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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大學(xué)論壇

標(biāo)題: 《折騰十年》[全] [打印本頁]

作者: 隔江望黑大    時間: 2006-2-3 00:09
標(biāo)題: 《折騰十年》[全]
折騰十年
   ——我的青蔥歲月


清秋子
作者簡介

清秋子,生于重慶,長于長春。早年曾下鄉(xiāng)插隊8年,其間開始閱讀文學(xué)作品并寫作。努力寫詩約十年,曾有一詩收入《朦朧詩選》。
  80年代末以來,南下打工。十?dāng)?shù)年中,曾任公司職員、報刊編輯及執(zhí)行主編,輾轉(zhuǎn)于南北。從2001年起,定居海口,現(xiàn)供職于某媒體。
  2003年初上網(wǎng)并開始網(wǎng)絡(luò)寫作,先后在“天涯”、“紅袖添香”網(wǎng)發(fā)表長篇小說《我在北京當(dāng)了兩個月“地老鼠”》、《六蓮》、《深圳,你讓我淚流滿面》、《我的青蔥歲月》及長篇散文《春節(jié),我在上海東奔西走》、《“牛魔王”懺悔錄》等。幾乎每一部作品,都能引起網(wǎng)絡(luò)讀者極大反響,從而名聲大振,被譽為“實力派網(wǎng)絡(luò)作家”。

內(nèi)容簡介

本書以16歲少年的視角與語調(diào),回顧了文革初期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生活。小說的主人公是“老三屆”中年齡最小的一屆,文革時剛上中學(xué)不久。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后,他與同班的十幾名同學(xué)插隊來到延邊的長白山區(qū)。小說描寫的是插隊最初一年的經(jīng)歷,敘述了一群少年“知青”在農(nóng)村艱苦環(huán)境中的遭遇,反映了他們與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在觀念和利益上的沖突,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鄉(xiāng)村貧乏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和林海雪原奇異的風(fēng)貌。對少年“知青”們的內(nèi)心渴望、憧憬和迷茫,也有頗具功力的刻畫。小說注重細(xì)節(jié)的真實與歷史風(fēng)貌的再現(xiàn),不乏匪夷所思與令人捧腹的精彩情節(jié),寫出了那個時代的諸多荒唐。
由于少不更事、頑心未泯,主人公與他的幾個同學(xué),無法融入當(dāng)?shù)氐奈幕h(huán)境,本身也出現(xiàn)分化瓦解,致使自身陷入了無法立足的尷尬局面。小說以一群少年或身陷囹圄、或狼狽出走的命運為結(jié)局,令人唏噓。另一方面,小說也描寫了知青之間淳樸的友情和他們心中萌動的愛情,筆觸真實感人。
本書以“荒唐年代荒唐事”為背景,揭示了知青一代的悲劇,顛覆了往日以“理想主義”為基調(diào)的“知青文學(xué)”,為讀者提供了反思?xì)v史、對歷史再認(rèn)識的文學(xué)文本。小說筆法幽默,筆觸細(xì)膩,人物生動,場景逼真,有相當(dāng)強(qiáng)的感染力。

宣傳文案

這是一段苦澀的回憶,是一段不能忘懷的個人史,是一部寫真版的“知青文學(xué)”。在早已經(jīng)逝去的灰色年代,曾陸續(xù)有一千幾百萬生龍活虎的青少年,把自己的青春投放在凋敝無望的農(nóng)村。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不知道自己準(zhǔn)確的社會定位。這就是“知識青年”。
  拿現(xiàn)在的眼光看,加于他們身上的“知識青年”這個稱號,是非常可疑的。因為他們有些人幾乎是在小學(xué)升中學(xué)后不久,就中斷了學(xué)業(yè)。等于剛剛脫盲,何來“知識”一說?他們完全是童心未泯的一群少年。他們有著如同今天的“80后”一樣的頑皮和反叛心理。可是,歲月的灰塵太過厚重,把他們完全掩埋了。以往的所謂“知青文學(xué)”,只是演繹了某種偽理想主義的概念,而歷史的真實則被輕易地蓋住.
  本文就是以最樸素的筆法,描寫了當(dāng)年的一群少年“知青”,在走向人生絕境時的真實命運。當(dāng)沒有多少文化的城市初中畢業(yè)生,滿懷好奇地來到東北敦化的大山里時,等待著他們的是雪原中的狼群、暗夜里可疑的信號彈,還有周遭農(nóng)民的歧視與冷嘲……
這樣的青春,還會不會有歡笑?還會不會有明天?這樣的一群無知少年,將會是茁壯成長還是最終毀滅?如此的疑問,當(dāng)年就已在他們心中滋生。這部書,把一幅令人心酸的生活全景和一個并不十分清晰的結(jié)局,放在了當(dāng)代讀者面前。可以說,本書的內(nèi)容,對于20年前風(fēng)行一時的理想主義“知青文學(xué)”是一次非常徹底的顛覆。

題記
    
  “我的青蔥歲月”——我隨手寫下的這個標(biāo)題,也可能是從隔夜夢中得來的靈感。忽然地,就很喜歡這個意象。諸位年輕的讀者都是見多識廣的,跟麥當(dāng)娜或比爾•蓋茨握過手的,也可能大有人在;但是,你們大概都沒見過田野里成片成片的青蔥吧?風(fēng)一拂動,其色彩就有變化,那種水靈靈的新鮮,會讓你感到到生命真的是很純凈。
  我們年少時,就是那一行行挺拔的青蔥,頂著露,沐著風(fēng),有無限的風(fēng)華。然而突如其來地,時代暴風(fēng)雨就卷了過來,如馬踏青苗。從此,我們生涯的記錄里就是一片狼藉,沒有一天是順當(dāng)?shù)臅r候。
  如此三十多年過去,終于有資格像張愛玲女士那樣嘆一聲“三十年前的月亮”了,真該謝天謝地。
  老了之后,再看到小孩子們無邪而任性的樣子,禁不住就要想,我們那時候,不也就這樣嗎?人有高低貴賤,而郁郁蔥蔥的少年時代,我看,誰跟誰,那都是差不多的。
      

   序幕
          
  那一年,天塌了,我們還挺樂,是不是有點兒傻啊?但那時我們不這樣認(rèn)為。我們認(rèn)為是趕上了千載難逢的好時代。我們那時代,算算距今已足有37年,好家伙,民國才多少年哪!遙遠(yuǎn)的年代呀。在座的百分之九十九,在那時都還不是人,連細(xì)胞都不是,僅僅是基因罷了。在你們還只是基因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聽我細(xì)細(xì)講來。
  37年前,論風(fēng)氣、論價值觀、論城市風(fēng)貌,與今天可差了遠(yuǎn)去了。要擱你們看,那時候人都是山頂洞人,灰不溜秋,要吃沒吃,要喝沒喝,面有菜色,就知道唱語錄歌。這其實都是瞎扯,是那一幫子少壯派學(xué)者嚇唬你們呢。那時候,好啊!不過,我得邊講邊穿插著介紹基本情況,不然先講基本情況,大伙沒聽完就得睡著了。
言歸正傳,話說1966年4月底,學(xué)校停了我們年級一個月的課,干嘛?讓我們下廠勞動。那時候其實也是應(yīng)試教育,不過沒有現(xiàn)在狠。那時候講究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生怕培養(yǎng)出書呆子,沒法兒擔(dān)當(dāng)時代大任。中學(xué)里每天最多五節(jié)課,下午基本是踢足球。女生踢不了,就跳大繩。總之是逼著你上露天操場。學(xué)校又怕我們四體不勤,一年兩三次,要我們下廠下鄉(xiāng),干活兒,說是不能做溫室花朵,要做大風(fēng)大浪里的雄鷹。那么,這回雄鷹要去哪兒呢?離我們學(xué)校不遠(yuǎn),一個木制文具廠。小廠不大,在郊外,后面就是莊稼地,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挺環(huán)保的。我們那時候是初一,小孩兒。小孩兒能勞什么動,瞎扯唄。不過那時候可沒人敢說。假模假式的班主任動員時講的挺嚴(yán)肅,向工人師傅學(xué)習(xí),怕苦不行,出廢品也不行。那時候人簡單,說干就干。擱現(xiàn)在,你給停一個月課,那家長還不得揣著菜刀找校長玩命?那時候不,咋說咋有理。
我家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家里沒工人,因此,我沒有工作服。我姥姥那時候挺神,不知道打哪兒給我弄了一套來。沒準(zhǔn)兒是花三塊錢跟哪個工人家買的,那時候階級陣線還不大清晰,大伙都相處得不錯,階級陣線上胡里八涂。這工作服一穿,松松垮垮,還真有點兒工人樣兒。那時候工人挺牛,主人哪!一穿上工人衣服是不同,走在大街上人都瞧我:這小童工還挺精神啊!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廠子整個是一手工作坊,八成是街道辦的。有幾個技術(shù)上過硬的老工人,都三、四十歲吧,剩下是一幫老娘們。說老娘們,是我那時的眼光,其實沒多老,二十五六而已。以我今天的眼光看,那就是含苞欲放的花(我那時太不會看人)。她們整天嘰嘰喳喳,張家長李家短。我們?nèi)チ耍齻兙脱芯空l家有錢、誰家官兒大。對家里官兒大的,挺尊重。對家里有錢的,挺蔑視(是嫉妒也說不定)。這些問題都不大,因為都擱不到桌面上來,心照不宣而已。主要是那個時代品評人,有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是能干不能干,就是手巧不巧。笨手笨腳的人最受歧視。像現(xiàn)在的這些小孩兒,嬌生慣養(yǎng),要擱那時候就得讓人歧視死,不等考上清華就得自個兒窩囊死。我就是個天生的笨人,給文具制品刷漆,弄得滿身是油漆,人一看就是個廢物。那時候沒讓人給窩囊死,還真是因為心理素質(zhì)還比較好。
  這手工作坊嘛,就談不上什么規(guī)范了,工人等于工匠,技術(shù)標(biāo)準(zhǔn)就是手藝。倆老工人,一個喜歡刷薄漆,一個喜歡刷厚漆,這個看著合格的,那個看著就不合格。我們也不傻,刷厚了就交給愛厚的那師傅去檢查,刷薄了就交給愛薄的那師傅去檢查——準(zhǔn)成。那年頭,老工人厲害,一看你刷的不好,臉一拉,跟現(xiàn)在的老板似的,要吃人的樣子。想起來,我們那時的小孩兒也挺不容易,那么小,就得看人臉色。工廠雖小,倒像模像樣,有黑板報,籃球場。廠子給工人發(fā)工作服、勞保手套。這些東西工人用的省,用不了的,自己拿廢品站換錢去。總的說,工人還是窮啊,多一毛錢是一毛錢。
  日子就這么過,干干活,工間休息打打籃球,下午休息還讀讀報。那報紙內(nèi)容本來就沒意思,還正經(jīng)八本地念,擱現(xiàn)在看,撐的八成是!
  說話來到“五一”節(jié),休一天,緊接著就上班,估計是接到了訂單。廠里那時候,就有點兒市場經(jīng)濟(jì)意識了。可這個“五一”節(jié),不大平凡。“戲匣子”(收音機(jī))里播了一篇《人民日報》的文章《評“三家村”》,作者叫姚文元。什么是“三家村”呢?那是《北京晚報》的一個專欄名,叫“三家村札記”。作者有三個:吳晗、鄧拓、廖沫沙。仨人全都大名鼎鼎,是學(xué)者、報人、雜文家。我們那時候小孩兒,不知道誰是誰。但從那一天起,我一輩子就忘不了了這仨名兒了。那時候電視不普及,廣播還挺普及,街上就有大喇叭,天天早上“東方紅”的曲子一放完,就播社論。好家伙,氣壯山河啊,那是什么播音員?“中國第一播”!從那天起,倆播音員,一男一女,點誰的名兒誰死。
  大喇叭一響,你就聽吧:“評三家村……評三家村……”帶回音的,這就叫“山河震蕩”。5月2日干活兒的時候,一老工人就念叨開了:“我聽廣播說怎么回事兒?出壞人了?吳晗、鄧戳……”一老娘們就搶白他:“什么鄧戳?鄧拓!看你那耳朵!”
起風(fēng)了,我們卻不知道,每天早上照常夾著飯盒上工去。斯大林大街四排大白楊樹剛發(fā)綠芽,用陜北話講,“綠個纓纓的”,好看。每天的程序還是刷油漆,打籃球,讀報紙,看老工人臉色,聽老娘們瞎掰。過了半個月,學(xué)校忽然給我們下了緊急命令:回校學(xué)習(xí)文化大革命理論。
撤!那時節(jié),漫卷詩書喜欲狂啊!再見了,工人老大哥。再見了,碎嘴子老娘們兒。你們就好好的刷漆吧。一老娘們兒神色黯然地說:“你們這就走啦?我們還得在這干一輩子哪!”我聽出這是真心話,但那時體會不出,里邊含有多少辛酸。我當(dāng)時還想呢,干一輩子工人有什么不好?主人哪,多自在,還能給別人臉色看。
終于熬到頭了。工作服,沾了一身臭油,扔了!書包背好,上學(xué)!不過,學(xué)校還是那個學(xué)校,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我們的日子可不同嘍。就在我們重新跨進(jìn)校門時,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大折騰,已經(jīng)開始啦……

  
  1
      
  那場大折騰,一家伙就延續(xù)了兩年多還沒完。當(dāng)武斗、游行、大辯論都漸漸塵埃落定時,我們已經(jīng)從13歲小孩變成16歲小孩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我們這一生,就這么,已經(jīng)成了廢品了。你想啊,中學(xué)一年級還沒上完,所有的教育就全部停止,放到現(xiàn)在,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嗎?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思想的成熟度,在某個意義上,好象就永遠(yuǎn)停止在13歲了。
  1968年,那真是好日子啊。派仗不打了,工人照舊在做工,農(nóng)民照舊在種田,學(xué)生們沒事情干了,逍遙。那時節(jié)連個正式的政府都沒有,自由到百無聊賴。我們還是天天往學(xué)校里跑,侃大山,傳小道消息,從圖書館偷書看,游野泳。青春意識也萌動啦,如果一伙男生走在路上,迎面來了一伙女生,那就——都緊張得如同大兵壓境,誰都不說話,喘氣也有點兒急。像現(xiàn)在的新人類打情罵俏、鉆小樹林、書包里帶避孕套,那我們不敢,那時候是流氓分子才那么干。如今流氓不叫流氓了,叫新人類了,但我們也老了,老到快要不算人類了。
  可是,好日子在1968年冬,突然結(jié)束了。12月22日,三九嚴(yán)寒,喇叭里的聲音又開始震蕩山河了。“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弄再教育,很有必要。”得,二話別說,學(xué)生哥,走吧。
  那時候的孩子,傻呀。現(xiàn)在的少壯學(xué)者們說起這件事情,心都在流血,可我們那時候樂著呢。再見吧,學(xué)校。再見吧,頭腦僵化的父母。兒女們就要遠(yuǎn)游了,一去不復(fù)返。父母呢,那時候也傻,不知道這一送就把孩子給送地獄里去了。那時候一幫孩子,初中一年級的程度,數(shù)學(xué)才學(xué)到二元二次方程,物理、化學(xué)一竅不通,文學(xué)水平僅僅能做順口溜,肩不能擔(dān),手不能提,這不就是廢人一個嗎?把這樣的孩子送到農(nóng)村干苦力,那不就是毀你沒商量嗎?
  可我們那時候犯愁的不是這個,是誰跟誰一塊兒下去。那時候,其實是挺自由的,誰跟誰組成集體戶,全憑自愿。就是說,你可以自愿選擇同伴,現(xiàn)在的少壯學(xué)者,起碼還做不到能自由選擇同事,但我們那時候能。雖然那時候哈耶克的光輝還沒開始照耀中國。
我和我們班的幾個同學(xué),在即將下鄉(xiāng)的前夕,突然陷入了大尷尬。那時候班級里有30來人,有10來名不跟本班同學(xué)結(jié)伴,自己想辦法走了。其余的,有10來名老爹是干部、自己也曾經(jīng)是班干部的,組成了一戶,可以稱為“精英戶”吧,也走了。最后剩下10來個,沒人要了。
組戶是秘密進(jìn)行的,組織好了以后,跟工人宣傳隊和班主任一說,當(dāng)即就獲批準(zhǔn)。那時候?qū)W校有工宣隊,大老粗也來管學(xué)校,不過這幫爺們兒還算文明,都戴著白線手套,跟山本五十六似的,很利索。工宣隊也替精英們保了密。等精英們一走,我們這些臭魚爛蝦才知道內(nèi)情,都懵了,敢情造反造了半天,精英還是精英,白丁還是白丁,革命黨人終究是不要阿Q的。憤怒、屈辱,籠罩著年輕的心,大伙郁悶了好幾天。家長也跟著急——我們的孩子怎么沒人要啊?
  革命形勢卻是刻不容緩,1月底之前,各中學(xué)所有的學(xué)生都要走完。臭魚爛蝦們更絕望了。
  這時候,班主任出手相助,先聯(lián)絡(luò)好了六個男的臭魚,兩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兩個工人家庭出身的,兩個小市民家庭出身的。又幫助我們聯(lián)絡(luò)好了四個女的爛蝦,全是工人家庭出身。男女魚蝦們一湊,雖然彼此都不甚滿意,但同仇敵愾,管不了那么許多了。當(dāng)場立盟,同生共死,殺奔農(nóng)村。
  那個時候工宣隊也是高效率,比給加西亞送信的那傻冒兒差不了多少,立馬下鄉(xiāng)去給我們踩點。好地方都給先下的集體戶占了,工宣隊是真急了,先北上前郭爾羅斯,回來后跟我們直搖頭,說:“不行,太窮,鹽堿地。”然后又跑。兩天后,喜訊傳來:在東南方向的延邊自治州、也就是長白山下,找到了一塊寶地。
  男臭魚“小迷糊”最先知道的信息。那天我們正在操場上,小迷糊跑過來,喜形于色,拿筆在手心上寫給大家看:“延邊敦化縣官地公社東甸子大隊十小隊”,大伙像搶橄欖球似地圍著看,完了就回頭去找地圖,確定方位。那興奮,簡直就像當(dāng)年有志青年找到了……行了,不說了。那時候的孩子,蠢啊,該哭的時候,都高興的像摸獎摸著寶馬車一樣。
  從此,這個“官地”,這個“東甸子”,在地圖上處于郁郁蔥蔥一脈綠色上的圓點,就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個驛站。
  我們是1969年1月17日下的鄉(xiāng),在此之前的一個多星期,是我們東甸子集體戶臭魚們極度亢奮的時期。我們有聯(lián)絡(luò)站,聯(lián)絡(luò)站設(shè)就在龔本輝家里。老龔體魄健碩,但手腳卻不大靈,體育上不行,也是個廢物。他老爹是軍醫(yī)大的教授,這個出身很微妙,既臭又香,但終究被精英們拋棄,跟我們混到一起來了。他氣不過,要干一番給人看看,自然成了我們一伙的頭兒。在風(fēng)情方面,他開化得又比較早,已經(jīng)談過兩年戀愛,因此負(fù)責(zé)跟女生聯(lián)絡(luò)的也是他。女蝦方面也有個頭兒,叫關(guān)美玲,人如其名,漂亮得讓人不敢直視。男女魚蝦們在嚴(yán)峻形勢下,早已拋棄了封建禮教,多次聚會,挨家串門,以便將來回城探親好捎?xùn)|西。又秘密舉行會議,商量準(zhǔn)備工作,如厚棉衣厚棉被的縫制、下鄉(xiāng)后如何應(yīng)對農(nóng)民,集體戶里如何分工等等,思緒綿密老到。現(xiàn)在想來,真不像是少年人。
  戀愛意識自然也在萌動。雖然魚蝦中六男四女,不敷分配,而且有兩條蝦還是恐龍,但不管那么許多了,鄉(xiāng)下還有的是“小芳”。兒女情長,留待他日。
1月份的長春,天寒地凍,我們奔波終日,毫不疲倦。那時候,城里還有大群的烏鴉,暮色蒼茫時,就在暗紅的天際轟轟轟地飛,鋪天蓋地。我們從火車站附近的老龔家出來時,看到這景象,覺得甚為愜意。一個時代就要結(jié)束了,一些難以想象的故事就要開始了,這是何等難忘的時刻!老龔是個好男中音,他送我們出來,說:“唱個歌吧。”我們在他家的小庭院中小駐,聽他引吭高歌《航標(biāo)兵之歌》,其中的一句,讓我們內(nèi)心頓感蒼涼——

“前面的道路崎嶇又漫長……”

  火車站的那個方向,氣笛長鳴,濃煙滾滾。我們互道再見,各人的身影,在夜色里魚一樣地四散了。
  

2
    
  我們之所以走得這么倉促,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我今天要是不說出來,就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但是如果我說出來,少壯派學(xué)者又要說我是在粉飾那個時代。那么,粉飾不粉飾的我不管了,我就照直寫,反正那個時候決不可能人人都青面獠牙。
  大折騰一鬧就是快三年,我們什么都沒學(xué)著,卻經(jīng)歷了和平時期的各種戰(zhàn)爭,有高音喇叭戰(zhàn)、標(biāo)語戰(zhàn)、口水戰(zhàn)(街頭大辯論)、冷兵器集團(tuán)作戰(zhàn)和常規(guī)巷戰(zhàn)。機(jī)靈一點兒的同學(xué),擺弄小口徑步槍、左輪槍、三八大蓋、半自動步槍,那是不成問題的。硝煙散去,到1968年11月份,陸續(xù)就有高中同學(xué)下鄉(xiāng)了,當(dāng)時是個潮流,很新鮮,傻冒兒的高中同學(xué)并不以為苦。記得12月初有個家伙回來,我們還虔誠地聽他胡吹了一通。他說,農(nóng)活兒倒也不重,冬天就是刨糞堆。只是鐵鎬太重,舉起來的時候要用膝蓋頂一下借力,因此棉褲不免有點兒費,幾天就磨出個大窟窿。除了這個困惑之外,農(nóng)村平淡無奇,似乎跟城里沒兩樣。這家伙的胡說八道大大誤導(dǎo)了我,以至于農(nóng)村的殘酷一旦呈現(xiàn)在面前時,我思想準(zhǔn)備不足,剎那間天塌地陷,感覺上跟流放西伯利亞沒兩樣。
  高年級同學(xué)陸續(xù)在走,11月底我們還去街頭歡送過。卡車一車一車地把時代的廢物拉出城去,小雪飄飄,送垃圾的車隊還真有點兒壯士出塞的悲壯感。車上的大齡同學(xué),都跟要送信去古巴似的,神情上一派老成持重。
  但我們校初一年級遲遲就是沒動員。后來,小道消息透露出來了,讓人欣喜若狂——原來我們被上帝選中了。也許是省里某些當(dāng)權(quán)者腦袋轉(zhuǎn)了筋,認(rèn)為革命固然不錯,但也不能讓小孩成文盲啊,中學(xué)還是要辦的。在11月升入中學(xué)的那批小學(xué)生,都是就近來上學(xué)的,根本沒經(jīng)過考試。他們那一批,正是當(dāng)代最著名的大作家王安憶當(dāng)年上中學(xué)的那個年級,就更是廢物了,“一、二、三、四”可能都寫不下來。省里那些昏了頭的家伙們一想,干脆,把全省最好的兩所學(xué)校的初一年級都留下,繼續(xù)學(xué)習(xí),建立一個革命教育的小特區(qū)。革命,總得會寫一、二、三、四呀。
  我們這一批,可都是真貨,基本都是1965年實打?qū)嵖忌蟻淼摹D菚r全省就兩個金牌中學(xué),師大附中和省實驗,我們就是省實驗。兩校每年招生也就二百五十人,這二百五,都是清華的后備軍。當(dāng)年高中的有志青年們,都是立下毒誓的:“報志愿,二類學(xué)校(文科)決不考慮,頭拱地,也要報理科!”要不是發(fā)生了大折騰,就我們省每年二百五、二百五地向清華輸送,將來還不知能出多少愛因斯坦呢。
  因此決定把這兩所學(xué)校的初一學(xué)生留下來吃小灶,現(xiàn)在看,還算是比較人性化的考慮。
  到了12月22日晚,大喇叭一響,男高音的播音員扯開正義的嗓子一吼:“到農(nóng)村去,是很有必要的。”我們就完了。走吧!省里那幫家伙頭腦立時也清醒了,估計為了把我們這兩校的二百五愛因斯坦苗子在1969年1月份給踹到農(nóng)村去,教育系統(tǒng)可能忙了個屁滾尿流,不然那些白手套工宣隊能連元旦都不過?他們冰天雪地里四處跑,就為找個處置我們這些殘次品的好地方。
  我們夢醒了,好地方也不多了。工宣隊雖然可惡,但畢竟是城里人,誰沒個孩子?將心比心,他們一門兒心思給我們找富裕地方。要說這工人還是不行,要是真有人性,就應(yīng)該給我們找近的地方才對。一個孩子,最需要什么?家呀。那時候又不是市場經(jīng)濟(jì),富不富的有什么用?還真想讓我們在農(nóng)村扛一輩子大活不成?工宣隊跑到延邊,找著富地方了,回來挺得意,見了我們,還含蓄地表表功。龔本輝搶先握住了工宣傳隊的手:“師傅,你真是……太夠意思啦。”大伙一擁而上,像現(xiàn)在的新人類見著了劉德華。師傅挺受用,說:“地方不錯!那延邊,各大隊都滿滿的,接收不了啦,差一點兒就呲了。我跟公社說,說什么也得安排,小青年兒來革命,不給安排還行?你們幾個,到那兒就好好干吧。”
  還能說什么呢?到了日子,就上征途吧。愛因斯坦的后備軍沒當(dāng)成,上山下鄉(xiāng)倒落了個尾巴。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是1968屆初中畢業(yè)生,卻是在1969年初才下的鄉(xiāng)。
  1969年1月17日19點28分的長春,終身難忘的一刻。火車站,一列往延邊去的普通客車。東甸子集體戶的幾個臭男生,占住了窗口的幾個座位,都在大吐煙圈。我們那時候,是尾巴了,不是成批地下,而是零星處置。各車廂好象都有一些我們這樣的下鄉(xiāng)學(xué)生,跟普通旅客混在一起。工宣隊也來了,他要負(fù)責(zé)把我們帶到延邊。
  那一夜,是我們的成人儀式。李家軒拿來一包煙,“迎春”的,中檔煙,兩毛多錢一盒。那時候就這水平,煙都不帶嘴兒。李家軒是小市民出身,五行八作的都熟,估計是偷了家里的錢買的。我們分而吸之,嘗到了初為成人的快感。那時候,我們無論是誰,都盼望成人啊!成人了,就能干壞事兒了:抽煙是一種,說粗話是一種,泡妞也是一種。那時候我們那兒泡妞的術(shù)語是“掛碼子”,后來才知道,臺灣人也這么說。真是人性相通,海峽隔不住啊。
  老了,真的就不行了,記憶力也跟劣質(zhì)奶粉一樣,撈不出東西來了。那一晚,記得好像沒誰的家長來,或者來了很快就走了?女蝦們的家長也沒來,記憶中沒有哭哭啼啼的場面。人們只是關(guān)注,這路上得坐多長時間?老龔說:“媽的,這一宿硬板座,屁股還不得硌兩瓣兒嘍?睡覺是睡不好了,弟兄們,熬吧。”
那時候,是原始社會,開車好像沒什么準(zhǔn)點兒,估計是加的慢車。我們就這么坐著,等候發(fā)車,一邊就拉開車窗,噴云吐霧,初試罪惡。
冷不防,馮長駿拉了我一把:“哎,你爸!”
  我連忙藏了煙,起身,看見了父親。是的,我看見了父親。30多年了,我忘不了!
  我連忙對父親說:“不是說好不用送嗎?”
  父親顯然是看見了我抽煙,他臉色很陰郁,但什么也沒說,就那么在車窗外看著。同學(xué)們?nèi)疾缓靡馑剂耍娂娖䴗鐭煛?br />   很久,父親才說:“你媽讓我來看看。”
  我那時不懂事啊,我不知道這一晚,標(biāo)志著我一生中的什么。16歲,父親送我遠(yuǎn)行,我連一句有意義的話也沒說。記得只說了一句:“沒事兒,你回去吧。”
  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看了一會兒,就說:“那我走了。”走到地下道口,又回頭往我們這邊看了看。
  1969年1月17日奇寒的夜晚,42歲的父親送我遠(yuǎn)行。我們父子倆,一共說了四句話。35年過去了,我今年都52歲了,可我還記得一清二楚。
  那一夜,真是冷啊!
  火車終于開了,城市的燈光疏疏落落地遠(yuǎn)去。吉林大地上的蒼莽夜色,黑得就像墨。


3
    
  這是在東去列車的窗口。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60年代初曾經(jīng)有一首著名的詩,寫的就是類似的時刻。詩寫得好,排山倒海。然而寫詩容易,不過是吹牛逼押韻而已,吹完了不用兌現(xiàn)。而當(dāng)年千千萬萬的小孩,卻是為了這個激情時刻,從此坎坷了一輩子。這個結(jié)局,詩人們一般就不說了。
  火車開過了吉林市,就進(jìn)入了山區(qū),從窗戶往外看,黑糊糊、莽蒼蒼的,怎么看怎么像威虎山。女生們都比較文靜,動倒西歪地睡了。男生們睡不著,圍著甩撲克,撲克甩了一陣兒,心里不踏實,陸陸續(xù)續(xù)到車廂連接處抽煙。“小迷糊”鄒小峰樣板戲唱得好,就瞇著他那永遠(yuǎn)睜不大的眼睛,歪戴帽子,唱《智取威虎山》里的“朔風(fēng)吹,林濤吼——”,唱得有板有眼。唱完了,又拿腔拿調(diào)的學(xué)座山雕:“弟兄們,趕明兒個消滅了共軍,大伙都鬧個師長旅長干干!”大伙一陣爆笑,不知怎的,心里都有點兒破罐破摔的土匪情緒。
  這時候,工宣隊過來了。他不像往日那樣威嚴(yán),因為明天我們就不歸他管了,但話仍軟中帶硬:“都回去睡吧,下鄉(xiāng)不是鬧著玩兒。明天到敦化,還得繼續(xù)走呢。”
  這一夜,我們告別城市,就這么稀里糊涂睡了,夢中沒有家鄉(xiāng),沒有林海雪原,也沒有達(dá)坂城的姑娘,什么也沒有。
  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就到了敦化縣城。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來到縣城。滿天飄著小清雪,看街上什么都像袖珍的。我東張西望,覺得這么小的城市怎么也能住人?那些人,可憐巴巴的,好像還活得挺認(rèn)真。
  那時候,通訊不靈,人的素質(zhì)又低,基本沒聽說過什么碩士、博士,雖然如此,但接送我們的工作好象做得挺有效率。我那時小,也不知道是由哪個系統(tǒng)負(fù)責(zé)的。上午到了敦化,工宣隊把我們領(lǐng)到候車室,一人發(fā)倆小面包,自己拿茶缸去熱水爐接了水,三下五除二墊了肚子,門口就來了一輛大卡車。我們把行李扔上去,人再爬上去,工宣隊看看好了,往司機(jī)棚里一坐,車就開了。
  眨眼工夫出了縣城,才感到天高地闊。
  前面的這條公路相當(dāng)不錯,一直在平地上延伸。兩邊遠(yuǎn)處,是看起來不太高的山。后來我們知道,這地方不算真正的山區(qū),更不算原始森林,只是半山區(qū)。延邊自治州東部有一條長白山脈,我們這是在西部,只能算長白山余脈。要想看到原始森林,還要向兩側(cè)深入40里。我們此刻正在沿公路北上,如果一直走下去,就能到達(dá)黑龍江境內(nèi)的鏡泊湖;再往北,是牡丹江市;再往北,就不能走了。要是再走,就是蘇聯(lián)了。
  車開得不很快,但風(fēng)也夠猛的。大地銀裝素裹,我們那時是小孩兒,一見這個就高興了。女生們嘰嘰喳喳,男生們大唱現(xiàn)代京劇段子“壯志未酬志不休”。離家20多個小時,這才算找著一點點感覺了!
  年輕的讀者看到這里,一定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那時候的年輕人,裝束是什么樣?憑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去想,那離譜就估計離得遠(yuǎn)了。不錯,那時候的衣服基本就是藍(lán)、綠兩色,但細(xì)部大有文章。姑娘們怎么浪,小伙子怎么俏,都是有講究的。
  先說陰。女生都穿中式小棉襖,立領(lǐng),帶紐袢,今天不知道怎么就叫了“唐裝”了。外面再加一件花布衫,叫“襖罩”,花是小碎花,那陰柔之美就出來了。誰說那個年代灰不溜秋?大姑娘的襖罩,沒有一件花色是重樣的。腦袋上再圍一大圍脖,純羊毛的,毛烘烘,連耳朵帶鼻子一齊裹上,就露兩個眼睛忽閃忽閃,額頭上還有小劉海,女性味兒十足啊。說到這兒,我真是不能再說了,這幫水靈靈的小丫頭,30多年過去,都上哪兒去了?大街上現(xiàn)在常有老太太花臉虎哨的扭秧歌,嘴唇含丹,顴骨上兩朵“高原紅”。我的天,難道這就是她們嗎?
  再說陽。小伙們冬天要穿大棉襖,其實就是短大衣,但一定要氈絨領(lǐng)子,也是毛烘烘。里面穿件運動衣,那時候叫“球衣”,大翻領(lǐng)。關(guān)鍵在于,一定要有亮晶晶的拉鏈,東北話叫“帶拉鎖兒的”。下身一般是肥腿棉褲,又怎么做文章?有辦法,里面也是帶顏色運動褲,要把褲腳露出一小截在棉褲外邊。就這么一身,最時髦。重要的是,脖子下的“拉鎖兒”不能拉上,要翻開,呈美麗弧線。這就是那時候的新人類,酷斃啊,不得了!運動衣褲,又以天藍(lán)色為貴,所以,東三省在兩年多的時間里,根本買不到天藍(lán)色的運動衣。
  看來前輩們的腦筋是有一些問題。且不說價值觀、婚戀觀,就是我上面講的這審美觀,是不是有點兒精神失常?你想,把內(nèi)褲的褲腿兒拽到外褲的外邊露著,這不是癡呆嗎?
  這還不算完,俊男靚女,一人一雪白口罩,不到凍急眼了一般不戴,就掛在脖子上,口罩掖在衣襟里,露兩根雪白的口罩帶兒在胸前,作為裝飾。
  好了,說到這兒,你基本就可以想象了。但東北的冬天太冷,光上面說的那么俏還不行,不論男女,一人還得戴一頂狗皮帽子,仿軍制的。胸前,再別一大像章,這就是時代風(fēng)貌了。
我們這一車狗皮帽子,在雪后的寒天里,坐著敞篷車,過了一山又一灣,見著拖拉機(jī)也要嗷兩聲,見著馬爬犁(雪橇)也要嗷兩聲。可謂少年不識愁滋味。猛地,前面公路就要穿過一個能住一千人的大屯子(村莊)。大伙一片驚嘆:這屯子好大,綿延足足兩里地。
車開到屯子中間,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我們的嬉笑聲,也戛然而止。


 4
    
  哐郎一聲車門響,工宣隊跳下車來,喊了一聲:“東甸子到了,下來吧!”
我們大伙兒,竟都遲疑了一會兒沒有動。難道,這就是我們的流放地?這就是我們“大有作為”的地方?
雪后放晴,天很藍(lán)。靜默的村莊有一種壓迫人的氣勢。
  人撲通撲通地跳下車,站在了這片土地上。有兩件事情,引起了我們的興趣。一是,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個大旗桿,是用幾段木桿接在一起的,豎得無比之高,頂上飄著三角的小紅旗。遠(yuǎn)望,村莊猶如桅桿林立。這是什么意思?我們猜了半天,不得而知。而我猜想,不過就是一種民俗吧。二是,大喇叭里有人在演講,滔滔不絕,只有當(dāng)今的美國國會議員才有那種口才。喇叭里的人,說的雖然是漢語,卻有很多術(shù)語我們怎么也聽不明白。
  這兩件事情,我們后來都打聽清楚了。小旗子的意思是“高舉偉大旗幟”。這個象征,很搞笑,但又無懈可擊。我承認(rèn),這是我看到的世界上最高的旗幟。演講的事情也鬧明白了,是大隊在開“揭蓋子會”,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聽證會吧。老鄉(xiāng)們說,有人能一口氣講一天。這樣的天才,據(jù)我所知,目前世界上僅存卡斯特羅而已。
  紅旗獵獵,喇叭里奇異的演講聲在天空回蕩。東甸子,就這樣以非凡的懷抱迎接了我們。
  工宣隊和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辦了交接手續(xù),把我們這十個臭魚爛蝦甩給了貧下中農(nóng)。吃了飯,就坐車走了,自始至終戴著那白手套。他是革命的人,但不一定要呆在最革命的地方。
  到東甸子時,已是下晌,肚皮都快餓癟啦,所以這頓飯很香。農(nóng)婦們在生產(chǎn)隊部的灶上烙了熱騰騰的大餅,熬了白菜土豆湯。湯不怎么樣,有土腥味兒,但烙餅卻是一流的。我們以為,有這樣熱情好客的農(nóng)民,今后的日子不可能苦到哪兒去。但是,我們想錯了,這是東甸子的貧下中農(nóng)唯一招待過我們的一頓飯。農(nóng)民是熬過60年代初的災(zāi)荒的,知道免費的午餐誰也吃不得,吃了,就要餓死人。
  隊部里來了些大人小孩,看熱鬧,有樣子怪怪的,有衣衫不整的,有神情激動而不知所云的。就好比像現(xiàn)在街頭蹲著的民工吧,看上去總有點兒別別扭扭。我們當(dāng)中有人憋不住笑,龔本輝立刻就把臉一黑,壓低了聲音喝止:“笑什么笑?給貧下中農(nóng)留下什么印象?”
  飯后,竟已是暮色時分了。因為集體戶的房子還沒蓋,男女生就分兩撥,住進(jìn)了老鄉(xiāng)家。
  女生,住進(jìn)了新上任的隊長劉隊長家。男生,安排在小手工業(yè)者李裁縫家。李裁縫是六指,不過也確實比常人手巧一些,在農(nóng)村是少有的掙現(xiàn)錢的主兒。家道很殷實,東西屋有兩鋪大炕。他把老婆孩子攆到西屋,自己跟我們住一屋。
  劉隊長是個好人,前不久搞政變剛上臺,掀翻了盤踞東甸子十隊六年之久的王隊長,位置還不太穩(wěn),決心拉攏集體戶以壯聲威。他是正派人,掂量掂量隊里的人家,對哪一家的男主人都不大放心,干脆就把女生收到他家去了。
  女生在劉隊長家里怎么睡?我們不知道,反正在農(nóng)村,兩輩人男女睡一個炕不算違反習(xí)俗。我們當(dāng)時的心思還沒那么邪,沒想得太多,倒是李裁縫的夸夸其談,“煮酒論英雄”,讓我們初嘗鄉(xiāng)村樂趣。
  
農(nóng)村第一夜,大炕上躺了六個男生,略有些擠。但冬夜的炕燒得暖,讓人筋骨舒暢。幾個淘小子像在過野營生活,你捶我打地鬧騰了一陣兒,都躺下了。李裁縫還要做一會兒活兒,在燈下咔咔地踩著縫紉機(jī)。我們睡不著,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李裁縫是富戶,家里電燈雪亮,墻上新糊了報紙,感覺跟城市差別不大。他是個死硬的倒王派,又天生有幽默感,現(xiàn)在有了我們這些聽眾,就不斷地用缺乏邏輯的語言譏諷和控訴剛下臺的王隊長,說老王過去如何霸道如何專制,如何不得好死。末了,忽然跟我們說:
“歷史上,姓王的都不是好人;姓李的,都是大英雄。”
  此話一出,我們嘩然:“不對吧?哪個姓李的是英雄?”
  老李是山東人,用方言朗朗答道:“李玉和!”(京劇《紅燈記》里的正面人物)
  這個名字,從他嘴里說出來,聽上去就是“力雨賀”。
  “那,姓王的呢,哪個是壞人呀?”
  “王連舉啊!”(京劇《紅燈記》里的叛徒)
  我們爆笑,小迷糊說:“什么呀?不算,不算。”
  李裁縫抬起頭,較起了真兒:“力雨賀!怎么的,不算英雄?”
  我們繼續(xù)笑,龔本輝故意說:“姓李的,也有大壞蛋呢!”
  老李警惕道:“誰?”
  “李承晚。”(朝鮮戰(zhàn)爭時期的韓國總統(tǒng))
  老李愣了一愣,也許是感覺似曾耳熟,但隨即一口咬定:“我就知道力雨賀!”
  和老李笑笑鬧鬧,倦意漸漸上來,老李也停了手中的活兒:“不干了,睡啦。”他稀里呼嚕脫衣上炕,關(guān)了燈,叮囑我們道:“晚上起夜,就在墻根兒底下尿,別走遠(yuǎn)了。”
  “有狼?”
  “狼?狼還不敢進(jìn)屯子,野地里,有蘇聯(lián)特務(wù)!”
  啊!老李一句話,說得我們脊骨發(fā)涼,睡意忽地一下就沒了。睜眼看看窗外,沒有一絲燈光,外面卻總像是有人影。房脊上,寒風(fēng)掠過,宛如陣陣?yán)呛俊?br />

  5
    
  我們住在李裁縫家,開伙卻是在劉隊長家。四個女生,輪流做飯,當(dāng)然也給她們算工分,然后內(nèi)部調(diào)劑。男生則是坐享其成,飯來張口。東北這地方,大男子主義嚴(yán)重,因此沒有誰覺得這不對勁兒。
  冬季是農(nóng)閑,吃多了浪費,農(nóng)民只吃兩頓飯。我們?nèi)豚l(xiāng)隨俗,也如此,頭晌飯九點多鐘吃,下晌飯下午四點多鐘吃。第一天吃罷頭晌飯,我們就摩拳擦掌,要求去干活兒。劉隊長笑笑說:“這么老遠(yuǎn)來,歇兩天再說吧。”
  “也不累,歇什么呀!”我們那時候,大傻帽兒一個,非要搶著給自己戴上籠套。
  “好吧!”劉隊長磕磕煙袋鍋。“男的刨糞,女的搓麻繩,都抻悠著干,先鍛煉鍛煉。”
  人生的籠套,就此戴上。從那一天起,直到今天,我都沒把這籠套解下來,只不過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叫法,有時侯叫“煉紅心”,有時侯叫“做貢獻(xiàn)”,有時侯叫“謀生”,有時侯叫“在崗”,反正就是稀里糊涂的賣命。
  我們是在一個非常悠閑的時期切入了農(nóng)村生活,所以沒有感覺勞動這一關(guān)有什么難。刨糞實際上就是刨凍土。夏季里從豬圈和廁所起出來的農(nóng)家肥,要摻很多土,堆成一堆發(fā)酵,到冬天被凍得梆梆硬,得用丁字鎬一點點刨下來,用車?yán)降乩锶ィ瑴?zhǔn)備春天時候用。
  頭一天干活兒,感覺很新鮮。兩人一把鎬,虎口震得厲害,刨二、三十下就要換人。干兩個鐘頭之后,還要歇20分鐘。歇氣的時候,可以回家暖和暖和。
  歇完氣,龔本輝到了場地,認(rèn)不出哪一個是自己用的鎬了,就高聲問:“哪個是我的鎬?”
  小迷糊就吃吃地笑:“哪個是你的搞?哈哈,你的搞,你什么時候的搞?”
  眾人會意,都哈哈地樂。原來那個年代,“搞”這個詞,在民間有色情意義,跟“做愛”有點兒接近,比如“亂搞男女關(guān)系”、“搞破鞋(婚外戀)”等等。
  小迷糊一點破,幾個男生就此伏彼起地喊:“這是我的搞!”“那個,我的搞!”潛意識里,暗指在隊部搓麻繩的那幾個美眉。說著說著,索性就點開名了:“關(guān)美玲,是不是龔本輝的搞?”“梁燕眉,最好讓小迷糊的搞!”長這么大,第一次說黃段子,我們幾條臭魚真是內(nèi)心酣暢,笑了個人仰馬翻。
  龔本輝從組戶開始,就暗戀上了女蝦的頭兒關(guān)美玲,此時仿佛心事被點破,頓時臉漲紅,朝小迷糊喝了一聲:“操,你他媽有點兒正經(jīng)的!”
  小迷糊不買賬,仍是嘻皮笑臉:“你急什么眼,關(guān)美玲不是你的搞,又是誰的搞?”
  一天的勞動,在這嘻嘻哈哈中,混的挺快。大家都不覺得有什么苦,只覺得成人的生活其樂無窮。
  我們戶的這幾個女伴侶,在隊部搓麻也搓得挺自在。她們跟農(nóng)民,天然就親近。對她們,倒是應(yīng)該費點兒筆墨說說了。
  這幾個女生,原先在班里并不十分出眾,成績平平,氣質(zhì)一般。那關(guān)美玲還是我的集郵伙伴之一,課間有時候互相展示一下藏品。關(guān)初解風(fēng)情算是比較早的,有時候在看我的集郵冊時,會把手不經(jīng)意地搭在我肩上一小會兒。這舉動在那時,雖無人非議,但已屬大膽。我那時,暗戀的卻是長影一個導(dǎo)演的女兒,根本就沒把關(guān)放在眼里。
  三年的大折騰當(dāng)中,我們和這幾個美眉不是一個組織的。所以三年里也沒見上過幾面,不知道她們在干些什么。折騰開始后,我成了灰色出身的人,降了等級了,關(guān)卻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凹t五類”,再見面時,她眼睛立刻朝天。從組戶那天起,就沒拿正眼瞧過我。
  這是我最早經(jīng)歷的世態(tài)炎涼,想想大革命前課間互換郵票的情景,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關(guān)的變臉,使我的集體戶生活從一開始就比較壓抑。
  關(guān)是我們戶的兩名戶長之一,她統(tǒng)轄的三名女兵跟她的出身一樣,此刻也都意氣飛揚。其中的郝麗珍是我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家在郊區(qū),貌丑,人也笨,在小學(xué)里是灰色人物。哪曾想她的一個遠(yuǎn)房哥哥是省實驗總務(wù)科的頭兒,所以居然也考上了省實驗。那時候的人淳樸,這樣不公平的事,也沒人想到里面會有什么貓膩。到了省實驗,我們又是一個班,我內(nèi)心多少有點兒鄙視她,根本就沒把她當(dāng)同學(xué)。而她在班里,也是夾著尾巴做人的。現(xiàn)在,這郝麗珍牛了,“紅五類”,農(nóng)活兒又好,從前的萎靡之態(tài)一掃而空。
  那一天,我們早上干活兒回來,在劉隊長家里等著吃飯。郝麗珍輪值,端了一蓋簾的粘豆包,從里屋去外屋地(廚房)下鍋。她用腳尖扒開門,不小心掉了幾個豆包在地上。郝麗珍一氣,罵了一句:“他媽了個腿兒的!”
  無論在文革前,還是在文革開初的三年間,我們從未聽到過女生罵粗口,那怕是那些很驕橫的軍干子弟。此時忽聞國罵,坐在炕沿上閑聊的男生們都面面相覷。
  郝麗珍終于用腳扒開了門,進(jìn)了廚房。門一關(guān),小迷糊就嘀咕了一句:“他媽了個腿兒的!”
眾人一陣轟笑。龔本輝搖頭嘆道:“現(xiàn)在這女生,唉……”
那時的女生,意氣飛揚,成了戶里的主導(dǎo)。
  女生們住在劉隊長家,自然就成了劉的擁護(hù)者。她們的立場,又傳染給了我們,集體戶自然成了劉的一股力量。此時的劉隊長,立足未穩(wěn),只是個代理隊長,前隊長老王仍有東山再起的可能性。劉看到了這個危機(jī),已經(jīng)有所籌劃。當(dāng)時正逢有個小運動,可能是叫“清理階級隊伍”吧,他便果斷出手,把我們派上了用場。因此我們剛一來到廣闊天地,就給劉充當(dāng)了一回馬前卒。
  

   6
    
  劉隊長也要“清理階級隊伍”,他和前隊長老王比起來,根基還不厚,不敢貿(mào)然整肅王的死黨,因此要找個軟的來捏捏,殺雞給猴看。他抓住的,是隊里唯一的一個“富農(nóng)”。這富農(nóng)姓于,歲數(shù)不到50,應(yīng)該算中年,但生活的厄運搞得他滿臉滄桑,我們只知他叫老于頭。農(nóng)村的所謂富農(nóng),不過是在土改前比較下力干活兒的農(nóng)民,辛辛苦苦攢錢買了八坰地(一坰折合10畝),雇兩個扛長活的(長工),一塊兒當(dāng)牛做馬的干。夏天日長,給長工吃“粘干糧”(因為能抗餓),自己舍不得,光吃玉米餅子。一輩子手沒離過鍬把子、鋤把子,放到現(xiàn)在,就是勤儉持家的勞模。但是一旦評上了富農(nóng),就成了三孫子,人人皆可侮辱。
  劉隊長下令,將老于頭拘禁在隊部,交代問題,不交代清楚不讓回家。又特地指派我們幾個男生當(dāng)獄卒,交待說,適當(dāng)?shù)目梢孕逃嵄乒D悄觐^無法無天,一個小小生產(chǎn)隊長就敢行使公安才具備的權(quán)力,現(xiàn)在是不可想象的。我們受命刑訊,覺得很刺激,拿著寬皮帶充當(dāng)刑具,就去執(zhí)行公務(wù)了。
  老于頭哪里有什么問題可以交代,讓他說說怎么種莊稼還差不多。我們看主流意識的小說和電影看多了,認(rèn)定了富農(nóng)都藏著一本“變天賬”,都是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內(nèi)應(yīng),懷里都揣著毒藥匕首,一心要豁出老婆、女兒給干部施“美人計”。于是就照著這個思路開干,抄了老于頭的家,凡是紙張書本都搜羅了過來。
  審訊開始,牛頭不對馬嘴。老于頭天生是個老實人,老實得有點木訥。天冷,他淌著鼻涕,問他一句,他卑微地一點頭。問他三代,他都能說清楚。問他變天賬,他答不上來。問他想不想老蔣,他沉默。
  我們吆五喝六,老于頭就是不說什么。
  審了一天,沒結(jié)果。晚上我和小迷糊值班,在隊部看守他。夜長無眠,我倆就接著消遣老于頭。小迷糊在學(xué)校文革中是活躍人物。跟對立派斗,冷不丁出狠手,一皮帶能打得對方暈頭轉(zhuǎn)向。他的酷,給我印象很深。1967年末武斗徹底結(jié)束,批斗校長的事也早就停止了,我們已經(jīng)金盆洗手了好長時間,這回有了個行使拷問權(quán)的機(jī)會,倆人都很興奮。小迷糊語言尖刻,拿出一套審訊邏輯,幾句話,把老于頭逼到了死角。給我的印象是,變天賬,有,但打死我也不說。
  老于頭的態(tài)度激怒了我,我一把奪過小迷糊手上的軍用皮帶,喝問:“說不說?”
  老于頭沉默。
  “不說?”我突然涌起了嗜血的沖動,武斗時虐待“戰(zhàn)俘”的快感在瞬間重返體內(nèi)。
  說時遲,那時快,我猛然掄圓了皮帶,照老于的魚尾紋老臉就是一下子。
  老于短暫而尖銳地呻吟了一聲,兩手捂住眼睛,痛苦而壓抑地蹲了下去。
  小迷糊對我的爆發(fā)很感意外,他走過去,喝令老于站起來,手放下。他看了看老于的傷勢,說:“媽的,自個兒去洗洗!”
  傷處被打了一個凹坑,血從老于左眼的眉骨處汩汩地流出來。老人走到水缸邊,手顫顫地舀了涼水,洗了。小迷糊撕了一張審訊記錄紙,給了老于:“把傷口摁上!”
  老于按住傷口,又站直,不敢亂動。
  小迷糊說:“你蹲那兒反省吧!”回頭跟我說:“走,到院子里抽棵煙。”
  出了審訊室,小迷糊說:“怎么下這么狠的手?”
  “老東西,頑固!”
  “這不像在學(xué)校,你還是小心點兒。我剛才看,打得再往下一點,老于的眼睛就夠嗆。”
  我想想,也后怕,就說:“算了,不打了。”
  回到室內(nèi),我們對老于說:“你睡吧,可別想跑,想跑打死你!”
  老于哈了哈腰,有很感激的意思,動作不靈便地爬上了只有一張破席子的涼炕,狗那樣蜷縮著,睡了。

  這件事情,梗塞在我心里30多年,今天是第一次說出來。我的親朋好友,都不會想到我年輕時曾有過這樣的劣跡。在下鄉(xiāng)幾年后,我陸陸續(xù)續(xù)讀了一些文學(xué)名著,人文主義的泉水漸漸流淌到我的心田。我終于悟到,那天晚上打老于頭,是我一生中最不可原諒的一個恥辱。從此,它就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多少年了,我都不敢把它說出來。
  如今我已是老于頭當(dāng)年的那個歲數(shù)了,設(shè)身處地的想想,如果一個16歲少年這樣野蠻地對待我,這樣踐踏我作為一個人的尊嚴(yán),那我肯定是無法忍受。其結(jié)果,不是這個小兔崽子毀滅,就是我毀滅。
  但是老于頭卻是默默地忍受了,在那個年代,他沒有抗議的權(quán)利。第二天上午,他的兒子、回鄉(xiāng)知青于勝軍來給他送飯。猛地看見老父親左眼上的淤青和傷痕,小于內(nèi)心顯然是極度震驚。他悄悄掃了我和小迷糊一眼,跨上一步,想細(xì)看傷口。
  老于頭在兒子面前還是有威嚴(yán)的,只低低說了一句:“把飯撂那兒,回家去吧!”
  于勝軍完全明白了,喊了一聲:“爹!”
  老于頭又喝道:“回去!”
  于勝軍眼睛里淚花直轉(zhuǎn),但又不敢讓它流出來,怕我們說他為富農(nóng)老爹叫屈,只得忍著,說了一句:“爹,你趁熱吃啊。”說罷,一扭頭跑了。
  于勝軍曾經(jīng)是吉林市一中的學(xué)生,比我們大。1965年初,念到高二就輟學(xué)回家勞動了。在生產(chǎn)隊里,算是一個比較有文化的人。他送飯走后,我把從他家抄來的書籍拿出來看。他家的書,都是些沒什么價值的東西,高中課本、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歷書,還有一本翻爛了的《新華字典》。我拿起一本過去的高中課本慢慢地翻著,忽然書里掉出來一張紙,落在了地上。
  是變天賬?
  我趕忙撿起來看,原來是用鋼筆寫的一首新詩。我隨意看了一眼。不料,卻一下子進(jìn)入了那詩的境界。30多年過去了,我依稀還記得那首詩的內(nèi)容。
    
    美麗的松花江啊,你靜靜地流,
    濃濃的晨霧為江城披上了錦繡,
    我在你身邊徘徊,不愿意離去,
    明天,我就要告別你,何時回首?
    
    松花江啊,你靜靜地流吧,
    你把我最美的青春歲月帶走,
    瑯瑯的書聲,燦爛的笑容,
    在你身邊我度過了學(xué)校的春秋。
    
    再見了,美麗的松花江,
    山里的兒子走了,誰也沒法挽留,
    我會永遠(yuǎn)記住你夏天的早晨,
    記住你給予我的無限溫柔……
    
  詩倒不是什么絕唱,還欠斟酌,但充滿了少年人的真摯。我內(nèi)心一根最柔軟的弦,忽然就被觸動了。我知道,像于勝軍這樣家庭出身的學(xué)生,就是念完了高三也沒什么用,大學(xué)的門不會為他敞開,他終究是要回到這山溝里來,當(dāng)一輩子老農(nóng)民的。我當(dāng)年已經(jīng)是個初級的文學(xué)愛好者,把從學(xué)校圖書館竊來的書讀了個七七八八。這首詩說的是什么我完全明白。一個少年,要永遠(yuǎn)的告別城市和校園了,那種絕望感,“轟”的一聲,就引起了我的內(nèi)心共鳴。
  我忽然想到了這樣一個邏輯,能寫出這樣純潔的詩的人,不可能是個惡人;能培養(yǎng)出這樣的兒子的老爹,同樣也不可能是惡人。
  我看看木然地蹲在墻角反省的老于頭,忽然起了憐憫心,覺得自己昨晚打的這一皮帶,實在沒有必要。想到這兒,就對他說:“你起來,坐在炕上吧。”
  老于頭抬頭望望我,不相信地遲疑著。
  我又說了一遍,他才顫微微地爬上了炕,繼而又把頭深深低下。
  我掄了老于頭一皮帶的事,很快在屯子里傳開。后來我知道,這件事實際是有違鄉(xiāng)俗的。鄉(xiāng)親之間,如果不是搞破鞋、當(dāng)王八的問題,一般不會下這樣的毒手。罵,可以;鄙視,可以;但打不可以。打人,這是我們知青來了以后才有的背謬事情。農(nóng)民們心里感到震恐,知道劉隊長這少壯派可不是個豬頭,這回動用了小蓋世太保,用銅頭皮帶說話,那就不是鬧著玩兒的。
  劉隊長知道了我打人的事情,也沒說什么。他知道,震懾作用已經(jīng)起到了。于是把老于頭又關(guān)了兩天,他發(fā)了話,就放了。
  這個風(fēng)波就這么過去了,像水灑進(jìn)了旱地里,無影無蹤了。后來老于頭在隊里負(fù)責(zé)看倉庫,干活的時候經(jīng)常能遇到他。每次見到我,他都是很客氣地打個招呼,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這多少減少了我一些負(fù)疚感。只是,我從來不敢去看他眉毛上那個很深的疤痕。
  
 
  7
    
  我們給閻王當(dāng)了一回小鬼,按現(xiàn)在的利益交換規(guī)律,自然會得到回報。那個時候其實也一樣。劉隊長早年當(dāng)過兵,見過一點兒世面,不蠢。他明白,知青是個有來頭的新事物,一登場,就將我們收為了御林軍,逼退了王隊長勢力的反撲。劉隊長和我們,從此開始了長達(dá)四個月的蜜月期,說實在話,他也確實給過我們不少照顧。
  首先是解決了住房問題。我們在李裁縫家打游擊,總不是個事。但天寒地凍,沒法起房子,老劉就給想了一個辦法。
  我們當(dāng)年下鄉(xiāng),國家給每個人有100多元的安家費,每個戶還免費給若干木料蓋房,外加白給一年的糧食。這知青頭一年的生活,可說是衣食無憂,干活兒所掙的工分,都是凈賺,即便窮人家的孩子也不用愁。從就業(yè)的角度看,這還是非常人道的呢。
  可我們那時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一點兒也不領(lǐng)情。這筆免費的財富,都是由生產(chǎn)隊來幫我們打理,有沒有人從中做手腳,不得而知,我們也沒工夫操那個心。
  劉隊長建議,先找某老鄉(xiāng)讓出一處新蓋不久的空房,作為集體戶宿舍。再從公社把木料領(lǐng)回來,給房主另起房,拿出適當(dāng)?shù)陌布屹M補(bǔ)償一下人家。到開春,生產(chǎn)隊負(fù)責(zé)派工,幫人家另起一座新房子。這樣的調(diào)換,原房主損失不大,只不過晚住了幾個月新房。
  我們的房子問題,就這樣輕而易舉解決了。生產(chǎn)隊派人給我們糊了棚,裝了電,一座亮堂堂的三間大屋,就成了我們的家啦。
  我們下鄉(xiāng)還不到一個月,看什么都新鮮,老是追問劉隊長哪里有原始森林,能不能看到老虎和黑熊?東北人把黑熊不叫黑熊,叫“熊瞎子”。我們這幫孩子,沒什么遠(yuǎn)大的抱負(fù)和理想,倒是個個都有“熊瞎子情結(jié)”。劉隊長看我們完全是乳臭未干,就笑:“哪那么容易碰?1960年以前還多,這兩年,不好碰了。我才看見過幾回呀?”
  龔本輝就問:“那,林子里能不能‘棒打狍子瓢舀魚’呀?”
  劉隊長吃驚:“棒打狍子瓢舀魚?誰說的?還天上掉餡兒餅?zāi)兀 闭f完就笑個不住,“你們這幫學(xué)生,學(xué)生啊!”
  龔本輝不好意思說是歌里唱的,把后面的話咽下了。
  可巧,去深山老林的機(jī)會,說來就來了。每年冬天,生產(chǎn)隊都要派人進(jìn)山打柴火。城里人根本沒法想象,這半山區(qū)的農(nóng)民用柴,全世界也罕有其匹,與英國貴族好有一比。春節(jié)前夕,農(nóng)活兒不緊了,四、五個勞動力就開進(jìn)山里去,住下來,伐木。把上好的圓木截成一尺多長的墩子,劈開,就成了白生生的劈柴。這種樺木、白松劈柴,現(xiàn)在就是比爾-蓋茨老先生大概也用不起。當(dāng)年東甸子家家戶戶,門口都有四、五垛這種劈柴。我們城里孩子哪見過這么好的木頭,更想不到這樣紋理清晰、沒有疤節(jié)的木頭,只是拿來燒飯的。當(dāng)時雖沒有什么環(huán)保意識,但也隱隱覺得心疼。
  去山里,劉隊長派了老龔、李家軒、王亞奎和我,帶我們?nèi)サ氖谴罄蠌埡土硪粋小伙兒。我們是孩子,但也能倆頂一個,和往年的四個壯勞力差不多。
  劉隊長說:“哈,這回開心啦?能看見原始森林了。山里頭冷,活兒危險,有事聽大老張的,多加小心。走那天把鞋里絮好兀剌草,別凍爛了腳丫子。”
  這兀剌草是什么?那年頭,可是大名鼎鼎。民謠曰: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兀剌草。我們在小學(xué)就知道,那都是看小說《林海雪原》看的。人參,我們當(dāng)時都見過,不稀奇。貂皮,沒見過,但想也能想得出模樣來,幾十年后看見二奶們用它系脖子,覺得跟當(dāng)年想象的也差不多。就是這兀剌草,無從想象,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今日始知,是暖腳用的。
  大老張成了我們臨時的頭兒,我們就需要和他盡快熟悉起來。下晌飯后,我們四個就去了他家。
  大老張,山東人,四方大臉,目光炯炯,滿臉的連毛胡子,剽悍匪氣。要在今天,非得迷死一片師奶。我們早就注意到了他。龔本輝私下里曾說過:“大老張,嘿嘿,這家伙肯定有來歷,說不定是國軍留下的。”
  王亞奎說:“是土匪吧?”
  李家軒說:“搶過銀行!”
  我猜測:“肯定是強(qiáng)奸犯!”
  可是,我們?nèi)疾洛e了。去了大老張家,我們見到了他一家。他老婆是個很普通的農(nóng)婦,一邊吆喝著幾個孩子,一邊給我們卷旱煙抽。在大老張家的墻上,跟其他農(nóng)民家一樣,有兩個專裝相片的鏡框。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了一張老照片。其中一張雙人照,一男一女。男的是英俊小生,酷斃。女的是國色天香,全蓋!照片上寫著“蘭州醫(yī)學(xué)院留念,1959”。這倆人是誰呀?
  “我呀。”大老張說。
  我們差點兒沒驚掉眼珠子,很自然地,又把目光集中到那絕色女子臉上。那女性,二十二三的年紀(jì),風(fēng)華正茂,顧盼流光,豐滿的胸前別著校徽。就我一生中所見的女子照片而言,僅有林徽因的風(fēng)采能與她稍稍相提并論。
  “這女的呢?”龔本輝臉上有壞笑。
  “是啊,這誰呀?”我們幾個起哄道。
  大老張的表情倒是有點兒詫異了,用手一指他那滿口山東土話的黃臉婆:“就是我老婆呀!”
  哇噻!我的老天爺!
  暈!全暈!我們再注目細(xì)看那照片,可不就是大老張兩口子年輕時?然而,形雖依稀相似,神已相差天地。圍著照片,我們一片唏噓感嘆。暗自想到自己10年后,會不會也像老張這樣胡子拉楂,亦匪亦農(nóng)?那一次,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滄桑”這個詞的涵義。從此不敢嘲笑潦倒的人,也知道了青春年華絕非永久。
  自然而然地,我們要問:“老張,大學(xué)畢業(yè),為啥要到這山溝里來當(dāng)農(nóng)民?”
  老張嘿嘿一笑:“60、61年,為生活所迫呀。”
  難道是餓的?城里人還不至于吧?我們都不禁納悶兒。老龔卻偷偷一樂,不再追問了。
  大老張顯然很喜歡我們這些城里來的少年。那時節(jié)我們活蹦亂跳,天真未鑿,也許讓他想起了往日城里的文明生活。正巧老龔的爸爸也是搞醫(yī)的,過去單位就在蘭州,兩人就侃開了皋蘭山、黃河鯉,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出了大老張家,我們心里已經(jīng)很踏實了。這一趟進(jìn)山,有他罩著,錯不了。
  老龔冷不丁問大家:“你們說,他兩口子為什么跑到這兒來?”
  “為什么?”
  “在學(xué)校,準(zhǔn)把他老婆肚子搞大了!咱們賭,要不是這事兒,我改姓!”
  哦?也沒準(zhǔn)兒啊。我們幾個若有所悟。
  
  
  8
      
  出發(fā)那天,我們半夜里迷迷糊糊被叫醒,來到了隊部。大老張和一塊兒去的小蘇已經(jīng)把馬車套好了。馬在寒冷里打著響鼻,噴出一團(tuán)團(tuán)的白霧。
  老張看我們穿得還算整齊,就說:“上車吧。”
  等我們上了車,他忽然又想起,說:“都脫了鞋我看看。”
  一看我們腳上穿的都是毛線襪子,他火了:“這哪成?凍掉了腳指頭,我怎么擔(dān)待得起?都給我下來,把兀剌草絮上。”
  小蘇到值夜的老更倌(更夫兼飼養(yǎng)員)那里,要了一大捆兀剌草。這些兀剌草,是頭年打來的,已經(jīng)晾干,像麻一樣一條條的,呈褐色。小蘇手腳麻利地用特制的木捶把草砸扁,分成小縷,塞在我們的棉膠鞋里。我那時,其實和目前在座的大多數(shù)一樣,是不大看得起農(nóng)民的,覺得農(nóng)民就是愚昧的代名詞。但是看小蘇一縷一縷地給我們絮草,還耐心地解釋,鞋尖兒需要幾縷,鞋跟需要幾縷,怎樣才能既防凍又不硌腳,我才感到,農(nóng)民,其實是很有學(xué)問的。
  那天晚上,死冷,足有零下35度。我們坐在大車上,把鼻子、嘴巴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就露兩只不怕凍的眼睛。不一會兒,眉毛和眼睫毛就結(jié)了白霜,一個個跟壽星佬似的。年輕人貪睡,兩點鐘被叫起來,一直就在半睡狀態(tài)中,上了車,又睡。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小蘇挨個把我們推醒:“下去跑跑,活活血。再這么睡一個鐘頭,腳就凍殘廢了。”
  睜眼再看,舉目是一片雪野,在冬夜下閃著奇異的光。我們跟著馬車跑,覺得腳已經(jīng)凍得沒知覺了,像拖著兩個大鉛塊兒。
  小迷糊邊跑邊問:“小蘇,尿尿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你們想尿就尿吧!”
  “不會凍成冰棍兒吧?”
  “哪能啊,聽誰胡扯蛋?”
  大家就笑。
  忽然,老龔止住腳步,極其緊張地朝遠(yuǎn)處一指:“你們看,那是什么?”
  信號彈!
  無人的曠野深處,悄然地升起一顆明亮的信號彈,一會兒,又是一個,又一個。紅的、綠的、白的,曳光彈急速地升起,從容地劃個弧線,然后落下,熄滅。
  我們緊張動注視著那詭異而又美麗的光點。
  前面小蘇勒住了馬,大老張回頭問:“你們看什么?”
  老龔說:“有信號彈!”
  大老張一笑:“經(jīng)常有啊,沒什么事兒。”
  “是解放軍?”
  “什么解放軍,是蘇聯(lián)特務(wù)!”
  啊?蘇聯(lián)特工?我們估計了一下距離,也就離大路不到兩公里遠(yuǎn)。但是黑夜里,那個方向什么也看不到。
  老龔很驚奇:“怎么沒人去抓?”
  “抓?吹氣兒啊?縣里民兵和武裝警察都來過,什么也找不著。走吧,就當(dāng)看了煙花吧。”
  蘇聯(lián)特工,近在咫尺!我們都呆了。
  他們放這些信號彈,有何意義?冰天雪地里,特工們是怎么潛入、怎么生存的?這些人,不大可能是老毛子俄羅斯人,肯定招募的是中國人,那么,是什么樣的中國人充當(dāng)了蘇聯(lián)特工?難道,在我們天天打交道的農(nóng)民當(dāng)中,就有特務(wù)在?
  想到這兒,我們都不禁打了個寒噤,睡意沒有了,尿也沒有了。
  一路這樣走走、睡睡,到早上8點多鐘,天漸漸亮了。我們這才看到所謂原始森林。據(jù)我后來所獲得的知識,這地方也不能算原始森林,因為從日偽時期起,這里就開始了有計劃的采伐。“原始”只是相對而言。
  山林的空氣,凜冽得像塊冰,刺骨而透明。我那時發(fā)現(xiàn),凡是沒有人的地方,世界就很美好。除了積雪下一條隱隱約約的路,看不到其他人為的痕跡。林子里,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到處是狐貍和野兔,但是在雪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交錯的小獸腳印。正如蘇聯(lián)科普作家維-比安基寫的那樣,有的像一串驚嘆號,有的像句號,有的像逗號。雪地上的足跡,記錄了林中的生存與搏殺。
  在備受當(dāng)今少壯派鄙視的60年代前期,我在小學(xué)里把維-比安基有趣的森林故事讀得昏天黑地,度過了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那時候就想,什么時候能到森林里去看看,也不枉此生。
  今日終于見到了大森林,我們這一群小孩兒,并沒有歡呼雀躍,而是從心底里升起了敬畏之感。馬車轱轆壓著深雪“軋軋”地作響,森林的圖景在晨霧中緩緩展開。到處可見四五人才能合抱的巨樹,像帝王般傲然挺立,看上去,華麗而又尊貴。
  臨近中午時分,到了地方。大老張說,離家已有40里了。
  就在這蠻荒世界的深處,我們驚奇地看到了有一座小房子!不僅如此,我們還看到了一個人!
  這人,是當(dāng)代的梭羅,在遠(yuǎn)離人煙幾十里的密林里,離群索居,自食其力。
  這個中國特色的梭羅,大老張和小蘇叫他“老關(guān)頭”。當(dāng)老關(guān)頭從他那個小馬架(林中小屋)里鉆出來時,我們真正懷疑自己是來到了童話世界。老關(guān)頭雖然遠(yuǎn)離現(xiàn)代生活,但并不像類人猿。跟一般的老農(nóng)打扮一樣,黑棉襖、勉檔褲,腰上扎著麻繩。看歲數(shù),也就60不到。
  他那小屋其實不小,一鋪大炕,能睡七、八個人。地上有個大凹坑,就是灶坑了。屋子沒煙囪,生火做飯,就敞開門放煙。
  老關(guān)頭是一個脫離了社會管束的獨立人,沒戶口,也沒有片警來查。自己在馬架子周圍種兩畝地玉米,秋后收了,足夠他吃。還能多出一些,就托進(jìn)山的人捎出去換鹽。有了鹽,有了玉米棒子,他就能活。在那個年代,他可能是唯一一個不用喊“萬壽無疆”的人。
  公社機(jī)關(guān)也知道山里有這么個“老跑腿子”(單身漢),但他們不管,征糧也征不到這地方來。天網(wǎng)恢恢,誰說不漏呢?
  老關(guān)頭當(dāng)了二十來年的隱士,性格還滿開朗,跟我們一見如故,叫我們“小崽子”。我們一開始還尊稱他“關(guān)大爺”,后來繃不住,去他媽的,也就“老關(guān)頭”、“老關(guān)頭”的叫開了。
  抵達(dá)林中營地的當(dāng)天,已經(jīng)來不及干活兒,大老張他們兩人,忙著為第二天做準(zhǔn)備。卸下糧食和土豆,交給老關(guān)頭,請他為我們臨時做幾天飯。
  山里日短,沒等喘口氣的工夫,天就暗了,寒氣逼上來,比山外的溫度低得多。我們吃了老關(guān)頭做的小米飯,就鉆到被窩里聽他講古。
  他是個有些閱歷的人,談起抗聯(lián)當(dāng)年的秘密營地,說就在這一帶,但還要往深山里去。
  我們都驚訝,再往里去,路都難找,還怎么打游擊?
  老關(guān)頭說:“抗聯(lián)苦啊,要吃沒吃,要喝沒喝,討伐隊還老來,連火都不敢生。”
  看來抗日不光是要不怕死,還得不怕冷。我們都吐舌頭,這死冷的天兒,不生火,那不是要凍成冰棍兒?
  老關(guān)頭講完了革命,又講起了黃段子。我們委婉地問他,沒有老伴兒,熬不熬得住?老關(guān)頭說:“我一個老棒捶了,有啥想的?不像你們,一進(jìn)被窩,小棒捶先就登登硬了!”
  棒捶,東北話指人參,用來比喻男人某物,取其形似。別看老關(guān)頭一個人活在深山里,可一點兒都沒呆傻。


  9
    
  在老林里干活兒,風(fēng)景好,也好玩兒,但就是冷。一點都不敢歇著,歇一會兒,汗?jié)竦馁N身衣服就冰一樣涼,涼得讓人直想蹦高。現(xiàn)在的老板,都恨員工們不夠賣力,我看只要在辦公室里裝上巨型空調(diào),打到零下40度,職員們保證能撒歡兒地干,根本用不著給他們念《致加西亞的信》。
  我們的工作場地,離老關(guān)頭的住處還有10里地,大概就是當(dāng)年抗聯(lián)呆的地方了。沒有馬車道,只能走爬犁。一路上,雪深沒膝,一點兒都不夸張。走一個半小時到地方,就開干。兩人一組,伐木。
  生活中有很多知識,不學(xué),是不知道的,即便拿了雙碩士學(xué)位也沒用。比如,怎么能把一棵樹鋸倒,在座的讀者和那時的我,一定以為沒啥,抄家伙就鋸唄,把樹干鋸?fù)噶耍菢洳痪偷沽藛幔垮e!你這么鋸下去,鋸過了一半,樹就會把鋸?qiáng)A住,根本鋸不動了。正確的方法,要先在一側(cè)鋸到一半,再換個相對的方向,提高一點兒鋸位,鋸另一半,鋸上一會兒,樹就開始咔咔響,朝第一個鋸位的方向倒了。人要馬上閃開,喊一聲“順山倒嘍——”。喊,是為了給自己壯膽兒,也給旁邊的人提個醒。
  一棵參天大樹,就這么慢鏡頭似地砸下來了,砸到地上,騰起漫天雪霧。斷裂的細(xì)樹枝在半空輕舞飛揚,煞是壯觀。
  樹放倒,就用馬把它拖到一塊空地上,截成小段,用斧子劈成柴火柈子。再用爬犁拉回老關(guān)頭的營地,碼好,等生產(chǎn)隊來車往回運。
  我這里說得簡單,真干起來,那是要把人累死。冬天日短,路上又要耽誤三小時,純粹的干活兒時間并不長,到了地方,就得玩命干。伐木,是挺有趣兒的,但不能老伐。最費時間、也最枯燥的是截木頭,也是兩人一組,坐在冰涼的地上拉大鋸。屁股受了涼,尿就多。小蘇每撒一泡尿,就要抱怨一次:“媽的,趕上老娘們兒尿多了。”
  老龔就逗他:“你也是腎虛吧,把老婆干得太狠啦。”
  小蘇大不了我們幾歲,卻已是三個孩子的爸爸了。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農(nóng)村,沒啥娛樂,不干那個干啥呢?”
  大老張為了鼓舞士氣,就講1960年開舞會的事情。我們小學(xué)四年級時,舞會就禁止了。1960那時候,物質(zhì)不足,拿精神來補(bǔ),單位里面舞會開得盛,我們只有一點兒模糊的印象。
  經(jīng)大老張一說,才知道那一段時間,其樂無窮。
  “學(xué)院里頭,三天兩頭有舞會。舞會不稀奇,關(guān)鍵在黑燈。黑五分鐘,啥也看不見,摟著蹭……”
  “蹭啥?”我們聽不明白。
  “嘿嘿,蹭肚皮呀!”
“蹭肚皮?”我們反應(yīng)過來,爆笑一通。
大老張啊,這狗東西!
  艱辛而又歡快的勞動,不知不覺進(jìn)行了五天,按約定,生產(chǎn)隊?wèi)?yīng)該來車,拉劈柴回去,同時給我們帶來給養(yǎng)。但是雪大,進(jìn)山困難,這一天,車沒來。
  糧食還有,菜卻沒了,晚飯連咸菜疙瘩都沒了。怎么辦?大老張有辦法,拿熱水化開了粗鹽粒子,一個人碗里倒一點兒:“就和著吃吧,比吃糠還強(qiáng)點兒。”
鹽水的滋味,咸,苦。我們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屋子里像冰窖,老關(guān)頭的“棒捶”笑話也聽膩了,長夜如何度過?
老龔說:“烤火吧。”
  上好的木柴扔在灶坑里,火焰熊熊。老龔曾多次說過,楊靖宇將軍為抗聯(lián)寫的軍歌,有一句就是“火烤胸前暖,風(fēng)吹背后寒”。今天,我們?nèi)俭w驗到了。
  大家伸出手來,看見一個月前還細(xì)皮嫩肉的手,此刻凍得紫紅,傷痕累累,不禁都黯然神傷。
  王亞奎哀嘆:“明天車再不來,小米也沒了。”
  老龔說:“不想那個,車到山前必有路。唱歌!”
唱什么?看見篝火把我們的身影投在小馬架的泥墻上,幾個瘦小的影子,更顯得孤苦伶丁。悲憤之情涌了出來,就唱《國際歌》。

“起來,饑寒交迫的人們。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

  這悲歌與我們所處的情景,非常吻合。
  老關(guān)頭眨著眼睛在聽。他的這個土鱉小馬架里,幾十年中,恐怕還是第一次響起帶歐洲味兒的歌曲。
  
  大老張看我們情緒不對,就說:“來來,我請你們吃餅干。”
  不知道他要變什么戲法,我們都看他動作。馬料里,還有半塊豆餅,老張去拿了來,用砍刀削下一些薄片。
  “用火烤烤,就是餅干。”
  這豆餅是何物?大百科全書里一般是不載的,它是農(nóng)村用黃豆榨油后所余的渣滓,富含蛋白質(zhì)。前段時間,阜陽的大頭娃娃要是不喝奶粉,而吃這玩意兒,頭可能不會大。豆餅有腥味兒,不是人的吃食,但用火一烤,蛋白質(zhì)熟了,竟噴香撲鼻。吃著,有蛋黃的香味兒。
  咯吱咯吱嚼了一陣兒,果然解饞。口腹之欲一滿足,精神就有需求。我們鉆進(jìn)被窩,就央求老關(guān)頭講那過去的事情。
  老關(guān)頭是民俗學(xué)家,從他那兒,我們知道山里有很多禁忌,不能打破。比如嚴(yán)禁婦女進(jìn)山,更不能讓婦女伐木。不然,樹倒的時候就容易砸著人。當(dāng)時雖是革命時期,山里的這些規(guī)矩也沒破,百里老林,見不到一個母系。這固然是對女性的侮辱,但多年以后我想,這其中也可能暗含著對弱勢群體的保護(hù)。還有,砍伐過后的樹根不能坐,因為那是“山神爺”的寶座。山神爺又是什么呢?是金錢豹。老關(guān)頭說,最后一次見著豹子,也在六年前了。“山神爺”出現(xiàn)之前,山林里就有異常氣氛。那東西身影一現(xiàn),百獸都要避開。有一次,老關(guān)碰見它遠(yuǎn)遠(yuǎn)地下山來,不巧槍沒帶在身上,只好倒頭便拜,口中喃喃有詞:“山神爺保佑!”接著,就是叩頭如搗蒜。
  豹子爺見到這不抵抗主義,不大理解,困惑了一會兒,就返身走了。
  山神爺就這樣一去不復(fù)返,但熊瞎子是年年光顧的。一立秋,半夜里就來偷老關(guān)頭種的玉米吃。連吃帶糟蹋,損失一大片。遇到這情況,就得嚇唬,放一槍,怪叫幾聲。熊瞎子覺得情況不明,就會自己走開。熊一般不會吃人,但發(fā)情期的母熊不好說。山民有偶然與熊遭遇的,被熊媽媽一巴掌抓過去,往屁股底下一塞,當(dāng)做了沙發(fā)用。坐完以后,也不吃,起身就走。其實,她是早把屁股底下的人給忘了。即便這樣,人也活不了,因為五、六百斤的重量壓下去,“沙發(fā)”一般都被壓漏氣兒了。
  老關(guān)頭講這些,我們感到很刺激。勞動越來越不像是勞動了,倒像一場探險。
  一夜無話,只是蛋白質(zhì)不好消化,被窩里炮聲連連,似當(dāng)年激戰(zhàn)大沽口。
  第二天,炮聲平息,我們的救星也到了。劉隊長畢竟沒忘了我們這支探險隊,派“打頭的”(生產(chǎn)組長)帶糧草上了山。一共來了兩輛馬車、四個人。見到山下來人,我們?nèi)缤姷搅税寺奋姡枷矘O而泣。
  小米有了,土豆有了,咸菜疙瘩也有了。生產(chǎn)組長龐德海還給我們帶來了家信。那時候平信走得慢,一來一回正好一個月。拆開老爸寫來的信,又是老一套諄諄教導(dǎo),陳腐不堪,他怎能理解我們革命年代的新人類?倒是有兩句話比較有份量,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
  他說:“看到你抽煙,我當(dāng)晚回去很不安。跟你媽一說,你媽哭了。抽煙不是罪惡,但卻是意志薄弱的表現(xiàn)。你下鄉(xiāng),環(huán)境不同了,生活恐怕要很嚴(yán)峻,意志薄弱者,難免被淘汰。人一生要走幾十年,拼到最后,就是拼意志。你把《論持久戰(zhàn)》好好看一看,不要以為自己還是學(xué)生,人家是要把你當(dāng)作一個兵的。人生戰(zhàn)場上,求死容易,求生,難啊!”
  老人家苦口婆心,我沒大在乎,繼續(xù)抽煙。到今日,意志也隨年齡增長越來越薄弱了。不要說建功立業(yè),連活都活得沒啥意思。我想,有的人,從小喝的是大頭奶粉,先天不足,人生這一仗注定了就打不贏。折騰半輩子,也是給人家墊背。早知今日,我當(dāng)初什么也不干,到今天也是一樣。
  龐德海四人用秫秸打地鋪將就了一宿,第二天拉走了三分之一的柈子。我們又繼續(xù)熬了五天。
  糧草足,心情就好,沒事兒就逗大老張講“蓬嚓嚓”的故事。60年代初的生活令我們神往,那些年我們還小,沒成人,好多樂趣沒趕上。只記得小學(xué)老師人人都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他們當(dāng)我們面兒,要我們做“合格接班人”,在我們看不到的時候,沒準(zhǔn)兒也要“蹭肚皮”。現(xiàn)在的少壯派學(xué)者,把文革前和文革兩個時期給一勺燴了,說反正都是不自由。自由不自由的,我不會太在乎,關(guān)鍵是安穩(wěn)。那些年代初,就安穩(wěn),我們上學(xué)哪有家長接送的?沒匪、沒娼、沒人販子,連汽車都沒多少,我們怕什么?
  因此我們下鄉(xiāng)后就不滿,不能學(xué)習(xí)了,還要服苦役,安穩(wěn)的日子,從此沒了。聽大老張講過去,就像現(xiàn)在的小女人愿意聽人家講上海灘,都是自慰而已。


  10
    
  我一般不崇拜學(xué)者,尤其不尿那些少壯派。但對有一位是例外,他不是我們同胞,他是美國人,叫亨廷頓。他說,美國和第三世界老掐架,那是由于“文明的沖突”。這個理論,我服。我們當(dāng)年從長春到東甸子,就相當(dāng)于從華盛頓到了巴格達(dá),必然也要有“文明的沖突”。
  那時候我們?nèi)ィf是接受“再教育”,心里可不大服。老師、校長都沒能教育我們,山溝里的農(nóng)民有什么資格?我們,就是時尚的代表。單說這拉鎖大翻領(lǐng),天藍(lán)運動褲,農(nóng)民見都沒見過。
  那些農(nóng)民,不大自覺,還真以為會種地就有了天下第一的學(xué)問,要充充老師。尤其那些30來歲的少壯,滿口土掉渣的地方口音,把“敦化”說成“敦滑”,把“貧下中農(nóng)”說成“貧下中能”,把“春耕”說成“春驚”,把“大寨”說成“大再”。我們說標(biāo)準(zhǔn)音,他們還要嘲笑。這普通話是國家推行的,難道還想顛覆?這暫且不說了,文明的沖突,大不了各說各的。最讓我們幾個男生不能容忍的,是少壯們?nèi)僧?dāng)歲,拉家?guī)Э冢瑑号脦讉,還個個色迷迷的。專跟我們戶女生套近乎。一開會,就往女生跟前湊,沒話找話,說說“敦滑”,聊聊“春驚”,恬不知恥。
  女生呢,比我們男生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鶯鶯燕燕,能迷住那些大老爺們兒,沒準(zhǔn)兒心里都挺得意。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們也樂意跟少壯們聊聊“貧下中能”,扯扯學(xué)“大再”,連長春口音都改了。氣死個人!集體戶內(nèi)部開會,我們就提出,女生要堅決抵制變相的“性騷擾”,女生們不吃這一套,說,思想不要太骯臟,她們接近貧下中能,沒有錯兒。你看,我們倒鬧個思想骯臟。
  那少壯農(nóng)民,都有點文化水兒,以高小畢業(yè)的居多,上衣口袋習(xí)慣性地別著一管鋼筆,大分頭甑亮,上面抹了豆油也說不定。領(lǐng)口上還縫一圈襯領(lǐng),用白線勾的,花乎哨,以為憑這個就能勾引城里的美眉。他們勾引,也就罷了,又對我們男生一百個不理不睬。平時干活兒,老幫著女生,有時實在看不過眼兒了,才象征性地幫幫我們。
  女生意志薄弱,或者說性意識早熟,見了少壯們有說有笑,對我們一個屋檐下住的同學(xué),反而不咸不淡。
  這不是公然挑釁么?我們被激怒了。
  那時,李家軒跟街道上的小流氓混,學(xué)會了一種黑幫“切口”,也就是黑話。說起來誰也聽不懂,學(xué)起來挺簡單。原理就是,在說話時,把一個漢字的聲母和韻母分開,在聲母后面加一個“ai”,在韻母前面加一個“g”。比如說“媽”字,就要說成“買嘎”;說“爸”字,就要說成“百嘎”。據(jù)李家軒講,這語言叫“啞語”,他一提倡,我們都感到有趣兒,幾天就學(xué)會了。說起話來滴里嘟嚕,完全是外國語,可一點不影響意思的表達(dá)。
  會了“啞語”,我們就神了,可以當(dāng)面罵人,被罵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也可在外人面前商量機(jī)密,不怕泄露。
  再開會,少壯們往女生那兒一湊,我們就用啞語大罵,內(nèi)容很不文明,這里就不好翻譯了。大意是說,發(fā)情不能不看場合,或者回家跟自己妹子去干,等等。
  少壯們起初很意外,跟女生打聽我們說的是什么話。女生們也不知,就開玩笑說是西班牙語。少壯們知道沒好話,尷尬了幾天,又厚著臉皮繼續(xù)“君子好逑”。
  這天,少壯派的首領(lǐng)人物龐德海開會時候讀報,為了顯示有文化,拿著“敦滑”的腔調(diào),抑揚頓錯,念得白字連篇,遇到不會的字就蒙。其實這活兒,可以讓我們來干。龔本輝是標(biāo)準(zhǔn)男中音,我是過去本派戰(zhàn)斗隊的廣播員,念報紙,都跟中央臺的效果差不多。但龐德海非要自己念,這也是一種權(quán)力顯示吧?——你能,但你沒權(quán),所以我就不讓你干。
  我們都習(xí)慣了,就當(dāng)他放臭屁,我們在底下用啞語說我們的。
  那天,夜長,讀報時間也長,一張報四個版都讀到了。其中有一條當(dāng)時很罕見的科技新聞,大概意思是說,工人與知識分子相結(jié)合,發(fā)明了什么新藥,能治愈什么疑難雜癥。那時候醫(yī)學(xué)上也是扯蛋,開刀不用麻藥,硬切。所以這樣的新聞也沒人信。這龐大學(xué)士念著念著,突然蹦出一個詞兒來——“吼房”。小迷糊聽了,一機(jī)靈,高聲問:“什么吼房?”龔本輝領(lǐng)悟最快,喊起來:“老龐啊,那是‘乳房’,還‘吼房’!”老龐臉一紅,說:“對對,乳房,乳房。”他其實知道這詞兒的涵義,但就是念不準(zhǔn),所以又解釋了一句,“就是那個,咂咂,老娘們兒的咂咂。”一邊說,還一邊揪了揪自己的胸脯。
  這下,全場笑倒一片。老娘們兒就開罵,大姑娘臉飛紅,我們戶的女生全低了頭,笑得挺興奮。
我們這樣羞辱老龐,他臉皮厚,安之若素。安排活兒時仍舊照顧女生,為掩人耳目,也順帶給我們安排輕活兒。我們以為他和其他少壯都是軟蛋,我們這“城市文明”完全可以和鄉(xiāng)村文明抗衡抗衡。其實我們錯了。睚齜必報,秋后算帳,是中國人的根性,哪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只是老龐比我們有城府,看我們目前還受劉隊長的庇護(hù),他隱忍不發(fā)而已。不是不報,時候沒到。

  從山里回來,到春節(jié)前,是真正農(nóng)閑。活不多,帶干不干。我們的文化生活就很豐富。現(xiàn)在的少壯學(xué)者們恐怕又要說,那年頭,有什么文化?
  當(dāng)然有,我說的是,蘇聯(lián)文化。
  認(rèn)真地說,我們這一代,跟蘇聯(lián)是沒多大關(guān)系的。我們懂事時,中蘇已經(jīng)開始掐架,高音喇叭里動不動就要評一評“蘇共中央”。蘇聯(lián)文化原本是50年代青年的精神大餐,不是我們的。我們接觸它,是因為1969年出現(xiàn)了文化真空。我這里說的文化,是說最基本的流行歌曲。本來,文革中有大量頌歌出現(xiàn),好聽,有激情,取代了文革前的一批老歌。可是,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那一幫,不知發(fā)了什么昏,從1969年起,直到1971年,在廣播里幾乎禁播所有的歌曲。天天只有樣板戲,猴子拉稀,沒完沒了。
  你不唱,我們不能不唱。唱什么?《敖包相會》,《蘆笙戀歌》,《送我一束玫瑰花》。中國的老歌不夠唱,蘇聯(lián)歌就乘虛而入。老龔在1968年閑了一年,談了一年不成功的戀愛,追一個師長的女兒沒追上,最后人家當(dāng)兵去了。苦戀的副產(chǎn)品是,老龔學(xué)會了《外國名歌200首》里的150多首。我很替老龔抱不平。那女生心腸太硬,150多首歌兒都沒感化得了,走了也好。
  所謂《外國名歌200首》,是一本歌曲集,文革前的小資讀物,相當(dāng)于今日《上海的風(fēng)花雪月》。說是外國名歌,其實以蘇聯(lián)歌為主,另有幾首東歐和拉美的。60年代初出版,在當(dāng)時就有一點兒異端的味道,文革后當(dāng)然遭禁。1968年,除了工人農(nóng)民,全社會都很清閑,在地下狀態(tài)中,這本小冊子就很流行。到了集體戶,山高皇帝遠(yuǎn),放聲唱蘇聯(lián)歌沒有工宣隊的狗鼻子來嗅了,蘇聯(lián)歌就成了知青的日常歌曲。
  老龔嗓子好,是美聲的那路,用腦腔共鳴,發(fā)的是丹田之氣。小迷糊是京劇愛好者,下鄉(xiāng)還帶了把京胡,這時就用京胡伴奏清唱。每晚只要不開會,我們這里就開唱,一首首的跟老龔學(xué)。《卡秋莎》、《山楂樹》、《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些經(jīng)典,一學(xué)就會。
  這時候我們才知道,人家蘇聯(lián),是個很小資的國家,什么東西一弄,就很有味兒。你瞧,山楂樹下,兩男追一女,多美。我們集體戶隔壁也有果樹,一問老鄉(xiāng),叫“臭李子樹”,就這,還能有什么情調(diào)?
  我們住的房子,是典型的土坯房,泥巴墻,草屋頂,棚頂和四壁用報紙糊了,就算有點兒現(xiàn)代氣息。我看過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知道在3000年前我們的老祖宗就住這樣的房子。住在新石器時代的房子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感覺很奇異。
  我們那時候年輕,相信進(jìn)化論,相信明天會更好。總幻想有朝一日,能去莫斯科郊外晃悠一晚上,身邊還會有個冬妮亞式的姑娘陪著。30多年過去,這夢想才破滅了。知青一代,也老了,在KTV包房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摟在懷里的,是三陪姑娘——差了十萬八千里。
  男愁唱,女愁哭。我們是愁啊。四個女生,連其中的恐龍都不理我們。青春期,我們的冬妮亞在哪兒呢?環(huán)境這么惡劣,少壯農(nóng)民個個有要包二奶的架勢。我們自己的女生,我們既征服不了,也保護(hù)不了,這叫什么事兒?要不是文革,女生怎么會變成這樣,真是——他媽了個腿兒的!
  
 鄉(xiāng)下的生活,漸漸無趣起來。剛來東甸子住在李裁縫家時,我們還有頑心,感覺上像是來這兒野游,三五天就能回去。時間一長,知道這只是幻覺,回城還不知猴年馬月。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又沒有窈窕淑女好逑,簡直連動物都不如了。
  我那時比同伴們多一點兒幸運。1968夏季的時候,百無聊賴,老龔曾慫踴我們幾個“戰(zhàn)友”,撬開校圖書館的窗戶,做過兩回竊書賊。戰(zhàn)果很不錯,共竊得艾蕪《南行記》、葉紫《豐收集》、瞿秋白《餓鄉(xiāng)紀(jì)程》等若干好書,開了一回眼界,知道了用漢語寫東西也是可以不枯燥的。文學(xué)的種子一發(fā)芽,心里就多了一份依靠。那一年,上街亂逛時,在桂林路的馬路邊上,看見一老頭(可能沒我現(xiàn)在老)在擺書攤。我那時兩眼一抹黑,不知好賴,居然讓我淘到了繁體字本《艾青詩選》、瞿秋白譯《高爾基散文選》和一本卷了邊兒的老《譯文》。少壯派學(xué)者看到這兒,恐怕又該笑了——這算什么東西?告訴你,60年代初的《譯文》雜志,可不一般,曾經(jīng)登過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插頁上是肯特的銅版畫。明白嗎?覆巢之下,還真就有個把完卵。我把這些寶貝金蛋都帶到鄉(xiāng)下來了,沒事兒就啃。
  我的同伴,一般對這不感興趣。他們屬于與時俱進(jìn)派,認(rèn)為讀書沒用,如果讀文學(xué)書,就更是腦子進(jìn)水了。除了老龔翻了翻我的寶貝,虛夸了兩句外,沒人待見我。
  他們有他們的精神寄托——談女人。這個應(yīng)該屬于正常,青春期,小胡子蹭蹭地長,小棒棰也不大老實,女人就是生活中的好佐料。我們那時,一是對女生懷有神圣感,二是偏要在嘴上糟踐這些大傻妞兒。
  那時候的小年輕太苦,沒有性教育,沒有情色文化,憋得滿臉都是小痘痘。貧下中農(nóng)又一個勁兒的不領(lǐng)我們走正道。干活兒湊到一塊兒,壯勞力專門講黃段子。性愛不叫性愛,叫配種,人畜不分。這后遺癥實在太嚴(yán)重了,我這一輩子,凡過性生活,想的都是配種。真他媽了……算了,不多說了,免得誤導(dǎo)青年。
  那時候我們戶,四個女生。第一美女是關(guān)美玲,眼含秋水,除了老龔有點兒希望外,別人不要想。第二美女是梁燕眉,含情脈脈,暫時待字閨中。于是小迷糊、李家軒和我,就朝她使上了勁兒。其余的兩個,郝麗珍和曹鳳蘭,白給也不要。
  落花有意,輪到梁燕眉做飯,我們仨都搶著挑水、抱柴火。可人家不領(lǐng)情,就當(dāng)是革命友誼。日子一久,李家軒泄了氣,小迷糊有些恨恨,我呢,開始懷疑梁燕眉另有所愛。
  一天晚上,我們幾個跑到公路上瞎遛跶,唱了八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回來時就有點兒晚了。從女生窗戶底下過,見里面好像在鋪被準(zhǔn)備睡覺。大伙兒趕緊目不邪視,魚貫而過。小迷糊殿后,抵抗不住誘惑,八成是多看了兩眼。回到我們屋,只見他興奮異常,手拍炕沿,直說:“好啊,過癮啊。”
  我們問:“怎么著?”
  他壓低聲音,說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我看見梁燕眉的吼房了!”
  大伙一驚,隨即爆笑。李家軒說:“扯蛋,這怎么可能?”
  老龔說:“色迷心竅了吧你呀!”
  小迷糊信誓旦旦:“沒看見我是犢子!梁燕眉在換衣服,一家伙就把汗衫全脫了。”
  大伙兒聽了,有點相信,老龔羨慕得直摸下巴。
  李家軒卻發(fā)現(xiàn)有點兒不對,抽抽鼻子說:“什么味兒?訥臭!”
  低頭一看,原來小迷糊剛才踩了一腳豬屎。大伙兒就起哄:“去去去,叫梁燕眉給你刷干凈!”
  這個晚上,男子漢們都有點睡不著。看書的,想事兒的,誰也不愿意關(guān)燈。小迷糊拿了一本《赤腳醫(yī)生手冊》亂翻,專挑“泌尿生殖系統(tǒng)”一章看,看了半天,啪地一摔書:“媽的,女的也長毛啊!”
  老龔趕緊一伸手,拽了一下拉線開關(guān),熄了燈:“人家怎么說你們?不要太骯臟啊!”
  我們的青春,就是這樣,像王朔說的,是一條河,淌著淌著就渾了。


  11
    
  古話說:“敝帚自珍”。還有一句是“腐鼠成滋味”。說的都是一個理兒,那就是:東西是自己的好。我年輕時的這些經(jīng)歷,坎坷而平淡無奇,在今天這個金碧耀眼的時代里,灰不突嚕的,不值得翻騰出來。但我卻割舍不了,越老,就越“時時勤拂拭”。因為,我心里總不甘呀,我們的命運,并不是我們自己選擇的。我的好多同齡的弟兄們,現(xiàn)時就在街上蹬三輪兒。蹬三輪兒,固然是光榮的勞動,但是看到他們被交管攆得四處亂竄,我心里總是難受。我們在戴紅領(lǐng)巾時,喜歡的是裝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玩的是海軍旗語,是想當(dāng)工程師、當(dāng)海軍少校的料。兒時的理想,本不算虛無,因為那時城市里就極少有蹬三輪兒的了,再光榮,也輪不到我們?nèi)サ虐。?br />   命運在1966,摧枯拉朽。當(dāng)我們還是初中一年級的花季時,大風(fēng)就把一樹的花兒都刮沒了。
  人們鼓動我們說,把你們乘坐的船鑿了吧,船上有妖魔鬼怪,鑿了,咱們來造新的。我們聽話,七手八腳就鑿了,還挺痛快。但想不到,我們毀掉的,正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錢。風(fēng)浪一過去,農(nóng)民還是農(nóng)民,工人還是工人,而我們學(xué)生卻不再是學(xué)生了。唯一掉到冰海里喝苦水的,是我們。再想想過去那船,有什么不好?那樣舒服的日子,我們還要鬧,我們的確是吃飽了撐的。
在我們這一屆里,數(shù)學(xué)天才多得是。老師的課根本不用聽,初一的下學(xué)期,大伙就在自學(xué)初三的課程。像小迷糊、李家軒,雖然出身三馬路的小胡同,但都是聰明絕頂,連最苛刻的數(shù)學(xué)金老師,都對他們笑臉相待。假以時日,沒準(zhǔn)兒將來就是半個陳景潤。文革一來,大翻盤了,數(shù)學(xué)還有什么用?清華、北大,全成泡影。天才,就這么毀滅了,還要半輩子遭少壯們的恥笑。

  接著來說我們集體戶。春節(jié)前,學(xué)校又給我們戶塞進(jìn)了一個游兵散勇。這個后來者,在文革前,是班上的一個人物。他是我們的班長,叫房援朝。我們這一茬,都出生于1952年,他這名字,是紀(jì)念我志愿軍支援朝鮮的。
  老房是工人的兒子。那年頭,工人的概念挺廣泛,國營大廠一月掙80多塊錢的高級技工,叫工人。街道小廠里邊,一月拿30來塊的,也叫工人。這兩種工人,差得可是太懸殊了。高級技工,離貴族其實已經(jīng)不遠(yuǎn),那年頭,教授也不過才掙120。
  老房的爸爸八成就是街道廠的,錢緊,而且不是一般的緊。上有倆老人,下有四個孩子。老房的媽媽沒工作,家庭婦女。30來塊錢養(yǎng)活八口人,得有多費勁兒?我們那時候想象不出來。
  我以前去過老房家,一間小趴趴房,全家人擠一個炕。家里還養(yǎng)著雞,人人都不閑著。老房的妹妹放了學(xué)要上菜站撿白菜幫子,剁了喂雞;老房的弟弟就上鐵路邊去撿煤核兒。喂雞,是下了蛋好換點兒零用錢;撿煤核兒,是因為燒不起純煤,要摻上煤核兒,能省倆錢兒。
  一家子穿的都是黑棉襖,沒色彩,左一個補(bǔ)丁右一個補(bǔ)丁。只有老房穿得像樣一點兒。老房現(xiàn)在是中學(xué)生了,清華后備軍,住校,平常回不了家,原先他干的活兒,就由弟弟妹妹分擔(dān)了。
  他人緣好,一張大中華的臉,挺憨厚。從來不以告密邀寵,文革前在班上挺得人心。文革中,沒工夫跟我們一塊兒胡鬧,就在家打零工養(yǎng)家,兩年多年都沒到學(xué)校來。我們下鄉(xiāng)了,他都不知道。后來班主任費挺大勁,才在貧民區(qū)找到他家,特事特辦,把他補(bǔ)充到我們戶了。
  老房很低調(diào)地來了,行李不多,被子是舊的,很寒酸。但他的到來,加上其他外力的影響,使我們戶出現(xiàn)了分化,釀成了一幕悲喜劇,卻是讓人始料不及的。這是后話。
  老房一來,老同學(xué)相見,大伙都挺親。我們戶原先只有一個女戶長,關(guān)美玲,她固然人情練達(dá),但我們男生都不大服——女的怎么能管男的?老鄉(xiāng)們也覺得別扭,集體戶怎么是老娘們兒當(dāng)家?老房的為人,正合我們意。他當(dāng)過班長,有威信,男生就提議補(bǔ)選他當(dāng)戶長。關(guān)美玲也正愁事務(wù)太繁雜,愿意退一步,甘當(dāng)副戶長,主管女生事務(wù)。
  老房當(dāng)了戶長,仍然是低調(diào)行事,干得多,說的少。男生方面的精神領(lǐng)袖,還是老龔。
  此時已是臨近春節(jié)。那兩年,是中國歷史上最無趣的兩年,連年都不大過了,提倡過革命化的春節(jié)。不吃,不喝,不拜年。我們剛來,如果馬上回家過春節(jié),與時尚就很不符。于是一商量,春節(jié)就將就革命化吧,過完春節(jié),立馬回家探親。
  年初五,餃子一吃完,大伙就上了路。劉隊長為褒獎我們,每人贈送了小米10斤。當(dāng)年打的新小米,鼓溜溜的,噴兒香,可不像城里人吃的陳米沒滋沒味。人不能都走,老房自告奮勇?lián)瘟羰兀换丶伊耍锩降住?br />   在家中呆過正月十五,全戶又都集合了起來,返回敦化。那時候知青坐火車,也沒有什么優(yōu)待,和老百姓一樣買票。我們心里就嘀咕:服苦役倒也罷了,還要我們自己掏錢返回流放地,哪有這道理?在站前廣場,大伙就商量。老龔提議,全買站臺票混上車,一路小心著點兒。敦化是大站,不好混出去,就到敦化前一站下車,混出小站,再買張票,堂而皇之坐到敦化,一共才花兩毛錢。女生不干,樂意花2塊錢買全票,男生則都同意蹭票。最后約定,不管怎么走,第二天上午在敦化火車站候車室會齊,一塊兒搭長途車回屯。
  逃票的經(jīng)歷并不如事前想得那么驚險,列車上回農(nóng)村的知青太多了,列車長懶得管,只草草查過一次票。我們一見查票的來,就四散躲開。有躲進(jìn)廁所的,怎么敲門也不開。有拿著水杯的,假裝是別的車廂打開水路過。列車長是長春列車段的,知道都是城里的孩子下鄉(xiāng),得饒且饒。到了敦化前一站,老龔已經(jīng)打聽好,叫秋梨溝。車一停,一報站名,他一聲“下”,我們就沖了下去。
  小站不大,到站時間是后半夜,天很冷。下來后,才發(fā)覺跟我們一樣聰明的,有100多位各校在敦化的知青,都下來了。一看裝束就知道,人人都拎個包。這群奇特的旅客四下撒摸,打算繞過柵欄去候車室買票,等下一趟車去敦化。大伙兒正興奮著呢,忽然有人喊:“快跑,工人民兵來抓人啦!”
  原來,一連好幾天,都有知青玩這貓膩,秋梨溝成了逃票知青中轉(zhuǎn)站。有關(guān)當(dāng)局深為惱怒,派了工人民兵在此守候多時,車停時不動,車一開,站臺上滯留的,都是逃票的無疑,抓你沒商量,一個不能讓跑掉。工人民兵一沖,站臺上立時亂了套,大家沒命地跑。男生紛紛翻柵欄,翻出去就算出了站,人就自由了。那柵欄,就是柏林墻。我和其他人早已失散。站臺上蒸汽機(jī)車“呲呲”地放白汽,身邊人影憧憧,呼喝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根本分不清敵我。我把旅行袋往“柏林墻”外的地上一扔,翻身上墻,一蹁腿,“撲通”一聲就落了地。耳邊立刻就像聽到了親切的女聲:“這里是秋梨溝的土地,你自由了。”
  我正要整理一下跑松了的褲腰帶,只聽“撲通”,又是一個旅行包扔了過來。回頭一看,一個人影正笨手笨腳地在翻墻。我心里暗笑。卻見那人想放棄了,張口沖我喊道:“同學(xué)!同學(xué)!”
  啊?原來是個女的!
  我急忙趕過去。
  我們那時候眼光毒,對女生只要看一眼,就能揣摩出是哪一年級的。那女生,長得眉清目秀,短發(fā),沒扎辮兒,帶個大狗皮帽子。一看那歲數(shù),就知道是初二的。
  事急矣!我也顧不得男女大防了,伸出手來,想拉她一把。但那女生受了驚嚇,腿都軟了,怎么也爬不上來。
  她喘著氣說:“同學(xué),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
  “省實驗的。”
  “啊——我是四中的。我不行了,那個包,麻煩你幫我拿著,我先往那邊跑。”
  這時間,工人民兵的吼聲已逼近,聲嘶力竭,一副要剿匪的樣子。
  那女生的表情,有點絕望。
  我趕忙說:“你放心!我就在候車室,你快跑吧。”
  此刻,我胸中滿是熱血沸騰,能想到的就是《青春之歌》。
  白煙,吶喊聲,棍棒擊打聲,機(jī)車頭喘氣聲,把秋梨溝之夜攪得天翻地覆。
  我拎著兩個旅行袋,一低頭,就竄到樹叢中去了。躲了一陣兒,待雜亂聲音漸漸過去之后,才向候車室走去。

  一進(jìn)煙霧騰騰的候車室,就看見老龔他們東張西望,正找我呢。
  我一喊,老龔就三步兩步地趕過來,說:“嗨,就你廢物,差點兒被抓住吧?”看見我提了兩個包,他忍不住驚奇,“哪兒來的?”
  大伙圍了過來。我本想瞞住英雄救美的事,怕他們笑話。但看這情形,顯然混不過去,只好把情況說了。沒想到大伙沒一個拿我開心的,反倒都有些動容。老龔攥著拳,晃晃,要打出一個下擺拳似的:“媽的,一年前,誰敢這么對待咱們?咱們,這叫什么了?”
  李家軒用啞語罵了一句,說:“他媽了個腿兒的,老屯!欺負(fù)咱們長春人。”
  感慨一通,我們就去買到敦化的票。那售票員一副豬臉,沒好氣:“怎么又是去敦化的?今天都快一千個啦,有病吧你們!”
  小迷糊遞過錢說:“是你們這兒有大脖子病(克山病),我們是轉(zhuǎn)戶去敦化的。”
  “混扯!”售票員把票扔出來。
  買了票,眾人安了心,一邊等車,一邊等那落難女孩兒來取包。
  不大一會兒,來了一撥知青,有男有女,那女的就在其中。到了我們跟前,女孩有點兒靦腆,接過包說:“同學(xué),謝謝你啦。”
  我說:“甭謝,沒被抓住就好。別說你,連我腿都軟。”
  對方人群中走出一帥哥,一看就是軍干子弟,牛烘烘的,一拍我肩膀:“哥們兒夠意思!我們是翰章公社的,你們是哪的?”
  “官地。”
  “不遠(yuǎn)嘛,以后來玩兒吧。”
  他看看我們這一伙,也就老龔像個軍干子弟,就特別打了個招呼。老龔應(yīng)了一聲,雙方都報了一下老爹所在單位的番號,馬上就格外親似的。這時,下一趟車來了,彼此就揮手告了別。那女孩兒也沒什么特別的表示,名兒也沒留,地址也沒留。
  那個年月,人樸實,沒什么壞心眼兒,等價交換那一套也不大流行。知識青年在外,見面就是同志。幫個忙,蹭半個月飯吃,都沒說的,用不著感恩戴德。
  只是,30多年過去了,我總是難忘那個初二女生倉皇無助的神情。那時候,不是誰的老爹都能掙一百多的,對一月收入三、四十的家庭,兩塊錢車錢,也是錢哪!我們在東甸子,死命干一天,也不過四毛錢。逃一次票,何至于此!我們固然是犯了規(guī),但這“規(guī)”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么?在這世上,有的人是狼,有的人是羔羊。羔羊的命運,就是被死命地追趕。狼只要想要攆羊,理由有的是。
  我有時候想,那初二女生,如今已經(jīng)是53歲的老太太啦。生活恐怕已經(jīng)安定了,或者一定是閑著了。兒或女也該大學(xué)畢業(yè)了,送到社會上去,做狼做羊還不一定。她今天獨自個兒在家里嘮嘮叨叨,還能想起那個人仰馬翻的秋梨溝之夜嗎?


  12
    
  火車到敦化站,天還沒亮。一下車,我們就被站臺上的氣氛給鎮(zhèn)住了。滿站臺都是全副武裝的工人民兵,人人戴個紅胳膊箍(袖章),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另外還有游動糾察隊。水銀燈下,槍刺的寒光能嚇?biāo)廊耍覀兊刮豢跊鰵狻@場面,怎么像發(fā)生了政變啊?
  原來這是縣革委會搞的,專抓逃票的長春知青。幸虧我們手中持有合法車票,不怕他嚇唬人。那時候,工人民兵雖如狼似虎,但如果沒證據(jù),他們還沒膽量隨便拘人,哪怕他明知道你是逃票從秋梨溝上的車,也是沒辦法。
  看他們裝腔作勢,我們就暗笑,故意在站臺上磨蹭不走。果然引起了了一個小頭頭的注意,他過來驗了我們的票,翻翻眼睛,惡聲說道:“出站,出站,還磨蹭什么?”
  走到出站口,我們又見到一個難以置信的場面。只見從后面的車廂上押解下來一群上海知青。一看他們這伙兒,人種跟我們就不一樣——小伙子都長得細(xì)皮嫩肉的,女孩子更是水靈。這群人,好像不是一般知青,都穿著清一色的草綠棉襖,但又不是軍用品,制式挺別致。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人人背后都釘了一個白布條,上面寫著名字。上海知青們顯然是失去了自由,從這里再轉(zhuǎn)押到什么地方去。看模樣不像是歹徒,斯斯文文的,有幾個女生,正經(jīng)還是南方型的美女。他們神情并不沮喪,但誰也不說話,昂著頭,沒表情。拿槍的民兵在喝斥著他們排好隊。
  我們走到他們跟前,忍不住停了一停。有人立即就喊:“看什么看?走開走開!”
  這是哪里的知青?犯了什么錯兒?憑什么像吆喝狗一樣吆喝他們?
  我們心里直發(fā)毛——兔死狐悲呀!你想,我們離家遠(yuǎn),他們離家就更遠(yuǎn)了。下鄉(xiāng)本來就不容易,“好兒女志在四方”的出征曲唱了沒幾個月,怎么就落得這個下場?后來想,也許他們是黑龍江建設(shè)兵團(tuán)的?未經(jīng)批準(zhǔn)就集體離了崗?現(xiàn)在是押解回本單位?要是在今天,他們?nèi)粝腚x開農(nóng)場,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還不得直磕響頭,熱烈歡送下崗。可那時候,你沒有不勞動的權(quán)利。
  到了候車室,與女生會齊后,天還是沒亮,就坐在長椅上干等。正在百無聊賴時,工人民兵又來了。不過,這回不是查票,是來演出的,搞宣傳。
  這一支隊伍,是文化民兵,見旅客睡眼惺忪,給大伙提神來了。那年頭,宣傳隊的節(jié)目都是老一套:快板群,三句半,小合唱。幾男幾女,臉抹得通紅,眉毛畫得像大蜈蚣,拉個弓步,擺出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姿勢,一驚一乍。
  不過這敦化工人的演出隊,水平未免太凹,屬第三世界。我們在以往,見慣了大專院校宣傳隊一流的演出,口味可不低。這工人一邊演,我們就一邊笑。我們越笑,他們水平就越凹。我實在憋不住,就說了一句:“什么玩意兒,這水平。那臉怎么紅得像猴屁股?”
  老龔說:“就是,不看了!到外面找地方坐會兒。”女生們嫌外面冷,不動。男生們就出來,在站前廣場上,找了一塊干凈地方,坐在自己的旅行袋上,抽煙,嘲笑工人民兵。
  天冷,但空氣很清新,天灰蒙蒙的有點兒亮了。忽然,大伙都有點兒想念東甸子了。這次回家,故鄉(xiāng)長春景物依舊,但偌大的城市里,卻沒有了我們的位置。大人們上班,弟弟妹妹們上學(xué)。省實驗,都是些小孩子,生面孔。桃李滿園,“盡是劉郎去后栽”。那些教室,我們是再進(jìn)不去了。昔日在我們面前抬不起頭來的老師,現(xiàn)在讓我們羨慕不止,人家仍然是城里人,我們卻遠(yuǎn)放他鄉(xiāng),回歸無望。城里,是不能久留了,呆久了自己都想走。無枝可依的我們,只有東甸子,還算是個落腳處。
  正悵然間,忽然女生們慌慌張張地跑了來。梁燕眉沖在前頭,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拽我起來:“呀,你還在這兒沒事兒!知道不,工人民兵抓你來了!”
  眾男生大驚,都站起來四處望。我問:“我怎么了?”
  梁燕眉就嗔怪:“你說人家宣傳隊像猴屁股,旁邊有人告訴民兵了。現(xiàn)在來了一伙拿槍的,正到處找你呢。”
  關(guān)美玲也埋怨:“他們愿意像什么像什么,你說那些干嘛?這可好,惹禍了。”
  我憤憤:“他媽的,就是猴屁股嘛!”
  梁燕眉急了:“他就是豬頭,你也不能說!他瞎胡鬧可以,你說就不可以。”
  老龔說:“是啊,一幫屯老二,跟誰講理?咱惹不起,快走!”
  我們一行,連跑帶顛,直奔了長途汽車站。回頭看看,火車站候車室里燈火通明,一群傻逼還在那里掘地三尺地找我呢。
  老龔說:“你呀,今天是萬幸,要叫他們抓住,非打折你肋骨不可。”
  梁燕眉在我身后說:“你往后可別什么都說了,嚇?biāo)廊肆耍 ?br />   小迷糊就笑:“嘿嘿,禍從口出。”
  我回頭看看。路燈下的梁燕眉美艷異常,因為跑得急,劉海兒都被汗粘住了。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柔情。
  到了汽車站,安頓下來,我才感到后怕。想想只有嘆氣:要是在兩年前,這么幾頭爛蒜,怎么敢動省實驗造反大軍一根毫毛。如今我們一下鄉(xiāng),大軍做鳥獸散,只因說了一句真話,就被這些雜牌軍攆得東奔西竄。這工人民兵,有工不干,警察都不管的事兒,他們跟著瞎摻乎,早晚惡有惡報!
  從那一天起,我就跟工人民兵結(jié)下了梁子。我那時只是發(fā)發(fā)牢騷而已,沒想到這詛咒后來竟應(yīng)驗了。那年頭,警察其實挺和善,從不欺負(fù)老百姓,就這工人民兵沐猴而冠,不知道自己半斤八兩。幾年后,在天安門廣場他們拿棍子打群眾,不讓紀(jì)念周總理;又在上海想搞叛亂,以卵擊石,最后終于作到了頭。“工人民兵”這個歷史名詞,跟著那一幫,一塊兒成了臭狗屎。
  在這個殘冬的晚上,一路躲藏,兩次奔逃,真正有了顛沛流離的感覺。上帝捉弄我們這些小孩兒真是捉弄得不輕,昨天還叫你天之驕子,今天就讓你適者生存。忽南忽北,怎么說都有理,我們就跟著瞎跑,連一天都沒為自己活過。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長途車開了門,我們一擁而上。車窗上蒙著厚厚的冰霜,我們就像一堆冷藏豬肉,凍得直跺腳。這時刻,怎能不歸心似箭——東甸子,你就是再不好,也是我們的家啊。
    
  我們成了野孩子,被城市和學(xué)校推出來了。曾幾何時,“小將”、“急先鋒”的名號熠熠生輝,大串聯(lián)走哪吃哪,工人、干部都跟著我們屁股后面跑,警察也對我們禮讓三分。如今沒用了,大貶值,成了垃圾,一腳踹出來,“接受再教育”地干活。
  但是,野百合也有春天。1969年的春天畢竟是來臨了。那一年春,不平凡,中蘇在黑龍江上的珍寶島開打。先是3月1日蘇軍動了大棒子,3月15日又動槍動炮,打個不亦樂乎。再一件事是林副主席要坐莊,4月初就要開“九大”。廣播里除了樣板戲,又多了一首歌,叫《滿懷信心迎九大》。挺好聽,有點兒像前兩年的“咱們那個老百姓,今兒個真高興”。唉,能高興的,到啥時候,都是高級老百姓。咱們小知識青年,沒啥高興的,很郁悶!
  中蘇開打,邊境形勢緊張了。我們這兒離蘇聯(lián)還遠(yuǎn),不是前線,但也沒多遠(yuǎn)。東甸子緊挨著的這條公路,是老百姓的一塊心病。當(dāng)年蘇軍進(jìn)東北,就是從這條公路一路向南殺,日本關(guān)東軍根本擋不住。如今大戰(zhàn)要是爆發(fā),老毛子兵還是得從這兒過。鄉(xiāng)村里的基干民兵最近都動員起來了,沒事擺弄擺弄槍,掙兩個俏工分。
  我們和劉隊長談形勢,他說:“縣里傳達(dá)了,要是開打,蘇軍坦克肯定從這兒過,咱民兵不能硬擋。讓開,占領(lǐng)兩邊高地打。”
  老龔有點兒軍事常識,過后,直撇嘴:“民兵拿幾桿破槍,不抵燒火棍子,能打人家正規(guī)軍?再說,你知道公路是要害,人家就不知道?鋪天蓋地把傘兵一撒,你打誰?”
  未來戰(zhàn)爭,形勢不明朗。我們卻暗地盼望:打吧,打吧!早打早好。打個昏天黑地,好歹也熱鬧一場,省得接受這再教育。
  林副主席要坐莊,倒是個大喜事兒。媒體轟炸,廣播里天天要說一百遍“迎九大”。生產(chǎn)隊決定,抽調(diào)集體戶和回鄉(xiāng)中學(xué)生里有模有樣的,排練節(jié)目,表演唱。等開會的消息一宣布,就給鄉(xiāng)親們解解悶兒。
  臨時演員中有我,也有梁燕眉。八個人,我和她正好分到一組。先練會了歌,就走場。關(guān)美玲和梁燕眉是藝術(shù)指導(dǎo)。過去上學(xué)時,她倆就喜好文藝,過年過節(jié)總要排個“洗衣歌”、“逛新城”什么的,上臺去演出。現(xiàn)在把過去舞蹈里的藏族動作借過來,踢腿,哈腰,甩胳膊,男女穿花,天天晚上排的津津有味。
  男女演員有個動作,那就是,穿花時不可避免要對視。生產(chǎn)隊部里特意點了一百度大燈泡,明晃晃的燈光下,我和梁燕眉一穿花,就免不了要看她一眼。看一眼,就一陣兒心跳。
  在排練場上,梁燕眉笑得美,不知道是演出需要,還是別有意思。反正排練不枯燥。平時要是加班干活,我們心里得把龐德海罵死。排節(jié)目,沒工分掙,白干,我們卻天天舍不得散。
  那時候,少男少女要是暗戀上了,沒有合適的表達(dá)方式。成人戀愛的模式一般是:男方臉皮要厚,多往前湊和,多搭話。對方要是不反感的話,再找個理由捎?xùn)|西、借書。等火候差不多了,就寫封信。里邊除了革命大道理之外,要有關(guān)鍵的一句:“我們的關(guān)系能否比同志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對方找機(jī)會含羞脈脈地答一句:“咱們先處處吧。”這就齊了。這都是跟小說《青春之歌》學(xué)的,如果說別的,就成了耍流氓了。也許“處”了一回,連手都沒摸過,別的地方更別想了。成人有一套模式,小孩兒就沒轍了,胡思亂想的時候居多,沒法兒實踐。
  我那時候,看梁燕眉排節(jié)目時的眼神,好像是“可以處一處”。但是白天干活兒,彼此又像不認(rèn)識,她臉上,啥表情沒有。知己不知彼啊,太郁悶了!

  三月里,說是立了春,其實在東北,仍然是冬天。天黑得早,出了門伸手不見五指,不排節(jié)目還真就難熬。這一天,晚上放了工,我們排節(jié)目的幾個男生,正在女生屋子里討論節(jié)目的改進(jìn)問題。忽然外面進(jìn)來一伙人,站在外屋地(廚房),嚷嚷著:“有叫龔本輝的嗎?出來!”
  來者不善!龔本輝恰好不在。我們開了門看,原來是一伙知識青年,挺面生,都?xì)鈩輿皼暗摹?br />   有女生就說:“老龔不在。”
  那伙人進(jìn)了屋,左看看,右看看,說:“告訴他,我們是二隊集體戶的,一中的,來找過他。讓他放老實點兒。”
  關(guān)美玲說:“怎么啦?”
  為首的一個說:“沒怎么!就說大爺找過他。”
  說完,一伙人忽忽隆隆就走了。
  這是哪兒來的王八小子?欺負(fù)人還有這么欺負(fù)的?我氣不過,狠狠把門摔上。
  片刻,他們又回來了,一腳踹開門:“誰摔的門?”
  我挺身而出:“我……”
  沒等我說出第二個字,為首的一個,忽地就是一個下擺拳。
  我當(dāng)時什么也沒感覺到,就躺在地上了。只聽梁燕眉沖了上去,聲音很高:“干嘛呀你們?怎么隨便打人?”
  其他女生也一擁而上,跟他們吵起來。我躺在地上,一時失去了時空感。不大一會兒,梁燕眉彎下腰,把我拉了起來。
  我摸摸發(fā)木的下巴,沒有作聲。
  梁燕眉很激憤,繼續(xù)斥責(zé)那幫人:“你們太不像話了,沒招沒惹你們,憑什么打人?”
  女生的聲音像家雀,嘰嘰喳喳。一中的那小子看看,說:“好男不和女斗,叫龔本輝來見我們。走!”
  一幫人這才算是走了。
  他們走后,大伙議論紛紛,都埋怨龔本輝在外面瞎惹禍。梁燕眉坐在炕上,讓出了一塊炕沿,說:“你坐這兒吧。今后別跟這幫人頂,都是流氓!”
  我腮幫子還是發(fā)木,心里卻很熱。一則很羞愧在梁燕眉面前出了這么個大丑,二來又很留戀她拉我起來的那個瞬間。
  過了一會兒,龔本輝從大老張家串門回來了。大伙就指責(zé)他在外面立腕,惹了人家。
  老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中的?二隊集體戶?我不認(rèn)識他們呀?”
  大伙不信。關(guān)美玲尤其不滿:“你看看你,整天顯擺你那個下擺拳,不是找事兒嗎?這回惹著流氓了,要是再來砸咱們戶,看怎么辦?”
  有女生說:“去找劉隊長,發(fā)動社員。”
  老龔陰笑兩聲:“社員?跟他們說當(dāng)個屁用?欺負(fù)咱們行,遇著流氓,誰敢出頭?”
  眾人面面相覷。
  老龔又一笑:“沒事兒,我看他們不會再來了。估計是在哪兒聽到了我的名聲,專門來找碴兒的,沒碰著也就算了,不見得會再來砸咱們戶。”他看看我,又說,“哥們兒你是為我挨打的,這個仇,一定要報。我這就去其他戶聯(lián)系聯(lián)系。唉,過去在造反大軍,哪能吃這虧。現(xiàn)在咱們同學(xué)都天南地北的,完啦!”
  果然,一中那幫小子從此沒再來。報仇的事情,老龔說一說,也就沒下文了,痛快痛快嘴罷了。那時候的年輕人,也有點兒私心了,誰會真的為朋友兩肋插刀?
  這件流氓挑釁風(fēng)波,很快就被大伙兒給忘了。我和梁燕眉之間,卻有了一點點的默契。她在干活兒時,與我相遇,不再是面無表情了,眉眼間,有了一絲風(fēng)情。那年代,十六、七的女孩子情竇初開,純凈得像水,美得像桃花。跟她在一塊兒干活兒,盡管身邊暴土揚長、驢喊馬嘶,但是,我很幸福。

  鄉(xiāng)村里的時序更替,比城里要來的晚,唐代詩人老早就說過,我沒往心里去,到了東甸子,才有感受。冬天的腳步拖拖拉拉的,老不愿走。等到三月下旬,春風(fēng)才猛起來,漫山遍野沒命地吹。盡管大地還是一片枯黃,但太陽暖了,雪不見了。
  劉隊長私心里,還是挺照顧我們。春天一到,家家都要上山打柴,冬天在老林里拉回的劈柴,畢竟有限,不夠燒一年的。隊長派了龐德海,帶我們上山打柴,本是為我們自己的事,但還給我們記工分。這山,是附近的小山,在公路上就看得見,不太高。等走到近前,發(fā)覺還是挺高的。不過,山上已經(jīng)沒有大樹,只有柳樹棵子,是灌木型的矮柳叢。
  我們先爬山,花了一個小時到山上,忽然看見,西北方的天際有一個奇觀:一座巍峨的高峰,在藍(lán)天上若隱若現(xiàn)。山上有雪冠,酷似富士山。
  我們看傻了,男女生忍不住一齊歡呼。那山,像神山,人間實不易見,但就是不知其名。后來過了好多年,我仍耿耿于懷,專門查了分省地圖,才知道,那山叫“琵琶頂子”,海拔1300米。位置在官地公社以北很遠(yuǎn),那時候,就是晴天,也不是每天都能見到。
  歡呼完畢,還得干活兒。兩人一組,拿大鐮刀砍柳棵子,然后捆成一個巨大的柴捆,大到兩邊見不到對面的人。最后,把這柴捆推下山去,就放在那里,以后有生產(chǎn)隊來車?yán)D菚r的農(nóng)民,很守規(guī)矩,山下散落著很多柴捆,沒人偷,沒人拿。不像現(xiàn)在,小孩一不小心都要被人拿走。
  分組的時候,我感到天意也很照顧我。老龐說;“你們一男一女,分伙兒干,出活兒。老龔、老房力氣大,跟我干,這就動手吧。”
  恰好梁燕眉就在我旁邊,自由組合,我們自然就組合到了一塊兒。
  這樣的勞動,是田園詩。雖然,春風(fēng)打著臉,又冷又痛,砍柳棵子又要手急眼快,活兒不輕松,但心里總有美美的歌兒在飄蕩——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
    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
    
  我的身旁就有云彩。梁燕眉是那個時代的美人,團(tuán)臉,短發(fā),沒留辮兒。身穿草綠的仿軍裝襖罩,戴了一條天藍(lán)的線圍脖。
  活兒一忙開,連說話的空兒都沒有,慢一點兒就要被別的組拉下,臉上不好看。所以各組都在卯著勁干。我和梁燕眉沒法兒說話,只能簡單地協(xié)調(diào)一下各自的分工。先是兩人一塊兒砍,砍得差不多了,我就一個人砍,她把砍倒的樹條收撿起來,堆成大堆。我倆再拿一根大繩把高達(dá)一人的樹條捆好。捆的時候,兩人各在一邊使勁拉繩子,要用腳登,用力拉,滿身大汗,才能捆得緊。捆緊了,才不至于滾到半路散了花。
  那時候,心中有了什么人,外人不大容易看出來。一切一切,全在眼神兒。多看你兩眼,那就是有意思;含情脈脈看兩眼,是“可以處一處”;風(fēng)情萬種看兩眼,是“我可以給你一部分”;千嬌百媚看兩眼,是“已經(jīng)犯過錯誤了”。梁燕眉“可以給我一部分”,我不敢想,她那一對寶貝,是小迷糊撞大運才瞄了一眼。我只求“含情脈脈看兩眼”。但我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梁燕眉長得本來就甜,一笑,像紅蘋果,腮幫上被春風(fēng)吹出兩朵“高原紅”。她時不時掃過來的兩眼,說不上是天生就含情,還是真的含了情。
  捆繩子的時候,我們手碰手,她也沒有特別躲開。我知道,有一點兒戲,但是,接下來怎么辦?不知道。給她寫信說“能不能比同志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不敢,萬一不是,那不是自取其辱?
  中午,不能回屯,大伙貓在柴捆后面背風(fēng)處,吃帶來的干糧。女生們聚在一處,嘰嘰喳喳。春天里。她們的衣服和頭巾更漂亮了,叫人想入非非。
  小迷糊跟我坐在一起,朝我丟了個眼色:“你看那邊兒。”
  原來關(guān)美玲并沒有坐在女生堆里,而是和兩個她的崇拜者坐在一塊兒——老龔和龐德海。龐德海從家里帶來了一些咸菜,拿出來讓關(guān)美玲享用,又象征性地讓了讓老龔。老龔輕蔑地掃了一眼,沒動,三兩下把玉米餅子吃完,喝了口軍用水壺帶的白開水,左右看看,就唱起了《山楂樹》。
  老龔的男中音很渾厚,迷得死女孩子。幾個女生也跟著唱。
  小迷糊笑笑,說:“春天到了。”
  老龐沒有什么浪漫情調(diào),只顧和關(guān)美玲聊天。
  唱著唱著,老龔臉色漸漸不對,就站起來說:“吃飽喝足。老龐,咱兩個摔跤怎么樣?”
  老龐力大如牛,全東甸子也是一霸,哪里把老龔放在眼里。他傲慢地說:“好,就當(dāng)活動活動膀子!摔疼了的話,可別叫喚。”
  兩人下了場。老龐慢慢脫去棉襖,露出一身腱子肉。場上氣氛立刻緊張。我們怕老龔吃虧,都起來助陣支招。李家軒還建議說:“不來摔跤,來拳擊!”
  老龔根本不在乎,問老龐;“怎么著?一盤就算?”
  老龐同意:“就一盤。”
  兩人搭上了架子,但路數(shù)完全不同。老龐用的是蠻力,就是倆人也奈何不得他。老龔用的是正規(guī)摔法,不停地挪步。兩人像虎狼相爭,呼呼直喘氣。
  女生既擔(dān)心又興奮,男生光是高興,一個勁兒起哄。小迷糊不停地喊:“決斗!決斗!”
  只見老龔忽然賣個破綻,被老龐抱住了腰。老龐牛一聲吼,就要發(fā)力。卻不料老龔腳下向老龐身后一插,站穩(wěn),一個“大別子”,眨眼間把老龐摔個仰巴叉。
  這結(jié)局來得太快,眾人一愣,繼而一陣歡呼。老龐出乎意料,躺在地上,半天沒回過神來。老龔走過去,拉他起來:“怎么樣?這叫竅勁兒,你學(xué)吧。”
  老龐爬起來,一臉羞愧,說:“不算,再來一把。”
  我們就起哄:“咋不算?算!”
  關(guān)美玲見場面尷尬,趕緊拾起老龐的棉襖,遞過去,說:“你看看身上的土,快撲嚕撲嚕吧。”
  老龐這才有了一點兒面子,嘟囔著:“哪天再試巴試巴。”
  老龔志得意滿,吹聲口哨,雙手拇指插在褲兜里,做著美國大兵狀,輕輕晃著上身說:“行,改天再來,你把你那勉檔褲換換,興許能贏。”
  老龐又要發(fā)作,關(guān)美玲一把拉住他,回頭對老龔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眾人也一陣勸解,大家重新坐下。老龔高興,又起了個頭,先唱蘇聯(lián)歌《小路》,接下去又一首首的唱,女生都能和上。后來,我們又起唱起地下流行歌曲《精神病患者》,女生居然也會。
  小迷糊驚奇:“流氓歌他們也會?”
  我說:“她們天天在那屋聽,哪能不會?”
  幾首下來,老龐也聽入了迷,忘了剛才的計較。
  正午陽光下,我時時拿眼偷看梁燕眉,只見她若有所思,時而一笑,滿臉都是燦爛。
  再起身干活兒時,梁燕眉遞給我一副新的帆布手套:“看你,手套破成那樣,還不換。”
  我接過,竟然無語,一股暖流在心頭。我知道,這是“可以處一處”了。


  14
    
  我們的青春,就這么在荒野里度過。記憶里,連陽光都是焦干焦干的。滿頭是灰塵,穿著臃腫,吃糠咽菜,但它仍然美麗。
  那一年,東甸子美麗的五月終于來了。
  城里到了“五一”,杏花已經(jīng)開過。東甸子這里,卻還是“草色遙看近卻無”,不細(xì)看,看不到什么春天。唯一的變化是,農(nóng)忙的季節(jié)一到,兩頓飯改成三頓,天一亮就下地,勞動強(qiáng)度猛然地增加了。
  這“春驚”確實很讓人難忘。黑土被犁開,大地就有了噴兒香的生機(jī)。地邊上的落葉松林出芽了,郁郁蔥蔥,綠得透明。土里土氣的東甸子,在春光里第一次流露出無比的明媚。我們這幫小年青,也都不安分了。老龔在集體戶屋子里,故意大聲背誦歌德的名言:“妙齡少女,哪個不懷春?”人人都知道,他是朗誦給關(guān)美玲聽的。
  種玉米的時候,仍是自由組合。老龔當(dāng)仁不讓,把自己跟關(guān)美玲組合到了一起,一個在前面刨坑,一個在后面“點籽兒”,儼然是男耕女織。
  老龔在那個時代,算是個佼佼者,要在今天,也就是一個二百五的“小資”。但在那個年代可不得了,文武兼?zhèn)洹jP(guān)美玲對他的態(tài)度很曖昧,沒表示接受,也不表示拒絕。這一兩可,老龔就有了動力,窮追不舍,毫不掩飾。關(guān)呢,自然很滿意有個文武兼?zhèn)涞娜诉@么追她。
  無論時代是多么枯燥,愛總是要發(fā)生的。在今天咱們這個“奔小康”的年月,教授之子去追工人之女,要被人笑話神經(jīng)有問題。而在那個年代,門第劃分與現(xiàn)在不同,因此沒人覺得不妥。關(guān)美玲也覺得自己有資格,拿得起褶來。
  我跟梁燕眉,就沒這么幸運了,我倆誰也不敢公開。而且連對方是不是那么個意思,都還拿不準(zhǔn)。那才真是“懷春”啊,揣在懷里,只有自個兒明白。

  鄉(xiāng)村里的愛,因為文化土壤貧瘠,所以反而比城里來得猛烈。這方面我們有榜樣。大老張不用說了,為了愛,他離鄉(xiāng)背井,舍棄了城市生活不過,來老林里當(dāng)“土匪”。他這還算是值的,好歹把當(dāng)年那個如花似玉的妞兒泡到手了。
  比他還悲壯的,另有人在。誰呢?打死我們也想不到,就是前王隊長。王隊長下了臺,但還沒有完全喪權(quán)辱國,而是屈尊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的會計。這個角兒,總得能寫會算的人來干。王會計樂天知命,天天勉著黑大襟棉襖,腰里扎著麻繩,查倉庫,算工分賬,一副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的模樣。我們集體戶的糧食和工分,有時要他來負(fù)責(zé)給我們打理,所以免不了要有來往。春節(jié)前后的嚴(yán)峻形勢已經(jīng)過去了,老農(nóng)們該咋生活咋生活,所以我們和王會計之間的陣線,也不大分明了。
  一天,老龔從大老張那兒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王會計,這土鱉知識分子可萬萬不能小瞧,他是遼寧大學(xué)中文系的學(xué)生!沒畢業(yè),就為情所困,流落到了東甸子當(dāng)了農(nóng)民。60年代初,大學(xué)生很金貴,不像現(xiàn)在臭了滿大街。那時候,農(nóng)村回來個高中生,就像現(xiàn)在回來了個“海歸人士”,說東甸子一個生產(chǎn)隊,就藏著三個大學(xué)生,那真是天下奇聞。
  我們男生,當(dāng)晚一胡隆都跑到大老張家,聽他說端詳。
  原來,這王會計,早在1960年就是遼大中文系的大三學(xué)生,因為愛上了本班一個女同學(xué),有點兒神魂顛倒。那女生估計是比章子怡差不多,根本就沒把他看入眼。這邊廂老王的攻勢猛烈無比,全不顧影響不影響,全系都在看他倆的西洋景。那女生羞憤交加,索性學(xué)也不上了,躲到了東甸子她舅舅家中。老王當(dāng)時正在興頭上,情報也非常靈敏,腳跟腳就攆到了東甸子。兩人終于見了面,談了一回,那女子仍是不從,第二天就不辭而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王知道他今生算是摘不到這朵花了,于是,號啕一場,萬念俱灰。竟然放棄了大好前程,在東甸子就地當(dāng)了農(nóng)民。
  他先是笨手笨腳地干苦力,漸漸得取得老屯的信任,便干起了鄉(xiāng)村的腦力勞動,從記工員干起,晉升會計,又晉升了生產(chǎn)隊長。愛情明顯靠不住,他也不挑揀了,當(dāng)時山東農(nóng)民過來“闖關(guān)東”的多,就隨便找了個山東娘們兒結(jié)了婚。為愛一場,鬧了個天翻地覆,老王的婚姻因而被延誤,成了晚婚,孩子比同齡的老屯們的要小得多。
  老王的這慘烈情史,讓我們唏噓不已。聽完大老張的講述,我們又找了個理由,一忽隆跑到老王家,重新認(rèn)識這藏龍臥虎的農(nóng)村知識分子。果然,老王家墻上的玻璃鏡框里有證據(jù)。遼大中文系某年級某班合影,一個梳“瓦塊”式分頭,身穿白襯衫的帥哥,依稀能看出老王的輪廓。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玉樹臨風(fēng),如今卻是混同于一般老百姓。這中間的滄桑,有多少呢?
  我們一邊看照片,一邊找話題跟他聊。老王倒是不記仇,對我們語重心長。告訴我們說,要想在隊里站住腳,一定要把農(nóng)活兒學(xué)好。吃飯的本事,可忽略不得。他說:“當(dāng)年我來落戶,第三天就下地,借了把鋤頭,到了地里,不知道該怎么使。還問人家,這玩意兒是拿著往前推的嗎?后來,一點點的也就什么都會了。農(nóng)村,跟城里沒啥區(qū)別,不一樣的是,吃穿住,啥事情都沒有現(xiàn)成的,都得自己動手。”
  老王的這番“再教育”,是現(xiàn)身說法,老房、王亞奎、馮長駿都聽得入迷。老龔等我們四個非工人家庭出身的,則更多的是領(lǐng)悟了人世無常,青春不可依恃。
  從老王家里出來,看黑夜中的漫天星斗,大家不禁都聯(lián)想起了自己,來日方長,前途何在?人家大學(xué)生都被同化成這樣了,我們幾個初中生,又有何德何能?往后的幾十年中,又能靠什么安身立命?
  星星不知人的心,只是萬古如此閃爍。我們在村路上摸索著回戶,一路無人說話。忽然,路邊響起了一陣娃娃的哭聲,細(xì)長而又凄婉。抬頭看遠(yuǎn)處,高坎上有幾顆忽閃忽閃的綠星星。
  “媽呀,什么東西?”王亞奎叫起來。
  老龔說:“狼,是狼!”
  大伙兒毛骨聳然!雖說誰也沒見過狼,但看這陣勢,肯定是無疑。我們低頭摸了石頭瓦塊,連呼帶喊,一陣襲擊。那狼群也不退縮,堅持在路邊高坎上俯瞰,綠眼睛像鬼火。
  老房說:“咱們走吧,反正它們不敢過來。”
他話音一落,小迷糊帶頭,眾人撒丫子就跑。直到看見了集體戶女生屋里的燈光,才像見到了根據(jù)地,都嘻嘻地笑出聲來。再看女生的窗戶,已經(jīng)貼上了白紙,再也偷窺不成了。

  前有車,后有轍。東甸子大學(xué)生癡心不改、矢志不渝的壯烈行為,極大地激發(fā)了我們的想象。季節(jié)也正是愛情萌發(fā)的時候。那時,春風(fēng)終于綠遍了天涯。山旮旯里,落葉松長出一大片脆生生的綠葉,玻璃一樣透明。
  山地上,不能種麥子,只能種玉米,而且很費工時。生產(chǎn)隊的男男女女們就頂著大好春光,慢慢在小塊地上刀耕火種。每過兩個半小時,歇一氣。
  春光里,人的面貌也變得明媚。土掉了渣的屯老二,在碧綠的背景下,顯得俊俏多了。林子里,有布谷鳥在叫。“關(guān)關(guān)雎鳩”,叫得人心亂。集體戶的男知青和青年農(nóng)民,在漫長的“春驚”中,暗暗展開了泡妞的爭奪戰(zhàn)。老龔才貌雙全,文武兼?zhèn)洌俏覀兊闹髁姡瑳Q心“肥水不流外人田”。對方以龐德海為首,都是三十來歲的已婚老屯,決心不放過這“包二奶”的大好機(jī)會,就算是過過干癮也行。
  這件事,經(jīng)過幾十年后再去想,雙方都做的是無用功。對男知青來說,真正的談婚論嫁,還得十年后。女人老得快,十年后,正是我們二十六、七酷斃了的年紀(jì),女生們已成了殘花謝柳,怎么可能讓我們瞧得起眼兒?對少壯男社員來說,即便當(dāng)時女生們愿意隨了他們這些土老冒兒,他們又怎敢休妻別子?不要說大隊干部會出面干預(yù),就是村里人的吐沫星子,還不得把他們都淹死?
  明明是沒用的事,雙方卻天天都在使暗勁兒。
  關(guān)美玲有一條黑底帶紅白點的圍脖兒,天天都戴著出工。散散地往肩上一搭,美得沒法形容。種玉米的時候,有一天,老龔也戴了這么一條圍脖兒。小迷糊指給我看,我嚇了一跳:難道關(guān)美人給老龔送定情物了?那年月,男女要是走到了這一步,那么花前柳下,肯定是早就越過界線了。再回頭看看關(guān)美玲,那標(biāo)志性的圍脖仍在。原來是老龔癡迷,不知從哪里搞來了一條,一模一樣。
  男人動了情,也是很細(xì)膩的啊。我大為感慨。
  小迷糊沖我擠擠眼,故意大聲對老龔說:“哥們兒,你那圍脖兒,誰的搞?”
  集體戶男生都明白這典故,一起哄笑。老龔縱是臉皮厚,也鬧了個大紅臉。男社員反應(yīng)比較遲鈍,不大明白。老龐還直夸呢:“真挺帶勁啊!趕明兒上敦滑,咱也買一條。”
  老龐活兒好,總是最先刨到地頭。返過身就幫老龔他們這一組刨坑。實際就是有意往關(guān)美玲身邊湊乎。老龔感覺沒面子,就說:“老龐啊,你有勁沒處使,去跟老牛練練摔跤,我們這兒不用你摻合。”老龐這句話倒聽懂了,他嘻皮笑臉地說:“革命同志嘛,互相幫忙,算個啥?”
  李家軒聽不下去了,就說:“老龐,你昨晚沒搞‘運動’,今兒勁頭這么大?幫誰不是幫呢,你咋不幫幫咱爺們兒?”
  小迷糊就說:“幫你,你有圍脖嗎?”
  家軒啐了一口:“狗屁,我有吼房!”
  田間勞動中的爭風(fēng)吃醋,具有娛樂性,無形中降低了勞動強(qiáng)度。女生們都明白自己是爭奪對象,洋洋得意,卻故意做嬌羞狀。聽到涉及黃色內(nèi)容的戲謔,還要紅著臉罵一聲“缺德”。在心里頭,卻巴不得男生和男社員為他們打破頭。
  我們青年時代的“再教育”,絕大多數(shù)就是在這種氛圍里進(jìn)行。所謂貧下中農(nóng)語重心長地教育城里娃,都是當(dāng)時的文人在扯蛋。
  我們的青春期啟蒙,我們的性啟蒙,都是在老屯們干活時津津有味地談牲口交配時得來的。
  老屯們沒有“性愛”的概念,也沒有“水乳交融”的遐想,關(guān)于男女之事,只有一個字可表述——“干”!
  我們當(dāng)然不承認(rèn)事情只有那么簡單。可苦的是我們那時誰也“干”不了,只能閉著眼瞎想。
  春天里,杏花、桃花次第開放,最后是漫山遍野云霧一樣的梨花。我們各自鐘情著或懷念著某個女孩,在上工和放工路上,大唱《喀秋莎》:
    
  “正當(dāng)梨花開邊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那年頭,報紙、書刊上的詞匯味同嚼蠟,這歌里,僅僅是“梨花”、“天涯”、“柔曼”、“輕紗”幾個詞,就激起了我們無限聯(lián)想。
  我們將來的“喀秋莎”,當(dāng)然是純潔,美貌,溫柔。可是,她是誰?她在哪里?她何時才能屬于我?

  就在這種甜蜜而又苦澀的期待中,浪漫的“春驚”終于結(jié)束了。最后一天,是在半山上一塊很偏僻的地塊上種玉米。下午五點多鐘,徹底完活兒。老龐長出一口氣,把鎬頭一扛,吼了一聲:“收工!回家!吃大碴子飯(碎玉米飯)嘍!”
  小迷糊接了一句:“吃完飯,什么地搞?”
  嘻嘻哈哈中,人群三三兩兩往回走。斜陽照在蔥綠的山凹里,落葉松林優(yōu)美如幻境。有金花鼠在樹干上竄來竄去。這東西大概是松鼠的一種,脊背上有五條黑色條紋。
  春風(fēng)拂面,人生的這一刻很愜意。
  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除了春節(jié)能放五天假,其余時間,只要人睜著眼睛、腦袋頂上有日頭,那就要干活兒,一分鐘也停不了。本來,老農(nóng)的生活完全不必這樣緊張,一年的閑日子應(yīng)該有三分之一。可是自從“公社化”以后,集體勞動,按出勤率算收入,多勞多得。那時候,農(nóng)民不大聰明,以為工分越多,錢就越多,結(jié)果都拼命延長工時,沒活兒也得找出活兒來干。工分總額一多,就不值錢,大伙就又拼命延長工時,多掙工分。惡性循環(huán),把自己搞得跟老牛似的。
  春耕最后一天,早收工一個小時,人人都覺得占了大便宜,樂從心頭起。
  老龔說:“聽說山后有咱們校一個集體戶,咱們今天去看看?”
  “好勒——”大伙兒一陣歡呼,返過身,就去翻山。
  從小路翻過山頂,一群城里打扮的青澀少年扛著鎬頭、挎著種子簍,魚貫而下,穿過碧綠的落葉松林,直奔山凹里的小村而去。
  這樣的少年,只有在那個年代有;這樣的景象,也只有那個時候有。我們前途莫測,卻傻掂掂地樂,在春日的黃昏里,勞累了一天,還有心思翻山去串門。
  小村里的集體戶,果然是我們校初二的一幫同學(xué)。
  這村子,是真正的山村,連個平道都沒有,跟東甸子那樣的大屯不能比。集體戶也很寒酸,模樣就是一簡陋人家。大部分人都勞動去了,不在家。在家的兩三個人,神情很寞落,無精打采混日子的樣子。我們跟他們聊了聊工分值多少錢,勞動累不累,最近回長春了沒有,雙方一時都覺得挺親。坐在他們凋敝的小院子里,聞聞空氣里彌漫的柴煙味兒,還真是有陶淵明的感覺。
  呆了一會兒,我們就要走。主人盛情挽留,老龔就說:“算了,我們還是回去,家里都做了飯。再說這十幾口子,餓狼似的,哪能讓你們招待?”
  一聲唿哨,我們便告別了山溝里的校友,往回返。此時,夕陽已經(jīng)銜山,金光萬道。翻上山頂時,我們不由得停下腳,只見下面東甸子的原野郁郁蔥蔥,公路如細(xì)線,村莊如棋盤,千樹梨花,正漫揚輕紗。江山是如此多嬌,生活是這么地好,叫人怎能不想起“喀秋莎”?
  老龔帶頭,我們又唱起了蘇聯(lián)歌:“歌聲輕輕地蕩漾在黃昏的水面上……”,那種深情與惆悵,正與眼前景色相合。有關(guān)、梁兩大美人在,我們的歌,就越發(fā)婉轉(zhuǎn),多出了不少的內(nèi)容。暮色中,兩美人明眸皓齒,極目遠(yuǎn)方,恰是兩尊穿軍裝的“維納斯”
  多年以后,我每每回憶起這一幕,都忍不住要想:幸福跟錢有關(guān)嗎?幸福跟成功有關(guān)嗎?或者,幸福跟發(fā)達(dá)有關(guān)嗎?不,都不是。幸福,只與青春有關(guān)。
  這是一個人有了閱歷,才能領(lǐng)會的。
  

  15
    
  我們?nèi)f沒有想到,春耕結(jié)束,劉隊長和集體戶的“蜜月期”也就結(jié)束了。他的位置,早就鞏固,用不著一幫小毛孩兒來幫助搖旗吶喊了。那么,我們的價值,就在于在其他方面還有沒有用了。
  這一點,我們應(yīng)該很慚愧。我們確實沒用。農(nóng)村里用不著多少書本知識,要的是力氣和干活兒技巧,外加一點兒狡詐。這幾樣,我們都沒有,不是就等于廢物了?
  我們下鄉(xiāng)已有五個月,看來是沒有很快回城的跡象。這意味著,我們要常年從當(dāng)?shù)氐睦贤妥炖锓忠煌腼埩恕|甸子的老屯們看清了這一點,不再為我們洋里洋氣的“大拉鎖兒”所迷惑,為了利益,變臉了。
  突然襲擊是在某個晚上的生產(chǎn)隊大會上發(fā)動的。開會,是為了評定工分等級。大伙逐一評價每個勞動力的表現(xiàn),七嘴八舌說了一陣兒。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男勞力,每干一天掙10分,婦女比較受歧視,一天掙6分。未成年的“半拉子”,與婦女相同,也是6分,意思是還不算男人。有極少數(shù)力氣大,農(nóng)活兒好的人,每天可記12分。而生產(chǎn)隊長,是最特殊的,一天什么都不干,照拿12分。在那個“革命年代”,既有不勞而獲的隊長,也有同工不能同酬的婦女,這是后來的少壯學(xué)者們不能想象的。
  不能想象的還有,每個人工分的評定,都是民主通過的,隊長不能愿意給誰高分就給誰高分。民主的程序,很奇特,就是大家喊“行”或者“不行”,以分貝高的意見為準(zhǔn),大致還比較公平。
  輪到評定集體戶時,突然冷了場。
  過了好一會兒,劉隊長說:“提嘛,反正集體戶不是外人。”這句話,簡直陰險之極。只聽老龐接上就說:“我看集體戶女生干活兒還行,給6分可以;但是男生太不著吊,干活兒水襠尿褲,給10分太高了點兒。”
  他話音剛落,就有群眾一哄聲地喊:“對,給8分。”“8分也高,給6分。”“6分!就6分!”
  老屯們自己的帳算不開,但跟我們算帳可是清楚。給了我們6分,我們就少賺了,他們就能多得。這還不算,關(guān)鍵是,這太侮辱人,等于宣判我們不過跟女人一樣。
  我們想跳起來反駁,但民意實在太強(qiáng)大。人家也說得頭頭是道,哪一天,哪個人,坑刨淺了;哪一天,哪個人,活兒太慢,都一一道來。我們目瞪口呆,敢情這“貧下中能”都是干間諜的出身。
  最后劉隊長出來收場,他肯定了大家的意見,原則上就定6分了。其中老房、王亞奎、馮長駿活兒稍好,可給7分。眾老屯又是一陣叫好。
  我們這時候才知道什么叫“孤家寡人”,什么叫“大勢已去”。
  原來,我們被劉隊長給耍了!
  
  社員大會開完,我們心里像堵了塊大石頭。想想三個月前,我們是何等威風(fēng),那還是劉隊長一日不可缺少的御林軍;如今價值一失,淪落到大人小孩都來踩,連個男人都不算了。
  在我們眼里,東甸子一下就暗無天日了。回到集體戶,老龔拿起我放在炕頭的《譯文》雜志,悶悶地亂翻。忽然看到幾首烏克蘭詩人舍甫琴科的詩,就忽地站起來,用渾厚的男中音放聲朗讀:
      
  “我們感受到了不自由的巨大哀痛……”
      
  他一朗讀,女生屋子的喧嘩就停止了。詩寫得很好,全戶的人都在靜靜聽他讀。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這個詞的份量,有了一種要掙脫的愿望。可是,外面的夜色和原野比什么都寬廣,我們能逃到哪里去呢?
  第二天垂頭喪氣地干了一天活兒,晚飯后,老龔、小迷糊、家軒和我出村去散步。小迷糊帶了一把京胡,就像現(xiàn)下“女子十二樂坊”一樣,支在腰間“吱吱咯咯”地拉。我們就這樣在京胡尖銳的伴奏下,唱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空曠無人的公路上走。西天上是一片晚霞的血紅,我們的心,也在流血。莫斯科的郊外,離我們有十萬八千里。我們的希望,又在哪里?
  這是我們走上社會以后的頭一個重大挫折。當(dāng)年,我們把它看得太重,覺得全世界都在跟我們做對。其實老農(nóng)們還算實事求是的,我們的活計,確實干得不怎么樣。你想啊,一幫城里的少爺秧子,能出什么好活兒?只是老農(nóng)們?nèi)狈逃侄危猩墩f啥,不會哄著來,一下就冷了我們的心。
  這次社員大會,把我們集體戶的人分成了三個等級,我們也就從此走上了很不同的道路。
  當(dāng)時,老房、王亞奎、馮長駿也很頹唐,畢竟他們只比婦女高一分,仍然是個半殘廢。所以那幾天,男生們都還能同仇敵愾。
  女生們最輝煌的時候到了。“貧下中能”的肯定,比什么都重要。小姑娘們說話走路都傲了十分,與少壯男社員打情罵俏,就更有水平啦。相比之下,男生們簡直還沒脫哺乳期。我們不明白,那些男女間的曖昧語言,女生們是什么時候?qū)W會的呢?
  終于有小道消息傳來,說集體戶最丑的女生曹鳳蘭,和老龐搞到一塊兒了。某一天,老龐趁老婆不在家,把曹鳳蘭放到自己膝蓋上坐著,被人當(dāng)場撞見!
  男生們樂不可支,心想你們也有出大丑的時候。可是,這兩人就跟沒事兒一樣,臉不變色心不跳。村里人傳是傳,都還不能確定。集體戶開會學(xué)習(xí)時,家軒就陰陽怪氣兒地拿話敲打:“那坐大腿的滋味兒,是個啥滋味兒呀?”
  男生們捂著嘴直樂。那邊廂曹鳳蘭聽明白了,臉一下漲紅,起身說了一句:“你們真骯臟!”
  說罷,把門一摔,走了。
  男生們面面相覷。那年頭,自由戀愛是許可的,但還沒開放到可以搞“第三者”。我們要是嘲笑自由戀愛倒也罷了,嘲笑嘲笑“第三者”現(xiàn)象,又怎么骯臟了?
  這里,我要給年輕一點兒的讀者們介紹一下,那年頭所謂的“骯臟”,就是指“色情”的意思。哦,合著坐男人大腿上不色情,我們嘲笑一下就色情了?再說,如果沒發(fā)生這樁事兒,那恐龍曹鳳蘭又怎么能聽得懂?
  正義,就是這樣被嘲弄。批判者反而被人家批判了。郁悶啊!
      
  學(xué)習(xí)完畢后,看看外面,正是月白風(fēng)清。男生們回到自己屋里就議論:“媽的,還干什么活兒?坐大腿也能拿滿分,什么世道?”
  老龔就說:“這天氣這么好,明天還干個鳥活兒,咱們玩吧,今晚就出發(fā),上水庫抓魚!”
  老龔說的這個水庫,離我們這里有十多里地,是我們早就神往的地方。他一說,大伙兒興頭兒就來了,說走就走。三更半夜走夜路,防身的家伙不可少,眾人分頭找了燒火棍、小鐵鍬和菜刀,裝備起來。
  老龔說:“冷兵器,還不行。看我的。”
  他打開自己的牛皮提箱,拿出一件紅布包的東西。打開一看,哇噻,是一把手槍!
  這是當(dāng)年瞎折騰時自制的小口徑手槍,雖然粗糙,但功能都全。武斗結(jié)束后,老龔藏下來沒有上繳,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
  一支奇怪的隊伍,就這樣出了集體戶。初夏夜,蛙鳴四起,田野的風(fēng)帶著青草的芳香。
  老龔在隊伍前面把手槍一舉:“走!同志們,向莫斯科進(jìn)軍!”
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10點了。那時候我們誰也沒有表,老房心細(xì),特地帶了集體戶的小鬧鐘。栓了個繩兒,掛在褲腰帶上,這樣,隨時都可看時間。
因為有月亮,這一路,就走得順。月光下的曠野,比白天好看,很神奇。初夏的晚上不冷不熱,正好趕路。一伙兒穿綠色仿軍夾克衫的異裝少年,不停地唱著蘇聯(lián)歌兒,在大路上大步行進(jìn)。這一路,沒見到狼群的綠眼睛,也沒見到蘇聯(lián)特務(wù)的信號彈。
他們怎么敢來?就算是妖魔鬼怪,也要被我們狂熱的氣勢所嚇倒。我們要掙脫!我們要自由!我們不想再勞動了!
  走到興頭上,老龔說:“操,咱們就這么走到蘇聯(lián)去得了!”
  我說:“對,去蘇聯(lián)!”
  小迷糊和家軒也直喊:“走啊,去他娘的東甸子!”
  蘇聯(lián),在現(xiàn)實中,當(dāng)時是我國的大敵,百萬大軍就在邊境上虎視眈眈。但是,在我們虛擬的世界里,它就是人間天堂,是共產(chǎn)主義。蘇聯(lián)文學(xué),多少滋養(yǎng)了我們一點點。白樺樹、小別墅、伏特加,我們多少知道一點點。國界那邊,沒有“貧下中能”,沒有狗日的“工人民兵”,可以男女手拉手跳舞,可以喝牛奶吃面包,那不是共產(chǎn)主義是什么?
  不知道別人如何,我那時真是動了心,就他娘的跑吧,跑到國界那邊,就有自由和幸福。
  就這樣連唱帶喊,走了一個多小時,喊不動了,就默默地走。山野里的蛙聲蟲鳴,開了鍋一樣的歡暢。
  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了。
  月下的水庫,白霧彌漫,勝似天鵝湖。這樣寬廣的一片水域,靜靜躺在山凹里,簡直就是睡美人。我們都被這美景鎮(zhèn)住了,屏住呼吸看。
  地方到了,困乏也突然襲上來。草上全是露水,坐都沒法坐。走夜路,褲腳早就被露水濕透了,風(fēng)一吹,人直打哆嗦。我們四下里看,想找個露宿的地方,總不能就這么站到天亮呀。
  尋尋覓覓,總算找到了一個小窩棚,是附近村子的人來打魚,搭起來臨時過夜的,這時候正好沒人。窩棚里邊堆著不少谷草,一捆捆堆到天棚。我們拽出來兩捆,點著了,好好烤了一通火。
  火光照亮黑夜的一角,我們又想起了抗日聯(lián)軍。抗聯(lián)苦,但是人家幸福,有日本鬼子可打。我們白白穿了一身仿軍夾克,想當(dāng)英雄都當(dāng)不成,天天被“貧下中能”欺負(fù),真是喪氣喪氣!
  烤著火,老龔就給我們侃蘇聯(lián)。他看過的蘇聯(lián)小說不少,說起來一串一串的,瓦西里、喀秋莎、斯大林、冬妮亞、列寧在1918……虛幻的世界就像這眼前篝火,明亮、溫暖,驅(qū)散了黑暗。
  烤完火進(jìn)屋,拿電筒照照,墻上還掛著魚網(wǎng)。行了,明早上抓魚,連家伙什兒都有了。看看鬧種,我的天,已經(jīng)兩點了!大家趕忙把谷草在地上鋪好,倒頭就睡。
  這一夜,可真是“黑甜鄉(xiāng)”,我們啥夢也沒做,一覺到天亮。
  
早上,我被人狠命地搡醒,睜眼一看,天已經(jīng)大亮。原來是老龔先醒了,發(fā)現(xiàn)老房不在,魚網(wǎng)也拿走了。顯然老房是先去了湖邊。看看小鬧鐘,已經(jīng)七點半,這在夏天的北方農(nóng)村,就好比是現(xiàn)在城里的上午十點鐘,一上午都快過半了。老龔一急,就把大家全叫醒了。眾人揉揉眼睛,出門就往湖邊跑。跑到一半,看見老房背著魚網(wǎng)正往回走,褲子濕了大半截。我們跟他打招呼,他卻沉著臉沒答腔,只顧垂頭喪氣地繼續(xù)走。
  大伙兒納悶,就拽著他問:“嗨嗨!怎么啦?”
  老房瞟我們一眼,蹦出來兩句話:“起來晚了!魚早沒啦!”
  原來,在這水庫里打魚,要趁黎明時分。天大亮后,魚就吃飽喝足,跑到水底下玩去了。東北緯度高,到五月底,3點半天就亮了,我們睡到7點半,日上三竿,還能撈什么魚,連魚糞蛋兒都撈不著了!
  老房比我們早起來一個小時,忙了半天,白忙了一場,沮喪得無以復(fù)加。他鞋里灌滿了水,走路咕嘰咕嘰的,到了小窩棚,把魚網(wǎng)一扔,嘆口氣說:“唉,白來,白來啦。”
大伙兒一到白天,就清醒多了,昨晚的浪漫情緒一掃而光。
小迷糊說:“咋辦?”
  老龔說:“玩玩兒,看看風(fēng)景再走。”
  王亞奎不同意:“咱們趕緊回去吧,到家下午還能趕上干活兒。這一天,不能就這么白耽誤啊!”
  如果抓到了魚,我們還覺得值得一來。現(xiàn)在是白跑了一趟,大伙兒都有浪費了好時光的感覺。王亞奎的提議獲得多數(shù)同意,說走就走,沒等我們看清白天的湖面是啥樣,就匆匆沿著來路返回了。
  正所謂“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返回的路上,沒有歌聲,也沒有浪漫,只有現(xiàn)實主義。
  將近中午,回到了東甸子。這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夢,就此無影無蹤。下午,我們又去了生產(chǎn)隊,聽驢嘶馬叫,干雜活兒。
那時候我們是小孩兒,可是小孩兒也有現(xiàn)實得可怕的一面。我們趕了十多里夜路,在窩棚里趴了一宿,要是擱在現(xiàn)在的成人,還不得在水庫玩瘋了再回來?可是,我們就這么匆匆忙忙回來了。那個下午,干了些什么活兒,干的那活兒對我們一生有什么重大意義,我現(xiàn)在狗屁也記不起來了。可是,我一輩子都記住了哪個無比浪漫的晚上和深深遺憾的撤離。
李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我早就認(rèn)為他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明白人。人撐死能活多久?現(xiàn)實主義又好在哪?能帶到棺材里去嗎?能盡歡的時候,不盡歡,那不是大傻瓜嗎?我很嘆服那時候的王亞奎,那么小,就知道積累工分,如果他后來一直是這個價值觀,那么這30多年,還不知道積累了多少工分呢!不知他現(xiàn)在下崗了沒有?不知他今天用不用為孩子的學(xué)費發(fā)愁?一個人,再現(xiàn)實,還能抗得過潮流的瞬息萬變嗎?那時候,多掙10個工分,就能保證一輩子不再受窮了嗎?
  我今天,已經(jīng)明白了絕大部分人生道理。但有些事,即使明白也已經(jīng)晚了,晚了!
    
    
    16
    
  遠(yuǎn)征水庫后沒有幾天,苦難夏鋤開始了。在農(nóng)村里,春耕并不可怕,冬天也就是混工分,最可怕的活計只有兩項,夏鋤(老屯叫“鏟地”)和秋收(老屯叫“嘎地”,就是“割地”之意)。夏鋤時正是農(nóng)歷“夏至”前后,白天日照最長,在東北有16個小時,只要能看見苗,就得干。所有的地塊,在一個半月內(nèi)要鋤三遍,才不至于雜草叢生,才能保證莊稼的營養(yǎng)。這“鏟地”,是個高難度的技術(shù)活,老農(nóng)們掄鋤如飛,眨眼之間要把苗留下,草鋤掉,所有的土還要松一遍,簡直是武俠的工夫。沒開鏟之前,老屯們對鏟地難度的描述,就嚇得我們不輕。一開鏟,果不其然,能把人累死。我們不僅掄不好鋤頭,也挺不了那么長時間。東北的地,都是大塊兒的,一條壟,恨不能有三公里長,一眼望不到頭,讓你絕望到想死。
  夏日炎炎,曬不了兩天,我們就成了有色人種。老屯們都戴著尖斗笠,個個都成了大清兵。那尖斗笠,可是有講究,是用麥秸編的,有空隙,能透風(fēng)。他們嘲笑城里人勞動時戴的“蘑菇”草帽,說:“那叫啥玩意兒,王八蓋子,悶死人!”是啊,到了農(nóng)村,才知道,在老屯眼里,城里人基本都很蠢,就一點比鄉(xiāng)下人強(qiáng),那就是能夠月月領(lǐng)公家的錢,而且還領(lǐng)得挺多。
  這回蠢人的孩子們到鄉(xiāng)下接受“再教育”來了,老屯們很解氣,總要教訓(xùn)教訓(xùn)知青,城里人有多么蠢。夏鋤一開始,蠢不蠢,立刻就很分明。老屯們走筆龍蛇,霎時就干出去半根壟。如果以北京的地理打比方,他們相當(dāng)于已經(jīng)干到“北二環(huán)”了,我們還在“南二環(huán)”窮追。
  龐德海一伙道德墮落分子,這時候早就撕下了文明的畫皮,一到地頭,返過身來就“接”美眉。“接”就是幫著鏟,三下五除二,兩下里大會師。美眉們一個媚眼一陣笑,估計老龐他們那勉檔褲都要兜不住了。那邊會師了,把我們幾個雄性的,就那么撂在地半截,沒人管。大幫人馬一到地頭就歇氣兒,約有20分鐘。等我們忙活到地頭,人家早就另起一壟開干了。
  這“鏟地”,著實讓我們中有幾個人“熊”了。

熱,渴,累,漫無盡頭。再怎么說是“煉青春”,我們這也是童工啊。即便童工也不要緊,好處是可以不長成“豆芽菜”,身體棒,但是,別給我們氣受啊。
  干了幾天,我和老龔、家軒、小迷糊四個少爺秧子頂不住了。私下里就商量:“還干他娘個蛋!沒拿我們當(dāng)人,干也是白干。”
  老龔有謀略,摸著上唇的一點點小黑胡說:“咱們得想辦法,東甸子,不是咱們久留之處。你看老房他們仨,都玩了命了,他們是想進(jìn)步。這么一整,咱們太孤立,得挪地方。”
  小迷糊說:“我這就回家,看看能不能往長春附近轉(zhuǎn)戶。再怎么,也得離家近一點。”
  我問:“你有啥辦法?”
  小迷糊說:“問問家里,鄉(xiāng)下有沒有親戚。把咱們四個一塊兒轉(zhuǎn)過去,從頭來,不在這兒受他媽的氣。”
  家軒說:“對,我也回家問問。”
  老龔對我說:“咱們兩家,在農(nóng)村沒親戚,明天就去串戶吧。找找同學(xué),看哪兒能有機(jī)會安排咱們。”
  第二天,我們就扔了鋤頭,再沒撿起來。
  那年月,知青在農(nóng)村確實沒出路。現(xiàn)在的少壯學(xué)者提起那時候,都牙恨得癢癢的,說是“集體無意識”。但是,他們死都不肯說一個真相,那就是,那時候是青年人最自由的時期。回城雖然沒門兒,但是自由無比。“貧下中能”雖然說了算,但人民公社不強(qiáng)迫知青非得勞動,你愿意干不干。不干,就沒工分。年終分糧的時候,要是工分值不夠口糧錢,你拿錢買就是了。每人400多斤糧,是活命的,隊長也不敢扣下。第一年,我們是國家包給糧食,吃喝不用愁,那兩個賣命的工分,掙不掙,我們根本就不在乎。
  不是說“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么,那時候的插隊知青,就生存在這最自由的“社會組織”中。貧下中農(nóng)拿我們小少爺沒辦法,除了道德鄙視,他們沒有強(qiáng)制權(quán)。這道德鄙視,就好比現(xiàn)在的人鄙視“包二奶”,當(dāng)什么用?照包不誤!
  老房、亞奎和長駿三個人,終于放棄了自由,決心當(dāng)牛做馬了。他們是工人出身,從小沒少干活,比我們能受罪。劉隊長開的那個社員評工分大會,起到了“一石三鳥”的作用,徹底分化了我們戶。
  女生們,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不用說了。看樣子,都時刻準(zhǔn)備著,要做老龐他們的二奶了。白天干活兒,美眉們嬌聲嬌語,為的就是讓老龐他們多幫點兒忙,到晚上,就到人家家里去搞統(tǒng)戰(zhàn)。那些少壯老屯的黃臉婆,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都放下大老婆架子,對這些“準(zhǔn)二奶”關(guān)愛備至。
  老房他們仨,用苦干表忠心,老屯看在眼里,都說他們干得不錯。其實他們技術(shù)也沒啥提高,老屯看得順眼,那就是好。那時我們不明白這是中國特色,只氣不過,我們不比他們差,但怎么干都不討好。那時候想,這“貧下中能”真是渾不講理。我們沒想到,30多年后,拿著高等文憑的人,也一樣渾。能不能讓人家看順眼,是我們中國人做人的頭等大事,一百年都不可能變。
  我們四個罷了工,在家里做出發(fā)準(zhǔn)備。開飯就吃飯,吃完就躺在炕上議論出走計劃。
  正是梁燕眉輪值做飯,我們誰也沒心思幫她挑水抱柴禾了。她抽了個空,在外屋地小聲問我:“你們怎么不去干活兒?”
  我躊躇半天,說:“不想干了,想玩玩。”
  梁燕眉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滿怨情。這一眼,直刺我心。
  在女生當(dāng)中,她是唯一比較正派的。雖然少壯老屯免不了也要跟她調(diào)笑,但她總還有個分寸。不像其他那幾個,浪得要把人家勉檔褲子撐開。梁燕眉這充滿怨恨的一眼,我知道,就意味著“可以處一處”宣告終結(jié)了。
  霎時,我心亂如麻。
  看她俊俏的臉、水汪汪的眼睛,無一處不透著善良。可這善良的姑娘,就此,將與我漸行漸遠(yuǎn)。命運,為何如此殘酷啊?我頭一仰,眼淚差點兒沒掉出來。
  小迷糊開門出來,看看我,又看看劉,挺納悶兒,問我:“你咋啦?”
  我趕緊掩飾說:“煙嗆了。”
  小迷糊若有所思,一笑,“枯吃枯吃”踩著秫秸葉子出去了。
  梁燕眉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我看見,那眼圈也是紅的。她幾乎是懇求地對我說:“你們就別瞎鬧了,好不?”
  我搖搖頭。
  這時候,聽見里屋老龔他們在開門,也要出來,梁燕眉趕緊蹲下,繼續(xù)燒火。我急忙一轉(zhuǎn)身,出了大門。
  我們之間一段可能的青春戀情,就這樣走到了頭。心痛的感覺,就是35年后的今天,還讓我忘不了!

就這樣在戶里窩了兩天。第三天,四個人分頭行動。
  從這天開始,我經(jīng)歷了一段流浪生活。背著草綠色的仿軍用挎包,揣了一本艾青先生的詩選和一本高爾基散文選,身上帶了兩塊錢,就走上了漫漫長路。我沒有什么明確目的,大致就是向北走,向更加荒涼的地方走。
  那時候,錢值錢。兩塊錢,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四、五百了。那時坐一趟電車才五分,吃根冰棍兒也是五分,看場電影一毛,買本書三、五毛。手里的兩塊錢,正經(jīng)頂一陣兒用了。
  離開了令人窒息的村莊,走在山野里,才發(fā)現(xiàn),夏季的野外真是太美了。樹木郁郁蔥蔥,天格外的藍(lán),田野也不那么令人恐懼了。我不緊不慢地走著,心里回味著艾青描寫他在山間公路上徒步跋涉的詩,感覺到自由真是美呀,但是又讓人迷茫。
  我從小就羨慕外國小說里的流浪漢,他們破衣爛衫,卻能夠笑對生活。而我現(xiàn)在,也是在流浪,卻一點兒笑不出來。
  一路走,一路問地點,朦朦朧朧地把握著方向。我們學(xué)校在這邊的集體戶有不少,我每找到一個,就住下兩天,然后再走。這些同學(xué),都是初中的,哪個年級的都有,雖然不熟,一說起來,彼此卻都知道。
  那年月,知青就是兄弟,去遠(yuǎn)處的集體戶串門兒,一報家門,就可以免費吃住,沒有人會收錢。以這種方法,流浪一年都可以。我到了人家地盤上,人家都能熱情招待,他們有什么,我就吃什么。晚上他們擠出被子來給我蓋。
  白天,大家都下了地,我一個人躺在炕上看書。聽見寂靜中,窗外有雞在“咕咕”地叫,一派很祥和的氣氛,讓人想起了“大革命”前。
  我看書看夠了,就起身到院子里閑坐,看籬笆圍起來的菜園子。一行行的黃瓜、西紅柿和茄子苗,都長得綠纓纓的。集體戶的房子,跟農(nóng)家的差不多,都有豬圈、雞窩、柴火垛,房檐下也掛著干辣椒和蒜辮子。如果不是接受“再教育”,這里的生活,其實挺好的。
  我的校友們好像跟當(dāng)?shù)氐摹柏毾轮心堋边能和平共處,沒有像我們那樣尖銳的矛盾。每天去地里勞動,就像以前上課一樣。收工后,也不叫累,只是麻木地吃飯、說說話,洗洗,睡覺。
  他們距離公路較遠(yuǎn),所以認(rèn)為自己離城市也較遠(yuǎn),都愛跟我打聽長春的情況。我哪里知道什么新鮮東西,只把道聽途說的跟他們講講。心想,自己這不成了傳教士了?用話來安慰比我更可憐的人。
  流浪的日子里,其實一分錢也沒花。所到之處,雖沒有梁山那樣大碗吃肉,但飯是吃得飽的。走的時候打個招呼,也不必特別感謝。淳樸的年代里,人心還是白紙。此后,我再也沒見過我的這些校友。那時候,大約有500萬我們的“同志”,就遍布在我們國家的廣大鄉(xiāng)村。他們每天都是這樣在過著。而像我一樣為了某個念頭而流浪的人,卻很少。
  我親眼看到了他們的情況,比我們還要差,大多數(shù)的生產(chǎn)隊都比我們那里窮。在那些地方,我根本沒敢提轉(zhuǎn)戶的事情,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窮的地方,除非上面有強(qiáng)制命令,不然哪里的農(nóng)民都不會同意一下子接收四個知青進(jìn)來。
  我只能一村又一莊地走。想想自己跟高爾基差不多了,在社會這個“我的大學(xué)”里,到處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慢慢的,走進(jìn)深山里來了。問一問農(nóng)家,原來是林勝公社。我心頭一喜:我們班,就有一個精英分子集體戶在這里。我逢人就問,鍥而不舍,終于打聽到了那個戶在什么大隊,就直奔那兒去了。

暮色中,我終于找到了紅石大隊我們班的那個戶。
  這一戶,人強(qiáng)馬壯,集中了我們班原來所有的班干部。他們大部分是原我們對立面組織的,除了從我們組織“叛變”過去的小于之外,都是精英。老成、老楊、小陳、小涂,這都是省直機(jī)關(guān)局處級干部的孩子,家里住小洋房,房間多得讓我頭暈。大革命前,他們對我還是滿友好的,整體上也算教養(yǎng)比較好,雖然有一點點傲氣,但不明顯。
  革命風(fēng)暴一來,兩極分化。他們要保老爹,所以參加了保皇派。那一派,很臭,處處搞不過我們,憋了一肚子氣。在兩派僵持的時候,我們都住在學(xué)校教學(xué)樓。一天晚上,我們聽說他們要來“砸”我們戰(zhàn)斗組,老龔便讓我去偵察一下。我偷偷來到二樓他們戰(zhàn)斗組門口,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們黑了燈,門又開著,便探頭去望。只見見里面有幾個黑影,動也不動,很緊張地戒備著。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看了半天。里邊似乎很緊張,連喘息聲都能聽見。我看不出名堂來,就走了。
  回到一樓我們戰(zhàn)斗組,一說情況,大家都亂猜。老龔說:“不好,他們確實在做準(zhǔn)備,今晚肯定來。咱們要防備好,別睡,極有可能是后半夜來。我去通知高年級同學(xué),讓他們一有情況趕快來增援。你們,抓緊時間多撿點兒磚頭。”
  小迷糊扎好軍用皮帶,挺挺胸說:“敢來,往死里砸他狗日的!”
  我們徹夜未眠,但敵人并未來。
  原來,當(dāng)時他們戰(zhàn)斗組正在搬家,剛巧電燈泡憋爆了,正在手足無措間,我在門口探了頭。里面以為是我們要襲擊他們,都嚴(yán)陣以待。只要我跨進(jìn)去,就是一頓暴打。結(jié)果我走了。他們摸不著頭腦,分析了一下,認(rèn)為是我們要去“砸”他們,我不過是個偵察兵。于是這一夜,他們也徹夜未眠。
  后來我們組織逐漸坐大,終于把他們一派全部攆出了學(xué)校。
  當(dāng)時兩撥人的敵對情況,可見一斑。
  可是,在這黃昏的小山村見到他們,雙方都泯去了恩仇。小于看見我,一聲歡呼:“你小子怎么來了?”
  大家圍上來,問這問那。做飯的女生招呼開飯,老成就拍拍我肩膀說:“來,吃飯!別的戶咱們同學(xué),誰都沒來過,你是頭一個。來了,就多住幾天。”
  他們吃飯就在院子里,充滿了農(nóng)家氣氛。山里的節(jié)氣比我們那里晚一點兒,到現(xiàn)在還沒有開鏟,所以大伙對鏟地很有神秘感,紛紛向我打聽。我干過兩天,跟他們介紹了一點兒要領(lǐng)。
  眼前的這些同學(xué),過去的生活都是很優(yōu)雅的。大革命前,我去過他們的家,跟他們交換郵票。看到他們的業(yè)余興趣跟我也差不多,但社會地位可要尊貴多了。在班里,他們是棟梁材。我們的女班主任,原則性很強(qiáng),對他們很照顧,對工農(nóng)子弟一般,而對我這樣的知識分子子弟,則很蔑視。我那時候小,沒覺得太不公平,認(rèn)為自己老爹沒打過蔣匪,住的也不是小洋樓,被蔑視,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大革命一來,我的平等意識被喚醒了。她憑什么呀!因此,我們班的第一張大字報,就是我寫的。順口溜,嘲諷女班主任。作品貼到了三樓的樓梯上,一直垂到一樓。那天晚上,全校有五百多同學(xué)跑去觀看。高年級同學(xué)看了笑得要死。幾個高年級女生起頭,五百人齊聲朗誦我的作品,據(jù)后來有人講,聲音傳出去兩公里遠(yuǎn)……
  那些風(fēng)云,都過去了。如今,我們一塊兒坐在籬笆墻的影子下,端著大海碗,呼嚕呼嚕地吃高粱米水飯。
  空氣里,有燒柴、豬糞和酸菜的味道。
  過去的精英們,現(xiàn)在也能安于這種被奴役的生活,這使我受到了一點點觸動。

小于原先在我們組織的時候,跟我比較要好,后來受老龔排擠,憤而“叛變”,與我疏遠(yuǎn)了。但那一段緣分還在,因此這次見了我處就格外的親,老跟我聊。
  我講了一下我們尷尬的處境,小于就說:“靠,走上社會,你們還像在學(xué)校那樣?那不行的,得干,得認(rèn)命。”
  我嘆一口氣說:“我們跟老屯已經(jīng)搞僵了。”
  小于說:“胳膊拗不過大腿,你們就低頭吧。先把農(nóng)活兒學(xué)好,他們對你們也就好了。”
  我說:“老房他們還行,我們幾個,被人盯上了,怎么的都沒好。”
  小于問:“龔本輝還那么牛逼?”
  “還行。”
  “你別跟著他跑了,他老爹有點兒門路,他敢折騰,你跟著折騰能有什么好?”
  小于講的是推心置腹的話,我無言以對。躺在他們戶的炕上,心里嘆了半宿的氣。
  我們班女生的精英,也都在這個戶。吃晚飯時,我都見到了。小商,副廳長的女兒;小李,參謀長的女兒;小陳,長影導(dǎo)演的女兒;都是絕色美女,儀態(tài)萬方。下了鄉(xiāng),也是英姿勃勃不減當(dāng)年。那時候,還比較封建,見了面,她們雖然都有些驚訝,但也不打招呼,只點點頭。小陳是我過去的暗戀對象,這次見到,依然覺得她高不可及。但我心里已有了平民之花梁燕眉,所以也就沒有從前那么傷感了。
  兩天后,他們生產(chǎn)隊開鏟了。小于說:“你別貓在屋里看書了,一塊兒干兩天吧。”于是,我就當(dāng)玩玩,義務(wù)幫他們干了兩天。
  他們這里,是純粹的山區(qū),民風(fēng)比較淳樸,“貧下中能”不那么盛氣凌人。一群城里大干部的子女,跟老農(nóng)們相安無事。山里的地塊小,干完一塊很快。再去干下一塊,就要走一段山路,實際上能多歇幾氣兒,所以勞動強(qiáng)度顯得不那么大。
  我來時,正是山里最美的初夏,野百合開遍了山凹。他們生產(chǎn)隊的男女青年老屯,不像我們那邊的那么土,而是挺懂得愛美。收工時,每人摘一束野花,扛著鋤,一路說笑,好像“桃花源”中人。那野花,花朵之大,我只在歐洲的靜物畫上見過。
  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們這里的少壯老屯從不跟女知青打情罵俏。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我在這翠綠的山間干了兩天活兒,心靈好似受到洗滌,舒服多了。悄悄跟小于說了說轉(zhuǎn)戶的事情。小于搖頭,面有難色,說他們這里太窮,干一天才三毛錢,不抵我們東甸子干半天,再安插人進(jìn)來,基本不可能。
  小于勸我:“你也是經(jīng)歷過學(xué)校大革命的人啦,別書呆子氣,適者生存。跟貧下中能頂牛,那還有好?”
  小于的話,即使不說,道理我也明白。可是,人的尊嚴(yán),有時比道理重要。我并不想辯白,我只想找一個不受氣的地方。
  我又閑呆了一天,最后戀戀不舍地與他們告了別。
  我的流浪,無功而返。一路上,景色美得無以復(fù)加,但我心頭卻充滿了少年人解不開的憂郁。


17
  
  回到東甸子,見老龔和家軒早就回來了。碰了碰情況,都說沒什么希望。我們就把希望寄托在小迷糊身上了。小迷糊拖了這么久沒回來,說不定有戲。我看老龔和家軒離開東甸子的決心一點兒沒動搖,也就沒跟他們說我在我們班那一戶串門時的感想。
  過了幾天,小迷糊回來了,我們大老遠(yuǎn)地看見他,就揮著手跑過去,和他緊緊擁抱。大伙七嘴八舌地問:“怎么樣啊?”
  小迷糊興奮地說:“有希望,有希望!慢慢說,慢慢說。”
  他帶了一包“曹操糕”回來。這點心,正確的寫法是“槽子糕”,是那個年代生產(chǎn)的唯一的一種蛋糕,是梅花狀的,用烤箱烤得外皮焦黃,油多,又甜。我們打開紙包,像見了親娘,一頓狼吞虎咽。
  吃完了美味蛋糕,我們又繼續(xù)追問最關(guān)心的問題。小迷糊說,他們一個鄰居,有親戚在鄉(xiāng)下。這次,小迷糊特地去那里的生產(chǎn)隊看了看,離長春挺近,在九臺縣。那邊的關(guān)系也見到了,是個生產(chǎn)隊會計,答應(yīng)有機(jī)會就幫忙。這消息,實際很渺茫。但我們是汪洋大海里的落水客,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小迷糊一說完,我們齊聲歡呼,差點兒把他抬起來。
  對于當(dāng)前的時局與對策,我們四個認(rèn)真討論了一番。去蘇聯(lián),當(dāng)然是上策,一勞永逸,但不易實行,現(xiàn)在還不能考慮。要是繼續(xù)留在東甸子,我們就要永久受氣,所以必須轉(zhuǎn)戶。在轉(zhuǎn)戶尚未成功之前,我們的策略,一是磨洋工,帶干不干,因為沒必要吃苦受累;二是不要讓女生和老房他們太得意,要時不時給他們添點兒堵。
  日子已到了7月份,在東北,這是夏季最后的好時光。我們制定了正確的策略之后,就開始磨洋工,每天去打聽有什么活兒干,輕活兒就去干干,重活兒就休息。混了幾天,覺得還不過癮,索性回長春,度假。
  夏季里回到城市,才看出巨大的城鄉(xiāng)差別。在農(nóng)村,老屯一大早3點半就下地,走在路上還半睡著呢。再看城里人,6點半起來算是早的,早上還可以跑跑步。晚上6點,準(zhǔn)時下班,吃完晚飯,游泳的游泳,散步的散步,真是天堂里的生活。沒見過哪個城里人干活兒能干出一身臭汗的。就是掃馬路的清潔工,也是8小時工作制不動搖。
  這次在鄉(xiāng)下呆了快五個月,回到家,只覺得路也寬,樓也高,路燈也漂亮。城里人,個個襯衫雪白,衣帽整潔,洋得很。
  我們四個,有一天約好了到學(xué)校去看看。上午9點鐘,在自由大路電車站會齊,懷著一股說不清的熱望,往學(xué)校走。
  越走,景物就越熟悉。這路,我們從前曾經(jīng)走了三年多。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校門了,不由得“近鄉(xiāng)情更怯”。本來是鼓足勇氣要進(jìn)學(xué)校去看看的,到了這兒,卻忽然都站住了。我們覺得自己不是從這里畢業(yè)的,而是被趕出來的。我們不是這個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我們是逆子,是廢品,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隔著馬路,我們看了校門好久,怎么也挺不起胸來堂堂正正地進(jìn)校門。
  老龔說:“算了,別進(jìn)去了。咱們在籬笆外面繞一圈吧。”
  隔著柵欄,我們看見了熟悉的教學(xué)樓、生物樓、體育館、學(xué)生一舍、二舍;甚至還看清了低矮的大食堂和校辦廠。那風(fēng)雨操場,那足球場,都還綠草如茵。教室窗戶下的丁香樹,仍然郁郁蔥蔥。風(fēng)吹過,我們還聽到了風(fēng)琴的聲音,不知是哪個教室在上音樂課。
  走著走著,大伙都有些心酸。小迷糊不停地念叨著:“省實驗啊,省實驗……”
  忽然,老龔?fù)W∧_,問大家:“都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咱們就走吧。”
  說完,他扭頭就往回走。剩下我們仨,看了一眼母校,也跟著他走了。

那時的知識青年,回城探親一次,是上一次天堂。離開故鄉(xiāng)返回集體戶,是赴一趟刑場。每次,都要經(jīng)歷這樣一次的生與死。極端的熱愛與厭憎,都在那時體驗到了。我以前,從沒感覺到故鄉(xiāng)城市的一切是這樣的親,美得像個大花園。所有職業(yè)的人,都讓我羨慕,因為他們過的是高尚的城市生活。就算是掃大街,那也是體面的勞動,可以按時上下班,不用跟著日頭轉(zhuǎn)。
  我在家呆了一個月,每天都上街去逛。五商店、二商店、重慶路、長江路,哪里熱鬧往哪里去。走在干凈整潔的柏油馬路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舒暢。這才是生活,這才是幸福啊。
  直到有一天,父親問我:“你們這農(nóng)閑時間,是不是太長了?”我才意識到,必須得回去了。故鄉(xiāng)已不允許我這樣的人久留。
  八月初,天涼了。我和老龔他們聯(lián)系了一下,決定返回。
  初秋的東甸子,玉米葉已經(jīng)枯黃,滿目凄涼。我們從花團(tuán)錦簇的長春回來,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破敗與凋零。
  我們不在的時候,老房他們幾個男生和女生完全結(jié)成了死黨。看見我們回來,都不冷不熱,像是嫌我們很礙事的樣子。他們天天晚上在女生屋子里商量事情,無非是怎么討好貧下中能,怎么干好農(nóng)活兒。
  我們則破罐子破摔,不理他們。在一個房頂下,各使各的勁兒。
  “嘎地”,也就是秋收開始了。這也是一個要命的活兒。東北的秋天不長,莊稼要快割快收。下雪前,都要運到場院上去,不然雪一埋,就要麻煩。農(nóng)民們起早貪黑,瘋了一樣地干。我們還是不行,每天都累個半死。晚上收工,吃完飯?zhí)稍诳簧希恍∮X醒來,肚子就餓了。
  家軒說:“不行,餓得慌,我去炒飯吃。”
  他爬起來,到外屋地,把剩下的高粱米飯用油炒了,叫我們起來吃。炒飯里,有油有鹽,還有蔥花,香味撲鼻。
  我們吃了一次,就上了癮,天天晚上都起來炒飯吃。集體戶的糧油是共用的,我們這一吃,等于多吃了一份。老房他們看在眼里,恨得直咬牙。
  終于到第四天頭上,以關(guān)美玲為首的女生不干了,涌進(jìn)我們屋,對我們說:“你們這么糟蹋油不行,咱們分戶!”
  “分戶”,這是個知青史上絕無僅有的概念,只在我們東甸子集體戶發(fā)生過。
  我們正好不想跟這伙庸俗到家的人攪和在一起,就同意了。
  劉隊長被請來當(dāng)公證人,他和王會計拿來一桿大秤,把集體戶的糧食、蔬菜、豆油(只剩了一點點)、柴火,一五一十分了。老房他們和女生算一戶,他們?nèi)齻男的先到劉隊長家住,把房間讓給我們。這樣,就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了。
  分戶后的幾天,正是秋雨綿綿,讓人萬念俱灰。我們這邊,再過不上飯來張口的日子了,哥兒幾個輪流做飯。家軒最先做,他發(fā)明了一種做法,等鍋里的高梁米快要熟了的時候,揭開鍋,用鏟刀把飯鏟成一個小堆,再蓋上繼續(xù)悶。這樣出來的米,比較硬,別有一番味道。家軒沾沾自喜,每天我們吃飯,他就要自賣自夸。
  后來,老龔實在忍不住,就說:“你他媽的這叫什么飯,都沒熟!”
  家軒很委屈,爭辯道:“咋沒熟?”
  我和迷糊看他們要吵架,就趕緊拉架:“算啦,算啦,明天,就別用這新方法啦!”
  我們做了幾天飯,就把油用沒了。蔬菜也只有土豆。沒法子,就煮土豆當(dāng)菜,放一把粗鹽,有個味兒就行。吃的時候,自己把皮扒開。鹽水煮土豆,吃起來,感覺很像咸鴨蛋,我們就當(dāng)是在吃咸鴨蛋。
  天開始下霜了。早起干活兒,又困,又冷,又潮濕。我們割豆子,手套一磨就破,搞得手上鮮血淋漓。干了七、八天,我頂不住了,收工后跟他們幾個說:“我不想干了,這么干有什么用?”
  老龔說:“就是,咱們轉(zhuǎn)戶之前,干脆別干活兒了,呆著吧。”
  小迷糊說:“那行嗎?”
  老龔說:“有啥不行?咱們要是上蘇聯(lián),有人管;咱們不干活兒,誰還敢管?”
  我們就這樣,撂了挑子,自動下崗了。一個人輪流做一星期的飯,其余沒事的人,白天就到各處去亂串。
  輪到我做飯時,家軒教了教我。其實很簡單,放好米和水,一頓猛火燒開鍋,就不用管了,剩下的炭火,正好把飯悶熟。
  我做飯的那個星期,恰好是梁燕眉也做飯。她已經(jīng)很久不跟我說話了。這一次,仍然是冷著臉,看也不看我。我們在外屋地各做各的飯。她們“那一戶”做飯有計劃,所以到現(xiàn)在還有油,每天都像模像樣熬個菜,比我們要正規(guī)多了。
  我在煮土豆時,梁燕眉正好看見,神情很驚訝,忍了忍,終于問了我一句:“你們就這么做菜?”
  我說:“是啊。”
  她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我做好了飯,就回屋子里躺著,忽然聽見梁燕眉在外屋地喊我的名字。
  我連忙跳下炕,推門出去,卻不見人,只見我們灶臺上放著一大碗熱騰騰的土豆熬南瓜。
  這一大碗菜,顏色鮮艷,香味誘人。
  這是梁燕眉給我的!她的心里,還沒放下我。
  我心頭一熱,眼睛都有點兒模糊了。

天一天冷似一天,日頭也漸漸短了,我們百無聊賴。每晚早早燒了炕,躺下就睡,養(yǎng)膘。我睡不著,常常想起父親。父親送我踏上來敦化之路,對我,是寄托著一些希望的。他希望我在人生戰(zhàn)場上做個合格的兵。但我恐怕要辜負(fù)他老人家的希望了。我只能做個逃兵。
父親自“大革命”以來,景況一直不大好,我下鄉(xiāng)前幾個月,遇上“清理階級隊伍”,他被懷疑是“美國特務(wù)”。我們家被他們單位造反派抄了,照片、書籍被抄走一大批。一架過去在地攤上買的美國收音機(jī),也給當(dāng)成電臺抄走了。一個30來歲的少壯派蠢豬抱著收音機(jī),邊走邊說:“我懷疑秘密就在這里邊。”
父親念大學(xué)的時候,美國大使司徒雷登經(jīng)常到學(xué)校去看望中國學(xué)生。有一次,偶然碰上了父親他們一群,有人順手照了一張相。這相片,我父親就說不清了。單位造反派把他關(guān)起來,不讓回家,又到我們學(xué)校,通過造反派組織找到我,給我做動員工作,讓我勸老爸自首坦白。我很疑惑,老爸是個老實巴交的人,美國不可能招募這么窩囊的特務(wù)吧?那些單位造反派,都是牛逼烘烘的少壯派,說話沒人性,威脅我說:“你爹不交代,我們就能關(guān)他一年,你信不信?就你爸那個體格,他能挺得下來嗎?”
  我咬死了說:“我啥也不知道。”
  少壯派蠢豬們說:“你做不做你爸工作?”
  我說:“他不可能當(dāng)特務(wù)。”
  “怎么說?”
  “他上街買菜都買不好,我媽老說他。”
  在一旁聽我們談話的我校造反派頭頭趕緊捂著嘴樂。父親單位的少壯們想發(fā)火,又礙于場合,只能恨恨地說:“你想保住你爹的命,趁早勸他坦白。”
  “我日你們姥姥!”我心說,“我是誰?我造反起家,還怕你們?這輩子,你們遲早也有犯到我手的時候,等著瞧!”
  學(xué)校造反組織的頭頭對我有憐憫之心,打了個圓場,把那些蠢豬們哄走了。
  蠢豬們終究沒挖出線索來,關(guān)了父親倆月,放了,嫌疑帽子還戴著。一直到今年夏天我回去探親,才聽說沒事了,正在準(zhǔn)備下干校。下干校,是個苦差,但對于父親來說,等于承認(rèn)了他是“革命干部”,總算摘掉了“特務(wù)”帽子。所以,夏天時他心情還比較好。
  我在鄉(xiāng)下的事情。都瞞著他,不敢說我們正跟貧下中能對著干。父親看我曬黑了一點,還比較滿意,說:“孩子,吃苦,不是壞事。吃過苦的人,栽不了大跟頭。”
  老爹這話可錯了。我們這一代,是苦就吃過,跟斗卻栽的數(shù)不過來了,沒有一回能跟上時代的,一直踉踉蹌蹌到今天。
  
  那年秋天,為了逃避吃苦,我們毅然脫離了主流社會,開始浪蕩。家長管不著我們,生產(chǎn)隊也管不著我們,徹底自由了。以往隊里開社員會,都要叫我們,見我們徹底罷了工,劉隊長也就不再叫我們了。“那一戶”倒是隔三差五的就去開會。
  我們起了好奇心,什么事兒啊,生產(chǎn)隊要頻繁地開會?一天晚上,我們溜到隊部外頭偷聽。里面先是在商量農(nóng)活兒的問題,商量完了,就談到了集體戶。
  劉隊長說:“你們那幾個男生,怎么都不干活兒啦?”
  王亞奎嘴快,立刻打小報告說:“他們那幾個少爺秧子,能干什么活兒,天天唱黃歌,到處瞎串。”
  劉隊長說:“他們那幾個,活兒干得確實不咋地。”
  王亞奎接著告狀:“他們心思也沒用這上呀,成天想著往蘇聯(lián)跑。”
  劉隊長說:“就他們幾個那廢物樣兒,還能偷越國境?”
  眾社員就大笑。
  墻根底下,我們幾個聽得咬牙切齒。
  回到集體戶后,老龔說:“這幫王八蛋,咱們得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
  家軒晃了一個下擺拳,說:“對,揍他個姥姥的。”
  懲罰計劃很快就制定好了,我們要打一場維護(hù)尊嚴(yán)的戰(zhàn)斗。從兵力上說,我們四個男生,他們只有三個男生,我們是強(qiáng)勢。而且我們先發(fā)制人,有必勝的把握。
  接連幾天,我們都在備戰(zhàn),尋找戰(zhàn)機(jī)。家軒被安排發(fā)起第一輪攻擊,連著幾天,他都不停地在練“穩(wěn)、準(zhǔn)、狠”的下擺拳。
  機(jī)會終于來臨了。一天中午,老房他們?nèi)齻進(jìn)了女生屋,在商量什么事情。家軒看見了,緊急通知我們進(jìn)入戰(zhàn)爭狀態(tài)。我們幾個馬上來到外屋地,把大門堵住,擺好了陣勢。
  家軒清清嗓子,叫了一聲:“馮長駿,你出來一下,我有個事兒問問你。”
馮長駿的父親是當(dāng)年的長春拖拉機(jī)廠的“貴族”工人,一月工資七、八十,家境很不錯,住的是過去日偽時期的小洋樓,帶地板,不比我家差多少。他老實木訥,是個善良人。我們那時雖然小,但也裝了一肚子成人的壞水兒,知道欺負(fù)善良人不會有什么后果。馮就是我們選出來的“突破口”。
  家軒一喊,馮長駿應(yīng)聲而出,問:“啥事兒?”
  家軒問他:“你前天是不是罵了我?”
  這是典型的“狼和小羊”的邏輯,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馮長駿一臉茫然:“我什么時候罵過你?”
  家軒冷笑一聲:“你不承認(rèn)?”說著,照他下巴就是一記下擺拳。這拳法,東北又俗稱“電炮”,迅疾如電。右拳攥緊,五指并攏,手腕挺直。這樣,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手腕上,沖擊力極強(qiáng),又不會挫傷手指。當(dāng)初,一中那小子就是一個電炮把我打倒在地的。
  家軒為此已經(jīng)練習(xí)了多時,一炮下去,馮長駿雖未摔倒,但也站立不穩(wěn),踉蹌了幾步,嘴唇立刻出了血。他“哎呀”一聲,捂住了嘴。
  里面的人聽到動靜,知道是我們尋釁,老房在女生屋子里“哇”地一聲,撲了出來。他身大力粗,氣勢逼人。
這我們早就料到。我方老龔立即迎上,兩人交手,很快搭起了摔跤架子,像兩頭老熊在地上轉(zhuǎn)開了圈兒。
最后出來的是王亞奎,他破口大罵:“反了你們!還敢打人!”他忽然指著我說:“你什么出身你不知道?你老爹什么問題你不知道?你還敢打我們工人子弟?”
  我說:“王亞奎呀,我老爹問題搞清楚啦,已經(jīng)下干校了,是革命干部了。你到長春去調(diào)查呀!”
  王亞奎氣急敗壞,上前就要幫老房。我方我和小迷糊戰(zhàn)斗力最弱,但倆也能頂一個,預(yù)定是負(fù)責(zé)牽制王亞奎的。他剛一出手,我倆從兩邊立刻把他揪住。王掙脫不開,氣的“呀呀”大叫。
  馮長駿莫名其妙挨了一個電炮,此時回過神來,抓住家軒領(lǐng)子質(zhì)問。家軒也反手抓住他的領(lǐng)子,兩人就像斗架的公雞。
  “你憑什么打人?”
  “我他媽就打了,怎么地?”
  主戰(zhàn)場的老龔和老房,已經(jīng)不知頭頂著頭轉(zhuǎn)了多少圈兒了,都累的“吠兒吠兒”的直喘。老房家窮,買不起腰帶,用的是布帶子扎褲腰。在激烈搏斗中,一下給掙斷了,棉褲下滑,露出了半截白屁股。但戰(zhàn)斗激烈,誰也顧不得了。
  女生們先是嚇呆了,好半天沒人敢吱聲。后來醒悟過來,就開門想出來助戰(zhàn)。不料一開門,剛好看見半截肥臀,嚇得一片亂叫,把門馬上又關(guān)了。
  外屋地霎時成了戰(zhàn)場,鍋碗瓢盆不斷被碰翻。咒罵聲、喘息聲、撕擄聲不絕于耳,聽起來十分慘烈。女生再也忍不住了,不管什么屁股不屁股的,由關(guān)美玲帶頭沖了出來。關(guān)美玲指著老龔鼻子斥責(zé):“龔本輝!你別不要臉,你還敢打同學(xué)?”
  梁燕眉也沖上來,推開我和小迷糊,瞪著我,憤怒地說:“你們太不像話了,太野蠻了!”
娘子軍一介入,雙方自然停了手。
關(guān)美玲護(hù)著老房他們,沖老龔說:“龔本輝,你太流氓了!”
老龔咧嘴一笑:“我流氓?我朝大街撒尿了么?”
女生一片嘩然,紛紛怒斥。
關(guān)美玲氣得臉發(fā)白,說:“我上公社告你們!”
雙方又各自說了一些狠話,便都退回了自己的營地。
  把門一關(guān),我們四個擊掌歡呼:此戰(zhàn)大獲全勝,滅了他們的威風(fēng)。特別是家軒的出手,又快又狠,真是痛快。小迷糊拿過京胡,拉起了《智取威虎山》,高唱一曲“今日痛飲慶功酒”。 
我們的凱歌還沒奏完,門就被劉隊長“咣”的一腳踢開。他鐵青著臉,吼了一句:“很入著(舒服)是吧?你們這是要作反天了!馬上給我上那屋開會。”
  分戶以來,兩個戶的人還是第一次聚在一起。馮長駿的嘴明顯腫著,女生們個個義憤填膺。我們故意若無其事。
  劉隊長看人已經(jīng)齊了,就下了炕,站在地上,背著手訓(xùn)話:“看看你們幾個,腐化墮落成啥樣啦?活兒活兒不干,跟戶里人打架。還弄出個‘電炮’來。有能耐,就給我來倆‘電炮’!過兩天,是不是要上房揭瓦呀?再胡鬧,就把你們綁公社去,信不信?咱東甸子,處理不了你們了。”
  我們知道,“打狗看主人”。這一仗,觸動了老屯們承受的底線,再進(jìn)一步,他們把我們綁到公社不是不可能的。
  但劉隊長到底是老于世故,他犯不上為了老房他們跟我們這些亡命徒結(jié)仇,所以也沒有進(jìn)一步逼我們,而是劃定了兩戶的三八線,誰也不許進(jìn)犯誰。只要我們不在戶里鬧事,他就讓我們自生自滅。
  我們集體戶“電炮”事件,很快傳遍了東甸子。在農(nóng)民眼中,我們幾個人,成了徹底的小腐化墮落分子。過去跟我們多少有點交情的老張和小蘇,都不大樂意接納我們了。
  我們陷入了被人民鄙視的汪洋大海中,每天就更加難熬,只好琢磨吃的。地里有些黃豆割倒了還沒來得及收回去,我們就趁黑往回偷,在院子里點火一燒,扒出烤熟的豆子來吃。吃罷,滿口留香,嘴唇烏黑。秋天的老玉米,有一些還不太老,我們也是趁黑到地里用手摸,摸到了,就掰下來。做飯時扔到炭火里烤,烤得辟哩啪啦響,那香味兒,直讓人流口水。
  混了不知道有多久,雪終于飄飄地下開了。黃昏時分,村莊寧靜安詳,雪無聲地在落,掩蓋了滿世界的荒涼。
  第二天清晨起來,奇冷!水桶凍在了地上,太陽沒有任何熱度,漫山遍野的雪刺得人睜不開眼。
  東甸子通往外界所有的路,都被這大雪封住了!


18
  
從那時候起,我們就明白了:人生不是游戲,而是一場磨難。少年時代結(jié)束了,我們注定了一生要經(jīng)受無數(shù)磨難。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呢?不知道。  
東甸子的雪,掩去了夏日的繁華,白茫茫大地上一無所有。今年的年初,我們在雪中來到這里,夢一樣地恍惚。在懵懂中,度過了春夏秋三季,失去了童心,失去了方向感。冬天的太陽,有亮度,沒熱度。早上,我們抖抖瑟瑟地從土坯房的玻璃窗向外張望,內(nèi)心如死一般。這每到來的一天,有什么意義,有什么盼頭?無論是書上,還是在電影里,都說我們已經(jīng)過上了千載難逢的幸福生活。可是,我們的幸福,在哪里?
  就在這絕望的時刻,我們戶來了三個不速之客。是長春二中初二的三個小子。為首的姓曲,綽號“水曲柳”。他們戶在林勝以北的山溝里,是跑來“串戶”的。一路不知走了多少家,瞎貓碰死耗子,撞到了我們戶來。
  有朋自遠(yuǎn)方來,我們按知青的老規(guī)矩,滿招待。不過,無米之炊,我們也變不出花樣來。好在他們不計較,也跟著吃鹽水煮土豆。
  這三個家伙,文革武斗時是好手,真正上過陣、攻過堅的。據(jù)說,當(dāng)年在二中造反大軍里,當(dāng)過敢死隊隊員。提起熱兵器打仗的事情,如數(shù)家珍。當(dāng)年長春的我方一派中,有一位五十中的學(xué)生領(lǐng)袖,在偷襲戰(zhàn)中被亂槍打死,被我派尊為“烈士”。水曲柳對那個家伙則不以為然,說:“那小子,什么東西?亡命徒。他不死,誰死?”
  三個小子一住下來,就不想走了,大概是認(rèn)為找到了臭味相投的知己。每天跟我們侃山,講武斗的趣事、造反派里的緋聞、捉弄老師的手法,天天侃得嘴冒白沫。說來,水曲柳他們也是干部子弟,一副牛逼朝天的模樣,不過,他們卻不是精英。在“大革命”前,是小混混,與我們班的老成、老楊、小陳、小涂根本是兩路。當(dāng)年的干部子弟,不是極好,就是極孬,很少有中間狀態(tài)的,
  水曲柳他們來的時候,正是“電炮事件”結(jié)束后不久,我們和老房、關(guān)美玲他們正執(zhí)行停戰(zhàn)協(xié)議,誰也不干擾誰。龐德海一伙道德敗壞分子就乘虛而入,公然跑到我們戶女生房間,躺在炕上聊天、唱大戲。有時唱得高興了,分貝達(dá)到80,間或還有浪笑。
  一開始水曲柳沒大在乎,他們畢竟是來作客的,不好說三道四。后來感到不對,就驚訝地問:“是什么人在那屋?老屯嗎?”
  我們說是。
  水曲柳一個鯉魚打挺兒,從炕上翻身起來:“你們真是讓人騎著脖梗拉屎!老屯怎么敢這樣?”
  我們跟他們講了“分戶”的經(jīng)過。
  水曲柳一聽,有點蔫了:“原來那幫騷貨不歸你們管了,不然,集體戶女生天生就是男生的‘碼子’。他老屯還想開開葷?”
  水曲柳怏怏不樂地躺下,繼續(xù)侃他的“5.3 圍攻工大事件”。但是對面屋子里的狂浪笑語,時時干擾他的思路。終于,他忍不住了,起身,站在炕上,隔著房梁沖那屋喊:“你們那屋的,在‘打圈’嗎?打圈也不找個背靜地方!”
  那邊屋子里略為安靜了一下,接著浪笑聲又起。水曲柳較上了勁兒,索性就一聲連一聲地喊。
  老龐的臉終于掛不住了。我們的門,被他一腳踢開。
  他身披一件藍(lán)棉大衣,抖了抖肩膀,橫了水曲柳一眼:“誰喊的?你們是哪的?”
  水曲柳從炕上下來,站在他對面,面不改色:“我們是三家子公社長春二中集體戶的。”
  “你們干嘛來了?”
  “你算老幾啊,管得著嗎?”
  老龐又抖了抖大衣:“我是民兵隊長,問問怎么的?”
  水曲柳輕蔑地一笑:“不就是老屯嗎?你嚇唬誰呀!”
  老龐大怒,上前就要抓水曲柳的手腕兒:“你說誰老屯?”
水曲柳往后一撤,嗖地一聲,從褲腰上拔出了一柄步槍槍刺。那東西像匕首,兩面是血槽,閃著烏光。這小子擺好了架勢,一晃頭:“怎么的,要干架?”
老龐倒也沒慌,定了定神說:“小爺們兒,我跟你無冤無仇,來來,咱說明白了,再打!”
水曲柳就問:“你不是民兵隊長嗎?”
“是啊。”
“知道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不?”
“知道。”
“那還調(diào)戲婦女?”
老龐橫了一眼,說:“那屋里,有你妹子?”
“我操你妹子的!”水曲柳大怒,跳起來就刺。
老龐連忙躲閃:“呀,呀,還敢殺人?”
“我剁了你個雞巴!”
“使不得!”我們幾個連忙拽住他胳膊。
  老龐見水曲柳要動真家伙,好漢不吃眼前虧,說了句:“你們等著!”回頭就走。
  其余幾個少壯農(nóng)民,更不敢呆,慌慌張張跟著離開了集體戶。
  我們這邊立刻一陣歡呼。女生屋里,有人罵了幾句“骯臟”,也就沒有動靜了。
  水曲柳哈哈大笑:“你們唱夠了?該我們唱了吧?”說完,就唱起了當(dāng)時的所謂流氓歌曲《囚歌》。
  
  我在這里,遙望家山,
  不見老母,慈祥的臉。
  過去的歡樂,
  往日的幸福,
  什么時候,
  才能重見……
  
  歌聲挺凄涼,與當(dāng)時我們的痛快心情不大相吻合,但我們卻唱得如醉如癡。
  這歌,不知是什么人寫的,也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流傳的。反正在那個年代,這樣的歌,是個異數(shù)。它就在邊緣的民間,被我們這些人傳唱著,很有神秘感。

水曲柳他們的到來,給我們幾個注入了強(qiáng)心劑。我們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不愿意按照別人安排的方式來生活的人,大有人在,不止我們幾個。
  兩天后,我們一塊兒興致勃勃地去官地公社逛街。沿著積雪的公路,走了十多里,來到了公社的小鎮(zhèn)上。這里其實沒有什么可逛的。那年月,街上沒有私人商鋪,公家的百貨店和小飯館,都很寒酸,只比東甸子熱鬧一點兒。
  在小飯館里,大家湊錢,吃了一頓飯。沒有純粹的大米飯,只有摻了玉米碴子的米飯,不好吃。好在菜里有油,我們已經(jīng)是很久沒吃油了。
  吃完,覺得沒解饞。出來看見街邊有居民養(yǎng)的鵝,一群群的,到處在覓食。水曲柳就問:“你們想不想吃鵝?”
  我反問道:“想買鵝?哪有錢?”
水曲柳嘻嘻一笑:“買?用不著買。想吃,咱們今晚就能吃!”說著,他把軍大衣扣子解開,跟一個同伙向一群鵝走去。
街上人多,沒等我們看清他們干了什么,兩人就回來了。他倆掀開了大衣的衣襟,我們都愣了——每人懷里揣了一只鵝!
  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往回走。路上,水曲柳向我們介紹經(jīng)驗:“抓鵝,要把鵝脖子擰到翅膀底下,掖好。這樣,它就既不叫,也不會死。晚上,咱們就煮鵝吃吧!”
  回到東甸子,天剛擦黑,我們迫不及待地動開了手。水曲柳手腳麻利地殺了兩只鵝,用開水褪了毛,去掉內(nèi)臟,扔進(jìn)鍋里煮。沒有佐料,只放了鹽,不到半小時,滿屋子就是一股香氣。
  鵝湯終于煮好了,我們連飯都來不及做了,就盛出來分享。
  好大的一層油。這樣的美味,終生難忘!
  艱苦慣了的人,吃了一點油,就膩住了。兩只鵝,我們竟然吃了三頓才吃完。口中余香,幾天不散。
  這天,酒足飯飽,水曲柳又跟我們胡吹他在武斗中的戰(zhàn)績。老龔偶然提到二隊集體戶那幫小子以前曾來尋釁的事。水曲柳一聽就火了:“還有這事兒?他們是哪的?一中的?走,去找他們,給你們報仇!”
  我們一伙氣勢洶洶,來到了二隊集體戶。
  集體戶只有兩個女生,其余的都回長春了。沒找到人,水曲柳很不甘心,又問:“他們還有沒有別的戶?”
  我們說:“一隊集體戶也是一中的。”
  “走!”水曲柳抬腿就走。
  一隊集體戶也是人不多,只有一個小帥哥在男生屋子里。水曲柳跟他搭上了話,互相寒暄了幾句。
  小帥哥說:“你們坐,我去給你們燒點兒熱水。”
  帥哥在外面忙,水曲柳對我們說:“冤家路窄。這小子得罪過我,他沒認(rèn)出我來。等會兒看我的。”
  一會兒,帥哥拿了幾個碗進(jìn)來。
  水曲柳說:“你先別忙,我跟你說幾句話。你認(rèn)得我嗎?”
  帥哥搖搖頭。
  水曲柳說:“你忘性可挺大!今年夏天,我到你們公社知青辦去辦事,一進(jìn)門,沒見有干部。那時候是不是你在里邊?”
  帥哥遲疑著說:“可能是吧。”
  “我當(dāng)時問你,這兒沒人嗎?你說什么?”
  “我……忘了。”
  “你說,我不是人嗎?對不對,是不是這么說的?”
  小帥哥個頭不高,很精干,穿著極其時髦,小翻領(lǐng)拉鎖一絲不茍。面對突然的挑釁,他倒還不失風(fēng)度,說:“大哥,是我說的,我錯了。”
  “你很牛逼呀!那天我忙,沒搭理你。你以為一中的就沒人敢惹?”
  帥哥還是不卑不亢:“大哥,我錯了。”
  說時遲,那時快,水曲柳上去就是兩個“電炮”。帥哥嘴角立刻滲出了血,但他沒有躲,站得仍很直,只是說:“對不起,我錯了。”
  這帥哥跟我們并無仇怨,我們看不過,趕緊上前勸住水曲柳。
  水曲柳說:“你今天態(tài)度還不錯啊。知道了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是,大哥。”
  水曲柳說:“知道我是誰嗎?二中敢死隊的水曲柳。你們一中的要想拔豪橫,還嫩了點兒!走!”他把大衣的衣襟一甩,朝我們揮了一下手,帶著我們揚長而去。
  出門后,水曲柳仰天大笑:“哈哈,放心吧,他們一中的今后再敢欺負(fù)你們,我改姓!”
我們終于揚眉吐氣了一回。
就這樣,每天到處亂逛,我們感覺很瀟灑,遠(yuǎn)強(qiáng)于前一段墳?zāi)顾频纳睢?br />
  這期間,我收到了父親一封來信。父親說,他已經(jīng)從干校回來了,但并不意味著下放生活的結(jié)束,更漫長的流放還在后面。單位下令,一部分干部全家都要去“插隊”,當(dāng)時叫“干部走五.七道路”。這是專用術(shù)語了,就是讓他們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不過想當(dāng)工人那是奢望,而是徹底被趕出城市,去過老農(nóng)的生活。父親說,他的“歷史問題”雖然查無實據(jù),但終究也是個“問題”,所以導(dǎo)致這次被長期發(fā)配,連累了全家。他讓我抽空回家去一躺,再不回去,家就不在長春了。信不長,也沒有一貫的教誨,只是有些傷感。
  我聯(lián)想到父親的身體,不敢想象他怎么干得了沉重的農(nóng)活兒?又想到,難道一家人就要永遠(yuǎn)告別城市了?
  命運有時候真是面目猙獰,不給人一點兒希望,非要把所有的不幸通通加到某一群人頭上。明明是惡意的懲罰,卻又冠冕堂皇,讓你連反抗都沒有理由。
  我讀罷信,長嘆一聲,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在長春,眼下還有我溫暖的家。可是這家,馬上要消失了。今后所謂的家,還不知道在那個鄉(xiāng)下的土坯房里。這已經(jīng)不是游戲了,是代表正義的力量對我們這類人的懲罰。面朝黃土背朝天,是他們賜予我和我的家庭的唯一出路。
  我到鄰居的老農(nóng)家里去了一躺,問問有沒有新鮮的小米,想買一點兒給父親帶回去。父親有胃病,他今后還要像大老張和王隊長那樣當(dāng)農(nóng)民,我沒法兒幫助他,只能以此來表示一下心意。
  鄰居說,新小米還沒有磨出來,讓我等兩天。
  水曲柳見我長吁短嘆,就問我怎么啦。我說:“老爸和全家都要下鄉(xiāng)了。”
  他說:“那你還不快回去看看?這破集體戶,沒吃沒喝,還呆在這兒干嘛?”
  我說:“等兩天吧。”
  水曲柳他們終于在我們這里呆夠了,要走。我們都有點戀戀不舍,決定由老龔、小迷糊和家軒送他們一程,送到官地公社再回來。我輪值做飯,就免了。
  臨走,我跟水曲柳他們挨個兒握了握手,讓他們有空再來。
  水曲柳說:“哥們兒,別發(fā)愁。你老爹當(dāng)年沒去延安,今天才倒了霉。這次,你就當(dāng)他去延安了,什么‘五.七’道路,能怎么樣?還能把人搞死?說不定這將來就是他的資本。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二十年后看誰是好漢!”
  水曲柳這當(dāng)然是滿嘴胡說八道了。但二十年后,我的老父親確實是時來運轉(zhuǎn)了,而且勢不可當(dāng),比當(dāng)年去了延安的,還要輝煌。我后來就想,水曲柳,一個長春二中的無賴混混兒,無意中竟然能道破人世間的真理。他的話,我一直記著。在遭遇挫折和困難時,經(jīng)常用它來鼓勵自己。
  天仍然陰著,小雪靜靜地飄,村莊沒有聲息。老龔他們送水曲柳一行走遠(yuǎn)了。雪野里,人影只是幾個黑點。整個東甸子,都彌漫著柴煙的氣味。視野里歡蹦亂跳的東西,只有狗。高高木竿上的那些“偉大旗幟”,經(jīng)過一夏的曝曬,已然褪色,但飄起來仍是威風(fēng)凜凜。
  他們是一早走的,下午老龔就能回來。我洗好了幾個馬鈴薯,準(zhǔn)備做下晌飯,等老龔他們回來吃。
  可是,這頓飯,他們沒有吃得成。

我做好了飯,盛到搪瓷臉盆里,拿到里屋炕頭,用棉被蓋起來保溫。然后,就煮鹽水土豆——老菜譜了。
  郁悶一陣陣涌上心頭。漫長的冬天才剛剛開始,還要過五、六個月這樣的日子,我們難道一天一天就這樣過?
  我走到門外,呆呆地看著鉛色天空下的雪野。細(xì)細(xì)的雪花飄得很歡快,它們不知道愁。
  此時,不知即將落戶農(nóng)村的父親怎樣了?不知正在收拾家當(dāng)?shù)哪赣H在想什么?那個白雪覆蓋下的故鄉(xiāng)的城,此時又該有多美?
  就這樣呆想,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梁燕眉在里面喊了一聲:“呀,你的土豆!水都燒干了!”
  我慌忙跑回灶臺,看見灶坑里面的炭火已經(jīng)被扒了出來,掀開鍋蓋看看,煮土豆成了烤土豆,糊了。
  我們“這一戶”四個男生輪流做飯,他們“那一戶”四個女生輪流做飯,我和梁燕眉排在同樣的班。可是自打“電炮事件”后,每次做飯,她再也不跟我說話。今天,她只是幫我把炭火扒了出來,就進(jìn)屋去了。
  梁燕眉啊,我平生第一個戀慕的女孩。她的聲音,老遠(yuǎn)就能讓我心顫;她的歡笑,隔著墻壁我常常能聽得到。年輕時代的愛,就這么敏感。那年月,人們穿得都差不多,但她的身段,即使在千萬人當(dāng)中,我也一眼就能分辨得出。
在東甸子的歲月中,我始終感覺她離我很近很近。雖然現(xiàn)在我們已漸行漸遠(yuǎn),可是我仍然在想象中,把我的將來,和她聯(lián)系在一起。在火炕上,夜長睡不著,我就忍不住要想象,我們總會有一天,一塊兒回城去探親,去逛繁華的重慶路,一起在那春天的白楊樹下散步。少年人所夢想的幸福,不會是油鹽柴米,而就是——能拉住一個可愛女孩兒的手。在現(xiàn)實中,雖然兩人已無話可說,但這禁絕不了一個癡迷者的想象。
我未來的生活中,怎么可能會沒有梁燕眉,怎么可能……
  正在呆想間,冷不防有人“咚咚咚”地跑進(jìn)院子里來,大聲喊我。
  我出門一看——是水曲柳!
  “是你?怎么啦?”我心里一驚。
  他氣喘吁吁地說:“你不是想回家嗎?”
  “是啊。”
  “走,快走!”
  “怎么走?”
  “有車呀!你就別問了,走!“
  “我……還有小米沒買呢。”
  “你怎么婆婆媽媽的?都等你呢,走!”
  我被他拽著,來到了公路邊,遠(yuǎn)遠(yuǎn)看見路上停著一輛軍用吉普車,上面坐著幾個人。這水曲柳,搞的什么鬼,說不定怎么花言巧語把人家的軍車給攔下了。
  走到近前一看,我的媽,全是我們自己的人!老龔、小迷糊、家軒,還有水曲柳的那倆哥們兒,都坐在車上,一本正經(jīng)。
小迷糊見我躊躇,憋不住一樂:“看什么看?都是國軍!”
  怎么回事?我仿佛是在做夢。
  “你們怎么搞到的軍車?”
  “哈,上車吧,回長春!”
  我擠了上去,幾乎等于坐在他們腿上。
  “你們這么大能耐?哪兒借來的車?”
  大伙不答,只是笑。
  水曲柳把車開起來,回頭對我說:“什么借的,誰能借給咱們?偷的!”
  “偷的?這軍車?”我愣了。
  “這有啥?容易!縣革委會的二把手、軍代表,坐這車到官地公社開會,中午在飯店下館子。車就停在道邊,沒人管。我伸手進(jìn)去把電線扯斷,兩根線一打火,點著了火,就把車發(fā)動了。在二中武斗時,常干這事兒。”
  “那人家不找?”
  “就讓他找,把官地挖地三尺去找吧。他做夢也想不到,咱們上長春了!”
  “上長春?咱們上莫斯科!——前進(jìn)!”老龔哈哈大笑。
  老式吉普是帆布的蓬,不防寒,但我們一點不覺得冷。開著軍代表的車,看著眼前的通天大路,真是豪情滿懷。
  敦化的群山,一片銀白。無邊無際的樹,都落光了葉子,在雪景中像蒼勁的木刻。
  一輛涂紅星的綠色軍用吉普車,載著一車雜色服裝的少年,一路呼嘯而去。車?yán)铮瑐鞒鲆魂囮囙诹恋母杪暎恰澳箍平纪獾耐砩稀薄?br />   這輛車,駛向了少年人夢想中的莫斯科。

  車爬上一個小山崗,身后,東甸子遠(yuǎn)去了。滿車的人都在唱,都在笑,只有我沉默。我想,我們這是到哪里去,回長春?長春還能是庇護(hù)我們的地方嗎?它的懷抱又能把我們保護(hù)多久呢?
  想到此刻在長春的老爸,心里就痛。那樣的一個老實人,二十多年前,不留洋,不逃臺,滿心里都是為了祖國吧?干到最后,卻連城里的家都保不住了。他究竟得罪了誰?人們?yōu)槭裁匆菝卣恳粋連殺雞都要猶豫半天的人,對社會能有什么危害?我們的民族,已經(jīng)瘋了么?
  我后來明白了,父親的善良,就是他的罪。
  人們樂于欺負(fù)善良的人,因為即使欺負(fù)了,也不會有什么后果。而對惡人,大家則不敢多說一句話,是因為那后果無人敢于承擔(dān)。
  在和平年代里,那些口稱“革命”、“正義”、“犧牲”、“陣痛”、“代價”而專門欺負(fù)善良人的人,如果放在戰(zhàn)爭年代里,就是一批最無恥的漢奸、叛徒和匪類。
  善和惡是明明白白的,但沒有人能站出來,保護(hù)我的父親!
  我忽然想,這次回長春,決不能就這么兩手空空!我要把給父親買的小米帶回去。
  想到這兒,我大喊了一聲:“停車!”
  水曲柳身子抖了一下,連忙慢慢剎住車:“怎么啦?要小便?”
  “我有事情要辦,還是明天坐火車回去吧。”
  大家一致反對,都說何必呢,坐吉普回去,不是過癮嗎?
  我堅決地?fù)u搖頭:“你們快走,我下。戶里也不能這么扔下就跑,連門都沒鎖。”
  大伙見我死心踏地,也就不勸,揮手告別,相約回到長春見。
  吉普車卷起一股雪煙,開走了。我站在路邊,沒動。看著車輛遠(yuǎn)去,覺得他們真是好像投奔永恒幸福去了,把我孤零零一個人拋棄在敦化的雪野上。
  那時候,公路上的汽車極少,馬車和馬爬犁也很少。回去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回頭望,沒見到有順路的車。往敦化方向倒是時而有車過。天擦黑了,我不再抱僥幸心理,邁開雙腿,走回去了。
  一夜幾乎無眠。那邊屋里是女生在酣睡,這邊屋一鋪大炕只有我一個人。冬夜里,連狗都不叫一聲。那屋的任何微小響動都很清晰。有人在說夢話,有人在打呼嚕。半夜里還有人爬起來,開門去外面,到房山頭蹲下來撒尿,嘩嘩的聲音都能聽見。
  我在想,老龔他們坐著吉普車走到哪里了呢?肯定早就過了秋梨溝了吧?沒準(zhǔn)兒已經(jīng)快到吉林市了。要是汽油沒有了,他們又到哪兒去加油呢?
  終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覺醒來,已經(jīng)七點半了。天大亮,屋里寒氣逼人,眉毛上都結(jié)了霜。我賴在炕上,不愿意出被窩,睜眼看著玻璃窗上的陽光一刻比一刻亮。對面屋里的女生起來了,在院子里洗臉?biāo)⒀溃粫䞍海投忌瞎とチ恕?br />   那邊兒,只有一個人在屋里屋外地走動,好像在搞衛(wèi)生。聽得出來,那是梁燕眉。我馬上爬了起來,哆哆嗦嗦地穿衣服。我別的什么也沒想,就想看一眼她,即使不說什么話,也行。
  剛把棉襖穿上,門“咚”地一聲被撞開了,跌跌撞撞進(jìn)來一個人!
 我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是小迷糊!一夜不見,小迷糊換了一個人一樣。昨天走的時候,還那么意氣飛揚,眼下,卻是嘴凍得烏青,神色張皇。最慘的,是棉褲的兩條腿褲全濕透了,結(jié)了一層硬綁綁的冰。
  我一下反應(yīng)過來——肯定是偷軍車出了問題!
  我讓他趕緊脫了棉褲上炕。小迷糊拖了棉褲,上炕披了大被坐著,渾身還冷得直哆嗦。
  我說:“你別急,出了什么事情,慢慢說。”
  小迷糊長嘆一聲,說:“完了,這回全完了,都被抓住了!”
  
  原來,昨天傍晚,他們開車跑了一個多小時,已經(jīng)能看見敦化縣城了。正在高興,只見迎面過來一輛大卡車,錯車之后,后面又是一輛。這后面的一輛,司機(jī)一打舵,竟然越過中心線,直直地朝吉普車前方?jīng)_過來。水曲柳連忙避讓,剎車。那卡車也馬上剎住,停下了。只見車上撲通撲通往下跳人,都穿著工裝,拿著槍。再回頭看,先頭過去的那輛也不知什么時候調(diào)過頭來停下了,也在往下?lián)渫〒渫ǖ靥恕?br />   “不好!是工人民兵,快下車跑!”水曲柳大喊一聲,拉開門就跳了下去。
  其余的人也紛紛逃出來,向公路兩邊的野地里跑。小迷糊回頭看了看,水曲柳已經(jīng)被當(dāng)場擒住,老龔和家軒朝公路那一側(cè)跑,工人追得很急,看樣子不可能跑出去多遠(yuǎn)。小迷糊這一路,是水曲柳的兩個同學(xué),其中一個跑了幾步,就跑不動了,停下來等候束手就擒。另一個對小迷糊喊:“咱倆分開跑,跑出一個算一個!”
  茫茫雪野里,他們亡命地逃竄。工人民兵不斷發(fā)出恐嚇,但始終沒有開槍。
  小迷糊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一條河邊。河上的冰還沒有結(jié)嚴(yán),河水冒著白汽。他咬咬呀,下了水,趟河而過。追兵們到了河邊,用手試了試水溫,一時沒敢下河。就在他們躊躇之間,小迷糊趁機(jī)逃脫了。
  
  此刻,小迷糊坐在炕上,驚魂仍然未定:“那水冷的呀,我當(dāng)時尋思,今天這腿就得凍掉了!”
  “你昨晚在哪兒躲了一宿?”
  “在哪兒?我整整走了一宿。不敢進(jìn)屯子,也不敢停下來。停下來,這腿恐怕就真的要廢了。也不敢走公路,就在公路邊的野地里走,深一腳,淺一腳,天亮了才看到東甸子。”
  我讓他歇著,拿著那條濕棉褲,到外屋地用炭火烘干了。又給小迷糊專門做了玉面米糊涂粥。
  小迷糊穿上棉褲,喝了熱粥,臉色緩過來了。他默默無語抽了支煙,說:“我不能在這兒呆著,得馬上走。萬一他們到戶里來抓,就壞啦。”
  我大驚:“那你怎么受得了!睡一覺再走吧。”
  “不行,太危險,我到別的戶去躲兩天,然后回長春。你等會兒也趕快回長春吧,別以為沒事兒,他們那些瘋狗,什么都干得出來。”
  小迷糊倉皇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走了。出門時兩眼一紅,說:“老龔、家軒……他們肯定是被抓了,怎么辦哪?”
  我心里一緊,搖搖頭說:“你自己千萬小心,咱們回長春以后再說吧。”
  小迷糊走進(jìn)雪地里,回頭跟我揮手。
白茫茫的大地上,他的身影是那么弱小。
小迷糊走遠(yuǎn)了。一個黑點兒,在天與地的白茫茫之間。
  回到屋子里,我慌慌忙忙收拾了一下必須帶走的東西,猛然想起小米還沒買,就跑到鄰居家,稱了15斤小米,用旅行袋裝了。看看再無遺漏,就想走。
  這時,忽然聽到梁燕眉開門到了外屋地。我知道,她是要準(zhǔn)備做頭晌飯了。
  我遲疑起來,忽然失去了從她面前走掉的勇氣。老龔他們的落網(wǎng),意味著這東甸子我們是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如果繼續(xù)呆下去,我們承受不了千夫所指。所以今天這這一走,等于永遠(yuǎn)告別。
  外屋地有柴禾葉子嘩嘩地響,還有刷鍋的聲音。我提著旅行袋,呆呆地站著,不敢推門出去。
  忽然,梁燕眉唱起了歌兒。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xì)又長,
  一直通向那迷霧的遠(yuǎn)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xì)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
  
  平時女生唱這歌,唱到“愛人”兩個字時,都含糊過去。今天,戶里沒有別人,梁燕眉把“愛人”兩個字唱得清清楚楚。
  這歌聲,是絕美的聲音。在這時候聽到,心都要碎了。
愛人啊,我的愛人!
  旅行袋從我手中脫落,掉在地上。我蹲下來,抱著頭,懊喪到極點。全都完了!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前途,我們心中圣潔的愛情。在這個多雪的冬天,就算徹底埋葬了。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我就像茫茫雪地上被人追逐的野兔,無處可逃!
  誰能拉我一把?誰愿意來拉我一把?我看不見前面的路了!

  
  19
  
  在茫茫雪地上,我像一只失魂落魄的野兔在逃竄。茫茫的雪地上,我們大家像一群失魂落魄的野兔在逃竄……
  這,就是我們這一代絕大多數(shù)人一生的寫照。
  我在1969年11月那個酷寒的上午,提著15斤小米,倉皇離開東甸子時,就有了那樣的一種預(yù)感。
  太陽光很白,村莊呈現(xiàn)出一種土褐色的原始狀態(tài)。除了高聳入云的旗幟和滿墻的政治標(biāo)語,它跟千百年前的村莊是一樣的。
  上車前,我絕望地看了一眼這沒有任何溫情的土地。
  在我的一生中,再不會有安詳?shù)年柟庹者M(jìn)教室,再不會有丁香花在教室窗下悠閑地?fù)u曳,再不會有眼保健操的音樂在課間響起……“和平”,這個少年時代聽得最多的詞,將永遠(yuǎn)銷聲匿跡。我們從此就被推進(jìn)了漫天風(fēng)雪中,與狼共舞,奔逃不休。
  回到長春,我趕到三馬路小迷糊家,報告了不幸的消息。小迷糊的母親在家,她是個家庭婦女,聽了我的敘述,當(dāng)下就坐在炕上,拍著腿嚎啕大哭:“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哇……”她沒有什么主意,只是哭。小迷糊的父親從街道工廠下班回來,聽了我的報告,沉著臉,默然許久,回頭斥責(zé)說:“哭什么?腳上的泡是他自己走的。這小犢子,我們管不了啦!”
  從迷糊家出來,我又到火車站前的老龔家。老龔的父親在家,他休閑的時候,也是一身戎裝,正在書房看書。聽了我的報告,老人家眉毛一皺,問了問詳情,沒有再說什么。拿出一個本子,翻了翻,摸起電話要打,忽然想起我還在,就勉強(qiáng)一笑,要留我吃飯。
  我借口家中還有事,連忙告辭了。老龔的父親送我到院子里,手扶著柵欄門,沒頭沒腦地叮囑了我一句:“孩子,你記住,你們都還年輕啊!”
  家里已經(jīng)天翻地覆,東西都清理好了,該打包的打包,該送人的送人。沒過幾天,一輛大卡車就把我們?nèi)依搅怂钠降貐^(qū)的懷德縣。
  這地方是平原,不屬于長春管轄,但離長春并不遠(yuǎn)。平原沒有什么太多的資源,只能老老實實種玉米,所以不如東甸子富裕,連電也沒有,晚上就點煤油燈。
  我們暫時住在隊長家的東屋,一鋪炕住了全家人。劈柴、挑水、燒火做飯,過起了鄉(xiāng)下生活。
  我的老父親,年過40了,從頭學(xué)習(xí)劈柈子生火。隊長的老媽看了一會兒,半真半假地譏笑道:“老某啊,你喝了那么多墨水兒,往后全都用不上了吧?”
  我也開始在隊里勞動了。我知道,生活中的關(guān)隘必須硬碰硬的去闖,今后我的路,再沒有一丁點兒可以浪漫的余地了。那時候身體還挺棒,我每天都下死力地干,社員們很驚奇,說:“你干活還真是不惜力啊!”
  當(dāng)時有個政策,下鄉(xiāng)的干部,可以把自己在外地插隊的子女遷到身邊來。這是我當(dāng)時唯一的活路。于是,在鄉(xiāng)下過了一個死寂的春節(jié),三月初,我重新踏上到東甸子之路,去遷戶口。
  先到長春,再轉(zhuǎn)車。如今這座城市,除了火車站候車室和醫(yī)院走廊,再無我的一寸容身之地。買了到敦化的票,也不敢到其他人家里去探聽消息,就在候車室過夜。晚上,車站派出所的警察狠狠地把我盯了半天。
  我在心里哀嘆,這才不過幾天,我在長春的居留,就已經(jīng)是非法的了!我的省實驗,我的斯大林大街,都遠(yuǎn)離我而去。何日君再來,何日君再來?這個美麗的城,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再屬于我了。歷史的前進(jìn),就是以粉碎我這樣的人為代價的。一個初中都沒念完的小人物,哪里有什么權(quán)利談個人的悲歡?
  從敦化坐上長途汽車,我的心就在打鼓:這次回東甸子,能看到誰?能看到些什么?那件偷軍車的事,過了三個多月,應(yīng)該沒事了吧?劉隊長會是一副什么嘴臉呢?老龔他們會在戶里嗎?梁燕眉還是那樣俊俏嗎?

 到了集體戶,已經(jīng)是下午,下晌飯剛吃過,男生屋子里有人。我推門進(jìn)去,第一個看見的是小迷糊。
  他一愣,滿臉驚喜:“哥們兒!”喊著,就撲了過來。
  我們倆緊緊相擁。
  屋子里還有老房、亞奎和長駿,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敵意,很友好地圍上來,問這問那。
  聽說我要遷到父母那里去,大伙都挺高興。亞奎還分析了一下好處,他說:“有父母在,你再表現(xiàn)好一點兒,前途準(zhǔn)沒錯兒。”
  我問小迷糊,偷軍車的事情是怎么了結(jié)的。
  小迷糊告訴我,那天軍代表發(fā)現(xiàn)車子被偷走,不禁暴怒,下令全縣民兵進(jìn)入二級戰(zhàn)備狀態(tài),把所有的公路關(guān)卡都封鎖住了。水曲柳他們就是不往敦化開,也是插翅難逃。當(dāng)天除了小迷糊之外,車上人全部落網(wǎng),被關(guān)進(jìn)收容所。后來,小迷糊沒敢回家,去自首了。人家做了筆錄,倒也沒關(guān)他,讓他回集體戶等候處理。
  原來,敦化縣當(dāng)時的頭頭在處理這個案件時,發(fā)現(xiàn)有些麻煩。一是做案人年紀(jì)太小,動機(jī)不明,不好扣太大的帽子,況且軍代表的車被偷,也不是一件宜于張揚的事;二是抓到的幾個人當(dāng)中,有兩個是軍干子弟,兩個是省直機(jī)關(guān)干部子弟,縣領(lǐng)導(dǎo)感到投鼠忌器。后來,老龔的父親動用了一點關(guān)系,這事也就不了了之。老龔、家軒他們總共被關(guān)了一個月,就放了。春節(jié)期間,小迷糊跟他們互有過走動,知道他們倆正在跑轉(zhuǎn)戶的事。
  小迷糊說:“你是第一個走成的。”
  我問他:“你有辦法走嗎?”
  小迷糊搖頭:“沒有路子,只能在這兒了。”
  我對他說,我家下鄉(xiāng)的那個地方,晚上能看見長春汽車廠的燈光把夜空照得發(fā)白。迷糊聽了,不勝羨慕。
  晚上,我們挨在一起睡,有聊不完的話題。
  第二天我就張羅賣糧的事。我去年沒在集體戶呆幾天,剩下了不少糧食,生產(chǎn)隊要給我撥出來,拉到糧庫去賣掉。這時候我才知道,隊里執(zhí)政的,已經(jīng)換了王隊長。姜到底還是老的辣呀。換隊長的原因是,一年下來,工分值不如以前。社員們都是務(wù)實派,發(fā)一聲喊,就把少壯派劉隊長轟下了臺。
  王隊長畢竟是知識分子,對我很客氣,親自給我稱糧食,還詳細(xì)打聽了我的家庭背景。我臨走前,他專門來看了看。見我箱子上有幾本書,馬上抓起來,很癡迷地翻了翻。其中有一本是康德《宇宙發(fā)展史概論》,他摩挲良久,感慨地說:“這書,我上大學(xué)那會兒也讀過。”最后,他提出想索要一本《全國交通地圖》,神情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很痛快地給了他。
  我在戶里呆了三天,每天都能看見梁燕眉。她樣子一點兒沒變。現(xiàn)在是三月,還沒有開始春耕,活兒不累,女生們常常唱歌,都是很歡快的樣子。可是,我和梁燕眉,始終沒有說話的機(jī)會。
  第二天晚上,我和小迷糊在院子里聊天。女生們出去串門回來,一路唱著“遠(yuǎn)飛的大雁”。走近了,梁燕眉看見是我,就不唱了,停下來緊了緊鞋帶,又往我們這邊看了看,最終也沒說話,起身走了。
  我癡癡地望著她們一群進(jìn)了屋。
  我們那時候雖然年輕,但很封建,男女之間不能沒話找話。習(xí)俗就這樣阻止了我們最后的告別。
  小迷糊明白一點兒什么,說了一句當(dāng)年的電影臺詞:“阿米爾,沖!”
  可是,我哪里有這勇氣?
  第三天,我離開了集體戶。小迷糊特地歇了半天工,送我上了車。臨行,他把一包從供銷社買來的“曹操糕”塞到我的包里。
  我說:“你這是干什么?”
  小迷糊說:“給你父母捎去吧。”
我望了望他,心里一酸。
長途車來了,拖著煙塵滾滾。我和小迷糊緊緊握了握手,想跟他最后擁抱一下,但手里又提著東西,只能算了。我見他眼神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壯。
  雪已經(jīng)化了,東甸子的群山有了一些春意。風(fēng)雖然還很冷,但陽光暖和了不少。人心里,有東西在融化,我忽然對這地方留戀起來。梁燕眉一早就出工去了,我沒有看見她。此刻陽光有點兒刺目,她是否就在那些褐黃色的山坡上砍柳樹棵子呢?去年的此時,我們曾編在一個組里干過活兒。她那時俏皮的劉海兒、柔軟的身段,都還歷歷在目。可是今天,我卻看不見她了!
  我的愛人,我的冬妮亞。
  我們就要滿18歲了,正是人生最好的年華。今天,我在這里向你告別。我走了,希望你能活得好。我們,還有很漫長的一生;我們倆……還能夠再見面嗎?

 當(dāng)我再見到梁燕眉時,已經(jīng)是六年之后了。
  那時候,我們?nèi)嗤瑢W(xué)有一次奇跡般的聚會。1975年初春,不知是哪個熱心的同學(xué)發(fā)起倡議,要補(bǔ)照一個畢業(yè)合影。我們在1969年,是倉皇分手的,連個畢業(yè)典禮也沒辦。初中畢業(yè),這是當(dāng)時我們很多人的最高學(xué)歷了,沒有畢業(yè)照,當(dāng)然會有人耿耿于懷。于是這個倡議,得到了廣泛響應(yīng),在那時原始的通訊條件下,不可思議地口口相傳,終于在那一年4月份,集齊了絕大部分同班同學(xué)。
  在長春桂林路的“紅光照相館”,我見到了夢繞情牽的一些同學(xué)。
  我離開東甸子后,與小迷糊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知道他們的一些情況。我離開那里一年多后,城市的工廠開始在下鄉(xiāng)知青中招工。我們戶第一個被招出去的是老房,被招到敦化縣文化館搞美術(shù)宣傳,脫離了苦海,成了拿工資的人。接著馮長駿被敦化亞麻廠招去當(dāng)工人,成了世襲工人。又過了一段,王亞奎也被長春一個廠招為工人,回到了家鄉(xiāng)。招工的熱潮一起,表現(xiàn)稍好的都留不住了,我們戶四個女生,一個不拉,全都招回了長春。1975年時,集體戶就剩下小迷糊一個男生了。
  小迷糊,變得老實多了,沉默寡言,原先身上的猴氣和虎氣都不見了。唇上的胡須留得很長,一副老成的樣子。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問:“你一個人,能堅持住嗎?”
  小迷糊說:“沒事。老屯對我,挺照顧的。”
  我還見到了老龔和家軒。
  老龔后來轉(zhuǎn)戶到前郭爾羅斯,在那里被招到遼河油田當(dāng)工人,小資氣息一掃而光,非常務(wù)實了。和一個知青出身的女工結(jié)了婚,過起了小日子。他給我看了他老婆的照片,比他當(dāng)年追求的師長女兒差遠(yuǎn)了,比關(guān)美玲也差遠(yuǎn)了。
  我對老龔說:“你務(wù)實,我能理解。不過,這么俗的女孩你也能接受,我真萬萬想不到。”
  老龔嘻嘻一笑:“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俗。不俗,就活不好。這你不懂!”
  他仍然英俊如昔,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決不會再唱了。我看著他,心中感嘆: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強(qiáng)硫酸,再堅定的人,也能被它腐蝕掉。
  家軒,仍是衣冠楚楚,但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在我離開后不久,轉(zhuǎn)戶到了長春下屬的九臺縣,干得怎么樣,不太清楚。
  我雖然離開東甸子最早,可是對我來說,離開農(nóng)村的日子仍然還是遙遙無期。我家下放的那個懷德縣,不屬于長春,也極少有從長春下放來的知青,所以長春的工廠根本不來招人。而本地的工廠,又不招長春的知青。我陷入絕境,除了招工不行,其他的出路也不行。因為父親的歷史上有那么一點“問題”,我就既當(dāng)不了兵,也上不了大學(xué)。父母下放后,沒過兩年,就因工作需要被召回了城,把我剩在了那個泥潭里。唯一值得一說的是,經(jīng)過幾年的勞動,我吃得多,睡得好,身體變棒了,相貌也忽然英俊起來;在油燈下讀了幾本人文主義書籍,心靈開了竅,“拽”幾句唬人的哲理不成問題。整個成了風(fēng)流倜儻的一個人。
  老龔對此甚感驚訝,一個勁兒說:“你小子,變了。變化大了!我要跟你好好聊聊。”其實,他才是我的啟蒙老師。他當(dāng)年朗誦舍甫琴科的詩,句句擲地有聲,喚醒了我對自由的向往。正因為有“不自由的巨大哀痛”,我才能有勇氣在懷德縣的油燈下,一年年地抽空讀書。
  當(dāng)然,我還看見了她,梁燕眉。她已經(jīng)是長春某廠一位光榮的女工了。眼睛仍然含情脈脈,對我仍然很親切。我們男女生,是死都不能說曖昧話的,可是她自有她的表達(dá)方式。照相的時候,要排隊伍,大家一陣亂。她親熱地拉了我一把:“過來,咱們戶的人,站上面。”
  這一拉,我知道分量。可是,她此時已是城里人,是光榮女工,我不過是一個二老屯,我還能怎么樣?階級有差異,就不能談愛。我在小學(xué)時看了話劇《雷雨》之后,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偷著觀察了一下她。女工梁燕眉?xì)赓|(zhì)上一如既往,可是,再也沒有了17歲時的那種明麗。歲月這把刀,把我這廢物雕成了一個翩翩帥哥,卻把梁燕眉這絕代佳人雕成了普普通通的一個女工。
  我心里黯然。有個什么東西稀里嘩啦的碎掉了,刺得我心痛。
  那是我第一次為女人的凋落而傷感。后來,我又不知看到過多少水靈靈的女人一茬一茬地枯萎下去,心腸慢慢硬了起來。其實,照相那天老龔所說的,是一個千古命題。“什么是生活?”——我現(xiàn)在終于領(lǐng)悟到,無數(shù)的女人一代代的老去,這就是生活。她們的老去,在提醒著我:這輩子,已經(jīng)有很多時日過去了。
  1975年春,我們在照相館短暫相會,然后各奔西東,至今,再沒有見過面。
  我上大學(xué)后的第二年,小迷糊也上了大學(xué)。唯有我們兩個,勉強(qiáng)沒有被時光之刀雕成廢物。其他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的結(jié)局。尤其是,老房和長駿是不是一輩子都在敦化沒有調(diào)回來?老龔是不是至今還在遼河油田?我無從得知,但心里一直惦念著。
  現(xiàn)在,我家的對門,住著一對重組家庭的退休工人。那女的,是一位文化不高、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半老太太。每天練扇子舞、買菜做飯、帶孫女。見著我,總是很有禮貌的問一聲:“上班去呀?”
  我知道,她和梁燕眉,幾乎同齡。
這就是我的命運,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那青蔥歲月,哪里可尋蹤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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