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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偵探] 狼TUT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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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 2009-8-8 19:54:51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第一章(1)
作者:姜戎  


  “犬戎族”自稱祖先為二白犬,當是以犬為。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


  ——《漢書·匈奴傳》

  當陳陣在雪窩里用單筒望遠鏡鏡頭,套住了一頭大狼的時候,他看到了蒙古草原狼鋼錐一樣的目光。陳陣全身的汗毛又像豪豬的毫刺一般豎了起來,幾乎將襯衫撐離了皮肉。畢利格老人就在他的身邊,陳陣這次已沒有靈魂出竅的感覺,但是,身上的冷汗還是順著豎起的汗毛孔滲了出來。雖然陳陣來到草原已經(jīng)兩年,可他還是懼怕蒙古草原上的巨狼和狼群。在這遠離營盤的深山,面對這么大的一群狼,他嘴里呼出的霜氣都顫抖起來。陳陣和畢利格老人,這會兒手上沒有槍,沒有長刀,沒有套馬桿,甚至連一副馬鐙這樣的鐵家伙也沒有。他們只有兩根馬棒,萬一狼群嗅出他們的人氣,那他倆可能就要提前天葬了。

  陳陣又哆哆嗦嗦地吐出半口氣,才側頭去看老人。畢利格正用另一只單筒望遠鏡觀察著狼群的包圍圈。老人壓低聲音說:就你這點膽子咋成?跟羊一樣。你們漢人就是從骨子里怕狼,要不漢人怎么一到草原就凈打敗仗。老人見陳陣不吱聲,便側頭小聲喝道:這會兒可別嚇慌了神,弄出點動靜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陳陣點了一下頭,用手抓了一把雪,雪在他的掌心被捏成了一坨冰。

  側對面的山坡上,大群的黃羊仍在警惕地搶草吃,但似乎還沒有發(fā)現(xiàn)狼群的陰謀。狼群包圍線的一端已越來越靠近倆人的雪窩,陳陣一動也不敢動,他感到自己幾乎凍成了一具冰雕……

  這是陳陣在草原上第二次遇到大狼群。此刻,第一次與狼群遭遇的驚悸又顫遍他的全身。他相信任何一個漢人經(jīng)歷過那種遭遇,他的膽囊也不可能完好無損。

  兩年前陳陣從北京到達這個邊境牧場插隊的時候,正是十一月下旬,額侖草原早已是一片白雪皚皚。知青的蒙古包還未發(fā)下來,陳陣被安排住在畢利格老人家里,分配當了羊倌。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他隨老人去80多里外的場部領取學習文件,順便采購了一些日用品。臨回家時,老人作為牧場革委會委員,突然被留下開會,可是場部指示那些文件必須立即送往大隊,不得延誤。陳陣只好一人騎馬回隊。臨走時,老人將自己那匹又快又認家的大青馬,換給了陳陣,并再三叮囑他,千萬別抄近道,一定要順大車道走,一路上隔上二三十里就有蒙古包,不會有事的。

  陳陣一騎上大青馬,他的胯下立即感到了上等蒙古馬的強勁馬力,就有了快馬急行的沖動。剛登上一道山梁,遙望大隊駐地的查干窩拉山頭,他一下子就把老人的叮囑扔在腦后,率性地放棄了繞行二十多里地走大車道的那條路線,改而徑直抄近路插向大隊。

  天越來越冷,大約走了一半路程,太陽被凍得瑟瑟顫抖,縮到地平線下面去了。雪面的寒氣升上半空,皮袍的皮板也已凍硬。陳陣晃動胳膊、皮袍肘部和腰部,就會發(fā)出嚓嚓的磨擦聲。大青馬全身已披上了一層白白的汗霜,馬踏厚厚積雪,馬步漸漸遲緩。丘陵起伏,一個接著一個,四周是望不到一縷炊煙的蠻荒之地。大青馬仍在小跑著,并不顯出疲態(tài)。它跑起來不顛不晃,盡量讓人騎著舒服。陳陣也就松開馬嚼子,讓它自己掌握體力、速度和方向。陳陣忽然一陣顫栗,心里有些莫名的緊張——他怕大青馬迷路,怕變天,怕暴風雪,怕凍死在冰雪荒原上,但就是忘記了害怕狼。

  快到一個山谷口,一路上大青馬活躍亂動、四處偵聽的耳朵突然停住了,并且直直地朝向谷口的后方,開始抬頭噴氣,步伐錯亂。陳陣這還是第一次在雪原上單騎走遠道,根本沒意識到前面的危險。大青馬急急地張大鼻孔,瞪大眼睛,自作主張地改變方向,想繞道而走。但陳陣還是不解馬意,他收緊嚼口,撥正馬頭繼續(xù)朝前小跑。馬步越來越亂,變成了半走半跑半顛,而蹄下卻蹬踏有力,隨時就可狂奔。陳陣知道在冬季必須愛惜馬力,死死地勒住嚼子,不讓馬奔起來。

  大青馬見一連串的提醒警告不起作用,便回頭猛咬陳陣的氈靴。陳陣突然從大青馬恐怖的眼球里看到了隱約的危險。但為時已晚,大青馬哆嗦著走進了陰森山谷喇叭形的開口處。

  當陳陣猛地轉頭向山谷望去時,他幾乎嚇得栽下馬背。距他不到40米的雪坡上,在晚霞的天光下,竟然出現(xiàn)了一大群金毛燦燦、殺氣騰騰的蒙古狼。全部正面或側頭瞪著他,一片錐子般的目光颼颼飛來,幾乎把他射成了刺猬。離他最近的正好是幾頭巨狼,大如花豹,足足比他在北京動物園里見的狼粗一倍、高半倍、長半個身子。此時,十幾條蹲坐在雪地上的大狼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來,長尾統(tǒng)統(tǒng)平翹,像一把把即將出鞘的軍刀,一副弓在弦上、居高臨下、準備撲殺的架勢。狼群中一頭被大狼們簇擁著的白狼王,它的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灰白毛,發(fā)出白金般的光亮,耀眼奪目,射散出一股兇傲的虎狼之威。整個狼群不下三四十頭。后來,陳陣跟畢利格詳細講起狼群當時的陣勢,老人用食指刮了一下額上的冷汗說,狼群八成正在開會,山那邊正好有一群馬,狼王正給手下布置襲擊馬群的計劃呢。幸虧這不是群饑狼,毛色發(fā)亮的狼就不是餓狼。

  陳陣在那一瞬其實已經(jīng)失去任何知覺。他記憶中的最后感覺是頭頂迸出一縷輕微但極其恐怖的聲音,像是口吹足色銀元發(fā)出的那種細微振顫的錚錚聲。這一定是他的魂魄被擊出天靈蓋的抨擊聲。陳陣覺得自己的生命曾有過幾十秒鐘的中斷,那一刻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靈魂出竅的軀殼,一具虛空的肉身遺體。很久以后陳陣回想那次與狼群的遭遇,內心萬分感激畢利格阿爸和他的大青馬。陳陣沒有栽下馬,是因為他騎的不是一般的馬,那是一匹在狼陣中長大、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著名獵馬。

  事到臨頭,千鈞一發(fā)之際,大青馬突然異常鎮(zhèn)靜。它裝著沒有看見狼群,或是一副無意沖攪狼們聚會的樣子,仍然踏著趕路過客的步伐緩緩前行。它挺著膽子,控著蹄子,既不掙扎擺動,也不奪路狂奔,而是極力穩(wěn)穩(wěn)地馱正鞍子上的臨時主人,像一個頭上頂著高聳的玻璃杯疊架盤的雜技高手,在陳陣身下靈敏地調整馬步,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陳陣脊椎中軸的垂直,不讓他重心傾斜失去平衡,一頭栽進狼陣。

  可能正是大青馬巨大的勇氣和智慧,將陳陣出竅的靈魂追了回來。也可能是陳陣忽然領受到了騰格里(天)的精神撫愛,為他過早走失上天的靈魂,揉進了信心與定力。當陳陣在寒空中游飛了幾十秒的靈魂,再次收進他的軀殼時,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僥幸復活,并且冷靜得出奇。

陳陣強撐著身架,端坐馬鞍,不由自主地學著大青馬,調動并集中剩余的膽氣,也裝著沒有看見狼群,只用眼角的余光緊張地感覺著近在側旁的狼群。他知道蒙古草原狼的速度,這幾十米距離的目標,對蒙古狼來說只消幾秒鐘便可一蹴而就。人馬與側面的狼群越來越近,陳陣深知自己絕對不能露出絲毫的怯懦,必須像唱空城計的諸葛孔明那樣,擺出一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身后跟隨鐵騎萬千的架勢。只有這樣才能鎮(zhèn)住兇殘多疑的草原殺手——蒙古草原狼。


  他感到狼王正在伸長脖子向他身后的山坡望,群狼都把尖碗形的長耳,像雷達一樣朝著狼王張望的方向。所有的殺手都在靜候狼王下令。但是,這個無槍無桿的單人單馬,竟敢如此大膽招搖地路過狼群,卻令狼王和所有的大狼生疑。

  晚霞漸漸消失。人馬離狼群更近了。這幾十步可以說是陳陣一生中最兇險、最漫長的路途之一。大青馬又走了幾步,陳陣突然感到有一條狼向他身后的雪坡跑去,他意識到那一定是狼王派出的探子,想查看他身后有無伏兵。陳陣覺得剛剛在體內焐熱的靈魂又要出竅了。

  大青馬的步伐似乎也不那么鎮(zhèn)定了。陳陣的雙腿和馬身都在發(fā)抖,并迅速發(fā)生可怕的共振,繼而傳染放大了人馬共同的恐懼。大青馬的耳朵背向身后,緊張關注著那條探子狼。一旦狼探明實情,人馬可能正好走到離狼群的最近處。陳陣覺得自己正在穿越一張巨大的狼口,上面鋒利的狼牙,下面也是鋒利的狼牙,沒準他正走到上下狼牙之間,狼口便咔嚓一聲合攏了。大青馬開始輕輕后蹲聚力,準備最后的拼死一搏。可是,負重的馬一啟動就得吃虧。

  陳陣忽然像草原牧民那樣在危急關頭心中呼喚起騰格里:長生天,騰格里,請你伸出胳膊,幫我一把吧!他又輕輕呼叫畢利格阿爸。畢利格蒙語的意思是睿智,他希望老阿爸能把蒙古人的草原智慧,快快送抵他的大腦。靜靜的額侖草原,沒有任何回聲。他絕望地抬起頭,想最后看一眼美麗冰藍的騰格里。

  突然,老阿爸的一句話從天而降,像疾雷一樣地轟進他的鼓膜:狼最怕槍、套馬桿和鐵器。槍和套馬桿,他沒有。鐵器他有沒有呢?他腳底一熱,有!他腳下蹬著的就是一副碩大的鋼鐙。他的腳狂喜地顫抖起來。

  畢利格阿爸把自己的大青馬換給他,但馬鞍未換。難怪當初老人給他挑了這么大的一副鋼蹬,似乎老人早就料到了有用得著它的這一天。但老人當初對他說,初學騎馬,馬鐙不大就踩不穩(wěn)。萬一被馬尥下來,也容易拖鐙,被馬踢傷踢死。這副馬鐙開口寬闊,踏底是圓形的,比普通的淺口方底鐵鐙,幾乎大一倍重兩倍。

  狼群正在等待探子,人馬已走到狼群的正面。陳陣迅速將雙腳退出鋼鐙,又彎身將鐙帶拽上來,雙手各抓住一只鋼鐙——生死存亡在此一舉。陳陣憋足了勁,猛地轉過身,朝密集的狼群大吼一聲,然后將沉重的鋼鐙舉到胸前,狠狠地對砸起來。

  “當、當……”

  鋼鐙擊出鋼錘敲砸鋼軌的聲響,清脆高頻,震耳欲聾,在肅殺靜寂的草原上,像刺耳刺膽的利劍刺向狼群。對于狼來說,這種非自然的鋼鐵聲響,要比自然中的驚雷聲更可怕,也比草原狼最畏懼的捕獸鋼夾所發(fā)出的聲音更具恐嚇力。陳陣敲出第一聲,就把整個狼群嚇得集體一哆嗦。他再猛擊幾下,狼群在狼王的率領下,全體大回轉,倒背耳朵,縮起脖子像一陣黃風一樣,呼地向山里奔逃而去。連那條探狼也放棄任務,迅速折身歸隊。

  陳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可怕龐大的蒙古狼群,居然被兩只鋼鐙所擊退。他頓時壯起膽來,一會兒狂擊馬鐙,一會兒又用草原牧民的招喚手勢,掄圓了胳膊,向身后的方向大喊大叫:豁勒登!豁勒登!(快!快!)這里的狼,多多的有啦。

  可能,蒙古狼聽得懂蒙古話,也看得懂蒙古獵人的手勢獵語。狼群被它們所懷疑的蒙古獵人的獵圈陣嚇得快速撤離。但狼群撤得井然有序,急奔中的狼群仍然保持著草原狼軍團的古老建制和隊形,猛狼沖鋒,狼王靠前,巨狼斷后,完全沒有鳥獸散的混亂。陳陣看呆了。

  狼群一眨眼的工夫就跑沒影了,山谷里留下一大片雪霧雪砂。

  天光已暗。陳陣還沒有完全認好馬鐙,大青馬就彈射了出去,朝它所認識的最近營盤沖刺狂奔。寒風灌進領口袖口,陳陣渾身的冷汗幾乎結成了冰。

  狼口余生的陳陣,從此也像草原民族那樣崇敬起長生天騰格里來了。并且,他從此對蒙古草原狼有一種著了魔的恐懼、敬畏和癡迷。蒙古狼,對他來說,決不是僅僅觸及了他的靈魂、而是曾經(jīng)擊出了他靈魂的生物。在草原狼身上,竟然潛伏著、承載著一種如此巨大的吸引力?這種看不見、摸不著,虛無卻又堅固的東西,可能就是人們心靈中的崇拜物或原始。陳陣隱隱感到,自己可能已經(jīng)闖入草原民族的精神領域。雖然他偶然才撞開了一點門縫,但是,他的目光和興趣已經(jīng)投了進去。

  此后的兩年里,陳陣再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大狼群。他白天放羊,有時能遠遠地見到一兩條狼,就是走遠道幾十里上百里,最多也只能見到三五條狼。但他經(jīng)常見到被狼或狼群咬死的羊牛馬,少則一兩只,兩三頭,三四匹,多則尸橫遍野。串門時,也能見到牧民獵人打死狼后剝下的狼皮筒子,高高地懸掛在長桿頂上,像狼旗一樣飄揚。

  畢利格老人依然一動不動地趴在雪窩里,瞇眼緊盯著草坡上的黃羊和越來越近的狼群,對陳陣低聲說:再忍一會,哦,學打獵,先要學會忍耐。

  有畢利格老人在身邊,陳陣心里踏實多了。他揉去眼睫毛上的霜花,沖著老人坦然眨了眨眼,端著望遠鏡望了望側對面山坡上的黃羊和狼群包圍線,見狼群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自從有過那次大青馬與狼群的短兵相接,他早已明白草原上的人,實際上時時刻刻都生活在狼群近距離的包圍之中。白天放羊,走出蒙古包不遠就能看到雪地上一行行狼的新鮮大爪印,山坡草甸上的狼爪印更多,還有灰白色的新鮮狼糞;在晚上,他幾乎夜夜都能見到幽靈一樣的狼影,尤其是在寒冬,羊群周圍幾十米外那些綠瑩瑩的狼眼睛,少時兩三對、五六對,多時十幾對。最多的一次,他和畢利格的大兒媳嘎斯邁一起,用手電筒數(shù)到過二十五對狼眼。原始游牧如同游擊行軍,裝備一律從簡,冬季的羊圈只是用牛車、活動柵欄和大氈子搭成的半圓形擋風墻,只擋風不擋狼。羊圈南面巨大的缺口全靠狗群和下夜的女人來守衛(wèi)。有時狼沖進羊圈,狼與狗廝殺,狼或狗的身體常常會重重地撞到蒙古包的哈那墻,把包里面貼墻而睡的人撞醒。陳陣就被狼撞醒過兩次,如果沒有哈那墻,狼就撞進他的懷里來了。處在原始游牧狀態(tài)下的人們,有時與草原狼的距離還不到兩層氈子遠。只是陳陣至今尚未得到與狼親自交手的機會。極擅夜戰(zhàn)的蒙古草原狼,絕對比華北的平原游擊隊還要神出鬼沒。在狼群出沒頻繁的夜晚,陳陣總是強迫自己睡得驚醒一點,并請嘎斯邁在下夜值班的時候,如果遇到狼沖進羊群就喊他的名字,他一定出包幫她一起轟狼打狼。畢利格老人常常捻著山羊胡子微笑,他說他從來沒見過對狼有這么大興頭的漢人。老人似乎對北京學生陳陣這種異乎尋常的興趣很滿意。

陳陣終于在來草原第一年隆冬的一個風雪深夜,在手電燈光下,近距離地見到了人狗與狼的惡戰(zhàn)……

  “陳陳(陣)!”“陳陳(陣)!”

  那天深夜,陳陣突然被嘎斯邁急促的呼叫聲和狗群的狂吼聲驚醒,當他急沖沖穿上氈靴  
和皮袍,拿著手電筒和馬棒沖出包的時候,他的雙腿又劇烈地顫抖起來。透過雪花亂飛的手電光亮,他竟然看到嘎斯邁正拽著一條大狼的長尾巴。這條狼從頭到尾差不多有一個成年人的身長,而她居然想把狼從擠得密不透風的羊群里拔出來,狼拼命地想回頭咬人,可是嚇破膽的傻羊肥羊們既怕狼又怕風,拼命往擋風墻后面的密集羊群那里前撲后擁,把羊身體間的落雪擠成了臊氣烘烘的蒸氣,也把狼的前身擠得動彈不得。狼只能用爪扒地,向前猛躥亂咬,與嘎斯邁拼命拔河,企圖沖出羊群,回身反擊。陳陣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一時不知如何下手。嘎斯邁身后的兩條大狗也被羊群所隔,干著急無法下口,只得一個勁狂吼猛叫,壓制大狼的氣焰。畢利格家的其他五六條威猛大狗和鄰家的所有的狗,正在羊群的東邊與狼群死掐。狗的叫聲、吼聲、哭嚎聲驚天動地。陳陣想上前幫嘎斯邁,可兩腿抖得就是邁不開步。他原先想親手觸摸一下活狼的熱望,早被嚇得結成了冰。嘎斯邁卻以為陳陣真想來幫她,急得大叫:別來!別來!狼咬人。快趕開羊!狗來!

  嘎斯邁身體向后傾斜狠命地拽狼尾,拽得滿頭大汗。她用雙手掰狼的尾骨,疼得狼張著血盆大口倒吸寒氣,恨不得立即回身把人撕碎吞下。狼看看前沖無望,突然向后猛退,調轉半個身子,撲咬嘎斯邁。刺啦一聲,半截皮袍下擺被狼牙撕下。嘎斯邁的蒙古細眼睛里,射出像母豹目光般的一股狠勁,拽著狼就是不松手,然后向后猛跳一步,重新把狼身拉直,并拼命拽狼,往狗這邊拽。

  陳陣急慌了眼,他一面高舉手電筒對準嘎斯邁和狼,生怕她看不清狼,被狼咬到;一面掄起馬棒朝身邊的羊劈頭蓋腦地砸下去。羊群大亂,由于害怕黑暗中那只大狼,羊們全都往羊群中的手電光亮處猛擠,陳陣根本趕不動羊。他發(fā)現(xiàn)嘎斯邁快拽不動惡狼了,她又被狼朝前拖了幾步。

  “阿、阿!阿!”驚叫的童聲傳來。

  嘎斯邁的九歲兒子巴雅爾沖出了蒙古包,一見這陣勢,喊聲也變了調。但他立即向媽媽直沖過去,幾乎像跳鞍馬一般,從羊背上跳到了嘎斯邁的身邊,一把就抓住了狼尾。嘎斯邁大喊:抓狼腿!抓狼腿!巴雅爾急忙改用兩只手死死抓住了狼的一條后腿,死命后拽,一下子減弱了狼的前沖力。母子兩人總算把狼拽停了步。營盤東邊的狗群繼續(xù)狂吼猛斗,狼群顯然在聲東擊西,牽制狗群的主力,掩護沖進羊群的狼進攻或撤退。羊群中西部的防線全靠母子二人頑強堅守,不讓這條大狼從羊圈擋風氈墻的西邊,沖趕出部分羊群。

  畢利格老人也已沖到羊群邊上,一邊轟羊一邊朝東邊的狗大叫:巴勒!巴勒!“巴勒”蒙語的意思是虎,這是一條全隊最高大、兇猛亡命、帶有藏狗血統(tǒng)的殺狼狗,身子雖然不如一般的大狼長,但身高和胸寬卻超過狼。聽到主人的喚聲,巴勒立即退出廝殺,急奔到老人的身邊。一個急停,哈出滿嘴狼血的腥氣。老人急忙拿過陳陣手里的電筒,用手電光柱朝羊群里的狼照了照。巴勒猛晃了一下頭,像失職的衛(wèi)士那樣懊喪,它氣急敗壞地猛然躥上羊背,踩著羊頭,連滾帶爬地朝狼撲過去。老人沖陳陣大喊:把羊群往狼那兒趕!把狼擠住!不讓狼逃跑!然后拉著陳陣的手,兩人用力趟著羊群,也朝狼和嘎斯邁擠過去。

  惡狠狠的巴勒,急噴著哈氣和血氣,終于站在嘎斯邁的身邊,但狼的身旁全是擠得喘不過氣來的羊。蒙古草原的好獵狗懂規(guī)矩,不咬狼背狼身不傷狼皮,巴勒仍是找不到地方下口,急得亂吼亂叫。嘎斯邁一見巴勒趕到,突然側身,抬腿,雙手抓住長長的狼尾,頂住膝蓋,然后大喊一聲,雙手拼出全身力氣,像掰木桿似的,啪地一聲,愣是把狼尾骨掰斷了。大狼一聲慘嚎,疼得四爪一松勁,母子兩人呼地一下就把大狼從羊堆里拔了出來。大狼渾身痙攣,回頭看傷,巴勒乘勢一口咬住了狼的咽喉,不顧狼爪死抓硬踹,兩腳死死按住狼頭狼胸。狗牙合攏,兩股狼血從頸動脈噴出,大狼瘋狂地掙扎了一兩分鐘,癱軟在地,一條血舌頭從狼嘴狼牙的空隙間流了出來。嘎斯邁抹了抹臉上的狼血,大口喘氣。陳陣覺得她凍得通紅的臉像是抹上了狼血胭脂,猶如史前原始女人那樣野蠻、英武和美麗。

  死狼的濃重血腥氣向空中飄散,東邊的狗叫聲驟停,狼群紛紛逃遁,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不一會兒,西北草甸里便傳來狼群凄厲的哀嚎聲,向它們這員戰(zhàn)死的猛將長久致哀。

  我真沒用,膽小如羊。陳陣慚愧地嘆道:我真不如草原上的狗,不如草原上的女人,連九歲的孩子也不如。嘎斯邁笑著搖頭說:不是不是,你要是不來幫我,狼就把羊吃到嘴啦。畢利格老人也笑道:你這個漢人學生,能幫著趕羊,打手電,我還沒見過呢。

  陳陣終于摸到了余溫尚存的死狼。他真后悔剛才沒有膽量去幫嘎斯邁抓那條活狼尾,錯過了一個漢人一生也不得一遇的徒手斗狼的體驗。額侖草原狼體形實在大得嚇人,像一個倒地的毛茸茸的大猩猩,身倒威風不倒,仿佛只是醉倒在地,隨時都會吼跳起來。陳陣摸摸巴勒的大頭,鼓了鼓勇氣蹲下身,張開拇指和中指,量起狼的身長,從狼的鼻尖到狼的尾尖,一共九扎,竟有一米八長,比他的身高還長幾厘米。陳陣倒吸一口涼氣。

  畢利格老人用手電照了照羊群,共有三四只羊的大肥尾已被狼齊根咬斷吃掉,血肉模糊,冰血條條。老人說:這些羊尾巴換這么大的一條狼,不虧不虧。老人和陳陣一起把沉重的死狼拖進了包,以防鄰家的賴狗咬皮泄憤。陳陣覺得狼的腳掌比狗腳掌大得多,他用自己的手掌與狼掌比了比,除卻五根手指,狼掌竟與人掌差不多大,怪不得狼能在雪地上或亂石山地上跑得那樣穩(wěn)。老人說:明天我教你剝狼皮筒子。

  嘎斯邁從包里端出大半盆手把肉,去犒賞巴勒和其它的狗。陳陣也跟了出去,雙手不停地撫摸巴勒的大腦袋和它像小炕桌一樣的寬背,它一面咔吧咔吧地嚼著肉骨頭,一面搖著大尾巴答謝。陳陣忍不住問嘎斯邁:剛才你怕不怕?她笑笑說:怕,怕。我怕狼把羊趕跑,工分就沒有啦。我是生產小組的組長,丟了羊,那多丟人啊。嘎斯邁彎腰去輕拍巴勒的頭,連說:賽(好)巴勒,賽(好)巴勒。巴勒立即放下手把肉,抬頭去迎女主人的手掌,并將大嘴往她的腕下袖口里鉆,大尾巴樂得狂搖,搖出了風。陳陣發(fā)現(xiàn)寒風中饑餓的巴勒更看重女主人的情感犒賞。嘎斯邁說:陳陳(陣),過了春節(jié),我給你一條好狗崽,喂狗技術多多地有啦,你好好養(yǎng),以后長大像巴勒一樣。陳陣連聲道謝。


進了包,陳陣余悸未消說:剛才真把我嚇壞了。老人說:那會兒我一抓著你的手就知道了。咋就抖得不停?要打起仗來,還能握得住刀嗎?要想在草原呆下去,就得比狼還厲害。往后是得帶你去打打狼了,從前成吉思汗點兵,專挑打狼能手。

  陳陣連連點頭說:我信,我信。要是嘎斯邁騎馬上陣,一定比花木蘭還厲害……噢,花木蘭是古時候漢人最出名的女將軍。


  老人說:你們漢人的花……花木拉(蘭),少少地有;我們蒙古人的嘎斯邁,多多地有啦,家家都有。老人像老狼王一樣呵呵地笑起來。

  從此以后,陳陣就越來越想近距離地接近狼,觀察狼,研究狼。他隱隱感到草原狼與草原人有一種神秘的關系,可能只有弄清了草原狼才能弄清神秘的蒙古草原和蒙古草原人。而蒙古草原狼恰恰是其中最神出鬼沒,最神秘的一環(huán)。陳陣希望自己能多增加一些關于狼真實具體的觸覺和感覺,他甚至想自己親手掏一窩狼崽,并親手養(yǎng)一條看得見摸得著的草原小狼——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隨著春天的臨近,他對于小狼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了。

  畢利格老人是額侖草原最出名的獵手,可是,老人很少出獵。就是出獵,也是去打狐貍,而不怎么打狼。這兩年人們忙于文化大革命運動,草原上傳統(tǒng)的半牧半獵的生活,幾乎像被白毛風趕散的羊群一樣亂了套。直到今年冬天,大群大群的黃羊越過邊境,進入額侖草原的時候,畢利格老人總算兌現(xiàn)了他的一半諾言,把他帶到了離大狼群這么近的地方,這確實是老人訓練他膽量和提高他智慧的好地方。陳陣雖然有機會與草原狼近距離地打交道了,但是,這還不是真正的打狼。

  然而,陳陣仍十分感激老人的用心和用意。

  陳陣感到老人用胳膊輕輕碰了碰他,又指了指山坡。陳陣急忙用望遠鏡對準雪坡,大群黃羊還在緊張地搶草吃。但是,他看見有一條大狼竟從狼群的包圍線撤走,向西邊大山里跑去了。他心里一沉,悄聲問老人:難道狼群不想打了,那咱們不是白白凍了大半天嗎?

  老人說:狼群才舍不得這么難找的機會呢,準是頭狼看這群黃羊太多,就派這條狼調兵去了。這樣的機會五六年也碰不上一回,看樣子狼群胃口不小,真打算打一場大仗啦,今兒我可沒白帶你來。你再忍忍吧,打獵的機會都是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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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姜戎  


  或云,突厥之先出于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謗步等性并愚癡,國遂被滅。泥師都既別感異氣,能徵召風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也。一孕而生四男……此說雖殊,然終狼種也。

  ——《周書·突厥》


  厚厚的黑云,沖出北部邊境的地平線,翻滾盤旋,直上藍天,像濃煙黑火般地兇猛。瞬間,云層便吞沒了百里山影,像巨大的黑掌向牧場頭頂壓來。西邊橙黃的落日還未被遮沒,裹攜著密密雪片的北風,頃刻就掃蕩了廣袤的額侖草原。橫飛的雪片,在斜射的陽光照耀下,猶如億萬饑蝗,扇著黃翅,爭先恐后地向肥美富庶的牧場撲來。

  蒙諺:狼隨風竄。幾十年來一直在國境內外運動游擊的額侖草原狼群,隨著這場機會難得的倒春寒流,越過界樁,躍過防火道,沖過邊防巡邏公路,殺回額侖邊境草原。境外高寒低溫,草疏羊稀,山窮狼饑。這年境內狼群的雪下冬儲肉食被盜,境外春荒加劇,狼群又難以捕獲到雪凈蹄輕的黃羊。大批餓狼早已在邊境線完成集結。這一輪入境的狼群眼睛特別紅,胃口特別大,手段特別殘忍,行為特別不計后果。每頭狼幾乎都是懷著以命拼食的亡命報復勁頭沖過來的。然而額侖草原正忙于在境內掏挖狼窩,對外患卻疏于防范。

  60年代中后期,草原氣象預告的水準,報雨不見水,報晴不見日。烏力吉場長說,天氣預報,胡說八道。除了畢利格等幾位老人,對牧場領導班子抽調那么多勞力去掏狼窩表示擔心,幾次勸阻外,其他人誰也沒有預先警報這次寒流和狼災。連一向關心牧民和牧業(yè)生產的邊防站官兵,也未能預料和及時提醒。而以往他們在邊防巡邏公路一旦發(fā)現(xiàn)大狼群足跡,就會立即通知場部和牧民的。額侖草原的邊境草場,山丘低矮,無遮無攔,寒流風暴白毛風往往疾如閃電,而極擅長氣象戰(zhàn)的草原狼也常常利用風暴,成功地組織起一次又一次的閃電戰(zhàn)。

  在額侖西北部一片優(yōu)良暖坡草場,這幾天剛剛集合起一個新馬群。這是內蒙古民兵騎兵某師某團在額侖草原十幾個馬群中,精選的上等馬,有七八十匹。這些天只等體檢報告單了,只要沒有馬鼻疽,就可立即上路。戰(zhàn)備緊張,看管軍馬責任重大。牧場軍代表和革委會專門挑選了四個責任心、警覺性、膽量和馬技俱佳的馬倌,讓他們分兩撥,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晝夜守護。二隊民兵連長巴圖任組長,為了防止軍馬戀家跑回原馬群,巴圖又讓所有馬群遠離此地幾十里。前些日子一直風和日暖,水清草密,還有稀疏的第一茬春芽可啃。準軍馬樂不思蜀,從不散群。四個馬倌也盡心盡力,幾天過去,平安無事。

  先頭冷風稍停,風力達十級以上的草原白毛風就橫掃過來。湖水傾盆潑向草灘,畜群傾巢沖決畜欄。風口處的蒙古包,被刮翻成一個大碗,轉了幾圈便散了架。迎風行的氈棚車,被掀了頂,棚氈飛上了天。雪片密得人騎在馬上,不見馬首馬尾。雪粒像砂槍打出的砂粒,嗖嗖地高速飛行,拉出億萬根白色飛痕,仿佛漫天白毛飛舞。老人說,蒙古古代有一個薩滿法師曾說,白毛風,白毛風,那是披頭散發(fā)的白毛妖怪在發(fā)瘋。白毛風有此言而得大名。天地間,草原上,人畜無不聞白毛風而喪膽。人喊馬嘶狗吠羊叫,千聲萬聲,頃刻合成一個聲音:白毛巨怪的狂吼。

  準備夜戰(zhàn)繼續(xù)開挖狼洞的人們,被困遠山,進退兩難。已經(jīng)返程的獵手們,多半迷了路。留守畜群的勞力和老弱婦幼幾乎全部出動,拼死追趕和攔截畜群。在草原,能否保住自己多年的勞動積蓄,往往就在一天或一夜。

  越境的狼群,有組織攻擊的第一目標就是肥壯的軍馬群。那天,畢利格老人以為軍馬群已按規(guī)定時間送走,白毛風一起,他還暗自慶幸。后來才知馬群被體檢報告耽誤了一天。而接送報告的通訊員,那天跟著軍代表包順貴上山去掏狼崽了。這年春天被掏出狼崽格外多,不下十幾窩,一百多只。喪崽哭嚎的母狼加入狼群,使這年的狼群格外瘋狂殘忍。

  老人說,這個戰(zhàn)機是騰格里賜給狼王的。這一定是那條熟悉額侖草原的白狼王,經(jīng)過實地偵察以后才選中的報復目標。

  風聲一起,巴圖立即弓身沖出馬倌遠牧的簡易小氈包。這個白天本來輪到他休班,巴圖已經(jīng)連續(xù)值了幾個夜班,人困馬乏,但他還是睡不著,一整天沒合眼。在馬群中長大的巴圖,不知吃過多少次白毛風和狼群的大虧了。連續(xù)多日可疑的平安,已使他神經(jīng)繃得緊如馬頭琴弦,稍有風吹草動,他的頭就嗡嗡響。大馬倌們都記得住血寫的草原箴言:在蒙古草原,平安后面沒平安,危險后面有危險。

  巴圖一出包馬上就嗅出白毛風的氣味,再一看北方天空和風向,他紫紅色的寬臉頓時變成紫灰色,琥珀色的眼珠卻驚得發(fā)亮。他急忙返身鉆進包,一腳踹醒熟睡的同伴沙茨楞,然后急沖沖地拿手電、拉槍栓、壓子彈、拴馬棒、穿皮袍、滅爐火,還不忘給正在馬群值班的馬倌拿上兩件皮襖。兩人背起槍,挎上兩尺長的大電筒,撐桿上馬,向偏北面的馬群方向奔去。

  西山頂邊,落日一沉,額侖草原便昏黑一片。兩匹馬剛沖下山坡,就跟海嘯雪崩似的白毛風迎頭相撞,人馬立即被吞沒。人被白毛風嗆得憋紫了臉,被雪砂打得睜不開眼,馬也被刮得一驚一乍。兩匹馬好像嗅到了什么,腦袋亂晃,總想掉頭避風逃命。兩人近在咫尺,可是巴圖伸手不見五指,他急得大喊大叫,就是聽不到沙茨楞的回音。風雪咆哮,湮沒了一切。巴圖勒緊馬嚼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霜,定了定心,然后將套馬桿倒了一下手,夾握住大電筒,打開開關。平時像小探照燈、能照亮百米開外馬匹的光柱,此刻的能見度最多不過十幾米。光柱里全是茂密橫飛的白毛,不一會,一個雪人雪馬出現(xiàn)在光柱里,也向巴圖照射過來一個慘白模糊的光柱。兩人用燈光畫了個圈,費力地控制著又驚又乍的馬,終于靠在了一起。

  巴圖拽住沙茨楞,撩開他的帽耳,對他大喊:站著別動,就在這兒截馬群。把馬群往東趕,一定要躲開架子山的大泡子。要不,就全毀了。

  沙茨楞也對著巴圖的臉大喊:我馬驚了,像是有狼。就咱四個咋頂?shù)米。?br />
  巴圖大叫:豁出命也得頂……

  說完,兩人高舉電筒,向北面照去,并不斷搖晃光柱,向另兩個同伴和馬群發(fā)信號。

  一匹灰鬃灰馬突地闖進兩束光柱里,幾步減速,猛地急停在巴圖身邊,仿佛遇到了救星。大灰馬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脖子下有一咬傷,馬胸上流滿了血,傷口處冒著熱氣,在傷口下又滴成了一條一條的血冰。沙茨楞的坐騎一見到血,驚得猛地躥起,接著又一低頭,一梗脖子,不顧一切地順風狂奔。巴圖只得急忙夾馬追趕。那匹大灰馬也頓時跑沒了影。

等到巴圖好容易抓住沙茨楞的馬韁繩時,馬群剛剛沖到他們的身旁。模糊的電筒光下,所有能看見的馬,都像那匹大灰馬,嚇破了膽,驚失了魂。馬群順風呼號長嘶,邊跑邊踢,幾百只發(fā)抖發(fā)瘋的馬蹄,卷起洶涌的雪浪,淹沒了馬腰下面更兇悍的激流狂飚。當巴圖和沙茨楞都提心吊膽地把光柱對準馬群身下時,沙茨楞嚇得一個前沖,抱住了馬脖子,差點沒從馬上滾栽下來。雖然雪浪中手電光照更模糊,但兩個馬倌的銳眼都看見了馬群下面的狼。馬群邊上幾乎每一匹馬的側后都有一兩頭大狼在追咬。每頭狼渾身的皮毛被白毛風嵌滿了雪,  
全身雪白。狼的腰身比平時也脹了一大圈,大得嚇人,白得人。白狼群,鬼狼群,嚇死馬倌的惡狼群。平時見到手電光被嚇得扭頭就跑的狼,此刻胸中全部憋滿仇恨,都像那頭狼王和母狼一樣霸狂,毫無懼意。

  巴圖心虛冒汗,覺得自己是撞見了狼神,正要受騰格里的懲罰。雖然,額侖草原每一個牧民最終都將天葬于狼腹,臨死前自己盼望,死后家人親朋也盼望尸身被狼群處理干凈,魂歸騰格里。千年如此,千年坦然。但是,每個還健康半健康活著的人卻都怕狼群,都不肯在自己壽期未盡之時就讓狼咬死吃掉。

  巴圖和沙茨楞遲遲不見另外兩個馬倌,估計他們可能被白毛風凍傷,被嚇破了膽的坐騎帶走。那兩個馬倌是白班,沒槍,沒手電,也沒穿厚皮袍。巴圖狠了狠心說:別管他們,救馬群要緊!

  馬群還在巴圖打出的光柱里狂奔。七八十匹準軍馬,那可是全場十幾個馬群和幾十個馬倌的心肝肉尖——它們血統(tǒng)高貴,馬種純正,是歷史上蒙古戰(zhàn)馬中聞名于世的烏珠穆沁馬,史稱突厥馬。它們都有漂亮的身架,都有吃苦耐勞,耐饑耐渴,耐暑耐寒的性格,跑得又快又有長勁。平時這些馬大多是那些大馬倌和場部頭頭們的坐騎。這次為了戰(zhàn)備,調撥給民兵騎兵師,牧場有苦難言。這群馬一旦喂了狼,或是淤死在水泡子里,那些馬倌還不像狼一樣,非得把他撕了不可。巴圖一想起那些平時就不服管的大小馬倌,他的血氣一下子就沖上了頭。

  巴圖看見沙茨楞有些猶豫,便一夾馬沖過去,照他的腦袋就是一桿子。又用自己的馬別住了沙茨楞的馬,把他別到馬群旁邊,然后拿著手電向他的臉狠狠晃了幾下,大叫:你敢跑,我就斃了你!沙茨楞大叫:我不怕,可騎的這匹馬怕!沙茨楞用韁繩狠抽了幾下馬頭,才控制了馬,然后打開手電,揮著套馬桿向馬群沖靠過去。兩人用電筒光引領馬群,用套馬桿拼命抽打一些不聽指揮、順風狂奔的馬,把馬群往偏東方向擠。巴圖估摸此地離大泡子越來越近,頂多不過二十幾里地。軍馬群,一色兒高頭寬胸的閹馬,沒有普通馬群那些懷駒母馬、生個子馬、小馬老馬的拖累,馬群的奔速極快,照這種速度用不了半個鐘頭,整個馬群全得沖進爛泥塘里。要命的是前面的大泡子南北窄,東西寬,長長地橫在前面,如果風向不變,很難繞過。巴圖感到那泡子像一張巨頭魔的大嘴,正等著風怪和狼神給它送去一頓肥馬大宴。

  白毛風的風向絲毫不變,正北朝南,繼續(xù)狂吼猛刮。巴圖在黑暗中,能從馬踏草場的變化中感覺地形高低、地脈走向和地質松軟程度,判斷出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風向。巴圖急得火燒火燎,他覺著那些被掏空狼窩、失去狼崽的母狼們比狼王更瘋狂。他顧不上自己已被狼群包圍,顧不上狼隨時可能撕咬他的坐騎,顧不上可能馬失前蹄摔到這些饑狼仇狼瘋狼群中去。他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用套馬桿狂打狂抽。他只剩下一個心思,那就是穩(wěn)住軍心,把散亂的馬群集中起來,趕出正南方向,繞開大泡子。再把馬群趕到蒙古包集中地,用狗群、人群來對付狼群。

  馬群在電筒光的引領下,在兩個始終不離馬群的馬倌的抽打吼叫下,漸漸恢復了神志,也好像有了主心骨。一匹大白馬自告奮勇,昂頭長嘶,挺身而出作為新馬群的頭馬。巴圖和沙茨楞立即把光柱對準了頭馬。有了頭馬,馬群興奮起來,迅速恢復蒙古戰(zhàn)馬群本能的團隊精神,組織起千百年來對付狼群的傳統(tǒng)陣形。頭馬突然發(fā)出一聲口令長嘶,原來已被狼群沖亂的隊形便突然向頭馬快速集中,肩并肩,肚靠肚,擠得密不透風。幾百只馬蹄不約而同地加重了向下的力度,猛踩、猛跺、猛踢、猛尥。狼群猝不及防,兇猛的狼一時間失掉了優(yōu)勢。幾條被裹夾到馬群中馬肚下的狼,被柵欄一樣的馬腿前后左右密密圈住,跳不出,逃不掉。有的狼被密集的馬蹄踩瘸了腿、跺斷了脊梁、踢破了腦袋,發(fā)出凄厲的鬼哭狼嚎,比白毛風還要人。巴圖稍稍松了一口氣,他估計起碼得有兩三條狼被馬蹄踢死踢傷,他能記得這塊地界,等風過天晴他就能回來剝狼皮了。馬群在大開殺戒以后,迅速調整隊形,怯馬在內,強馬在外。用爆發(fā)有力、令狼膽寒的鐵蹄,組成連環(huán)鐵拳似的后衛(wèi)防線。

  離大泡子越來越近了,巴圖對剛剛組成的馬群正規(guī)隊形感到滿意,這種隊形尚可指揮,只要控制住頭馬,就可能在剩下不多的時間里把馬群趕到泡子東邊。但是,巴圖仍然心存恐懼,這群狼非同一般,瘋狼不能打,越打越兇,越殺越瘋,瘋狼的報復心草原上無人不怕。剛才狼的慘叫,狼群一定都聽見了,后面這段路便危機四伏。巴圖看了看馬群,已有不少馬被咬傷。這群馬,個個是好馬、是戰(zhàn)馬,是與狼群搏殺出來的馬,就是傷馬也拼命跟群跑,拼死保持隊形的嚴整,盡量不給狼群攻擊的機會。

  可是,這群馬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一色兒都是騸馬,而缺少兇猛好斗,能主動攻擊大狼的兒馬子(雄種馬)。在蒙古草原,每個大馬群都有大大小小十幾個馬家族,每個家族都有一匹兒馬子。那些留著齊膝、甚至拖地長鬃、比其他大馬高出一頭、雄赳赳的兒馬子,才是馬群里真正的頭馬和殺手。一遇到狼,馬群立即在兒馬子的指揮下圍成圈,母馬小馬在內,大馬在外,所有兒馬子則在圈外與狼正面搏斗,它們披散長鬃,噴鼻嘶吼,用兩個后蹄站起來,像座小山一樣懸在狼的頭頂,然后前半身猛地向下,用兩只巨大的前蹄刨砸狼頭狼身。狼一旦逃跑,兒馬子便低頭猛追,連刨帶咬,其中最龐大、兇猛、暴烈的兒馬子能咬住狼,把狼甩上天、摔在地,再刨傷刨死。在草原,再兇狂的狼也不是兒馬子的對手。無論白天黑夜,兒馬子都警惕地護衛(wèi)馬群,即使馬群遭遇狼群、雷擊、山火驚了群,兒馬子也會前后左右保護自己的家族,盡量減少家族妻兒老少的傷亡,率領馬群跑向安全之地。

  此刻,巴圖是多么想念兒馬子。可是眼前白毛風里的這匹臨時頭馬,和馬群里所有的馬卻都是閹馬,雖然體壯有力,但雄性已失,攻擊性不強。巴圖暗暗叫苦,正規(guī)軍隊有好幾年沒來牧場征集軍馬了,人們差不多都忘掉了軍馬群里沒有兒馬子的后果。就算有人想到,也以為反正軍馬幾天就走,軍馬一走就不關牧場的事了。這幾乎不可能出岔子的事情,竟然還是讓狼鉆了空子,巴圖不得不佩服狼王的眼光,它大概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是一群沒有兒馬子的馬群。


等到巴圖好容易抓住沙茨楞的馬韁繩時,馬群剛剛沖到他們的身旁。模糊的電筒光下,所有能看見的馬,都像那匹大灰馬,嚇破了膽,驚失了魂。馬群順風呼號長嘶,邊跑邊踢,幾百只發(fā)抖發(fā)瘋的馬蹄,卷起洶涌的雪浪,淹沒了馬腰下面更兇悍的激流狂飚。當巴圖和沙茨楞都提心吊膽地把光柱對準馬群身下時,沙茨楞嚇得一個前沖,抱住了馬脖子,差點沒從馬上滾栽下來。雖然雪浪中手電光照更模糊,但兩個馬倌的銳眼都看見了馬群下面的狼。馬群邊上幾乎每一匹馬的側后都有一兩頭大狼在追咬。每頭狼渾身的皮毛被白毛風嵌滿了雪,  
全身雪白。狼的腰身比平時也脹了一大圈,大得嚇人,白得人。白狼群,鬼狼群,嚇死馬倌的惡狼群。平時見到手電光被嚇得扭頭就跑的狼,此刻胸中全部憋滿仇恨,都像那頭狼王和母狼一樣霸狂,毫無懼意。

  巴圖心虛冒汗,覺得自己是撞見了狼神,正要受騰格里的懲罰。雖然,額侖草原每一個牧民最終都將天葬于狼腹,臨死前自己盼望,死后家人親朋也盼望尸身被狼群處理干凈,魂歸騰格里。千年如此,千年坦然。但是,每個還健康半健康活著的人卻都怕狼群,都不肯在自己壽期未盡之時就讓狼咬死吃掉。

  巴圖和沙茨楞遲遲不見另外兩個馬倌,估計他們可能被白毛風凍傷,被嚇破了膽的坐騎帶走。那兩個馬倌是白班,沒槍,沒手電,也沒穿厚皮袍。巴圖狠了狠心說:別管他們,救馬群要緊!

  馬群還在巴圖打出的光柱里狂奔。七八十匹準軍馬,那可是全場十幾個馬群和幾十個馬倌的心肝肉尖——它們血統(tǒng)高貴,馬種純正,是歷史上蒙古戰(zhàn)馬中聞名于世的烏珠穆沁馬,史稱突厥馬。它們都有漂亮的身架,都有吃苦耐勞,耐饑耐渴,耐暑耐寒的性格,跑得又快又有長勁。平時這些馬大多是那些大馬倌和場部頭頭們的坐騎。這次為了戰(zhàn)備,調撥給民兵騎兵師,牧場有苦難言。這群馬一旦喂了狼,或是淤死在水泡子里,那些馬倌還不像狼一樣,非得把他撕了不可。巴圖一想起那些平時就不服管的大小馬倌,他的血氣一下子就沖上了頭。

  巴圖看見沙茨楞有些猶豫,便一夾馬沖過去,照他的腦袋就是一桿子。又用自己的馬別住了沙茨楞的馬,把他別到馬群旁邊,然后拿著手電向他的臉狠狠晃了幾下,大叫:你敢跑,我就斃了你!沙茨楞大叫:我不怕,可騎的這匹馬怕!沙茨楞用韁繩狠抽了幾下馬頭,才控制了馬,然后打開手電,揮著套馬桿向馬群沖靠過去。兩人用電筒光引領馬群,用套馬桿拼命抽打一些不聽指揮、順風狂奔的馬,把馬群往偏東方向擠。巴圖估摸此地離大泡子越來越近,頂多不過二十幾里地。軍馬群,一色兒高頭寬胸的閹馬,沒有普通馬群那些懷駒母馬、生個子馬、小馬老馬的拖累,馬群的奔速極快,照這種速度用不了半個鐘頭,整個馬群全得沖進爛泥塘里。要命的是前面的大泡子南北窄,東西寬,長長地橫在前面,如果風向不變,很難繞過。巴圖感到那泡子像一張巨頭魔的大嘴,正等著風怪和狼神給它送去一頓肥馬大宴。

  白毛風的風向絲毫不變,正北朝南,繼續(xù)狂吼猛刮。巴圖在黑暗中,能從馬踏草場的變化中感覺地形高低、地脈走向和地質松軟程度,判斷出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風向。巴圖急得火燒火燎,他覺著那些被掏空狼窩、失去狼崽的母狼們比狼王更瘋狂。他顧不上自己已被狼群包圍,顧不上狼隨時可能撕咬他的坐騎,顧不上可能馬失前蹄摔到這些饑狼仇狼瘋狼群中去。他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用套馬桿狂打狂抽。他只剩下一個心思,那就是穩(wěn)住軍心,把散亂的馬群集中起來,趕出正南方向,繞開大泡子。再把馬群趕到蒙古包集中地,用狗群、人群來對付狼群。

  馬群在電筒光的引領下,在兩個始終不離馬群的馬倌的抽打吼叫下,漸漸恢復了神志,也好像有了主心骨。一匹大白馬自告奮勇,昂頭長嘶,挺身而出作為新馬群的頭馬。巴圖和沙茨楞立即把光柱對準了頭馬。有了頭馬,馬群興奮起來,迅速恢復蒙古戰(zhàn)馬群本能的團隊精神,組織起千百年來對付狼群的傳統(tǒng)陣形。頭馬突然發(fā)出一聲口令長嘶,原來已被狼群沖亂的隊形便突然向頭馬快速集中,肩并肩,肚靠肚,擠得密不透風。幾百只馬蹄不約而同地加重了向下的力度,猛踩、猛跺、猛踢、猛尥。狼群猝不及防,兇猛的狼一時間失掉了優(yōu)勢。幾條被裹夾到馬群中馬肚下的狼,被柵欄一樣的馬腿前后左右密密圈住,跳不出,逃不掉。有的狼被密集的馬蹄踩瘸了腿、跺斷了脊梁、踢破了腦袋,發(fā)出凄厲的鬼哭狼嚎,比白毛風還要人。巴圖稍稍松了一口氣,他估計起碼得有兩三條狼被馬蹄踢死踢傷,他能記得這塊地界,等風過天晴他就能回來剝狼皮了。馬群在大開殺戒以后,迅速調整隊形,怯馬在內,強馬在外。用爆發(fā)有力、令狼膽寒的鐵蹄,組成連環(huán)鐵拳似的后衛(wèi)防線。

  離大泡子越來越近了,巴圖對剛剛組成的馬群正規(guī)隊形感到滿意,這種隊形尚可指揮,只要控制住頭馬,就可能在剩下不多的時間里把馬群趕到泡子東邊。但是,巴圖仍然心存恐懼,這群狼非同一般,瘋狼不能打,越打越兇,越殺越瘋,瘋狼的報復心草原上無人不怕。剛才狼的慘叫,狼群一定都聽見了,后面這段路便危機四伏。巴圖看了看馬群,已有不少馬被咬傷。這群馬,個個是好馬、是戰(zhàn)馬,是與狼群搏殺出來的馬,就是傷馬也拼命跟群跑,拼死保持隊形的嚴整,盡量不給狼群攻擊的機會。

  可是,這群馬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一色兒都是騸馬,而缺少兇猛好斗,能主動攻擊大狼的兒馬子(雄種馬)。在蒙古草原,每個大馬群都有大大小小十幾個馬家族,每個家族都有一匹兒馬子。那些留著齊膝、甚至拖地長鬃、比其他大馬高出一頭、雄赳赳的兒馬子,才是馬群里真正的頭馬和殺手。一遇到狼,馬群立即在兒馬子的指揮下圍成圈,母馬小馬在內,大馬在外,所有兒馬子則在圈外與狼正面搏斗,它們披散長鬃,噴鼻嘶吼,用兩個后蹄站起來,像座小山一樣懸在狼的頭頂,然后前半身猛地向下,用兩只巨大的前蹄刨砸狼頭狼身。狼一旦逃跑,兒馬子便低頭猛追,連刨帶咬,其中最龐大、兇猛、暴烈的兒馬子能咬住狼,把狼甩上天、摔在地,再刨傷刨死。在草原,再兇狂的狼也不是兒馬子的對手。無論白天黑夜,兒馬子都警惕地護衛(wèi)馬群,即使馬群遭遇狼群、雷擊、山火驚了群,兒馬子也會前后左右保護自己的家族,盡量減少家族妻兒老少的傷亡,率領馬群跑向安全之地。

  此刻,巴圖是多么想念兒馬子。可是眼前白毛風里的這匹臨時頭馬,和馬群里所有的馬卻都是閹馬,雖然體壯有力,但雄性已失,攻擊性不強。巴圖暗暗叫苦,正規(guī)軍隊有好幾年沒來牧場征集軍馬了,人們差不多都忘掉了軍馬群里沒有兒馬子的后果。就算有人想到,也以為反正軍馬幾天就走,軍馬一走就不關牧場的事了。這幾乎不可能出岔子的事情,竟然還是讓狼鉆了空子,巴圖不得不佩服狼王的眼光,它大概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是一群沒有兒馬子的馬群。


巴圖沖到馬群側前方狠抽頭馬,逼它向東,同時倒換出手,把半自動步槍挎到前胸,打開保險,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敢開槍。這群軍馬還是新兵,一開槍不光嚇不走狼群,反倒會把馬驚炸了群。沙茨楞也跟著巴圖做好了一切準備。白毛風越刮越狂,兩人的胳膊已經(jīng)累得揮不動長長的套馬桿了,大泡子也越來越近,在平時,這里已經(jīng)可以聞到泡子的堿味了。急紅了眼的巴圖決定以毒攻毒,鼓起全身力氣敲了一下頭馬的腦袋,接著拼命地打出一個尖厲的飲水口哨,通人性的頭馬和馬群好像突然明白了主人的警告,正南方就是馬群兩天去飲一  
次水的大泡子。春來連續(xù)干旱,湖水已退到泡子中央,而泡子周圈全是爛泥塘,只有一兩處被牲畜飲水踩實的通道還算安全,其它地方都是要命的陷阱,開春以來已有不少頭大牲畜淤死或餓死在泥塘里了。以往馬群飲水時,都是在馬倌口哨的引導下,馬群才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順著馬倌淌過的不陷蹄的通道,深入泡子去喝水。即使在白天,任何馬都不敢以眼下這個速度沖向大泡子的。

  巴圖的口哨果然靈驗,熟悉草場的馬群立即意識到南面巨大的危險。群馬長嘶,顫抖哀鳴。整群馬只停了一下,就開始集體轉向,頂著狂猛的側風向東南方向拼死沖鋒。南有陷阱泥塘,北有狂風惡狼,只有東南是唯一一條有可能逃命的活路。每匹馬都瞪著凄惶的大眼睛,低頭猛跑,大口喘氣,一聲馬嘶也聽不見了,馬群中籠罩著跟死亡賽跑一樣的緊張和恐怖。

  馬群剛一轉向,戰(zhàn)局陡變。馬群隊形一朝東南,拳腳最少、防御最弱的馬群側面,就立即暴露在順風沖擊的狼群面前,而馬群最具殺傷力的密集后蹄卻被置于無用之地。狂猛的側風也立刻減緩了馬群的速度,削弱了馬群抵抗狼群的武器。但是,側風卻使狼群如虎添翼。一般情況下,狼群速度高于馬群速度,順風逆風都是如此。在順風時,狼快可馬也不慢,狼要騰空撲上馬身馬背撕咬,不敢從馬尾后面直接躍起,弄不好碰上一匹聰明馬,它會突然加速,讓狼撲上馬蹄,非死即傷。狼只能從馬的側面?zhèn)壬硇睋洌趴赡艿贸选5莻壬硇睋鋾绊懰俣龋绻R速很快,狼就算撲到了馬,也抓咬不住馬,至多在馬身上留下幾處抓痕,狼的捕殺成功率也會降低。此刻,當馬群不得不改變方向的時候,就給了狼群絕好的捕殺機會。狼群順風追慢馬,用不著側身斜撲,只要狼在馬側面直身一躍,狂風就正好將狼刮到馬背、馬身或馬頸上。狼就會用它的利爪不要命地摳住馬身,用它的鋒利鋼牙迅猛兇悍地攻擊馬的要害部位,得手后立即跳離馬身。如果馬打算就地打滾甩掉狼,對付一條狼還行,可對付群狼只會更快送命。它一旦滾躺下來,一群狼就會一擁而上把它撕碎。

  馬群發(fā)出凄厲的長嘶,一匹又一匹的馬被咬破側肋側胸,鮮血噴濺,皮肉橫飛。大屠殺的血腥使瘋狂的狼群異常亢奮殘忍,它們顧不上吞吃已經(jīng)到嘴的鮮活血肉,而是不顧一切地撕咬和屠殺。傷馬越來越多,而狼卻一浪又一浪地往前沖,繼續(xù)發(fā)瘋發(fā)狂地攻殺馬群。每每身先士卒的狼王和幾條兇狠的頭狼更是瘋狂殘暴,它們躥上大馬,咬住馬皮馬肉,然后盤腿弓腰,腳掌死死抵住馬身,猛地全身發(fā)力,像繃緊的硬鋼彈簧,斜射半空,一塊連帶著馬毛的皮肉就被狼活活地撕拽下來。狼吐掉口中的肉,就地一個滾翻,爬起身來,猛跑幾步,又去躥撲另一匹馬。追隨頭狼的群狼,爭相仿效,每一條狼都將前輩遺留在血管中的捕殺本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兇猛痛快。

  馬群傷痕累累,鮮血淋淋,噴涌的馬血噴撒在雪地,冰冷的大雪又覆蓋著馬血。殘酷的草原,重復著萬年的殘酷。狼群在薄薄的蒙古高原草皮上,殘酷吞噬著無數(shù)鮮活的生靈,烙刻下了一代又一代殘酷的血印。

  在慘白模糊的電筒光柱下,兩個馬倌又一次目擊了幾乎年年都有的草原屠殺。但這一次令人更加不能接受,因為這是一群馬上就要參軍入伍,代表額侖草原驕傲和榮譽的名馬,是從一次一次草原屠殺中狼口脫險的運氣好馬,也是馬倌這么多年拼死拼活,提心提命養(yǎng)大的心肝寶貝。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狼群連殺帶糟蹋,巴圖和沙茨楞連哭都哭不出來,他倆全身憋滿的都是憤怒和緊張,但他們必須忍住、壓住、鎮(zhèn)住,竭力保住剩下的馬群。巴圖越來越揪心,以他多年的經(jīng)驗,他感到這群狼絕不是一般的狼群,它們是由一條老謀深算、特別熟悉額侖草場的狼王率領的狼群,那些懷恨肉食被盜的公狼瘋了,喪子的母狼們更是瘋得不要命了,可是,狼王卻沒有瘋。從狼群一次又一次壓著馬群往南跑,就可以猜出狼王倒底想干什么,它就是鉚著勁,不惜一切代價想把馬群攆到南邊的大泡子里去,這是草原狼王的慣招。巴圖越想越恐懼,他過去見過狼群把黃羊圈進泥泡子,也見過狼群把牛和馬趕進泡子,但數(shù)量都不算大。狼把一整群馬圈進泡子的事,他只聽老人們說過,難道他今晚真是撞見了這么一群狼?難道它們真要把整個馬群都一口吞下?巴圖不敢往下想。

  巴圖用電筒招呼了沙茨楞,兩個馬倌豁出命從馬群的西側面繞沖到馬群的東側面,直接擋住狼群,用套馬桿、用電筒光向狼群猛揮、猛打、猛晃。狼怕光,怕賊亮刺眼的光。兩個人和兩匹馬,在微弱無力的手電筒光下前前后后奔上跑下,總算擋住了馬群東側一大半的防線。馬群從巨大的驚恐中稍稍喘了口氣,迅速調整慌亂的步伐,抓緊最后的機會,向大泡子的東邊沖去。馬群明白,只要繞過泡子,就可以順風疾奔,跑到主人們的接羔營盤,那里有很多蒙古包,有很多它們認識的人,有很多人的叫喊聲,有很多刺眼的光,還有馬群的好朋友——兇猛的大狗們,它們一見到狼就會死掐,主人和朋友們都會來救它們的。

  然而狼是草原上最有耐心尋找和等待機會的戰(zhàn)神,每抓住一次機會,就非得狠狠把它榨干、榨成渣不可。既然它們都發(fā)了狠,又抓住了這次機會,它們就會把機會囫圇個地吞下,不惜代價地力求全殲,絕不讓一匹馬漏網(wǎng)。馬群已經(jīng)跑到了接近泡子邊緣的堿草灘,疾奔的馬蹄刨起地上的雪,也刨起雪下的干土、嗆鼻嗆眼的堿灰硝塵。人馬都被嗆出了眼淚,此刻人馬都知道自己已經(jīng)處于生死存亡的危險邊緣。周圍草原漆黑一片,看不到泡子,但可以感覺到泡子。人馬都不顧堿塵嗆鼻,淚眼模糊,仍然強睜眼睛迎著前方。一旦馬蹄揚起的塵土不嗆眼了,就說明馬群已沖上大泡子東邊的緩坡,那時整個馬群就會自動急轉彎,擦著泡子的東沿,向南順風狂跑了。

  人、馬、狼并行疾奔,狼群暫停進攻,巴圖卻緊張得把槍杷攥出了汗,十幾年的放馬經(jīng)驗,使他感到狼群就要發(fā)起最后的總攻了,如果再不攻,它們就沒有機會了,而這群狼是決不會放棄這個復仇機會的。但愿堿土硝灰也嗆迷了狼眼,使它們再跟馬群瞎跑一段。只要馬群一上緩坡,他就可以開槍了,既可以驚嚇馬群拐彎快逃,又可殺狼嚇狼,還可以報警求援。巴圖費力地控制自己微微發(fā)抖的手,準備向狼群密集區(qū)開槍,沙茨楞也會跟著他開火的。


未等巴圖控住自己的手,馬群發(fā)出一片驚恐的嘶鳴,自己的馬也像絆住了腿。巴圖揉了揉發(fā)澀的淚眼,把電筒光柱對準前方,光影里,幾頭大狼擠在一起慢跑,堵在他的馬前,狼不惜忍受馬蹄的踩踏,也要擋住巴圖的馬速。巴圖回身一看,沙茨楞也被狼堵在后面,他在拼命地控制受驚的馬,狼已經(jīng)急得開始攻擊人的坐騎。巴圖慌忙用電筒向沙茨楞猛搖了幾個圈,讓他向前邊靠攏,但沙茨楞的馬驚得又踢又尥根本靠不過來。幾頭大狼輪番追咬撕抓沙茨楞的馬,馬身抓痕累累,沙茨楞的皮袍下襟也被狼撕咬掉。沙茨楞已經(jīng)驚得什么都不顧了  
,他扔掉了使不上勁的套馬桿,把粗長的電筒棒當作短兵器使用,左右開弓,向撲上來的狼亂砸一氣。燈碎了,電筒癟了,狼頭開花了,但還是擋不住狼的車輪戰(zhàn)。一條大狼終于撕咬下馬的一條側臀肉,馬疼得噓噓亂嘶,它再也不敢隨主人冒險,一口咬緊馬嚼鐵,一梗脖子一低頭,放開四蹄向西南方向狂奔逃命,沙茨楞已無論如何也拽不動這匹臨陣脫逃的馬的馬頭。幾頭大狼看到已把一個礙手礙腳的人趕跑,追了幾步就又急忙掉頭殺回馬群。

  此刻馬群中只剩巴圖一個人,一小群大狼立即開始圍攻巴圖的馬。巴圖的大黑馬噗噗地噴著鼻孔,瞪大眼睛,勇猛地蹬、踢、尥、咬,不顧咬傷抓傷拼死反抗。狼越圍越多,前撲后沖,集中狼牙猛攻大黑馬。巴圖落入如此兇險境地,他心里明白,此刻想逃也逃不掉,只有一拼。巴圖也扔掉了自己的寶貝套馬桿,他在劇烈顛頗的馬背上,用一只手緊緊扶住前鞍橋,另一只手悄悄解開拴在鞍條上的箍鐵馬棒,把馬棒一頭的牛皮條套在手腕上,再把馬棒沉沉地拿在手。他橫下一條心,迅速地把自己從一個馬倌變換成一個準備赴死的蒙古武士,與狼拼命,與狼決死戰(zhàn)。他準備使用他好久未用的祖?zhèn)鞔蚶堑慕^技和損招。他的這根馬棒像騎兵的軍刀一樣長,是他先祖?zhèn)飨聛韺iT用來打狼和殺狼的武器,畢利格又傳給了他。韌質的棒身有鍬把一般粗,下半截密密地箍著熟鐵鐵箍,鐵箍縫里殘留著黑色的污垢,那是幾代人殺狼留下的狼的血污。幾頭大狼在馬的兩側輪番躥撲大黑馬,這是在馬上用馬棒打狼最有利的位置,也是巴圖此夜所能得到的絕佳殺狼機會,關鍵就看膽量和手上的準頭了。

  巴圖定了定心,沉了沉氣,悄悄把亮光挪到右邊,然后把馬棒舉過頭頂,看準機會,掄圓了胳膊,狠狠地砸向狼的最堅硬但又最薄弱,也是最致命的部位——狼牙。一頭向上猛躥,張牙舞爪的大狼,被向下猛擊的馬棒迎頭齊根打斷四根狼牙,巴圖的馬棒給了狼劇烈鉆心的疼痛和比天還大的損失。

  大狼一頭栽倒雪地上,不停吮著滿嘴的血,抬頭沖天沒命地哭嚎,凄厲慘絕,比要了它的命還痛苦。在古老的蒙古草原,對狼來說,狼牙等于狼命。狼的最兇狠銳利的武器就是它的上下四根狼牙,如果沒有狼牙,狼所有的勇敢、強悍、智慧、狡猾、兇殘、貪婪、狂妄、野心、雄心、耐性、機敏、警覺、體力、耐力等等一切的品性、個性和物性,統(tǒng)統(tǒng)等于零。在狼界,狼瞎一只眼、瘸一條腿、缺兩只耳朵還都能生存。但如果狼沒了狼牙,就從根本上剝奪了它主宰草原的生殺大權,更遑論狼以殺為天,還是狼以食為天了。狼沒了牙,狼就沒了天。狼再也不能獵殺它最喜歡的大牲口了,再也不能防衛(wèi)獵狗的攻擊和同類的爭奪了,再也不能撕咬切割,大塊吃肉、大口喝血了,再也不能在嚴酷的草原及時足夠地補充能量了。它在草原上所有的驕傲和雄心、它在狼群中的地位和同類的尊敬,將統(tǒng)統(tǒng)化為烏有。它只能暫時茍延殘喘地活著,有口無牙地活著,活活地看著同類的屠殺和歡宴,把它最不愿看的東西全吞在眼里。它以后只剩下一條路——死亡,慢慢瘦死、凍死、餓死、氣死、窩囊死。

  巴圖在馬群一匹又一匹被撕殺的腥風中,恨不得就用這種劇毒的方式把狼殺掉一半,也讓狼嘗嘗草原人的兇狠殘忍。他抓住一些狼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空檔,又看準了一個下手機會,狠狠地砸下去,但這次沒有擊中狼牙,而打在狼的鼻尖上,整個狼鼻一下子被掀離鼻骨,大狼滾倒在雪地里,疼得全身縮成了一個狼毛球。巴圖的殺狼絕技和威力,兩頭大狼的凄絕哭嗥,立即把巴圖身邊的群狼全都鎮(zhèn)懾住了,它們突然猛醒,再不敢躥撲,但仍然擠在巴圖馬前,阻擋他靠近馬群。

  巴圖擊退了身邊狼群的進攻,再向前面的馬群看去,原先攻擊馬群的大狼已全部集中到馬群的東側前面,它們似乎感到時間緊迫,同時也感覺到了后面狼群的失利。狼群發(fā)出怪風刮電線一樣的嗚嗚嗚嗚震顫嗥叫,充滿了亡命的恐懼和沖動。在狼王的指揮下,狼群發(fā)狠了,發(fā)瘋了,整個狼群孤注一擲,用蒙古草原狼的最殘忍、最血腥、最不可思議的自殺性攻擊手段,向馬群發(fā)起最后的集團總攻。一頭一頭大狼,特別是那些喪子的母狼,瘋狂地縱身躍起,一口咬透馬身側肋后面最薄的肚皮,然后以全身的重量作拽力、以不惜犧牲自己下半個身體作代價,重重地懸掛在馬的側腹上。這是一個對狼對馬都極其兇險的姿勢。對狼來說,狼掛在馬的側腹上,就像掛在死亡架上一樣,馬跑起來,狼的下半身全被甩到馬的后腿側下方,受驚的馬為了甩掉狼,會發(fā)瘋地用后蹄蹬踢狼的下半身,一旦踢中,狼必然骨斷皮開,肚破腸流。只有那些牙齒鋒利,個大體重的狼,可以不用借力,只用自身的利牙和體重撕開馬肚皮,然后落地保命。這一毒招對馬來說,更加兇險要命,它如果踢不掉狼,就會因負重而掉隊,最后被群狼圍殺;它如果踢中了狼身,卻又給狼牙狼身加大了撕拽的力量,有可能被猛地撕開肚皮,置自己于死地。

  被殺的馬群和自殺的狼群,都在凄慘絕望中顫抖。

  被踢爛下身,踢下馬的狼,大多是母狼。它們比公狼體輕,完全靠自己體重的墜掛,難以撕開馬的肚皮,只有冒死借馬力。母狼們真是豁出命了,個個復仇心切、視死如歸,肝膽相照、血乳交融。它們冒著被馬蹄豁開肚皮、胸腑、肝膽和乳腺的危險,寧肯與馬群同歸與盡。

  一條被馬蹄踢破腹部,踢下了馬的餓瘋了的公狼,齜牙咧嘴地蜷縮在雪地上嗥叫,可它還是拼命地用兩條前腿掙扎著,爬向倒地未死的馬,撕咬生吞那匹囫圇個的大馬,絕不放棄最后一次機會。只要它的嘴還在、牙還在,它就不管自己有沒有肚子,照吞不誤。鮮活的馬肉被狼大口咽下,直接吞到雪地上,沒有肚皮容量限制的狼,一定是世界上最貪心、胃口最大的狼,也一定是一次吞下最多馬肉的狼。這是狼在臨死之前最痛快最慘烈的最后一次晚餐。


而那些被狼從肚側大剖腹的馬,本來就是大腹便便的飽馬,胃包里裝滿了草原春天的第一茬青草和上年的秋草,飽脹而飽含水份,下墜分量很重。被撐薄的馬肚皮一旦被狼牙豁開,巨大的胃包和肥柔的馬腸就呼嚕一下滑墜到雪地上。仍在慣性飛奔的兩條馬后腿,跟上來就是狠狠的幾蹄,踏破了自己的胃囊,纏住了自己的肚腸。剎那間,胃包崩裂,胃食飛濺,柔腸寸斷。驚嚇過度的馬仍在奔跑,后蹄把腹腔中的胃袋胃管食道肝膽統(tǒng)統(tǒng)踩繞在蹄下,最后把胸腔中的氣管心臟肺葉也一起踩拽出來。大馬可能是踩破了自己的肝膽,膽破致死;也  
可能是踩碎了自己的心臟,心碎而死;或著是踩扁了自己的肺,窒息而亡。狼的自殺是極其殘忍痛楚的,因此狼也就不會讓它的陪命者死得痛快。狼就是用這種方式讓馬也陪它一同嘗嘗自殺的滋味。馬雖然是被狼他殺的,但馬也是半自殺的。馬死得更痛苦、更冤屈、也更悲慘。

  狼群這最后一輪瘋狂的自殺攻擊,徹底摧垮了馬群有組織的抵抗。草原已成大屠場,一匹匹被馬蹄掏空胸腹的大馬,在雪地上痙攣翻滾,原本滿腔熱血熱氣的胸膛,剎那間,被灌滿一腔冰雪。陸續(xù)倒地的馬,不斷地掙扎,洶涌噴濺的馬血,染紅了橫飛的暴雪雪砂。成千上萬血珠紅砂,橫掃猛擊落荒而逃的馬群,越刮越烈的血雪腥風,還要繼續(xù)將它們趕向最后的死亡。

  巴圖被狼的自殺復仇戰(zhàn)驚嚇得手腳僵硬,冷汗也結成了冰。他知道大勢已去,他已無法挽救敗局。但他仍想保住幾匹頭馬,便使勁勒住馬嚼子,憋住馬勁,然后猛地一夾馬肚,一松嚼子,馬嗖地躍過擋在他前面的狼,沖向頭馬。但馬群已被狼群沖散,兵敗如山倒,所有的馬都順風狂逃,嚇破了膽的馬已經(jīng)忘記了南邊還有泡子,都以沖刺的速度沖向大泡子。

  接近泡子的下坡地勢加快了馬群的沖速,越刮越猛的白毛風又以排山倒海的推力,把馬群加速到了沖躍騰飛態(tài)勢,整個馬群就像轟轟隆隆飛砸下山的滾木巨石,沖進了大泥塘。剎那間,薄冰迸裂,泥漿飛濺,整個馬群踏破冰殼全部陷入泥塘,馬群絕望長嘶,拼死掙扎,馬對狼的恐懼和仇恨已達極頂,陷進泥塘的馬群稍稍猶豫一下,便眾心一致地拼盡最后的力氣,在黏稠的泥漿里倒著四蹄向泥塘深處爬,即便越陷越深,也全然不顧,它們寧可集體自殺葬身泥塘,也不愿以身飼狼,不讓它們的世仇最后得逞。這群被人去了勢、剜去了雄性的馬群,即使已到生命的盡頭,仍在拼死作出最后的反抗,以集體自殺來反擊狼群復仇的自殺進攻。它們都是古老蒙古草原上最強悍的生命。

  但殘酷的草原蔑視弱者,依然不給弱者最后的一點點憐憫。入夜后驟降的氣溫已經(jīng)將泥塘表面迅速凍成一層薄薄的冰殼,泡子的邊緣雖已凍透,但靠里面泥塘的表面,還沒有凍結到能承受馬群的厚度,當馬群踏破泥冰陷入泥塘時,它們遇到了比平時更黏稠的泥漿。暴雪酷寒使泥漿更冷更膠著,也就使泥漿更絆腿阻身。馬群拼命地往泥塘深處爬、刨、拱。每挪一步,馬身與泥漿縫隙里就被灌進更多的雪沙和寒風,整個馬群將泥塘攪拌得更加寒冷和黏稠。馬群終于精疲力竭,動彈不得。沖在前面的馬,陷得還露出馬背馬頸馬頭,便再也陷不下去了。沖在后面的馬,四條腿全部陷沒,馬肚皮貼著泥漿,整個軀體全部暴露在外,也陷不下去。此刻,整個馬群就像刑場屠場上的死囚,已被寒冷膠稠和漸漸冰封的泥塘五花大綁,捆得結結實實。欲死不得的馬群哀傷絕望地嘶叫,冰雪泥塘上騰起一片白茫茫的哈氣,在結滿條條汗冰的馬毛上又罩上了一層白霜。馬群已經(jīng)明白,此時誰也救不了它們了,誰也阻止不了狼群對它們最后的集體屠殺。

  巴圖用力地勒著馬小心地跑到泡子邊,大黑馬一踏到泥冰,立刻驚恐得噴著鼻孔,低下了頭,緊張地望著冰雪泥塘,不敢再往前邁一步。巴圖用電筒向泡子里面照,只有在白毛風稍稍減弱的空檔,才能隱隱約約看到馬群的影子。幾匹馬無力地搖晃著腦袋,向它們的主人作垂死的呼救。巴圖急得用馬靴后跟猛磕馬肚,逼著黑馬再往前走。大黑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五六步,前蹄就踏破冰殼陷到泥漿里,驚得它急忙拔腿后跳,一直跳到泡子岸邊的實地才站住。巴圖再用馬棒敲打馬臀,黑馬死活也不肯往前走了。巴圖很想下馬,他想爬到馬群旁邊用槍來守護馬群,但是,他如果下了馬,人馬分離,陷到狼群里,就會失掉了居高臨下?lián)]舞馬棒和大黑馬鐵蹄的優(yōu)勢,狼群也就不怕他了,人馬都會被狼群撕碎。而且,他只有十發(fā)子彈,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一槍打死一條狼,他也不可能打死所有的狼。即使他能趕走狼群,但是到下半夜,越來越冷的白毛風也會把整個馬群和泥塘凍在一起的。那么如果他立即趕回大隊報警求援呢?這么大的白毛風,家家都在拼死拼活守護羊群,大隊根本抽不出足夠的勞力和牛車把馬群拽出泥塘。巴圖臉上掛滿了冰淚,面向東方,仰天哀求:騰格里,騰格里,長生的騰格里,請給我智慧,請給我神力,幫我救出這群馬吧!但是騰格里鼓起腮幫子仍然狂吹猛吼,以更猛烈的白毛風刮散了巴圖的聲音。

  巴圖用羔皮馬蹄袖擦去冰淚,把馬棒帶扣在手腕上,然后,松開槍背帶,用左手托起槍身和電筒,等著狼群,此刻,他惟一剩下的念頭,就是再多殺幾條狼。

  過了很久,巴圖凍得已經(jīng)坐不穩(wěn)馬鞍。忽然,狼群像一股幽風低低地從他身后刮進泥塘,在泥塘的東部邊緣停下來,隱沒在騰起的迷茫雪霧里。稍頃,一條較細的狼忽而鉆出,小心地走向馬群,試探著每一步爪下冰面的硬度。巴圖嫌狼小,沒有開槍。狼走了十幾步,忽地抬起頭加快了速度,朝馬群一路小跑。還未等它跑到馬群,突然從湖岸邊刮來一股白色的龍卷風,沖向馬群,然后圍著馬群呼呼快速旋轉,卷得滿湖白雪茫茫,天地不分。就像一大群長毛白發(fā)的野蠻土著食人番,圍著圈中的篝火和捆綁的活獸活人,狂歌狂舞、開胃開懷、歡心歡宴。

  巴圖被雪沙卷得睜不開眼,他只覺得冷,冷得全身發(fā)抖。嗅覺異常靈敏的大黑馬被雪砂卷得渾身戰(zhàn)栗,斷斷續(xù)續(xù),哆哆嗦嗦地低頭哀嘶。沉沉黑夜,漫漫白毛又一次遮蓋了血流成冰的草原屠殺。

  快被凍僵的巴圖麻木地關掉光亮,讓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然后低下頭,把槍口對向大泡子,但他突然又把槍口抬高一尺,慢慢地開了一槍、兩槍、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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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19:57:12 |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1)
姜戎  


  東漢明帝時,汶山郡以西的白狼、木……等部約有一百三十余萬戶,六百萬余口,自愿內屬。他們作詩三章,獻給東漢皇帝……合稱《白狼歌》,備述“白狼王……等慕化歸義”之意。

  ——張傳璽《中國古代史綱·上》


  陳陣還未下馬,就聞到老人的蒙古包里飄出一股濃濃的肉腥味,不像是羊肉味。他很覺奇怪,急忙下馬進包。畢利格老人忙喊慢著慢著。陳陣慌忙站定,發(fā)現(xiàn)東、北、西三面的地毯都已卷起,寬大的地氈上鋪著生馬皮,馬皮上擺滿了鋼制狼夾子,至少有七八個。蒙古包中央爐子上的大鍋,冒著熱氣和腥氣,鍋里是黑乎乎油汪汪的一大鍋湯水。嘎斯邁滿面煙塵汗跡,跪在爐旁加糞添火。她的五歲小女兒其其格正在玩一大堆羊拐,足有六七十個。巴圖在一邊擦狼夾子,他還在家里養(yǎng)傷,臉上露出大片的新肉。畢利格的老伴老額吉也在擦狼夾。陳陣不知老人在煮什么。老人在身旁挪出了空地,讓陳陣坐在他的旁邊。

  陳陣開玩笑地問:您在煮什么?想煮狼夾子吃啊?您老牙口好硬呵。

  畢利格笑迷了眼,說道:你猜著了一半,我是在煮狼夾。不過,我的牙口不成了,是狼夾的牙口好,你看看這夾子是不是滿口鋼牙?

  陳陣驚訝地問:您煮狼夾干什么?

  夾狼啊。畢利格指指大鍋說:我來考考你,你聞聞這是什么肉味?

  陳陣搖搖頭。老人指了指爐旁的一盆肉說:那是馬肉,是我從泡子那邊撿回來的。煮一大鍋馬肉湯,再用肉湯煮狼夾子,你知道這是為的啥?為的是煮掉夾子的鐵銹味。陳陣明白了,立刻來了興趣說:得,這下狼該踩進夾子里去了,狼還是斗不過人。

  老人捋了捋黃白色的胡須說:你要是這么想,就還斗不過狼。狼鼻子比狗靈,有一星半點的銹味和人味,那你就瞎忙乎了。有一回我把夾子弄得干干凈凈,一點銹味人味也沒有。可到了也沒夾著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那天我下完夾子不小心咳出一口痰,我要是連雪帶痰一塊捧走也就沒事了,可我踩了一腳,又扒拉些雪蓋上痰,想著沒事,可還是讓狼給聞出來了。

  陳陣吃了一驚,嘆道:狼的鼻子也太厲害了。

  老人說:狼有靈性,有神助,有鬼幫,難斗啊……

  陳陣正要順著鬼神往下問,阿爸跪起身來從鍋里撈夾子了,狼夾很大很重,一口大鍋只能煮一個夾子。陳陣幫老人用木棍撈出夾子,放在一塊油膩膩的麻袋上,然后又下了一只夾子。老人說:昨天我讓全家人先擦了一天夾子,我先煮過一遍了,這會兒是第二遍。這還不成,呆會兒,還得用馬鬃蘸著煉好的馬腸油再擦兩遍,這才能用。真到下夾子的時候還要戴手套,上干馬糞,打狼跟打仗一樣,心不細不成。要比女人的心還細,比嘎斯邁的心還要細。老人笑道。

  嘎斯邁望著陳陣,指指碗架說:我知道你又想喝我做的奶茶了,我手埋汰,你自個兒動手吧。陳陣不喜歡炒米,最喜歡嘎斯邁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塊放在碗里,又拿起暖壺,倒了滿滿一碗奶茶。嘎斯邁說:本來阿爸是要帶巴圖去下夾子的,可他的臉還出不了門,就讓你這個漢人兒子去吧。陳陣笑道:只要是狼的事,阿爸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爸?

  老人看著陳陣說:孩子啊,我看你是被狼纏住了,我老了,這點本事傳給你。只要多上點心,能打著狼。可你要記住你阿爸的話,狼是騰格里派下來保護草原的,狼沒了,草原也保不住。狼沒了,蒙古人的靈魂也就上不了天了。

  陳陣問:阿爸,狼是草原的保護神,那您為什么還要打狼呢?聽說您在場部的會上,也同意大打。

  老人說: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殺妖魔,就沒錯。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殺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們蒙古人也是騰格里派下來保護草原的。沒有草原,就沒有蒙古人,沒有蒙古人也就沒有草原。

  陳陣心頭一震,追問道:您說狼和蒙古人都是草原的衛(wèi)兵?

  老人的目光突然變得警惕和陌生,他盯著陳陣的眼睛說:沒錯。可是你們……你們漢人不懂這個理。

  陳陣有點慌,忙說:阿爸,您知道,我是最反對大漢人主義的,也不贊成關內的農民到草原來開荒種地。

  老人臉上的皺紋慢慢松開,他一面用馬鬃擦著狼夾,一面說:蒙古人這么少,要守住這么大的草原難啊。不打狼,蒙古人還要少;打狼打多了,蒙古人更要少……

  老人的話中似乎藏有玄機,一時不易搞懂,陳陣有些疑惑地把問話咽下。

  所有的狼夾子都處理好了,老人對陳陣說:跟我一塊去下夾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老人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遞給陳陣一副。然后起身拿著一個狼夾,搬到包外一輛鐵輪輕便馬車上,車上墊著浸過馬腸油的破氈子。陳陣和巴雅爾也跟著搬運,鋼夾一出包,夾子上的馬油立即凍上一層薄薄的油殼,將狼夾糊得不見鐵。狼夾全都上車以后,老人又從蒙古包旁提起一小袋干馬糞蛋,放到車上。一切準備停當,三人上馬。嘎斯邁追出幾步對陳陣大聲囑咐:陳陳(陳陣),下夾子千萬小心,狼夾子能夾斷手腕的。那口氣像是在叮囑她的兒子巴雅爾。

  巴勒和幾條大狗見到狼夾子,獵性大發(fā),也想跟著一塊兒去。巴圖急忙一把抓著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嘎斯邁也彎腰摟住了一條大狗。畢利格老人喝退了狗,牽著套車的轅馬,三人四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云層仍低低地壓在山頂,空中飄起又薄又輕的小雪片,雪絨干松。老人仰面接雪,過了一會,臉上有了一點水光,他在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點雪擦了一把臉,說道:這些天,忙得臉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臉爽快。在爐子旁邊呆長了,臉上有煙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干活。

  陳陣也學著老人洗了一把臉,又聞了馬蹄袖,只有一點點羊糞煙味,但是這可能就會讓幾個人的辛苦前功盡棄。陳陣問老人:身上的煙味要不要緊?

  老人說:不大要緊,一路過去,煙味也散沒了。記著,到了那兒,小心別讓袍子皮褲碰上凍馬肉就沒事。

  陳陣說:跟狼斗,真累啊。昨天晚上,狼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兇,吵得我一夜沒睡好。

  老人說:草原不比你們關內,關內漢人夜夜能睡個安穩(wěn)覺。草原是戰(zhàn)場,蒙古人是戰(zhàn)士,天生就是打仗的命。想睡安穩(wěn)覺的人不是個好兵。你要學會一躺下就睡著,狗一叫就睜眼。狼睡覺,兩個耳朵全支楞著,一有動靜,撒腿就跑。要斗過狼,沒狼的這個本事不成。你阿爸就是條老狼。老人嗬嗬笑了起來: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煙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覺。額侖的狼啊,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狼一準把我啃得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我上騰格里就比誰都快。嗬嗬……

陳陣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我們知青得神經(jīng)衰弱的人越來越多,有一個女生已經(jīng)病退回北京了。再這么下去,過幾年我們這些知青得有一半讓狼打回關內。我死了可不把身子喂狼,還是一把火燒了才痛快。

  老人笑聲未停:嗬嗬……你們漢人太浪費,太麻煩。人死了還要棺材,用那老些木頭,可以打多少牛車啊。


  陳陣說:哪天我死了,可不用棺材,火化拉倒。

  老人笑道:那也要用多多的木頭燒呢,浪費浪費。我們蒙古人節(jié)約鬧革命,死了躺在牛車上,往東走,什么時候讓車顛下來,什么時候就等著喂狼了。

  陳陣也笑了:可是,阿爸,除了讓狼把人的靈魂帶上騰格里,是不是還為了節(jié)省木頭呢?因為草原上沒有大樹。

  老人回答說:除了為了省木頭,更是為了“吃肉還肉”。

  吃肉還肉?陳陣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頓時困意全消。忙問:什么叫吃肉還肉?

  老人說:草原上的人,吃了一輩子的肉,殺了多多的生靈,有罪孽啊。人死了把自己的肉還給草原,這才公平,靈魂就不苦啦,也可以上騰格里了。

  陳陣笑道:這倒是很公平。要是我以后不被狼打回北京,我沒準也把自己喂狼算了。一群狼吃一個人,不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利索了。喂狼可能比火化速度更快。

  老人樂了,隨即臉上又出現(xiàn)了擔憂的神情:額侖草原從前沒有幾個漢人,全牧場一百三四十個蒙古包,七八百人,全是蒙族。文化革命了,你們北京知青就來了一百多,這會又來了這老些當兵的,開車的,趕大車的,蓋房子的。他們都恨狼,都想要狼皮,往后槍一響,狼打沒了,你想喂狼也喂不成了。

  陳陣也樂了:阿爸,您甭?lián)模瑳]準往后打大仗,扔原子彈,人和狼一塊兒死,誰也甭喂誰了。

  老人比劃了一個圓,問道:圓……圓子彈是啥樣子彈?

  陳陣費了牛勁,連比劃帶說也沒能讓老人明白……

  快到泡子最北邊的那幾匹死馬處,畢利格老人勒住馬,讓巴雅爾牽住轅馬就地停車等著。然后他帶上兩副狼夾子,小鐵鎬,裝干馬糞的口袋等等工具,帶陳陣往死馬那邊走。老人騎在馬上走走停停,到處察看。幾匹死馬顯然已被動過,薄薄的新雪下面能隱約看到馬身上的咬痕,還有馬尸旁邊的一個個爪印。陳陣忍不住問,狼群又來過了?

  老人沒回答,繼續(xù)察看。連看了幾匹馬以后才說:大狼群還沒來過,烏力吉估摸得真準,大狼群還在邊防公路北邊。這群狼真能沉得住氣。

  阿爸,這些腳爪印是怎么回事?陳陣指了指雪地。

  老人說,這些多半是狐貍的爪印,也有一條母狼的爪印。這邊一些帶崽的母狼得護著崽,單獨活動。老人想了想說:我原本想打狼群里的頭狼和大狼的,可這會兒有這些狐貍搗亂,就不容易打著大狼和頭狼了。

  那咱們不是白費勁了嗎?

  也不算白費勁,咱們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把狼群弄迷糊,它以為人下了夾子,就沒工夫打圍了,變著法子也要來吃馬肉的。只要狼群一過來,咱們就好打圍了。

  陳陣問:阿爸,有沒有法子夾一條大狼?

  咋能沒有呢。老人說:咱們把帶來的夾子全下上,下硬一點,專夾狼,不夾狐貍。

  老人騎馬又轉了兩圈,在一匹死馬旁邊選了第一個下夾點。陳陣急忙下馬,鏟清掃凈了雪。老人蹲下身,用小鐵鎬在凍得不太深的地上刨出一個直徑約40厘米,深約15厘米的圓坑,坑中還有一個小坑。然后戴上沾滿馬腸油的手套,把鋼夾放在圓坑里,再用雙腳踩緊鋼夾兩邊像兩個巨形鑷子的鋼板彈簧,用力掰開鋼夾朝天緊閉的虎口,將滿嘴鋼牙的虎口掰到底,掰成一個緊貼地面,準備狠咬的圓形大口。再小心翼翼把一個像刺繡繃架一樣的布繃墊,懸空放在坑中小坑和鋼夾之間,再用鋼夾邊緣小鐵棍別住虎口,插到布墊的扣子上。

  陳陣提心吊膽地看著老人做完這一組危險、費力的動作,如稍有閃失鋼夾就可能把手打斷。老人抬起腳,滿頭大汗地蹲在雪地上喘氣,用馬蹄袖小心地擦汗,生怕汗落到馬身上去。老人第一次帶陳陣出來下夾子,陳陣總算看明白鋼夾是怎樣夾狼的了。只要狼爪一踩到懸空的布繃墊上,布墊下陷,小鐵棍從布墊的活扣中滑脫,那時鋼簧就會以幾百斤的力量,猛地合攏鋼夾虎口,把踩進夾子的狼爪,打裂骨頭咬住筋。怪不得狼這么害怕鋼夾,這家伙果真了得!要是草原狼不怕鋼夾的鋼鐵聲音,那他可能就在第一次誤入狼陣時喪命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掩蓋和偽裝了,這道工序也不能出絲毫差錯。畢利格老人緩過勁來說:這夾子不能用雪蓋,雪太沉,能把布墊壓塌,還有,要是出了太陽雪一化,夾子里面凍住了,夾子也打不開。你把干馬糞給我。

  老人接過布袋,抓了一把干馬糞,一邊搓一邊均勻地撒在布墊上,又干又輕馬糞沫慢慢填滿狼夾的鋼牙大口。此刻,布墊依然懸空,又不怕鋼夾里面上凍。然后老人將夾子上的鐵鏈勾在死馬的骨架上,才說這會兒能用雪蓋了。他指導陳陣鏟雪把鋼夾的鋼板彈簧和鐵鏈蓋好,又用浮雪小心地蓋住馬糞,最后用破羊皮輕輕掃平雪,與周圍雪面接得天衣無縫。

  細碎的小雪還在下,再過一會兒雪地上所有的痕跡都看不出來了。陳陣問:這個夾子為什么只能夾狼不夾狐貍?老人說:我把鐵棍別子插得深了一點,狐貍輕,踩不動。狼個頭大,一踩準炸。

  老人看了看四周,又用腳步量了量距離,在兩步左右的地方又選了個下夾點。說:這個夾子你來下吧,我看著你下。

  兩個夾子為什么離這么近?陳陣問。

  老人說:你不知道,有的狼對自個兒也特別狠,它要是被夾住了腿,會把腿連骨帶筋全咬斷,瘸著三條腿逃掉。我給它下兩個,只要夾住一條腿,它就會疼得沒命地拽鏈子,沒命轉圈,轉著轉著后腿就踩著第二個夾子了,這地方鏈子剛好夠得著。要是狼的前后兩條腿都給夾住了,它就算能把兩條斷腿都咬掉,剩下兩條腿它咋跑?

  陳陣心里猛地一抽,頭皮發(fā)根炸起。草原上的人狼戰(zhàn)爭真是殘忍之極。人和狼都在用殘酷攻擊殘酷,用殘忍報復殘忍,用狡猾抗擊狡猾。如果這樣惡惡相報,近朱者赤,近狼者勢必狠了,從此變得鐵石心腸,冷酷無情?陳陣雖然痛恨狼的殘暴,但當他馬上就要親手給狼下一個狡猾殘忍的鋼夾時,他的手卻不禁微微發(fā)抖。這個陷阱太隱蔽。它放在具有極強誘惑性的肥壯死馬前,只有馬肉、馬油和馬糞味,沒有任何人味和銹味。陳陣相信再狡猾的狼也要上當,被鋼夾打得腿斷骨裂,然后被人剝皮,棄尸荒野。而且這還僅僅是一個大圈套中的一個小圈套,那個大圈套要套的就不是幾條狼了。他想起周秦漢唐宋明無數(shù)支漢軍被誘進草原深處,落入被精心設計、沒有破綻的陷阱而全軍覆沒的戰(zhàn)例。古代草原騎兵確實不是靠蠻力橫掃先進國家的。草原民族也確實是草原的捍衛(wèi)者,他們用從狼那里學來的軍事才華和智慧,牢牢地守住了草原,抗住了漢軍后面的鐵與火,鋤和犁對草原的進攻,老人說得一點也沒錯。陳陣的手還在一陣陣地發(fā)抖。


 老人嗬嗬地笑起來:心軟了吧?別忘了,草原是戰(zhàn)場,見不得血的人,不是戰(zhàn)士。狼用詭計殺了一大群馬,你不心疼?人不使毒招能斗得過狼嗎?

  陳陣定了定心,沉了口氣,心虛手硬地掃雪刨坑。真到下夾子的時候,他的手又有點抖了,這次是怕不小心被打斷手指,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下狼夾。老人一邊教,一邊把粗粗的馬棒伸進鋼夾的虎口里,即使鋼夾打翻,也先夾著馬棒而夾不到陳陣的手。陳陣感到周身一熱  
,有了老人的保護,他的手不抖了,第一次下夾,一次成功。陳陣在擦汗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人頭上冒的汗比他的還多。老人舒了口氣說:孩子啊,我再看著你下一個,第三個你就自個兒下吧,我看你能行。陳陣點點頭。他跟著老人回到馬車旁又取了兩副鋼夾,又挑了匹死馬,選好點,細心下好。剩下的四副夾子,一人兩副,分頭下。老人又讓巴雅爾給陳陣幫忙。

  天近黃昏,仍未轉晴。畢利格老人仔細地檢查了陳陣下的夾子,笑道:真看不出來了,我要是條老狼,也得讓你夾住。老人又認真地看著陳陣,問道:時候不早了,這會兒咱們該做什么?

  陳陣想了想說:是不是該掃掃咱們的腳印,還要清點一下帶來的工具,不能落下一件。老人滿意地說:你也學精了。

  三人就從最北邊慢慢掃,慢慢檢查,一直掃到馬車處才停下來。陳陣一邊收拾工具一邊問:阿爸,下了這么多夾子能打著多少條狼?老人說:打獵不能問數(shù),一說數(shù),就一個也不上夾了。人把前面的事做好,后面的事就靠騰格里。

  三人上馬,牽著馬車往回走。

  陳陣問:咱們明天早上就來收狼嗎?

  老人說:不管夾著沒夾著,都不能來收狼。要是夾著了,先要讓狼群看看。只要它們不見人來收狼,疑心就重了,更會圍著死馬轉圈琢磨。場部交給的任務,不是夾幾條狼,是要把狼群給引過來。要是沒夾著狼,咱們就還得等。你明兒就不用來了,我會遠遠地來看的。

  三人輕松地往家走。陳陣想起了那窩狼崽,便打算向老人討教掏狼窩的技術。掏狼崽可是草原上一件兇險、艱難、技術性極強的狩獵項目,也是草原民族抑制草原狼群惡性發(fā)展的最主要的方法。一窩狼崽七八只、十幾只,額侖草原的狼食多,狼崽的成活率極高。春天掏到一窩狼崽,就等于消滅了一群狼。狼群為了保護狼崽,會運用狼的最高智慧和狼的所有兇猛亡命的看家本領。陳陣聽過不少各種掏狼崽的驚險和運氣的故事,他也早已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兩個春天了,全場一百多個知青還沒有一個人獨自掏到過狼崽。他不敢奢望自己能掏到一窩,只打算找機會跟著畢利格老人掏幾次先學學本領。可是,馬群事故發(fā)生以后,老人就顧不上狼崽了。陳陣只好從經(jīng)驗上來求教老人。

  陳陣說:阿爸,我前些日子放羊,一只羊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一條母狼活活地叼走,往東北邊黑石頭山那邊逃走了。我想那邊一定有一個狼窩,里面一定有狼崽。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本來我想讓您帶我們去的……

  老人說:明兒我是去不了了,這邊的事大,場部還等著我的信呢。老人又回頭問道:母狼真往黑石頭山那邊去了?

  沒錯。陳陣說。

  老人捋了捋胡子,問道:你那會兒騎馬追了沒有?陳陣說:沒有。它跑得太快,沒來得及追。老人說:那還好。要不那條母狼準會騙你。有人追,它是不會直奔狼窩的。

  老人略略想了想,說道:這條母狼真是精,頭年開春,隊里剛剛在那兒掏了三窩狼崽,今年誰都不去那兒掏狼了,想不到還有母狼敢到那兒去下崽。那你明兒快去找吧,多去幾個人,多帶狗。一定得找?guī)讉膽大有經(jīng)驗的牧民去,你們兩個千萬別自個兒去,太危險。

  掏狼窩最難的是什么?陳陣問。

  老人說:掏狼窩麻煩多多的有,找狼窩更難。我告訴你一個法子,能找到狼窩。你明兒天不亮就起來,跑到石頭山底下高一點的山頭,趴下。等到天快亮的時候,你用望遠鏡留神看,這時候母狼在外面忙活了一夜,該回洞給狼崽喂奶。你要是看到狼往什么地方去,那邊就準有狼窩,你要仔細找,帶上好狗轉圈找,多半能找著。可找著了,要把狼崽挖出來也難啊,最怕洞里有母狼。你們千萬要小心。

  老人的目光忽而黯淡下來,說:要不是狼群殺了這么大一群馬,我是不會再讓你們去掏狼崽的,掏狼崽是額侖草原老人們最不愿干的事情……

  陳陣也不敢再問下去。老人本來就對這次大規(guī)模掏狼崽的活動窩了一肚子的火,陳陣生怕再問下去老人會阻止他去。可是,掏狼崽的學問太奧妙,他掏狼崽的目的是養(yǎng)一只狼崽,如果再不抓緊時間,等到狼崽斷了奶或睜開了眼那就難養(yǎng)了。必須搶在狼崽還沒有看清世界、分清敵我的時候,把它從狼的世界轉到人的環(huán)境中來。陳陣生怕野性最強的狼崽比麻雀還難養(yǎng)。從小就喜愛動物的陳陣,小時候多次抓過和養(yǎng)過麻雀,可是麻雀氣性大,在籠子里閉著眼睛就是不吃不喝直至氣絕身亡。狼崽可不像麻雀那么好抓,如果冒了風險、費了牛勁抓到了狼崽卻養(yǎng)不了幾天就養(yǎng)死了,那就虧大了。陳陣打算再好好問問巴圖,他是全場出名的打狼能手,前幾天吃了狼群這么大的虧,正在氣頭上,找他請教掏狼崽的事準能成。

  回到老人的蒙古包,天已全黑。進了包,漂亮的地毯已恢復原狀,三個燈捻的羊油燈將寬大的蒙古包照得亮堂堂,矮方桌上兩大盆剛出鍋的血腸血包,羊肚肥腸和手把肉冒著騰騰的熱氣和香氣,忙了一天的三個人的肚子全都叫了起來。陳陣急忙脫了皮袍,坐到桌旁。嘎斯邁已經(jīng)端著肉盆,將陳陣最愛吃的羊肥腸轉到他的面前,又端起另一個肉盆,把老人最愛吃的羊胸椎轉到老人面前。然后,給陳陣遞過一小碗用北京固體醬油和草原口蘑泡出的蘑菇醬油。這是陳陣吃手把肉時最喜歡的調料,這種北京加草原的調味品,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他們兩家蒙古包的常備品了。陳陣用蒙古刀割了一段羊肥腸蘸上調料,塞到嘴里,香得他幾乎把狼崽的事忘記。草原羊肥腸是草原手把肉里的上品,只有一尺長。說是肥腸,其實一點也不肥,肥腸里面塞滿了最沒油水的肚條、小腸和胸膈膜肌肉條。羊肥腸幾乎把一只羊身上的棄物都收羅進來了,但卻搭配出蒙古大餐中讓人不能忘懷的美食,韌脆筋道,肥而不膩。

  陳陣說:蒙古人吃羊真節(jié)約,連胸隔膜都舍不得扔,還這么好吃。

  老人點頭:餓狼吃羊,連羊毛羊蹄殼都吃下去。草原鬧起大災來,人和狼找食都不容易,吃羊就該把羊吃得干干凈凈。


陳陣笑道:這么說蒙古人吃羊,吃得這么干凈聰明,也是跟狼學的了?

  全家人大笑,連說是是是。陳陣又一連吃下去三段肥腸。

  嘎斯邁笑得開心。陳陣記得嘎斯邁說過,她喜歡吃相像狼一樣的客人。他有點不好意思,此刻他一定像條餓狼。他不敢再吃了,他知道畢利格全家人都愛吃羊肥腸,可一眨眼的工  
夫他已經(jīng)把大半根腸吃進肚里了。嘎斯邁直起腰,用刀子撥開血腸,再用刀尖又挑出一大根肥腸來,笑道:知道你回來就不肯走了,我煮了兩根腸吶。那根全是你的了,你要跟狼一樣節(jié)約,不能剩。一家人又笑了。巴雅爾連忙把嘎斯邁挑出來的肥腸抓到自己的肉盆前。兩年多了,陳陣總是調不好與嘎斯邁的輩分關系,按正常輩分,她應該是他的大嫂,可是,陳陣覺得嘎斯邁有時是他的姐姐,有時是嬸嬸,有時是小姨小姑,有時甚至是年輕的大姨媽。她的快樂與善良像草原一樣坦蕩純真。

  陳陣吃下整根肥腸,又端起奶茶一口氣喝了半碗,問嘎斯邁:巴雅敢抓狼尾巴,敢鉆狼洞掏狼崽,敢騎烈馬,膽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出事?

  嘎斯邁笑道:蒙古人從小個個都是這樣。巴圖小時候膽子比巴雅還大,巴雅鉆的狼洞沒有大狼,狼崽又不咬人,掏出一窩狼崽算什么。可是巴圖鉆的狼洞里面有大狼。他在洞里碰見了母狼,還硬是把母狼從狼洞里拽了出來。

  陳陣吃驚不小,忙問巴圖:你怎么從來沒給我講過這事,快跟我好好講講。

  笑了幾次以后,巴圖心情好了起來。他喝了一大口酒說:那年我十三歲吧,有一次阿爸他們幾個人找了幾天,才找到了一個有狼崽的狼洞,洞很大很深,挖不動,阿爸怕里面有母狼,先點火熏煙,想把母狼轟出來。后來煙散了母狼也沒有出來,我們以為里面沒有大狼了,我就拿著火柴麻袋鉆進狼洞去掏狼崽。哪想到鉆進去兩個半身子深的時候,我就看見了狼的眼睛,離我就兩尺遠,嚇得我差點尿褲子。我連忙劃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我看見狼也嚇得在那兒哆嗦呢,跟狗害怕的樣子差不離,尾巴都夾起來了。我趴在洞里不敢動,火剛一滅,狼就沖過來,我退也退不出去,心想這下可完了。哪想到它不是來咬我,是想從我頭上躥過去,逃出洞。這時候我怕洞外面的人沒防備,怕狼咬了阿爸,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猛地撐起身子,想擋住狼,沒想到我的頭頂住了狼的喉嚨,我又一使勁,就把狼頭頂在洞頂上了。這一下,狼出不去跑不了,母狼急得亂抓,把我的衣服抓爛了。我也豁出去了,急忙坐起來,狠狠頂住狼的喉嚨和下巴,不讓它咬著我,我又去抓狼的前腿,費了半天勁,才把狼的兩條前腿抓住。這下狼咬不著我也抓不著我了,可我也卡在那里沒法動彈,渾身一點勁也沒了。

  巴圖平靜地敘述著,好像在講一件別人的事情:外面的人等了半天不見我出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爸急得鉆了進來,他劃著火柴,見我頭上頂著一個狼頭,這陣勢把他也嚇壞了。他趕緊讓我頂住狼頭別動,然后,抱著我的腰,一點一點往外挪。我一邊頂住狼頭,一邊又使勁拽狼腿,讓狼跟著我慢慢往外挪動。阿爸又大聲叫外面的人,抓住他的腳一點一點地往外拽。一直到把阿爸拽到洞口的時候,外面的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拿著長刀棍棒等在洞口,阿爸和我剛把狼拽頂?shù)蕉纯谶吷希饷娴娜艘淮痰毒痛踢M狼嘴,把狼頭釘在洞口的頂上,幾個人一起把狼從狼洞里拽出來打死。后來,我歇夠了勁,又鉆進洞,越到里面洞越窄,只有小孩能鉆進去。最里面倒大了,地上鋪著破羊皮和羊毛,上面蜷著一窩小狼崽,一共九只,都還活著。那條母狼為了護崽,在狼崽睡覺的地方外,刨了好多土,把最里面的窩口堵了一大半,母狼自個兒留在外頭。母狼沒熏死,是因為洞上面還有一些小洞,煙都跑上面去了,還能往外面散煙。后來,我就扒開了土,伸手把狼崽全抓了出來,再裝到麻袋里,倒著爬了出來……

  陳陣聽得喘不過氣來。全家人也好像好久沒有回憶這個故事了,都聽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陳陣覺得這個故事和他聽到的其它掏狼崽的故事很不一樣,就問:我聽別人說母狼最護崽,都敢跟挖狼洞的人拼命,可這條母狼怎么不敢跟人拼命呢?

  老人說:其實,草原狼都怕人。草原上能打死狼的,只有人。狼剛讓煙給熏暈了,又看著人手里拿著火,敢鉆進它的洞,它能不害怕嗎?這條狼個頭不算小,可我看得出來,這是條兩歲的小母狼,下的是頭胎。可憐吶。今兒要不是你問起這件事,誰也不愿提起它啊。

  嘎斯邁沒有了一點笑容,眼里還閃著一層薄薄的淚光。

  巴雅爾忽然對嘎斯邁說:陳陣他們明天一早要上山掏狼崽,我想幫他們掏,他們個兒大,鉆不到緊里面的。今兒晚上我住到他們包去,明天一早跟他們一塊兒上山。嘎斯邁說:好吧,你去,要小心點。陳陣慌忙擺手:不成!不成!我真怕出事。你可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啊。嘎斯邁說:今年春天咱們組才掏了一窩狼崽,還差三窩呢。再不掏一窩,包順貴又該對我吼了。陳陣說:那也不成,我寧可不掏也不能讓巴雅去。老人把孫子摟到身邊說:巴雅就別去了。這回我準能夾著一兩條大狼,不交狼崽皮,交大狼皮也算完成定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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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19:57:28 |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1)
姜戎  


  當初元朝人的祖,是天生一個蒼色的狼,與一個慘白色的鹿相配了,同渡過騰吉思名字的水來,到于斡難名字的河源頭,不兒罕名字的山前住著,產了一個人,名字喚作巴塔赤罕。

  ——《明初音寫、譯注本〈蒙古秘史〉總譯》轉引自余大鈞譯注《蒙古秘史》


  孛端察兒(成吉思汗的八世祖——引者注)……縱馬緣斡難河而下矣。行至巴勒諄島,在彼結草庵而居焉……無所食時,窺伺狼圍于崖中之野物,每射殺與共食,或拾食狼食之余,以自糊口,兼養(yǎng)其鷹,以卒其歲也。

  ——道潤梯步《新譯簡注〈蒙古秘史〉》

  凌晨三點半,陳陣和楊克,帶著兩條大狗,已經(jīng)悄悄登上了黑石頭山附近的一個小山頭,兩匹馬都拴上了牛皮馬絆子放到山后的隱蔽處。二郎和黃黃的獵性都很強,如此早起,必有獵情,兩條狗匍匐在雪地上一聲不響,警惕地四處張望。云層遮沒了月光和星光,黑沉沉的草原異常寒冷和恐怖,方圓幾十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而此刻正是狼群出沒,最具攻擊性的時候。不遠處的黑石頭山像一組巨獸石雕壓在兩人身后,使陳陣感到后背一陣陣發(fā)冷,他開始為身后的兩匹馬擔心,也對自己的冒險行動害怕起來。

  忽然,東北邊傳來了狼嗥聲,向黑黑的草原山谷四處漫散,余音裊裊,如簫如簧,悠長凄遠。幾分鐘后狼嗥尾音才漸漸散去,靜靜的草原又遠遠傳來一片狗叫聲。陳陣身旁的兩條狗依然一聲不吭,它倆得都懂得出獵的規(guī)則,下夜護圈需要狂吠猛吼,而上山打獵則必須斂聲屏息。陳陣把一只手伸到二郎前腿腋下的皮毛里取暖,另一只手摟住它的脖子。出發(fā)前,楊克已把它們喂得半飽,獵狗出獵不能太飽又不能太饑,飽則無斗志,饑則無體力。食物已在狗的體內產生作用,陳陣的手很快暖和起來,甚至還可以用暖手去焐狗的冰冷鼻子,二郎輕輕地搖起了尾巴。身邊有這條殺狼狗,陳陣心里才感到踏實了一些。

  連續(xù)幾天幾夜的折騰,陳陣已疲憊不堪。前一天晚上,楊克找了幾個要好的青年牧民伙伴,邀他們一起去掏狼窩,但他們都不相信黑石頭山那邊還有狼崽窩,誰也不肯跟他們一塊兒起大早,還一個勁地勸他倆別去。兩個人一氣之下,決定獨自上山。此刻,身邊只有自家的兩條狗,孤單單的,沒有一點兒氣勢聲威。

  楊克緊緊抱著黃黃,小聲對陳陣說:噯,連黃黃也有點害怕了,它一個勁地發(fā)抖哩,不知是不是聞著狼味兒了……

  陳陣拍了拍黃黃的頭,小聲說:別怕,別怕,天快亮了,白天狼怕人,咱們還帶著套馬桿呢。

  陳陣的手也跟著黃黃的身體輕輕地抖了起來,卻故作鎮(zhèn)定地說:我覺得咱倆很像特工,深入敵后,狼口拔牙。現(xiàn)在我一點兒也不困了。

  楊克也壯了壯膽說:打狼就是打仗,斗體力,斗精力,斗智斗勇,三十六計除了美人計使不上,什么計都得使。

  陳陣說:可也別大意啊,我看三十六計還不夠對付狼的呢。

  楊克說:那倒也是,咱們現(xiàn)在使的是什么計?——利用母狼回洞喂奶的線索,來尋找狼洞,三十六計里可沒這一條。老阿爸真是詭計多端,這一招真夠損的。

  陳陣說:誰讓狼殺了那么多的馬呢!阿爸也是讓狼給逼的。這次我跟他去下夾子,才知道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給狼下夾子了,老阿爸從來不對狼斬盡殺絕。

  天色漸淡,黑石頭山已經(jīng)不像石雕巨獸,漸漸顯出巨石的原貌。東方的光線從云層的稀薄處緩緩透射到草原上,視線也越來越開闊。人和狗緊緊地貼在雪地上,陳陣拿著單筒望遠鏡四處張望,地氣很重,鏡頭里一片茫茫。他很擔心,如果母狼在地氣的掩護下悄悄回洞,那人和狗就白凍了半夜了。幸好地氣很快散去,變成一層輕薄透明的霧氣,在草上飄來蕩去。如有動物走過,反而會驚動地霧,暴露自己。

  突然,黃黃向西邊轉過頭去,鬃毛豎起,全身緊張,向西匍匐挪動,二郎也向西邊轉過頭去。陳陣立即意識到有情況,急忙把鏡頭對準西邊草甸。山下,山坡與草甸交界處的洼地上長著一大片干黃的旱葦,沿著山腳一直向東北方向延伸。這是狼鐘愛之地,隱蔽,背風,是狼在草原與人進行游擊戰(zhàn)所憑借的“青紗帳”。畢利格老人常說,一冬一春旱葦?shù)厥抢寝D移、藏身和睡覺的地方,也是獵人獵狗打狼的獵場。黃黃和二郎可能聽到了狼踏枯葦?shù)穆曇簟r間對,方向也對,陳陣想一定是母狼要回窩了。他仔細地搜索葦?shù)氐倪吘墸戎倾@出來。老人說過,葦?shù)氐屯荩禾煅┗瘯e水,狼不會在那兒挖洞。狼洞一般都在高處,水灌不著的地方。陳陣想只要狼從哪兒鉆出來,那它的窩一定就在附近的山坡上。

  兩條狗忽然都緊緊盯著一處旱葦不動了,陳陣趕緊順著狗盯的方向望去,他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一條大狼從葦?shù)乩锾匠霭雮身子,東張西望。兩條狗立刻把頭低了下去,下巴緊貼地面。兩人也盡量趴下身體。狼仔細地看了看山坡,然后才嗖地躥出葦?shù)兀驏|北方向的一個山溝跑去。陳陣一直用望遠鏡跟著狼,這條狼與他上次看到的那條母狼有點像。狼跑得很快但也很吃力,想必在夜里偷了哪家的羊,吃得很飽。他想如果今天這兒就只有這一頭狼,那他就不用怕了,兩個人加兩條狗,尤其是有二郎,肯定能對付這頭母狼。

  母狼爬上了一個小坡。陳陣想,只要看到它再往哪個方向跑,就可以斷定狼洞的大致位置了。但是,就在這時,狼突然在小山坡的頂上站住了,轉著身子,東望望,西望望,然后望著人與狗潛伏的方向不動了。兩人緊張得不敢喘一口氣,狼站的位置已經(jīng)比葦?shù)馗叩枚啵谌數(shù)乩锟床坏饺耍墒钦具@個小坡上應該能看到。陳陣深感自己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剛才在狼往山坡跑的時候他們和狗應該后退幾米就好了,誰會想到狼的疑心這么重。狼緊張地伸長前半身,使自己更高一些,再次核實一下它所發(fā)現(xiàn)的敵情。它焦急地原地轉了兩圈,猶疑片刻,然后嗖地轉頭向山坡東面的大緩坡躥去,不一會就跑到一個洞口,一頭扎進洞里。

  好!有門!這下子咱們就可以大狼小狼一窩端了。楊克拍手大叫。

  陳陣也興奮地站起身來說:快,快上馬。

  兩條狗圍著陳陣蹦來跳去,急得哈哈喘氣,跟主人討口令。陳陣手忙腳亂居然忘記給狗發(fā)口令了,急忙用手指向狼洞,叫一聲“啾”!兩條狗立即飛撲下山,直奔東坡的狼洞。兩人也飛跑下山,解開馬絆子,扶鞍認鐙,撐桿上馬,快馬加鞭向狼洞飛奔。兩條狗已經(jīng)跑到狼洞口,正沖著洞狂叫。兩人跑到近處,只見二郎像瘋狗一樣張牙舞爪沖進洞,又退出來,退出來,又沖進去,卻不敢沖得太深。黃黃站在洞口助威吶喊,還不斷就地刨土,雪塊土渣飛濺。兩人滾鞍下馬,跑到洞口一看,真真把他倆嚇了一跳:一個直徑七八十厘米的蛋形洞口里面,那頭母狼正在發(fā)狂地猛攻死守,把沖進洞的粗壯的二郎頂咬出洞,還探出半個狼身,與兩條狗拼命廝殺。

陳陣扔下套馬桿,雙手舉起鐵锨不顧一切朝狼頭砸去,狼反應極快,還未等鐵锨砸下一半,狼已經(jīng)把頭縮了進去。狼很快又齜著狼牙沖了出來,楊克一鐵棒下去,又打了個空。幾出幾進,幾個來回,陳陣終于狠狠地拍著了狼頭,楊克也打著了一下。但那狼依然兇猛瘋狂,它突然縮到洞里一米左右的地方,等二郎沖進去的時候,躥上去狠狠地在它前胸咬了一口,二郎滿胸是血退出洞口,氣得兩眼通紅,又怒吼幾聲一頭扎進洞里,洞外只見一條大尾在晃。


  陳陣突然想起套馬桿,立刻回身從地上撿起桿。楊克一看馬上明白了陳陣的意圖,說:對了,咱們來給它下一個套。陳陣抖開套繩,準備把半圓形的絞索套放在洞口。只要狼一沖出洞,就橫著拽桿擰繩,勒套住狼,再把狼拽出洞,那時楊克的鐵棒就可以使上勁,再加上兩條狗,肯定就能把狼打死。陳陣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但是,還未等他下好套,二郎又被狼頂咬了出來,它的兩條后腿一下子把套繩全弄亂。緊接著,滿頭是血的狼就沖出了洞,但是套繩卻被它一腳踩住。狼一見套馬桿和套繩,像是踩到漏電的電線一樣,嚇得嗖地縮進洞里,再也不露頭了。陳陣急忙探頭望洞里看,洞道向下35度左右,顯得十分陡峭,洞深兩米處,地道就拐了彎,不知里面還有多深。楊克氣得對洞大吼了三聲,深深的黑洞立即把他的聲音一口吞沒。陳陣猛地坐到了洞口平臺上,懊喪之極:我真夠笨的,要是早想起套馬桿,這條狼也早就沒命了。跟狼斗反應真得快,不能出一點錯。

  楊克比陳陣還懊喪,他把帶尖的鐵棒戳進地里,忿忿地說:媽的,這條狼就欺負咱們沒槍,我要有槍,非掀了它的天靈蓋不可。

  陳陣說:場部有令,現(xiàn)在一級戰(zhàn)備,誰都不能開槍,你就是有槍也不能打。

  楊克說:這樣耗下去,哪是個頭?我看咱們還是拿“二踢腳”炸吧!

  那還不是跟開槍一樣,陳陣忽然冷靜下來說:要是咱們把北邊的狼嚇跑了,打圍的計劃就完了,全場的人還不把咱倆罵死。再說“二踢腳”也炸不死狼。

  楊克不甘心地說:炸不死狼,但是可以嚇狼,把它嚇個半死,熏個半死。這兒離邊防公路六七十里,狼群哪能聽見。你要是不放心,我把皮袍脫了,把二踢腳一扔進洞,我就用皮袍把洞捂住,外面絕對聽不見。

  要是狼不出來,怎么辦?陳陣問。

  楊克一邊解腰帶,一邊說:肯定出來。我聽馬倌說,狼特怕槍聲和火藥味,只要扔進去三個二踢腳,那就得炸六響,洞里攏音,聲音準比外面響幾倍,絕對把狼炸懵。狼洞里空間窄,那火藥味準保特濃、特嗆。我敢打賭,三炮下去,狼準保被炸出來,嗆出來。你等著拽套吧。我看大狼后面還會跟出來一群小狼崽,那咱倆就賺了。

  陳陣說:那好吧,就這么干。這次咱倆可得準備好了。我得先看看這個狼洞附近還有沒有別的出口。狡兔還三窟呢,狡狼肯定不止這一個洞。狼太賊了,人的心眼再多都不夠用。

  陳陣騎上馬帶上兩條狗以狼洞為中心,一圈一圈地仔細找,白雪黑洞,應該好找。但是,在直徑百米方圓以內,陳陣和狗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洞口。陳陣下了馬把兩匹馬牽到遠處,系上馬絆。又走到狼洞口,擺放好套繩,放好鐵鍬,鐵棒。陳陣看見二郎在費勁地低頭舔自己的傷口,它的前胸又被狼咬掉一塊二指寬的皮肉,傷口處的皮毛在抽動,看來二郎疼得夠嗆,但它仍然一聲不吭。兩人身上什么藥和紗布也沒有,只能眼看著它用狗的傳統(tǒng)療傷方法,用自己的舌頭和唾液來消毒、止血、止疼。只好等回去以后再給它上藥包扎了。看來它身上的傷大多是狼給它的,所以它一見狼就分外眼紅。陳陣覺得自己也許誤解了它,二郎仍然是條狗,一條比狼還兇猛的蒙古狗。

  楊克一切準備就緒,他披著皮袍,抓著三管像爆破筒一樣粗的大號二踢腳,嘴里叼著一根點著了的海河牌香煙。陳陣笑著說:你哪像個獵人,活像“地道戰(zhàn)”里面的日本鬼子。楊克嘿嘿笑著說:我這是入鄉(xiāng)隨俗,胡服騎射。我看狼的地道肯定沒有防瓦斯彈的設備。陳陣說:好吧,扔你的瓦斯彈吧!看看管不管用。

  楊克用香煙點著一筒二踢腳,嗤嗤地冒著煙,朝洞里狠勁摔進去,緊接著又點著兩筒,扔了進去,三個“爆破筒”順著陡道滾進洞的深處,然后立即將皮袍覆蓋在洞口上。不一會兒,洞里發(fā)出悶悶的爆炸聲,一共六響,炸得腳下山體微微震動,洞里一定炸聲如雷,氣浪滾滾,硝煙彌漫,蒙古草原狼洞肯定從來沒有遭受過如此猛烈的轟炸。可惜他倆聽不到狼洞深處的鬼哭狼嚎。兩人都覺得深深出了一可惡氣。

  楊克凍得雙手交叉抱著肩問:哎,什么時候打開?

  陳陣說:再悶一會兒。先開一個小口子,等看到有煙冒出來,再把洞口全打開。

  陳陣掀開皮袍的一小角,沒見到多少煙,又把它蓋上。他看楊克凍得有些發(fā)抖,就想解腰帶,跟他合披一件皮袍。楊克連忙擺手說:留神,狼就快出來了!你解了袍子腰帶,動作就不利索了。沒事,我能扛住。

  兩人正說著,忽然,黃黃和二郎一下子站了起來,都伸長脖子往西北方向看,嘴里發(fā)出嗚嗚呼呼的聲音,顯得很著急。兩人急忙側頭望去,西北方向約20多米遠的地方,從地下冒出一縷淡藍色的煙。陳陣呼地站起來,大喊:不好,那邊還有一個洞口,你守著這兒,我先過去看著……陳陣一邊說一邊拿著鐵锨向冒煙處跑去,兩條狗沖了過去。這時,只見從冒煙的地下,忽地躥出一條大狼,就像隱蔽的地下發(fā)射場發(fā)出的一枚地對地導彈,嗖地射出,以拼命的跳躍速度朝西邊山下葦?shù)乇既ィQ坶g,就沖進葦?shù)兀г诿苊艿目萑攨擦掷铩6删o追不舍,也沖進葦?shù)兀斏乙涣锘蝿樱虮币恢毖由臁j愱嚭ε掠性p,急得大喊回來回來!二郎肯定聽到喊聲,但它仍是窮追不舍。黃黃沖到葦?shù)嘏赃叄瑳]敢進去,象征性地叫了幾聲就往回走。

  楊克一邊穿著皮袍,一邊向剛才冒煙的地方走去,陳陣也走了過去。到了那個洞口,兩人又吃一驚:雪下的這個洞是個新洞,碎石碎土都是新鮮的。顯然是狼剛剛刨開的一個虛掩的臨時緊急出口。這里,平時像一塊平地,戰(zhàn)時就成了逃命的通道。

  楊克氣得脖子上青筋暴跳,大叫:這條該死的狼,把咱倆給耍了!

  陳陣長嘆一聲說:狡兔三窟雖然隱蔽,總還在明處。可狡猾的狼,就不知道它有多少窟了。這個洞的位置大有講究,你看,洞外就是一個陡坡,陡坡下面又是葦?shù)亍V灰且怀龆矗絻刹骄蛙f到安全的地方了。這個洞智商極高,比狡兔的十窟八窟還管用。上次包順貴說狼會打近戰(zhàn)、夜戰(zhàn)、奔襲戰(zhàn)、游擊戰(zhàn)、運動戰(zhàn),一大堆的戰(zhàn)。下次我見到他還得跟他說說,狼還會打地道戰(zhàn)和青紗帳戰(zhàn),還能把地道和青紗帳連在一起用。“兵者,詭道也。”狼真是天下第一兵家。


楊克仍是氣呼呼的:電影里把華北的地道戰(zhàn),青紗帳吹得天花亂墜,好像是天下第一大發(fā)明似的,實際上狼在幾萬年前就發(fā)明出來了。

  認輸了?陳陣問。他有點怕這個老搭檔退場,打狼可不是一個人能玩得轉的事情。

  哪能呢。草原上放羊太寂寞,跟狼斗智斗勇,又長見識又刺激,挺好玩的。我是羊倌,  
護羊打狼,也是我的本職。

  兩人走到大洞口旁邊,洞里還在往外冒煙,煙霧已弱,但火藥味仍然嗆鼻。

  楊克探頭張望:小狼崽應該爬出來了啊,這么大的爆炸聲,這么嗆的火藥味,它們能呆得住嗎?是不是都熏死在里面了?

  陳陣說:我也這么想。咱們再等等看,再等半個小時,要是還不出來,那就難辦了。這么深的洞怎么挖?我看比打一口深井的工程量還要大。就咱倆,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到頭。狼的爪子也太厲害了,在這么硬的沙石山地居然能挖出這么龐大的地下工事。再說,要是狼崽全死了,挖出來有什么用?

  楊克嘆道:要是巴雅來了就好了,他準能鉆進去。

  陳陣也嘆了一口氣說:可我真不敢讓巴雅來,你敢保證里面肯定沒有別的大狼?蒙古人真夠難的,嘎斯邁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她竟然舍得讓巴雅抓狼尾、鉆狼洞。現(xiàn)在看來,“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這句流傳全中國的老話,八成是從蒙古草原傳過來的。蒙古人畢竟統(tǒng)治中國近一個世紀。我過去還真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難道是用孩子做誘餌,來換一條狼嗎?這樣做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嗎。后來我才明白,這句話說的是讓孩子冒險鉆狼洞掏狼崽。這又深又窄的狼洞,只有孩子的小身子才能鉆得進去。蒙古女人要像漢族女人那樣溺愛孩子,他們民族可能早就滅亡了,所以蒙古孩子長大以后個個都勇猛強悍。

  楊克恨恨地說:草原狼真他媽厲害,繁殖能力比漢人還強,而且連下崽都要修筑這么深、這么堅固復雜的產房工事,害咱白忙乎半天……咱們還是先吃點東西吧,我真餓了。

  陳陣走到馬旁,從鞍子上解下帆布書包,又走回洞口。黃黃一見這個滿是油跡的土黃色書包,立刻搖著尾巴,咧著嘴巴,哈哈、哈哈地跑過來。這個書包是陳陣給狗們出獵時準備的食物袋。他打開包,拿出一小半手把肉遞給黃黃,剩下的給二郎留著,它還沒回來,陳陣有些擔心。冬春的葦?shù)厥抢堑牡乇P,如果二郎被那條狼誘入狼群,肯定兇多吉少。二郎是守圈護羊的主力,這次出師不利,假如又折一員大將,那就虧透了。

  黃黃一邊吃肉一邊頻頻搖尾。黃黃是個機靈鬼,它遇到兔子、狐貍、黃羊,勇猛無比。遇到狼,它會審時度勢,如果狗眾狼寡,它會兇猛地去打頭陣;如果沒有強大的支援,它絕不逞能,不單獨與大狼搏斗。它剛才臨陣脫逃,不去幫二郎追狼,是它怕葦?shù)乩锊刂侨骸|S黃很善于保存自己,這也是它的生存本領。陳陣寵愛通人性的黃黃,不怪它不仗義,但開春以來,他越來越喜歡二郎了。它的獸性似乎更強,似乎更不通人性。在殘酷競爭的世界,一個民族,首先需要的是猛獸般的勇氣和性格,無此前提,智慧和文化則無以附麗。民族性格一旦衰弱,就只能靠和親、筑長城、投降稱臣當順民和超過鼠兔的繁殖力,才能讓自己茍活下來。他站起來,用望遠鏡向西北邊的葦?shù)赝ィM吹蕉傻娜ハ颉?br />
  但二郎完全不見了蹤影。陳陣從懷里掏出一個生羊皮口袋,這是嘎斯邁送給他的食物袋,防潮隔油,揣在懷里既保溫又不臟衣服。他掏出烙餅,手把肉和幾塊奶豆腐,和楊克分食。兩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一邊吃一邊苦想。

  楊克把烙餅撕下一大塊塞進嘴里,說:這狼洞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狼崽的洞總是在人最想不到的隱蔽地兒,這回咱倆好容易找準一個,可不能放過它們。熏不死,咱就用水灌洞,拉上十輛八輛木桶水車輪番往里灌,準能把小狼崽淹死!

  陳陣譏諷道:草原山地是沙石地,哪怕你能搬來水庫,水也一會兒就滲沒了。

  楊克想了想,忽然說:對了,反正洞里沒有大狼了,咱們是不是讓黃黃鉆進洞,把小狼崽一個一個地叼出來?

  陳陣忍不住笑起來:狗早就通了人性,背叛了狼性。它的鼻子那么尖,一聞就聞著狼味兒了,狗要是能鉆進狼洞叼狼崽,那就趁母狼不在洞的時候敞開叼好了,那草原上的狼,早就讓人和狗消滅光了。你當牧民都是傻蛋?

  楊克不服氣地說:咱們可以試試看嘛,這也費不了多大勁。說完,他就把黃黃叫到洞邊,洞里的火藥味已散去大半。楊克用手指了指洞里面,然后喊了一聲“啾”。黃黃馬上明白楊克的意圖,立刻嚇得往后退。楊克用兩腿夾住黃黃的身子,雙手握住它的兩條前腿,使勁把黃黃往洞里塞,黃黃嚇得夾緊尾巴嗚嗷直叫,拼命掙扎,斜著眼可憐巴巴地望著陳陣,希望能免了它這個差事。陳陣說:看見了吧,別試了。進化難,退化更難。狗是退化不成狼了。狗只能退變成弱狗,懶狗,笨狗。人也一樣。楊克放開了黃黃,說:可惜二郎不在,它的狼性特強,沒準它敢進洞。

  陳陣說:它要是敢進洞,準把小狼崽一個個全咬死。可我想要活的。

  楊克點頭:那倒是。這家伙一見到狼就往死里掐。

  黃黃吃完了手把肉,獨自到不遠處遛達去了,它東聞聞,西嗅嗅,并時時抬后腿,對著地上的突出物撒幾滴尿做記號。它越走越遠,二郎還沒回來,陳陣和楊克坐在狼洞旁傻等傻看,一籌莫展。狼洞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一窩狼崽七八只,十幾只,即使被炸被熏,也不可能全死掉,總該有一兩只狼崽逃出來吧?就是憑本能它們也應該往洞外逃的。又過了半小時,仍然不見狼崽出來,兩人嘀咕著猜測:要不狼崽已經(jīng)全都熏死在洞里;要不,這狼洞里根本就沒有狼崽。

  正當兩人收拾東西準備回撤的時候,突然隱隱聽見黃黃在北面山包后面不停地叫,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獵物。陳陣和楊克立即上馬向黃黃那邊奔去。登上山包頂,只聽到黃黃叫,仍不見黃黃的身影。兩人循聲策馬跑去,但沒跑多遠馬蹄就絆上了雪下的亂石,兩人只好勒住馬。前面是一大片溝壑條條、雜草叢叢的破碎山地,雪面上有一行行大小不一,圖案各異的獸爪印,可知有兔子、狐貍、沙狐、雪鼠、還有狼,曾從此地走過。雪下全是石塊石片,石縫里長的大多是半人多高的茅草、荊棘和地滾草,干焦枯黃,一派荒涼,像關內荒山里的一片亂墳崗。兩人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馬嚼子,馬蹄仍不時磕絆和打滑。這是一片沒有牧草、牛羊馬都不會來的地方,陳陣和楊克也從未來過此地。


黃黃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但兩人還是看不見它。陳陣說:這兒野物的腳印多,沒準黃黃抓著了一條狐貍。咱們快走。楊克說:那咱們就算沒白來一趟。兩人總算繞過荊棘叢,下到溝底,拐了個小彎,終于看到了黃黃。這次陳陣和楊克更是嚇了一大跳:黃黃居然翹著尾巴,沖著一個更大更黑的狼洞狂叫。溝里陰森恐怖,狼氣十足,冷風吹來,陳陣的頭皮一陣陣發(fā)麻。他感到像是誤入了狼群的埋伏圈,數(shù)不清的狼眼從看不見的地方向你瞪過來,嚇得他身上的汗毛又像豪豬毛一樣地豎了起來。


  兩人下了馬,上了馬絆,拿著家伙,急忙走到洞前。這個狼洞,坐北朝南,洞口高約一米,寬有60厘米。陳陣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狼洞,比他在中學時去河北平山勞動學農,見到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地道口還要大。它隱蔽地藏在大山溝的小溝褶里,溝上針草叢生,溝下尖石突兀,不到近處,難以發(fā)現(xiàn)。黃黃見到兩個主人頓時興奮,圍著陳陣跳來蹦去,一副邀功請賞的樣子。陳陣對楊克說:這個洞肯定有戲,沒準黃黃剛才看見狼崽了,你瞧它直跟我表功吶。楊克說:我看也像,這兒才像真正的狼巢,陰森可怕。陳陣說:狼臊味真夠沖的,肯定有狼!

  陳陣急忙低頭查看洞外平臺上的痕跡,狼洞外的平臺是狼用掏洞掏出的土石堆出的,洞越大,平臺就越大。這個平臺有兩張課桌大小。平臺上沒有雪,有許多爪印,還有一些碎骨。陳陣的心怦怦直跳,這正是他想看到的東西。他把黃黃請出平臺,讓它站在一旁替他們放哨,然后和楊克跪在平臺旁邊,俯下身細細辨認。黃黃已經(jīng)把平臺原先的痕跡踩亂了,但是兩人還是找到不少確鑿的證據(jù)——兩三個大狼的腳印和五六個小狼崽的爪印。狼崽的爪印,呈梅花狀,兩分鎳幣大小,小巧玲瓏,非常可愛。小爪印非常清晰,好像這窩小狼崽剛才還在平臺上玩耍過,聽見了陌生的狗叫才嚇回洞里去,而這個平展無雪的平臺,好像是母狼專為小狼崽清掃出來的戶外游戲場。平臺上還有一些羊羔的碎骨渣和卷毛羔皮,羊羔嫩骨上面有小狼崽的添痕和細細的牙痕。在平臺旁邊還發(fā)現(xiàn)幾根小狼崽的新鮮糞便,筷子般粗細,約兩厘米長短,烏黑油亮,像用中藥蜜丸搓成的小藥條。

  陳陣用巴掌猛一拍自己的膝蓋說:我要找的小狼崽就在這個洞里。咱們兩個大活人讓那條母狼給涮了。

  楊克也突然猛醒,他用力拍了一下平臺說:沒錯,那條母狼原本就是往這個洞的方向跑的,它在山包上看見了人影,突然臨時改變路線,把咱倆騙到那個空洞去了。它還裝得跟真的似的,跟狗死掐,真好像在玩命護犢子。狼他媽的狼,我算是服了你了!陳陣回憶說:它改變路線的時候,我也有點懷疑,但是它后來實在裝得太像了,我就沒有懷疑下去。它可真能隨機應變。要不是你炸了它三炮,它絕對可以跟咱倆周旋到天黑,那就把咱們坑慘了。

  楊克說:咱們也虧得有這兩條好狗,沒它們,咱倆早就讓狼斗得灰溜溜地敗下陣來了。

  陳陣發(fā)愁地說:現(xiàn)在更難辦了,這條母狼又給咱倆出了難題,它讓咱倆浪費了大半天時間,還浪費了三個“瓦斯彈”。這個洞在山的肚子里,比剛才那個洞還深,還復雜。

  楊克低頭朝洞里看了半天,說:時間不多了,“瓦斯彈”也沒了,好像真是沒什么招了。我看還是先找找這個洞有沒有別的出口,然后咱們再把所有的洞口出口全部堵死,明天咱們再多找些牧民一塊來想辦法,你也可以問問阿爸,他的主意最多最管用。

  陳陣有點不甘心,心一橫,說:我有一招,可以試試。你看這個狼洞大,跟平山地道差不多,平山的地道咱們能鉆進去,這個狼洞怎么就不能鉆進去呢?反正二郎正跟那條母狼死掐呢,這洞里多半沒有大狼。你用腰帶拴住我的腳,慢慢把我順下去。沒準能夠著小狼崽呢。就算夠不著,我也得親眼看一看狼洞的內部構造。

  楊克聽了連連搖頭說:你不要命啦,萬一里面還有大狼呢。我已經(jīng)讓狼給涮怕了,你敢說這個洞就是那條母狼的洞?如果是別的狼洞呢?

  陳陣心中憋了兩年多的愿望突然膨脹起來,壓倒了心虛和膽怯。他咬牙說道:連蒙古小孩都敢鉆狼洞,咱們不敢鉆,這不是太丟人了嗎?我非下去不可。你幫我一把,我拿著手電和鐵釬子,要是真有大狼也能抵擋一陣子。

  楊克說:你要真想下,那就讓我先下,你比我瘦,我比你有勁兒!。

  陳陣說:這恰好是我的優(yōu)勢,狼洞里面窄,到時候準把你卡住。現(xiàn)在,別爭了,誰胖誰留在洞外。

  陳陣脫掉皮袍,楊克勉強地把手電、鐵釬和書包遞給他,并用陳陣那條近兩丈長的蒙袍腰帶拴住了他的雙腳,又把自己的長腰帶解下來連接在陳陣的腰帶上。陳陣在入洞前說:不入狼穴,焉得狼崽!楊克一再叮囑:如果真遇上狼,就大聲喊、用力勾腿拽腰帶發(fā)信號。陳陣打開電筒,匍匐在地,順著向下近40度的斜洞往下爬滑,洞里有一股濃烈的狼臊味,嗆得他不敢大口呼吸。他一點一點地往下爬,洞壁還比較光滑,有些土石上剮住幾縷灰黃色的狼毛。在洞道的地面上布滿了小狼崽的腳爪印。陳陣很興奮,心想也可能再爬幾米就能摸到小狼崽了。他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進洞,楊克一點一點放腰帶,并不住地大聲問要不要出來,陳陣大聲喊放帶放帶,然后用兩肘代手前后挪動,幾寸幾寸地往下蹭。

  大約離洞口兩米多,狼洞開始緩緩拐彎,再往里爬了一會兒,洞外的光線已經(jīng)照不到洞里了。陳陣把手電開關推到頭,洞里的能見度全靠電筒光來維持。拐過彎去,洞的坡度突然開始平緩,但是洞道也忽然變矮變窄,必須低頭縮肩才能勉強往里挪。陳陣一邊爬一邊觀察洞道洞壁,這兒的洞壁比洞口處的洞壁更光滑,更堅固,不像是狼爪掏出來的,倒像是用鋼釬鑿了出來的一樣。肩膀蹭壁也很少蹭下土石碎渣,用鐵釬捅了捅洞頂,也沒有多少土渣落下,這使他消除了對洞內塌方的擔憂。他簡直難以相信狼用它們的爪子在這么堅硬的山地里,能掏出如此深的洞來。洞側壁上的石頭片已被磨掉棱角,光滑如卵石。根據(jù)這種磨損程度,這個狼洞肯定是個百年老洞,不知有多少大狼小狼,公狼母狼,曾在這個洞里進進出出。陳陣感到自己已完全進入狼的世界,狼氣逼人。

  陳陣爬著爬著,越來越感到恐懼。他鼻子下面就有幾個被狼崽爪印踩過的大狼爪印,萬一這洞里有大狼,靠這根鐵釬能打得過嗎?洞窄,狼牙可能不容易夠得著人,但是狼的兩條長長的前腿和前爪,卻可以在這個窄洞里游刃有余,那他還不被狼撕爛?怎么就沒想到狼爪呢,他全身的汗毛又豎了起來。陳陣停了下來,猶豫著,只要用腳勾一勾腰帶,楊克可以迅速地把他拽出去。但他想到可能近在咫尺的八九只、十幾只小狼崽,實在舍不得退出去,便下意識地咬緊了牙,沒動腰帶,硬著頭皮繼續(xù)往里蹭挪。洞壁已幾乎把他的身體包裹起來,他覺得自己不像個獵人,倒很像個掘墓大盜。空氣越來越稀薄,狼臊味越來越濃重,他真怕自己憋死在洞里,考古發(fā)掘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盜墓者就是死在這樣的窄洞里的。


一個更小的窄洞卡終于擋在面前。這個卡口僅能通過一條匍匐行進的母狼,而恰恰能擋住一個成年人,顯然這是狼專門為它在草原上唯一的天敵設置的。陳陣想狼也一定是在這個卡口做好了堆土堵煙堵水的防備。這個卡口實際上是一個防御工事,陳陣確實是被防住了,他仍不甘心,就用鐵釬鑿壁,企圖打通這個關口。但是狼選擇此地做關卡絕對有它的道理。陳陣鑿了幾下就停了手,這個卡口的上下左右全是大石塊,大裂縫,看上去既堅固又懸乎。陳陣呼吸困難,再無力氣撬挖,即使有力氣也不敢撬,如果鑿塌了方,那他反倒成了狼的陷  
阱獵物了。

  陳陣大口吸著狼臊氣,畢竟那里面還有幾絲殘碎的氧分子。他泄了氣,他知道已不可能抓到小狼崽了。但他還不能馬上撤離,還想看看卡口那邊的構造,萬一能看上一眼小狼崽呢。陳陣把最后的一點力氣全用到最后的一個愿望上,他把頭和右手伸進卡口,然后伸長了胳膊,照著手電。眼前的情景使他徹底泄氣:在卡口那邊竟是一個緩緩向上的洞道,再往上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上面一定更干燥舒適、更適于母狼育崽,還可以預防老天或天敵往洞里灌水。盡管他對狼洞的復雜結構早有思想準備,眼前這一道有效實用的防御設施,仍使他驚嘆不已。

  陳陣側頭細聽,洞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可能小狼崽全睡著了,也可能它們天生就有隱蔽自己的本能,聽見陌生聲音進洞,便一聲不吭。要不是他已喘不過氣來,陳陣真想在離洞前,給它們唱一首兒歌:“小狼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可惜漢人的“人外公”,還是抱不走蒙古“狼外婆”的小狼崽。陳陣終于憋得頭暈眼花,他用了最后一點力氣向上勾了勾后腿,楊克又著急又興奮因而特別用力,竟然像拔河一樣,把他快速地拔出了洞口。陳陣灰頭土臉,癱坐在洞外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跟楊克說:沒戲了,像是個魔鬼洞,怎么也到不了頭。楊克失望地把皮袍披在陳陣的身上。

  歇過氣,兩人又在方圓一兩百多米的范圍內找了半個小時,只發(fā)現(xiàn)了大狼洞的另外一個出口,便就地撬出了幾塊估計狼弄不動的大石頭,堵住附洞和主洞口,還用土把縫隙拍得嚴嚴實實。臨走前,陳陣還不解氣,示威一般將鐵鍬插在大狼主洞的洞口,明確地告訴母狼:明天他們還要帶更多的人和更厲害的法子來的。

  天近黃昏,二郎還沒有回來,那條母狼陰險狡猾,光靠二郎的驍勇兇猛可能還對付不了,兩人都為二郎捏一把汗。陳陣和楊克只好帶著黃黃回家。快到營盤,天已漆黑,陳陣讓楊克帶上工具和黃黃先回家,給梁建中報個平安,急忙撥轉馬頭朝畢利格老人的大蒙古包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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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19:58:16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1)
姜戎  


  成吉思汗在其教令中囑諸子練習圍獵,以為獵足以習戰(zhàn)。蒙古人不與人戰(zhàn)時,應與動物戰(zhàn)。故冬初為大獵之時,蒙古人之圍獵有類出兵……汗先偕其妻妾從者入圍,射取不可以數(shù)計之種種禽獸為樂……如是數(shù)日,及禽獸已少,諸老人遂至汗前,為所余之獵物請命,乃縱之,俾其繁殖,以供下次圍獵之用。

  ——馮承鈞譯《多桑蒙古史》


  諸王共商,各領其軍作獵圈陣形之運動前進,攻取擋道之諸國。蒙哥合罕(元憲宗——引者注)作此獵圈陣形循河(伏爾加河——原注)之左岸進。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第二卷》(周良霄譯注)

  大隊人馬和獵狗群,跟著畢利格老人在漆黑的草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幾乎每個人都牽著一條狗,有的人甚至牽了兩條狗。風從西北吹來,不軟也不硬。厚厚的云層仍低低地壓著草原,將天空遮得沒有一絲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連馬蹄下的殘雪也是黑色的。陳陣極力睜大眼睛,但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像是突然雙目失明了似的。兩年多了,陳陣已經(jīng)走過不少次夜道,但像這么黑的夜道他還從來沒有走過。他真想劃一根火柴檢查一下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

  陳陣憑著聽覺向畢利格靠過去,輕聲說:阿爸,能不能讓我在馬蹄袖里開一下電筒,我覺得我眼珠子都沒有了。老人低聲喝道:你敢!老人的口氣中透出大戰(zhàn)前的緊張和擔心。陳陣立即閉上嘴不敢再問,跟著吱吱的馬蹄聲瞎走。

  馬隊狗群悄然夜行。草原狼群善于夜戰(zhàn),草原人也擅長黑夜奇襲。陳陣感到這群狼非同一般,居然餓著肚子一直等到這個奇黑的夜晚才傾巢而出。而畢利格老人對戰(zhàn)局的判斷也非同尋常。戰(zhàn)局正在按老人所預料和設計的方向發(fā)展。陳陣暗暗激動,能在原始大草原上,親身參加兩個狼王之間的角逐,簡直是太刺激了!

  馬隊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后,開始爬一個大坡,畢利格這才并到陳陣身旁,用馬蹄袖擋住嘴,緩和了口氣低聲說:想當個好獵手,你還得多練練耳朵。狼的耳朵比眼睛還要尖。陳陣也用馬蹄袖擋住嘴小聲問:您這會兒說話不怕狼聽見?老人壓低聲音說:這會兒咱在爬坡,有山擋著,又是頂風,說輕一點就不礙事。陳陣問:阿爸,您憑耳朵真能領大伙趕到指定地點?老人說:光憑耳朵還不成,還得靠記性,要聽馬蹄踩的是什么地,雪底下是草是沙還是碎石頭,我就知道馬走到哪塊地界了。要不迷道,還得拿臉來摸風,摸著風走;還得用鼻子聞,聞著味走。風里有雪味、草味、沙味、硝味、堿味、狼味、狐味、馬糞味和營盤味。有時候啥味也沒有,就憑耳朵和記性,再黑的天,你阿爸也認道。陳陣感嘆道:阿爸,啥時候我才能學得像您那樣啊?

  陳陣感到馬隊還在爬坡,抓緊時間又問:咱們牧場除了您以外,還有誰有這個本事?老人說:除了幾個老馬倌,就是幾條老狼了。陳陣追問道:那是人厲害,還是狼厲害?老人說:人哪能比得了狼。從前有一條出了名的頭狼,把畜群禍害得好慘吶,把王爺?shù)膶汃R都咬死了。后來王爺派了最好的獵人炮手折騰了大半年,才把那條頭狼抓住。不曾想那條頭狼是個半瞎子,一只眼是癟的,一只眼是渾的……

  胯下的馬身已平,老人立即止住了話頭。馬隊翻過坡頂,再下到坡底就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大草甸。畢利格加快了馬步,大隊人馬狗緊隨其后,悄聲疾進,聽不到女人和孩子們的嬉笑聲,整個馬隊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正規(guī)騎兵,正在執(zhí)行一項嚴格的軍事任務。而實際上,這支隊伍只是臨時召集、包括老弱婦幼在內的雜牌軍而已。如果是草原青壯武士和強壯戰(zhàn)馬組成的草原正規(guī)騎兵呢?陳陣真實地感受到了草原民族那種卓越軍事素質和軍事天才的普及性。“全民皆兵”,在華夏中原大地只是個口號或理想,而在蒙古草原,早在幾千年前就已成為“現(xiàn)實”了。

  離指定地點越近,隊伍中的緊張氣氛就越濃。不久前狼群全殲軍馬群,已大大地勝了一局,而額侖草原的人們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此戰(zhàn)的勝負還未見分曉。陳陣也開始擔心,用狼所擅長的夜戰(zhàn)、偷襲戰(zhàn)和圍殲戰(zhàn),來對付那群聽覺嗅覺遠高于人的狼,是否有些班門弄斧?早幾年,牧場年年組織大規(guī)模打圍,但總是戰(zhàn)績平平,十圍五空。場部的大車老板挖苦道:打圍,打圍,一個蛋子的叫驢(種驢)——沒準。

  由于上次軍馬群被狼群全殲的影響極壞,如果此次圍狼戰(zhàn)不能使上級滿意,牧場的領導班子有可能被全部撤換。據(jù)場部的人說,上面已放口風,準備從除狼滅狼有成效的幾個公社牧場,抽調得力的干部來充實額侖寶力格牧場的領導班子。因此,烏力吉、畢利格以及牧場的眾馬倌,都準備拿出他們的真功夫,好好剎一剎額侖草原狼群的氣焰。畢利格在戰(zhàn)前動員會上說,這次打圍至少要剝下十幾張大狼皮筒子交上去,要是打不著狼,其他公社牧場的打狼英雄就該來管額侖了。

  天更黑更冷,草原凌晨的酷寒和黑暗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楊克悄悄靠近陳陣,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隊伍一散開,包圍圈的空隙太大,狼就是從馬蹄旁邊溜過去你也看不見,真不知道畢利格有什么高招。楊克把臉鉆到馬蹄袖里,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又說:咱們走了兩個多小時了,隊伍該散開了吧?陳陣抓住楊克的袖筒,把頭伸進去,終于看到了老瑞士表上的點點螢光。他揉了揉眼,心中更多了幾分恐懼。

  忽然,空中飄來一股冷香,陳陣聞到了堿灘黃蒿草的甜香藥味,濃郁寒冽,沁人心脾。就在馬蹄踏上這片厚厚的蒿草地上時,畢利格老人突然勒住了馬,整個馬隊也收住了馬蹄。老人與跟在他身后的幾個生產小組組長和獵手輕輕說了幾句,他們便帶著各組的人馬向兩面拉開隊形。一百多人的馬隊迅速由縱隊變?yōu)闄M隊,很快變成長長的散兵線,馬蹄聲由近到遠直到完全消失。陳陣仍然緊跟老人。

  突然,陳陣的眼睛被猛地刺了一下,畢利格老人手中的大手電發(fā)出白熾強光,接著從東西兩邊極遠的地方也回應了幾下光亮。老人又晃了三下手電,兩邊的燈光向更遠的地方飛速包抄過去。

  此時,老人忽然用干亮的嗓音吼起來:“喔……嗬……”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震顫擴散。剎那間,靜靜的草原人聲鼎沸:“喔嗬……依嗬……啊嗬……”男聲、女聲、老聲、童聲響成一片。最近處嘎斯邁小組的幾個蒙古女聲,分貝高、音質脆、高低起伏、經(jīng)久不息。嘎斯邁領喊的聲音尤其異峰突起,全隊的女人男人拿出下夜喊夜、嚇狼轟狼的功夫,一時間聲浪翻滾,聲濤洶涌,向西北壓去。

與此同時,一百多條大狗猛犬也拼命掙著皮繩,狂叫瘋吼,驚天動地,如排炮滾雷向西北方向轟擊。

  聲戰(zhàn)一開,光戰(zhàn)繼起。突然間,強的弱的,大的小的,白的黃的,各種手電光柱全部掃向西北方向。原先漆黑一片的雪地,頓時反射出無數(shù)道白晃晃的冷光,比寒氣襲人的刀光劍影更具威懾力和恐嚇力。


  聲浪與光柱立即填補了人與人,狗與狗之間的巨大空隙。一時間,人網(wǎng)、馬網(wǎng)、狗網(wǎng)、聲網(wǎng)、光網(wǎng)編織成疏而不漏、聲勢浩大的獵網(wǎng),向狼群罩過去。

  陳陣楊克和其他知青被這草原奇景刺激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人們士氣大振,吼聲震天。陳陣大致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點,這里正是馬群全軍覆沒地的東邊。畢利格老人將馬隊準確地帶到大泡子的東北邊緣,然后才撒開獵網(wǎng)。此時,人馬狗已經(jīng)繞過泡子,在狹長的大泡子北部神速地展開了包圍線。

  畢利格老人沿著獵網(wǎng)策馬奔跑,他低頭緊張地用手電尋找雪地上狼群的足跡。一邊又檢查獵網(wǎng)的疏密,及時調配人員的站位。陳陣緊隨老人一路查看。老人勒了勒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狼群剛走不大一會兒,不老少呢,你看這老些爪印,全是剛踩出來的。這下子總算圈住了狼群,沒讓全隊的人白凍大半宿。陳陣問:為什么您不把狼群包圍在這個泡子里?老人說:那哪成。狼群是在下半夜天最黑的時候來搶吃凍馬肉的,天快亮的時候狼群準溜。要是天黑的時候圍住了狼群,黑燈瞎火的咋套狼?狗也看不清狼,狼群四下一沖,不就全白瞎啦。打圍得在后半夜出動,天亮前圍趕,到天見亮了再把狼群圈到圍場里……

  左右兩邊不斷傳來手電的信號,畢利格手扶前鞍橋立在馬蹬上,不斷向兩邊各組組長發(fā)命令。他的信號有長有短,有橫有豎,有十字形,也有圓圈形,燈語指令內容復雜。半月形的獵圈緊張有序穩(wěn)步推進,人喊馬嘶狗叫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手電在雪地和空中交叉射出一個又一個扇面。人馬狗見到狼足印都叫出了高頻變調,傳遞出大戰(zhàn)在即的沖動與興奮。

  陳陣好奇地問:您現(xiàn)在發(fā)的是什么命令?老人一邊發(fā)信號一邊說:讓西邊的人走慢一點,讓東邊的人快一點,趕緊跟山里的人接上頭。還得讓全隊中段的人壓住陣腳慢慢推,不能急,趕早了,趕晚了都不成。陳陣抬頭望天,天空已不再是鐵幕一塊,已能隱約看到云層在向東南移動,云層間也已透出灰白的顏色。

  大狗們都已聞到狼群的氣味,吼聲更加兇猛暴躁。二郎已經(jīng)開始咬脖子上的長繩,它拼命掙繩,急于沖鋒。陳陣死死勒住繩,并用套馬桿輕輕敲打它的腦袋,讓它聽令守紀。

  一行行大步幅的狼爪印大多指向西北方向,也有一些爪印指向其他方向。畢利格不斷查看狼爪印,然后繼續(xù)發(fā)令。陳陣問:從前草原上沒有手電的時候怎么打圍?老人說:用火把。火把是用木棍氈卷扎出來的,氈卷里裹著牛油,點著了一樣亮,狼更怕火把,真要跟狼撞上了,還能當家伙使,能把狼毛燎著。

  天色見亮,陳陣立刻認出了眼前的草場,他曾在這里放過幾個月的羊。他能想起西北方有一個三面環(huán)山一邊緩坡的一個開闊半盆地,畢利格所說的圍場可能就在那里。馬倌們就埋伏在山后,只要狼群被趕進圍場,后面的人馬狗封住進口,圍殲戰(zhàn)就將打響。但陳陣仍然不知道到底圍進去多少狼,如果狼群太大,困獸猶斗,每個人都可能與惡狼近戰(zhàn)。他從馬鞍上解下長馬棒,扣在手腕上,他也想學學巴圖的殺狼絕技,然而手臂卻在微微發(fā)抖。

  西北風漸強,云層移動越來越快,云隙間泄下的光已將草原照得蒙蒙亮。到了山口附近,人們突然驚叫起來,在早晨淡薄的光線里,人們看到20多條大狼,走走停停,東張西望,就是不敢鉆進盆地。在山口附近還能隱約見到另一群狼,正在就地徘徊,也似乎對前面的地形感到擔心。可能它們已經(jīng)嗅到從西北方向飄過來的危險氣息。

  陳陣對畢利格老人計算時間以及指揮調度獵隊的精確性深深嘆服——當狼群能夠看清地形和獵圈時,獵圈原先的巨大空檔已經(jīng)縮緊;當手電光的威力剛剛喪失,獵隊套馬桿的絞索正好清晰地豎起來。狼群實際上已經(jīng)陷于合圍之中,半月形獵圈的兩端已經(jīng)和半盆地的兩頭相連。可能在中原大地還沒有被開辟成農田的遠古時期,草原上的老獵手就早已熟諳兵法了。卓越善戰(zhàn)的草原狼群所培訓出來的草原民族,也早就青出于藍。

  有幾條頭狼看清戰(zhàn)況之后,立即毫不猶豫地率領狼群掉頭往回沖。這群狼剛剛吃飽了馬肉,銳氣正旺,沖勢極猛,殺氣騰騰。雪面上騰起一片恐怖的白塵狼煙。狼群呼嘯而來,銳不可擋。人們一片驚呼,羊倌牛倌揮舞著套馬桿向狼群迎面沖去,兩旁的人急忙填補因此出現(xiàn)的獵圈空缺。

  狼群攻勢不減,但稍稍改變了主攻的方向,朝色彩最鮮艷,套馬桿最少的女人集中的地方猛沖過去。嘎斯邁和一些身穿舊彩緞綢面皮襖的蒙古女人和姑娘們面不改色,立即踩著馬蹬,站起身來揮動雙臂狂呼尖叫,恨不得想用雙臂去阻攔狼群。但畢竟她們手中沒有套馬桿,狼群抓住這個獵圈的最薄弱環(huán)節(jié),集中兵力發(fā)狠急沖。陳陣擔心獵圈功虧一簣,緊張得心都快不跳了。

  正在此時,畢利格老人站起身,手過頭頂,向下猛地一揮,大吼一聲:放狗!長長的獵圈陣中突然響起一片啾!啾!啾!啾!的口令聲。所有牽狗的人幾乎同時松開一股皮繩。一百多條憋足了勁、急紅了眼的猛犬惡狗,從東南西三個方面,甩脫了長繩,沖向狼群。巴勒、二郎和幾條全隊最高大威猛的殺手狗,徑直沖向狼群中的頭狼。緊隨其后的狗群,狗仗人勢爭功心切,爭先恐后地狂吼追撲。

  人們重新調整了獵圈陣形,揮著套馬桿,快馬加鞭地跟著狗群沖了過去。雪地上急奔的馬蹄刨起雪塊泥土,剽悍的蒙古騎手武士,喊著可怕短促的、曾讓全世界聞聲喪膽的“嗬!嗬!嗬!嗬!”的殺聲,配伴著戰(zhàn)鼓般急促的馬蹄聲,朝狼群猛沖。

  狼群立即被這強大的攻勢震住了。頭狼陡然急停,然后掉頭率領狼群向山口逃沖,并迅速與山口處的狼群會合,沖了一段又分兵幾路,朝三面大坡突圍,力圖搶占制高點,然后再施展登頂繞圈或向下沖鋒的山地作戰(zhàn)的本事。

  半月形的獵圈終于拉成了直線,嚴密地封住了山口,兩群狼被趕進畢利格老人匠心設置的優(yōu)良圍場。

  在圍場的山頭后面,場長烏力吉和軍代表包順貴,正伏在草叢中緊張地觀察戰(zhàn)況,整個圍場一覽無余,盡收眼底。包順貴興奮地向雪地砸了一拳說:誰說畢利格盡為狼說話了,你看他在規(guī)定的時間把這么大的一群狼,圈進了預定地點,時間計算得恰到好處,真是神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狼群呢。我算是服了這老頭了,真得向上級為他請功。


烏力吉也總算松了口氣說:圈進來的狼足有四五十條,往年打圍能圈進一二十條就算不賴了。畢利格可是額侖草原人里面的頭狼。每年牧場組織打圍,只要他不領頭,獵手們就都懶得去。這回狼群毀了馬群,老畢真的發(fā)火了。烏力吉轉過身對巴圖說:告訴大伙,誰也不準開槍,對天放也不行,今天人多,萬一誰走了火,傷了人就完了。巴圖說:我已經(jīng)跟大伙說了幾遍了。


  山坡后眾馬倌和獵手都已騎在馬上,一切準備就緒,只等命令。這批馬倌和獵手是全牧場精選出來的獵狼高手,他們的馬技、桿技和棒技都遠遠高于普通獵手,每人都有套狼和殺狼的優(yōu)良記錄。此次,他們都騎上了自己平時舍不得騎的最快、最靈活、最能咬住獵物的桿子馬。他們?yōu)榱四侨核礼R憋了一肚子的氣,準備在這一天痛快發(fā)泄。騎手們的坐騎早已聽到圍場中的狗叫聲,都已感到臨戰(zhàn)的緊張氣氛。它們低頭掙韁,抬蹄刨雪,馬胸馬腿都繃起條條筋肉,每匹馬的后腿都像被壓到極限的捕獸夾彈簧,只要主人一松馬嚼子,馬就會彈射出去。獵手們牽的大狗,也都是從各家狗群里挑選出來的最善搏殺的獵狗,兇猛機警,訓練有素。它們雖然都早已聽到圍場中的殺聲,但都只張口不出聲,側頭望著主人,個個都有久經(jīng)沙場的沉著和老練。

  烏力吉和巴圖慢慢躬起身來,準備發(fā)令。

  狼群主力集中向西北的制高點突圍。在草原,爬高沖頂人馬狗絕對不是狼的對手。體力耐力肺活量極強的草原狼,慣用快速沖頂?shù)霓k法來甩脫追敵。即便少數(shù)在平地上比狼跑得快的獵狗和桿子馬,一到爬坡就追不上狼了。狼只要一沖上山頂,它就會先喘一口氣,然后利用逃出追敵視線的這一小段時間,挑選最陡最隱蔽的山溝山褶快速撤離。往往當人馬狗爬上山頂時,就再也見不到狼的蹤影,即便見到,那狼早就跑出步槍的有效射程了。

  狼群幾乎沖速不減地向山頭奔跑,龐大的狗群和馬隊漸漸被狼群甩開了距離。狼的前鋒是幾條快狼,一條頭狼和幾條巨狼卻處在前鋒的側后面。烏力吉指了指一條脖子和前胸長著灰白毛的大狼,對巴圖說:就是這條頭狼!領著狼群殺馬群準是它干的,它就交給你了,開始吧!

  狼群已沖到二百米以內。巴圖退后幾步,撐桿上馬。烏力吉也上了馬,他大喊一聲:出擊!巴圖猛地向上豎起套馬桿,像豎起一根高高的信號旗。所有馬倌發(fā)出“啾!啾!”的口令聲,幾十條大狗,幾十匹快馬幾步就沖上坡頂,狗群像一枚枚魚雷朝狼群發(fā)射出去。三分之二的馬倌搶先跑位,占據(jù)半山腰偏上一些的有利地形,形成一個半月形包圍圈,與畢利格指揮的獵圈相銜接。三分之一的桿子手則直接沖向狼群。

  本來就對坡后懷有戒心,提心吊膽的狼群一見到伏兵,陣腳大亂。狼群終于落入自己最善使用、也最為熟悉的獵圈陷阱里。此刻,它們比落入狼群獵圈的黃羊群更為驚慌,也更為惱火。狼群惱羞成怒,重新掉頭,急轉直下,憑借居高臨下的山勢,向坡下的人群狗群發(fā)動孤注一擲的決戰(zhàn)。狼群全都發(fā)了狠,以亡命的拼勁沖進狗陣,撞翻了一大片狗。雪坡上一片混戰(zhàn)惡戰(zhàn):狼牙相撞,犬牙交錯,雪塊飛濺,獸毛飄飛,狗哭狼嚎,狗血狼血交頸噴涌。知青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血腥慘烈的狗狼大戰(zhàn),驚得發(fā)不出聲來。

  巴圖從登上坡頂?shù)哪且豢叹投⒆×税桌峭酰粵_下坡就舞著套馬桿朝狼王追去。但那條狼王并沒有隨狼群沖下山,卻毫不遲疑地向西橫插過去。四五條保駕的大狼巨狼,前后簇擁著它一同突圍。巴圖帶著三個獵手四五條大狗緊追不舍。然而熟悉地形、早有第二套突圍方案的狼王,選擇了一條極險的路段。殘雪下布滿了光滑的小石片,狼爪一踩,石片嘩嘩地往下滑,但狼能用它們厚韌的大腳掌踩在滑動的石片上快速奔躍,而它們的身體卻不隨石片下滑,石坡頓時響起一陣令人膽寒的嘩嘩聲。狗的足掌遠小于狼爪掌,但還能勉勉強強,跌跌撞撞地追過去,而光滑堅硬的馬蹄就扒不住石片和地面,幾個騎手剛追上險路沒多遠,一個馬倌就來了一個側滑,連人帶馬滾下山坡,套馬桿一撅三段,嚇得兩個馬倌勒住了馬,慌忙下馬去救援。

  巴圖報仇心切,立即跳下馬,迅速豎起套馬桿,將桿子當拐杖使,把扁尖的桿尾戳進石縫,用以支撐身體,然后牽拽著馬,快走快追。一邊還大聲叫喊跟上!跟上!翻過一道山梁,巴圖就聽到狗的慘叫聲,他立刻騎馬追去,不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一條大狗已被狼咬倒在地正在垂死掙扎,另一條狗被撕掉一只耳朵,滿頭是血,其他三條狗嚇得鬃毛倒豎直往后退。狼一見到套馬桿,立即朝西邊遠處的一大片葦?shù)馗Z去,巴圖帶著一個獵手和三條狗追了上去。

  烏力吉見巴圖追過山梁,便帶著包順貴,跑到獵圈中視線最好的一個位置,以便統(tǒng)攬全局,調配兵力,再慢慢收緊獵圈,將圈中的狼群一網(wǎng)打盡。每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蒙古獵手,都具有天然的全局意識,懂得自己的職責,不爭功不搶功。在外圈守圈守圍的獵手,雖然眼睜睜地看著圈中的獵手獵狗大出風頭,大獲獵物,但是沒有一個人擅離獵位。只要有一條狼從圈中突圍出來,外圈的一兩個獵手就會迎上去,或將其套住、或將其趕回圈中。而他們身后留下的空缺,其他的獵手會及時奔來補位,以保證整個獵圈完整無缺。

  盆地中央,人、馬、狗、狼已攪作一團,幾條倒地的狗和狼已停止掙扎,致命的傷口處還蒸騰著熱氣和血氣。四十多條狼被一百六七十條狗團團圍住,群狼肩并肩,背靠背,尾對尾,狼牙一致朝外,抱團死戰(zhàn),與獵狗殺得難分難解。多條大狼和大狗被撕開了肩皮和胸皮,血肉模糊,血涌如注。狗群的外層是幾十個驃悍的桿子手,都在用長長的桿子,抽打最里面的狼。狼與狗翻滾撲躍,死掐狠咬,根本分不清哪是狼,哪是狗。獵手雖多但卻常常無法下桿,一桿下去不知套住的是狼還是狗,弄不好把狼與狗一起套住。騎著高頭大馬的獵手也不敢貿然沖陣,被圍的狼太多,體力還未耗盡,狼群減員也不多,萬一沖亂了陣,群狼四下發(fā)力,狗和人的兩層獵圈就可能被沖散,而最外層的松散獵圈就難免顧此失彼。

  幾個最有經(jīng)驗,桿技最好的獵手,舉著長桿虛虛地懸在群狼的上方,一旦有一條狼躥起撲咬,便手急眼快地抖桿下套,不管套住狼頭狼身還是狼胯,就趕緊擰緊套繩往外拽,殺手狗便撲上去一口咬斷狼的咽喉。

  知青和女人孩子被安排在南線外圈。陳陣和楊克被畢利格派到西南邊的半山腰,這里地勢較高,能看清整個圍場,兩人比羅馬斗獸場里的看客更加心驚肉跳。他倆巴望著能有一條狼向他們方向突圍過來,使他們也能撈上個套狼的機會,卻又擔心大狼沖過來,他倆能否一套而中,草原狼的速度和反應是決不會給你套第二桿的機會的。幸虧內圈的幾層獵狗和一層獵人在數(shù)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被圍的狼群很難突出重圍。


大狼終于還是被桿子手一條一條地從狼陣里拖了出來,也被惡狗一條一條地咬倒。狼群發(fā)出沙啞瘋狂的咆哮聲,它們馬上改變戰(zhàn)術,不再躍起撲咬,而是低頭與狗死掐,讓桿子手無套可下。

  陳陣用望遠鏡細細地觀察戰(zhàn)局,他發(fā)現(xiàn)群狼雖陷于死地,但仍然沒有失去理智,它們不像那些拼一個夠本,拼兩個就賺一個的莽漢,而是盡可能多地殺傷圍場中的主力——獵狗。  
群狼三五成組,互相配合,下口極快極狠,一口咬透,口口見血。幾條大狼巨狼還使出了蒙古狼極其殘酷的戰(zhàn)法:以輕傷換重傷,以重傷換敵命,故意露出非要害處讓大狗咬住,然后置自己傷口于不顧,而猛攻狠咬狗的喉嚨和肚子。大狼巨狼個個渾身是血,但倒下的卻極少,而一條一條大狗被咬倒,退出戰(zhàn)斗,一條一條傷狗哀叫哭嚎,動搖軍心。十幾個回合下來,群狼居然漸漸得逞,一旦獵狗怯陣,狼群就該集體發(fā)力,四下突圍了。

  正在此時,抵近了內圈外沿指揮的畢利格老人突然大喊,巴勒!巴勒!沖!沖!又比劃了一個后退的手勢。陳陣和楊克立即明白老人的意圖,也狂喊起來:二郎!二郎!沖!沖!沖!兩條殺紅眼的大惡狗,明白了主人的叫喊和手勢,巴勒和二郎突然后退幾十步,迅速改變戰(zhàn)術,連吼幾聲,發(fā)了瘋似地朝狼群中一條最大的頭狼沖撞過去——二郎速度快,先撞上了狼,大狼被撞出三四米遠,但沒有撞倒,旋即站住。此時,兇猛沉重的巴勒,像一段粗大的撞城錘,砰地撞了個正著。頭狼被撞得連打了兩三個滾,還未等頭狼站起身,二郎等不及其它的狗護衛(wèi)支援,立即單刀突入狼群中心,上前一口咬住它的咽喉,咔嚓一聲合攏牙口,四股狼血噴向天空雪地,噴紅了二郎的頭,也嚇懵了群狼。垂死掙扎的頭狼張牙舞爪,使出最后的野勁蠻力狠命亂抓,在二郎的頭胸腹處抓下了好幾把毛,抓出十幾道血口子。可是二郎野性蠻勁更狠,就是被抓開胸膛抓破肚子也不撒口,直到頭狼完全斷氣。群狼好像都認識這條大惡狗,都領教過這條大野狗的武功,驚得后退幾步,不敢近身。巴勒見自己撞翻的獵物,被二郎而如此干脆利索地搶得先手,極為惱火,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好憋足了勁向另一條大狼撞過去。

  狗群似乎開了竅,大狗巨狗紛紛集體效仿。一條一條的大塊頭撞進了狼群。二郎巴勒那些殺手狗,自此大開殺戒,狼陣終于被沖開了一個缺口,獵手們乘勢沖進去,用套馬桿敲打狼群,將狼群分割分散,狼們的脖頸后背側腹,頓時全暴露在桿子和狗牙之下。

  狼群見大勢已去,全體發(fā)力,依仗單兵狼心孤膽,分頭突圍。剎時間,狼群中心開花,四下猛沖,圍場內線一片混亂,群狼力圖亂中求生。但不一會兒,每一條狼都被幾條狗,一兩個獵手咬住不放。外圍獵圈的男女老少大呼大喊,獵手們則猛揮套馬桿往圈內施壓。

  在內線,一向自比為狼的蘭木扎布,見幾條狗扭住了一條大狼,便沖過去一個俯身前探,飛出去一個貼地套圈,有意讓過狼的短脖和前腿,狼的前半身剛入套,他立即抬桿抖桿,像擰麻花一樣地擰緊套繩,套住狼的后胯。不等大狼沖套別桿,就一撥馬頭,一翻手腕倒拖著狼跑起來。大狼被拖倒在地,像一條沉重的死麻袋,無法起身,大狼急得用爪子死死摳地,雪面凍地犁出兩道溝。蘭木扎布一邊拖狼一邊呼叫殺手狗。

  在草原,套狼不易,殺狼更難。草原狼脖子短粗,套住脖子,狼會立即甩頭脫套。即便狼甩不脫套,要擰緊套也不易,如遇到脖子特別粗壯的狼,套住狼脖子就像套住了一段圓木,只要使勁一拖,套扣依然會滑脫。因此有經(jīng)驗的獵手套狼都喜歡套狼的后胯,那是狼身最細的部位,只要套住擰緊,狼絕對脫不了套。但是殺狼就難了,如果勒緊脖子拖拽的話,可以把狼勒昏勒死,可是套住后胯再怎么拖也勒不死狼。要是一人對付一頭狼就更難得手。只要人一下馬,狼立即就會站起身順桿沖套,把套馬桿桿頭細桿生生別斷,然后逃脫或傷人以后再逃跑。只有膽量技術都過硬的獵手,能夠一下馬不等狼站起身就繼續(xù)迅速拽桿,把狼拽到身前再用馬棒或刀子殺死狼。許多獵手都不敢單人殺狼,常常只得犧牲狼皮,把狼一直拖到有人或有殺手狗的地方,讓人或狗來幫忙殺狼。

  蘭木扎布專挑雪厚的地方拽狼,一邊尋找殺手狗。幾條狗圍著狼亂叫瞎咬,輕咬一口就跳開,就是不敢在要害處下口。蘭木扎布突然發(fā)現(xiàn)二郎剛剛咬斷了一條大狼的咽喉,他認識這條大惡狗,于是便向二郎跑去,一邊大聲喊:殺!殺!二郎聽到有人呼它殺狼,就丟下尚未斷氣的狼沖了過去,二郎咬殺被套住的狼十分老到,它繞到狼的側背后下手,用前爪按住狼頭狼胸,猛地一口,準確咬斷了狼的頸動脈,狼用爪子拼命反抗但卻抓不到二郎。蘭木扎布跳下馬,朝四周大叫:快把狼拖到這兒來,這條狗比狼還厲害!不遠處另一條戰(zhàn)線上,巴勒也在咬殺被套的大狼,馬上就有幾位獵手拖著幾條被套住的狼,向這兩條猛狗靠攏。

  在圍場混戰(zhàn)中,除了巴勒和二郎這兩條屠夫惡犬大展神威外,還有一群如同愛斯基摩人的毛茸茸兇猛大狗,也格外奪人視線。這是道爾基家的一群全場出名的殺狼大狗,個個都是職業(yè)殺手,組合配對極佳,八條狗齊心合力,分工明確:快狗糾纏,笨狗撞擊,群狗咬定,惡狗一口封喉。它們與狼交戰(zhàn)從不分兵,集中兵力,各個擊破。此次又是八對一,殺完一條,再殺第二條,干脆利索,已經(jīng)一口氣連殺三條大狼。

  圍場中,獵手們也三五一組地配合作戰(zhàn),一旦有人套住了狼,其他的人立即跳下馬,拽住狼尾狼腿,再用沉重的馬棒敲碎狼頭。圍場的西北處發(fā)出一陣野性的叫聲,五六個獵手策馬狂奔追趕兩條大狼,一個騎著快馬的小馬倌噢噢大叫,探身揮桿狠抽大狼,把狼打得跑得口吐白沫。當狼跑出全速,把他甩開距離以后,又會有一匹快馬接力猛追猛打,等狼跑出最高速,等在側前方的沙茨楞突然斜插過來,探身猛地套住狼頭,但他不擰套繩,而是猛地橫向一拽,再急忙松套,將狼狠狠地摔了七八個滾。當狼好不容易翻身爬起,幾個馬倌就用套馬桿抽狼,逼狼再次狂奔。但是只要狼一跑出了速度,就又會從側旁奔來一匹馬,再給狼一個套頭橫拽側摔,大狼又被摔出五六個滾。狼每摔一次,眾獵手就會齊聲歡呼,一吐一年來受狼欺負的胸中惡氣。

  兩條狼被獵手們套摔得暈頭轉向,再也不知道往哪里逃了。有一條狼連摔了三四次以后已經(jīng)跑不起來了。沙茨楞扔下套馬桿,急忙脫鐙、收腿、蹲鞍、再蹬腿,像頭飛豹從馬背上飛身一躍,狠狠地撲砸在狼身上,未等狼回過頭,沙茨楞已經(jīng)騎在狼背上,雙手死死握住了狼的雙耳,把狼頭狠狠地往地上死磕,磕得狼滿嘴滿鼻子都是血。幾個獵手紛紛跳下馬,騎在狼身上,壓得狼幾乎喘不出一口氣,最后才由沙茨楞從容拔刀殺狼。另一條狼也被三個年輕馬倌,當綿羊一樣騎著玩了一會兒,輪番在狼身上了一陣屁股,然后才把狼殺死。


 陳陣楊克和所有的知青都松松地垂下了套馬桿。這場多年未有的成功圍狼戰(zhàn),他們從頭到尾只有圍觀的份了。他們最感遺憾的是,惟一一個被派進場的知青馬倌張繼原沒套著狼。那條側面跑來的大狼,居然在他快下桿的時候,突然急拐給他打了一個“貼身球”,擦馬腿而過,使他鞭長莫及,還差點別斷了桿。而其他兩個知青馬倌也像他們一樣成了外圍的圍觀者,而且有一條大狼,竟然從他倆的獵位中間沖出了獵圈。


  畢利格老人看看大局已定,便走到陳陣和楊克的身邊。老人說:你們十來個知青也立了功,你們占了不少位置吶,要不然,我就派不出那么多桿子手下去套狼了。老人看出了陳陣和楊克的遺憾,又笑笑說:你們那條大惡狗今天可立了大功,我都給你們倆數(shù)了,它獨個兒殺了兩條大狼,還幫著獵手殺了兩條。你們倆能分到兩張大狼皮,剩下那兩張皮子,按打圍的規(guī)矩應該歸套住狼的獵手。一邊說著,老人帶他倆向山下走去。

  此次打圍,除了六七條速度、戰(zhàn)技和運氣好的大狼,用高速反沖、貼身鉆空或別斷套馬桿的方法殺出重圍以外,其他所有被圍的狼全部戰(zhàn)死。

  外圍獵圈的人馬呼喊著,從三面高坡沖下山來,觀看圍場中間的戰(zhàn)利品。畢利格老人已經(jīng)叫人將歸陳陣楊克包的兩條死狼拖到一起,并挽起馬蹄袖和陳陣楊克一起剝狼皮筒子。嘎斯邁也已經(jīng)招呼人,把她家巴勒咬死的兩條大狼,以及桑杰家的狗咬死的狼,統(tǒng)統(tǒng)拖了過來,桑杰和官布主動上前幫她剝皮筒子。

  陳陣早已跟老人學過怎樣剝狼皮筒子了,此時他開始教楊克。先用鋒利的蒙古刀,沿著狼嘴將嘴皮與嘴骨剝離,再用力翻剝將狼頭剝出,然后讓楊克用皮條勾住狼牙,自己再揪住狼頭皮往狼脖狼身翻剝,再用刀剝離皮肉,從頭到尾像剝脫一條緊身毛衣褲那樣,將整個狼皮翻剝出來,再分別割斷四足和尾骨。此時狼皮的皮板在外,狼毛在內,兩人又像翻大腸一樣再把狼皮重新倒翻過來,一個完整的狼皮筒子就算剝出來了。

  老人看了看說:剝得還算干凈,不帶狼油。你們倆回到家,用干草把皮筒子塞滿,再掛在長桿的頂上,往后,額侖草原上的人,就會認你們倆是獵手啦。

  二郎和黃黃一直蹲在兩人的身旁觀看,二郎不停地舔著前胸前腿上的狼血和自己的血,舔得津津有味。黃黃也幫它舔頭上的狼血。黃黃身上沒有一處傷,也沒有幾滴狼血,一身干凈,像是狗中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卻有好幾個獵手夸它,說它前后扭住了兩條狼,還會咬狼的后爪。沒有黃黃,蘭木扎布準套不住狼。楊克聽了大樂,吐了一口氣說:這下我也可以拿木蘭扎布開涮了,他跟我一個樣,也是人仗狗勢。

  陳陣從懷里掏出幾塊大白兔奶糖,獎給兩員愛將。二郎三塊,黃黃兩塊。他早有預感,此次打圍二郎和黃黃定有上佳表現(xiàn)。兩條狗把糖塊按在地上,再用嘴撕糖紙,然后用舌頭卷起糖塊,得意地昂起頭來嚼得咔吧作響,把其它的狗看得直滴口水,竟去舔地上的糖紙。自從北京知青來到草原以后,草原狗都知道了世上還有那么稀罕好吃的東西。能當著那么多的狗吃北京奶糖,是草原狗莫大的榮譽。嘎斯邁笑嘻嘻地走過來對陳陣說:你搬家走了,就忘了你老家的狗啦?然后伸手從陳陣懷里掏出兩塊奶糖,遞給了巴勒。陳陣慌忙將剩下的幾塊糖全部掏出來,交給嘎斯邁。她笑著剝了一塊放到了自己的嘴里。

  圍場中熱氣騰騰,狼尸、馬身、狗嘴、人額都冒著白氣。人們以家族為小獵圈分頭剝狼皮。戰(zhàn)利品完全按草原上的傳統(tǒng)規(guī)矩分配,沒有任何矛盾。牧民的職業(yè)記性極好,哪條狼是哪條狗咬死的、哪個獵手套住的,不會出差錯。只有一條被兩人共同套住的狼,稍有爭執(zhí)。畢利格老人一句話也就定判了:賣了皮子打酒,一人喝一半。那些沒有得到皮子的獵手和牧民,興致勃勃地看人家剝皮,并對各家的皮筒子和各家的狗評頭品足。狗好狼皮就完整無缺,狗賴狼皮就賴,盡是窟窿眼。收獲狼皮最多的人家,都會高聲邀請人們到他家去喝酒。在草原上,圍獵戰(zhàn)果人人有份。

  獵場漸漸安靜下來,人們就地休息。

  圍場中,最難過的是女人。她們大多在給自家的傷狗療傷包扎。男人們只在打獵時使用狗,可女人們天天下夜都得仗著狗。狗也是由各家的女人從小把它們像養(yǎng)孩子一樣地喂養(yǎng)大的,狗傷了、死了,女人最心疼。幾條戰(zhàn)死的狗還躺在原地,在草原,獵狗戰(zhàn)死的地方,就是它魂歸騰格里的天葬之地,而執(zhí)行天葬使命的就是狗們不共戴天的仇敵——草原狼。畢利格老人說;這是公平的,狗應該感謝狼,要是草原沒有狼,牧民也用不著家家拿那么多的肉養(yǎng)那么多狗了,生下的小狗崽都得被扔上騰格里去了。

  戰(zhàn)死的狗靜靜地躺在草原戰(zhàn)場上。沒有一個草原蒙古人,會對漂亮厚密的狗皮打主意。在草原,狗是人的戰(zhàn)友、密友和義友。草原人的生存靠的是兩項主業(yè)——狩獵業(yè)和游牧業(yè)。草原人打獵靠狗、守羊靠狗,狗是比中原農民的耕牛還重要的生產工具和畜群衛(wèi)士。狗比牛又更通人性,是草原人排遣原野寂寞的不可缺少的情感依托和精神伴侶。

  蒙古草原地廣人稀,環(huán)境險惡,草原狗還有報警救命的奇功。嘎斯邁總是念念不忘巴勒的救命之恩。一年深秋,她倒爐灰,不曾想在澆濕的爐灰里還有一粒未熄滅的羊糞,那天西北風刮得正猛,不一會兒就把火星吹到草里,把門前的枯草燒著了。當時家里只有她、老額吉和孩子,她在包里做針線活,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忽然,她聽到巴勒一邊狂叫一邊撓門,她沖出門一看,灰坑前的火已經(jīng)燒出兩百多步遠,十幾步寬了,再往前就是牧場其它大隊的秋冬季大草場,草高草密油性大,一旦燒起來誰也擋不住,這年全場的大半牲畜不被燒傷燒死,也過不了沒有草的冬季了,她肯定得被判刑坐牢。巴勒及時報警給她搶出了比命還寶貴的一點時間,她拖了一塊澆濕了的大氈,沖進火場,用大氈裹住自己,拼命在火里打滾,再拖氈壓火,總算在大火燒著高草之前撲滅了火。嘎斯邁說沒有巴勒她就完了。

  嘎斯邁還對陳陣和楊克說過,草原上的男人都貪酒,常有騎馬人喝醉了酒,摔下馬凍死在雪地里的事情。其中有的人沒有死,就是因為帶了狗。是狗奔回家,叼著女主人的皮袍,叫來人才把男主人從深雪里救回家的。在額侖草原,家家都有救命狗;包包都有被狗救過命的男人和女人。

  所以,在草原,殺狗、吃狗肉、剝狗皮和睡狗皮褥子的行為,被草原人視為忘恩負義,不可饒恕的罪孽。草原牧民也因此與許多外地農民工和漢人交惡。


畢利格老人曾說,在古時候,漢軍一入草原便大肆殺狗吃肉,因而激怒了牧民,紛紛自發(fā)抵抗。眼下,牧民的狗也經(jīng)常被內地來的盲流偷走吃掉,狗皮則被偷運到東北和關內。蒙古草原狗皮大、毛厚絨密,是北方漢人喜歡的狗皮帽子和狗皮褥子的最佳原料。老人忿忿說:可漢人寫的書,從來不提這種事。

  畢利格一家人經(jīng)常問陳陣一個使他難堪的問題:為什么漢人恨狗罵狗殺狗還要吃狗肉?  
陳陣想了很長時間,才對畢利格一家人做了解釋。

  一天晚上,陳陣對圍著火爐的一家人說:漢人沒有游牧業(yè),也沒有多少獵人,能吃的東西都讓漢人打光了吃光了,漢人就不知道狗的好處了。漢人人口多,不冷清,不需要狗來陪人解悶。漢人有幾十種罵狗的話:狼心狗肺,豬狗不如,狗屁不通,狗娘養(yǎng)的,狗仗人勢,狗急跳墻,雞狗升天,狗眼看人低,狗腿子,痛打落水狗,狗坐轎子不識抬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到現(xiàn)在又成了政治口號,全國都在“砸爛劉少奇的狗頭”、“打倒劉少狗”,西方人也不懂中國人為什么總拿狗來說事兒。

  漢人為什么恨狗罵狗?主要是因為狗不合漢人的規(guī)矩。你們知道古時候中國有一個圣人叫孔子嗎?連中國各朝代的皇帝都要給他的像鞠躬下拜。他給中國人定了許多做人的規(guī)矩,千百年來中國人全都得照那些規(guī)矩做,讀書人每人都有一本“語錄”,就像現(xiàn)在的紅本本語錄一樣。誰要是不照著做,誰就是野蠻人,最嚴重的還要被殺頭。可是狗的毛病,正好不合孔子定的老規(guī)矩:一是孔子教人要有禮貌,好客尊客。可是狗見了生人,不管是窮人富人,老人孩子,親朋好友,還是遠道來的尊貴客人,沖上去就亂吼亂咬,讓講究禮儀的漢人覺得很失禮、很丟面子、很生氣;二是孔子教人男女不能亂來亂倫亂搞,要是亂搞,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可是狗呢,狗不管是自己兄弟姐妹、還是父女、母子,都可以亂搞亂配。漢人就害怕了,恨透了,怕人跟狗學壞;三是孔子教人要穿得干凈,吃得也要干凈。可是狗喜歡吃人屎,這真讓漢人討厭惡心透了。還有一點是漢人里面窮人養(yǎng)狗的少,窮人連自己都吃不飽,哪有糧食喂狗。可是富人就能養(yǎng)狗看家護院,還經(jīng)常放狗出來咬窮人,也讓大多數(shù)窮人恨狗。所以漢人罵狗、殺狗吃狗肉也就不奇怪了,而且吃過狗肉的人都說狗肉很香。漢人說豬可以殺吃,羊可以殺吃,為什么狗就不可以殺吃?這些都是人養(yǎng)的牲畜嘛……漢人恨狗殺狗吃狗,最根本的一條就是漢人是農業(yè)民族,不是游牧民族,還總想拿自己的習慣來改人家的習慣。

  畢利格老人和巴圖聽了以后半天沒說話,但對陳陣的解釋也不大反感,老人想了一會兒說:孩子啊,漢人和蒙古人中間,要是多一點你這樣明白事理的人就好了。嘎斯邁嘆了一口氣,忿忿不平地說:狗到了你們漢人住的地方真是倒霉透了,狗的好處全使不出來,狗的毛病全讓你們漢人抓住了。我要是狗就不跑到漢人地方去,我寧可讓狼咬死,也要留在草原。

  陳陣又說:我也是到了草原上才知道,狗是所有動物中最通人性的一種,真是人的好朋友。只有落后貧窮的農業(yè)民族,把不該吃的東西都吃完了,連狗肉都不放過。等到將來中國人都富裕了,有剩余糧食,那時候漢人可能就會和狗交上朋友,就不會恨狗吃狗肉了。我到了草原以后就特別愛狗,一天見不到我的狗,心里就空空的。現(xiàn)在誰要是偷殺了我們包的狗,我和楊克也會跟他拼命,把他打得把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陳陣已經(jīng)剎不住這句話了,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吃驚,他一向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居然也沖口說出狼性十足的話來了。

  嘎斯邁追問道:那你將來如果回到北京,會不會養(yǎng)狗呢?陳陣笑道:我這一輩子都會愛狗的,跟你們全家一樣愛狗。不瞞你說,我家里從北京寄來的高級奶糖,我還留了一些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連你和巴雅也沒舍得給,都留給我的狗了。畢利格一家人全笑出了眼淚,巴圖在陳陣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說:你是多半個蒙古人啦……

  那次關于狗的談話已時隔大半年,但陳陣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承諾。

  獵場平靜下來。疲憊不堪的獵狗傷狗們都很悲哀,幾條狗圍著那些同伴的尸體,用鼻子緊張恐懼地嗅著它們,轉來轉去,像是在舉行告別儀式。有一個孩子趴在地上,摟著他家死去的狗不肯離開,大人走過去勸,他便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眼淚滴灑在僵硬的狗身上,彈開去,落在塵土中不見了。孩子的哭聲在草原上久久回蕩,陳陣的眼前也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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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19:59:01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1)
姜戎  


  成吉思汗極其重視狩獵,他常說,行獵是軍隊將官的正當職司,從中得到教益和訓練是士兵和軍人應盡的義務,他們學習如何追趕獵物,如何獵取它,怎樣擺開陣勢,怎樣視人數(shù)多寡進行圍捕……當他們不打仗時,他們老那么熱衷于狩獵,并且鼓勵他們的軍隊從事這一活動。這不單為的是獵取野獸,也為的是習慣狩獵訓練,熟悉弓馬和吃苦耐勞。

  ——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上冊


  陳陣聽出來,不串門的官布卻對牧場了如指掌。
    溫暖濕潤的春風吹拂額侖草原,大朵大朵亮得刺目的白云在低空飛掠。單調的草原突然生動起來,變成了一幅忽明忽暗,時黃時白的流動幻燈巨畫。當大片白云遮住陽光的時候,張繼原感到寒風吹透棉袍,異常陰冷。但白云掠過之后,強烈的陽光又把他置于如同初夏的太陽曝曬之下,臉和手頓時就被曬出了汗,連棉袍的布面都曬出了陽光的氣味。當他剛想解開銅扣透透氣的時候,又會被一大片白云投下的陰影完全罩住,使他又回到陰冷的春天。

  冰軟了,雪化了,大片大片的黃草地又露了出來,雪前早發(fā)的春芽已被雪捂黃,只在草芽尖上還帶點綠色。空氣中彌漫著陳草腐草的濃重氣味,條條小溝都淌著雪水,從坡頂向草甸望去,無數(shù)洼地里都積滿了水,千百個大小不一的臨時池塘,映著千萬朵飄飛的白云,整個額侖草原仿佛都在飛舞。張繼原感到自己不是趴在草地上,而是坐在一塊巨大的蒙古飛毯上,天上水上的白云飛速向身后掠去。

  張繼原和巴圖已在這片草坡上十幾叢高高的圈草里,潛伏了一個多小時了,他倆一直在等狼。一次馬群大事故又加上一次“謊報”葦?shù)剀娗椋拱蛨D在整個牧場抬不起頭來,他把一肚子的火都遷怒到狼身上。張繼原也因在圍場錯失良機,想打條狼來挽回影響。兩人歇了幾天以后,就背了兩支半自動步槍,又回到了大泡子附近的山坡。巴圖判定其他狼群是舍不得死馬全沉入湖底的,雪化了水漲了,但泡子邊緣淺灘的死馬,狼還能夠得著,狼若再不動手就真沒機會了。

  忽明忽暗的山坡水塘繼續(xù)刺晃他倆的眼睛,兩人一邊擦淚,一邊用望遠鏡細細搜索對面山坡上每一個可疑的黑點、灰點和黃點。忽然,巴圖低下頭小聲說:往左邊山坡看。張繼原輕輕挪動望遠鏡,屏住了氣,但壓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臟,只見從對面山坡后慢慢走來兩條大狼,先露出頭,再露出脖子和前胸。

  兩人緊盯獵物。狼從坡后露出大半個前身便停下腳步,仔細掃視新視野內的一切可疑之物。狼再沒有向前走,就在七八叢高高的圈草中臥了下來,隱蔽得毫無破綻,似乎它們也在打獵。兩個人與兩條狼,都躲在高高的圈草里面,等待著機會。張繼原發(fā)現(xiàn)草原上的獵人連選擇打獵的潛伏點,都是從狼那里學來的。狼似乎不著急,只是在看人還會有什么伎倆,狼有等到天黑再動手的耐心。

  圈草是知青給這種草起的名字,它是一種蒙古草原常見的禾本草,長得很美很怪。在草原上,平平坦坦的草甸或草坡,隨處都會突然冒出一團團高草來,草葉齊胸,直上直下,整整齊齊,很像一叢叢密密的水稻,又像一叢叢矮矮的旱葦。到秋季,圈草也會抽出蘆花似的蓬松草穗,逆光下像一片片白天鵝的絨羽,晚霞中又像一朵朵燃燒發(fā)光的火苗,在矮草坡上尤顯得鶴立雞群,比秋天鋪天蓋地的野花還要奪人眼目。一到冬季,圈草長長的枯葉和草穗被風卷走,但它韌性極強的莖稈卻堅守原地,并像狼毫一樣桀驁不馴,擼不平,撫不順。白毛狂風雖然能將它刮得彎腰鞠躬,但風一停,它重又挺拔如初,直指藍天,一圈圈像歐洲國王的王冠。草原上家家牧民用的掃帚炊帚,就是用圈草扎出來的,齊整而耐用。

  圈草不僅美而且怪,怪就怪在它是一圈一圈地單獨生長的。圈草圈草,只長一圈草,外表密密匝匝,像豎起來的葦簾一樣密;而圈內卻空空蕩蕩,幾乎寸草不生。圈草的圓圈極圓,像是用圓規(guī)畫出線、再依線精心播下種籽養(yǎng)育出來一樣。草圈大小不一,大的直徑有一米多,小的直徑只有兩扎長。牧民放羊放馬休息時,經(jīng)常找一叢小圈草壓倒半圈坐下去,坐下去的部分成了松軟有彈性的座墊,未坐倒的部分就成了天然的扶手和靠背。草原上蒙古包里沒有沙發(fā),但是草原人在草原上隨便一坐就可以坐出個沙發(fā)來。知青們一到草原馬上就喜歡上了圈草,有的知青干脆就管它叫沙發(fā)草、圈椅草。

  形態(tài)和構造獨特的圈草,在無遮無攔的草原上,也成了狼和獵人休息或是潛伏的天然隱蔽所。草原英雄,所見略同,但狼肯定比人更早統(tǒng)治草原,也就更早發(fā)現(xiàn)和利用圈草。巴圖說狼經(jīng)常藏在這種草叢的后面,偷襲路過此地的黃羊或人的羊群。張繼原在大圈草的圈內曾發(fā)現(xiàn)過幾段狼糞,看來狼確實很喜歡圈草,畢利格老人說這是騰格里專門送給草原狼的隱身草。

  此時人和狼都隱蔽得很內行,狼看不見人,人也瞄不準打不著狼,但狼已先被人發(fā)現(xiàn)。巴圖還在猶豫,張繼原也開始擔心,在他倆剛剛潛伏到這兩叢圈草后面的時候,會不會也被對面更早潛伏在圈草里的狼發(fā)現(xiàn)呢?在草原和狼打交道必須明白“什么可能都會出現(xiàn)”。這是草原狼教給蒙古戰(zhàn)士的最基本的軍事條令。

  巴圖想了想,沒有動,繼續(xù)觀察對面山坡的地形,并讓張繼原記住側面山坡的坡形特點。兩人悄悄退到坡后馬旁,解開馬絆子,輕輕牽馬下坡,再向西南面輕步走去。等離狼很遠了,才輕身上馬,從下風處向狼隱藏的地方繞過去。馬踏濕地無聲響,風聲飽滿又遮蓋了人馬的動靜。張繼原感到兩人像偷襲羊的狼一樣。

巴圖一路細細辨認山坡的側面形狀,半小時以后兩人繞到了離狼最近的坡后。巴圖再次確認了坡頂?shù)膸讐K石頭和草叢后,才下了馬,慢慢牽馬爬坡。在快接近坡頂?shù)臅r候,他停下步,但沒給坐騎上馬絆子,而是把韁繩拴在馬的前小腿上,松松地打了一個活扣。張繼原立即會意,也給馬腿打了一個活扣。

  兩人打開槍的保險,弓腰低行,悄悄向坡頂接近。到了坡頂,兩人匍匐爬行,直到剛剛  
能看到狼。此時兩人距狼僅有一百米遠,能隱約看見露在圈草外面的狼尾巴和半個后身,但是狼頭狼胸狼腹這些要害部位,全被圈草所半遮半掩,狼此時像被關在巨大鳥籠里的一條聽話的狗。

  看上去,兩條大狼所擔心的還是巴圖和張繼原剛才潛伏的那個地方,狼抬頭從草縫里注視那里的動靜,兩只耳朵高高豎起,也攏向那個方向。但狼并不松懈對其他地方的警惕,不時舉鼻沖天,嗅捕空氣中的危險分子。

  巴圖讓張繼原打左邊近一點的那條,自己瞄稍遠的一條。風還在呼呼地刮著,圈草被刮成弓形,草稈并緊,狼身被遮。張繼原閉上一只眼以后,狼就看不見了。

  兩人都在等待風的間隙。巴圖早向張繼原再三叮囑,只要他的槍一響,張繼原也扣動扳機。張繼原此時倒不緊張,即便打不中,巴圖也可連擊補中的。巴圖是全場出名的槍手,200米以內獵物很難逃脫。據(jù)許多獵手說,額侖草原狼,一見背槍的人,500米400米都不跑,一到300米準跑。狼這個習慣就是讓巴圖打出來的。此時的狼還不到200米遠,張繼原心氣平和地瞄著這個靜止的目標。

  正當風力突減,圈草挺起,狼從草縫中露出來的時候,從目標右側方的圈草里忽然躥出一條細細的狼,向坡下沖去,正好從兩條大狼前面通過。兩條大狼像被蛇咬了一樣,嗖地躍起,縮脖低頭,緊跟那條狼沖下西北山坡。顯然,那條細狼是兩條大狼的哨兵和警衛(wèi),專門負責側后的警戒,當人能看清狼時,狼早就發(fā)現(xiàn)了人。有警衛(wèi)的大狼絕非等閑之輩,最大的那條像是一條頭狼。三條狼挑選了一面最陡的山坡跌沖下去。

  巴圖一躍而起,大喊上馬。兩人奔向坡后,一拉韁繩,翻身上馬,夾馬向狼猛追。沖過坡頂,就是一面陡坡,陡得讓張繼原感到如臨深淵,他本能地勒了一下馬。但巴圖卻大喊:扶住鞍鞒沖下去!巴圖毫無怯色,反而膽氣沖天,挾著一股蒙古武士赴湯蹈火,沖陷死陣的豪氣,撥偏馬頭斜沖下去。張繼原閃過一念:強膽與破膽在此一舉!他一咬牙,一橫心,一松嚼子也沖了下去。陡坡下沖,是騎術之大忌,尤其是在野坡,不知在哪兒就會冒出獺洞、兔洞或鼠洞,一蹄踏空,人滾馬翻,人馬非死即傷。三組知青馬倌鄭林,就是因為下陡坡沒勒住馬,馬失前蹄,人被拋上半空,落下來時肩膀著地,鎖骨骨折,還讓滾馬狠狠地砸了一下,此時還在北京療傷。如果腦袋著地,那他就永遠回不了北京了。

  張繼原酷愛馬倌職業(yè),他認為蒙古馬倌是世上最具雄性最為勇敢的職業(yè),蒙古游牧馬倌是和平時期的戰(zhàn)士,是戰(zhàn)爭時期的勇士。盡管蒙古女人的勇氣和膽量普遍超過漢族男人,但是,額侖草原上仍然沒有一個女馬倌。在千百年的草原游牧生活中,正式蒙古馬群只配備兩個馬倌,知青來了以后,每群馬才加了一個知青馬倌,設置知青馬倌只是牧場的一個試驗。可兩年多了,二隊四個知青馬倌中,一個受傷退役,另一個吃不了這份苦、又練不出那份膽而主動要求改行,目前還沒有一個知青能夠成為正式馬倌,只能與兩個蒙古馬倌共同包攬一群馬。由兩個漢人知青馬倌獨包一群馬那樣的壯舉,知青們連想都不敢想,張繼原也不敢想。但他渴望成為一個正式馬倌,將來能與巴圖或者蘭木扎布,共管一群馬。他眼下的身份只能算作跟班學徒。

  兩年多的風雪饑寒,張繼原深知自己咬牙硬挺還能吃得下這份苦,也能學會放馬的高難技術,欠缺的卻是蒙古馬倌馴服烈馬、制服野狼的那股驃悍兇猛的膽氣。圍場失手,失的不是技術恰恰就是勇敢。他清楚記得他抖桿套狼的一剎那,他的心先抖了。

  張繼原拼了!他拼了命也想當一個正式馬倌。此刻,他要拿自己做一個試驗,看看他能不能恢復出漢唐時期華夏民族橫掃匈奴、驅逐突厥的那種氣概。

  快馬沖下陡坡,馬速快得像從絕壁下墜,人馬如同加速墜落的自由落體,馬身斜得已根本坐不住人。他單手撐住突出的前鞍鞒,全身極力后仰,后背幾乎貼上了馬屁股,兩只腳蹬直馬鐙,一直蹬到馬耳處,身子幾乎躺在了馬背上。他雙腿死死夾緊馬鞍前鞒,這是騎手惟一能夠保命的高難動作,如果他此刻的心再輕抖一下話,他的一切愿望都將魂歸騰格里。幾天以后當他重返此地時,發(fā)現(xiàn)他下沖的這條線路上有不下六七個獺洞鼠洞,驚得一身冷汗。巴圖卻說騰格里喜歡勇敢的人,它把獺洞鼠洞都給你挪開了。

  張繼原沖到坡底的時候,竟然與巴圖的馬只差半個馬身。巴圖側頭露出驚喜的笑容,張繼原覺得那笑容比金質獎章還要燦爛。

  額侖草原的桿子馬都有勝則躁進、敗則氣餒的特性。兩匹馬一見只沖一個陡坡,就縮短了與狼三分之一的距離,渾身的興奮都成了興奮劑,兩匹馬竟然跑出了黃羊的速度。在狼還沒有爬坡沖頂?shù)臅r候,又把距離縮小了一大段。巴圖看了看狼和地形說:狼馬上就要分頭跑了,那條小的別管,就追兩條大的。等會兒你看我打哪條狼,你就打狼前頭的石片地,先打右邊那條。兩人都端著槍準備。馬跑快了馬身反而不顛,更有利于獵手瞄準射擊。三條狼顯然都已聽出了追敵的量級,也加速朝前面的山坡狂奔。馬和狼沖刺速度都保持不了多長時間,巴圖在等待其中的一條狼由順跑改為側身,順跑的目標太小,只要狼分兵三路,有一條狼橫過身子,就有射擊的機會。

三條狼見甩不開追敵,有些著急。狼似乎在準備分頭逃跑,那樣的話至少可以確保一條狼沒有追兵。當追到三百多米的時候,頭狼的左右兩條狼突然向兩邊斜插,巴圖立即開槍打右邊的大狼,但未擊中。張繼原略略瞄了一下,就朝右狼跑的前方,啪啪連放了兩槍,一槍打在泥里,一槍打在石頭上,濺起一片火星、石粉和硝煙。狼被嚇得一個趔趄,剛剛跑穩(wěn),巴圖的槍響了。狼一頭栽倒地上,狼的側背被打開了花。張繼原高興地大叫,巴圖卻懊喪地說:壞了壞了,這張皮子掛不出去了。


  兩人撥正馬頭繼續(xù)急追頭狼,巴圖囑咐說:你不用開槍,我有法子對付它。兩匹桿子馬見主人撂倒了一條狼,興奮過度,竟用沖刺的速度來沖坡,結果沖了幾十米以后便喘不出氣來,速度漸漸下降。而頭狼卻大顯沖坡的本領,步幅加大,后勁爆發(fā),頭狼越跑越快,還漸漸跑出了自信。巴圖和張繼原用馬鞭狠抽馬臀,并用馬靴猛磕馬肋,平時從不挨鞭的桿子馬又口吐白沫抽瘋似的跑起來了。頭狼奔速不減,跑得越發(fā)從容。張繼原低頭看了看狼在草坡上的爪印,前爪與后爪的步距已超過了馬步。頭狼越來越接近大坡頂上的天地交接線,一旦狼越過這條線,獵手就再也別想見著這條狼了。

  正在此刻,巴圖突然大喊下馬!然后緊勒馬嚼子,凡是桿子馬,都有在高速中急停的絕技,這是它們在馬群里追狡馬練出來的本事,在此刻用得恰到好處。兩匹馬咔咔幾步猛然剎住,巨大的慣性幾乎把兩人拋出馬背。巴圖順勢一躍而下,迅速伏地架槍,極力控制呼吸,瞄準坡頂。張繼原也臥倒端槍。

  正在狂奔的大狼,突然聽不到后面的馬蹄聲,便警覺地猛然剎步。草原狼脖子短,回頭后望必須轉過身體,而且大狼平時登上坡頂?shù)臅r候也要喘一口氣,并最后看一眼追敵的路線和位置,以便應對。此時,在坡頂天地交接線上出現(xiàn)了一個狼的清晰剪影,比狼順跑時的身影足足大了三倍,像射擊運動場上的一個狼形靶。這往往是獵手射擊逃狼的惟一一次的機會,但在多數(shù)情況下,頭狼是不會給獵手這個機會的,可巴圖用急剎馬蹄的狡計來刺激狼的疑心,誘逼它回頭察看獵手使用了什么新招。

  此時這條狼終于中計。巴圖的槍聲響了,只見狼向前猛地一跪便消失在坡頂線上了。巴圖說:可惜,太遠了,沒有打中要害,不過它跑不了。快追!兩人跨馬急追,躍上坡頂,只見黃草和碎石間有一攤血,大狼卻不見蹤影,用望遠鏡四處搜索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動靜,兩人只好順著血跡小步快追。張繼原嘆道:要是帶狗來就好了。但他倆是從馬群出發(fā)的,草原狗從來只跟蒙古包不跟馬群,只跟羊倌牛倌不跟馬倌,除非一開始就把狗牽上。

  兩人騎馬低頭細看,速度很慢。走了一段,巴圖說:我把狼的一條前腿打斷了,你看狼走一步只有三個爪印,那條傷腿不能著地了。張繼原說:這下狼肯定跑不了了,三條腿的狼哪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馬?巴圖看了看表說:難說啊,這可是條頭狼,它要是找一個深狼洞鉆進去,還能抓住它嗎?得趕緊追。

  血跡時現(xiàn)時斷,兩人又追了一個多小時,在一處草灘上,兩人都愣住了:一截帶著白生生骨茬的狼前腿赫然在地,腿骨和狼皮狼筋還留著狼的牙痕。巴圖說:你看,狼嫌跑起來刮草礙事,它自個兒把傷腿咬斷了。張繼原心口一陣緊痛,像被狼爪抓了一下似的,他說:都說壯士斷臂,硬漢子能自己砍斷中毒箭的胳膊,不過我從來沒見過。可狼咬斷自個兒的腿,我已經(jīng)見過兩次了,這是第三次。巴圖說:人跟人不一樣,狼跟狼一個樣……

  兩人繼續(xù)追尋。漸漸發(fā)現(xiàn),狼咬斷腿以后血跡少了,而步幅卻明顯加大。最讓人擔心的是頭狼好像是在抄近道奔邊防公路去了,而邊防公路以北則是軍事禁區(qū)。巴圖說:這條頭狼真是厲害,咱們不能跟在它后面傻追了。兩人輕騎快馬直插邊防公路。

  越往北走草就越高,灰黃灰黃的大草甸猶如一張巨大的狼皮。張繼原覺得,在這“灰黃”的狼皮中找灰黃色的狼,真是比在羊毛堆里找羊羔還難。天人難以合一,可是狼和草原卻融合得如同水乳。一條瘸狼可能就在他倆的鼻子底下行走,可兩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大活人卻什么也看不見。張繼原又一次體會到了狼和草原、狼和騰格里的深厚關系:每當狼處在生死關頭的時候,它總能依靠草原來逃脫;每當狼遭遇危難的時候,草原會像老母雞一樣地張開翅膀,將狼呵護在它的羽翼下;廣袤遼闊的蒙古草原似乎更疼愛和庇護草原狼,它們像一對相守相伴的老夫妻,千年忠貞,萬年如一。而極力希望比狼對草原更忠貞的蒙古人,似乎仍未取代草原狼的位置。而在接近漢區(qū)的南邊,墾草為田,改牧為農的蒙古人卻越來越多了。張繼原沒有想到一條被打斷腿的狼還能跑這么長的時間和距離,居然把騎著全隊最快的馬的人甩在后面。張繼原真不想再追下去了,他感到除了身邊的巴圖之外,自己其實還有一個老師的老師。

  兩匹馬找找停停,慢慢恢復了體力,重新加速。北面一條高大的山脈也越來越近,而這片草原的邊境線就是沿著這條山脈的山腳線劃定的。據(jù)牧民說那片大山山大溝深,寒冷貧瘠,是額侖草原狼沒有天敵的最后根據(jù)地。可是那條瘸狼到了那里,它以后的日子怎么過?他馬上覺得自己又是以己度狼了,人最終可以滅絕狼,可是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毀蒙古草原狼剛強不屈的意志和性格。


兩匹馬終于踏上了邊防公路。說是公路,實際上只是一條供邊防軍巡邏的土路,嚴格地說是一條沙路。軍用吉普車和送運物資的卡車輪子,在草原上切下近一米深的寬溝,整條路就是一個曲曲彎彎又大又長的沙槽,似一條可怕的黃沙巨龍,綿延起伏,蠢蠢欲飛。蒙古大草原的虛弱外表被這條沙路輕易揭開,露出薄薄草皮下恐怖的真面目。草地還是濕漉漉的,可沙路卻早已被風吹成干路,西風一刮,百里沙龍開始爬升騰飛,馬蹄踏起沙塵干粉,人和馬像是被裹在迷眼嗆鼻的沙漠戈壁里。


  兩人順著沙路向東快跑,路上看不到狼爪印。翻過一個小坡,兩人突然看到在前方三十多米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狼,它正在沙路北沿吃力地爬翻高陡的路岸。平時狼可一躍而過的小路障,此刻竟成為它一生中最后一道邁不過去的坎。瘸狼又沒有爬上去,再次滾下路底,傷口直接戳到沙地,疼得狼縮成一團。

  下馬。巴圖一邊說,一邊跳落到路面。張繼原也下了馬,他緊張地注視著巴圖的動作,以及掛在馬鞍上的那根沉重的馬棒。然而,巴圖并沒有去解馬棒,也沒有再往前走一步,他松開馬韁繩,讓馬自己登上草地去吃草,他自己卻坐到高高的路岸上掏出一包煙,點了一支,默默地吸了起來。張繼原透過煙霧,看到了一雙情感復雜的眼睛。他也放了馬,坐到巴圖的身旁,要了一支煙慢慢吸了起來。

  狼從路溝里費力地爬起來,斜過身蹲坐著,沾滿血跡的胸下又沾了一層沙,不屈而狂傲的狼頭正正地對著兩位追敵。狼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和習慣,用力地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和草渣,力圖保持戰(zhàn)袍的整潔和威嚴。但它還是控制不住露骨的斷腿,翹在胸前不停地發(fā)抖。然而狼的目光卻兇狠得大義凜然,它大口喘氣,積攢著最后一拼的體力。張繼原感到自己不敢與狼的目光對視,站在這片古老的草原上,也就是站在草原的立場上,正義仿佛已全被狼奪去……

  巴圖手里停著煙,半思半想地望著狼,眼中露出一種學生面對被自己打傷殘的老師的愧疚和不安。瘸狼久久不見追敵動手,它便扭轉身用單爪刨土,路岸的斷面,最表層只有不到30厘米厚的灰黑表土,表土之下就全是黃沙和沙礫了。狼終于刨掉了一坨草皮,一塊沙岸垮塌下來,瘸狼順著豁口的斜坡跳爬到草面上,然后像大袋鼠一樣,用三條腿一跳一顛地向遠處的防火道和界樁跑去。

  防火道在界樁內側,是邊境防火站用拖拉機開墾的一條耕帶,寬約百十米,與邊界并行。防火道年年定期翻耕,早已沙化,寸草不生,僅用以阻擋境外燒過來、以及境內可能燒過去的小規(guī)模的野外火災。只有這條用于防火的耕地,為額侖草原牧民所容忍,草原老人們說這是農墾給草原的惟一好處。

  在西風中,防火道騰起的黃塵卻比野火還要可怕,幸虧它只是窄窄的一條。

  瘸狼跑跑歇歇,漸漸隱沒在高草里,再往前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了。

  巴圖站起身又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彎腰將張繼原扔在沙路上的煙頭撿起來,用口水啐過,又用手指在半濕的草地上挖了一個小坑,將兩個煙頭按在里面,再填土拍實。告誡道:要養(yǎng)成習慣!在草原不能有一點大意。然后站起身說:走吧,去找剛才打死的那條狼,回去!

  兩人上馬朝著圈草山坡急行,雪凈馬蹄輕,兩人一路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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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19:59:14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1)
姜戎  


  太子承乾(唐太宗之子——引者注)喜聲色及畋獵……又好效突厥語及其服飾,選左右貌類突厥者五人為一落,辮發(fā)羊裘而牧羊,作五狼頭纛及幡旗,設穹廬,太子自處其中,斂羊而烹之,抽佩刀割肉相啖。又嘗謂左右曰:“我試作可汗死,汝曹效其喪儀。”因僵臥于地,眾悉號哭,跨馬環(huán)走,臨其身……太子……曰:“一朝有天下,當帥數(shù)萬騎獵于金城西,然后解發(fā)為突厥……”


  ——司馬光《資治通鑒·第一百九十六卷》

  一場春雨過后,接羔營盤附近的山坡草甸,在溫熱的陽光下,彌散著濃濃的臭氣。在漫長冬季凍斃的弱畜,被狼群咬死肢解吃剩的牲畜都在腐爛,黑色的尸液和血水流入草地。倒伏的秋草枯莖敗葉滲出黃黑色的腐水,遍地的羊糞牛糞、狗糞狼糞、兔糞鼠糞也滲出棕黑的糞水浸潤著草原。

  陳陣絲毫沒有被草原陽春的臭氣敗壞了自己的興致,古老的草原需要臭水。人畜一冬的排泄物、人與狼殘酷戰(zhàn)爭留下的腐肉、臭血和碎骨,給薄薄的草皮添加了一層寶貴的腐殖質,有機質和鈣磷質。烏力吉說:城里下來視察的干部和詩人都喜歡聞草原春天的花香,可我最愛聞草原春天的臭氣。一只羊一年拉屎撒尿差不多有1500斤,撒到草地上,能長多少草啊。“牛糞冷,馬糞熱,羊糞能頂兩年力”。要是載畜量控制得好,牛羊不會毀草場,還能養(yǎng)草場。從前部落的好頭人還能把沙草場養(yǎng)成肥草場吶。

  春天的額侖草場水肥充足,血沃草原,勁草瘋長。連續(xù)半個多月的暖日,綠草已覆蓋了陳腐的舊草。草甸草坡全綠了。春草春花的根莖也在肥土中穿插伸展,把草原薄薄的土層加密加固,使草下的沙漠和戈壁永無翻身之日。陳陣騎著畢利格老人的大黃馬輕快地小跑,一路欣賞著新綠的草原,他感到廣袤的草原舞臺上,人與狼殘酷的競爭,最后都能轉化為對草原母親的脈脈溫情。

  母羊的乳房鼓了,羊羔的毛色白了,牛的吼聲底氣足了,馬的厚毛開始脫了。草原的牲畜都由于牧草及時返青而熬出了頭。額侖草原又遇上了一個難得的豐收年。這年早春寒流雖然凍死不少羊羔,可大隊的接羔成活率卻有可能超過百分之一百零一。誰也沒想到這年一胎下雙羔的母羊出奇地多,每群羊至少增加了近一千只羊羔,原來還算富余的草場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羊羔激增,額侖寶力格牧場原有的四季草場眼看就要超載。如果為了維持草場與載畜量的平衡而大批出售或上交牲畜,牧場將完不成上級下達的數(shù)量死任務。隊里幾次開會商議,烏力吉認為惟一的出路,就是在牧場境內開辟新草場。

  陳陣跟隨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去實地考察新草場。老人特地把自己的一匹又快又有長勁的好馬給他騎。烏力吉背著半自動步槍,畢利格老人帶上了巴勒,陳陣則帶上了二郎,讓黃黃留著看家。游獵游牧民族但凡出遠門,都不會忘記攜帶武器和獵狗。兩條猛犬獵興十足,一路上東聞西看,跑得很輕松,和陳陣一樣愉快。老人笑道:羊倌和看羊狗被羊群拴住了一個多月,都憋悶壞了。陳陣說:謝謝阿爸帶我出來散散心。老人說:我也怕你總看書看壞了眼睛。

  在場部東北部的盡頭,有一片方圓七八十里的荒山。據(jù)烏力吉說,那片荒山自古以來還未有過人煙,那里的草地肥厚,有小河有大水泡子,山草瘋長一米多高,年年積下的陳草一尺多厚。水多草厚,那里的蚊子也就多得嚇人,一到夏秋,蚊子多得能吃牛。上了山一腳踩下去,陳草團里能轟出成千上萬的蚊子,像踩了地雷一樣可怕。那片山人畜都害怕,誰也不敢進去,陳草太厚,每年長出的新草就得拼命竄高,才能見著陽光,新草長得又細又長,牲畜不愛吃,吃了也不上膘。

  作為老場長的烏力吉,一直都想開辟這片草場,他早就料到在重數(shù)量不重質量的政策下,額侖草場早晚要超載。許多年來他一直惦念著那片荒山,盼望來一場秋季野火,徹底燒掉那里的腐草,然后在來年春天,再驅趕一個大隊的牲畜進場,用千千萬萬的馬蹄牛蹄羊蹄踩實松土,吃掉新草,控制草的長勢。那樣的話,地實了,土肥了,草矮了,蚊子也就少了。再過幾年,那片荒山就能改造成優(yōu)良的夏季草場,為全場牲畜增加整整一季的草場,然后把原來的夏季草場改為春秋季草場。里外里算下來,牧場的牲畜可以增加一倍多,草場還不超載。

  前幾年野火多次光顧額侖草原,可惜的是沒有一次燒到那兒。直到去年秋末,才有一場大火燒過了那片荒山,后來又下了雨,荒山黑得流油。烏力吉終于決心實施他的計劃,他得到了包順貴的全力支持,但是卻遭到了多數(shù)牧民的反對,誰都怕那里的蚊子。烏力吉只好請畢利格老友幫忙,請他一同去荒山實地考察,只要畢利格老人認可,就可以讓老人帶二大隊進駐新草場。

  三人穿過鄰隊的冬季草場,陳陣感到馬蹄拖沓起來,他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這里的秋草依然茂密,足有四指高。陳陣問烏力吉:您總說草場不夠,您看,羊群馬群刨吃了一冬天了,草場還剩下這么多的草呢。

  烏力吉低頭看了看說:這些都是草茬,草茬太硬,牲畜咬不斷,再啃就得使勁,一用勁就把草根拔出來了。草茬又沒有營養(yǎng),牲畜吃了也不長膘,吃到這個份上就不能再啃了,再啃,草場準退化……內地漢人生得太多了,全國都缺肉,缺油水,全國都跟內蒙要牛羊肉。可是,一噸牛羊肉是用七八十噸草換來的,內地一個勁地來要肉,實際上就是跟草原要草啊,再要下去,就要了草原的命了。上面又給咱們牧場壓下了指標,東南邊的幾個旗都快壓成沙地了……

陳陣說:我覺得搞牧業(yè)要比搞農業(yè)難多了。

  烏力吉說:我也真怕把這片草原搞成沙地。草原太薄太虛,怕的東西太多:怕踩、怕啃、怕旱、怕山羊、怕馬群、怕蝗蟲、怕老鼠、怕野兔、怕獺子、怕黃羊、怕農民、怕開墾、怕人多、怕人太貪心、怕草場超載,最怕的是不懂草原的人來管草原……


  畢利格點頭說:草原是大命,可它的命比人的眼皮子還薄,草皮一破,草原就瞎了,黃沙刮起來可比白毛風還厲害。草原完了,牛羊馬,狼和人的小命都得完,連長城和北京城也保不住啊。

  烏力吉憂心忡忡地說:從前,我隔幾年都要去呼和浩特開會,那邊的草場退化得更厲害,西邊幾百里長城已經(jīng)讓沙給埋了。上面再給東邊草原壓任務的話,東邊的長城真就危險了。聽說,國外的政府,管理草原都有嚴格的法律,什么樣的草場只能放什么樣的牲畜,連一公頃草場放多少頭牲畜都定得死死的,誰敢超載就狠罰狠判。但那也只能保護剩下的草原不再退化,以前退化的草原就很難恢復了。等到草原變成了沙漠以后人才開始懂草原,到那時就太晚了。

  畢利格說:人心太貪,外行太多,跟這些笨羊蠢人說一百條理也沒用。還是騰格里明白,對付那些蠢人貪人還得用狼,讓狼來管載畜量,才能保住草原。

  烏力吉搖頭說:騰格里的老法子不管用了,現(xiàn)在中國的原子彈都爆炸了,上面真想消滅狼也費不了多大事。

  陳陣心里像堵滿黃沙,說:我已經(jīng)有好幾夜沒聽到狼嗥狗叫了。阿爸,您把狼打怕了,它們不敢來了。草原一沒狼,就像哪兒不對勁似的。

  老人說:打了30多條,也就合四五窩狼崽的數(shù),額侖的狼還多著吶。狼不是打怕了才不來了,這個月份,它們去忙別的事了。

  陳陣頓時提起了精神問:狼又玩什么花樣呢?

  老人指了指遠處的一片山丘說:跟我上那邊去看看。然后,給了陳陣的馬一鞭子,又說:快跑起來,春天要讓馬多出汗,汗出多了,脫毛快,上膘也快。

  三匹馬像三匹賽馬向山丘狂奔,馬蹄刨起無數(shù)塊帶草根的泥土,千百根嫩草被踏斷,染綠了馬蹄。好在這條道幾個月內不會再有馬來。陳陣跑在最后,他開始意識到“草原怕馬群”這句話的分量,蒙古人真是生活在矛盾的漩渦里。

  三匹馬登上了坡頂,到處都響著“笛笛”、“嘎嘎”的旱獺的叫聲。旱獺是原始草原的常見動物,在額侖草原近一半的山坡都有獺洞和獺子。每年秋季陳陣都能見到老人打的獺子,吃到又肥又香的獺子肉。旱獺是像森林熊一樣靠脂肪越冬的冬眠動物,獺肉與草原上所有動物的肉都不同,它有一層像豬肉一樣的肥膘白肉,與瘦肉紅白分明,是草原上著名的美味,鮮肥無膻味,比牛羊肉更好吃。一只大獺子比大號重磅暖壺還要粗壯,可出一大臉盆的肉,夠一家人吃一頓。

  陳陣還是被眼前旱獺的陣勢嚇了一跳:十幾個連環(huán)山包的坡頂和坡面上站著至少六七十只大小旱獺,遠看像一片采伐過的樹林的一段一段樹樁。獺洞更多,洞前黃色的沙土平臺,多得像內地山坡的魚鱗坑。平臺三面是沙石坡,如同礦山坑口前倒卸的碎石,壓蓋了大片草坡。陳陣仿佛來到了陜北的窯洞坡,山體千瘡百孔,可能都被掏空了。每個沙土平臺大如一張炕桌,幾乎都站著或趴著一只或幾只獺子。規(guī)格較大的獨洞平臺上,站立的是毛色深棕的大雄獺子,那些群洞或散洞的平臺上,立著的都是個頭較小的母獺子,灰黃的毛色有點像狼皮。母獺身旁有許多小獺子,個頭如兔,有的平臺上竟趴著七八只小獺子。所有的獺子見到人都不忙著進洞,大多只用后腿站立,抱拳在胸,“笛笛”亂叫,每叫一聲,像奶瓶刷似的小尾巴,就會隨聲向上一翹,像示威,像抗議,又像招惹挑逗。

  兩條大狗見到一只離洞較遠的大獺子便急沖過去,可獺子馬上就跑到一個最近的洞口,站在洞口平臺上,瞪著兔子似的圓眼看著狗,等狗追到離洞只有五六米的時候,才不慌不忙地一頭扎進陡深的洞里。等狗悻悻走開幾十米,它又鉆出洞,沖狗亂叫。

  畢利格老人說:這兒就是額侖有名的獺子山,獺子多得數(shù)不清。北邊邊防公路南面還有一處,比這兒的獺子還多。這山從前可是草原窮人的救命山,到了秋天,旱獺上足了膘,窮人上山套獺子,吃獺肉,賣獺皮獺油,換銀子,換羊肉。你們漢人最喜歡獺皮大衣了,每年秋天張家口的皮貨商,都到草原上來收蘑菇和獺皮。獺皮比羔皮要貴三倍吶,旱獺救了多少窮人啊,連成吉思汗一家人在最窮的時候,也靠打獺子活命。

  烏力吉說:旱獺好吃就仗著它的肥油。草原上鉆洞過冬的黃鼠田鼠大眼賊,全得叼草進洞儲備冬糧。可旱獺就不儲糧,它就靠這一身肥膘過冬。

  老人說:獺子在洞里憋屈了一冬了,這會兒剩不下多少肥膘了,可肉還不少。你看獺子個頭還不小吧,今年春天的草好,獺子吃些日子又上膘了。

  陳陣恍然大悟,說:怪不得這些日子狼不來搗亂,狼也想換換口味了。可獺洞那么深,獺子就在洞邊活動,狼用什么法子抓它?

  老人笑道:狼抓獺子的本事大著吶。大狼能把獺洞刨寬掏大,又讓幾條狼把住別的洞口,再鉆進去把一窩獺子全趕出來咬死吃光。要不就派半大的小狼,鉆進洞把小獺子叼出來吃掉。沙狐也會鉆獺洞打獺子吃,我年年打獺子都得套著六七只沙狐,有一回還套著一條小狼呢。蒙古人讓小孩鉆狼洞掏狼崽,也是跟狼和沙狐子學來的。獺子洞要是淺了過冬就冷,所以獺子打洞就得往深里打,要打幾丈深呢。老人突然問:你說,狼不在洞里過冬,為啥狼洞也那老深?陳陣搖了搖頭。老人說:好多狼洞是用獺洞改的,母狼把獺洞掏寬,就變成了下崽的狼洞啦。


陳陣吃了一驚說:狼可真夠毒的,吃了獺子一家不夠,還要霸占人家的窩。

  烏力吉笑得很由衷,仿佛很欣賞狼的毒辣。他側頭對陳陣說:狼不毒就治不住旱獺,狼吃旱獺,可給草原立了大功啊。旱獺是草原的一個大害,山坡上到處都有它的洞,你看看這一大片山讓旱獺挖成啥樣了。旱獺能生,一年一窩,一窩六七只,洞小了就住不下,可是洞大了要挖出多少沙石,毀壞多少草場?草原野物四大害:老鼠、野兔、旱獺和黃羊。旱獺數(shù)  
第三。旱獺跑得慢,人都能追上,可為啥還得下套抓?旱獺就是仗著洞多,洞和洞還連著地道,人一走近它就鉆進洞了。旱獺吃起草來也厲害,到秋天專吃草籽,那一身肥膘得用幾畝地的草和草籽才能養(yǎng)出來。旱獺洞的害處更大,馬倌最怕獺洞,每年獺洞要別斷不少馬蹄,摔傷不少馬倌。

  陳陣說:那狼殺獺子還真為草原立了大功了。

  烏力吉接著說:草原上獺洞最可惡,它還給蚊子過冬提供了地方。蒙古東部草原的蚊子,是在世界上出了名的。東北森林的蚊子能吃人,東蒙草原的蚊子能吃牛。草原上白災、黑災(冬季無雪的旱災)不一定年年有,可是蚊子年年來。牧民和牲畜怕蚊子比怕狼還要厲害。一年下來,蚊子能吃掉牛羊馬三四成的膘。按道理,蒙古草原冬季零下三四十度,連病牛都能凍成冰坨子,怎么就凍不死蚊子呢?蒙古包里也藏不住蚊子,可為啥草原上的蚊子就能安全過冬?原因就在旱獺洞。一到天冷旱獺鉆洞,蚊子也跟著進洞了。旱獺洞幾丈深,旱獺一封洞,外面冰天雪地,可洞里像個暖窖。旱獺躲在洞里不吃不喝,蚊子叮在旱獺的身上有吃有喝,就可以舒舒服服過冬了。等到來年開春,旱獺出洞,蚊子也跟了出來,額侖草原水多泡子多,蚊子在水里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的繁殖,一到夏天,草原就是蚊群的天下了……你說旱獺是不是草原牧業(yè)一個大害?在草原上,狼喜歡吃獺肉,狼是殺旱獺的主力,草原老話說,“獺子出洞,狼群上山”,旱獺一出來,牲畜就能消停一段日子。

  陳陣被蚊群叮咬過兩個夏季,一聽到蚊群就全身發(fā)毛發(fā)癢發(fā)疼,就有皮開肉綻的感覺,知青怕蚊子真比怕狼還厲害。后來緊急讓家人從北京寄來蚊帳,才能睡著覺。牧民見到蚊帳喜歡得不行,過了一個夏天,北京的蚊帳立刻在草原牧民蒙古包里普及,牧民給這種新東西起了個名字:依拉格勒,直譯為“蚊房子”。

  陳陣真沒想到草原上恐怖的蚊群,竟是從旱獺洞里冒出來的,他對烏力吉說:您倆真是草原專家,原來草原的蚊災跟旱獺有這么大的關系,獺洞簡直成了蚊子的賊窩了,而狼又是獺子的克星。我在書上可讀不到這么多的知識……

  烏力吉說:草原太復雜,事事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狼是個大環(huán),跟草原上哪個環(huán)都套著,弄壞了這個大環(huán),草原牧業(yè)就維持不下去。狼對草原對牧業(yè)的好處數(shù)也數(shù)不清,總的來說,應該是功大于過吧。

  畢利格老人笑著說:可旱獺也不全壞,它的皮、肉和油都是金貴東西,獺子皮是牧民的一項重要的副業(yè)收入,國家用它跟外國人換汽車大炮呢。狼最聰明,殺旱獺從不殺光,留著年年都有得吃。牧民也不把獺子打絕,只打大的不打小的。

  三匹馬在山里急行,有恃無恐的旱獺,繼續(xù)歡叫。草原雕常常俯沖,可是十撲九空。越往東北方向走,人跡越少,井臺土圈已消失,最后連馬糞也見不到了。

  三人登上一片高坡,遠處突然出現(xiàn)幾座綠得發(fā)假的大山。三人路過的山,雖然都換上了春天的新綠,卻是綠中帶黃,夾雜著秋草的陳黃色。可遠處的綠山,卻綠得像是話劇舞臺上用純綠色染出的布景,綠得像是動畫片中的童話仙境。烏力吉揚鞭遙指綠山說:要是去年秋天來,走到這兒看到的是一座黑山,這會兒黑灰沒了,全是一色兒的新草,像不像整座山都穿上綠緞子夾袍?三匹馬望見綠山,全都加速快跑起來。烏力吉挑了一面坡勢較緩的草坡,帶兩人直插過去。

  三匹馬翻過兩道山梁,踏上了全綠的山坡。滿坡的新草像是一大片綠苗麥地,純凈得沒有一根黃草,沒有一絲異味,草香也越來越濃。聞著聞著,畢利格老人覺得有點不對頭,低頭仔細察看。兩條狗也好像發(fā)現(xiàn)獵情,低頭聞,小步跑,到處亂轉。老人彎下腰,低下頭,瞪眼細看馬蹄旁半尺多高的嫩草。老人抬起頭說:你們再仔細聞聞。陳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竟然直接聞到了嫩草草汁的清香,好像是在秋天坐在馬拉打草機上,聞到的刀割青草流出的草汁香氣。陳陣問道:難道有人剛剛在這兒打過草?可誰會上這兒來打草呢?

  老人下了馬,用長馬棒扒拉青草,細心查找。不一會兒,便從草叢下找出一團黃綠色的東西,他用手捻了一下,又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說:這是黃羊糞,黃羊剛才還來過這兒。烏力吉和陳陣也下了馬,看了看老人手中的黃羊糞,春天的黃羊糞很濕,不分顆粒,擠成一段。兩人都吃了一驚,又走了幾步,眼前一大片嫩草像是被鐮刀割過一樣,東一塊,西一片,高矮不齊。

  陳陣說:我說今年春天在接羔草場沒見著幾只黃羊,原來都跑這兒來吃好草了。黃羊吃草真夠狠的,比打草機還厲害。

  烏力吉給槍膛推上子彈,又關上保險,輕聲說:每年春天黃羊都到接羔草場跟下羔羊群搶草吃,今年不來了,就是說這片新草場的草,要比接羔草場的草還要好。黃羊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畢利格老人笑瞇了眼,對烏力吉說:黃羊最會挑草,黃羊挑上的草場,人畜不來那就太可惜了,看來這次又是你對了。

  烏力吉說:先別定,等你看了那邊的水再說。

  陳陣擔心地說:可這會兒羊羔還小,還走不了這么遠的道。要是等到羔子能上路遷場,  
起碼還得一個月,到那時候,這片草場早就讓黃羊啃光了。

  老人說:甭著慌,狼比人精。黃羊群過來了,狼群還能不過來嗎?這季節(jié)母黃羊下羔還沒下完呢,大羊小羔都跑不快,正是一年中狼抓黃羊的最好時候,用不了幾天,狼群準把黃羊群全趕跑。

  烏力吉說:怪不得今年牧場羊群接羔的成活率比往年高,原來青草一出來,黃羊群和狼群全來這兒了。沒黃羊搶草,又沒多少狼來偷羔子,成活率自然就高了。

  陳陣一聽有狼,急忙催兩人上馬。三匹馬又翻過一道小山梁,烏力吉提醒他留神,翻過前面那道大梁,就是大草場。他估摸狼和黃羊這會兒都在那里呢。

  快到山梁頂部的時候,三人全下了馬,躬著腰,牽著馬,摟著狗的脖子,輕步輕腳地向山頂上幾礅巨石靠過去。兩條大狗知道有獵情,緊緊貼著主人蹲步低行。接近巖石,三人都用韁繩拴住馬前腿,躬身走到巨石后面,趴在草叢中,用望遠鏡觀察新草場的全景。

  陳陣終于看清了這片邊境草原美麗的處女地,這可能是中國最后一片處女草原了,美得讓他幾乎窒息,美得讓他不忍再往前踏進一步,連使他魂牽夢繞的哥薩克頓河草原都忘了。陳陣久久地拜伏在它的面前,也忘記了狼。

  眼前是一大片人跡未至、方圓幾十里的碧綠大盆地。盆地的東方是重重疊疊,一層一波的山浪,一直向大興安嶺的余脈涌去。綠山青山、褐山赭山、藍山紫山,推著青綠褐赭藍紫色的彩波向茫茫的遠山泛去,與粉紅色的天際云海相匯。盆地的北西南三面,是淺碟狀的寬廣大緩坡,從三面的山梁緩緩而下。草坡像是被騰格里修剪過的草毯,整齊的草毯上還有一條條一片片藍色、白色、黃色、粉色的山花圖案,色條之間散點著其它各色野花,將大片色塊色條,銜接過渡得渾然天成。

  一條標準的蒙古草原小河,從盆地東南山谷里流出。小河一流到盆地底部的平地上,立即大幅度地扭捏起來,每一曲河彎河套,都彎成了馬蹄形的小半圓或大半圓,猶如一個個開口的銀圈。整條閃著銀光的小河宛若一個個銀耳環(huán)、銀手鐲和銀項圈串起來的銀嫁妝;又像是遠嫁到草原的森林蒙古姑娘,在欣賞草原美景,她忘掉了自己新嫁娘的身份,變成了一個貪玩的小姑娘,在最短的距離內繞行出最長的觀光采花路線。河彎河套越繞越圓,越繞越長,最后注入盆地中央的一汪藍湖。泉河清清,水面上流淌著朵朵白云。

  盆地中央竟是陳陣在夢中都沒有見過的天鵝湖。望遠鏡鏡頭里,寬闊的湖面出現(xiàn)了十幾只白得耀眼的天鵝,在茂密綠葦環(huán)繞的湖中幽幽滑行,享受著世外天國的寧靜和安樂。天鵝四周是成百上千的大雁、野鴨和各種不知名的水鳥。五六只大天鵝忽地飛起來,帶起了大群水鳥,在湖與河的上空低低盤旋歡叫,好像隆重的迎新彩隊樂團。泉湖靜靜,湖面上漂浮著朵朵白羽。

  在天鵝湖的西北邊還有一個天然出口,將湖中滿溢的泉水,輸引到遠處上萬畝密密的葦塘濕地里去了。

  這也許是中國最后一個從未受人驚擾過的原始天鵝湖,也是中國北部草原邊境最后一處原始美景了。陳陣看得癡迷,心里不由一陣陣驚嘆,又掠過一絲擔憂。一旦人馬進駐,它的原始美很快就會消失,以后的中國人再也沒有機會欣賞這樣天然原始的處子之美了。陳陣想如果邊防公路通過他趴伏的地方就好了,這才是真正應該劃為禁區(qū)的地方。

  烏力吉和畢利格一直在用望遠鏡細細搜尋目標。老人用馬靴尖輕輕點了點陳陣的小腿,讓他往小河右邊第三個河彎里看。陳陣從夢境中半天沒醒過來,又問了一遍目標位置,才端著望遠鏡向小河望去。在一個大半圓的河彎的岸邊,有兩只落水的黃羊正在費力地登岸,后半身浸在水里,后蹄好像是陷在泥里,前蹄扒著岸,但已無力縱躍。在這個河彎的草地上躺著十幾只大黃羊,肚膛已被豁開……陳陣仔細往河邊的高草搜索,心里突然一陣狂跳:有幾條他已多日不見的大狼正伏在羊尸不遠處打盹。河彎里的草較高,陳陣數(shù)不清草叢里有多少狼。

  烏力吉和畢利格還在搜索盆地的各個角落,把鏡頭對準了東南方的山坡,那里的黃羊群早已被沖散,黃羊三三兩兩的在匆匆吃草,母羊的身旁大多帶著羊羔。陳陣看到一只母羊正在低頭舔剛出生的黃羊羔子,一舔一抬頭,緊張得團團轉。黃羊羔在掙扎著站起來,只要羔子能站穩(wěn)了,它立即就會跑,快得連狗都追不上。但是這站起來的幾分鐘,恰恰是生死攸關的時刻。陳陣一時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在如此開闊如此遠的距離內,究竟怎樣下手?是先打狼還是先打黃羊?

  老人說:你瞧瞧狼敢在那兒睡大覺,就知道人拿它沒辦法。這老遠,狼是打不著了。咱們一露面,狼和黃羊準都跑光。烏力吉說:不過,那幾只跑不動的羊就歸咱們了,正好當午飯。

  三人上馬向河邊跑去。人馬狗剛一露頭,狼群像颼颼的灰箭,分兵多路,向東邊大山方向逃竄,一會兒就消失在葦林后面了。黃羊一眨眼的工夫也都快速翻過山,只剩下幾只陷在泥里的羊和舔羔的母羊。


三人走近一個河套,從一個只有五六米的開口處走進去,河套只有一畝大,三面環(huán)水,小河寬約四五米,水深一米左右,清澈見底。有些河底是沙質的,有些是爛泥。河岸約一米多高,直上直下。有的河灣處有淺沙灘,河岸較緩。河灣草地上躺著十幾只大小黃羊,多數(shù)羊的內臟腿肉已被吃掉,有一只黃羊陷在泥里不能動彈,還有幾只羊在慢慢地蹬著腿,脖子上的傷口還在流血。畢利格老人說:早上黃羊來這兒喝水,讓狼群打了圍。


  陳陣對狼群打圍的戰(zhàn)術已領教多次,但看到狼群利用三面環(huán)水的河套來打圍還是第一次。他騎在馬上細心地琢磨狼群的戰(zhàn)術。

  烏力吉說:你看這群狼有多精。它們一定是在頭天晚上就埋伏在河邊的草叢里了,等黃羊群來河邊喝水的時候,一個沖鋒封住河灣的出口,就把圈里的黃羊全堵在里面了,多省事。一個河灣就是一個口袋,狼一扎口就是一整袋肉食。

  畢利格老人笑道:這回你又見著了吧,騰格里又給狼幫忙了。你看這河灣,繞來繞去繞出多少個圍場來。我說狼是騰格里的寶貝疙瘩,沒錯吧?

  陳陣說:這么好的圍場真是找也沒處找去,沒想到這兒一下子出了幾十個,騰格里替狼想得太周到了。狼也真聰明,騰格里給了它這些套,它們馬上就會用,還用得這么在行。

  烏力吉說:狼打仗利用天氣和地形的本事比人強得多。

  兩條大狗見到遍地的野味肉食,并不急于就餐,兩條傲狗對狼吃過的黃羊不屑一顧。巴勒毫不客氣地沖向一只還未斷氣的整羊,它按住黃羊脖子看了看畢利格,老人點點頭說:吃吧吃吧。巴勒低頭一口就讓黃羊斷了氣,然后從羊大腿上狠狠地撕下一大塊鮮肉,大嚼起來。二郎見到這樣血腥的獵場,全身的鬃毛像狼一樣地豎了起來,殺心頓起,竟朝河邊陷在泥里的兩只活羊沖去,陳陣和老人同聲將它喝住。二郎還不甘心,它兩只前爪踩在一只死羊身上,墊高自己的身體,四處望,終于看到不遠的河灣里還有一只活羊,便沖進水里,游了過去。老人未讓陳陣阻攔,他說:這條狗野性大,讓它殺殺野物,就不咬自家的羊了。

  三人走向河邊。畢利格老人從馬鞍上解下來一捆皮繩,作了一個活套。陳陣脫靴挽褲下水,將活套套在黃羊脖子上,畢利格和烏力吉兩人一起把羊拽到岸上,按倒再扎緊四蹄。三人又將另一只羊拖出血污狼藉的河灣,然后在干凈的草地上選了一塊野餐地。老人說:咱們吃一只,再帶回去一只。烏力吉拔刀殺羊,老人望了望四周山坡,便帶陳陣上山去尋找燒柴。

  兩人騎馬來到西北面山里的一條深溝里,溝里的坡上有大片野杏林,大部分樹還活著,一米多高的樹干上,仍有不少燒焦枯死的樹杈。杏花剛謝,落英繽紛,山溝溢滿杏花的苦香,溝底是厚厚一層爛杏核。兩人掰了兩大抱干柴,用皮繩拴緊,再騎馬拖到野餐地。烏力吉已經(jīng)剝完羊皮,卸出大半只羊的肉,還在河邊采摘了幾把野蔥和馬蓮韭。陳陣發(fā)現(xiàn)新草場的野韭菜竟有筷子那么粗。

  三人都給馬摘了馬嚼子,卸了馬鞍。三匹馬抖了抖身子,迫不及待地找到一處緩坡,走到河邊痛飲起來。畢利格樂了,連說:好水!好水!選夏季草場,頭一條就得選水啊。三匹馬直到撐圓了肚皮才抬起頭,慢慢走到草坡上大嚼嫩草,吃得連打響鼻。

  草地上篝火燃起,天鵝湖畔純凈的空氣里,第一次飄散出黃羊烤肉的香氣,還有帶著蔥鹽韭菜和辣椒面的油煙氣味。離湖太近,湖邊還殘留不少未被野火燒掉的舊葦和一人多高的新葦,像一層葦墻遮住了水面,使陳陣無法一邊吃肉喝酒,一邊近近地欣賞天鵝和天鵝湖。陳陣不斷翻動串在樹枝上的羊肉條羊肉塊,羊肉鮮活得好像還在跳動抽搐。他們三人天不亮就出發(fā),跑到這會兒都已饑腸轆轆。陳陣就著嫩辣加鹽的山蔥野韭,吃了一串又一串黃羊肉,又拿著老人的扁酒壺喝了一口又一口,完全陶醉在狼食野餐的美味美景之中了。他說:這是我第二次吃狼食,狼食真是天下第一美味。在狼打獵的地方吃狼食那就更香了。難怪古時候那么多的皇帝喜歡來蒙古草原打獵。

  畢利格老人和烏力吉,直接握著一條黃羊腿在火上轉烤,烤熟一層就用刀子片下來吃一層,再用刀在肉上劃幾道口子,撒上鹽、蔥花和一點點辣椒面,繼續(xù)轉烤。老人胃口大開,吃了一層又一層,他仰脖灌了一口酒說:有這群狼替咱們看這片新草場,我就放心了。再過二十多天,等羊羔能走遠道了,全隊搬過來,就這么定了吧。

  烏力吉用肉片卷了幾根山蔥野韭咬了一口說:全隊都能跟你來?老人說:黃羊和狼都來了,人還能不來嗎?草不好,黃羊能來嗎?黃羊不多,狼群能來嗎?我把那只黃羊帶回去,明天就在我家開大隊干部會,請大伙吃頓黃羊肉包子。他們要是知道這兒的水好,還是活水,各組都要爭著來了。夏季草場光草好還不成,還得水好。夏天最怕的就是死水泡子,水少水臟,牲畜喝了得病。夏天抓水膘,水不好還抓什么水膘啊。

  烏力吉說:要是還有不同意見,我就再跑一趟,把他們帶來再看一看。

  老人呵呵呵地笑了幾聲,說道:用不著了。我是頭狼,我一來全隊的大狼小狼準跟著來。跟著頭狼走,從來不吃虧。老人又望著陳陣問:你跟著阿爸走了這些趟,吃過虧嗎?


陳陣大笑:跟著阿爸大狼王,盡吃香的喝辣的了。楊克他們都爭著想跟您出門呢。

  烏力吉說:那就一言為定。我回場部開會準備遷場。這些年上面下達的任務快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咱要是開出這片新草場,就可以松快四五年了。

  陳陣問:要是再過四五年,咱們牧場還有沒有可以開發(fā)的荒草場了?


  沒有了。烏力吉的眼神黯淡下來。北邊是邊境線,西面和南面是別的公社。往東北去,山太陡又大多是石頭山,我已經(jīng)去過兩次,再沒有可以利用的草場了。

  陳陣又問:再往后怎么辦?

  烏力吉說:只有控制牲畜數(shù)量,提高質量。比如說,發(fā)展新疆改良羊。改良羊比本地羊出毛量多兩倍,毛質好,價格要比本地羊毛高三倍。一斤本地毛才一塊多錢,一斤改良羊毛四塊多錢,你算算這要差多少,羊毛可是咱們場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啊。陳陣贊同說這是個好法子。但烏力吉卻嘆口氣說:中國人口多,我估摸著,再過幾年,咱們牧場的草場還是不夠。等我們這些老家伙退休以后,真不知道往后你們怎么辦?

  畢利格老人瞪眼說:你還得跟上面多反映,不能再給牧業(yè)隊壓數(shù)了,再加下去,天要黃了,地要翻個了,沙該埋人了。

  烏力吉搖頭說:誰聽你的?現(xiàn)在是農區(qū)干部掌權。農區(qū)干部是比牧區(qū)干部文化水平高,漢話也講得利落。再說這會兒牧區(qū)干部一個個也都爭著打狼,比牲畜數(shù)量,不懂草原的本地干部,反而提拔得快。

  三匹馬都已吃撐了,平著脖子閉目小憩。二郎也回來了,渾身濕淋淋,滿頭是血,肚皮吃得像個擠奶桶,在離人還有十幾步的地方站住不動了。巴勒好像知道它去干什么了,瞪著滿眼的懷疑和妒火,不一會兒,兩條大惡狗便掐了起來,陳陣和老人急忙跑過去,才將兩條狗分開。

  烏力吉又帶兩人巡視了半個盆地草場,一邊與畢利格商量著安排全隊四個小組營盤的地點。陳陣一路上貪婪地欣賞眼前的美景,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草原中的伊甸園,或是伊甸園中的草原?他真想就此留下不走了。

  回到原地,三人動手殺羊剝皮卸肉。陳陣望著河灣里成片的黃羊血尸,心里忽然空落落地傷感起來,剛踏上這片草地時感受到的那種幽靜、浪漫的氣息,此時已被滿手的血腥氣掩蓋了。陳陣悶悶地想了一會,忍不住問老人:狼群在冬天殺黃羊是為了留著開春吃,可它們在夏天殺那么多的黃羊干什么呢?那幾個河灣里好像還有不少死羊呢。過幾天不都臭爛了,沒法吃了嗎?狼太喜歡濫殺了。

  老人說:狼群殺那么多的黃羊,不是為了好玩,也不是為了抖威風,它們是為了給狼群里的老弱病殘留食。老虎花豹為啥在蒙古草原站不住腳?狼群為啥就能霸住草原?就是因為狼群比老虎花豹抱團齊心。老虎打了食就顧自個兒吃,不顧妻兒老小。狼不是,狼打食想著自個兒也想著狼群,還想著跟不上狼群的老狼、瘸狼、半瞎狼、小狼、病狼和產崽喂奶的母狼。你別看黃羊倒了一大片,今兒晚上頭狼一嗥,半個額侖草原的狼,還有跟這群狼沾親帶故的狼都會上這兒來,一晚上就把這些羊都吃完了。狼想著別的狼,別的狼也想著它,狼群才抱團;狼群抱團,打起仗來才厲害。有時候狼王一聲嗥,能調來上百條狼集體打仗。聽老輩的人說,原來草原上也有老虎,后來全讓狼群趕跑了。狼可比人顧家,比人團結。

  老人又嘆了一口氣說:蒙古人只有在成吉思汗那會兒,學狼學得最到家,蒙古各個部落抱成了一個鐵轱轆,一捆箭,人雖少,可力量大,誰都樂意為蒙古草原母親舍命,要不咋能打下多半個世界。后來蒙古人敗就敗在不團結上面了,兄弟部落黃金家族互相殘殺。各個部落像零散的箭一樣,讓人家一支一支地撅斷了。人心不如狼心齊啊,狼打仗的本事還好學,可狼的齊心就難學了,蒙古人學了幾百年還出不了師。不說了,一說我心口就疼哩……

  陳陣望著美得讓人心顫的天鵝草場,陷入深深的沉思。

  老人將剔出來的黃羊肉,用黃羊皮包好,裝進了兩個麻袋里。陳陣替老人備好馬鞍,老人和烏力吉各將一個麻袋馱在馬鞍后面,用馬鞍上的鞍皮條拴緊扎牢。

  三匹馬向大隊營盤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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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20:01:37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1)
姜戎  


  秦穆公……滅十二個戎國,開地千里,成西戎霸主。西周覆滅后,西周故地,戎狄雜居……西周文化為戎狄俗與商文化所摧毀。秦采用這些落后制度(包括君位兄終弟繼制)與文化,雖然已成西方大國,卻被華夏諸侯看作戎狄國,不讓它參與盟會。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內蒙古高原的夏夜,轉眼間就冷得像到了深秋。草原上可怕的蚊群很快就將形成攻勢了,這是最后幾個寧靜之夜。剛剛剪光羊毛的羊群緊緊地靠臥在一起,悠悠反芻,發(fā)出一片咯吱咯吱磨牙碾草的聲音。二郎和黃黃不時抬頭仰鼻,警惕地嗅著空氣,并帶領著伊勒和三條小狗,在羊群的西北邊慢慢溜達巡邏。

  陳陣握著手電筒,拖了一塊單人褥子大小的氈子,走到羊群西北面,找了一塊平地,鋪好氈子,披上破舊的薄毛皮袍,盤腿而坐,不敢躺下。進入新草場之后,放羊、下夜、剪羊毛、伺候小狼,讀書做筆記,天長夜短,睡眠嚴重不足。只要他一躺下馬上就會睡死過去,無論大狗們怎樣狂叫,再也叫不醒他。本來他應該趁著蚊群爆起之前的平安夜,抓緊機會多睡覺,可是他仍然絲毫不敢懈怠,草原狼是擅長捕捉“僥幸”的大師。

  一小群狼成功偷襲了工地的病牛之后,他們三個人都繃緊了神經(jīng)。狼群吃掉病牛,是給牧人的一個信號,報告狼群進攻的目標,已經(jīng)從黃羊旱獺黃鼠轉到畜群身上來了。小黃羊早已奔躍如飛,旱獺也更加機警,饑餓的狼群已不滿足靠抓草原鼠充饑,轉而向畜群展開攻擊戰(zhàn)。在這新草場,人畜立足未穩(wěn),畢利格老人召集了幾次生產會議,再三提醒各組牧民和知青不得大意,要像狼那樣,睡覺的時候就是閉上眼睛,也得把兩只耳朵豎起來。額侖草原又要進入新一輪人狼大戰(zhàn)。

  陳陣每天都要把小狼的地盤徹底打掃干凈,清除狼糞狼臊味,還要蓋上一層薄薄的沙土。這不僅是為了狼窩的衛(wèi)生,保證小狼身體健康不得病,更重要的是怕小狼的氣味會暴露目標。

  陳陣最近常常琢磨當時從狼窩帶回小狼崽之后的各個細節(jié),想得腦袋發(fā)疼。他覺得其實任何環(huán)節(jié)都可能出問題,都會被母狼發(fā)現(xiàn)。比如在舊營盤,母狼就可以嗅出小狼的尿味。他夜夜都擔心狼群發(fā)動突然襲擊,血洗羊群,搶走小狼。他惟一慶幸的是,這次開進新草場,長途跋涉的路途中,一直把小狼關在牛糞木箱里,也沒有讓小狼下過車,因此在路上就沒有留下小狼的氣味蹤跡。即使母狼嗅出舊營盤上小狼留下的氣味,它也不可能知道小狼被轉移到哪里去了。

  空氣中似乎沒有狼的氣味,三條半大的小胖狗跑到陳陣身邊,他挨個撫摸它們。黃黃和伊勒也跑到陳陣身邊,享受主人的愛撫。只有二郎忠于職守,依然在羊群西北邊的不遠處巡視。它比普通狗更知曉狼的本事,任何時候它都像狼一樣警覺。

  夜風越來越冷,羊擠得更緊,羊群的面積又縮小了四分之一,三只小狗都鉆進了陳陣的破皮袍里面。剛過午夜,天黑得陳陣看不見身旁的白羊群。后半夜風停了,但寒氣更重,陳陣把狗們趕到它們應該去的崗位,自己也站起來裹緊皮袍,打著手電,圍著羊群轉了兩圈。

  當陳陣剛剛坐回氈子上的時候,在不遠的山坡上轉來凄涼悠長的狼嗥聲,“嗚歐……歐……歐……”尾音拖得很長很長,還帶有顫音和間隙很短的頓音。狼嗥聲音質純凈,底氣充足,具有圓潤銳利的滲透力和穿透力。顫栗的尾音尚未終止,東南北三面大山就開始發(fā)出低低的回聲,在山谷、盆地、草灘和湖面慢慢地波動徘徊,又揉入了微風吹動葦梢的沙沙聲,變幻組合出一波又一波悠緩蒼涼的狼聲葦聲風聲的和弦曲。曲調越來越冷,把陳陣的思緒帶到了蠻荒的西伯利亞。

  陳陣好久沒有在極為冷靜清醒的深夜,細細傾聽草原狼的夜半歌聲。他不由打了一個寒噤,裹緊皮袍,但是仍感到那似乎從冰縫里滲出的寒冷聲音,穿透皮袍,穿透肌膚,從頭頂穿過脊椎,一直灌到尾骨。陳陣伸出手把黃黃摟進皮袍,這才算有了點熱氣。

  陰沉悠長的序曲剛剛退去,幾條大狼的雄性合唱又高聲嗥起。這次狼嗥立即引來全大隊各個營盤一片洶涌的狗叫聲。陳陣周圍的大狗小狗也都沖向西北方向,站在羊群的外圍線,急促猛吼。二郎先是狂吼著向狼嗥的地方?jīng)_去,不一會兒,又怕狼抄后路,就又退到羊群迎著狼嗥方向不遠的地方停下,繼續(xù)吼叫。沿盆地的山坡排成長蛇陣的大隊營盤,都亮起了手電光,全大隊一百多條狗足足吼了半個小時,才漸漸停下來。

  夜更黑,寒氣更重。狗叫聲一停,草原又靜得能聽到葦葉的沙沙聲。不一會兒,那條領唱的狼,又開始第二遍嚎歌。緊接著北、西、南三面大山傳來更多更密的狼嗥聲,像三面聲音巨墻向營盤圍過來,大有壓倒狗群叫聲的氣勢。全隊的狗叫得更加氣急敗壞、澎湃洶涌。各家各包下夜的女人全都打著手電,向狼的方向亂掃,并拼命高叫,“啊嗬……烏嗬……依嗬……”尖利的聲音一波接一波,匯成更有氣勢的聲浪,向狼群壓去。草原歌手的嗓子也許都是下夜喊夜驅狼練出來的。

  狗仗人勢,各家好戰(zhàn)的大狗惡狗叫得更加囂張。狗的吠聲、吼聲、咆哮聲、挑釁聲、威脅聲、起哄聲,錯雜交匯成一片分不請鼓點的戰(zhàn)鼓聲。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猶如又一次決戰(zhàn)在即,大狗獵狗惡狗隨時就要沖出陣大殺一場。

陳陣也扯著脖子亂喊亂叫,但與草原女人和草原狗的高頻尖銳之聲相比,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牛犢,微弱的喊聲很快被夜空吞沒。

  草原許久沒有發(fā)生這樣大規(guī)模的聲光電的保衛(wèi)戰(zhàn)了。新草場如此集中扎營,使牧人的聲光反擊戰(zhàn),比在舊營盤更集中更猛烈,也給寧靜的草原,單調的下夜,帶來緊張熱鬧的戰(zhàn)斗氣氛。陳陣頓時來了精神,他想,假如草原上沒有狼,草原民族可能會變成精神木訥的萎靡  
民族,這個后果必將影響中原:也許華夏民族就不用修長城了,那么,華夏民族也可能早就徹底滅亡于沒有敵國外患的死水微瀾之中。

  群狼的嗥聲,很快被壓制下去。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集中扎營的部署顯示出巨大的實效,營盤牢不可破,狼群難以下手。

  陳陣忽然聽見鐵鏈的嘩嘩聲響,他急忙跑到小狼身旁。只見白天在防曬防光防人洞里養(yǎng)足精神的小狼,此刻正張牙舞爪地上躥下跳,對這場人狼狗,聲光電大戰(zhàn)異常沖動亢奮。它蹦來跳去,掙得鐵鏈響個不停,不斷地向它的假想敵沖撲撕咬,恨不得沖斷鏈子,立即投入戰(zhàn)斗。小狼急得呼呼哈哈地喘氣,生怕?lián)撇坏絽?zhàn)的機會,簡直比搶不到肉還要難受。

  酷愛黑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的生命活力必然迸發(fā);酷愛戰(zhàn)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求戰(zhàn)的沖動必須發(fā)泄。黑夜是草原狼打家劫舍,大塊吃肉,大口喝血,大把分獵物的大好時光。可是一條鐵鏈將小狼鎖在了如此狹小的牢地里,使它好戰(zhàn)、更好夜戰(zhàn)的天性狼性憋得更加濃烈,就像一個被堵住出氣孔的高溫鍋爐,隨時都可能爆炸。它沖不斷鐵鏈,開始發(fā)狂發(fā)怒。求戰(zhàn)不得的狂暴,將它壓縮成一個毛球,然后突然炸出,沖入狼圈的跑道,以沖鋒陷陣的速度轉圈瘋跑。邊跑邊撲邊空咬,有時會突然一個急停,跟上就是一個猛撲,再來一個就地前滾翻,然后合嘴、咬牙、甩頭,好像真的撲住了一個巨大獵物,正咬住要害部位致獵物于死地。

  過了一會兒,它又眼巴巴地站在狼圈北端,緊張地豎耳靜聽,一有動靜,它馬上又會狂熱地廝殺一通。小狼的戰(zhàn)斗本能,已被緊張恐怖的戰(zhàn)爭氣氛刺激得蓬蓬勃勃,它似乎根本分不清敵我,只要能讓它參戰(zhàn)就行,至于加入哪條戰(zhàn)線則無所謂,不管是殺一條小狗或是殺一條小狼它都高興。

  小狼一見到陳陣便激動地撲了上來,卻夠不著他,就故意退后幾步,讓陳陣走進狼圈。陳陣有些害怕,他向前走了一步,剛蹲下身,小狼一個餓虎撲食,抱住他的膝頭,張口就要咬。幸虧陳陣早有防備,急忙拿手電筒擋住小狼的鼻子,強光刺得小狼閉上了嘴。他心里有些難受,看來小狼被憋抑得太苦了。

  全隊的狗又狂吼起來。家中的幾條狗圍著羊群又跑又叫,有時還跑到小狼旁邊,但很快又沖到羊群北邊,根本忘記了小狼的存在。三條小狗儼然以正式參戰(zhàn)的身份,叫得奶聲奶氣,吼得煞有其事,使得近在咫尺的小狼氣得渾身發(fā)抖。它的本性、自尊心、求戰(zhàn)心受到了莫大的輕視和傷害,那種痛苦只有陳陣能夠理解,他料想它無論如何也不會甘于充當這場夜戰(zhàn)的局外者的。

  小狼歪著頭,羨慕地聽著大狗具有雄性戰(zhàn)斗性的吼聲,然后低頭沉思片刻,它似乎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會像狗們那樣狂叫,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但小狼立即決定要改變目前的窘?jīng)r,它張了張嘴,顯然是想要向狗學狗叫了。陳陣深感意外,他好奇地蹲下來仔細觀察。小狼不斷地憋氣張嘴,十分費力地吐出呼呼哈哈的怪聲,就是發(fā)不出“汪汪”或“喔喔”的狗叫聲。小狼十分惱火,它不甘心,又吸氣憋氣,收腹放腹,極力模仿狗吼叫的動作,但是發(fā)出的仍然是狗不狗、狼不狼的憋啞聲,急得小狼原地直打轉。

  陳陣看著小狼的怪樣直想樂。小狼還小,它連狼嗥還不會,要發(fā)出狗叫聲太難為它了。雖然狗與狼有著共同的祖先,可是二者進化得越來越遠。大多數(shù)狗都會模仿狼嗥,可狼卻從來不學狗叫,可能大狼們根本不屑發(fā)出狗的聲音。然而此時,在狗叫聲中長大的小狼卻極想學狗叫,可憐的小狼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小狼在焦慮煎急之中,學習模仿的勁頭仍是絲毫不減。陳陣彎腰湊到它耳旁,大聲學了一聲狗叫。小狼似乎明白“主人”想教它,眼里露出笨學生的難為情,轉而又射出兇學生惱羞成怒的目光。二郎跑過來,站在小狼的身旁,慢慢地一聲接一聲高叫,像一個耐心的老師。突然,陳陣聽到小狼發(fā)出了“慌……慌……”的聲音,節(jié)奏已像狗叫,但就是發(fā)不出“汪”音,小狼興奮得原地蹦高,去舔二郎的大嘴巴。以后小狼每隔六七分鐘,就能發(fā)出“慌慌”的聲音,讓陳陣笑得肚子疼。

  這種不狼不狗的怪聲,惹得小狗們都跑來看熱鬧,并引起大狗小狗一片哼哼嘰嘰的嘲笑聲。陳陣笑得前仰后合,每當小狼發(fā)出“慌慌”的聲音,他就故意接著喊“張張”,營盤戰(zhàn)場出現(xiàn)了“慌慌、張張”極不和諧的怪聲。小狼可能意識到人和狗都在嘲笑它,于是它叫得越發(fā)慌慌張張了。小狗們樂得圍著小狼直打滾,過了幾分鐘,全隊的狗叫聲都停了,小狼沒有狗們領唱,它又發(fā)不出聲來了。

  狗叫聲剛停,三面大山又轉來狼群的嗥聲。這場聲戰(zhàn)精神戰(zhàn)來回斗了四五個回合,人和狗終于都喊累了。狼群擅長悄聲突襲,連集團沖鋒的時候都靜得像死神,而此夜卻如此大張旗鼓、大嗥大吼,顯然是在虛張聲勢,并沒有強攻的意圖。當三面大山再次傳來狼嗥聲,人的聲音已經(jīng)停止,手電也已熄滅,連狗的叫聲也敷衍起來,而狼群的嗥聲卻更加囂張。陳陣感到其中一定隱藏著更大的陰謀,可能狼群發(fā)現(xiàn)人狗的防線太集中太嚴密,所以采取了大規(guī)模的疲勞消耗戰(zhàn)術,等到把人狗的精神體力耗盡了才采取偷襲或突襲戰(zhàn)。可能這場聲音麻痹戰(zhàn)將會持續(xù)幾夜。陳陣想起八路軍游擊隊“敵駐我擾”的戰(zhàn)術,還有,把點燃的鞭炮放在洋油筒里用來模仿機關槍,嚇唬敵人的戰(zhàn)法。但是,這類聲音疲勞擾敵戰(zhàn),草原狼卻在幾萬年前就已經(jīng)掌握了。


 陳陣也扯著脖子亂喊亂叫,但與草原女人和草原狗的高頻尖銳之聲相比,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牛犢,微弱的喊聲很快被夜空吞沒。

  草原許久沒有發(fā)生這樣大規(guī)模的聲光電的保衛(wèi)戰(zhàn)了。新草場如此集中扎營,使牧人的聲光反擊戰(zhàn),比在舊營盤更集中更猛烈,也給寧靜的草原,單調的下夜,帶來緊張熱鬧的戰(zhàn)斗氣氛。陳陣頓時來了精神,他想,假如草原上沒有狼,草原民族可能會變成精神木訥的萎靡  
民族,這個后果必將影響中原:也許華夏民族就不用修長城了,那么,華夏民族也可能早就徹底滅亡于沒有敵國外患的死水微瀾之中。

  群狼的嗥聲,很快被壓制下去。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集中扎營的部署顯示出巨大的實效,營盤牢不可破,狼群難以下手。

  陳陣忽然聽見鐵鏈的嘩嘩聲響,他急忙跑到小狼身旁。只見白天在防曬防光防人洞里養(yǎng)足精神的小狼,此刻正張牙舞爪地上躥下跳,對這場人狼狗,聲光電大戰(zhàn)異常沖動亢奮。它蹦來跳去,掙得鐵鏈響個不停,不斷地向它的假想敵沖撲撕咬,恨不得沖斷鏈子,立即投入戰(zhàn)斗。小狼急得呼呼哈哈地喘氣,生怕?lián)撇坏絽?zhàn)的機會,簡直比搶不到肉還要難受。

  酷愛黑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的生命活力必然迸發(fā);酷愛戰(zhàn)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求戰(zhàn)的沖動必須發(fā)泄。黑夜是草原狼打家劫舍,大塊吃肉,大口喝血,大把分獵物的大好時光。可是一條鐵鏈將小狼鎖在了如此狹小的牢地里,使它好戰(zhàn)、更好夜戰(zhàn)的天性狼性憋得更加濃烈,就像一個被堵住出氣孔的高溫鍋爐,隨時都可能爆炸。它沖不斷鐵鏈,開始發(fā)狂發(fā)怒。求戰(zhàn)不得的狂暴,將它壓縮成一個毛球,然后突然炸出,沖入狼圈的跑道,以沖鋒陷陣的速度轉圈瘋跑。邊跑邊撲邊空咬,有時會突然一個急停,跟上就是一個猛撲,再來一個就地前滾翻,然后合嘴、咬牙、甩頭,好像真的撲住了一個巨大獵物,正咬住要害部位致獵物于死地。

  過了一會兒,它又眼巴巴地站在狼圈北端,緊張地豎耳靜聽,一有動靜,它馬上又會狂熱地廝殺一通。小狼的戰(zhàn)斗本能,已被緊張恐怖的戰(zhàn)爭氣氛刺激得蓬蓬勃勃,它似乎根本分不清敵我,只要能讓它參戰(zhàn)就行,至于加入哪條戰(zhàn)線則無所謂,不管是殺一條小狗或是殺一條小狼它都高興。

  小狼一見到陳陣便激動地撲了上來,卻夠不著他,就故意退后幾步,讓陳陣走進狼圈。陳陣有些害怕,他向前走了一步,剛蹲下身,小狼一個餓虎撲食,抱住他的膝頭,張口就要咬。幸虧陳陣早有防備,急忙拿手電筒擋住小狼的鼻子,強光刺得小狼閉上了嘴。他心里有些難受,看來小狼被憋抑得太苦了。

  全隊的狗又狂吼起來。家中的幾條狗圍著羊群又跑又叫,有時還跑到小狼旁邊,但很快又沖到羊群北邊,根本忘記了小狼的存在。三條小狗儼然以正式參戰(zhàn)的身份,叫得奶聲奶氣,吼得煞有其事,使得近在咫尺的小狼氣得渾身發(fā)抖。它的本性、自尊心、求戰(zhàn)心受到了莫大的輕視和傷害,那種痛苦只有陳陣能夠理解,他料想它無論如何也不會甘于充當這場夜戰(zhàn)的局外者的。

  小狼歪著頭,羨慕地聽著大狗具有雄性戰(zhàn)斗性的吼聲,然后低頭沉思片刻,它似乎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會像狗們那樣狂叫,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但小狼立即決定要改變目前的窘?jīng)r,它張了張嘴,顯然是想要向狗學狗叫了。陳陣深感意外,他好奇地蹲下來仔細觀察。小狼不斷地憋氣張嘴,十分費力地吐出呼呼哈哈的怪聲,就是發(fā)不出“汪汪”或“喔喔”的狗叫聲。小狼十分惱火,它不甘心,又吸氣憋氣,收腹放腹,極力模仿狗吼叫的動作,但是發(fā)出的仍然是狗不狗、狼不狼的憋啞聲,急得小狼原地直打轉。

  陳陣看著小狼的怪樣直想樂。小狼還小,它連狼嗥還不會,要發(fā)出狗叫聲太難為它了。雖然狗與狼有著共同的祖先,可是二者進化得越來越遠。大多數(shù)狗都會模仿狼嗥,可狼卻從來不學狗叫,可能大狼們根本不屑發(fā)出狗的聲音。然而此時,在狗叫聲中長大的小狼卻極想學狗叫,可憐的小狼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小狼在焦慮煎急之中,學習模仿的勁頭仍是絲毫不減。陳陣彎腰湊到它耳旁,大聲學了一聲狗叫。小狼似乎明白“主人”想教它,眼里露出笨學生的難為情,轉而又射出兇學生惱羞成怒的目光。二郎跑過來,站在小狼的身旁,慢慢地一聲接一聲高叫,像一個耐心的老師。突然,陳陣聽到小狼發(fā)出了“慌……慌……”的聲音,節(jié)奏已像狗叫,但就是發(fā)不出“汪”音,小狼興奮得原地蹦高,去舔二郎的大嘴巴。以后小狼每隔六七分鐘,就能發(fā)出“慌慌”的聲音,讓陳陣笑得肚子疼。

  這種不狼不狗的怪聲,惹得小狗們都跑來看熱鬧,并引起大狗小狗一片哼哼嘰嘰的嘲笑聲。陳陣笑得前仰后合,每當小狼發(fā)出“慌慌”的聲音,他就故意接著喊“張張”,營盤戰(zhàn)場出現(xiàn)了“慌慌、張張”極不和諧的怪聲。小狼可能意識到人和狗都在嘲笑它,于是它叫得越發(fā)慌慌張張了。小狗們樂得圍著小狼直打滾,過了幾分鐘,全隊的狗叫聲都停了,小狼沒有狗們領唱,它又發(fā)不出聲來了。

  狗叫聲剛停,三面大山又轉來狼群的嗥聲。這場聲戰(zhàn)精神戰(zhàn)來回斗了四五個回合,人和狗終于都喊累了。狼群擅長悄聲突襲,連集團沖鋒的時候都靜得像死神,而此夜卻如此大張旗鼓、大嗥大吼,顯然是在虛張聲勢,并沒有強攻的意圖。當三面大山再次傳來狼嗥聲,人的聲音已經(jīng)停止,手電也已熄滅,連狗的叫聲也敷衍起來,而狼群的嗥聲卻更加囂張。陳陣感到其中一定隱藏著更大的陰謀,可能狼群發(fā)現(xiàn)人狗的防線太集中太嚴密,所以采取了大規(guī)模的疲勞消耗戰(zhàn)術,等到把人狗的精神體力耗盡了才采取偷襲或突襲戰(zhàn)。可能這場聲音麻痹戰(zhàn)將會持續(xù)幾夜。陳陣想起八路軍游擊隊“敵駐我擾”的戰(zhàn)術,還有,把點燃的鞭炮放在洋油筒里用來模仿機關槍,嚇唬敵人的戰(zhàn)法。但是,這類聲音疲勞擾敵戰(zhàn),草原狼卻在幾萬年前就已經(jīng)掌握了。


陳陣躺在氈子上,讓黃黃趴下當他的枕頭。沒有人喊狗叫,他可以細細地傾聽狼嗥的音素音調,反復琢磨狼的語言。來到草原以后,陳陣一直對狼嗥十分著迷。狼嗥在華夏名聲極大,一直是中原居民聞聲喪膽的聲音。以至中國人總是把“鬼哭”與“狼嗥”相提并論。到草原以后,陳陣對狼嗥已習以為常,但是他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嗚歐嗚歐……的狼嗥聲,總是那么凄惶蒼涼,如泣如訴,悠長哀傷呢?確實像是關內墳地里喪夫的女人那種凄慘的長哭。陳陣從第一次聽到狼的哭腔就覺得奇怪,為什么這么兇猛不可一世的草原狼,它的內心卻  
有那么多的痛苦哀傷?難道在草原生存太艱難,狼被餓死凍死打死得太多太多,狼是在為自己凄慘的命運悲嚎么?陳陣一度覺得,貌似兇悍頑強的狼,它的內心其實是柔軟而脆弱的。

  但是在跟狼打了兩年多的交道,尤其是這大半年,陳陣漸漸否定了這種看法。他感到骨硬心硬命更硬的草原狼,個個都是硬婆鐵漢,它們總是血戰(zhàn)到底,死不低頭。狼的字典中根本沒有軟弱這個字眼,即便是母狼喪子,公狼受傷,斷腿斷爪,那暫時的痛苦只會使狼伺機報復,變得愈加瘋狂。陳陣養(yǎng)了幾個月的小狼,使他更確信這一點,他從未發(fā)現(xiàn)小狼有軟弱萎靡的時候,除了正常的困倦以外,小狼始終雙目炯炯,精神抖擻,活潑好動。即使它被馬倌差點拽斷脖子、要了性命,可是僅過了一會兒,它又虎虎有生氣了。

  陳陣又聽了一會兒狼嗥,分明聽出了一些狂妄威嚇的意思。可為什么威嚇人畜也要用這種哭腔呢?最近一段時間狼群沒有遭到天災人禍的打擊,好像沒有痛苦哀傷的理由。難道像有些牧民說的那樣,狼的哭腔,是專為把人畜哭毛哭慌,攪得人毛骨悚然,讓人不戰(zhàn)自敗?草原狼莫非還懂得哀兵必勝、或是精神恐嚇的戰(zhàn)略思想?這種說法雖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為什么狼群互相呼喚、尋偶尋友、組織戰(zhàn)役,向遠方親友通報獵情,招呼家族打圍或分享獵物的時候,也使用這種哭腔呢?這顯然與心理戰(zhàn)無關。

  那么草原狼發(fā)出哭腔到底出于何種原因?陳陣的思考如同錐子一般往疑問的深處扎去。他想,剛毅強悍的狼雖然也有哀傷的時候,但它們決不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喜怒哀樂的情緒下,都在那里“哭”。“哭”決不會成為狼性格的基調。

  聽了大半夜的狼嗥狗叫,陳陣的頭腦越來越清醒,往往比較和對比是解開秘密的鑰匙。他突然意識到在狼嗥與狗叫的差異中可能隱藏著答案,陳陣又反復比較著狼嗥和狗叫的區(qū)別,他發(fā)現(xiàn)狗叫短促,而狼嗥悠長。這兩種叫聲的效果極為不同:狼的悠長嗥聲要比狗的短促叫聲傳得更遠更廣。大隊最北端蒙古包傳來的狗叫聲,就明顯不如在那兒附近的狼嗥聲聽得真切。而且陳陣隱隱還能聽到東邊大山深處的狼嗥聲,但狗叫聲決不能傳得那么遠。

  陳陣漸漸開竅。也許狼之所以采用凄涼哭腔作為狼嗥的主調,是因為在千萬年的自然演化中,它們漸漸發(fā)現(xiàn)了哭腔的悠長拖音,是能夠在草原上傳得最遠最廣最清晰的聲音。就像“近聽笛子遠聽簫”一樣,短促響亮的笛聲確實不如嗚咽悠長的簫聲傳得遠。古代草原騎兵使用拖音低沉的牛角號傳令,寺廟的鐘聲也以悠長送遠而聞名天下。

  草原狼擅于長途奔襲,分散偵查,集中襲擊。狼又是典型的集群作戰(zhàn)的猛獸,它們戰(zhàn)斗捕獵的活動范圍遼闊廣大。為了便于長距離通訊聯(lián)絡,團隊作戰(zhàn),狼群便選擇了這種草原上最先進的聯(lián)絡訊號聲。殘酷的戰(zhàn)爭最看重實效,至于是哭還是笑,好聽不好聽那不是狼所需要考慮的。強大的軍隊需要先進的通訊手段,先進的通訊手段又會增強軍隊的強大。古代狼群可能就是采用了這種草原上最先進的通訊嗥音,才大大地提高了狼群的戰(zhàn)斗力,成為草原上除了人以外,最強大的軍事力量,甚至將虎豹熊等個體更大的猛獸逐出草原。

  陳陣又想:狗之所以被人馴服成家畜的重要原因之一,可能就是遠古狗群的通訊落后,因而被狼群打敗,最后只好投靠在人的門下,仰人鼻息。草原狼的自由獨立,勇猛頑強的性格,是有其超強本領作為基礎的。人也是這樣,一個民族自己的本事不高,性格不強,再想獨立自由,民主富強也只是空想。陳陣不禁在心里長嘆:藝高狼膽大,膽大藝愈高。草原狼對人的啟示和教誨真是無窮無盡。看來,曾經(jīng)橫掃世界的草原騎兵,在通訊手段上也受到了狼的啟示,古戰(zhàn)場上悠長的牛角號聲,曾調集了多少草原騎兵,號令了多少場戰(zhàn)斗啊。

  狼群的嗥聲漸漸稀落。忽然一聲奶聲嫩氣的狼嗥,從羊群和蒙古包后面?zhèn)鱽怼j愱囶D時嚇得一激凌:狼居然抄了羊群的后路?二郎帶著所有的狗,猛吼著沖了過去。陳陣一骨碌爬起來,抄起馬棒和手電也跟著沖了過去。沖到蒙古包前,只見二郎和大狗小狗,圍在小狼的狼圈外,都驚奇地沖著小狼亂哼哼。

  電筒光下,陳陣看見小狼蹲踞在木樁旁邊,鼻尖沖天,仰天長嗥——那一聲狼嗥竟然是從小狼喉嚨里發(fā)出來的。小狼居然會狼嗥了?這是陳陣第一次聽到小狼長嗥,他原以為小狼要完全長成標準的大狼才會嗥呢。沒想到這條不到四個月狼齡的半大小狼,這一夜突然就發(fā)出了嗚歐——嗚歐的狼嗥聲,那聲音和動作,嗥得和真正的野狼一模一樣。陳陣興奮得真想把小狼緊緊抱在懷里,再親它一口。但他不愿打斷它初展歌喉的興奮,也想最近距離地欣賞自己寶貝小狼的歌聲。陳陣比一個年輕的父親聽到自己寶貝孩子第一次叫他爸爸還要激動。他忍不住輕輕撫摸小狼的背毛,小狼高興地舔了一下他的手,又繼續(xù)引吭高歌。


 狗們都糊涂了,不知道該咬死它,還是制止它。在同仇敵愾看羊狗的陣線里,突然出現(xiàn)了仇敵的嗥聲,小組的狗隊陣營頓時大亂。鄰居官布家的狗也突然停止了叫聲,有幾條狗甚至跑到陳陣的家門口來看個究竟,并隨時準備支援。只有二郎欣喜地走進狼圈,舔舔小狼的腦袋,然后趴在它的身旁,傾聽它的嗥聲。黃黃和伊勒惡狠狠地瞪著小狼,這一刻,小狼稚嫩的嗥聲,把它在狗群里生活了幾個月模糊曖昧的身份,不打自招了——它不是一條狗,而是一條狼、一條與狗群嗥吠大戰(zhàn)的野狼沒有任何區(qū)別的狼。但是黃黃和伊勒見主人笑瞇瞇地  
望著小狼撫摸小狼,敢怒不敢言。鄰家的幾條大狗看著人狗狼和平共處,一時也弄不清它到底是狗還是狼,它們歪著腦袋懷疑地看了幾眼這個奇怪的東西,便悻悻地回家了。

  陳陣蹲在小狼身邊聽它的長嗥,仔細觀察狼嗥的動作。陳陣發(fā)現(xiàn)小狼開始嗥的時候,一下子就把鼻尖抬起,把它的黑鼻頭直指中天。陳陣欣賞著小狼輕柔綿長均勻的余音,就像月光下,一頭小海豚正在水下用它長長的鼻頭輕輕點拱平靜的海面,海面上蕩起一圈一圈的波紋,向四面均勻擴散。陳陣頓悟,狼鼻朝天的嗥叫姿態(tài),也是為了使聲音傳得更遠,傳向四面八方。只有鼻尖沖天,嗥聲才能均勻地擴散音波,才能使分散在草原四面八方的家族成員同時聽到它的聲音。狼嗥哭腔的悠長拖音,狼嗥仰鼻沖天的姿態(tài),都是草原狼為適應草原生存和野戰(zhàn)的實踐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草原狼進化得如此完美,如此成功,不愧是騰格里的杰作。而且,草原騎兵的牛角號的發(fā)音口也是直指天空的。牛角號悠長的音調和指天的發(fā)聲,與草原狼嗥的音調和方向完全一樣,這難道是偶然的巧合嗎?看來古代草原人早已對草原狼嗥的音調和姿態(tài)的原因做了深刻的研究。草原狼教會了草原人太多的本領。

  陳陣渾身的熱血涌動起來。在原始游牧的條件下,在內蒙古草原的最深處,此前大概還沒有一個人,能撫摸著狼背傾聽狼的嗥歌。緊貼著小狼傾聽狼嗥聲真是太清晰了,小狼的嗥聲柔嫩圓潤純凈,雖然也是“嗚歐……歐……”那種標準的狼嗥哭腔,但聲音中卻沒有一點悲傷。相反,小狼顯得異常興奮,它為自己終于能高聲長歌而激動無比,一聲比一聲悠長、高昂、激越。小狼像一個初登舞臺就大獲成功的歌手,亢奮得賴在臺上不肯謝幕了。

  盡管幾個月來,小狼常常做出令陳陣吃驚的事情,但是此時,陳陣還是又一次感到了震驚。小狼學狗叫不成,轉而改學狼嗥,一學即成,一嗥成狼。那狼嗥聲雖然可以模仿狼群,但是長嗥的姿態(tài)呢?黑暗的草原,小狼根本看不見大狼是用什么姿態(tài)嗥的,可它竟然又一次無師自通。小狼學狗叫勉為其難,可學狼嗥卻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真是狼性使然,小狼終于從學狗叫的歧途回到了它自己的狼世界。小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小狼長大了,從此將長成一條真正的草原狼。陳陣深感欣慰。

  然而,隨著小狼的嗥聲一聲比一聲熟練、高亢、嘹亮,陳陣的心像被小狼爪抓了一下,突然揪緊了。偷來的鑼敲不得,可是偷來和偷養(yǎng)的小狼卻自己大張旗鼓地“敲打”起來了,唯恐草原上的人狗狼不知道它的存在。陳陣暗暗叫苦:我的小祖宗,你難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和狗想打死你?有多少母狼想搶你回去?你為了躲避人挖了一個洞,把自己藏起來,你這一嗥不就前功盡棄了嗎?這不是自殺嗎?陳陣轉念一想,又突然意識到,小狼不顧生命危險,冒死高嗥,肯定是它想讓它的媽媽爸爸來救它。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以后,立刻本能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它不是一條“汪汪”叫的狗,而是野外游蕩長嗥的那些“黑影”的其中一員。荒野的呼喚在呼喚荒野,小狼天性屬于荒野。陳陣出了一身冷汗,感到了來自人群和狼群兩方面的巨大壓力。

  小狼突然運足了全身的力氣發(fā)出音量最大的狼嗥。

  對于小狼的長嗥,陳陣以及草原上的人群、狗群和遠處的狼群,最初都沒有反應過來,小狼給了大家一個措手不及。倉促中,仍是狼群的反應最快,當小狼發(fā)出第三聲第四聲嬌嫩悠長的嗥聲時,三面大山的狼群剎那間靜寂無聲,有的狼“歐……”的尾音還沒有拖足拖夠,就戛然而止,把剩下的嗥聲吞回狼肚。

  陳陣猜想,在人的營盤傳出標準的狼嗥聲,這是所有草原上的狼王、老狼、頭狼和母狼聞所未聞的事情。陳陣可以想象狼們的吃驚程度,狼們可能想:難道是一條不聽命令的小狼擅自闖進人的營盤了?那也不對啊,小狼誤入營盤,按常理它馬上會被惡狗猛犬撕碎。可是為什么聽不到小狼的慘叫呢?而且小狼居然還安全愉快地嗥個沒完。

  那么難道不是小狼,而是一條會學狼嗥的小狗?陳陣試著按照狼的邏輯進一步推測。可老狼頭狼們從來沒聽到過能發(fā)出如此精確、只有狼所獨有的嗥聲的狗叫。那么難道是人養(yǎng)了一條小狼?可草原上自古到今只有狼養(yǎng)人,而從沒有人養(yǎng)狼的事情。就算是人養(yǎng)了條小狼,這是誰家的狼崽呢?在春天,人和狗掏了不少狼窩的狼崽,可那時狼崽還不會嗥,母狼們也聽不出這條小狼是誰家的孩子。

  狼群肯定是懵了慌了和糊涂了。陳陣估摸,此刻狼們正大眼瞪小眼,誰也發(fā)不出聲音來。一個來自北京的知青違反草原天條的莽撞行為,使老狼頭狼們全傻了眼。但是,狼群遲早會聽出這是一條真的狼。那些春天喪子的母狼,也肯定會草原烈火般地燃起尋子奪子的一線希望。小狼突如其來的自我暴露,使陳陣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突現(xiàn)眼前。


草原上第二批對小狼的嗥聲做出反應的,是大隊的狗群。剛剛開始休息的狗群聽到營盤內部傳出狼嗥聲,吃驚不小。狗們判斷準是狼群趁人狗疲乏,突襲了一家的羊群,于是全隊的狗群突然集體狂吠起來,它們好像有愧于自己的職責,全都以這一夜最兇猛瘋狂的勁頭吼叫,把接近凌晨的草原吼得個天翻地覆。狗群準備拼死一戰(zhàn),并警報主人們,狼群正在發(fā)動全面進攻,趕快持槍應戰(zhàn)。


  草原上反應最遲鈍的卻是人,絕大部分下夜的女人都累困得睡著了,沒有聽到小狼的長嗥,她們是被極為反常和猛烈的狗叫聲驚醒的。近處遠處各家女人尖厲的嗓音又響起來了,無數(shù)手電的光柱掃向天空和山坡。誰也沒想到在蚊群大規(guī)模出動之前,狼群竟提前進攻了。

  陳陣被全隊狗群震天的聲浪嚇懵了頭,這都是他惹的禍。他不知道天亮以后怎樣面對全大隊的指責。他真怕一群牧民沖到他家把小狼拋上騰格里。可是小狼還在嗥個不停,它快樂得像是在過成人節(jié)。小狼毫無收場的意思,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又興沖沖地長嗥起來。天色已褪去深黑,不下夜的女人們就要起來擠奶,陳陣急得一把摟住小狼,又用左手狠狠握住小狼的長嘴巴,強行制止它發(fā)聲。小狼哪里受過這等欺負,立即拼出全身力氣,狂暴掙扎。小狼已是一條半大的狼了,陳陣沒想到小狼的力氣那么大,他一只胳膊根本就按不住它,而握住狼嘴的手又不敢松開,此時放手,他非得被小狼咬傷不可。

  小狼瘋狂反抗,它翻臉不認人,兩眼兇光畢露,兩個小小的黑瞳孔像兩根鋼錐,直刺陳陣的眼睛。小狼的嘴甩不脫陳陣的手,它就用兩個狼爪拼命地亂抓亂刨,陳陣的衣褲被撕破,右手手背手臂也被抓了幾道血口子。陳陣疼得大叫楊克楊克。門開了,楊克光著腳沖了過來,兩人使足了勁才把小狼牢牢地按在地上。小狼呼呼喘氣,兩個爪子在沙地上刨出兩個小坑。

  陳陣手背上滲出了血,兩人只好齊聲喊,一、二、三,同時松手,然后跳出狼圈。小狼不肯罷休,瘋撲過來,但被鐵鏈死死勒住。楊克急忙跑進包,從藥箱拿出繃帶和云南白藥,給陳陣上藥包扎。高建中也被吵醒了,爬起來走出門外,氣得大罵:狼啊,個個都是白眼狼!你天天像侍候大爺似的侍候它,它竟敢咬你。你們下不了手,我下手,呆會兒我就殺了它!

  陳陣急忙擺手:別,別,這次不怪小狼。我攥住了它的嘴,它能不急眼嗎?

  天已微微發(fā)白,小狼的狂熱還沒有退燒。它活蹦亂跳,喘個不停,一會兒又蹲坐在狼圈邊緣,眼巴巴地望著西北方向,抬頭仰鼻又要長嗥。卻沒想到,經(jīng)過剛才那一通搏斗,小狼竟把尚未熟練的狼嗥聲忘了,突然發(fā)不出聲來。憋了幾次,結果又發(fā)出“慌慌、嘩嘩”的怪聲。二郎樂得直搖尾巴,三個人也樂出了聲。小狼惱羞成怒,竟然沖二郎干爹皺鼻齜牙。

  陳陣發(fā)愁地說:小狼會嗥了,跟野狼嗥得一模一樣,全隊的人可能都聽到了,這下麻煩就大了,怎么辦呢?

  高建中堅持說:快把小狼殺了,要不以后狼群夜夜圍著羊群嗥,一百多條狗跟著叫,吵得全隊不下夜的人還能睡好覺嗎?要是再掏了羊群,你就吃不了兜著走吧。

  楊克說:可不能殺,咱們還是悄悄把小狼放了吧,就說它掙斷鏈子逃跑了。

  陳陣咬牙說道:不能殺也不能放!堅持一天算一天。要放也不能現(xiàn)在放,營盤邊上到處都是別人家的狗,一放出去就得讓狗追上咬死。這些日子,你天天放羊吧,我天天下夜看羊群,白天守著小狼。

  楊克說:只好這樣了。要是大隊下了死令,非殺小狼不可,那咱們就馬上把小狼放跑,把小狼送得遠遠的,到?jīng)]狗的地方再放。

  高建中哼一聲說:你倆盡想美事,等著吧,呆會兒牧民準保打上門。我被它吵了一夜,沒睡好,頭疼得要命。我都想殺了它!

  早茶未吃完,門外就響起馬蹄聲。陳陣楊克嚇得慌忙出門,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已經(jīng)來到門前,兩人并未下馬,正在圍著蒙古包轉圈找小狼,轉了兩圈才看到一條鐵鏈通到地洞里。老人下了馬,探頭看了一眼說:怪不得找不見,藏這兒了。陳陣楊克急忙接過韁繩,把兩匹馬拴在牛車轱轆上。兩人一句話也不敢說,準備聽候發(fā)落。

  烏力吉和畢利格蹲在狼圈外面,往洞里看。小狼正側臥休息,非常討厭陌生人打擾,它發(fā)出呼呼的威脅聲,目光兇狠。

  老人說:哦,這小崽子長這么大了,比野地里的小狼還大。老人又回頭對陳陣說:你還真寵著它,想著給它挖個涼洞。這陣子我還想,你把小狼拴在毒日頭底下,不用人殺它,曬也把它曬死了。

  陳陣小心地說:阿爸,這個洞不是我挖的,是小狼自個挖的。那天它快曬死了,自個兒轉悠了半天,想出了這個法子。

  老人露出驚訝的目光,盯著小狼看,停了一會兒,說:沒母狼教,它自個兒也會掏洞?興許騰格里還不想讓它死。

  烏力吉說:狼腦子就是好使,比狗強多了,好些地方比人都聰明。

  陳陣的心通通跳個不停,他喘了一口氣說:我也……也納悶,這么小的狼怎么就有這個本事呢?把它抱來的時候它還沒開眼呢,連狼媽都沒見過。

  老人說:狼有靈性。沒狼媽教,騰格里就不會教它嗎?昨兒夜里,你瞅見小狼沖天嗥了吧。草原上牛羊馬狗狐貍黃羊旱獺叫起來全都不沖著天,只有狼沖著天嗥,這是為啥?我不是早就說了嘛,狼是騰格里的寶貝疙瘩,狼在草原上碰見麻煩,就沖天長嗥,求騰格里幫忙。狼那么多的本事都是從騰格里那兒求來的,草原上的狼早就會“早請示,晚匯報”了。草原人遇上大麻煩,也要抬頭懇求騰格里。草原萬物,只有狼和人敬騰格里。


老人看小狼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又說:草原人敬拜騰格里還是跟狼學的吶。蒙古人還沒有來到草原的時候,狼早就天天夜夜抬頭對騰格里長嗥了。活在草原太苦,狼心里更苦,夜里,老人們聽著狼嗥,常常會傷心落淚。

  陳陣心頭一震。在他的長期觀察中,茫茫草原上,確實只有狼和人對天長嗥或默禱。草原人和狼活在這片美麗而貧瘠的草原上太艱難了,他(它)們無以排遣,不得不常常對天傾  
訴。從科學的角度看,狼對天長嗥,是為了使自己的聲音訊息傳得更遠更廣更均勻。但陳陣從情感上,卻更愿意接受畢力格阿爸的解釋。人生若是沒有某些神性的支撐,生活就太無望了。陳陣的眼圈發(fā)紅。

  老人轉身看著陳陣說:別把手藏起來,是讓小狼抓的吧?昨兒晚上我全聽見了。孩子啊,你以為我是來殺小狼的吧……今兒早上,就有好幾撥馬倌羊倌上我家告你的狀,讓大隊處死小狼。我和老烏商量過了,你還接著養(yǎng)吧,可得多加小心。唉,真沒見過像你這樣迷狼的漢人。

  陳陣愣了幾秒鐘才吃驚地問:真讓我接著養(yǎng)啊?為什么?我也真怕給隊里造成損失,怕給您添麻煩。我正打算給小狼做一個皮條嘴套,不讓它嗥。

  烏力吉說:晚了,母狼全都知道你家有一條小狼了。我估摸,今天夜里狼群準來。不過,我們倆讓各組的營盤扎得這么密,人多狗多槍多,狼群不好下手。我就怕以后回到秋草場,營盤一分散,那你們包就危險了。

  陳陣說:到時候我家的三條小狗長大了,有五條大狗,再加上二郎這條殺狼狗,我們下夜的時候再勤往外跑,還可以點大爆竹,我們就不怕狼了。

  老人說:到時候再看看吧。

  陳陣還是不放心,忍不住問:阿爸,那么多的人讓您下令處死小狼,您怎么跟他們說啊?

  老人說:這些日子狼群專掏馬駒子,馬群損失太大。要是小狼能把狼群招到這兒來,馬群就可以減少損失,馬倌的日子就能好過一些。馬群再不能出事了。

  烏力吉對陳陣說:你養(yǎng)小狼倒是有這么一個好處,能減輕馬群的壓力……你千萬別讓小狼咬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前些日子,有一個民工夜里去偷牧民家的干牛糞,讓牧民的狗咬傷了,差點得了狂犬病送了命。我已經(jīng)叫小彭上場部再領一些藥。

  老人和烏力吉騎上馬去了馬群,走得急匆匆。馬群一定又出事了。陳陣望著兩股黃塵,心里不知是輕松還是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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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20:02:56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1)
姜戎  


  在我們的血液里,特別是在君主和貴族的血液里,潛伏著游牧精神,無疑它在傳授給后代的氣質中占著很大的部分,我們必須把那種不斷地急于向廣闊地域擴張的精神也歸根于這部分氣質,它驅使每個國家一有可能就擴大它的疆域,并把它的利益伸展到天涯海角。

  ——(英)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

  
  巴圖和張繼原一連換了四次馬,用了兩天一夜的時間,才順著風將馬群抽趕到新草場西北邊的山頭。山頭的風還不小,他倆總算不必擔心馬群再掉頭頂風狂奔。兩人累得腿胯已僵在馬鞍上了,幾乎下不了馬,喘了好幾口氣才滾鞍落地,癱倒在草坡上,松開領扣,讓山風灌滿單袍,吹吹汗水濕透的背心。

  西北是山風吹來的方向,東南是大盆地中央的湖水,整群馬散在渾圓的山頭上。全身叮滿黃蚊的馬群,既想頂風驅蚊又想飲水,焦躁不安,猶豫不決。馬群痛苦疲憊地在坡頂轉了兩三圈以后,幾匹最大家族的兒馬子長嘶了幾聲,還是放棄了風,選擇了水。馬群無奈地朝野鴨湖奔去,千百只馬蹄攪起草叢中的蚊群,瘋狂饑餓的新蚊順風急飛,撲向汗淋淋的馬群,又見縫插針地擠進一層。群馬被扎刺得又踢又咬,又驚又乍,跑得七倒八歪,全像得了小兒麻痹癥。

  巴圖和張繼原見馬群沖下山,不等系上領扣便睡死過去。蚊群撲向兩人的脖子,但此時,蚊子即便有錐子那樣大的嘴針,也扎不醒他們了。兩人自從蚊災降臨,七天七夜沒有連續(xù)睡過三小時。蚊災下的馬群早已成了野馬、病馬和瘋馬,不聽吆喝,不怕鞭子,不怕套馬桿,甚至連狼群也不怕。無風時整群馬集體亂抽風,有風時,便頂風狂奔。前幾天,馬群差點叛逃越境,要不是風向突變,他倆可能這會兒還在邊防站請求國際交涉呢。有一天夜里,兩人費盡心力剛把馬群趕到自己的草場,蚊群一攻,馬群大亂,竟然分群分族分頭突圍出去。兩人又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將十幾個大小家族圈攏到一起,但是數(shù)了數(shù)兒馬子,發(fā)現(xiàn)還是丟了一個小家族共20多匹馬。巴圖讓張繼原獨守馬群,自己換了一匹快馬,又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在80多里以外的沙地里找到馬群。可是這群馬中的馬駒子已經(jīng)一匹不剩,狼群也已被蚊群逼瘋了,拼命殺馬,補充失血,巴圖連馬駒子的馬蹄和馬鬃都沒有找到。

  馬群裹攜著沙塵般的蚊群沖向野鴨湖。被蚊群幾乎抽干了血,渴得幾乎再也流不出汗的馬群,撲通撲通躍入水中。它們沒有急于低頭飲水,而是先借水驅蚊——馬群爭先恐后往深水里沖,水沒小腿,小腿不疼了;水淹大腿,大腿上的吸血鬼見鬼去了;水浸馬肚,馬肚上來不及拔出針頭的血蚊被淹成了孑孓。馬群繼續(xù)猛沖,被馬蹄攪混了的湖水終于淹沒了馬背。湖水清涼,殺蚊又剎癢,群馬興奮長嘶,在湖水中拼命抖動身體,湖面上漂起一層糠膚一樣的死蚊。

  馬群終于吐出一口惡氣,紛紛開始喝水,一直喝到喝不動為止。然后借著全身的泥漿保護層,走回到水觸肚皮的地方,站在水里昏昏欲睡,沒有一點聲音,連個響鼻也懶得打。湖面上的馬群集體低頭靜默,像是在開追悼會,悼念那些被蚊狼合伙殺掉的家族成員。山頭上的馬倌和湖里的馬群都一同死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人馬幾乎同時被餓醒。人和馬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吃什么東西了。巴圖和張繼原掙扎起來跑到一個最近的蒙古包,灌飽了涼茶和酸奶湯,吃飽了手把肉,又睡死過去。馬群被餓得上岸吃草,強烈的陽光很快曬裂了馬身上的泥殼保護層,蚊群又見縫插針。湖邊的牧草早已被牛羊啃薄,為了不被餓死,積攢體力與狼拼命,馬群只好重返茂密的草坡,一邊吃草一邊繼續(xù)忍受蚊群的轟炸。

  全隊的干部都在畢利格家里開會。老人說:天上的云不厚也不薄,雨還是下不來,夜里更悶,這幾天蚊子真要吃馬群了。隊里各個畜群的人手都不夠,羊群剛剛出了事,實在無法抽調人力把馬倌換下來休息。包順貴和畢利格老人決定,抽調場部的干部來放羊,替換出的羊倌和隊里半脫產的干部,再到馬群去替換小馬倌和知青馬倌,一定要頂過蚊災狼災最重的這段災期。

  已經(jīng)困乏虛弱之極的張繼原,卻像一頭拉不回頭的犟牛,無論如何不肯下火線。他明白,只要能頂過這場大災,他從此就是一個在蒙古草原上可以獨當一面的合格馬倌了。陳陣和楊克都給他鼓勁,他倆也希望在養(yǎng)狼的知青蒙古包里能出一個優(yōu)秀的馬倌。

  下午,天氣越來越悶,大雨下不來,小雨也沒希望。草原盼雨又怕雨,大雨一下,打得蚊子飛不動,但是雨后又會催生更多的蚊群。吸過狼血的蚊子越來越多,它們產下的后代更具有狼性和攻擊性。額侖草原已變成人間地獄,張繼原抱定了下地獄的橫心,和草原大馬倌們一起沖進草甸。

  畢利格老人帶著巴圖和張繼原,將馬群趕向西南六七十里的沙地,那里草疏水少,蚊群相對少一些。馬群距邊境有近百里的緩沖地段,大隊其它三群馬也按照畢利格的指揮調度,分頭從原駐地向西南沙地快速轉移。

  老人對張繼原說:西南沙地原來是額侖草原上好的牧場,那時候那兒有小河,有水泡子,牧草也壯,養(yǎng)分大,牲畜最愛吃。牛羊不用把肚皮吃成大水桶,也能噌噌地上膘。老人仰天長嘆:才多少年啊,就成這副模樣了,小河連條干溝也沒剩下,全讓沙子給埋了。

張繼原問:怎么會這樣子的呢?

  老人指了指馬群說:就是讓馬群給毀的,更是讓內地的人給毀的……那時候,剛解放,全國沒多少汽車,軍隊需要馬,內地種地運輸需要馬,東北伐木運木頭也需要馬,全國都需要馬,馬從哪兒出?自然就跟蒙古草原要啦。為了多出馬,出好馬,額侖牧場只好按照上面命令把最好的草場拿來放馬。內地人來選馬、試馬、買馬,也都在這片草場。人來馬往,草   
場快成了跑馬場了。從前幾百年,哪個王爺舍得把這塊草場養(yǎng)馬啊。幾年下來馬群一下子倒是多了,可是,這大片草場就成了黃沙場了。如今這塊大沙地就剩下一個好處,蚊子少,到大蚊災的時候,是馬群躲蚊子的好地方。可是,烏力吉早就下令,不到活不下去的時候,誰也不能再動這片沙地草場。他是想看看沙地要多少年才能變回原來的草場。今年災大,馬群是活不下去了,老烏也只好同意馬群進去。

  張繼原說:阿爸,現(xiàn)在汽車拖拉機越造越多,打仗也用坦克快不用騎兵了,往后不需要那么多馬了,再過些年草場是不是會好起來?

  老人搖著頭說:可是人和拖拉機多了更糟。戰(zhàn)備越來越緊張,草原上就要組建生產建設兵團,已經(jīng)定下來了。大批的人和拖拉機就要開進額侖草原了。

  張繼原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他憋足的滿腔豪情頓時泄了一半。他沒有想到傳聞中的建設兵團來得如此神速。

  老人又說:從前草原最怕農民、鋤頭和燒荒,這會兒最怕拖拉機。前些日子老烏招呼額侖的老牧民聯(lián)名給自治區(qū)寫了信,請求不要把額侖牧場變成農場。誰不知道管不管用?包順貴這些日子高興得不行,他說讓這么大的一片地閑著,光長草不長莊稼,實在是太浪費了,早晚得用來……廣……廣積糧什么的……

  張繼原心中暗暗叫苦,到拖拉機時代,以草為生的民族和除草活命的民族之間的深刻矛盾,終于快結束了,東南農耕風終于要壓倒西北游牧風了,但到最后,西北黃沙巨風必將覆蓋東南……

  暮色中四群馬開進了白音高畢沙地,方圓幾十里全是濕沙,沙地上東一叢西一叢長著旱蘆旱葦、蒺藜狼毒、地滾草、灰灰菜、駱駝刺,高高矮矮,雜亂無章。亂草趁著雨季拼命拔高,長勢嚇人。這里完全沒有了草原風貌,像是內地一片荒蕪多年的工地。畢利格老人說:草原只有一次命,好牧草是靠密密麻麻的根來封死賴草的,草根毀了以后,就是賴草和沙子的地盤了。

  馬群漸漸深入沙地。馬不吃夜草不肥,可這里實在沒有多少馬可吃的草。但沙地上的蚊子確實出奇的少,畢竟可以讓馬休息,讓蚊子少抽一些血了。

  包順貴和烏力吉騎馬奔來。畢利格老人對他們說:只能這樣了,夜里就讓馬餓著,等天亮前下露水的時候把馬群趕到草甸里去吃草,蚊子一上來再把馬群趕回來。這樣雖說保不了膘,但是可以保住命。

  包順貴松了一口氣說:還是你們倆的門道多,馬群總算有了活路。這兩天快把我嚇出病來了。

  烏力吉仍然緊鎖眉頭,說:我就怕狼群早就在這兒等著馬群了,人能想到的事,狼群還能想不到?

  包順貴說:我已經(jīng)給馬倌們多發(fā)了子彈,我還正愁找不著狼呢,狼來了更好。

  張繼原陪著三位頭頭登上沙地最高坡,四處觀察。畢利格老人也有些擔心地說:今年雨水大,這些耐旱的大草棵,長這么高,狼正好藏身,難防啊。

  包順貴說:一定得讓所有馬倌勤喊,勤走動,勤打手電。

  老人說:只要穩(wěn)住馬群不亂跑,兒馬子就能對付狼。

  兩輛輕便馬車也跟了上來。馬倌們在高崗支起兩頂帳篷,埋鍋、煮茶、下羊肉掛面。

  夜里,高崗沙地濕潤涼爽。馬群帶來的蚊群也被馬尾抽掃得傷亡大半。沒有新蚊的補充,疲憊多日的馬群終于安靜下來。夜色中,蒙古馬仍像野戰(zhàn)中的戰(zhàn)馬,耳朵都在警惕地轉動,處于高度的戰(zhàn)備狀態(tài)。馬群像精銳野戰(zhàn)軍一樣,遇災便自動降低伙食標準,不挑食,不厭食,啃嚼著苦澀帶刺的亂草,盡量往肚子里裝進可以維持生命的苦草纖維。張繼原在夜巡時發(fā)現(xiàn),一些最兇猛的兒馬子和馬倌們的名馬,竟然都把自己的肚皮吃圓了。

  第一夜,蚊少又無狼,人馬都得到休整。下露水的時候,蚊子飛不起來了,馬倌準時將馬群趕到草甸。馬群珍惜營養(yǎng)草,全都像狼一樣瘋狂進食。太陽出來蚊群一起,馬群自動返回沙崗;第二夜,依然如此。第三天,包順貴派人駕著輕便馬車送來兩只大羊。傍晚時分,漸漸補足了覺的馬倌們,圍著肉鍋喝酒吃肉。眾人又吃又喝又唱,驃悍地狂呼亂叫,既享受酒肉,又驚狼嚇狼。一年多來,張繼原酒量大長,酒后暈暈唱“酒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歌聲中也頗有些狼嗥的悠長意味了。

  第四天上午,場部通信員快馬跑來通知,生產兵團的兩位干部已經(jīng)來到新草場,要找烏力吉和畢利格了解情況。兩人只得回隊部,臨走前,畢利格老人再三叮囑馬倌們不可大意。

  兩位草原權威人物一離開,幾個年輕馬倌便開始惦記他們的情人。傍晚,有兩個小馬倌快馬飛奔,去找夜里在蒙古包外下夜的姑娘們“下夜”去了。額侖草原的“下夜”一詞內容雙關,跟姑娘們千萬不能笑著說“下夜”,要不然人家沒準真會等上一夜。


龐大的馬群已經(jīng)將粗草苦草吃得只剩下禿稈,吃不到夜草的馬群有些熬不住了。但是大兒馬子們卻像兇惡的獄警,緊緊地看押著家族成員,誰敢向草甸走幾步,馬上就被它喝回。馬群在饑餓中罰站,兒馬子卻還得餓著肚子四方巡邏。

  一直耐心潛伏在遠處亂草棵子里的狼,也早已餓癟了肚皮,尤其聞到了肉鍋里冒出的香味,狼群更是饑餓難耐。而且狼群在這片少蚊的沙地也養(yǎng)足了精神,正在暗暗等待戰(zhàn)機。巴   
圖估計,額侖草原半數(shù)的狼群,都已經(jīng)潛伏在沙地周圍了,只是不敢輕易下手。眾多的馬倌們個個荷槍實彈,兇猛強悍的兒馬子全都守在馬群外圍。有幾匹野勁無處發(fā)泄的大兒馬子,不斷向黑暗中的狼影跺蹄咆哮,那架勢恨不得想咬住一條狼的脊背,再把它甩到天上去,等它掉下來的時候再用巨蹄把狼頭跺碎。然而,野放的馬群最大的弱點是沒有狗。草原人最終也沒有把顧家戀家的看家狗,訓練成馬群的衛(wèi)兵。

  晚飯后,巴圖帶著張繼原,專門到馬群遠處的大草棵子里尋查狼的蹤跡。但是他倆把路線轉圈放大了好幾圈,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新鮮的狼爪印。巴圖隱隱感到不安,前幾天他遠距離巡查的時候,還見過一兩條狼的影子,可是在人馬都有些松懈的時候,狼卻沒了蹤影。他知道,狼群在發(fā)動總攻之前,往往主動脫離它們要攻擊的目標,故意后撤以再一次迷惑人畜。

  張繼原對如此平靜的馬場也感到了莫名的緊張。兩人同時想到了天氣,抬頭望去,西北天空星星不見了,陰云密布,正朝沙地方向逼近,兩人趕緊撥轉馬頭奔回駐地。巴圖發(fā)現(xiàn)其他三個馬群都少了一個馬倌,一問大馬倌,有的說是去場部領電池了,有的說是回大隊部看病去了。巴圖大怒:我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要是今兒夜里出了大事,那幾個開小差的,非交場部嚴辦不可。又指著馬倌們說:今天夜里誰也不準睡覺,每個人都換上自己最好的馬,整夜值班,一定要把馬群圈住,不能讓馬群沖下草甸,狼群今晚準來!

  馬倌們急忙搭配新舊電池,裝填子彈,穿上雨衣,急奔馬群換馬,準備接戰(zhàn)。

  上半夜,沙地上的吆喝聲響了,手電光柱多了。強悍的馬倌和兒馬子死死地圈住馬群,大馬們似乎感到了狼的氣息,也盡量往外圈站,用血肉之軀,筑成了幾道圍墻,把圈中的安全之地讓給母馬小馬和馬駒子。小馬駒子躲在母馬身旁寸步不離。張繼原好像能聽到馬群中千百顆心臟跳動的怦怦聲,和他的心跳得一樣快速猛烈。

  到下半夜,一陣狂風過后,突然從空中砸下一個巨雷,轟地一聲,馬群中間像是爆炸了一個火藥庫。剎那間,地動山搖,群馬驚嘶,所有的大小馬群全炸了群,近兩千匹馬在圈中亂撞亂跑。兒馬子全都頭朝圈里,瘋了似地用兩條后腿站起來,用兩只前蹄,劈打刨擊那些嚇破膽、往外沖的驚馬。馬倌們狂喊猛抽馬群,幫助兒馬子死守最后一道防線。但是,天上很快又砸下一連串巨雷,空中的閃電猶如一條條劇烈痙攣的神經(jīng)纖維,一直顫動到馬群中。馬群好像遭受地震的高山環(huán)形水庫,四處崩堤,一下子沖垮了兒馬子和馬倌的防線,神經(jīng)質地瘋跑起來。

  霹雷的巨響壓倒了人喊馬嘶和槍聲,閃電的強光蓋住了手電的光柱。黑暗中短暫的亮光中,只見一條條銀灰色的大狼,從四面八方?jīng)_進了馬群。馬倌們全都嚇白了臉,張繼原大叫:狼來了!狼來了!聲音已變了調。他從來沒有見過在騰格里雷鳴電閃發(fā)怒助威聲中,狼群如此氣勢兇猛的集團性攻擊。狼群猶如得到騰格里天旨的正義神兵,師出有名,替天行道,替草原復仇,兇狠地殺入馬群,屠殺毀草破地的罪魁——蒙古馬。

  剛被雷擊破膽的馬群,又遭逢氣焰囂張的狼群圍攻,集體團隊精神頓時土崩瓦解,它們只剩下最后的本能——逃命。兵敗如山倒,驚馬更勝過敗兵。在雷電和黑暗的掩護下,狼群以飛箭的速度直插馬群中央,隨即中心開花,然后急轉掉頭,又沖向四周的馬群,把馬群沖得七零八落,沖成了最有利于狼群各個擊破的一盤散沙。

  狼群攻擊的第一目標是馬駒子。從來沒有聽到過霹靂般炸雷聲的小馬駒,早已嚇得呆若木馬。大狼們一口一個,一口一匹,迅速咬殺馬駒。短短幾分鐘,已有有十幾匹馬駒子倒在沙場。只有那些最膽大機警的馬駒,緊緊貼著母馬狂跑;找不到媽媽的,就去找兇狂的爸爸,緊緊跟在大兒馬子的身邊,躲閃狼的攻擊。

  張繼原急慌慌地尋找著那匹心愛的“白雪公主”,他害怕黑暗中白馬駒更搶眼更吃虧。又是一個閃電,他看到兩匹大兒馬子,正在追殺白馬駒身邊的三條大狼,又刨又咬,兇狠無比。白馬駒也緊隨兒馬子,甚至還敢對狼尥幾蹄子。狼群搶的是速度,一看不能迅速得手,就急忙鉆到黑暗中去尋殺其它傻駒。兒馬子拼命呼叫母馬,馬群中除了兒馬子,只有護子心切的母馬最冷靜,最勇敢,一聽丈夫的叫聲,母馬們都連踢帶尥護著馬駒朝兒馬子跑去。最強悍的兒馬子和最勇敢的母馬和馬駒們,在雷電和狼群第一次的合圍沖擊中,迅速穩(wěn)住了陣腳,并集合起自己的家族部隊。

  然而,大半馬群已經(jīng)崩潰。一條條戰(zhàn)狼像一顆顆炸彈,在湖中掀起一波又一波驚濤駭浪。憋足殺勁的餓狼此刻已根本不把馬倌放在眼里——你打手電,不如閃電刺目;你甩套馬桿,在黑暗中根本沒有準頭;你大喊大叫甚至鳴槍,也被滾滾雷聲吞沒掩蓋。馬倌們都已失去全部看家本領,半個小時以后,連人與人都快失去了聯(lián)系。巴圖急得用手電向馬倌們發(fā)出信號,聲嘶力竭地大喊:不要管東南方向,全部集中,追西北方向的馬!防止馬群往邊境沖!馬倌們猛醒,掉頭向西北方向急奔。


雷鳴電閃之后,大滴的雨水砸了下來,此刻馬群已沖進四周的草甸,雨滴打得蚊群暫時難以加入這場血腥大餐。雷聲越來越遠,閃電在天邊時亮時暗。一陣大風過后,巴圖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他對不遠處的張繼原和幾個馬倌大喊:快截住馬頭,要快!蚊子馬上就要上來了!馬倌們急得狂抽坐騎,以沖刺的速度狂奔。

  初戰(zhàn)得手,使狼群膨脹起慣有的野心和胃口。一旦狼群抓住一次戰(zhàn)機,就會把這次機會  
狠狠榨干,將戰(zhàn)果擴大到極限。狼群不僅攻殺跑得慢和跑丟了母馬的馬駒,還攻殺那些驚慌失措的新二歲和新三歲的小馬。狼群開始從單兵作戰(zhàn)變?yōu)閮扇龡l狼協(xié)同配合作戰(zhàn)。一匹又一匹的小馬被撲倒,被咬斷頸動脈,血噴如注,把馬群嚇得不顧一切地四下瘋狂逃奔。

  正在這緊要關頭,突然從大隊方向跑來三匹馬,晃著三條光柱。三個開小差想去“下夜”的馬倌,半途中發(fā)現(xiàn)天氣突變,急忙掉頭抄近路及時趕到,截住了失控的馬群。馬群見到人和光稍稍收慢了腳步,巴圖等馬倌從側后兩面迅速插上,總算將馬群攔住并調轉了頭。

  雷聲遠去,閃電熄滅。馬倌們的喊叫聲和手電光柱,開始發(fā)揮震懾引領作用,招呼驚散的馬群歸隊,兒馬子也引頸長嘶呼喚自己的家族。馬群向南急行,沿途的逃兵敗將聞聲見光后陸續(xù)奔回馬群。三四十匹高大兇猛的兒馬子,自動在馬群前面一字排開,如牛頭馬面,兇神惡煞般地向狼群猛攻。狼群立即掉頭撤退,一陣風似的朝東南方向竄去。從各處跑來的弱馬、小馬和傷馬,如遇救星驚慌地撲進馬群,又有不少兒馬子帶領不足數(shù)的家族歸隊。大馬群里響起一片呼兒喚女,認爹認媽的馬嘶聲,馬群在行進途中慢慢走出原建制的家族隊形。

  暫時后撤的狼群行動得有條不紊,它們不急于去吞食已經(jīng)倒斃的獵物,而是趁馬倌和兒馬子重新整隊的時候,分頭追殺東南方向的散兵游勇。巴圖和幾個大馬倌跑到馬群前面數(shù)了數(shù)兒馬子,還有近三分之一的兒馬子沒有收攏進來。巴圖急忙跑到馬群后面,命令四個馬倌分兩個組向東西方向擴大收容范圍,剩下的馬倌盡量轟趕馬群,要把馬群趕得奔起來。巴圖讓張繼原先朝東南方去轟趕狼群。

  從西北方向撤下來的狼群,以高速追上東南方向正殺得起勁的狼群。有一些馬家族的馬駒已被殺得一匹不剩,會師后的狼群開始圍殺老弱病殘的大馬。西北方向人喊馬嘶聲越來越近,但狼群依然沉著圍殺,并不急于進食。張繼原發(fā)現(xiàn)自己一人根本趕不走狼群,只好回到大隊伍幫助轟趕馬群。深諳草原氣象和戰(zhàn)機的草原狼,像是在等待對它們更有利的時機。

  就在眾馬倌將馬群趕到距沙崗高地還有三四里的地方,濕草甸中的蚊群突然轟地涌起,簡直像油庫爆炸后的濃煙,將馬群團團圍住。這年大蚊災中最瘋狂的一茬毒蚊傾巢而出,千萬只毒針刺進了馬的身體。遭遇雷擊狼襲后驚魂未定的馬群,重又被刺得狂蹦亂跳起來。

  此時,最毒最重的酷刑落到馬群的保護神——兒馬子身上。兒馬子體壯毛薄,皮肉緊繃,多日的抽掃,馬尾都已被血粘成了氈棒,馬尾的抽掃功能幾乎降到了零。毒蚊集中針頭,重點攻擊兒馬子,而且專門叮刺馬眼皮、下腹的陰部和陰囊,這可是兒馬的要害命根。兇猛的兒馬子立即被刺得狂躁暴烈,刺得失去了理智和責任心。偏偏此刻風力漸弱,刮不動蚊群,卻提示了馬群迎風追風的方向。被刺得半瞎半瘋的躁狂兒馬子,甩下妻兒老小,頂風狂跑猛沖起來。

  從無蚊的沙崗出來的馬倌大多沒戴防蚊帽,馬倌的頭上,臉上,脖子上和手上全部叮滿了毒蚊。馬倌們的眼皮腫了,眼睛擠成了一條線;臉“胖”了,胖得像是發(fā)了燒;嘴唇厚了,厚得突突地跳著疼;手指粗了,粗得快握不住套馬桿。馬倌們的坐騎,全都不聽駕馭,一會兒猛尥蹶子;一會兒三步急停,低頭伸膝蹭癢;一會兒又迎風狂跑;一會兒甚至不顧背上騎著的人,竟想就地打滾剎癢止疼。

  人馬幾乎都已喪失戰(zhàn)斗力,全部陷入蚊海戰(zhàn)術的汪洋之中。馬群沒命地迎風驚奔完全失控,其它方向的散馬,也從原地掉頭向西北方向瘋跑。

  蚊群狂刺,馬群狂奔,狼群狂殺。雷災、風災、蚊災、狼災,一齊壓向額侖草原的馬群。張繼原又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草原民族的苦難,恐怕任何一個農耕民族都難以承受如此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他被毒刺刺得快要發(fā)瘋、發(fā)狂、發(fā)虛了,真想撥轉馬頭逃到沙崗去。然而,蒙古馬倌們個個都像勇猛無畏的成吉思汗騎兵,沒有一個臨陣脫逃,猶如在飛箭如蝗的沙場上沖鋒陷陣,沖!沖!沖!但黑夜沖鋒是騎兵之大忌,那完全是盲人騎瞎馬,一旦馬蹄踏進鼠洞、兔洞或獺洞,就會被摔傷、摔死、或被馬砸死。巴圖臉色慘黑,猛抽馬腹鞭馬飛奔,并用馬鞭狠抽坐騎的腦袋,把馬打得忘掉了蚊子的針刺。張繼原被這一股草原武士狂猛死戰(zhàn)的氣勢所裹挾,也放膽冒死地沖了上去。

  巴圖邊追邊喊:把馬群往西壓!那兒還有一片沙地,壓過去!壓過去!千萬不能讓馬群往邊防公路跑!馬倌們發(fā)出嗬!嗬!嗬!膽氣沖天的回應聲。張繼原聽到一聲慘叫,一個馬倌馬失前蹄,從馬鞍上飛了出去,砸在地上。沒有人下馬救援,馬倌繼續(xù)狂沖,毫不減速。


然而,馱著人的馬,怎能追得上被毒蚊餓狼追殺的輕裝馬群。馬倌們還是沒能把馬群壓向西面。最后一線希望破滅,但巴圖和馬倌們仍大喊狂追不死心……

  突然,從遠處山坡后面,射出多條光柱。巴圖大叫:隊里派人來接咱們啦。馬倌們狂呼,全都打開手電,指示馬群方位。山后一彪人馬沖上一道橫梁,狂呼吶喊,光柱橫掃,像一道閘門攔住了逃馬的去路。馬群再一次被圈定,并被趕得掉回頭,人們有意將馬群趕得擠在   
一起,讓群馬身挨身,肚碰肚,擠死成片的蚊子。

  畢利格老人像一位部落酋長,率領部落援軍,在最關鍵的時刻,最關鍵的地點,及時趕到,而整個部落援軍又像是一支由老狼王親率的精銳狼隊,突入狼群。狼群被新出現(xiàn)的喊聲和光柱嚇住了,而且似乎能辨聽得出畢利格老人聲音,于是狼王猛收腳步,率隊掉頭回撤。它們此次的目的很明確,要搶先跑到第一屠場,盡快吃飽肚子,然后竄入深山。

  畢利格、包順貴和烏力吉帶領十幾個羊倌牛倌和知青,與馬倌們一起收攏馬群,快速向沙地聚攏,并派了兩個牧民去照顧摔傷的馬倌。陳陣跑到張繼原身邊詢問夜里發(fā)生的事情,并告訴他畢利格老人和烏力吉料定馬群要出事,所以在變天之前就組織援軍斜插過來了。張繼原吁一口氣說:好險啊,要不然全隊的馬群就完了。

  到了沙地高崗,天已發(fā)白。失散的馬都已找回,但馬群損失慘重。經(jīng)過仔細清點,老弱病殘的大馬被咬死四五匹,新二歲的小馬死亡十二三匹,小馬駒被咬殺最多,大概有五六十匹,總共損失了七十多匹馬。這次大災,雷、電、風、蚊都是殺手,但直接操刀斷頭的,仍是狼!

  包順貴騎馬巡視了尸橫遍野的沙崗草甸,氣得大罵:我早就說牧場的頭等大事就是滅狼,可你們就是不支持,這下看見了吧,這就是對你們的懲罰。往后誰要是還敢替狼說好話,我就要撤他的職,給他辦學習班,還得讓他賠償損失!

  畢利格老人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的手背,凄涼地望著藍天,嘴唇微微顫抖。陳陣和張繼原都能猜到老人在說什么。陳陣小聲對張繼原說:駕馭草原太難了,主持草原的人,可能最后都變成了替罪羊……

  張繼原急忙走近包順貴說:這么大的天災,人力根本無法抗拒。我估計咱們的損失還算小的呢,其余的邊境公社牧場損失可能更大。這次大隊馬群的兒馬子、大馬、母馬,以及一大半的小馬和馬駒子都保下來了。我們所有馬倌都盡心盡責,有人受傷,但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這容易嗎?幸虧畢利格阿爸和烏力吉指揮調度得好,要不是五天前他們及時把全隊馬群調到這片沙地,馬群早就完啦……

  蘭木扎布說:是啊,要不是畢利格和烏力吉,馬群一準跑過界樁,跑過邊境了。等大災過去,我看就剩不下多少馬了,我們馬倌坐牢,你這個主任也當不成啦。

  巴圖說:馬駒子每年都要損失一大半,現(xiàn)在還沒損失這么多呢。往后我們馬倌再多加小心,一年算下來,沒準跟平常年份的損失,差不了太多呢。

  包順貴大聲吼道:不管你們怎么說,這么多的馬都是讓狼咬死的。蚊子再厲害能咬死匹馬嗎?要是早點把狼消滅了,能出這么大的事故嗎?兵團首長這幾天就在場部,他們要是看到這么多死馬,非撤了我的職不可。狼群太可惡了,往后必須加緊打狼,不把狼群消滅干凈,人畜就永遠不得安生!真正的大兵團馬上就要開進牧場,你們不打狼,我就請建設兵團來打!兵團有的是卡車、吉普、機關槍!

  牧民們分頭去處理尸場,臉色陰沉地忙乎著。幾個馬倌駕著兩輛輕便馬車將完整的死馬駒裝車,再由羊倌拉回大隊,分給各家。那些被狼啃爛的馬尸只好丟棄在沙地。草原狼在饑餓夏季的大蚊災中還是能夠人口拔牙,為自己奪到度災的救命糧。

  那些活下來的小馬駒見到死馬駒,都驚嚇得四腿發(fā)抖。血的教訓將使馬駒們在下一次遇到天災時,變得更警覺、更勇敢、更沉著。但陳陣心里忽地一顫,反問自己:下次,還會再有下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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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20:03:14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1)
姜戎  


  四九四年,魏孝文帝率領貴族、文武百官及鮮卑兵二十萬,自平城遷都洛陽。這些人連同家屬和奴隸,總數(shù)當不下一百萬人。

  …………

  隋唐時期居住在黃河流域的漢族,實際是十六國以來北方和西北方許多落后族與漢族融  
化而成的漢族。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二編

  朱子語類壹壹陸歷代類叁云: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一場冷冷的秋雨,突然就結束了內蒙高原短暫的夏季,也凍傷了草原上的狼性蚊群。陳陣出神地望著靜靜的額侖草原,他懂得了蚊群和狼群之所以如此瘋狂的原因——草原的夏季短,而秋季更短,一過了秋季,就是長達半年多的冬季。這是草原上那些不會冬眠的動物的死季,就連鉆入獺洞的蚊子都得凍死大半。草原狼沒有一身油膘和厚毛根本過不了冬,草原的嚴冬將消滅大部分瘦狼、老狼、病狼和傷狼。所以蚊群必須抓緊這個生長的短季,拼命抽血,竭力搶救自己生命而瘋狂攻擊;而狼群,更得以命拼食,為自己越冬以及度過來年春荒而血戰(zhàn)。

  分給陳陣包的一匹死馬駒,還剩下已經(jīng)發(fā)臭的兩條前腿和內臟。小狼又飽飽地享受了一段豐衣足食的好時光,而且剩下的肉還夠它吃幾天。小狼的鼻子告訴它自己:家里還有存糧。所以,這些日子它一直很快樂。小狼喜歡鮮血鮮肉,但也愛吃腐肉,甚至把腐肉上的肉蛆也津津有味吞到肚子里去。連高建中都說:小狼快成咱們包的垃圾箱了,咱們包大部分的垃圾都能倒進小狼的肚子里。

  最使陳陣驚奇的是,無論多臭多爛多臟的食物垃圾吃進小狼的肚子,小狼也不得病。陳陣和楊克對小狼耐寒、耐暑、耐饑、耐渴、耐臭、耐臟和耐病菌的能力佩服之極。經(jīng)過千萬年殘酷環(huán)境精選下來的物種真是令人感動,可惜達爾文從沒來過內蒙額侖草原,否則,蒙古草原狼會把他徹底迷倒,并會加上長長的一章。

  小狼越長越大,越長越威風漂亮,已經(jīng)長成了一條像模像樣的草原狼了。陳陣已經(jīng)給它換了一根更長的鐵鏈。陳陣還想給它更換名字,應該改叫它“大狼”了。可是小狼只接受“小狼”的名號,一聽陳陣叫它小狼,它會高高興興跑到跟前,跟他親熱,舔他的手,蹭他的膝蓋,撲他的肚子,還躺在地上,張開腿,亮出自己的肚皮,讓陳陣給它撓癢癢。可是叫它“大狼”,它理也不理,還左顧右盼東張西望,以為是在叫“別人”。陳陣笑道:你真是條傻狼,將來等你老了,難道我還叫你小狼啊?小狼半吐著舌頭,呵呵傻樂。

  陳陣對小狼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很欣賞,最近一段時間他尤其喜歡玩小狼的耳朵。這對直直豎立的狼耳,挺拔、堅韌、干凈、完整和靈敏,是小狼身體各部最早長成大狼的標準部件,已經(jīng)完全像大狼的耳朵了。小狼也因此越來越具有草原狼本能的自我感覺。陳陣盤腿坐到狼圈里,跟小狼玩的時候,總是去摸它的耳朵,但小狼好像有一個從狼界那兒帶來的條件,必須得先給它撓耳朵根,撓脖子,直到撓得它全身癢癢哆嗦得夠了,才肯讓陳陣玩耳朵。陳陣喜歡把小狼的耳朵往后折疊,然后一松手,那只狼耳就會噗地彈直,恢復原樣。如果把兩只耳朵都后折,再同時松手,但兩耳絕不會同時彈直,而總是一前一后,發(fā)出噗噗兩聲,有時能把小狼驚得一愣,好像聽到了什么敵情。

  這對威風凜凜的狼耳,除了二郎以外,令家中所有的狗十分羨慕、嫉妒甚而敵視。陳陣不知狗耳和狼耳的軟骨中,是否也有“骨氣”的成份?狗祖先的耳朵也像狼耳一樣挺拔,可能后來狗被人類馴服以后,它的耳朵便耷拉下來,半個耳朵遮住了耳窩,聽力就不如狼靈敏了。遠古的人類可能不喜歡狗的野性,于是經(jīng)常去擰它的耳朵,并且耳提面命,久而久之,狗的耳朵就被人擰軟了,耳骨一軟,狗的“骨氣”也就走泄,狗最終變成了人類俯首帖耳的奴仆。蒙古馬倌馴生馬首先就得擰住馬耳,按低了馬頭,才能備上馬鞍騎上馬;中國地主婆也喜歡擰小丫環(huán)的耳朵。一旦被人擰了耳朵,奴隸或奴仆的身份就被確認下來。

  小狼的耳朵使陳陣發(fā)現(xiàn)耳朵與身份地位關系密切。比如,強悍民族總喜歡去擰非強悍民族的耳朵,而不太強悍的民族又會去擰弱小民族的耳朵。游牧民族以“執(zhí)牛耳”的方式,擰軟了野牛、野馬、野羊和野狗的耳朵,把它們變成了奴隸和奴仆。后來,強悍的游牧民族又把此成功經(jīng)驗用于其他部族和民族,去擰被征服地的民族的耳朵,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集團去擰被統(tǒng)治民族的耳朵。于是人類世界就出現(xiàn)了“牧羊者”和“羊群”的關系。劉備是“徐州牧”,而百姓則是“徐州羊”。世界上最早被統(tǒng)治集團擰軟耳朵的人群就是農耕民族。直到如今,“執(zhí)牛耳”仍然是許多人和集團孜孜以求的目標。“執(zhí)牛耳”還保存在漢族的詞典里,這是漢族的游牧祖先傳留給子孫的遺產,然而,北宋以后的漢族卻不斷被人家執(zhí)了“牛耳”。如今,“執(zhí)牛耳”的文字還在,其精神卻已走泄。現(xiàn)代民族不應該去征服和壓迫其他民族,但是,沒有“執(zhí)牛耳”的強悍征服精神就不能捍衛(wèi)自己的“耳朵”。

  這些日子,陳陣常常望著越來越頻繁出現(xiàn)的兵團軍吉普揚起的沙塵,黯然神傷。他是第一批也許是最后一批實地生活和考察內蒙古邊境草原原始游牧的漢人。他不是浮光掠影的記者和采風者,他有一個最值得驕傲的身份——草原原始游牧的羊倌。他也有一個最值得慶幸的考察地點——一個隱藏在草原深處,存留著大量狼群的額侖牧場。他還養(yǎng)了一條親手從狼洞里掏出來的小狼。他會把自己的考察和思考深深地記在心底,連每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他都不會忘記。將來,他會一遍一遍地講給朋友和家人聽,一直堅持到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可惜,炎黃子孫離開草原祖地的時間太久,草原原始古老的游牧生活很快就要結束,中國人今后再也不能回到原貌祖地來拜見他們的太祖母了……


陳陣久久地撫摸著狼耳。他喜歡這對狼耳,因為小狼的耳朵是他這幾年來所見過的惟一保存完整的狼耳。兩年多來,他所近距離見過的活狼、死狼、剝成狼皮或狼皮筒上的狼耳朵,無一例外都是殘缺不全的。有的像帶齒孔的郵票,有的沒有耳尖,有的被撕成一條一條,有的裂成兩瓣或三瓣,有的兩耳一長一短,有的干脆被齊根斬斷……越老越兇猛的狼耳就越“難看”,在陳陣的記憶里,實在找不到一對完整挺拔毫毛未損的標準狼耳。陳陣忽然意識到,在殘酷的草原上,殘缺之耳才可能是“標準狼耳”。


  那么,小狼這對完整無缺的狼耳就不是標準狼耳了嗎?陳陣心里生出一絲悲哀。他也突然意識到,小狼耳朵的“完整無缺”恰恰是小狼最大的缺陷。狼是草原斗士,它的自由頑強的生命是靠與兇狠的兒馬子、兇猛的草原獵狗、兇殘的外來狼群和兇悍的草原獵人生死搏斗而存活下來的。未能身經(jīng)百戰(zhàn)、招搖著兩只光潔完美的耳朵而活在世上的狼還算是狼嗎?陳陣感到了自己的殘忍,是他剝奪了小狼的草原狼勇士般的生命,使它變成徒有狼耳而無狼命,生不如狗的囚徒。

  是否把小狼悄悄放生?放回殘酷而自由的草原,還它以狼命?可陳陣不敢。自從他用老虎鉗夾斷了小狼的四根狼牙的牙尖后,小狼便失去了在草原自由生存的武器。小狼原來的四根錐子般鋒利的狼牙,如今已經(jīng)磨成四顆短粗的圓頭鈍牙,像四顆豎立的云豆,連狗牙都不如。更讓陳陣痛心的是,當時手術時盡管倍加小心,在夾牙尖時并沒有直接傷到牙髓管,但是,陳陣手中的老虎鉗還是輕微地夾裂了一顆牙齒,一條細細的裂縫伸進了牙髓管。過了不久以后陳陣發(fā)現(xiàn),小狼的這顆牙齒整個被感染,牙齒顏色發(fā)烏,像老狼的病牙。后來陳陣每次看見這顆黑牙,心里就一陣陣地絞痛,也許到不了一年,這顆病牙就會脫落。狼牙是草原狼的命根,小狼若是只剩下三顆鈍牙,連撕食都困難,更不要說是去獵殺動物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陳陣已絕望地看清了自己當初那個輕率決定的嚴重后果——他將來也不可能再把小狼放歸草原,他也不可能到草原深處去探望“小狼”朋友了。陳陣那個浪漫的幻想,已被他自己那一次殘忍的小手術徹底斷送。同時也斷送了這么優(yōu)秀可愛的一條小狼的自由。更何況,長期被拴養(yǎng)的小狼,一點兒草原實戰(zhàn)經(jīng)驗也沒有,額侖草原的狼群會把它當成“外來戶”毫不留情地咬死。一個多月前陳陣在母狼呼喚小狼的那天夜里,沒有下決心把小狼放生,他為此深深自責和內疚。陳陣感到自己不是一個合格和理性的科研人員,幻想和情感常常使他痛恨“科研”。小狼不是供醫(yī)用解剖的小白鼠,而是他的一個朋友和老師。

  草原上的人們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內蒙生產建設兵團的正式到來。畢利格、烏力吉和蒙古老人們的聯(lián)名信起了作用,兵團決定,額侖草原仍是以牧為主,額侖寶力格牧場改為牧業(yè)團,以牧業(yè)為主,兼搞農業(yè)。而其它大部分牧場和公社則改為農業(yè)團,蒙古草原出產最著名的烏珠穆沁戰(zhàn)馬的產地——馬駒子河流域,將變成大規(guī)模的農場。一小部分牧場改為半農半牧團。

  兵團的宏偉計劃已經(jīng)傳到古老的額侖草原。基本思路是:盡快結束在草原上延續(xù)幾千年的原始落后的游牧生產方式,建立大批定居點。兵團將帶來大量資金、設備和工程隊,為牧民蓋磚瓦房和堅固的水泥石頭棚圈、打機井、修公路,建學校、醫(yī)院、郵局、禮堂、商店、電影院等等。還要適當開墾厚土地,種草種糧,種飼料,種蔬菜。建立機械化的打草隊、運輸隊和拖拉機站。要徹底消滅狼害、病害、蟲害和鼠害。要大大增強抵御白災、黑災、旱災、風災、火災、蚊災等等自然災害的能力。讓千年來一直處于惡劣艱苦條件下的牧民們,逐步過上安定幸福的定居生活。

  全場的知青、年輕牧民,還有多數(shù)女人和孩子,都盼望兵團到來,能早日實現(xiàn)兵團干部和包順貴描述的美好圖景。但是多數(shù)老牧民和壯年牧民卻默不作聲。陳陣去問畢利格老人,老人嘆氣說:牧民早就盼望孩子能有學校,看病也再不用牛車馬車拉到旗盟醫(yī)院,額侖沒有醫(yī)院,死了多少不該死的人吶。可是草原怎么辦?草原太薄啊,現(xiàn)在的載畜量已經(jīng)太重了。草原是木轱轆牛車,就能拉得動這點人畜,要是來那老些人和機器,草原就要翻車了。草原翻了個,你們漢人可以回老家,可牧民咋辦吶?

  陳陣最揪心的是草原狼怎么辦?農區(qū)的人一來,天鵝大雁野鴨就被殺了吃肉,剩下的都飛走了。而草原狼不是候鳥,世世代代生活在額侖草原的狼群,難道也要被斬盡殺絕,或趕出國門趕出家園嗎?外蒙古高寒草疏人畜少,那里的窮狼,要比額侖的富狼更兇猛。到了那里,它們就要變成了狼群中受氣挨欺的“外來戶”了。陳陣沒想到自己竟然這么快地看到了草原狼末日的來臨,而他對草原狼群的考察和研究才剛剛開始……

  時近傍晚,楊克把羊群趕到距營盤三里的地方,把羊群趕得對準了自家的蒙古包,便離開羊群回家喝水。快要搬家遷場了,可以讓羊群啃啃營盤附近剛剛長出來的一茬新草。

  楊克灌了兩大碗涼茶,對陳陣說:誰能想到兵團說來就來了?在和平時期,我最討厭軍事化生活,好不容易躲開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沒想到又讓內蒙兵團給罩住了。額侖今后到底會怎么樣,我心里一點都不托底,咱們還真得快點兒把草原狼的一些事情弄明白……


兩人正說著,一匹快馬沿著牛車車道飛奔而來,馬的身后騰起近一百米長的滾滾黃塵。陳陣和楊克一看就知道是張繼原倒班回家休息來了。張繼原已完全像個草原大馬倌,馬快馬多,騎馬囂張,不惜馬力,毫不掩飾那股炫耀的勁頭。高建中一臉壞笑地說:噯,你們看,他把好幾個包的蒙古丫頭都招出家門了,那眼神兒就像小母馬追著他跑似的。

  張繼原一跳下馬,就說:快,快來看,我給你們帶來什么東西了?


  他從馬鞍上解下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號帆布包,里面好像是活物,還動了幾下。

  楊克接過包,摸了摸,笑道:難道你也抓著一條小狼崽,想給咱家的小狼配對?

  張繼原說:這會兒的狼崽哪能這么小,你好好看看,小心別讓它跑了。

  楊克小心翼翼解開一個扣,先看到里面的一對大耳朵,他伸手一把握住,便把那只活物拽了出來。一只草原大野兔在楊克手下亂蹬亂扭,黃灰色帶黑毛的秋裝發(fā)出油亮亮的光澤,個頭與一只大家貓差不多,看樣子足有五六斤重。

  張繼原一邊拴馬一邊說:今天晚上咱們就吃紅燒兔肉,老吃羊肉都吃膩了。

  正說著,離著七八步遠的小狼突然野性大發(fā),猛地向野兔撲過來。如果不是鐵鏈拴著它,大兔肯定就被它搶走了。小狼在半空中被鐵鏈拽住,噗地跌落在地。它一個翻滾立即站起來,兩條前爪向前空抓,舌頭被項圈勒出半尺長,兩眼暴突,兇光殘忍,狠不得一口活吞了野兔。

  家中的狗們都見識過這種跑跳極快,很難抓到手的東西。狗們都圍上來,好奇地聞著野兔,但誰也不敢搶。

  楊克看看小狼貪婪的嘴臉,便拎起大兔朝小狼走了幾步,拿著兔子向小狼悠了悠。小狼的前爪一碰到兔腿,立刻變成了一條真正的野狼,滿臉殺氣,滿口嗜血欲,舌頭不斷舔嘴的外沿,一對毒針吹管似的黑瞳孔,嗖嗖地發(fā)射無形毒針,異常恐怖。當活兔又悠回楊克身邊的時候,小狼惡狠狠地望著所有人和狗,人狼之間頓時界限分明,幾個月的友誼和感情蕩然無存。在小狼的眼里,陳陣、楊克和最愛護它的二郎,頓時全都成了它的死敵。

  楊克嚇得下意識地連退三步,他定定神說:我提個建議,小狼長這么大了,還沒有親自殺吃過活物,咱們得滿足它一點天性。我宣布放棄吃紅燒兔肉,把野兔送給小狼吃,今天咱們看野狼殺吃野兔,可以近距離地感受感受活生生的狼性。

  陳陣大喜,馬上表示贊同說:兔肉不好吃,要跟沙雞一塊燉才行。這一夏天小狼幫咱們下夜,一只羊也沒被狼掏走,應該給它獎勵。

  高建中點頭說:小狼不光給羊群下夜,還給我的牛犢下了夜,我投贊成票。

  張繼原咽下一口唾沫,勉強說:那好吧,我也想看看咱家小狼還有沒有狼性。

  四個人頓時興奮起來。潛伏在人類內心深處的獸性、喜愛古羅馬斗獸場野蠻血腥的殘忍性,以正當合理的借口暢通無阻地表現(xiàn)出來了。一只活蹦亂跳的草原野兔,在兇狠的狼、鷹、狐、沙狐和獵狗等天敵殺手、圍剿追殺中艱難生存下來的草原生命,就這樣被四個北京知青輕易否決了。好在野兔有破壞草原的惡名,還有兔洞經(jīng)常摔傷馬倌的罪行,判它死刑在良心上沒有負擔。四人開始商量斗獸規(guī)則。

  草原上無遮無攔,沒有可借用的斗獸場,大家都為不能看到野狼追野兔的場面而遺憾。最后四人決定把野兔的前腿和后腿分開拴緊,讓它既能蹦跳,又不至于變成脫兔。

  顯然這是一只久經(jīng)殘酷生存環(huán)境考驗的成年兔。楊克在給兔子綁腿的時候,冷不防被這個強壯有力的家伙狠狠地蹬了一下。善刨洞的野兔長有小尖鏟似的利爪,把楊克的手背蹬出幾道深深的血口子,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說:人說兔子急了也咬人,沒想到它真會用爪子咬人。好厲害,你先別得意,呆會兒我就讓小狼活剝了你!陳陣急忙跑進包拿出云南白藥和紗布,給他上藥包扎。

  四個人一起動手,費了好大勁才把野兔的腿綁緊。野兔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但兩只眼睛射出兇狠狡猾的光芒。張繼原掰開野兔的三瓣嘴,看了看兔牙說:你們看,這是一只老兔子,牙都發(fā)黃了。大車老板都說,“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老兔子可厲害呢,弄不好小狼會吃大虧的。

  陳陣扭頭問張繼原:哎,為什么說兔子老了鷹難拿?

  張繼原說:老鷹抓兔子,從空中先俯沖下來,用左爪抓住兔子的屁股,兔子一疼就會轉身,身子就橫過來了。老鷹另一只爪子正好得勁,再一把抓住兔背,這樣兔子就跑不了了。老鷹抓穩(wěn)了兔子,就飛上天再松開爪子,把兔子扔下來摔死,然后才把兔子抓到山頂上去吃。可是,老兔子就不會讓老鷹輕易得手。一旦老兔被老鷹抓住了屁股,再疼也不回身,然后豁出命猛跑,往最近的草棵子紅柳地里跑。我就親眼看見過,一只老兔子楞是帶著老鷹一起沖進了紅柳地,密密麻麻的柳條,萬鞭齊抽,把老鷹的羽毛都抽下來了。老鷹都快被抽暈了,只好松開爪子把兔子放走。那只老鷹垂頭喪氣,像只斗敗了的雞,在草叢里歇了半天才飛走……

  楊克聽得兩眼發(fā)直,說:咱們可得想好了。

  陳陣說:還是把兔子扔給小狼吧。一邊是老奸巨猾的大兔,一邊是年幼無知,牙口不全的小狼;一邊拴著腿,一邊拴著鐵鏈,這場角斗還算公平。


楊克說:咱們都看過小說《斯巴達克》,按照羅馬競技場的規(guī)則,老兔子如果勝了就應該獎給它自由。

  三人都說:成!

  楊克對野兔自言自語說:誰讓你掏了那么多的洞,毀了那么多草皮,對不起啦。又對小  
狼大喊:小狼,小狼,開飯嘍!說完一揚手把野兔扔進狼圈。野兔一落地,就一骨碌翻過身來,亂蹦亂跳。小狼沖過去,卻沒處下嘴,它用前爪猛地撥拉一下野兔,兔子一下子倒在地上,縮成一團,像是嚇破了膽,胸部急促起伏,渾身亂顫。可是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卻異常冷靜地斜看著小狼的一舉一動。顯然,這只野兔在狼爪鷹爪下不知逃脫過多少次了。

  野兔在顫抖的掩護下,繼續(xù)收縮身體,越縮越緊,最后縮成一個極具爆發(fā)力的“拳頭”,然后收縮利爪,調整刀口的位置,猶如暗器在袖。

  小狼有過吃大肥鼠的經(jīng)歷,見到野兔就以為是一只更大的野鼠。它饞得口水一絲絲的掛下來,它上前聞了聞。野兔還在顫動,小狼伸出前爪,想把它按得像手把肉那樣“老實”。它東按按,西聞聞,尋找下口之處。

  野兔突然停止顫抖,此時小狼的腦袋正好移到了野兔的后腿處。“不好!”四人幾乎同時叫了起來,但已經(jīng)來不及提醒小狼了。老野兔以最后一拼的力量,勾緊爪甲,像地雷爆炸一樣,照準小狼的腦袋蹬去,一爪正中狼頭。小狼嗷地一聲被蹬了一個后滾翻,好容易爬起來的時候,已是滿頭流血,狼耳被豁開一個大口子,頭皮幾處抓傷,右眼也差一點被蹬瞎。

  陳陣和楊克心疼得變了臉色,兩人呼地站起來。楊克急忙掏出白藥瓶,打算給小狼上藥。陳陣狠了狠心,攔住楊克說:草原上哪條狼不傷痕累累,也該讓小狼嘗嘗受傷的滋味了。

  小狼還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大的虧,它躬起身,滿臉驚恐、憤怒,但又好奇地盯住野兔看。老兔得手后,開始拼命掙扎,翻過身,一瘸一拐,連蹦帶拱,向狼圈外挪動。幾條狗也生氣地站起來,沖著老兔狂吠。二郎實在看不過去,想沖進狼圈咬殺老兔,被陳陣一把抱住。

  老兔慢慢拱向圈線,小狼慢慢跟在后面,保持一尺距離,只要老兔后腿稍有大一點的動作,小狼就像被毒蝎咬了一樣,噌地后跳。

  楊克說:這次角斗應該判老兔贏。要是在野地里,老兔剛才那一下就把小狼打懵了,老兔也早就趁機逃跑了。這家伙20分鐘內連傷一人一狼,好生了得。我看還是把它放生吧,同樣是農耕食草動物,中國漢人要是能有草原老兔精神,哪能淪為半殖民地?

  陳陣心情矛盾地說:再給小狼最后一次機會吧。如果老兔拱出圈子,就算老兔贏。如果出不了圈子,那還得比下去。

  楊克說:好吧,就以圈線定勝負。

  老兔像是看到了一線生機,連滾帶拱往圈外挪。小狼也惱了,似乎覺得眼前這個本屬于它圈子里的東西,快要不屬于它了。它急得亂蹦亂跳,像對付一只刺猬一樣,不敢咬不敢抓。但是,一有機會就用前爪把老兔往圈里撥拉一下,然后馬上跳開。而老兔一等小狼跳開,又會再次往圈外拱。拉鋸了幾個回合,獵性十足的小狼終于找到了老兔的弱點,它避開老兔的后腿,而跑到兔頭前面,采用“執(zhí)牛耳”戰(zhàn)術,看準機會一口叼住了老兔的長耳朵往里拽。老兔一掙扎,小狼就松開嘴。小狼漸漸發(fā)現(xiàn)那只厲害的后腿蹬不著它了,就大膽咬住兔耳,一直把老兔拽到木樁旁邊。老兔眼露驚恐,連蹬帶踹一刻不停,像一條釣上岸的大鯉魚,蹦跳得讓狼無法下口。

  陳陣決定給小狼一點提示,他突然大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小狼猛然一怔,這聲叫喊,一下子喚醒了小狼的饑餓感,它立即從一條斗狼變成了一條餓狼。只見小狼猛地按住兔頭,再用后牙咔嚓一聲咬斷了老兔的一只長耳朵,然后連皮帶毛吞進肚里。兔血噴出,小狼見血眼開,狼性勃發(fā)。又兇狠地咬斷另一只耳朵,吞下肚。失去耳朵的野兔,酷似一只大旱獺子,亂蹬亂咬,拼死反抗。狼圈內,一條滿頭是血的小狼,與一只滿頭涌血的老兔,攪作一團,打得你死我活。狼圈變成了真正充滿血腥味的戰(zhàn)場。

  但小狼還是沒有掌握如何先咬死兔子,再從容吃肉的殺技。只是咬一口吃一口,生吞活剝、毫無章法地在老兔身上胡亂摸索獵殺方法。小狼的牙雖鈍,但具有老虎鉗般的力度,它咬夾住兔皮便猛甩頭,將兔皮一條一條地撕下來。它雖然不懂得一口咬斷野兔的咽喉致命處,但是它卻本能地找到了野兔的另一處要害——肚子。可憐的老兔終于被小狼撕豁了肚皮,一嘟嚕內臟被小狼狠命拽出來,這些柔軟無毛帶血的東西是草原狼最愛吃的食物。小狼兩眼放光,把腸肚心肺肝腎統(tǒng)統(tǒng)吞到肚子里,老兔一直戰(zhàn)斗到失去了心臟才停止反抗。

  陳陣總算給了小狼一次活得像條真狼的機會。小狼終于長大了,它付出了臉耳破相的代價,從此有了草原狼的“標準狼耳”,而成為具有實戰(zhàn)記錄的草原狼。但陳陣的心里卻好像高興不起來,小狼贏了,他反倒為老兔感到了惋惜與哀傷。那只可憐的老兔拼盡了全力,死得可敬可佩。它被同樣英勇頑強的小狼殺死吃掉了,但它精神上并沒有被打敗。蒙古草原的一切生靈,除了綿羊以外,不論是食肉動物還是食草動物,都具有草原母親給予的勇猛頑強的精神,這就是游牧精神。


羊群自己進了營盤。陳陣和楊克暫時中止了這天小狼的放風課程。小狼還沉浸在極度亢奮之中,對于每日傍晚的自由居然也忘得一干二凈。

  四人難得有機會聚在一起做飯吃飯,蒙古包里的氣氛異常溫暖融洽。陳陣給張繼原倒了一碗茶,問道:你還沒給我們講,你是怎么抓到老兔子的?


  張繼原也像草原大馬倌那樣喜歡賣關子了,他停了停說:嗨,這只野兔還是狼送給我的呢。

  三個人一愣。張繼原又停了幾秒鐘才說:今天中午,我和巴圖去找馬,半路上,剛翻過一個小坡,離老遠看到了一條狼,正撅著屁股尾巴刨土。我們倆正好都騎著快馬,一鞭子就沖了過去。狼馬上翻坡逃走了,我們沖到狼刨土的地方,一看是個小洞,外面有不少狼刨出的新土。這個洞很隱蔽,藏在草叢下面,要不是洞外有新土,很難發(fā)現(xiàn)。巴圖一看就說這是個兔洞,但不是兔子的窩,只是它的臨時藏身洞。草原野兔除了狡兔三窟四窟以外,還在它的活動范圍內挖了許多臨時藏身洞,一遇敵情,馬上就鉆進最近的一個臨時洞。馬倌最恨這種洞,常常傷人傷馬。去年,蘭木扎布的一匹最好的桿子馬,就是被這種洞別斷了前腿,廢了。這回我倆發(fā)現(xiàn)了這個兔洞,氣就不打一處來,兩人下了馬,非把它掏出來打死不可。兔洞有一米多深,用套馬桿捅了捅,是軟的,里面真有只活兔。狼會刨洞,一會兒就能把野兔刨出來。可是狼跑了,我們拿什么刨洞呢?巴圖說他有法子,他解下套馬桿的小桿,用刀子在小桿上劈開一個小口子,在口子里塞上點粗草,做成了一個小叉子,把桿伸進洞,慢慢探到了兔子的身子,然后就用桿子頂尖上叉子夾兔子毛,夾住毛了以后,就開始擰兔毛,最后連毛帶皮全擰到桿子上了,一直擰到擰不動為止。再用桿子壓住兔子一點點兒往外拽,不一會兒,巴圖就把這只大野兔擰了出來。它剛一露頭,我就一把揪住了它的耳朵。

  三人連聲叫絕:高!實在是高!

  高建中說:上回我也發(fā)現(xiàn)一只野兔鉆進洞,怎么也弄不出來。今天我又學了一招。你們說的沒錯,牧民好像是比農民強悍聰明多了。真是什么行業(yè)出什么人啊,以前我一直都不明白咱中國人到底差在哪兒,窩里斗得比誰都狠,可跟外邊一打就敗。這么大的一個中國,這么多的人口,楞讓小日本占了八年,要不是蘇聯(lián)出兵,美國扔原子彈,不知道還要占多少個八年呢。可剛把小日本打敗沒多少年,聽外電說人家經(jīng)濟上又成一流強國了,這小日本海盜,別說,那民族性格真是了不得。

  三人全笑了。張繼原對陳陣說:真是近朱者赤啊,連高建中都同意你的觀點了。

  四人圍著炕桌吃小米撈飯,粉蘑燉羊肉和腌野韭菜花。

  楊克對張繼原說:你腿快,消息靈通,給我們說說兵團的事吧。

  張繼原說:咱們的場部已經(jīng)成為團部了,第一批干部已經(jīng)下來,一半蒙族一半漢族。建團后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滅狼。那些兵團干部一看見狼群咬死那么多馬駒子,全都氣壞了。他們說過去部隊一到草原先幫著牧民剿匪,現(xiàn)在第一件是就是要幫著牧民剿狼,調派精兵強將為民除害。人家好心好意,可蒙古老人有苦難說啊,跟那些農民出身的大兵講狼的好處,那不是對牛彈琴嗎?這會兒狼毛快長齊了,狼皮能賣錢了。兵團干部工資也不高,參謀、干事一個月也就六七十塊錢,可賣一條狼皮能得20塊錢,還有獎勵,師部團部的兵團干部積極性特高。

  楊克嘆了一口氣說:蒙古草原狼,英雄末路,大勢已去,趕緊往外蒙古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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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20:03:44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1)
姜戎  


  人+獸性=西洋人……自然不必再說這獸性的不見于中國人的臉上,是本來沒有的呢,還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除。如果是后來消除的,那么,是漸漸凈盡而只剩了人性的呢,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野牛成為家牛,野豬成為豬,狼成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歡,于本身并無好處。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家畜性=某一種人。


  ——魯迅《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

  野餐一結束,包順貴跟徐參謀嘀咕了幾句,兩輛吉普便往東北方向急馳。陳陣忙說:方向不對,順著原路回去,好走多了。

  包順貴說:回隊部有140多里地,這么長的路,總不能空跑吧。

  徐參謀說:咱們要避開剛才響槍的三個地點,繞著走,沒準還能再碰上狼。就算碰不見狼,碰見狐貍也不賴。應該發(fā)揚我軍連續(xù)作戰(zhàn),擴大戰(zhàn)果的光榮傳統(tǒng)嘛。

  吉普很快就進入了遼闊的冬季草場,陳陣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針茅草原。針茅草是一種冬季的優(yōu)良牧草,比其他季節(jié)的牧草高得多,草葉有兩尺長,稀疏的草稈草穗有一米多高。到了冬季,平常年景大雪蓋不住草;即便較大的雪災,針茅草稈草穗仍能露出一半,同樣是畜群的好飼料,而且羊群還可以順著草稈刨雪,吃雪下的草葉。額侖草原的冬季長達七個月,全大隊的牲畜能否保膘保命越冬,全仗著這大片的冬季牧場。

  秋風吹過,草浪起伏,慢慢涌來,從邊境線一直漫到吉普車,淹沒了四輪。兩輛小車像兩艘快艇,在草海中乘風破浪。陳陣松了一口氣:要想在牧草這么茂密高聳的草場上找到狼,就是用天文望遠鏡也白搭。

  陳陣再一次涌出對草原狼和馬倌們的感激之情。這片看似純天然純原始的美麗草原,實際上卻是草原狼和馬倌們一年年流血流汗,拼了命才保護下來的。美麗天然和原始中包含著無數(shù)的人工和狼工。每當牧民在下雪以后,趕著畜群開進冬季草場的時候,都會感受到狼群給他們的恩澤。牧民們常常會唱起狼歌那樣悠長顫抖的草原長調,每次都令陳陣心曠神怡。

  兩輛吉普飛速行駛,射手都帶著醉意,但他們仍然舉著望遠鏡,仔細搜索著狼皮和狼肉。

  陳陣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還從來沒有在人畜未到之前,如此從容快速地瀏覽過冬季草場的原始美。此刻,廣袤無邊的草場上,沒有一縷孤煙、一匹馬、一頭牛、一只羊。休養(yǎng)生息了近半年的冬季草場,雖是一片濃密的綠色,卻顯得比春季接羔草場更為荒涼。春季草場有許多石圈、土圈、庫房和高高的井臺,人工的痕跡散布草場。而在冬季草場,人畜有雪吃,不用打井修井臺;到冬季,羊羔牛犢都已長大,也用不著給它們修棚蓋圈,僅用牛車、活動柵欄和大氈搭建的半圓形擋風墻就可充當羊圈。因此,在秋初時節(jié)靜觀這冬季草場,眼前沒有人跡、沒有畜跡、沒有一件人工建筑物,只有波濤般起伏的針茅草。如果戴著哥薩克黑羔皮高帽的葛里高利,突然出現(xiàn)在這片草場,陳陣一定不會懷疑他倆的身后就是那美得令人心醉的頓河草原。早在上初中時,陳陣就看過兩三遍《靜靜的頓河》的小說和電影。后來他在離開北京的時候,又將《靜靜的頓河》和其它關于草原的小說一同帶到了額侖草原。

  《靜靜的頓河》也是陳陣來草原的原始驅動力之一。陳陣對頓河草原的想往是由于葛利高里、娜塔莉亞和阿克西妮亞那樣熱愛自由的人。而陳陣對蒙古草原的癡迷,則是由于熱愛自由、拼死捍衛(wèi)自由的草原狼和草原人。草原為什么會有如此強大的磁場,讓他情感羅盤的指針總是顫抖地指向這個方向?陳陣常常能感到來自草原地心的震顫與呼救,使他與草原有一種靈魂深處的共振,比兒子與母親的心靈共振更加神秘,更加深沉,它是一種隔過了母親、隔過了祖母、曾祖母、太祖母,而與更老更老的始祖母遙遙的心靈感應,在他從未感知的心底深處,呼喚出最遠古的情感。

  陳陣望著荒涼寂寥的草原,陷于夢境般的神游,好像望見了史前蠻荒時期的人類祖先。導師曾經(jīng)告訴人們:“直立和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類。”那么,類人猿究竟是在森林中,還是在草原上直立起來的呢?這是一個更為深遠的有關“祖地”的質疑。

  陳陣已經(jīng)與草原猛獸打過兩年多的交道,在他看來,類人猿不可能是在森林中直立起來的。因為,在森林中猿猴的前肢更重要,也更發(fā)達。在森林中要想看得遠,就必須爬得高;要想躲避猛獸,就更要爬得高。而要想爬得高就必須靠前肢前掌,要想采摘果實也必須依靠前肢前掌。更重要的是,猿猴在森林里的快速行動主要是靠前肢“行走”。當猿猴的前肢前臂的功能如此重大,它們的后肢就不可能發(fā)達,后肢只是前肢的輔助器官,它擔負不了獨立行走的艱巨任務。因此,在森林里,猿猴不可能,也沒必要直立起來。

  其后由于動物繁衍,森林擁擠,食物逐漸減少,嚴酷的環(huán)境把一部分猿猴趕出了森林,逼到了草原上,草原的新環(huán)境開始改造猿猴的前后肢的功能。一方面,草原藏狼臥虎環(huán)境兇險,卻又無高可攀,猿猴要想在高高的草叢里看清遠處的敵人和獵物,就必須站起來;另一方面,草原無枝可依,猿猴前肢的快速“行走”功能,被置于無用之地,草原逼迫猿猴的后肢逐漸強化強壯強健,歷經(jīng)幾十萬年,后肢的頻繁使用,一點點拉直了猿猴的脊椎骨和腿骨,使類人猿的胸膛和后腿挺立起來。通過直立,類人猿便有了人的意義上的腿,也才解放并開發(fā)出令所有動物望而生畏的“手”,并促進了更加可怕的大腦智力的進步,因而打敗了所有猛獸,成為百獸之王,最終變成了人。


手握石斧和火把的原始人,是以戰(zhàn)斗的姿態(tài)站立起來的。石斧首先是與野獸搏斗的戰(zhàn)斗武器,然后才是獲取食物的生產工具。戰(zhàn)斗使其生存,生存爾后勞動。不僅是直立和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而且是那些促成了直立的無數(shù)次戰(zhàn)斗,才真正創(chuàng)造了人。那些拒絕直立,繼續(xù)用四肢奔跑的猿猴,終因跑不過虎豹獅狼而被淘汰。陳陣多年來的觀察思索與直覺都告訴他自己:猿猴是在草原上直立起來的。而草原狼是逼迫猿猴直立起來的重大因素之一。


  所以,殘酷美麗的草原,不僅是華夏民族的祖地,也是全人類的祖地和搖籃。草原是人類直立起來“走向”全球的出發(fā)地。草原大地是人類最古老的始祖母。陳陣覺得有一種古老溫柔的親情,從草原的每一片草葉每一粒沙塵中散發(fā)出來,將他緊緊包裹。與此同時,也有一股深深的忿懣之氣在胸腔里久久不去,他覺得那些燒荒墾荒破壞草原的農耕人群,是最愚昧最殘忍的罪人。

  吉普沿著矮草古道向東疾馳。古道沙實土硬,但牧民搬家遷場遺留在道上的畜糞畜尿較多,因此古道上的野草雖矮卻壯,顏色深綠。遠遠望去,草原古道就像一條低矮深綠色的壕溝,伸向草原深處。

  陳陣突然在右前方不遠處的草叢中發(fā)現(xiàn)三個黑點,他知道那是一條大狐貍,它的前爪垂胸,用后腿站起來,上半身露出草叢,遠遠地注視著吉普。下午橙黃的陽光照在狐貍的頭、脖、胸上,毛色雪白的脖頸和前胸變得微黃,與淡黃的針茅草穗混為一色。而脖頸部以上的三個黑點卻格外清晰,那是狐貍的兩只黑耳朵和一個黑鼻頭。陳陣每次與畢利格阿爸外出獵狐的時候,尤其是在冬天的雪地,老人總是指給他看那“三個黑點”,有經(jīng)驗的獵手就會朝“三個黑點”的下部開槍。狡猾的草原狐貍的偽裝和大膽,瞞不過草原獵人,卻能把有鷹一樣眼睛的特等射手,騙得如同“睜眼瞎”。陳陣沒吭聲,他不想再見到血,何況美麗狡猾的狐貍也是草原捕鼠能手。吉普漸漸接近了“三個黑點”,“黑點”悄悄下蹲,消失在深深的草叢之中。

  又行駛了一段,一只大野兔也從草叢中站立起來,也在注視吉普。身子夾雜在稀疏的草穗里,胸前毛色也與草穗相仿,但那兩只大耳朵破壞了它的偽裝。陳陣悄聲說:嗨,前面有一只大肥兔,那可是草原大害,打不打?

  包順貴有些失望地說:先不打,等以后打光狼了再打野兔。

  野兔又站高了幾寸,它根本不怕車,直到吉普離它十幾米遠,才一縮脖,不見了。草香越來越濃,針茅洶涌如海。射手們也感到在冬季草場是不可能發(fā)現(xiàn)獵物了。吉普只好向南開出針茅草原,來到遍布丘陵的秋季草場。這里的牧草較矮,但是,千百年來牧民之所以把這里定為秋季草場,主要是因為丘陵草場的草籽多。到了秋季,像野麥穗、野苜蓿豆莢一樣的各種草穗草籽都成熟了,沉甸甸地飽含油脂和蛋白質。羊群一到這里,都抬起頭用嘴擼草籽吃,就像吃黑豆大麥飼料一樣。額侖羊群能在秋季抓上三指厚的背尾油膘,靠的就是這些寶貴的草籽。而不懂這種原始科學技術的外來戶,羊群油膘不夠,往往過不了冬,即便過了冬,到春季母羊沒奶,羊羔就會成批死亡。經(jīng)過畢利格老人兩年多的傳授,陳陣已經(jīng)快出師了。他彎腰伸手擼了一把草籽,放在手掌里搓了搓。草籽快熟了,大隊也該準備搬家遷往秋季草場了。

  牧草矮下去一大半,視線寬廣,車速加快。包順貴突然發(fā)現(xiàn)土路上有幾段新鮮狼糞,射手又興奮緊張起來,陳陣立刻也揪起心。此地已經(jīng)離開槍響的地方六七十里,如果這里有狼,不會防備從沒人的北面開來兩輛幾乎悄無聲息的汽車。

  吉普剛翻過一個緩坡,突然,車上的三個人都輕輕叫了起來:狼!狼!陳陣揉了揉眼睛,只見車頭側前方300多米的地方竄起一條巨狼,個頭大得像只金錢豹。在額侖草原,巨狼仗著個大力猛速度快,常常脫離狼群單打獨斗,看似獨往獨來吃獨食,實際上它是作為狼群的特種兵,為家族尋找大機會。

  巨狼好像剛睡了一小覺,一聽到車聲顯然吃驚不小,拼命往山溝草密的地方?jīng)_去。老劉一踩油門,激動得大呼小叫:這么近,你還逃得掉啊!吉普嗖地截斷了大狼的逃路,狼急忙轉身往前面坡頂狂奔,幾乎跑出了黃羊的速度,但立即被巴參謀的車緊緊咬住。兩輛吉普呈夾擊態(tài)勢,向狼猛沖。大狼已跑出全速,可吉普車的油門還沒有踩到底。

  兩位特等射手竟互相謙讓起來。徐參謀大聲說:你的位置好,你打吧!巴參謀說:你的槍法更準,還是你打。

  包順貴揮手高聲叫道:別開槍!誰也別打!今兒咱們弄一張沒有槍眼的大狼皮。我要活剝狼皮,活皮的皮板好,毛鮮毛亮,那種皮子最值錢!

  太對了!兩位射手和兩位司機幾乎同聲高叫。老劉還向包順貴伸出大拇指說:看我的,我保證把狼追趴蛋!小王說:我一定把狼追得吐血!

  矮草緩坡丘陵是吉普的用武之地,又在這么近的距離內,兩車夾一狼,巨狼絕無逃脫的可能。狼已跑得口吐白沫,緊張危險的吉普打狼戰(zhàn),忽然變成了輕松的娛樂游戲。陳陣到草原以后,從來沒有想過,人對狼居然可以具有如此懸殊的優(yōu)勢。稱霸草原萬年的蒙古草原狼,此時變得比野兔還可憐。陳陣腦子里突然閃過了“落后便挨打,先進便打人”那句話,騰格里的大自然,莫非真是如此無情?


吉普車在兩位駕技高超的司機控制下,不緊不慢地趕著大狼跑,狼快車就快,狼慢車就慢,并用刺耳的喇叭聲逼狼加速,車與狼總是保持五六十米的距離。巨狼速度雖快,但是體大消耗也大,追出20多里地,狼已跑得大口吐氣,大噴白沫,嘴巴張大到了極限,仍然喘不過氣來。陳陣從來沒有這么長久地跟在狼的身后,在汽車上看狼奔跑。草原狼也從來沒被追敵追到?jīng)]有一絲喘息機會的地步。陳陣有一刻閉上了眼不忍看,卻又忍不住睜眼去看。他多么希望大狼跑得快些再快些,或能鉆天入地,就像傳說中的那條飛狼,能從草地上騰空而起  
,破云而去;或者鉆進他掏挖過的那種深狼洞。然而巨狼既飛不上天,又找不到洞。草原上狼的神話在先進的科技裝備面前統(tǒng)統(tǒng)飛不起來了。但是眼前的巨狼仍然在拼死拼命地跑,拼盡狼的所有意志和頑強地狂奔。好像只要追敵沒有追上它,它就會一直這樣跑下去。陳陣真希望車前突然出現(xiàn)大坑、大溝、大牛骨,即便自己被甩下車,他也認了……

  兩輛車上的獵手都為碰上如此高大威猛漂亮的巨狼而激動,比灌足了酒還要紅光滿面。包順貴大叫:這條狼比咱們打的哪條狼都大,一張皮子就能做條狼皮褥子,連拼接都不用。

  徐參謀說:這張皮子就別賣了,送給兵團首長吧。

  巴參謀說:對!就送給兵團首長,也好讓他們知道這兒的狼有多大,狼災有多厲害。

  老劉拍著方向盤說:內蒙大草原富得流油,一年下來,咱們可就能安個比城里還漂亮的富家了。

  那一刻陳陣的拳頭攥出了汗,他真想從后腦勺上給那個姓劉的一家伙。可是陳陣眼前忽然閃過了家里的小狼,心里掠過一陣親情軟意,就像家里有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等著他回去喂養(yǎng)。他的胳膊無力地耷拉下來,只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子和腦子都木了。

  兩輛吉普終于把狼趕到了一面長長的大平坡上。這里沒有山溝,沒有山頂,沒有坑洼,沒有一切狼可利用的地形地貌。兩輛吉普同時按喇叭,驚天動地,刺耳欲聾。巨狼跑得四肢痙攣,靈魂出竅。可憐的巨狼終于跑不快了,速度明顯下降,跑得連白沫也吐不出來。兩位司機無論怎樣按喇叭,也嚇不出狼的速度來了。

  包順貴抓過徐參謀的槍,對準狼身的上方半尺,啪啪開了兩槍,子彈幾乎燎著狼毛。這種狼最畏懼的聲音,把巨狼骨髓里的最后一點氣力嚇了出來。巨狼狂沖了半里路,跑得幾乎喘破了肺泡。它突然停下,用最后的一絲力氣,扭轉身蹲坐下來,擺出最后一個姿態(tài)。

  兩輛吉普剎在離巨狼三四米的地方。包順貴抓著槍跳下車,站了幾秒鐘,見狼不動,便大著膽子,上了刺刀,端起槍慢慢朝狼走去。巨狼全身痙攣,目光散亂,瞳孔放大。包順貴走近狼,狼竟然不動。他用槍口刺刀捅了捅狼嘴,狼還是不動。包順貴大笑說:咱們已經(jīng)把這條狼追傻了。說完伸出手掌,像摸狗一樣地摸了摸巨狼的腦袋。這可能是千萬年來蒙古草原上第一個在野外敢摸蹲坐姿態(tài)的活狼腦袋的人。巨狼仍是沒有任何反應,當包順貴再去摸狼耳朵的時候,巨狼像一尊千年石獸轟然倒地……

  陳陣如同罪人一樣地回到家。他簡直不敢跨進草原上的蒙古包。他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進了自己的家門。

  張繼原正在跟楊克和高建中講全師滅狼大會戰(zhàn),張繼原越說越生氣:現(xiàn)在全師上下,打狼剝皮都紅了眼。卡車小車、射手民兵一起上,汽油子彈充足供應。連各團的醫(yī)生都上了陣,他們從北京弄到無色無味的劇毒藥,用針管注射進死羊的骨髓里,再扔到野地,毒死了不知多少狼。更厲害的是跟著兵團進來的民工修路隊,十八般武器全都上了陣,還發(fā)明了炸狼術,把炸山取石的雷管塞到羊棒骨的骨管里,再糊上羊油,放到狼群出沒的地方,狼只要一咬骨頭,就被炸飛半個腦袋。民工們到處布撒羊骨炸彈,還把牧民的狗炸死不少。草原狼陷入了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到處都在唱:祖祖孫孫打下去,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聽說,牧民已經(jīng)到軍區(qū)去告狀了……

  高建中說:咱們隊的民工這幾天也來了勁,一下子打了五六條大狼。這批從牧民變成農民的人,打狼技術更高。我花了兩瓶白酒的代價才弄清楚他們是怎么打著狼的。他們也是用狼夾子打,可就是比這兒的牧民狡猾多了。這兒的獵手總是在死羊旁邊下夾子,時間長了,狼也摸到規(guī)律了,它們一見野地里的死羊,就特別警惕,不敢輕易去碰,往往要等鼻子最靈的頭狼聞出夾子,把夾子刨出來,才下嘴吃羊。這幫民工就不用這種辦法,他們專在狼多的地方下夾子,旁邊既沒有什么死羊,也沒有骨頭,地上平平的。你們猜他們用什么做誘餌?打死你,你也猜不出來……他們把馬糞泡在化開的羊油里,再撈出來晾干,然后把羊油味十足的馬糞搓碎,撒到下好狼夾子的地方,一撒好幾溜,每一溜都連到下夾子的地方,這就是誘餌。當狼路過這地方的時候,會聞見羊油味兒,因為沒有死羊也沒有肉骨頭,狼就容易放松警惕,東聞聞,西聞聞。聞來聞去就被夾子夾住了。你們說這招毒不毒?偷雞連把米都不用出。老王頭說,他們就是用這種法子,把老家的狼害給滅了……

  陳陣聽不下去了。他推開門走向狼圈,輕輕叫著小狼小狼。一整天沒見,小狼也想他了,小狼早已親親熱熱地站在狼圈最邊緣,翹著尾巴盼著他進狼圈。陳陣蹲下身,緊緊抱著小狼,把臉貼在小狼的腦袋上,久久不愿松開。草原秋夜,霜月凄冷,空曠的新草場,草原狼顫抖悠長的哭嗥聲已十分遙遠……陳陣倒是不用再擔心母狼們來拼搶小狼了,然而,此刻他卻特別盼望母狼們能把小狼領走,再帶到邊境北邊去……


有腳步聲在陳陣的身后停住,傳來楊克的聲音:聽蘭木扎布說,他看見白狼王帶著一群狼沖過邊防公路了,團部的那輛小“嘎斯”沒追上。我想,白狼王是不會再回到額侖草原來了。

  陳陣一夜輾轉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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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20:04:13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1)
姜戎  


  很長時期里一切文明都沿著君主政體的路線,即君主專制政體的路線上生長和發(fā)展。從每一個君主和朝代,我們看到似乎有一個必然的過程,即從勵精圖治而走向浮華、怠惰和衰微,最后屈服于某個來自沙漠或草原的更有朝氣的家系。

  …………


  我們看到所有的游牧民都一樣,不論是諾迪克人、閃米特人,或是蒙古利亞人,他們的本性比起定居民族從個人角度來說更樂從和更剛毅。

  ——(英)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

  畢利格老人再也不被邀請到團部師部去開生產會議,陳陣經(jīng)常見他閑在家里,坐在蒙古包里默默地做皮活。

  經(jīng)過夏秋的雨季,馬倌、牛倌和羊倌的馬籠頭、馬韁繩、馬嚼子和馬絆子,被雨水一遍遍地淋濕泡軟,都已嚴重脫硝,又被太陽一遍遍地曬干、曬硬、曬裂,皮馬具的牢度大大降低。馬匹掙斷韁繩,掙脫馬絆子逃回馬群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

  畢利格老人總算有時間為家人,為小組的馬倌和知青做皮活了。陳陣、楊克和高建中經(jīng)常抽空到老人的蒙古包學做皮活。十幾天下來,他們三人都能做出像模像樣的馬籠頭、馬鞭子了。楊克還做出了難度最大的馬絆子。

  老人寬大的蒙古包成了蒙古皮活作坊,堆滿了白生生的牛皮活計,彌散著嗆鼻的皮硝氣味。所有的活計就差最后一道工序——給皮件上旱獺油。

  旱獺油是草原上最高級最奇特的動物油。內蒙高原冬季奇寒,羊油黃油、柴油機油都會凝固,而唯獨旱獺油始終保持液態(tài),即便在零下30℃的隆冬,也能把稠黏的旱獺油從瓶子里倒出來。

  獺油是草原的特產,牧民家的寶貝,家家必備。在數(shù)九寒天的白毛風里,馬倌羊倌只要在臉上抹上一層獺油,鼻子就不會凍掉,臉面也不會凍成死白肉。用獺油炸出來的蒙式面果子,色澤又黃又亮,味道也最香。獺油果子往往只出現(xiàn)在婚禮的宴席和招待貴客的茶桌上。獺油還可以治燙傷,效果不比獾油差。

  獺油和獺皮又是牧民的主要副業(yè)收入來源之一。每年秋季獺毛最厚、獺膘最肥的時候,牧民都會上山打獺子。獺肉自己吃,獺皮和獺油則送到收購站和供銷社換回磚茶、綢緞、電池、馬靴、糖果等日用品。一張大獺皮四塊錢,一斤獺油一塊多錢。旱獺皮是做女式皮裘的上等皮料,全部出口換匯。大獺子有一指厚的肥膘,可出兩斤獺油。牧民打一只大獺子,除了肉以外可收入五六塊錢。一個秋季打上百只旱獺就可收入五六百塊錢,比羊倌一年的工分收入還要多。在額侖草原,牧民半牧半獵,主業(yè)雖然是牧業(yè),但許多人家的主收入?yún)s來自獵業(yè)。光打旱獺一項就可超過放羊,如果加上打狼,打狐貍、沙狐、黃羊等等的收入就更多了。當時額侖牧民生活的富裕程度,超過北京城里中等干部的家庭,幾乎家家都有讓城里人吃驚的存款。

  但是,牧民的獵業(yè)收入并不穩(wěn)定。草原的野生動物像內地的果樹一樣,也有大年和小年,由氣候、草勢、災害等因素決定。額侖草原的牧民懂得控制獵業(yè)的規(guī)模,沒有每年增長百分之幾的硬性規(guī)定指標。野物多了就多打,野物少了就少打,野物稀少了就不打。這樣打了千年萬年,幾乎年年都有得打。

  牧民打旱獺子,獺皮基本都賣掉,但獺油大多舍不得賣。獺油用途廣,消耗量也大,用得最多的地方還是在皮活上。抹上獺油的皮活,呈深棕色,頓時變得漂亮柔韌起來。如果在雨季常常給皮馬具上獺油,就不容易脫硝,延長使用壽命,減少事故發(fā)生。獺油用量大,用途廣,因此,牧民家中的存貨往往就接不到來年的打獺季節(jié)。

  老人望著滿滿一地氈的皮活,對陳陣說:家里就剩半瓶獺油,我也饞獺肉了,這會兒的獺子肉最好吃。從前的王爺?shù)竭@季節(jié)就不吃羊肉啦……明天我?guī)闳ゴ颢H子。

  嘎斯邁說:等我煉出獺油,你們幾個都上我這兒來喝茶吃獺油果子。

  陳陣說:那太好了。今年我也得多存一些獺子油,不能老到你這兒大吃大喝。

  嘎斯邁笑道:自打你養(yǎng)狼以后,都快把我給忘了。這幾個月,你上我家喝過幾回茶啊?

  陳陣說:你是組長,我養(yǎng)狼給你添了那么多麻煩,我是嚇得不敢見你了。

  嘎斯邁說:要不是我護著你,你那條小狼早就讓別組的馬倌給打死了。

  陳陣問:你是怎么跟他們說的?

  嘎斯邁笑道:我說,漢人都恨狼,還吃狼,只有陳陣楊克喜歡狼。那條小狼就像是他們倆抱養(yǎng)來的孩子吶。等他倆把狼的事情鬧明白了,就跟我們蒙古人一個樣啦。

  陳陣滿心感激,連連道謝。

  嘎斯邁朗聲大笑:怎么謝?那就給我做一頓“館子”吧。我想吃你們漢人的大中……羊肉憲兵(大蔥羊肉餡餅)。陳陣聽得直樂。嘎斯邁給陳陣使了個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一直悶悶不樂的老人說:你阿爸也喜歡吃漢人的“憲兵”。

  陳陣終于樂出聲來,立即說:張繼原從場部買來好多大蔥,還有半捆呢。今天晚上我就把東西拿過來給你們做,讓阿爸、額吉和你們全家吃個痛快。

  老人臉上稍稍有了些笑容,說:羊肉不用拿了,我這兒剛殺了羊。高建中做的餡餅,比旗里館子做的還好吃。叫楊克,高建中一起來,我們喝酒。

 晚上,高建中教會嘎斯邁拌餡、包餡、搟餅和烙餅,大家又吃又喝又唱。老人突然放下了碗,問道:兵團說為了減少牧民生病,減輕牧民放牧的辛苦,以后要讓牧民定居。你們看定居好不好?你們漢人不是喜歡定居住房子嗎?

  楊克說:我們也不知道幾千年的游牧生活能不能改成定居放牧。我看好像不成。草原的草皮太薄,怕踩。一個營盤,人畜頂多踩上一兩個月就得搬地方。要是定居下來,周圍的幾  
里地,用不了一年,都得踩成沙地,將來定居點再連成片,不就成大沙漠了嗎?再說,定居到底往哪兒選地方呢?也不好辦。

  老人點點頭說:在蒙古草原搞定居真是瞎胡鬧。農區(qū)來的人不明白草原,自個兒喜歡定居,就非得讓別人也定居。誰不知道定居舒服啊,可是在蒙古草原,牧民世世代代都不定居,這是騰格里定下的規(guī)矩。就先說草場吧,四季草場各有各的用處。春季接羔草場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一家人定居在那兒,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蓋沒了,牲畜還能活嗎?冬季草場靠的就是草長得高,不怕大雪蓋住,要是一家人定在那里,春夏秋三季都在那兒吃草,那到冬天,草還能有那么高嗎?夏季草場非得靠水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水近的地方都在山里面,定在那兒,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凍死。秋季草場靠的是草籽多,要是一家人的牲畜定在那里,啃上一春一夏,到秋天還能打出草籽嗎?每季草場,都有幾個壞處,只有一個好處。游牧游牧,就是為了躲開每季草場的壞處,只挑那一個好處。要是定在一個地方,幾個壞處一上來,連那一個好處都沒了,還怎么放牧?

  陳陣、楊克、高建中都點頭表示贊同。陳陣覺得定居只有一個好處,就是利于養(yǎng)狼,但是他沒敢說出來。

  老人喝了不少酒,還吃了四張大蔥羊肉餡餅,但是他的心情似乎變得更糟。

  第二天早晨,陳陣和楊克調換了班,跟畢利格老人進山套獺子。老人的馬鞍后面拴著一個麻袋,里面裝著幾十副套子。獺套結構很簡單,一根半尺多長的木楔子,上面拴著一根用八根細鐵絲擰成的鐵絲繩,再用鐵絲繩做一個絞索套。下套時,把木楔子釘在旱獺的洞旁邊,把套放在獺洞的洞口。但是套索不能貼地,必須離地二指,這樣旱獺出洞的時候才可能被套住脖子或后胯。陳陣套過旱獺,但是收獲甚少,而且盡是些小獺子。他這次也想跟老人學點絕活。

  兩匹馬向東北方向急行。秋草已經(jīng)黃了半截,但下半截還有一尺多高的草莖草葉是綠的。旱獺此時頻繁出窩,抓緊時間爭取再上最后一層膘。它們要冬眠七個月,沒有足夠的脂肪是活不到來年開春的。所以此時也是旱獺最肥的時候。陳陣問:我上回用的套子就是從您那兒借的,可為什么總是套不住大獺子?

  老人嘿嘿一笑說:我還沒有告訴你下套的竅門呢。額侖草原獵人的技術是不肯傳給外鄉(xiāng)人的,就怕他們把野物打盡。孩子啊,你阿爸老了,就把下套的竅門傳給你吧。外來戶下的套都是死套,大獺子賊精,它會縮緊身子從套子里鉆出來。我下的套子是有彈性的,只要輕輕一碰,套子就收緊,不是勒住脖子就勒住后胯,再也跑不掉啦。下套的時候,要先把套圈勒小一點,再張大,一松手,套子不就彈回去了嗎?

  陳陣問:那怎么固定呢?

  老人說:在鐵絲上彎一個小小的鼓包,再把套頭拉到鼓包后面輕輕扣住,輕了不行,風一吹,套子收了,就白瞎了;重了也不行,套子收不住,也套不住獺子。非得不松不緊,活套才能固定。旱獺鉆了一半,總要碰到鐵絲,一碰上,套子就刷地脫扣勒緊了,用這個法子,下十套能套住六七只大獺子。

  陳陣一拍腦門說:絕了!太絕了!怪不得我下的套,套不住獺子,原來,我的套是死的,獺子可以隨便進出。

  老人說:呆會兒,我做給你看看,不容易做好,還要看洞的大小,獺子爪印的大小。做的時候還有更要緊的竅門,我一邊做一邊教你,做好了,你一看就明白。不過,這些竅門你自個兒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訴外人。

  陳陣說:我保證。

  老人又說;孩子啊,你還得記住一條,打獺子只能打大公獺和沒崽的母獺子,假如套住了帶崽的母獺和小獺子,都得放掉。我們蒙古人打了幾百年旱獺,到這會兒還有獺肉吃,有獺皮子賣,有獺油用,就是因為草原蒙古人,個個都不敢壞了祖宗的規(guī)矩。旱獺子毀草原,可也給蒙古人那么多的好處。從前,草原上的窮牧民也是靠打獺子過冬,旱獺救了多少蒙古窮人,你們漢人哪知道啊。

  兩匹馬在茂密的秋草中急行。馬蹄踢起許多粉色、橘色、白色和藍色的飛蛾,還有綠色、黃色和雜色的蚱螞和秋蟲。三四只紫燕環(huán)繞著他倆,飛舞尖唱,時而掠過馬腰,時而鉆上天空,享受著人馬賜給它們的飛蟲盛宴。兩匹馬急行了幾十里,這些燕子也伴飛了幾十里,當吃飽的燕子飛走,又會有新的燕子加入這伴歌繞舞的行列。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指了指前面的幾個大山包說:這就是額侖草原的大獺山,這里的獺子多,個頭大,油膘厚,皮毛也好,是咱們大隊的寶山吶。南面和北面還有兩片小獺山,獺子也不少。過幾天各家都要來這兒了,今年的獺子容易打。


陳陣問:為什么?

  老人目光黯淡,發(fā)出一聲長嘆:狼少了,獺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獺子上膘的,狼沒膘也過不了冬。狼打獺子也專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獺子吃。在草原,只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白騰格里定下的草原規(guī)矩。


  兩人漸漸接近大獺山。突然,兩人發(fā)現(xiàn)那里的山洼處扎了兩頂帆布帳篷,帳外炊煙升起,還有一掛大車和木桶水車,一副臨時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們又搶先了一步。畢利格老人臉色陡變,氣得兩眼冒火,朝帳篷沖去。

  兩匹馬還沒有跑近帳篷,就聞到香噴噴的獺肉和獺油的氣味。兩人在帳篷前急忙下馬,看到帳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鍋,大半鍋棕色旱獺油,正咕嘟咕嘟冒著油泡;幾只熬干了油膘,只剩下肉身的大獺子在鍋里翻滾,獺肉已炸得焦黃酥脆。一個年輕民工剛剛撈出一只炸透的獺子,又準備再往鍋里下一只剝了皮、凈了膛,滿身肥膘的獺子。老王頭和一個民工坐在一只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著一碗黃醬,一碟椒鹽和一盤生蔥。兩人一邊對著酒瓶嘴喝酒,一邊大嚼著油炸獺子,快活之極。

  大鍋旁邊一個大號鐵皮洗衣盆里,盛滿著剝了皮的獺子,其中大部分是僅有尺把長的小獺子。草地上,放著幾塊大門板和十幾張飯桌大小的柳條編,上面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獺皮,足有一兩百張。陳陣跟老人走進帳篷,帳篷地下摞著幾摞半人多高已經(jīng)曬干的獺皮,大約也有一百多張。帳篷中央放著一個一米多高的汽油筒,筒里已裝半筒獺子油,地上還散放著一些小號的油壺油桶。

  老人又沖出帳篷外,走到鐵皮盆前,用馬棒撥拉開表面的幾只小獺子,發(fā)現(xiàn)底下還有幾只油膘很薄的母獺子。

  老人氣得用馬棒猛敲鐵皮盆,對老王大吼:誰讓你們把母獺子和小獺子都打了?這是大隊的財產,這是額侖世世代代的牧民,費老了勁才留下來的獺子,你們膽子也太大了,不經(jīng)過大隊的同意就敢殺掉這么多的獺子!

  老王頭醉醺醺地繼續(xù)喝酒吃肉,不緊不慢地說: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盤上打獺子啊,可這還是您老的地盤嗎?連你們大隊都歸了兵團了。告訴您吧,是團部派我們來打的。孫參謀長說啦,旱獺毀草場,旱獺還是狼群過冬前的主食,滅了旱獺,狼群不就過不了冬了嗎?團部下令,滅狼大會戰(zhàn)必須把旱獺一塊堆消滅。師部醫(yī)院的大夫說,旱獺會傳鼠疫,這會兒那么多的人進了這塊地界,要是得了傳染病你負責啊?

  畢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團部下令也不成!你們把獺子打光了,牧民拿什么來做皮活?要是籠頭韁繩斷了,馬驚了,人傷了,誰負責?你們是破壞生產!

  老王頭噴了一口酒氣說:上頭讓我們打的,自然有人負責唄,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頭去說啊,沖我們干力氣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頭又瞧了一眼老人馬鞍上的麻袋說:您老不也是來打獺子的嗎?許你打,為啥就不許我打?野物也不是你們家養(yǎng)的,誰打著就歸誰。

  老人氣得胡須亂顫,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回去叫馬倌來,這些皮子和油,都得給我送到大隊去!

  老王說:這些獺肉獺油,都是團部食堂定的,明兒就得給他們送去。你要是叫人來搶,盡管搶,到時候可有人跟你算賬!這些皮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連包主任都得親自給他送貨去。

  老人垂著手,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陣冷冷地說道:你們本事真不小啊,一氣打了這么多旱獺!大獺小獺連窩端,看你們明年還打什么!

  老王頭說:你們不是管我們叫盲流嗎,盲流盲流,“盲目流動”,還管什么明年,哪兒有吃的就往那兒流,過一年就算一年唄。你們替獺子操心,可誰替盲流操心了?

  陳陣知道,同這些痞子盲流根本無理可講。他只想知道他們是用什么絕招打了這么多的旱獺,難道他們也會下有彈性的活套?陳陣轉了口氣問:你們用的什么法子?打了這么多的獺子?

  老王頭得意地說:想跟咱學一手?晚啦!這片獺山剩不下幾窩洞了。大前天,我們就往送師部送了一大車獺子肉和油呢……想知道咋打的啊?上山去見識見識吧,再晚了就見不著啦。

  陳陣扶老人上了馬,兩人直奔山頭。在最東北的一個小山包上有四五個人正彎著腰忙活,兩人全速沖了過去。老人大叫:住手!住手!民工停下手里的活,站起來張望。兩人下了馬,陳陣一見眼前的陣勢,驚怵得全身發(fā)麻。山包頂側有五六個獺洞,他一看便知,這是一窩獺子的連環(huán)洞。但是除了主洞和一個輔洞以外,其他四個洞都已經(jīng)被土石封死。最讓陳陣感到恐怖的是,一個為首的民工,手里握著一只一尺多長的小獺子,小獺正拼命掙扎。在小獺子的尾巴上赫然拴著一掛大鞭炮,那條短尾上還系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又拴著一卷拳頭大小的舊氈子,上面沾滿了紅色的辣椒面,氈子上剛倒上了柴油,氣味沖鼻。旁邊一個民工手里拿著一盒火柴。如果再晚來一會兒,他們就要把小獺放進洞,再點火炸洞熏洞了。

  畢利格老人急跑兩步,把一只腳踩進洞里。然后坐在洞旁,大聲呵斥民工,讓他們把手里的東西都放下。幾位民工對這位管了他們一夏天的頭頭,不敢造次,趕緊解繩子。


陳陣在草原還從來沒見過如此貪婪毒辣、滿門抄斬的捕獵方式,比竭澤而漁更殘忍。一旦小獺子把點燃的鞭炮、辣椒面和柴油氈帶進洞,又一窩旱獺將面臨滅頂之災。旱獺洞是草原上最深最陡、內部結構最復雜的獸穴,而且有防煙工事。一旦遇到人往洞里熏煙,獺子就會迅速在洞中的窄道堆土堵洞。但是,這批來自半農半牧區(qū)的民工獵手,采用的這種毒招,就可打旱獺們一個措手不及。放進洞的小獺子會嚇得不顧一切地直奔窩底旱獺扎堆的地方,把鞭炮辣煙帶到那里。而窩中的獺子根本來不及堵洞,就中心開花了。連續(xù)的爆炸和濃辣嗆  
煙,會把整窩的獺子統(tǒng)統(tǒng)炸熏出來。出口只剩下一個,等待它們的就是棍棒和麻袋。這項毒招簡單易行,只要先用套子套上一只小獺子來作“引子”就行了。短短幾天之內,這伙人就毀了一座千年獺山,旱獺幾乎被種族滅絕。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狠敲地面,敲得碎石四濺。他幾乎瞪爆了眼珠,猛敲猛吼:把紅炮剪斷!把辣椒繩子剪斷!把小獺子放回洞里!

  民工們磨磨蹭蹭解繩子,可就是不放小獺子。

  老王頭趕著輕便馬車趕了過來,他好像已經(jīng)醒了酒,跳下車滿臉堆笑,一個勁地給老人敬煙遞煙,一面轉身大罵伙計。他向握著小獺子的民工走去,一把抓過獺子,用刀子割斷繩子,又走到老人身邊說:您老起來吧,我這就放生。

  老人慢慢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說:你就是放了,往后再別想攬到我們大隊的基建活了。

  老王頭賠笑說:哪能呢,我這也是奉命辦事。不殺光獺子,就斷不了狼的后路,這也是為民除害嘛。不過,您老說的也對,沒了獺子油,籠頭韁繩不結實,容易出事,是得給牧民留些獺子……

  小獺子放到獺洞的平臺上,老王頭一松手,小獺子嗖地鉆進洞里。

  老王頭嘆氣說:其實,弄一窩獺子也不容易,今天好不容易才套住一只小獺子。這些日子,盡點炮了,獺子嚇得都不敢出來了。

  老人不依不饒地說:這事沒完!你馬上把打的東西送到大隊部!這事要是讓蘭木扎布那些馬倌知道了,還不把你們的大車和帳篷砸了!

  老王頭說:我們收拾收拾就走,還得跟包主任匯報匯報。

  老人看了看表,他又開始擔心北面的小獺山,便對老王頭說:我這就去找人去,一會兒還回來。兩人跨上馬,向邊防公路方向跑去。

  剛剛翻過兩個山包,突然隱約聽到身后有幾聲鞭炮響,一會兒就沒動靜了。老人說:不好!咱又上當了。兩人急撥馬頭往回跑。奔到山頂,只見老王頭下半臉蒙著濕布,正指揮眾人捕殺獺子,洞外已經(jīng)攤了一地的死獺子。獺洞里不斷冒出嗆鼻的辣煙,最后幾只獺子剛剛鉆出洞就被亂棒打死。畢利格老人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陳陣把老人攙到迎風處,不停地給他拍后背。

  蒙著濕布的一幫人像江洋大盜,迅速將十幾只大小獺子裝進麻袋,扔上車,慌忙駕車沖下山去。

  陳陣說:我真不明白,他們怎么這么快就又套上一只小獺子的?

  老人說:剛才他們沒準套住了兩只,在麻袋里還藏了一只,咱們沒瞅見。再就是,他們用長桿子把紅炮捅進洞底下,也能炸出獺子的。這幫土匪!土匪!比從前草原的盜馬土匪還可惡!老人拄著馬棒站起身來,望著這一窩被滅門滅族的老獺洞,淚流滿面,哆哆嗦嗦地說:作孽啊!這個獺洞我認識。我小時候就跟著阿爸在這個老洞下過套。我們祖祖輩輩不知道有多少代人都在這個獺洞打過獺子,可是這窩獺子從來沒有絕過后,每年這窩獺子大獺小獺都叫得歡著吶。這個獺洞年年興旺,少說有百十年了……誰承想,就兩袋煙的工夫,這百年老洞就成了空洞……

  陳陣難過地說:您老別生氣了,咱們還是回去想想辦法吧?

  老人還在擔心,突然說:在這兒咋沒見著道爾基?我看他是帶人上北邊的小獺山去了。他們有車,跑得快,總是搶在咱們的前頭。快走!于是兩匹馬朝北邊急奔。兩人翻過幾道緩坡,就看見外蒙古的巨大山脈,國界線就在那山脈的腳下。

  老人指了指遠處的一片灰綠色的山包說:從前可以到那兒去打獺子,現(xiàn)在形勢緊張,不讓去了。這會兒蚊子少,狼準保上那兒去抓獺子了。狼能想到的事兒,道爾基也準保能想到。

  陳陣問:邊防站就不管管他們嗎?

  老人說:那兒的山多,邊防站也不容易發(fā)現(xiàn),就是發(fā)現(xiàn)了,都是部隊的車,頂多說幾句就完了。

  跑著跑著,兩匹馬都開始自行減慢了速度,不時低頭搶一大口青草吃。陳陣發(fā)現(xiàn)馬嘴里的青草要比草地上的牧草綠得多,而且根根粗壯,都是草場上最優(yōu)質的牧草,草尖上還帶著飽滿的草穗草籽。他再低頭看,發(fā)現(xiàn)草叢下面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青草,每個草堆大如喜鵲巢。他知道這是草原鼠打下的過冬糧,正堆在鼠洞口晾曬,曬干以后就一根根地叼進鼠洞。此時草地上的秋草半截已經(jīng)變黃,可是草原鼠打的草卻全是綠的,這些草堆都是鼠們在幾天以前,青草將黃未黃之前啃斷的。因而,馬見到這么香噴噴的優(yōu)質綠草自然就不肯快走了。

  老人勒了勒馬,走到草堆最密集的地方,說:歇歇吧,讓馬從老鼠那兒搶回一些好草來。沒想到狼群剛一走,老鼠就翻了天,今年的草堆要比頭年秋天的草堆多幾倍吶。


兩人下了馬,摘了馬嚼子,讓馬痛痛快快地吃綠草。兩匹馬高興地用嘴巴扒拉開草堆表層的干青草,專挑草堆里面未曬干的青草吃,如同吃小灶,吃得滿嘴流綠汁,連打響鼻,吃了一堆又一堆,一股濃郁的青草草香撲面而來。老人踢開一堆草,草堆旁邊露出了一個茶杯口大小的鼠洞,里面一只大鼠正探頭探腦,看見有人動它的過冬活命糧,沖出洞咬了一口老人的馬靴尖頭,又竄回鼠洞,急得吱吱亂叫。一會兒,兩人身后傳來一陣馬急抖馬鞍子的聲音,回頭一看,只見一只一尺長的大鼠,竟然躥出洞狠狠咬了正低頭吃草的馬的鼻子一口,  
馬鼻流出了血,人馬周圍一片鼠叫聲。

  老人氣得大罵:這世道真是變了,老鼠還敢咬馬!再這么打狼,老鼠該吃人了!陳陣趕緊跑了幾步將馬牽住,把韁繩拴在馬前腿上。馬再低下頭吃草就長了心眼,它先用蹄子把鼠洞口刨塌,或干脆就用大蹄子蓋住鼠洞,然后再拼命吃草。

  老人踢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草堆,說:七八步就是一堆青草,老鼠把草場上最好的草都挑光了,連配種站的新疆種羊,都吃不上這么好的草料啊。老鼠比打草機還厲害,打草機只能好草賴草一塊兒打,可老鼠專揀好草打。這個冬天老鼠窩里存草多,老鼠凍死餓死的就少,明年開春母鼠的奶就多,下的崽更多,又偷草又往洞外掏沙子,明年老鼠就該翻天了。你看看,草原上的狼一少,老鼠都不用偷偷摸摸地干,都變成強盜一個樣了……

  陳陣望著近處遠處數(shù)不清的草堆,感到悲哀和恐懼。每年秋季,額侖草原都要進行一場人畜鼠大戰(zhàn)。草原鼠再狡猾也有它的致命弱點,它們在秋季深挖洞廣積糧準備越冬,就必須提前堆草曬草,因為濕草叼進洞必然腐爛無法儲存。老鼠們每年秋季鬼鬼祟祟的集體曬草行動,無疑等于自我暴露目標,給人畜提供了滅鼠的大好時機。牧民只要一發(fā)現(xiàn)哪片草場出現(xiàn)大量草堆,就連忙報警,生產小組就會立即調動所有羊群牛群甚至馬群,及時趕到搶吃草堆。那時草場已經(jīng)開始變黃,而鼠草堆又綠又香,又有草籽油水,畜群一到,拼命爭搶,不消幾天就能搶在鼠草曬干以前把草堆吃光,讓鼠害最嚴重的草場的老鼠,一冬無糧無草,餓死凍死。這是蒙古牧民消滅草原鼠害的古老而有效辦法。

  但是,秋季草原滅鼠,人畜還必須與狼群協(xié)同作戰(zhàn),狼群負責殺吃和壓制草原鼠。每年秋鼠最肥的時候,又是狼大吃鼠肉的黃金季節(jié),打草拖草的鼠行動不便,很容易被狼逮住,草堆也給狼指明了哪里的鼠最多最大。因此,每年秋季草原鼠損失慘重。更重要的是,狼使鼠在關鍵的打草季節(jié)不敢痛痛快快地出洞打草備草,以至使大批草原鼠由于過冬糧草不足而餓死;在狼不讓鼠們痛快打草的同時,人畜就負責消滅草堆。千百年來,狼和人畜配合默契,有效地抑制了鼠害。由于老鼠采集的草堆,延長了牧草變黃的時間,使得牲畜多吃了近十天的綠草和好草,等于多抓了十天的秋膘,所以,秋季人畜狼鼠大戰(zhàn),達到了一舉多得的奇效。而更遠的冬季草場,人畜鞭長莫及,主要還得依靠狼來滅鼠,和騷擾老鼠打草備糧。那些初到草原的農區(qū)人,哪能懂得這場關系草原命運戰(zhàn)爭的奧妙呢?

  兩匹馬狂吃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把肚子吃鼓了。然而,面對這樣大范圍,大規(guī)模的草堆,大隊畜群的兵力就顯然不夠了。面對從未見過的戰(zhàn)況,老人想了半天說:調馬群來?那也不成,這兒是牛羊的草場,馬群來了,老規(guī)矩就全亂套。這么多的草堆,就是調摟草機來也摟不完啊。看樣子草原真要鬧災了……

  陳陣狠狠地說:是人災!

  兩人跨上馬,憂心忡忡地繼續(xù)往北走。一路上的草堆,斷斷續(xù)續(xù),或密或疏,向邊防公路延伸。

  兩人跑到離小獺山不遠的地方,突然從山里傳來叭叭的聲音,既不像步槍聲,又不像鞭炮聲,聲音響過之后就沒動靜了。老人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團部找道爾基當打狼參謀真是找對了人。哪兒有狼,哪兒就有他。連狼的最后一塊地盤,他都不放過。

  兩人夾馬猛跑,山谷中迎面開出一輛軍吉普。兩人勒住了馬,吉普停在他們面前,車上是兩位特等射手和道爾基。徐參謀親自開車,道爾基坐在后排座上,他的腳下是一個滿是血污的大麻袋,小車的后備箱又被撐得合不上了。老人的目光立即被巴參謀手中握著的長管槍吸引住。陳陣一看便知這是小口徑運動步槍,老人從來沒見過這種奇怪的槍,一直盯著看。

  兩位參謀一見老人便忙著問候,“塔賽諾,塔賽諾(您好,您好)”。巴參謀說:你們也去打獺子吧?別去了,我送您老兩只吧。

  老人瞪眼道:為啥不去?

  巴參謀說:洞外的獺子,都讓我們給打沒了,洞里的獺子也不敢出來了。

  老人問:你手里的是啥家伙?管子咋這老長?

  巴參謀說:這是專打野鴨子的鳥槍,子彈就筷子頭那點大,打旱獺真得勁。槍眼小,不傷皮子,您看看……

  老人接過槍,仔細端詳,還看了看子彈。

  為了讓老人見識見識這種槍的好處,巴參謀下了車,又拿過槍,四處望了望,見到20多米外山坡上,有一只大鼠站在洞外的草堆旁吱吱地叫著。巴參謀略略地一瞄,叭地一槍,便把老鼠的腦袋打飛了,鼠身倒在洞外,老人渾身哆嗦了一下。


徐參謀笑道:狼全跑到外蒙古去了。今天道爾基領著我們兜了大半天,一條狼也沒瞅見。幸虧帶了這桿鳥槍,打了不少獺子。這兒的獺子真傻,人走到離洞口十來步也不進洞,就等著挨槍子兒呢。

  道爾基用炫耀的口氣說:兩位炮手在50米外就能打中獺子的腦袋,我們一路上見一只就打一只,可比下套快多了。


  巴參謀說:呆會兒路過您家,我給您留下兩只大獺子,您老就回去吧。

  老人還沒有從這種新式武器的威力中回過神來,吉普就一溜煙地開走了。畢利格老人神情呆滯,好像還停留在他習慣中的秋季草原里。老人也可能還在回想那支便捷輕巧的長管槍,短短的一個多月,這么多可怕的新人新武器新事物新手段涌進草原,老人已經(jīng)完全懵了。吉普車的煙塵散去,老人轉過身一言不發(fā),松松地握著馬嚼子,信馬由韁地往家走。陳陣緩緩地跟在老人的身旁,他想,都說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游牧老人更痛苦,萬年原始草原的沒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滅更加令人難以接受。老人全身的血氣仿佛突然被小小的筷子子彈頭穿空,身子頓時佝僂縮小了一半,渾濁的淚水順著憔悴蒼老的皺紋流向兩邊,灑在大片大片白藍色的野菊花上。

  陳陣不知道怎么才能幫幫老人,驅散他心里的哀傷。默默走了一會,結結巴巴說:阿爸,今年秋草長得真好……額侖草原真美……等明年也許……

  老人木木地說:明年?明年還不知道會冒出什么別的怪事呢……從前,就是瞎眼的老人,也能看到草原的美景……如今草原不美了,我要是變成一個瞎子就好了,就看不見草原被糟蹋成啥樣兒了……

  老人搖搖晃晃地騎在馬上,任由大馬步履沉重地朝前走。他閉上了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含混而蒼老的哼哼聲,散發(fā)著青草和老菊的氣息,在陳陣聽來,歌詞有如簡潔優(yōu)美的童謠:

  百靈唱了,春天來了。

  獺子叫了,蘭花開了。

  灰鶴叫了,雨就到了。

  小狼嗥了,月亮升了。

  …………

  老人哼唱了一遍又一遍,童謠的曲調越來越低沉,歌詞也越來越模糊了。就像一條從遠方來的小河,從廣袤的草原上千折百回地流過,即將消失在漫漶的草甸里。陳陣想,或許犬戎、匈奴、鮮卑、突厥、契丹的孩子們,還有成吉思汗蒙古的孩子們,都唱過這首童謠?可是,以后草原上的孩子們還能聽得懂這首歌嗎?那時他們也許會問:什么是百靈?什么是獺子?灰鶴?野狼?大雁?什么是蘭花?菊花?

  衰黃而蒼茫的原野上,幾只百靈鳥從草叢里垂直飛起,扇動著翅膀停在半空,仍然清脆地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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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9-8-8 20:04:53 | 只看該作者
尾聲(1)
姜戎  


  額侖狼群消失以后的第二年早春,兵團下令減少草原狗的數(shù)量,以節(jié)約寶貴的牛羊肉食,用來供應沒有油水的農業(yè)團。首先遭此厄運的是狗崽們,草原上新生的一茬小狗崽幾乎都被拋上騰格里,額侖草原到處都能聽到母狗們凄厲的哭嚎聲,還能看到母狗刨出被主人悄悄埋掉的狗崽,并叼著死狗崽發(fā)瘋轉圈。草原女人們嚎啕大哭,男人們則默默流淚。草原大狗和獵狗也一天天消瘦下去。


  半年后,二郎遠離蒙古包,又在草叢中沉思發(fā)呆的時候,被一輛兵團戰(zhàn)士的卡車上的人開槍打死,拉走。陳陣、楊克、張繼原和高建中狂怒地沖到團部和兩個連部,但是一直未能找到兇手。所有新來的漢人在吃狗肉上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把兇手藏得像被異族追捕的英雄一樣。

  四年后一個白毛風肆虐的凌晨,一位老人和一位壯年人騎著馬駕著一輛牛車向邊防公路跑去,牛車上載著畢利格老人的遺體。大隊的三個天葬場已有兩處棄之不用,一些牧民死后已改為漢式的土葬。只有畢利格老人堅持要到可能還有狼的地方去。他的遺囑是讓他的兩個遠房兄弟,把他送到邊防公路以北的無人區(qū)。

  據(jù)老人的弟弟說,那夜,邊防公路的北面,狼嗥聲一夜沒停,一直嗥到天亮。

  陳陣,楊克和張繼原都認為,畢利格阿爸是痛苦的、也是幸運的老人。因為他是額侖草原最后一個由草原天葬而魂歸騰格里的蒙古族老人。此后,草原狼群再也沒有回到過額侖草原。

  不久,陳陣、楊克和高建中被先后抽調到連部,楊克當小學老師,高建中去了機務隊開拖拉機,陳陣當倉庫保管員,只有張繼原仍被牧民留在馬群當馬倌。伊勒和它的孩子們都留給了巴圖、嘎斯邁一家,忠心的黃黃卻拋棄妻兒跟著陳陣到了連部。但是只要嘎斯邁的牛車狗群一到連部,黃黃就會跟妻兒玩?zhèn)痛快,而且每次車一走,它就會跟車回牧業(yè)隊,攔也攔不住,每次都要呆上好多天才自己單獨一個跑回陳陣身邊,不管牧業(yè)組搬得再遠,甚至一百多里遠,它都會回來。可每次回來以后都悶悶不樂。陳陣擔心黃黃半路出事,可是見它每次都能平安回來,也就大意了,他也不忍剝奪黃黃探親和探望草原的自由和快樂。然而,一年后黃黃還是走“丟”了,草原人都知道草原狗不會迷路,也不會落入狼口,額侖狼已經(jīng)消失,即使狼群還在,草原上也從未有過狼群截殺孤狗的先例。半路截殺黃黃的只有人,那些不是草原人的人……

  陳陣和楊克又回到漢人為主的圈子里,過著純漢式的定居生活,周圍大多是內地來的轉業(yè)軍人和他們的家屬,以及來自天津和唐山的知青兵團戰(zhàn)士。然而,他倆從情感上卻永遠不能真正地返回漢式生活了。兩人在工作和自學之余經(jīng)常登上連部附近的小山頂,久久遙望西北的騰格里,在亮得耀眼、高聳的云朵里,尋找小狼和畢利格阿爸的面龐和身影……

  1975年,內蒙生產建設兵團被正式解散。但水草豐美的馬駒子河流域,卻早已被墾成了大片沙地。房子、機器、汽車、拖拉機,以及大部分職工和他們的觀念、生活方式還都留在草原。額侖草原在一年一年地退化。如果聽到哪個蒙古包被狼咬死一只羊,一定會被人們議論好幾天,而聽到馬蹄陷入鼠洞,人馬被摔傷的事情卻漸漸多了起來。

  幾年后,陳陣在返回北京報考研究生之前,借了一匹馬,去向巴圖和嘎斯邁一家道別,然后特地去看望了小狼出生的那個百年老洞。老洞依然幽深結實,洞里半尺的地方已結了蜘蛛網(wǎng),有兩只細長的綠螞蚱在網(wǎng)上掙扎。陳陣扒開草探頭往洞里看,洞中溢出一股土腥味,原先那濃重嗆鼻的狼氣味早已消失。老洞前,原來七條小狼崽玩耍和曬太陽的平臺已長滿了高高的草棵子……陳陣在洞旁坐了很久,身邊沒有小狼,沒有獵狗,甚至連一條小狗崽也沒有了。

  在北京知青赴額侖草原插隊30周年的夏季,陳陣和楊克駕著一輛藍色“切諾基”離開了京城,駛向額侖草原。

  陳陣在社科院研究生院畢業(yè)以后,一直在一所大學的研究所從事國情和體制改革的研究。楊克取得法學學士學位以后,又拿下碩士學位和律師資格,此時他已經(jīng)是北京一家聲譽良好的律師事務所的創(chuàng)辦人。這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友一直惦念草原,但又畏懼重返草原。然而30周年這個“人生經(jīng)歷”的“而立”之年,使他倆立定決心重返額侖草原。他倆將去看望他們的草原親友,看望他們不敢再看的“烏珠穆沁大草原”,看望黑石山下那個小狼的故洞。陳陣還想再到草原感受并驗證一下自己學術書稿中的論點。

  吉普一進入內蒙地界,天空依然湛藍。然而,只有在草原長期生活過的人知道,騰格里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騰格里了,天空干燥得沒有一絲云。草原的騰格里幾乎變成了沙地的騰格里。干熱的天空之下,望不見茂密的青草,稀疏干黃的沙草地之間是大片大片的板結沙地,像鋪滿了一張張巨大的粗砂紙。干沙半蓋的公路上,一輛輛拉著牛羊的鐵籠卡車,卷著黃塵撲面而來,駛向關內。一路上幾乎見不到一個蒙古包、一群馬、一群牛。偶爾見到一群羊,則亂毛臟黑、又瘦又小,連從前額侖草原的處理羊都不如……兩人幾乎打消了繼續(xù)前行的愿望。他倆都舍不得自己心中濕潤碧綠的草原美景底片被干塵洗掉,被“砂紙”磨損。


楊克在路邊停下車,拍了拍身上的干塵對陳陣說:前十來年實在太忙了,沒時間回草原看看。這兩年,我下面的人都可以獨當一面了,這才騰出空兒。可說真的,我心里還是怕見草原。今年春天張繼原回了一趟額侖,他跟我講了不少草原沙化的事兒。我作了那么長時間的精神準備,沒想到草原沙化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陳陣拍了拍方向盤說:讓我來開吧……阿爸才走了20多年,咱們就親眼看到他所預言的  
惡果了,咱倆還真得回額侖草原去祭拜他。而且,再不回去看看,小狼的那個洞可能真要被沙子填死了。老洞是稱霸草原千萬年的草原狼留在世上的惟一遺跡了。

  楊克說:百年老洞都是最結實的洞,幾百年都塌不了,才過了20多年也準保塌不了。老洞那么深,沒一百年風沙也準保填不滿它。

  陳陣說:我也想念烏力吉,真想再見到他,再向他好好請教請教狼學和草原學。只可惜,他對草原傷透了心,退休以后就離開了草原進了城,住到女兒家里養(yǎng)病去了。中國沒有競爭選拔人才的科學民主機制,耿直的優(yōu)秀人才總被壓在下面,這位中國少有的狼專家和草原專家就這么被徹底埋沒了。我看,體制黃沙比草原黃沙更可怕,它才是草原沙塵暴的真正源頭之一。

  吉普在干塵熱風中行駛了1000多公里,直到把兩條胳膊曬疼曬黑,兩人才接近額侖草原。第二天,吉普進入額侖,畢竟額侖草原是烏珠穆沁大草原的死角和邊境,兩人總算見到了連成片的稀疏草場。額侖還算是綠的,但是,不能低頭看,一低頭,草場便清澈見底,可以看清地面的沙塵和沙礫。而在過去,密密的草下全是陳草羊糞馬糞的腐殖質,甚至還長著像豆芽菜那樣的細長灰頭蘑菇。陳陣在草原的盛夏,居然想起了描寫草原初春的古代詩句,他苦澀地吟道:“草色遙看近卻無。”

  兩人的心懸了起來。他們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一條千年古河,河水沒馬膝,甚至貼馬腹。從前只有大卡車才能涉水過河,軍吉普只能加足馬力沖水才能利用慣性過河。到草原雨季,這條河經(jīng)常可以讓牧場斷郵短糧斷百貨半個月甚至一個月。陳陣和楊克正商量用什么辦法過河,“切諾基”卻已到達河岸,兩人往下一看都閉上了口。離開草原時還是水流湍急的老河,如今已經(jīng)水落石出,河床上只剩下一片濕漉漉的河砂、曬干表面的碎石和幾條蚯蚓般細小的水流。吉普輕松過河,他倆的心卻越發(fā)沉重。

  過河不久,兩人仿佛進入草原戰(zhàn)場,廣袤的額侖到處都布滿了水泥樁柱和鐵絲網(wǎng)。吉普竟然在鐵絲網(wǎng)攔出的通道里行駛。陳陣再仔細觀察鐵絲網(wǎng),發(fā)現(xiàn)每塊被鐵絲網(wǎng)圈起來的草場大約有幾百畝,里面的草比圈外的草要高得多,但是仍是稀疏草場,可以看得見草下的沙地。楊克說:這就是所謂的“草庫侖”了,牧區(qū)的草場和牲畜承包到戶以后,家家都圈出一塊草場留作接羔草場,夏秋冬三季不動。陳陣說:這點草怎么夠啊?楊克說:我聽說這幾年牧民都開始減少自己的牲畜,有的人家已經(jīng)減了一半了。

  又路過幾個“草庫侖”,兩人發(fā)現(xiàn)每個草庫侖中間都蓋有三四間紅磚瓦房和接羔棚圈。但在這個季節(jié)房子里都沒有住人,煙囪不冒煙,門前也沒有狗和牛犢。牧民可能都趕著畜群遷到深山里的無主草場去了。陳陣望著草原上一層又一層的鐵絲網(wǎng)感慨道:在這盛產蒙古最出名的烏珠穆沁戰(zhàn)馬的草場,過去誰敢修建鐵絲網(wǎng)啊?到了晚上,那還不成了絆馬索,把馬勒傷勒死?可如今,那曾經(jīng)震撼世界的蒙古馬,終于被人趕出了蒙古草原。聽說牧民大多騎著摩托放羊了,電視上還把這件事當作牧民生活富裕的標志來宣傳,實際上是草原已經(jīng)拿不出那么多的草來養(yǎng)馬了。狼沒了以后就是馬,馬沒了以后就是牛羊了。馬背上的民族已經(jīng)變成摩托上的民族,以后沒準會變成生態(tài)難民族……咱們總算見到了農耕文明對游牧文明的“偉大勝利”。現(xiàn)在政治上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國兩制”,可是漢民族在意識深處仍然死抱著“多區(qū)一制”,不管農區(qū)牧區(qū),林區(qū)漁區(qū),城區(qū)鄉(xiāng)區(qū),統(tǒng)統(tǒng)一鍋燴,炮制成一個“大一統(tǒng)”口味。“偉大勝利”之后就是巨大的財政補貼,可是即便貼上100年,草原的損失也補不回來了。

  兩人沿著土路向原來的連部所在地開去,他倆急于想見到牧民,見到人。但是,翻繞過那道熟悉的山梁,原連部所在地竟是一片衰黃的沙草地,老鼠亂竄,鼠道如蛇,老鼠掏出的干沙一攤又一攤。原先的幾排磚房土房已經(jīng)一間不剩。陳陣駕著車在曾經(jīng)喧鬧的連部轉了一圈,竟連一條墻基也沒有壓到,卻幾次陷到壓塌的鼠窩里。兩人才離開這里20年,所有殘基卻已被一年疊一層的黃沙掩蓋得如此干凈。

  陳陣嘆道:草原無狼鼠稱王。深挖洞,廣積糧,誰說老鼠不稱霸?中國人雖然也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可是潛意識里卻尊崇鼠性,十二生肖鼠為首。子鼠與子民,與小農意識在目光、生育、墾殖和頑固方面何其相似。

  楊克又替換了陳陣,他瘋似地把車開到最近的一個小山包。登高遠望才總算在北面找到了一些牛群和幾座冒著炊煙的房子,但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蒙古包。楊克立即駕車向最近的炊煙疾馳而去。剛走出十幾里,忽然遠處土路上卷起長長一溜黃塵,陳陣多么希望是馬倌的一匹快馬啊。開到近處卻發(fā)現(xiàn)是一輛锃亮的雅馬哈摩托。一位身著夾克衫,頭戴棒球帽的十五六歲蒙古少年,一個原地掉頭急剎車,停在吉普車的旁邊。陳陣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少年肩上竟然斜背著一支小口徑步槍,摩托車的后座旁邊還掛著一只半大的老鷹,正滴著血。陳陣眼前立即閃現(xiàn)老阿爸第一次見到這種槍驚惶失色的眼神。他沒想到蒙古孩子也已經(jīng)擁有這種武器,而且還坐在更先進的進口兩輪機器上使用這種武器。


楊克急忙用蒙語問候,并亮明自己的身份,報了自家的名字。少年白紅的臉上露出陌生和冷淡,他一邊瞪大眼睛望著“切諾基”,一邊用東北口音的漢話說,他是朝魯?shù)男鹤樱瑥拿死镏袑W回家過暑假。陳陣想了半天才想起,朝魯是外來戶,是原場部管基建隊的一個小干部。聽張繼原等同學說,草原改制以后,所有兵團和牧場留下的轉業(yè)軍人和場部職工也都分到了草場和牲畜,變成了漢式生活方式的牧民,額侖草原憑空增加了百分之三十的漢式定居牧業(yè)點。


  陳陣問:你打老鷹干什么?

  少年說:玩唄。

  你是個中學生難道不知道保護野生動物?

  老鷹叼羊羔,怎么不可以打?額侖的老鼠太多,打死幾只老鷹,外蒙的老鷹馬上又會飛過來的。

  楊克問了巴圖和嘎斯邁家的地點。少年指了指北邊說,過了邊防公路,最北邊的,最大的一個石圈就是他們家。說完,急轉180度,頭也不回地朝著老鷹盤旋的山頭沖去了。

  楊克和陳陣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變成了額侖草原的客人和外人,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越來越強地排斥他倆的到來。楊克說:咱們誰家也別去,先直奔巴圖家。只有見到嘎斯邁他們,咱倆才不是外人。

  吉普加快車速,沿著他倆熟悉的草原遷場古道朝邊防公路飛馳。陳陣開始尋找山包上的旱獺,微微突起的古老獺洞平臺依然散布在山包上,獺洞旁邊的草也比較高。然而,跑了幾十里,卻一只獺子也沒有發(fā)現(xiàn)。楊克說:連小孩都有了小口徑步槍,你還能找到獺子嗎?陳陣只好收回目光。

  吉普路過幾家有人住的房子,但是,沖出來的狗卻又少又小,一般只有兩三條,而狗的體格竟比北京別墅區(qū)里的“黑背”狼狗還要小。從前吉普路過蒙古包,被七八條十幾條毛茸茸巨狗包圍追咬的嚇人場面見不到了,狗的吼聲再也沒有了以前能嚇住草原狼的那種兇狠氣概。楊克說:狼沒了以后就是狗,狗沒了以后就是戰(zhàn)斗,戰(zhàn)斗沒了以后就只剩下懶散和萎靡了……草原狗可能比北京城里的狗更早成為人們的寵物。

  陳陣嘆道:我真想二郎啊,要是它還活著,這些苗條的狗還能叫做狗嗎?

  楊克說:草原沒了狼,其它各個環(huán)節(jié)全松扣了。沒有狼,猛狗變成了寵物,戰(zhàn)馬變成了旅游腳力和留影道具。

  陳陣揉了揉吹進眼里的沙子,說:漢人對草原一無所知,現(xiàn)在的政策對草原功能的定位還是沒定準,重經(jīng)濟,輕生態(tài)。內蒙草原是華夏的生態(tài)和生命的屏障,應該把內蒙草原定為生態(tài)特區(qū),給予生態(tài)財政補貼,實行特別通行證制度,嚴禁農業(yè)、工業(yè)和流民進入草原。

  吉普進入原來二隊的黃金寶地——春季接羔草場,可眼前一片斑駁。禿地與沙草一色,硝粉與黃塵齊飛。陳陣滿目干澀,望著草甸東北邊遠遠的黑石山,他真想讓楊克把車直接開到那里的山腳下。

  楊克說:我在電視里看了20年的《動物世界》,越看我就越想罵你和罵我自己。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欠草原那么重的債。內蒙草原腹地七條最棒的小狼崽,個個都是珍稀品種,全死在你的手里了。我成為你的最大幫兇。現(xiàn)在我兒子一提起這件事,就罵我愚昧!農民!殘忍!唉,從現(xiàn)代法律上講,我的法律責任也不小,是我支持你去掏狼窩的。要是我不去,你肯定不敢一個人半夜上狼山的。上海知青在云南的孽債,還可挽回,補救,而且還能重新找回那么可愛的女兒,讓我好生羨慕。可你我的孽債,真是無可挽回了……還是女兒好啊。我那個兒子,在家里是條狼,可一出門連只山羊都不如。被同學一連搶走三個錢包,都不敢吭一聲。

  陳陣默然。楊克又問:你這20年,國內國外,模型體制,經(jīng)濟政治,農村城市研究了一大圈,為什么最后又轉回到國民性的課題上來?

  陳陣反問道:難道你認為這個問題不解決,其他的問題能得到最終解決嗎?

  楊克想了想說道:那倒也是。自從魯迅先生提出國民性的問題以后,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中國人好像始終就除不掉那個病根……改革20年了,進步不小,可走起來還是病病秧秧的,你就找個時間先給我開個講座吧。

  吉普一過高坡上的邊防公路,可以俯看漫長的邊境線,兩人都驚大了眼睛。原先20多里寬的軍事禁區(qū)和無人區(qū),終于被人畜的增長壓力所突破,如今成了人畜興旺的牧場。這里竟是行駛1000多公里以后所見的唯一還能叫作草原的草場。草場的草雖然比過去矮了一大半,但仍是一片深綠,被軍事禁區(qū)保護了幾十年的草地還沒有明顯地出現(xiàn)沙化的跡象。大概也受到邊境那邊原始草原的濕氣侵漫,這片草場竟顯出一些被霧露滋潤的嫩青色。一路上所見的干黃蕭條印象頓時為之一掃。草場上紅磚瓦房,石圈石棚像一座座散布在邊境線上的明碉暗堡,每座房子大多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是一片片個人承包草場的中心。眼前的邊境線草場散布著數(shù)十群牛羊,使兩人吃驚的是羊群,每群羊龐大無比,大多超過3000只,有的甚至多達4000只。游牧已變成定居定牧。

  楊克掏出精致的高倍望遠鏡,仔細地看了看說:這里的羊群也太大了,咱倆可從來沒有放過這么大的羊群,比咱倆放的羊群大一倍,羊倌還不得累死啊?


陳陣說:原來的羊群是集體的,要是歸私人所有,再大的羊群也能管得過來。個人管不了,可以雇人管啊,還可以提供就業(yè)崗位,利益刺激勞動積極性嘛。

  陳陣面對如此興旺的定居牧場,卻感到腳下發(fā)虛。從前在夏季新草場集中扎營,集中放牧,人們都不用擔心,牧草啃矮了,還有三季保存完好的草場可用。但是,定居定牧的畜群除了“草庫侖”里的草以外,再沒有其他草場了。兩人都急于想知道牧民以后怎么辦?陳陣  
覺得這也許是內蒙草原最后的一線虛假繁榮了。

  兩輛摩托和一匹快馬向“切諾基”沖來。陳陣終于看見了久違的草原騎手。摩托還是比馬先沖到吉普跟前,一個身著藍色蒙古單袍的壯漢剎住了車。陳陣和楊克幾乎同時高喊:巴雅!巴雅!兩人跳下吉普,高大的巴雅爾像熊一樣地抱住陳陣,氣吁吁地說:陳陳(陣)!陳陳(陣)!阿一看到車就知道你來了,她讓我來接你回家。說完又狠狠抱了抱陳陣,然后又去抱楊克,又說:阿知道陳陳來你也一定來,都住我家去吧。

  兩個小青年也跳下馬,跳下車。一個十六七歲,一個十四五歲。巴雅爾說:趕緊叫爺爺,這是陳爺爺,這是楊爺爺。兩個孩子叫過以后,便圍著“切諾基”轉著看。巴雅爾又說:這兩個孩子放暑假,剛從盟里回來。我想往后讓他倆到北京上大學,這兩個孩子就可以交給你們倆了。快上車吧!阿聽張繼原說你們倆要來,都快想出病來了。

  吉普跟著摩托和快馬朝最遠處的炊煙處沖去。巴圖和嘎斯邁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互相攙扶著迎出了兩里地,陳陣跳下車,大喊:阿!阿!巴圖!和兩位老人熱淚擁抱,嘎斯邁的淚水滴在陳陣的肩膀上。她雙拳敲砸陳陣的肩頭,生氣地說:你20年也不回來!別的知青都回來過兩三次了,你再不來我就死啦!陳陣說:你可不能死,是我該死,讓我先死好了!嘎斯邁用粗糙的手掌擦干陳陣的眼淚,說:我知道你一讀進書里面,就連你自個兒的親阿爸親額吉都忘啦,哪還能想起草原上的家。陳陣說: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草原,我在寫草原的書,還寫阿爸你們一家呢,我哪能忘掉草原上的家呢?這些年我一直活在草原上,和你們在一起。陳陣急忙扶兩位老人上車,將車開到家。

  這個家有一個巨大的石圈,要比從前牧業(yè)隊的石圈大兩倍。車過石圈,在圈墻的西面是一排寬大的新瓦房,帶有電視天線和風力發(fā)電機。房子的西窗下還停著一輛帆布篷已經(jīng)褪色的老式北京吉普。房子和石圈周圍方圓一里都是沙地,稀稀落落長著半人高的灰灰菜。陳陣在房前停下了車。他離開額侖草原20年,再回來時卻跨不進老阿爸住過的蒙古包了,心里頓感失望。

  陳陣和楊克從車上卸下好煙好酒、罐頭飲料、果凍奶糖、披肩護膝、皮帶打火機、“敵殺死”等等禮物,抱進蒙古式的客廳。客廳有40多平米,沙發(fā)茶幾,電視錄像,酒柜酒具一應俱全。一幅淡黃色的成吉思汗半身像大掛毯,掛在墻壁正中,圓眼吊睛和藹地望著他的蒙古子孫和客人。陳陣恭敬地站在像前看了一會兒。

  嘎斯邁說:這是阿爸的一個親戚,從外蒙回額侖老家探親的時候帶來的。那個親戚還說,這邊真富啊,道路特別好,就是教育和草場不如那邊……

  一家人坐下來喝奶茶,吃新鮮奶食。

  嘎斯邁已經(jīng)不愛吃大白兔奶糖了,但是她卻很領這份情。她微笑道:你還真沒有忘記我,那時候你給狗吃都不給我吃。嘎斯邁很快就對她從未見過的果凍贊不絕口,學著陳陣的動作,往嘴里擠了一個又一個。她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牙掉沒了?帶來這老些不用牙的好吃東西。

  陳陣摸了摸鬢角說:連我都老了,白頭發(fā)都有了,牙也掉了幾顆,我哪能忘記你。我在北京跟好多人講過你敢一個人抓蒙古大狼的尾巴,還把尾巴骨頭掰斷。好多人都想到草原來旅游,還想見見您吶。

  嘎斯邁連忙擺手道:不見!不見!外蒙的親戚講,他們那兒有專門保護狼的地盤,不讓打狼了。這會兒咱們電視里也講不讓打狼了,你怎么盡跟人家講我的壞事兒呢?

  天色已暗,房外傳來熟悉的羊蹄聲。陳陣和楊克急忙出包,羊群像洪水般地漫過來。一個漢裝打扮的羊倌,騎著馬轟趕著羊群。陳陣猜想這可能就是額侖草原上新出現(xiàn)的雇工。兩人上前幫著慢慢趕羊入圈。巴圖微笑道:你們兩個羊倌的老本行還真沒忘,20多年了,還知道吃飽的羊群不能快趕。

  陳陣笑道:草原的事,我一點都忘不了的。又問:這群羊真夠大的,有多少只?

  巴圖說:3800多只吧。

  楊克噓了一聲說:大大小小這些羊,就算平均一只羊150—170元,那你的家產,光羊群就價值六七十萬了。再加上牛群、房子、汽車、摩托,你已經(jīng)是個百萬富翁啦。

  巴圖說:沙地上的財產靠不住啊。要是這片草場往后也跟外來戶的草場那樣沙化了,我家就又成貧下中牧了。

  楊克問:分給你家的草場能養(yǎng)多少羊啊?

  巴圖將圈門關好,說:要是雨水足,我的草場可以養(yǎng)2000多只羊;要是天旱,就只能養(yǎng)1000只。這些年連著旱,四五年沒下過透雨了,這會兒能養(yǎng)1000只都難啊。

  陳陣聽得嚇了一跳,忙問:那你怎么敢養(yǎng)這么多的羊呢?


巴圖說:你準是要說我不管載畜量了吧。住在這片草場的都是原來嘎斯邁牧業(yè)組的牧民,都是你阿爸帶出來的兵,都懂載畜量,知道愛惜草場。我養(yǎng)這么多的羊,有一半只養(yǎng)半年,到下雪前我就要賣掉2000只,把當年的1400多只大羔子,還有幾百只羯羊、老母羊全賣掉。草場剩下的草差不多就夠羊群過大半個冬天了。我再把賣羊得的錢,拿出一小半買一大圈青干草,整群羊就能過冬了。夏末秋初,我也把羊群趕到深山的荒草場去,這些年天旱,蚊子都干死了,羊群在深山里也能抓上點膘……


  回到客廳,巴圖繼續(xù)說:我們小組的人家還是用草原蒙古人的老法子,草好就多養(yǎng)羊,草賴就少養(yǎng)羊。養(yǎng)羊跟著騰格里走,跟著草走,不跟人的貪心走。可是那些外來戶哪懂草原老規(guī)矩,自個兒草場的草啃沒了,就常常趕羊過來偷吃草,真讓人生氣。還有一些本地蒙古的酒鬼二流子也討厭,把分到的羊全換酒喝了,老婆跑了,孩子野了,現(xiàn)在就靠出租自個兒的草場活命,一年收一兩萬租金。

  陳陣問:誰來租草場?

  巴圖憤憤地說:一些從半農半牧區(qū)新來的外來戶,這幫人根本不顧載畜量,只能養(yǎng)500只羊的草場,他們就敢養(yǎng)2000只、3000只,狠狠啃上幾年,把草場啃成沙地了,就退了租,賣光了羊,帶著錢回老家做買賣去了。

  楊克對陳陣說:沒想到外來的“過江龍”越鬧越成勢了,草原早晚都得毀在他們的手里。

  陳陣對巴圖和嘎斯邁的草場和家業(yè)有了點兒信心,說:看到咱們家的日子過得這么好我真高興啊。

  嘎斯邁搖搖頭說:大草場壞了,我家的小草場也保不住啊。草原干了,騰格里就不下雨,我們這些家的草場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要供四個孩子上學,還要留出錢給孩子結婚蓋房子,還要看病,還要存一大筆錢防大災……現(xiàn)在的孩子都只顧眼前,看什么就想買什么……剛才他們看見你們的高級車了,一個勁兒想讓巴雅買你們這樣的車。我怕草原上的老人都走了以后,年輕人就不懂草原的老規(guī)矩了,拼命多養(yǎng)羊,用羊來換好車,好房子,好衣服……

  楊克說:怪不得我一下車這小哥倆就纏著我問這車多少錢。

  嘎斯邁說:蒙古人也應該搞計劃生育,孩子多了,草原養(yǎng)不起他們啊。這兩個男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學,再回到草原放羊,往后結婚分家,羊群也要分家。羊群一分家,就顯小了,他們就更想多養(yǎng)了,可草場就這么大。這小片草場要是再蓋幾個房子,草場就要被壓死了……

  巴雅爾一直在屋外殺羊,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一個同樣結實的蒙古女人,端進來滿滿一大盆手把肉。陳陣和楊克也拿出各式罐頭和真空包裝食品。天尚未暗下來,客廳里的電燈卻突然亮了。

  陳陣對巴圖說:嘿!真亮堂!牧民終于不用點羊油燈了。那時候我湊近油燈看書,常常把頭發(fā)燒焦。

  楊克問:風力發(fā)電機發(fā)出的電能用多長時間?

  巴圖笑著回答道:有風的時候,風力發(fā)電機轉一天,把電存到蓄電池里,這些電可以用兩個小時,要是不夠用,我還有小型柴油發(fā)電機呢。

  不一會兒房外響起一片喇叭聲,整個嘎斯邁“部落”的人幾乎都開著吉普和騎著摩托來了,把寬大的客廳擠成了罐頭。草原老朋友相見,情感分外火辣,陳陣和楊克挨了一拳又一拳,又被灌得東倒西歪,胡言亂語。蘭木扎布仍然瞪著狼眼,梗著牛脖子,這會兒又擼著山羊胡子,沖著楊克大叫:你為啥不娶薩仁其其格?把她帶到北京去!罰……罰……罰酒!

  楊克醉醺醺地大言不慚:你說吧!百靈鳥雙雙飛,一個翅膀掛幾杯?

  老友們驚愕!酒量已不如當年的蘭木扎布忙改口道:不……不對!不……不罰酒!罰你把你的高級車借……借我開一天。我要過……過過好車癮!

  楊克說:是你說,我這個“羊羔”配不上額侖最漂亮的“小母狼”的,我哪敢娶她啊,全怪你!借車好辦,可明天你開車不能喝一滴酒!

  蘭木扎布一人把著一瓶瀘州老窖,狠狠地灌了一口說:我……我沒眼力啊!你沒娶薩仁其其格倒也沒啥。可我為啥就沒把我的小妹妹烏蘭嫁給你,要不,草原上打官司就有北京的大律師上陣啦。這些年破壞草場的人太多,還到處挖大坑找礦石,找不著,也不把坑埋上……北京少給我們草原一點錢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給草原法律和律師!他又灌了一口酒高叫:說好了!明天我就來開你的車!你先把鑰匙給我!

  接著,沙茨楞、桑杰等各位老友都來借車。

  楊克已醉得大方之極,連說:成!成!成!往后你們打官司也找我吧。說完便把車鑰匙扔給了蘭木扎布。

  眾人狂笑。接著便是全部落的豪飲高歌、男女大合唱。唱到最后,大伙兒都選擇了蒙古最著名的歌手騰格爾的歌。歌聲高亢蒼涼,狼聲歐音悠長,如簫如簧:……這……就歐……是……蒙古歐……人……熱……愛……故歐……鄉(xiāng)的人……

  酒歌通宵達旦,眾友淚水漣漣。

  酒宴上,陳陣和楊克像北京“二鍋頭”一般,被好客又好酒的各家定了單,一天兩家,家家酒宴,頓頓歌會。那輛藍色“切諾基”成了好友們的試用車、過癮車和買酒運酒的專用車,并用它接來其他小組的老友們。巴圖家門口成了停車場,第二天下午幾乎半個大隊的吉普和摩托都停在這里,騎馬來的卻很少。牧民說,要不是冬天雪大,騎摩托放不了羊還得騎馬,可能蒙古馬早就沒人養(yǎng)了。原來二大隊的四群馬,現(xiàn)在就剩一群,還沒有原來的半群大。巴圖說:狼沒了,草少了,馬懶了,跑不快了,個兒頭也沒從前大了,額侖馬沒人要嘍。陳陣還發(fā)現(xiàn),畢利格那一代的老人都不在了。楊克教的那些小學生已經(jīng)成為額侖牧業(yè)的主力軍。

三天之內兩人喝得血壓升高,心動過速。不過,草原上的漢家菜園子已成規(guī)模,酒桌上天天頓頓都能吃到大盆的生蔬菜蘸醬,要不然,他倆的血脂膽固醇也要升高。連日的酒宴,小組的牧業(yè)也癱了一半,全靠外來雇工支撐。陳陣問過雇工,他們每月的工資是200元加兩只大羊,同時管吃管住,干得好年終還有獎勵。有一位雇工說,他是額侖西南邊400里一個蘇木(鄉(xiāng))的牧民,前幾年他家也有1700多只羊,日子不比額侖的牧民差多少,他家也雇了一個牧工。可是草場一年不如一年,前年一場大旱,沙起了,草焦了,羊渴死餓死一大半,他  
只好出來打工。可是一年下來掙到的二三十只大羊也不能運回老家,老家沒草,活羊沒用了,只好賣掉,換成錢帶回家……

  兩人在各自的老房東家睡了整整一天才緩過神來。第四天,陳陣又和嘎斯邁一家人聊了大半夜。

  第五天清早,陳陣和楊克駕車開往黑石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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