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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頭的愛情
清秋子
作者簡介
清秋子,生于重慶,長于長春。早年曾下鄉(xiāng)插隊8年,其間開始閱讀文學(xué)作品并寫作。努力寫詩約十年,曾有一詩收入《朦朧詩選》。
80年代末以來,南下打工。十?dāng)?shù)年中,曾任公司職員、報刊編輯及執(zhí)行主編,輾轉(zhuǎn)于南北。從2001年起,定居海口,現(xiàn)供職于某媒體。
2003年初上網(wǎng)并開始網(wǎng)絡(luò)寫作,先后在網(wǎng)上發(fā)表長篇小說《我在北京的“地老鼠”生活》、《那年頭的愛情》(原名《六蓮》)、《深圳,你讓我淚流滿面》、《折騰十年》(原名《我的青蔥歲月》)及長篇散文《春節(jié),我在上海東奔西走》、《“牛魔王”懺悔錄》等。幾乎每一部作品,都能引起網(wǎng)絡(luò)讀者的極大反響,從而名聲大振,被譽為“實力派網(wǎng)絡(luò)作家”。
內(nèi)容簡介
故事發(fā)生在海南的一個山清水秀的鄉(xiāng)村。海口某公司職員白若川,被臨時派到公司設(shè)在這里的養(yǎng)鱉場監(jiān)督工作,認(rèn)識了鄉(xiāng)村小姑娘六蓮和她的父親吳老伯。白與六蓮父女倆有了密切的交往,發(fā)現(xiàn)了他們淳樸美好的內(nèi)心世界,也為他們艱難的生活境況而感嘆。在這一段交往中,白若川與六蓮產(chǎn)生了朦朧而真摯的感情,但終究被世俗的重重障礙所阻隔,只能是鏡花水月。在一段時間里,吳老伯連續(xù)遭遇病痛和人禍,寧靜的生活受到?jīng)_擊。六蓮不安于在寂寞的鄉(xiāng)村里荒廢時光,渴望與白若川一起前往海口,開始新的人生,但最終這個唯一的希望也成為泡影。白若川所在的公司養(yǎng)鱉場因與當(dāng)?shù)卮迕癞a(chǎn)生種種利益沖突,也充滿了動蕩不安。各色人物的欲望、利害,糾葛在一起,展示了一幅當(dāng)代農(nóng)村的世相百態(tài)。
小說筆調(diào)優(yōu)美純凈,有沈從文的淡雅之風(fēng)。對鄉(xiāng)土風(fēng)俗、自然景色都有獨到的描寫。小說塑造的主要人物栩栩如生,個性飽滿,如在目前。其他人物如村長霍半、鱉場工人老金、主管小郭、鄉(xiāng)村個體戶馬寡婦,也都虎虎有生氣,具有鄉(xiāng)村人物的典型性。
小說反映上世紀(jì)90年代末鄉(xiāng)村的各種變化與矛盾,揭示了底層群體的內(nèi)心世界,從一個角落描繪了鄉(xiāng)村生活的全貌,實為近年來不可多得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佳作。
宣傳文案
沈從文先生的《邊城》,構(gòu)筑了一個文學(xué)伊甸園。那山、那水、那人,如淡彩畫,永久留在幾代讀者的心頭。《邊城》那樣的意境,于今幾乎已不復(fù)可得。甚囂塵上的現(xiàn)代潮流,把一切精致、質(zhì)樸與優(yōu)雅都席卷以去。然而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luò)作家清秋子,以其空靈、深摯、優(yōu)美的文筆,給當(dāng)今讀者描畫了一幅新時代的《邊城》。
公司職員白若川因偶然機會下鄉(xiāng),認(rèn)識了農(nóng)村少女六蓮及其父親吳老伯,與父女倆有了密切交往。不期然地,白若川與六蓮之間產(chǎn)生了一段真摯而又復(fù)雜的感情。
清秋子的長篇小說《那年頭的愛情》(原名《六蓮》),就在這段凄美而又注定無望的感情糾葛中緩緩展開,揭示了目前尚不能消解的城鄉(xiāng)間的巨大鴻溝給人帶來的傷害。小說以清新流利的筆觸,刻畫了楚楚動人的鄉(xiāng)村姑娘六蓮以及一系列生動可感的鄉(xiāng)村人物,描繪了他們的生活與命運。小說最為令人扼腕嘆息的,是在明媚如畫的鄉(xiāng)間背景下,六蓮純凈的內(nèi)心世界與她熾熱的愛情追求,竟然換來的是一個無比哀婉的結(jié)局。
這樣的故事,似乎不是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但又的的確確是來源于真實生活。小說里的一草一木,人物的一顰一笑,都讓人似曾相識、砰然心動。我們不能不感嘆:生活的美好與不圓滿,是無處不在的。
題記
我希冀寫一部不死的作品,能在世世代代的人閱讀興趣里活著。我這夢,做了好久。記得當(dāng)初拿起筆來做文學(xué)涂鴉的時候,還是青年。在大平原上的鄉(xiāng)村土炕上,讀過,寫過。因此我的寫作,應(yīng)是有鄉(xiāng)村的一部分血緣。鄉(xiāng)村多的是苦澀,但也有“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的溫婉。不經(jīng)歷者,不會知道那亦有無限的畫意。
然而那時的種子,并未發(fā)芽,或者說未能長成,直至過了知天命之年,才終于有了這本傾訴鄉(xiāng)村至美的小說。我用的背景,是亞熱帶的鄉(xiāng)村。與北方的蒼然不同,椰子樹下的人與物,總有電影《情人》中那種耀眼的亮色。這小說的靈感,或許就來自于一個畫面:郁郁蔥蔥的樹下,有風(fēng),有篩過的陽光,有一個純凈的亞熱帶女孩。為了這幅畫,就應(yīng)該有一個故事。
于是,果真就有了一篇這樣的小說。
小說里的人,是不可能真實存在的。但在我的感覺里,在寫作的日子里,他們就漸漸都成了真的,呼吸著,喜怒哀樂著,在蔥綠的山野里,向我伸出手來。我真心喜歡他們。我希望,人間真的可以有這樣一個烏托邦,能容我緩緩走入,與他們分享晨昏間的苦樂。
沈從文先生說,其實作品能不死,當(dāng)為其中人物對個人生命有所影響。我寫出的人物影響了我本人,但愿也能影響若干喜愛憧憬的人。人活著,總還是需要優(yōu)美故事的。
1
村子略帶神秘的邊緣處,蕉林中那所老宅子,與全國各處的民宅都不相同,整個布局是橫向里呈扁長狀,共有兩進(jìn),每進(jìn)七間大房。全宅坐落在一個三尺高的基座上,且又坐西朝東。不知這家的祖上造房時,采用這種朝向是何用意。由此地向東,走十六里路便是海,也許是想多攏些海風(fēng)的鮮味進(jìn)來也未可知。外人到村里來,都稱奇。村人們看了這宅子許多年,倒也不以為奇了。
白若川來到公司設(shè)在這兒的養(yǎng)鱉場,就與這老宅做了鄰居。一墻之隔,兩下里雞犬相聞。從這一天開始,山村里的這個夏秋,與老宅有關(guān)的若干人物,就發(fā)生了一些故事。
這白若川年紀(jì)四十尚不到,在海口的公司做了多年的助理,早些年跟老板一道打拼,吃了不少苦。后來日子好了,坐進(jìn)空調(diào)寫字樓里辦公,早晚挨不著風(fēng)雨,因此面相尚嫩,說是三十出頭也混得過去。不知何故忽然一日就做得厭了,跟老板提了請求,要下鄉(xiāng)來監(jiān)管這小小的鱉場。老板與他相處數(shù)年,已儼若兄弟,知道此君常會犯些古怪,便忍住笑,答應(yīng)了,讓他且去鱉場散淡一回。瑣事還是讓場里的主管小郭管著,不用他若川負(fù)什么責(zé)。但叮囑他凡事多留意,莫叫那個鬼精靈的湖南人小郭在錢上做手腳。
白若川領(lǐng)了命,當(dāng)下由公司派奔馳車送了過來。他戴一副無框鈦金架眼鏡,斯斯文文。到鱉場幾日,除了與小郭私下聊了幾回,跟其他人都不大言語。日頭毒時,就躲在住處讀書。這鱉場圍墻的四角各有一幢值班崗樓,是夜間防賊用的,一丈見方,兩丈多高,二層上四面皆有窗,以備瞭望。鱉場的湖南籍工人見這四個東西實在像日本兵的炮樓,索性就叫了“炮樓”。其中一座,臨時清掃干凈,給若川做了住處,正好閉門讀書。那些書,都無甚正經(jīng)書籍:野史、政治家傳記、偵探小說,還有一兩本流行的科普讀物。偶或,薄暮時吃罷夜飯,暑氣不那么烈了,他才踱出鱉場院門,在山野間左趟右踅,逍遙好一陣兒。說來也是,在蕉葉錯落、雞豕當(dāng)?shù)赖泥l(xiāng)間,有這樣一個衣冠整齊的人物游來逛去,在那村中也應(yīng)是罕見的奇景了。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子的生活很奇異,飄飄忽忽的。
一般地說,知識人從商,大致能分化成兩類。一類是精明型,眼快心狠,極易入道,抓住個機會躥將上去,就大功告成。另一類則是糊涂型,老顧著良心尊嚴(yán),負(fù)擔(dān)極多,老一套思路怎么也甩不凈,有許多事,不能抹下臉來做,因此也就總無長進(jìn)。白若川屬后一類。不能說他不聰明,上下左右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他都能理得清,辦事也干凈,但就是骨子里還是有些渾噩。公司里幾乎人人都在撈黑錢、吃回扣,若論這些,白若川應(yīng)是比誰都有條件,但他就是死不肯做。人勸他:“那么愚忠有什么用,老板還能跟你平分天下嗎?”若川充耳不聞,只說任何事都有報應(yīng),不落在自己身上也會落在兒孫身上,仍是不肯揩公司的油。職員們便不把他視為同道。老板知道這一點,則對他信任有加。但若川畢竟從文人脫胎而來,一天不摸那些雜書,就嗒然若失。老板對他這無用之癖又甚為不滿,以為他還不夠盡全力,用話敲打過幾回,見他不省,也就罷了。
2
這一日,又是吃罷夜飯,白若川朝一同吃飯的工人撒了一圈兒煙,又聽他們聊了會兒附近鎮(zhèn)上的發(fā)廊妹,頗覺無趣,就獨自出來。夏日里天黑得稍晚,此時正是漫天火燒云,紅得像炭火。遠(yuǎn)處秀娘山的輪廓美若躺伏的處子。若川慨嘆著鄉(xiāng)間景色的清新,信步就出了門,向左一拐,驀地看見——晚霞中有一座被映得通紅的老宅子。
這地方是亞熱帶,緯度低,黃昏沒有北方那么漫長,只是一晃眼就過去了。但因為空氣濕度大,天上的殘光就格外繁復(fù)。老宅子在奇幻的暮光里,像個橫臥的巨獸。陳年磚瓦上的青苔與烏痕,猶如大象身上的皺皮,收進(jìn)了滿世界的滄桑。更叫若川吃了一驚的是,在后廊的圍欄上,正坐著個白衣白褲的小女子,雙手抱膝,在聽半導(dǎo)體收音機。那姑娘大約十七、八歲,皮膚較白。在當(dāng)?shù)兀s有四分之一的人屬于這種膚色,天然白皙,在烈日下勞作也不大見黑。若川覺得,在老屋的背景下,這女孩就是一株滴水的白蓮,清爽得難以形容。
姑娘光著腳,用腳一下下晃蕩著打拍子。收音機里在放一支女聲的“滴噠滴,滴噠滴”的歌子,是流行歌曲。那情景甚是悠閑。廊上忽地又躥出一只白毛小犬,跳上欄桿,遠(yuǎn)遠(yuǎn)的朝若川吠。
白若川走上前去,那女孩分明看清了他,嘴上卻未停地跟著廣播在哼,只在眼神里笑著打了個招呼。一曲歌罷,她先張口道:“阿叔,吃過飯了?”若川點點頭,走到離她三尺來遠(yuǎn)的地方,蹲下,摸出煙來抽。白毛犬見主人與若川友善,便跑過來,也蹲下。
女孩見這情形,噗地笑了,說:“你這樣子,怎么跟我老爸一樣?你難道也是做過田的?”若川也不禁一樂:“是么?”女孩從廊上遞了一張竹椅下來,若川接了,坐下。抬頭望望,贊嘆了一句:“你們家的宅子,真夠大!祖上是有錢人吧?”女孩關(guān)了收音機,回頭瞟一眼紅光流溢的屋檐,說道:“我家哪蓋得起這樣的房子,是華僑的。一個老太公,全家都在印度尼西亞,不回來了。我們家算是給他們守祖宅。”若川明白了,點頭道:“這倒是不錯。”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問他:“你是剛來的?是白助理?”“是啊,你怎知道?”姑娘開顏一笑:“村里人都知道了,白助理駕到,是老板把他的紅人派來管鱉場了。小孩子還給你編了歌謠哩。”白若川眉毛一動,知道這小村靜如潭水,他的到來,也算不大不小的一樁新聞,便很感興趣,問:“歌謠是怎么講的?”女孩說:“你聽好啊——”說著,便念了出來:
白助理,助理白,
吃面包,喝牛奶,
坐奔馳,爆輪胎,
一個跟斗栽下來。
聽女孩念罷,白若川開懷大笑,差一點咳起來,連說:“編得好,編得好!不過,有些冤枉了我。我跟工人天天吃地瓜飯,吃得嘴里淡出鳥來,哪來的什么面包牛奶?”
女孩扁扁嘴,起意要跟他爭執(zhí):“在城里不是這樣吃早飯的么?”若川吁口氣說:“你是把城里想得太好了。我這打工族啊,早上睜眼就要拼死去趕工,跟你們一樣,吃點白粥、蓮蓉包填肚子罷了。”女孩眉頭一擰,提高了聲調(diào)說:“還說城里不好?我們鄉(xiāng)下里,哪里能天天吃蓮蓉包!”若川聽了心里一懔,方才意識到,自己是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里。
他打量了一下小姑娘,見她一點沒化妝,但面色鮮艷,眼睛像含了水,嘴唇尤其紅,是鮮花盛放的那種樣子。他想不到鄉(xiāng)里還有這樣靈秀的女孩,一時想起自家的小女兒,長大了會不會也這樣。少頃,他問她:“你叫什么?”女孩說:“叫六蓮。”白若川就有些吃驚:“哦?怎么,家里有六個孩子?”女孩笑了:“哪有六個?你要讓我們都餓死啵?就叫六蓮嘛,是六月里生。家里就我一個孩子。”若川點頭,調(diào)侃一句:“那是個寶貝獨生女嘍。”女孩聽了,忽然低下頭去,把笑容斂了,含含混混地說:“反正就我一個。”
說話之間,天已暗去。天上的色彩消失盡了,夜空呈現(xiàn)出寶藍(lán)色,有幾顆星子銀釘似地亮著。這亞熱帶地區(qū)的夜晚,天空從來就不是黑的,而是深藍(lán)深藍(lán)的,看那種顏色就仿佛是夢幻。白若川此刻不覺也恍然如在夢寐中。
這時,正中的堂屋里響起了木屐聲,有人步履滯重地踱出來。六蓮頭一揚,向里面喊了聲“阿爸”。一條漢子應(yīng)聲,從屋內(nèi)來到后廊上,手中正捧著竹筒水煙呼嚕嚕在吸。漢子看見若川,似大感意外,竟然停住了腳步。若川知道這是六蓮的爸爸,連忙起身,在廊下向他招呼道:“老伯!”漢子點點頭,嘴離開煙槍,回了一聲:“是鱉場的么?”六蓮搶著說:“是白助理。”漢子便道:“哦,是來長住還是短住?”若川說:“長住。一年半年的,沒一定。”漢子細(xì)細(xì)打量了一下若川,說道:“嗯,看樣子還是個忠臣,不過自古忠就是奸,奸就是忠,啥人能辨得出?你也莫怪我說得不客氣,你們早該來個得力的人,不然這鱉場……嘿,不好說。”若川聽老伯話中有音,忙問:“怎么呢?”漢子在一張竹椅上坐下,搖頭道:“鱉場,還有你們公司,都是小小天下。天下事不過就是那些東西,你自己看吧。”說罷不再作聲。若川又問貴姓,老伯淡淡答了兩個字:“姓吳。”一時間三人竟無話。靜默的空氣中,山野草叢里的蟲鳴已勢如潮水,一脈一脈的,自遠(yuǎn)而近。水煙槍在暗夜里忽閃不止,照亮漢子蒼老的臉。
白若川一時感到無趣,便向漢子與六蓮作別。六蓮機靈地從圍欄上蹁腿下來,在廊上探身問:“認(rèn)得路嗎?”若川說:“沒事,認(rèn)得。”說著他便轉(zhuǎn)身朝來路上走去。走了才十幾步,黑暗中聽得六蓮又在叫“白助理”,同時還有白毛小犬的急吠。他站下來,聽到六蓮高聲說:“我阿爸讓你改天來坐。你一定要來呀!”“好,我來!”若川也高聲應(yīng)著,一邊回頭又走。出去了十幾步,一抬眼,看見鱉場高墻內(nèi)燈火輝煌,而另一面,則是一所偌大的古宅浸沒在黑夜里,只有兩個房間里有耿耿燈光,像老獸不倦的眼。他忽然覺得,這古宅里的父女兩人,竟像以前從書中讀到的異人,鐘靈毓秀,居在山中,素樸中有一種城里人所沒有的秉賦。若川想,山村中看來確有不同凡響的人與事,以前真是想都沒想過。他又看看老宅,舒了口氣,挺挺身進(jìn)了鱉場。
大門旁的小樓里,幾個湖南工人正在打撲克,大呼小叫的。聽到鐵門碰響,樓內(nèi)小郭探頭吼了一聲:“是哪個?”若川答道:“我,老白。”小郭便邀他加入。若川說聲“不了”,小郭便玩笑說:“助理,又去守齋了!”若川也不理,徑直朝自己的“炮樓”走去。進(jìn)了炮樓門,從一條粗陋的木梯上磕磕絆絆的爬上二樓,靠在窗口,恰巧能看見老宅的影子,就掩在芭蕉叢中。但是,看不清后廊上還有沒有人。那老人,那姑娘,就在這短短的黃昏里,忽然闖入了他的生活。也許應(yīng)該說是反過來,是他闖進(jìn)了人家的生活。
此時的若川,卻完全想不到,他的到來,會給這父女倆帶來何等的變化。如果他能料到后來的事,也許,在這個黃昏里,他絕不會貿(mào)然地走近這老宅。
3
白若川來到鱉場第二天,小郭就指派了兩個工人,弄了些紅磚、水泥,在墻角造了個茅廁。若川看見他們在忙,心里會意,知道這是小郭在討好他。小郭的腦筋著實通透,這個馬屁拍得教人舒服。一般城里人下鄉(xiāng),發(fā)怵的不是飯食粗鄙、缺少娛樂,而是衛(wèi)生的問題。原來,白若川未到之前,這鱉場是沒有茅坑的,工人們內(nèi)急了就跑到院墻外的林子里,漫山遍野的找地方解決。山里草密人稀,隱蔽性一般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有時也會撞上人,特別是遠(yuǎn)遠(yuǎn)地來個大姑娘的話,就不免尷尬。頭一天剛到,白若川學(xué)工人的樣子去上了趟廁所,那感覺很恐怖:屁股老被毛扎扎的草葉刺著不說,還有螞蟻粘上去癢癢地爬。尤其眼睛還要八面留神,有如特工。這當(dāng)然是個問題。新廁所的水泥干了之后,就啟用了,自然是皆大歡喜。雖然沒有頂篷,擋墻又只有三尺來高,僅能做到蹲下來不露羞處,但終究是個文明的設(shè)施。后來,小郭在飯桌上不經(jīng)意地把這事提了提,若川明白他這是在表功,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但卻沒說什么。
當(dāng)月里公司發(fā)給工人的工資,是白若川這次順便帶來的,比應(yīng)發(fā)工資的日期提早了五天。小郭喜出望外,造好工資表,就發(fā)了下去。發(fā)餉的日子,永遠(yuǎn)是勞動者的節(jié)日,這天夜飯加了菜,炒了十個鴨蛋,蔥花一爆,香出去兩丈多遠(yuǎn)。工人們一改往日的麻木,吃飯時戲謔不止。最活躍的要算老金。老金本不姓金,因為頭發(fā)天生就打卷,大家叫他綽號“金毛獅王”,簡略之后就稱“老金”。老金說:“白助理,你是大善人,你來了好運氣也就來了。我出外打工十多年,從沒有提前發(fā)工資的,老板總要把把那錢捂得快生崽了,才發(fā)下來。”若川一笑,說:“你們辛苦,我是知道的。”老金又說:“晚上我們幾哥子去白坡鎮(zhèn)玩,你也去吧?快樂快樂。”若川便問:“鎮(zhèn)上有什么好玩的?”“有啊,就去‘夜巴黎’!”聽到這樣堂皇的名字,白若川不禁一怔。這時小郭插進(jìn)來說:“瞎鬧,白助理怎會去那種地方?”接著他又跟若川解釋道,“一個破爛發(fā)廊。”老金卻在邊上做個怪相:“可那里面,有個阿嬌好啊。白助理不知道,嫩的啦,鮮魚嘴似的!”眾人便發(fā)了聲,一道起哄。白若川放下筷子,笑笑說:“你們?nèi)ィ乙咽遣粷恕!毙」姲兹舸ú⑽匆姽郑簿歪屓涣耍愕纛^去跟老金開玩笑:“小子,你急的甚,偷吃鱉了?一分鐘都等不得?”老金就反譏道:“你不急,昨晚又去了哪里做了一夜功課?今天再去,怕是你那小烏龜抬不起頭來。”
飯桌上的葷話你來我往,越發(fā)的不堪,電燈仿佛也比往日亮了許多。嘈雜中,白若川想到一件事,便湊近小郭問:“工人的工資夠花么?”小郭說:“夠。一個月四百元,另外還有伙食補貼費。伙食費當(dāng)然是不夠的,自己要貼上一點兒,再加上抽煙、找小姐,工資充其量花掉不到一半,余下的寄回去養(yǎng)家。不錯了。”白若川看著眼前忙了一天的工人,蓬頭垢面,情緒卻都樂陶陶的。心想,這鱉場的日子單調(diào)到幾乎僅僅是活著罷了,工人們卻有心思尋開心,看來知足真的就是福啊。
晚上,眾工人盡數(shù)去了鎮(zhèn)上尋娼,鱉場里安靜下來。圍墻下,為防盜賊,裝上了強光燈,此刻大放光明。即使有一兩個毛賊敢翻墻過來,也必是無所遁形。白若川叮囑了幾句小郭一定要防范好,便回到炮樓,把鱉場當(dāng)月的明細(xì)帳拿出來看了一遍。帳目還算清楚,不像老板擔(dān)心的那樣。幾遍數(shù)字核下來,眼睛有些酸,若川打個哈欠,不由得困意襲上來,便拿了毛巾去井臺沖涼。
若川雖是個知識人,但農(nóng)村對他來說并非完全陌生。九歲到十三歲上,他父母厄運當(dāng)頭,全家被下放到農(nóng)村三年。他也就讀了三年農(nóng)村的小學(xué),跟那些泥猴似的農(nóng)村小孩一道混過。那時節(jié)的小學(xué),書是有一搭無一搭的念,農(nóng)活倒沒少干。所以,他這輩子,也算拿過鐮摸過鋤的,手腳并不笨。登上井臺,他把水桶哐啷扔到井里,手抓桶繩用力一抖,那桶便翻倒沉入水中,再用力一提,霍一聲滿桶水就拎了上來。水挺涼,嘩地從頭淋下,頓時暑熱全消。
洗罷澡,睡意卻全都跑了個干凈,若川把衣服搭在身上,步下井臺。視野里,鱉場一個人也沒有,他赤身露體地在濕漉漉的夜色里走,覺得農(nóng)村真是個自由到極點的地方。走到鱉池邊,他套上短衣短褲,尋了個干爽地方,坐下來抽煙。眼前的天地一派寥闊,夜色下的鱉場全不似白天那般丑陋,竟有一番浩然氣象。鱉池里的水粼粼而動,燈光倒映其中,東天上一勾月牙兒橫在空中,缺口朝上。他呆呆望了一陣兒,有些糊涂了:亞熱帶的月牙兒怎么會是這樣?真的就是個船,弄不清是新月還是殘月。
若川笑自己畢竟是個五谷不分的城里人,來海南都十年了,竟沒注意過月牙兒是個什么樣子,便在心里換算著現(xiàn)在農(nóng)歷該是幾月初幾。這時候,猛可地看見甬道上有人,正拿著兩尺長的大電筒一晃一晃走過來。近了,就看清了,是小郭。
小郭果然是沒去鎮(zhèn)上,老金的調(diào)侃看來是有些根據(jù)的。說話間小郭湊近來,挨著若川坐下,向若川索了一枝煙,不大熟練地夾在手上,悶悶地抽著,看樣子是有意要扯點閑話。若川便先開口,問他結(jié)婚了沒有,小郭嘿嘿一笑說:“結(jié)婚?再結(jié)就是二婚了。別看我才三十出頭,孩子已經(jīng)有兩個了。”頓了頓他又說,“地里刨不出食來,要養(yǎng)家糊口啊,不然誰能拋開老婆到這地方來?”白若川下來之前,已跟老板問清了鱉場的情況,知道小郭是以技術(shù)入股的,不領(lǐng)工資,鱉場的利潤有他一份。若川估摸小郭雖然有可能手腳不太干凈,但也不會有太多的虛報冒領(lǐng),否則成本增加了,分紅時他相應(yīng)就會拿得少,左右都是一樣。所以,他不想讓小郭在他跟前過份小心,于是便說:“大家都是要吃飯的,我來是散心,不是欽差大臣,不會讓弟兄們?yōu)殡y。”這樣一說,小郭果然很高興。
打從那日黃昏去過老宅之后,若川就存了心要找機會問小郭,看他知道那父女倆多少情形。想到這兒,當(dāng)下就問:“鄰院老宅,那老爺子是怎樣個人?”小郭說:“你是說吳老伯?說來,那可是個故事哩。”見找到了若川愿聽的話題,小郭一時就有些興奮起來。
隨著小郭的講述,陳年的歲月像一幅舊畫,慢慢地揭開了蒙布。老宅里人物的身世一點點地展現(xiàn)開來,讓人感到可觸可摸了——
原來,那吳老伯并不是當(dāng)?shù)厝耍且幻麖V州來的知青。年輕時候相貌俊秀,心性極高,又能干,又愛讀書,插隊來這里后,很快成了知青模范,是那時報紙上有名、廣播里有聲的風(fēng)頭人物。那時,他正和鄰縣的一個女知青談戀愛。那一年,女知青的父母思女心切,想要把她活動回城,便節(jié)衣縮食送了塊全鋼手表給大隊書記。那書記就把一個招工指標(biāo)給了那女知青。臨走之前,女知青去向書記道謝,感激涕零間不免就有些嬌羞。那書記本是個莊重的人,卻也一時把持不住,竟拉住她的手半天不放,揉摸了良久。那年月的女子臉皮薄,碰到這場面猶如受到奇恥大辱,女知青驚愕之下,抖瑟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回過味來,甩開了書記的手,漲紅臉罵了聲“流氓”,奪門而出,回去后哭得三天不見外人。這種事情,完全不像后來的小說家言,說女知青回城都是以失身作代價換來的。說這樣的話,分明是不負(fù)責(zé)任的扯淡。而那吳老伯,也就是當(dāng)年的小吳,第三天就知道了這件事,當(dāng)下按捺不住,頂著烈日翻山走了三十里,找到那書記的門上。那書記還要解釋,小吳卻不容分說,抄起門邊一根扁擔(dān),幾扁擔(dān)就把那人打成了個癱子。第二天,鄰縣公安局來人抓走了小吳,審了審,就剃光頭關(guān)了起來。由于這案子事出有因,所以鄰縣當(dāng)時的領(lǐng)導(dǎo)覺得判也不是,放也不是,索性就拖著。待小吳在看守所吃了一年多囚糧之后,整個國家發(fā)生了變化,知青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回城了,大伙兒一走而空。主事的人索性順?biāo)浦郏研墙o放了。
回到廣州,小吳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成了另類公民,街道工廠不愿接收,嫌他蹲過監(jiān)所,多少有些污點。家里又只有窄屋兩間,哥哥姐姐都要結(jié)婚,分都分不過來,弄得小吳連存身之地都沒有了。最讓他受刺激的是,他悲欣交集去看女朋友,那姑娘卻躲著不見。原來那妹子回城后做了國營大廠的工人,自覺己經(jīng)與往日身價不同,正謀畫著要嫁一位那年頭正時髦的陳景潤式的知識人。這個結(jié)局,對小吳無異于五雷轟頂。他氣得五臟六腑冒火,兩天米水未咽,第三天頭上,拎著行李返回到村里,發(fā)狠再也不離開。就這樣寒暑交替,世事如輪盤樣轉(zhuǎn)了幾圈,就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小吳熬成了老吳,黑頭人變成白頭人。自那次一番折辱之后,他知道命不可違,有所徹悟,再不相信有什么金光大道了,只想做個草民。到現(xiàn)在,基本上是個普通老農(nóng)了。
白若川聽著,心內(nèi)不覺有一陣陣寒意上涌,他想,造化弄人啊,竟能搞到這樣的地步!老宅那漢子捧著竹筒水煙的模樣,本來在若川腦海里,仿佛亙古以來就是如此的,想不到,他也有年輕的時候,也曾經(jīng)聲名顯赫,怕也曾是個心懷天下的豪邁男兒。這是條落了荒的孤狼啊,若川心里這樣嘆道。若不細(xì)加品味,難得有人看出那衰敗皮囊下仍有隱隱的威嚴(yán)在。
想著,若川又問小郭:“后來他就這樣,在村里娶了妻?”小郭說:“哪里,那妹子把他傷得太狠,所以他一直孤身未娶,到現(xiàn)在,還光棍一條。”若川聽了,甚是奇怪:“那么六蓮呢?”小郭說:“六蓮說來話長,她本是個棄嬰。十多年前吳老伯有次去海口買瓜種,在長途汽車站偶然拾到的,病懨懨的,養(yǎng)活了幾天,老伯不忍心再送出去,就把她當(dāng)女兒留下來了。”
“原來是這樣。”若川聽得有些鼻酸,小郭也跟著欷噓了一回。末了,若川嘆口氣說:“命由天定,人真的就是一棵草。”說罷抬頭望望天,天上星月都有些迷蒙,如磐夜氣像浩蕩海水,隨時都可能傾瀉而下,把地上的人畜淹個干凈。想到此,心里不免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那夜,他讓小郭先去歇了,自己留在井臺上,抽著煙默坐。涼風(fēng)吹過,他聞見空氣里有草香,又聽見水池里有鱉兒躥水的聲響。過了不知多久,去鎮(zhèn)上尋歡的工人回來了,鐵門哐啷啷一陣亂響,而后又歸于了寂靜。這個晚上,真正是夜未央,人不寐,若川生平第一次感到心內(nèi)有一種大悲涼。
4
夜去晝來,村子醒了,古宅在淡煙一縷中浮出,似乎便有了若干亮色。它傍左側(cè)的一個房間,在本地風(fēng)俗中被稱為“小房”的,是村姑六蓮的閨房。
這日,六蓮一早醒來,就發(fā)覺情形不大對,既沒聽見雞鴨喊餓的呷呷喧鬧,也沒聽見收音機在放阿爸照例要聽的早新聞。她忙不迭地滾下床來,掂起腳朝窗外略張了一張,心里暗叫不好。原來時辰已是日上三竿,她睡得過了頭。待穿好衣服,跨出臥房,叫了聲“阿爸”,哪里還喊得應(yīng)人。整個大宅空蕩蕩的,只有庭中的芭蕉悉窣作響,幾只閑蒼蠅嗡嗡起落。再看后堂屋八仙桌上,咸菜稀飯已經(jīng)擺好。門外的雞舍鴨欄,槽是滿滿的,地是凈凈的,小東西們啄食嬉戲,怡然自得。
六蓮回想起昨晚上,不知怎的就失了眠,那枕頭好像能燙人。大半夜里,眼睛盯著蚊帳頂,心中默數(shù)著數(shù)字,反來覆去也不頂用。自長大以后,這還是頭一回睡了懶覺,六蓮直到梳洗罷,臉上仍是辣辣的燙,好不害羞。她知道,阿爸不忍心叫她,替她干完了早上的活兒,自己下地去了。
這時節(jié)算是農(nóng)閑,地里的活路并不用六蓮搭手。她吃罷稀飯,收拾好,坐在大門石階上,倒不知做些什么才好了。
這樣呆坐了一刻,心里忽然起了個念頭,想去趕集。今天是鎮(zhèn)上逢集,她想趁晌午飯還早,去逛它一趟。這念頭來得突兀,全無來由,去買什么,去看什么,都說不清楚。只覺得仿佛有人在催,一連聲的,像潮水軟軟地撞著胸,由不得她。想著便返身回屋,掀起枕頭,拿了平時攢下的一點零用錢,掩門上了路。
通往鎮(zhèn)上的紅土路,自雜木林中蜿蜒穿過。盡管驕陽當(dāng)頭,但晨早的霧氣未散盡,幸而還不覺熱。一路上有斑鳩咕咕地叫,讓六蓮聽得心里歡喜,腰桿兒也越發(fā)挺得直了。以往每次趕集,都是跟阿爸一同去,再不就是約了同村的美芬、亞娟一道。像今日這樣獨自一個去,真真還是頭一次。她走著,心里就暗笑:不知今天是怎么啦,撞鬼了罷,睡了懶覺,又獨自跑來趕集,竟做了兩件破天荒的事。
走了一路,不斷有手扶拖拉機、自行車超過她,全是村里人,熟頭熟臉。眾人不分老幼,都跟她打招呼,空山里,聽起來聲音脆脆的。六蓮心中高興,答起來也是脆脆的。有年輕后生仔便停下來,滿臉討好的邀她上車,六蓮皆是一笑謝絕了。她覺得,這個早上只該屬于她自己。一個人去最相宜了。錢攥在手心里,想買點什么自己都不知道,這感覺癢酥酥的,挺好。能聽聽鳥叫,嗅嗅林子里的新鮮空氣,或是揪下一枝杜鵑花在手里晃著,也都是好。
如此穿林過河,走了六、七里路,前頭便是白坡鎮(zhèn)。這鎮(zhèn)子,不過是鄉(xiāng)間一個平常小鎮(zhèn),卻是此地唯一的一個熱鬧去處。人家不足兩百戶,商鋪倒排開六、七十家。農(nóng)歷的逢雙日是集日,一大清早,四鄉(xiāng)人就從各處趕來,山間道上,前后相接。人們趕了雞豬,挑了菜蔬,去收購站或店家賣了,換點現(xiàn)錢,再捎些急用的家什物件回去。也有不少的人不買不賣,卻是逢集必到,圖的僅是個興頭。這鄉(xiāng)間荒僻地方,農(nóng)家生活只是勞作,電視收不到,電影想也不要想,不免就有些單調(diào)。唯有這熱火的集市,能令人感到有一股喜慶、一種外面世界的闊大氣息。鎮(zhèn)上幾家有名的酒樓,一早就開了茶座,從一樓直擺到三樓,高朋滿座。人們隔著老遠(yuǎn)大聲寒暄,然后便坐下來,頭湊著頭密談。其實,眾人喝的不過是一元錢一壺的土咖啡,吃的不過是五毛錢一碟的木薯糕餅。而所謂的知名酒樓,也不過就是簡陋的鄉(xiāng)村飯館,木桌上浸了不知多少年頭的油垢,杯盞多半有傷殘。但沒人在乎這品級的高低,人們在這兒只為能找到幾張熟面孔。他們在半日里爭論的、交流的,不過是些彩票號碼的組合。這些數(shù)字,被吃茶的人視為天書,寫在紙條上,半公開半秘密地在眾人中傳遞。若要等它們應(yīng)驗中彩,那不知要候到猴年馬月。但是,沒有人懷疑這件事的神圣性。而且因了這磕頭碰腦的交流,鎮(zhèn)上人與鄉(xiāng)下人甚至泯去了身份的界限,變成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了。
若能從酒樓的窗子看下去,那景象確能撩人心動。鎮(zhèn)上僅有的一條石板路被擠得水泄不通,沿街?jǐn)[起長龍也似的攤子。服裝、百貨、小食、鼠藥無不齊備。還有那私設(shè)彩票的、套圈兒的、耍猴的,也抖擻著精神混雜其中。因了大部分貨品的艷俗,在這古樸的小鎮(zhèn)中,反倒有了一種斑斕五色的悅目。又因了集市時間短促,到下午就要散了,所以,買賣兩方又大多透出一種急切,幾乎近于狂熱。這樣一個充滿了塵囂的小世界,十多年來,就是離農(nóng)家女六蓮最近的大世界。
六蓮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一邊往那些攤子上打量。各種小玩意兒不少,價錢也便宜,但她疑心多半是假貨。拿起了一瓶洗發(fā)水,猶豫半天,還是放下了。再說,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拿定主意要給自己買什么。攤主是個外鄉(xiāng)漢,見六蓮遲疑,便拍著胸腔信誓旦旦:“姑娘啊,我還能騙你么?這怎么能假?”六蓮瞄瞄那漢子,還是搖頭走了。一趟街走到底,只給老爸買了一包福建烏龍茶、一支撓癢的小竹耙。不大一忽兒,她覺得被人氣熏得頭頂昏昏,便擠出人群,站在屋檐下,拉開一點兒領(lǐng)口來透氣。心里正焦燥時,忽聽得耳邊有大喇叭放出震耳的民樂,是“哥哥在岸上走”的調(diào)調(diào),喜氣洋洋。回頭一瞄,不禁嚇了一跳:一個真人大小的笑靨女子全身廣告像,貼在紙板上,正正當(dāng)當(dāng)矗在自己身后。原來這是一家新開張的影樓。正在此時,玻璃門一旋,出來一個穿制服裙的女孩,站在石階上有節(jié)奏地拍手,大聲攬客。六蓮覺得面熟得不得了,細(xì)一看,忍不住嘻地笑了:這不是村里的美芬么?
美芬見到熟人,一改職業(yè)性的笑容,張了大嘴笑,又拉住六蓮的手直搖。六蓮搗了她幾拳,嗔道:“你這鬼頭,怎的不言不語就出來打了工?”美芬忙解釋道:“店老板是我家親戚,急著喊我來幫忙,只管吃住,工資卻不發(fā)的。”六蓮很不解:“那怎么辦?”美芬悄悄說:“干熟練了,我就去海口。”說著忙把六蓮拉到屋內(nèi)坐下。六蓮四面看看,店堂里的油漆光亮得連蒼蠅都爬不住,墻上掛的時髦照片,看了讓人心里舒服。她打量了一下美芬,覺得她相貌雖沒變,嘴還是大,但氣質(zhì)可不同了,就說:“看你,漂亮多了。將來到了海口,怕是要去選美。”美芬說:“哪里能跟你比?這么白,這么苗條,只怕一街的年輕仔都在看你。你不是來趕集,你是免費讓人家飽眼福的吧?”說著兩人又互相亂捶,笑作一團。美芬把六蓮引到梳妝鏡前,揀一把梳子為她攏了攏頭,說:“你看,是不是美人兒?”六蓮看了鏡中的自己,唇紅齒白,胸脯挺挺,己經(jīng)發(fā)育成大姑娘了,心里不免有一點點得意。忽然,她心里一動,知道今天該為自己買什么了。
從美芬那里出來,六蓮去了以往經(jīng)常去的百貨商店,買了粉撲、眉筆和口紅。這些東西以前她都有,因為基本用不上,就都送了人。今天,她覺得好像突然邁過了一個門檻,前面的天地是新的,自己應(yīng)該是個有魅力的女人了,就像那膠卷廣告牌上的靚女子。為什么有這樣的感覺,她說不上來。東西買齊了,臨了,又左挑右選,買了一只顏色俏俏的綠色發(fā)卡。
返身出來時,卻又遇到了另一個熟人——蔣天海。天海是她在讀鎮(zhèn)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大她兩屆。她念初一時天海已在初三。這后生仔是文藝積極分子,學(xué)校搞匯演時來輔導(dǎo)過六蓮班上的節(jié)目,所以有點熟。天海的爸爸老蔣是鎮(zhèn)稅務(wù)所的所長,因為貪吃,喜好去酒樓白吃白玩,對農(nóng)民的態(tài)度又蠻橫,所以口碑不大好。連累了兒子在學(xué)校也很孤立。天海初中畢業(yè)就輟了學(xué),聽說去打了工。后來六蓮也畢業(yè)回了家,就再沒見過他。
這位天海的變化也很大,過去只是個小帥哥,現(xiàn)在卻有點時代精英的派頭了,頭發(fā)梳得齊齊整整,唇上生了些短須,臉仍像過去那樣白凈,不像在干什么苦力活兒的樣。他見到六蓮,先是有些驚訝,下意識地抹抹頭,伸出手來像是要握手,但轉(zhuǎn)瞬又縮了回去。剛寒暄了幾句,天海不知怎的就臉紅了。六蓮因為急著要回家,見天海并無要緊的話說,便要走。天海囁嚅著說“等等”,一只手便在自己衣袋里亂摸,最后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六蓮。六蓮看看,原來他在鎮(zhèn)上開了一間五金店,頭銜印的是“經(jīng)理”。她略感驚訝,心想小帥哥也能做得這個,嘴里便“嘖嘖”了兩聲,算是恭維了。天海說:“畢了業(yè)才知老同學(xué)好,你要常和我聯(lián)系。”六蓮心里就說,聯(lián)系什么,我家里能稱作五金的,大概就是一口鐵鍋了。嘴里卻說:“你如今是大經(jīng)理了,我還是個農(nóng)民,不好聯(lián)系啦。”天海就笑,一副很憐愛的樣子看著六蓮。六蓮忙說:“我要趕回去喂鴨了。”兩人就道了再見,分了手。六蓮走出去好遠(yuǎn),回頭一望,天海還在當(dāng)街立著,朝這個方向看。“這個人!”六蓮心中哂笑,就起了些輕蔑,在手心里把那硬挺挺的名片揉成一團,悄悄的扔了。
六蓮趕這個集,心滿意足,回家的腳步格外輕快。一路上唱著紅歌星李玟的歌子“滴噠滴”,更覺得諸事順?biāo)臁0肼飞希M場的小郭騎著摩托從后面趕上來,招呼著要搭她走。六蓮應(yīng)了,側(cè)身坐上后座,一邊就問:“郭主管,又去給鱉買維生素了么?”小郭說:“不是。天熱,我們白助理胃口不好,我去買辣子,做剁椒魚下飯。”
提到白助理,六蓮忽地一陣心頭亂跳。她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今天忽發(fā)奇想要來趕這個集,是跟昨晚見到的那個斯文男子有關(guān)的。不錯,肯定是有些什么關(guān)系。穿過山林,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鱉場,此刻,也許那人就在那些白房子里吧。六蓮心里涌起溫情,她又想唱個什么歌子起來,才與此時的心情相配。她實際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內(nèi)心的一個小秘密:為什么昨天還在懵懂,今天就有了做女人的感覺了。
5
吳老伯居住的這座古宅前,有一口兩畝方圓的蓮花塘。逢夏,便有蓮花亭亭而立,紅白兩色。風(fēng)一過,滿池圓葉如浪翻滾,煞是壯觀。一條橫貫全村的青石溝渠,將附近的山泉水引下來,因此旱年里塘水也不見干枯。這一方蓮塘及其周圍的葳蕤草木,將老宅與整個村子隔了開來。平素偶爾會有村人過來走動,吳老伯卻是不大過去,有事就差遣六蓮去跑跑腿,傳傳話。
這天夜飯之后,六蓮撤去桌上盤盞,在灶房里洗滌。吳老伯走下前廊,抬頭瞧瞧溜檐上的日影,知道時候尚早,便先吸了陣兒水煙過癮,然后在房前場上坐下,趁光線還好,拿了削好的竹篾來編籮。白毛小犬起初在他身邊躥來跳去,后來看見一只五彩蝶子翩翩飛落,竟一下子頑心大起,一邊撲,一邊追到后園去了。
不大功夫,小犬又跑回來,急急地吠了起來。吳老伯抬頭,瞥見院墻外近處的綠葉間,有人赤著膊、披著件耀眼的白褂子走來,木屐聲噗托噗托響。僅看那身形,就知是“村長”霍半火。霍姓是村中的大姓,明朝時曾有一人官居侍郎。數(shù)百年來,家族枝蔓,僅這一村就有十余戶。因此這村子就叫霍村。村長霍半火剛落生時,他老父偷偷請人算過,說是命中缺少一點點火,于是就叫了這“半火”。但“霍半火”這名字叫起來繞嘴,漸漸地,在村人口中,就簡化成了“霍半”。霍半在村里是個管事的官兒,權(quán)力不小,村委會的主任,但鄉(xiāng)民們都叫順了口,只喚他做“村長”
見村長叼著洋煙施施而來,吳老伯卻并未起身,手里也未停下編織,只示意他坐,又高聲喚六蓮沏茶來。這霍半三十五、六年紀(jì),眉目略嫌狡黠,氣質(zhì)上半土不洋,一望而知是個在外面有過闖蕩經(jīng)歷的角色。
喝畢六蓮端上的烏龍茶,霍半抹抹嘴,贊了聲“好茶”,便單刀直入,說起了事情:“我是為賣蕉的事來。”吳老伯停住手說:“不是還早么?”霍半說:“年初來收購咱們香蕉的甘肅客商,覺得兩下里合作得不錯,因此委托我協(xié)調(diào)一下,明年把香蕉仍賣給他,他自然會在價格上照顧一下我們,不會虧了大家。”吳伯略一想,說:“這倒可以。只是天意人意都不好說,收購價從來是一年一個樣,到時候價錢起不起得來,他哪里能說了算?”霍半頗有同感,嘆口氣說:“是啊,收成不好要虧,遇上肥年收成好了,價錢又濫賤,我們還是虧。咱這農(nóng)民,總之不好活。”吳伯抄起水煙來吸,一邊就哂笑道:“你是什么人,也說這話?你總是好活的。甘肅客商那里,少不了有你的回扣。不然,村長怎么甘心給老板當(dāng)起了馬仔?”霍半涎臉笑道:“這事么,你明白。當(dāng)這村長,只拿幾十塊工資,不小小弄點,難道讓我吃風(fēng)屙風(fēng)?”說罷摸出一包“三個五”香煙,拈出一支來,放在鼻下擺弄。吳老伯看看,便說:“你這里那里都小小的弄點,可夠我們這平常人家大大的吃幾年羅。你看你,吸的洋煙,住的洋房,你這農(nóng)民當(dāng)?shù)亩嗝醋栽凇N疫^去念書,不曉得書上說的‘土豪劣紳’是甚樣子,原來就是你這樣子。”霍半便起身,略一躬腰,笑道:“前輩開玩笑了。我算什么?你老吳風(fēng)光時,廣播里天天喊的是你的名字,我那時候還是光屁股娃娃哩。不過,現(xiàn)在這村官,上壓下擠,兩面都不是人,其中滋味你是不知道的。”停了停,他又說道:“好了,不說了。今日這事,就這樣敲定了?”吳老伯也起身,一板一眼地說:“一言既出,我不會變卦。”
霍半回身正要走,忽的想起另一件事,面色忽地一沉,對吳老伯說:“你家積欠的鄉(xiāng)統(tǒng)籌、人頭費、道路捐已經(jīng)有五百塊了,如何弄,要想個辦法,不然總是我替你頂著。”吳老伯聽了便冷笑:“上面橫直只是想要錢。我不是個糊涂人,這些名目倒鬧得人要糊涂。”霍半說:“那鎮(zhèn)政府也是要吃飯、要養(yǎng)人的啦。”吳老伯就問:“吃飯?什么飯一年要吃下四十萬招待費?”霍半連忙擺手說:“不說那個。鎮(zhèn)政府要收的錢,總是要交。”吳老伯就說:“交是可以,慢慢來,不要著急。你又不是不知道,農(nóng)民,屁股朝天,也只能找出那么幾個錢。若要一下交清,就該我吃風(fēng)屙風(fēng)了。”霍半擰起眉毛,說:“嘿嘿,你就是一個字,拖!我拿你沒辦法,但是錢又不是裝進(jìn)我口袋里,莫要搞得清款工作隊下來,臉面上就不好看了。”吳老伯一怔,挖了霍半一眼:“工作隊?我當(dāng)這是什么年代,他來么!有本事叫聯(lián)防拿著槍來,我反正老命一條。”霍半見氣氛不對,忙說:“那不至于,哪里會真就動硬的?這地方,出過娘子軍的,誰敢?”他歪著頭想想,又緩緩的說:“那就先欠著吧。不過鎮(zhèn)上是有規(guī)定,欠款戶一律不準(zhǔn)開結(jié)婚證,將來六蓮嫁人,怕是要有麻煩。”吳老伯淡然道:“車到山前必有路,總不至于把閨女憋死在家里邊。”霍半良久不語,然后嘆了一聲:“鎮(zhèn)里要追欠款,天天喊加大力度,你們就是一個拖,倒成了只逼我一個人!”說罷,抖抖衣衫,便要走。
那邊六蓮在廊上望見村長要走,也起身招呼送客。霍半回頭看看,打趣了一句:“嗬喲,六蓮這姑娘,出落得越發(fā)俊了哪。改日我做介紹人,給鎮(zhèn)長當(dāng)兒媳去。”
六蓮臉一紅,反唇相譏道:“我不要!這機會留給你自家女仔罷。你也好攀個好親戚,升官發(fā)財,屁股底下冒煙煙。”霍半打了個哈哈說:“我那女仔?還沒得貓仔大,等她長大,鎮(zhèn)長早就該抱上孫子羅。我老霍,沒那個福份呀。”說罷,抖一抖金利來的白褂子,歪歪的哼著瓊劇小調(diào),揚長而去。
吳老伯望著霍半背影,說了句:“這滑頭!”此時再坐下,只覺得肩頭發(fā)酸,便叫六蓮為他捏捏。捏了一會兒,感覺好了些,便對六蓮嘆道:“五十肩,六十腿。這半年肩是越來越吃不住力了。你這老爸呀,眼看著就要干不動了。”六蓮接口道:“阿爸哪里就能說老?再說,有我在,你怕什么?”吳老伯搖頭道:“女兒家,總是要出遠(yuǎn)門的。”六蓮說:“就算要遠(yuǎn)走高飛,到幾時我也不會不管老爸。”吳老伯當(dāng)然知道女兒會這樣說,但他從心里還是愿意聽這樣的話,一百遍也聽不夠。好像有一種人間至福,就在這夜色初上的家常對話中。他滿足地笑笑說:“蓮蓮,你是懂事了,知道將來要養(yǎng)阿爸的老。不過,阿爸苦了半輩子,老來也沒什么奢望,有一口粗茶淡飯就行了,平安就好。咱們家窮,還是要儉省些,日后趕集不要給我買東西了。”六蓮說:“那算什么,買了你就用么,窮人也要過一點舒服日子。就算再窮,女兒也不能沒有孝敬心啊。”聽到這話,吳老伯心里一暖,感慨了一回,不由得對女兒現(xiàn)在的狀況感到有些歉疚,想想便說:“其實我做田并不要你幫多大忙。不然,明年你去海口念個中專?”六蓮扁扁嘴說:“你真是不知外面的事。現(xiàn)在要念個中專,你知道要多少錢么?”吳老伯皺眉想想,也就無話。
父女倆又拉了一陣兒家常,六蓮便去準(zhǔn)備明早的雞鴨食,煮地瓜,拌米糠。天光終于暗下來,東西已看不大清,吳老伯就收了篾籮,坐在廊下乘涼。農(nóng)歷六月,傍晚已不大有陣雨,所以日落后照舊溽熱。荷塘里的青蛙也耐不住熱,叫得奄奄一息。坐在前廊下,隱約可聽見六蓮在灶房里哼著“快樂老家”的歌子。
吳老伯此時在心里嘆道,想不到這輩子真的就做了荒村野老。年輕時喜好讀書,古今中外的只顧雜覽,光是唐詩就背了百幾十首。最忘不了的,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這類句子。不曾想,這些光景今朝都到了眼前來。年輕時候把人生設(shè)想了一萬種可能,卻沒想到竟是這樣的收梢。記得那時意氣正盛,只覺得有一種使命感與生俱來,心里邊裝的東西大而無當(dāng),一副金戈鐵馬的樣子。就連頭發(fā)長了也不屑去理,凡人瑣事全不在眼睛里。少年輕狂啊,往事如今已不能再細(xì)想了,那些抱負(fù)全成了影子。活了半輩子,悟到的只是一個很無奈的真理——人生就是磨針,不是要磨利而是要磨鈍。什么時候把心中那股不平之氣磨鈍了,既刺不到別人,也刺不到自己了,萬事也就告了個圓滿。
坐在廊下,耳聽著小兒女無邪的歌聲,吳老伯心中感到十分慰藉。想想時光也快,十七、八年光陰一晃而過。這其間,父母相繼過世,兄弟姊妹又疏遠(yuǎn)了,老廣州早成了兒時的記憶。他現(xiàn)在孑然一身,只有這霍村算是可以歸老的家園。記得那年在海口長途汽車站,那位神色凄惶的小婦人認(rèn)定他是個善心人,把六蓮塞給他,托他照管片刻,之后卻一去不復(fù)返。可憐那襁褓中的嬰孩尚不足月,又病著,像個睜不開眼的孱弱貓仔。他心里一軟,就把她撫養(yǎng)下來了,并沒有什么特別高尚的動機。而如今的六蓮,已是出挑得水靈靈的,能擔(dān)得起家務(wù),懂噓寒問暖,縱不是自己的血脈,不也是至淳的天倫么。這大概是天道仁厚,才給了他這樣的補償罷。如此,他老吳在世間也算有了個依傍,也才不至于失敗得一無所有。
吳老伯手撫著肩骨,又想起了幾日前剛剛認(rèn)識的白助理。從那后生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書生意氣,那是一種從未受過大折損的安然與自信。當(dāng)年如果沒有那場變故,他老吳十之八九會像那后生一樣,做個磊落書生,或是從政,或是教書。然而,誰又能說得清楚,為何原本一條坦坦蕩蕩的河,正流淌在半途中,忽地就改了道呢?
想到這兒,吳老伯胸中似又涌出年輕時的一番豪氣,覺得那墨色的夜空,越發(fā)蒼然。于是起來,回屋子里去翻箱子,找出了珍藏多年的一柄竹笛,用布拭干凈了,貼了一塊紙片做笛膜兒,坐在廊下吹了起來。這時女兒六蓮已從灶房出來,伏在欄桿上,以手支頤,在悠悠笛聲里,正朝前方的蓮塘癡癡的望著。吳伯看著女兒,不由兩眼溫濕,英雄氣頓時化做柔情,塞滿胸臆。一霎時,笛里關(guān)山,多少滄桑在這個壯漢的心里蕩漾開來。
6
坐落在這霍村一角的鱉場,顯然是鄉(xiāng)間的一個異數(shù)。它院門口的小樓,和那四角的炮樓,建造時都刷成了白色。這顏色,與村中的黑石瓦屋形成了對比,因此無論在白日還是在黑夜,都有一種乍眼的霸氣。村人們不大到這兒來,在他們眼中,鱉場就是城市,是城市的某個部分延伸到自家門口來了。盡管人們也遠(yuǎn)望它,指點它,甚至將它圍墻內(nèi)的風(fēng)吹草動作為歇涼時的談資,但態(tài)度上總還是敬而遠(yuǎn)之。兩下里就這么你我對視著,互不相擾。
白若川來到此地不久,便遭遇了一場突然事件。鄉(xiāng)村里有人想突破這道不可逾越的壁壘了。城市的霸氣受到了來自蠻野階層的挑戰(zhàn)。只這一堵墻,不可能安然守住城里人的利益與安全,也不可能斷絕了草野中人對于財富的覬覦之念。然而,就在這樁事件中,白若川多年來積累下的行政經(jīng)驗,卻意外地發(fā)揮了一點作用,使得這件事基本上以喜劇的效果作為收煞。
那個晚上的事,連他自己事后想來也甚感滑稽——
半夜里,若川熄了燈想睡,正迷迷糊糊間,忽聽得院子里就鼓噪了起來。便連忙強打起精神,披了衣,下了炮樓來看。原來是幾個偷鱉的毛賊翻墻過來,恰恰被巡夜的老金發(fā)現(xiàn),追上去當(dāng)場拿下了一個。
待白若川趕到小樓,見老金赤了膊,坐在椅子上,手拿一根碗口粗的木柴棍掂著,正兇神惡煞地審問那賊子:“狗賊,這王八也是你能吃的?”那毛賊是鎮(zhèn)上一個地痞爛仔,骨瘦如柴,渾身抖瑟著答道:“不敢不敢。偷鱉就想換點錢。”老金喝道:“日你個狗娘!老子一天累得雞巴發(fā)軟,才得兩個毛錢,你還敢來老子嘴里搶食吃?”毛賊唬得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搗蒜似地叩頭,一面就告饒。老金用木棒杵杵地面,陰陰地又問:“知道什么是渣滓洞么?”毛賊答:“不知道。”“那么白公館呢?”毛賊還是答:“不知道。”又補充說了一句:“我只念過三年書。”老金又問:“聽說過老虎凳么?”毛賊一怔,連連點頭說:“知道,是紅木的吧?”老金差點想笑,卻板起臉又喝道:“混蛋!我問你,認(rèn)不認(rèn)識鎮(zhèn)派出所的所長?”毛賊渾身一戰(zhàn),忙說:“黃所長,認(rèn)識,認(rèn)識。”老金便仰頭笑道:“他老黃,得認(rèn)我做師傅!你過來,老子先給你扒了這層賊皮。”毛賊知道事情不好,登時汗如雨下,殺豬似地嘶喊:“大爺呀,我上有八十老母啊……”老金便跳起來暴怒:“你怎么會有八十老母?我日你祖宗的,欠打!”這時白若川連忙上前攔住,便回頭叫小郭:“還是綁了送派出所罷。”小郭看了看,將若川拉到屋門外,悄悄的說:“送到派出所,還不是罰點款放人,回頭他又來偷。黃所長那里倒欠了人情,還要一番破費。我看,還是打一頓算了。”若川沉吟片刻,說:“打,不是個辦法。我來處理罷。”
他返身回屋,叫老金起來,自己坐下,問那毛賊道:“知道我是誰嗎?”毛賊搖搖頭,見老金這煞星也乖乖地聽這白面書生的話,知道算是躲過了一場打,眼神中就略露出僥幸之色。若川便又說:“聽好,我是個讀書人不假,但若沒本事,也不敢到你們這里來占塊地盤。既然敢來,就一定治得了你這毛賊。今晚跟你說完話,就給我滾。若再在霍村見到你,那就——”說到這里,忽然話咽下了半句。這時滿室鴉雀無聲,小郭、老金及一干工人環(huán)立在若川身后,虎視眈眈。那毛賊知道遇到了高人,頓時臉色如紙,連忙低下頭去,只顧瑟瑟篩糠。若川便輕輕一拍桌子,忽然陰著嗓子威脅了一句:“我能叫你家敗人亡!”說罷起身,揮手吩咐老金:“走吧,讓他滾。”
老金喏了一聲,與諸人將毛賊扭到院子門口,揪著耳朵又訓(xùn)了幾句,放了。
回得屋來,老金便問:“白助理,你有什么法子能叫他家敗人亡?”若川說:“什么法子,沒有法子!總不成我去滅他的門。不這樣嚇?biāo)苄忻矗俊崩辖鹈竽X勺,恍然大悟。眾人便一哄的笑開了。
經(jīng)過這番“捉放曹”,工人們很興奮,一時無人去睡,都聚到伙房里議論。老金摹仿著毛賊求饒的模樣,樂不可支。笑過了一場之后,不免又有些遺憾,老金便埋怨:“白助理,你是菩薩心腸,下不得狠手。今日倒便宜了那小子。那些毛賊,既然沒得手,又沒受著教訓(xùn),怕不會就此甘休。只你那幾句話,我看唬不住他們。還不如依了郭主管的主意,打他個皮開肉綻,也好解一解老子的悶氣。”若川聽了,并無言語,只是悶悶地靠在窗邊抽煙。
幾個工人又張羅著煮面吃夜宵,算是自己酬勞自己。各人一碗素面下肚,打幾個飽嗝,瞌睡蟲便漸漸爬了上眼皮。有那兩三人起了身,準(zhǔn)備上樓去歇了。
一直在窗口吸煙的若川,此時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丟下煙頭踩熄,把小郭叫到身邊。幾句低語過后,小郭臉色稍變,急忙把大家又?jǐn)n在了一起。
若川便向眾人說道:“老金說的極有道理,我顯然是低估了敵人。毛賊們自鎮(zhèn)上摸黑跑來,必不甘心無功而返。所以我料定他們并沒走遠(yuǎn),過會兒還要來,而且來勢不善。”大家一聽,不禁竦然。老金卻陡地來了精神,一拍胸腔說:“你發(fā)個話,可以把他狗日的捶到什么程度?只要公司肯擔(dān)著,就是卸他一條腿下來,我也是敢的!”小郭就喝道:“毛躁什么?你先聽著。”若川便緩緩地說:“你們要聽好,公司什么責(zé)任也不可能擔(dān)。法律的事,當(dāng)不得兒戲。打死人、打傷人都要自己去坐監(jiān)。所以,我們只能是虛張聲勢,嚇跑他們?yōu)橹埂!彪S即安排眾人備好了各色武器,將那菜刀、鐵锨、鎖鏈、斧頭盡數(shù)搜羅。命大伙潛伏在院門之內(nèi)。又命將場內(nèi)所有的電燈熄滅,只留院門頂上一盞孤燈,燈下的鐵門又不上鎖,只是虛掩上了事。小郭看了,便有些擔(dān)心:“這空城計,他們敢來么?”若川十分自信地說:“他們不會有這心計,必以為我們是疏忽了。”
待場內(nèi)電燈一熄,登時伸手不見五指。人們這里那里,都屏息而伏,只待著賊人上鉤。
捱過了個把多小時,果然有幾個黑影外從院悄悄溜近。一人在前頭,用手推推門,見無動靜,就鉆了進(jìn)來,后面一伙人跟著魚貫而入。賊子們個個踴躍,以為此番必定得手,不料剛躥出幾步,只聽得黑暗中發(fā)一聲喊,滿場電燈驟然雪亮。“狗賊,往哪里跑!”卷毛老金頭發(fā)蓬松,狀如狂獅,舞著菜刀一躍而起。眾工人刀棍齊舉,吶喊著便沖了上去。小郭此時更是踢了一腳摩托車,防盜器猛可地就吱吱亂叫。毛賊們哪里見過這種陣勢,早唬得魂飛魄散,掉頭便跑,將攜來的麻袋、水桶、刀具、繩索散了一地。眾賊跌跌撞撞,蜂擁著擠出門去,有那跑得慢的,身上早挨了棍棒無數(shù)。到了門外,發(fā)一聲哀嚎,立即往黑漆漆的四野里跑散了。工人們在暗夜中叫罵了一陣兒,也就不再追趕了。
待把戰(zhàn)利品收揀畢了,若川吩咐仍將電燈熄掉,只留一人照常值夜,其余人盡可放心去睡。老金擔(dān)心賊還會再來。若川卻說:“從今日起,半月內(nèi)包你無事。”然后又對小郭說:“只是黃所長那里,打點一下怕是免不掉了。只要我們的意思到了,他自會有辦法。說到底,賊還是怕官的。若是僅僅靠我們自己,只怕是要夜夜防賊,折騰不起。”
白若川判斷得果然不錯,這一夜真地就平安無事。眾人對白若川的料事如神自然大為佩服,竟把他視為戰(zhàn)略家一樣的人物了。
沒幾日,小郭依計去了趟鎮(zhèn)上,找到黃所長,在酒桌上先把事情說了,又將一封紅包恭恭敬敬的遞上。那黃所長倒也爽快,照單全收,全無一點扭捏,倒還叮囑說:“這不過小事一樁。那幾個區(qū)區(qū)毛賊,我心中有數(shù)。只是你們在江湖上混,要懂些規(guī)矩,以后不要事急了才來抱佛腳。不懂規(guī)矩的人,能辦什么事?”事情到此,也就告了一個段落。
7
毛賊鬧了大半夜,若川便沒睡好。次日天大亮后,小郭在炮樓下面喊吃早飯,若川大聲回了句“不吃了”,便蒙了頭又睡。待再次醒來,仍是不想起身,隨手將枕邊一本書拿過來看。這是小郭租來的小說,若川前日借了過來,想無事翻翻的。這書是盜版,錯字多,不過倒也能看。書寫的是當(dāng)今的事,里面的人說話行事卻又十分古雅,男男女女,都有點不愁衣食的雅興,彈古琴,賞對聯(lián),品香茗,像在演繹前朝事。若川看得有趣,噴兒地笑出了聲,心想這書中人物真是憨得可愛,怕是作者杜撰出來的,哄讀者開心。如此,便一頁頁讀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口干,就伸手去取窗臺上的水杯。拿到手一看,是空的。又去尋存放涼開水的搪瓷茶缸,不料也是空的。無奈,只好起床,去井臺上洗漱。
在井邊,若川從桶中舀了一杯水,仰頭正要喝,一個工人看見,忙勸住了他:“這生水可喝不得。南方潮熱,細(xì)菌多,我們都不敢喝。”若川遲疑一下,只得作罷。待把臉洗完,就拿了茶缸去伙房打開水。
走到小樓的伙房門口,見小郭正蹲在門坎上按計算器,全神貫注的。若川便咳嗽了一聲。小郭抬頭,見是助理來了,忙堆著笑著問早,又見若川手中拿著大茶缸,就說:“電熱壺今早燒壞了,已經(jīng)打發(fā)人去買,怕是要稍候一會兒。”若川便自嘲了一句“今天好像不走運”,揀了個板凳坐下。一忽兒想起來,幾日前看過鱉場的帳,記得上月初剛買過一把壺的。于是就問:“不是剛買過新的水壺么?”小郭啐了一口在地上,說:“都是那死老金,早上燒水,只顧跟馬寡婦調(diào)情。騷的,忘乎所以啦,把壺給燒壞了。”
白若川長期在民營公司打工,知道老板在辦公費上不愿多花一分錢,最討厭員工糟蹋東西。若川受了些這方面的熏陶,自己也看不慣別人敗家,當(dāng)下便不大高興:“十多天就燒壞一把壺,也太過份了。這老金你要管管他。”小郭點頭稱是。若川又說:“新買的壺不能在帳上報銷,錢從他工資里面扣。”小郭聞言,臉上卻現(xiàn)出難色。若川見他支吾,就又說:“不然,你、我與老金三人平攤。大家都有責(zé)任。”說著便要掏錢夾子。小郭連忙拉住,說:“那怎么行?就按你說的辦吧。”若川氣稍平了些,摸出煙來幽幽的抽了一會兒,又問小郭:“那馬寡婦是什么人?”小郭說:“一個魚販子,給我們包送鱉飼料的。”若川聽了,哂笑道:“他老金找妓倒也罷了,怎么又和寡婦亂勾搭?”小郭賠著笑解釋道:“其實也不是什么寡婦,有老公的。那女人叫馬碗花,從江西鄉(xiāng)下過來闖蕩的,十分能干,專門從海邊運些雜魚來賣。這一帶的鱉場,都是她供應(yīng)飼料。她那個老公反而不行,只知道喝茶摸彩,近些年連性功能也不大行了。馬碗花就對人講,她是守了活寡。一來二去,眾人就叫了她馬寡婦。女人嘴上沒遮攔,人倒是不濫的。”“噢。”若川聽了,也就不再追究。停了會兒,又囑咐小郭道:“莫以為天高皇帝遠(yuǎn),就松懈了。越是離公司遠(yuǎn),越要多加些小心。老板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亂花他一分錢,他都心痛。”小郭品出這話是出于為他考慮,便流露出一臉的感激,頻頻朝若川點頭。
聊了一會兒,若川不想再等,問清了村中小賣部的位置,逕自走出院門,去村里買礦泉水。
這霍村里面的小路,一概都是用青色麻石鋪成,蜿蜒如腸,在樹蔭底下繞來繞去。若川四處張看,見各家農(nóng)戶皆是矮矮的青堂瓦舍,門前有火山巖石塊堆起的院墻。窗前的瓜棚豆架,一篷篷綠色像野火漫開,直逼到窗下。在這綠色之上,則是三五株高標(biāo)的椰子樹,旗桿那樣挺著,葉子在藍(lán)天里甩甩的飄。
路越走,漸漸就越寬了,一路上的景致,如入了幻境。路邊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廟,一所宗族祠堂,還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都是些幾百年前的遺物,早被風(fēng)雨浸染得烏黑。若川走到石牌坊近前,仰了頭去看,只見楣上有四個大字——“侍郎故里”。再讀柱上刻的文字,心里又是一驚:原來那位當(dāng)了明朝內(nèi)閣副部長(侍郎)的霍氏先人,小時家貧,竟是當(dāng)過放牛娃的。若川暗自咂舌,驚嘆山村里竟能夠藏龍臥虎,遂站在石牌下凝視了半晌。
這樣一路上尋著古趣,不覺便到了村東頭。前面是一株老榕,垂下來幾百條飄飄的“氣根”,活像關(guān)云長的美髯。那榕樹下,就是小賣部。
遠(yuǎn)遠(yuǎn)地,若川看見,小賣部前有一男一女正在吵架,看熱鬧的老少村人密密的圍了一圈。他問了問圍觀的村人,知道了這場鬧劇的主角,一個是村長霍半,一個便是大名鼎鼎的馬寡婦。霍村長披著白褂子,耳朵上夾了根洋煙,嘴里說著狠話:“這是我的地面,你一個外鄉(xiāng)的婦道,跑來燒香可以,要想拆我的廟,那就要小心!”馬寡婦看樣子三十多歲年紀(jì),頭發(fā)挽了個髻兒,打扮得花花哨哨。她并不為霍半的氣勢所壓倒,拔高聲調(diào)說:“現(xiàn)在是自由經(jīng)濟,我愿賣,人家愿買。你小小一個村官,管得了么?”霍半就說:“任什么經(jīng)濟,也不能搶人家的買賣,總要講規(guī)矩。”馬寡婦不服,質(zhì)問道:“自由競爭,怎么就叫搶?”霍半便指指她鼻子:“像你這樣損人利已,也不想積點陰德?”聽了這話,馬寡婦冷冷一笑,臉上現(xiàn)出譏嘲之色:“你霍村長不損人利己,莫非是靠喝清水過日子的么?”霍半當(dāng)下就大怒:“像你這樣胡鬧,看我叫民兵綁了你!”那馬寡婦頓了一下腳,也高聲道:“你吃了豹膽!青天白日,一個村長,就敢綁人么?”此時圍觀的人中,有人看不過去,走出來三五個人,撕扯著將兩人勸開。幾個婦女拉著氣咻咻的馬寡婦走了。
吵架一散,圍觀的人也就陸續(xù)散去。霍半猶自憤憤,點了支洋煙在那里抽。偶一抬頭,看見若川,就打了個招呼。若川應(yīng)了一聲,走上前去。霍半朝他遞支煙過來,問:“你是白助理么?”若川點頭說是。霍半便顯出親熱,握住了若川的手,用勁搖了搖:“早聽說了,來不及拜訪。你看我這村長,整天的濫事。”若川知道,對這地頭蛇怠慢不得,便客氣道:“應(yīng)是我去看你。我們的事,還須你費心。”霍半此時氣已消了大半,對若川說道:“凡到這兒來投資合作的,我們歡迎。像這個娘們兒這樣,專挖人墻角的,倒是少見。”若川懶得跟他多扯,便虛讓了一下:“改天還要恭請村長吃飯。”霍半笑笑,像是找到了知音,便嘮叨開來:“吃飯倒不用,心領(lǐng)就可以了。你們那鱉場,我是出了大力的。平日你們用水、排放污水,村民們都有些意見,全是我在頂著。早先的飼料供應(yīng)商,也是我聯(lián)系的,不想就讓那馬寡婦給撬了。從那以后,鱉場的事我也懶得過問。聽人說,昨晚進(jìn)來毛賊了,那是鎮(zhèn)上黑七的人。我要是早些插手,用不著你們受這虛驚。”若川聽了,心里自是冷笑:這不明白是馬后炮么,談它又有何用?霍半接著又說:“看我這屁大的官,只有服務(wù)的份兒,那娘們兒說我霸道,不是冤枉?”若川就說:“今天親眼所見,基層確實很辛苦,我過去萬沒想到。”霍半聽了這話顯然很受用,臉上綻出些滿意的笑容,便又說:“我知道你們是大公司,我為你們服務(wù)是誠心誠意的。你想,鱉場做好了,怎么會虧待我?”若川明白他這番表功的意圖,便也虛應(yīng)了幾句,說了些“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之類的話。如此又延宕了一會兒,見天已近午,霍半便道了個別,趿著木屐噗托噗托走了。
這一番絮聒,攪得若川昏頭脹腦。半日沒喝上水,此時感覺喉嚨已在冒火,便急急地轉(zhuǎn)身,一頭鉆進(jìn)了小賣部。小賣部不賣礦泉水,村人認(rèn)為花錢買白水喝不值,卻有可口可樂。若川就買了,在石凳上坐下來喝。小店的對面,是個小廣場。想來每天天色向晚時,此處就是村人們乘涼和侃山海經(jīng)的地方。白日里卻不大有閑人來,現(xiàn)在圍觀吵架的人散了,只有幾個村童在那里鬧。
小孩們看見白若川一人獨坐,就停住了嬉戲,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拍手齊唱道:“白助理,助理白;吃面包,喝牛奶……”。若川聽了,知道是他們是故意調(diào)皮,便也不惱,向小店老板買了一袋椰子糖,招招手,示意要散給眾小孩。
村童們跑來接了糖,一陣雀躍,拿去各個分了,剝開來便吃。鬧了一陣兒,又忽地散開了。不大一會兒,只聽他們在樹叢中又拍手在唱,不過內(nèi)容已經(jīng)更換了——
白助理,有糖吃,
做學(xué)問,當(dāng)老師。
老師好,吃個飽,
不勞動,不起早。
若川聽了,心中若有所動,像是被人揭破了隱私一樣,想想,又搖搖頭,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小賣部的貨架上,放著一臺老式的破舊彩電,正放著歌曲節(jié)目。屏幕上是一片雪花,隱隱能看到人影在動。聽那聲音,就知道是個靚妹子歌手在唱“好日子”。此時小村寂寂,榕樹下的陰涼里,能體會出臨近正午時的一種慵懶。
若川一屁股坐下來,就不想再動。連日來,在鱉場深居簡出,并未勞神費力,但仍同坐辦公室一樣,身上懶懶的沒有力氣。他知道,與那些整日下力的勞苦工人不同,他這是心累。
若川想起了自己的命運,在公司里干得久了,總覺得心里有受不住的疲憊。快四十的人了,在老板面前,還要小媳婦似地賠小心。人格上低矮不說,發(fā)財也是無望的。城里的風(fēng)氣又總是一味的奢靡,左支一點兒,右用一點兒,倒顯得手緊,還不如未下海之前那樣從容。老婆在耳邊也常埋怨說:“你這叫下的什么海?”再看看公司里二十幾歲的一茬少年,竟也漸漸地逼了上來。年輕人十八般武藝都會,文憑本本新得咔咔作響,搞起人際斗爭來一副六親不認(rèn)的架勢,那威脅已漸漸舞到了人鼻子尖兒上。若川明白,老板就是再賞識他,也不過還有六、七年的光景,到時候前途真是渺茫得很。他當(dāng)初在北方辭了教職,到海口公司來做,原本是想圖個幸福安寧,卻不料熬去了十來年心血,與幸福反倒仍隔著一萬年的距離。
若川覺得,這世界是越來越陌生了。新經(jīng)濟對他來說,就好比是泥沼,前面縱然有金山銀山,也無法抵達(dá)。好日子么,不是為他準(zhǔn)備的。想靠勞勞碌碌發(fā)財,眼見得越來越無望,就好比指望煮熟的種子也能發(fā)芽一般,現(xiàn)在大概只有傻瓜才那樣想。若想學(xué)老板的樣子去胡騙亂騙,一是沒那個膽量,二是過不了那種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自己是本份人家出來的,每拿一分錢都要講個來路。賺黑錢,夢里大概也會有鬼叫門。所以,今生今世,活著就算糊了個口,做什么成功者,那是想也不要再想了。
聽村童們的歌謠漸漸遠(yuǎn)去,若川不禁想起了六蓮,就是那個清亮亮的小女子,那天頭一次把村童的歌謠念給他聽的。那日里脆脆的聲音,似乎還在繚繞。還有那座老宅,那小犬,都可愛得很。偌大的世界到處都充滿了焦渴,唯有在這小村,看到干干凈凈的一個笑容,才有清泉入喉的感覺。若川想,哪天真要找個時間,再去老宅看看才對。世界大得很,城市才那么一點點,苦苦地在那高樓里撐著,絞盡腦汁的應(yīng)付人事,最終只是為了一口飯,這樣來做一輩子人,還不如農(nóng)家的一條犬自在。想到這,六蓮清靈靈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眼前好像有一塘的白蓮隨風(fēng)搖曳,若川忽地就墮入了忘我的境地,脫口輕輕喊出了兩個字:六蓮!
8
農(nóng)歷六月里,在本地經(jīng)常會有連日的艷陽天,是個農(nóng)人做活兒的好季節(jié)。吳老伯一早就下了地,去伺候坪地上那兩畝香蕉園了。剛滿十七歲的村姑六蓮,照舊留在家里做雜活兒。她屋前屋后的走動,像個當(dāng)家的主婦,手腳麻利,一刻也不停。
農(nóng)家的家務(wù)活,粗礪中也帶著一些情趣,六蓮從小做慣了,并不以為瑣碎。她先從鍋里淘出雞鴨食,把小家伙們喂了,將它們放到前院去。接著,又從柴捆中挑出粗些的樹枝,劈成尺長的木柴條,在院中整整齊齊碼好。六蓮劈柴禾,用的是一柄很大的伐木斧,這東西還是當(dāng)年阿爸做知青時的舊物。往常夜里乘涼時,不管六蓮愿不愿意聽,阿爸總愛搖著蒲扇,講一講古。他說起,那個年代的知青,不過也就是六蓮這般大,中學(xué)都沒讀完,懵里懵懂,在城里不知鄉(xiāng)下是甚樣,還以為遍地是原始森林呢。下鄉(xiāng)前,就去五金行買了這柄斧,想著要來劈山開路。這斧頭,是當(dāng)年罕有的波蘭進(jìn)口貨,經(jīng)過特殊淬火,表面有一層“烤藍(lán)”,發(fā)著藍(lán)幽幽的光。斧子用了三十年的光景,仍是鋼火不退。六蓮今日拿來劈柴,還是順手得很。鄰家的后生仔翁哥對這斧子很欣賞,每次見六蓮劈柴,都要在院墻外看上一會兒。
劈完了柴,便可歇一口氣了。于是就搬了小板凳,到門前場子上坐下。幾日前剛剛收下的稻谷,此時正攤開在席子上晾。谷子亮亮的白,小風(fēng)無聲無息地吹。六蓮一面轟著饞嘴的雞鴨,一面就悄悄想自己的心事。
剛才干活兒時,白毛小犬倒很老實,只蹲在那兒看。現(xiàn)在閑下來,它就有了精神,躥上六蓮的膝頭,閉目,張嘴,做一副討好的樣子。突然,小犬機警地嗅了嗅,跳下地去,朝遠(yuǎn)處吠叫起來。
是有人來了。
蓮塘邊的小路上,遠(yuǎn)遠(yuǎn)的響起一陣木屐聲,是翁哥扛著他的獨木舟,又要下湖去了。翁哥年紀(jì)有二十六、七歲,因為父親老病,家又貧,至今還沒討上老婆。前年年底他狠狠心借了些錢作抵押,將一片大湖承包了,每日打魚去鎮(zhèn)上賣,收入雖不算豐厚,但多少要強過做田。眼下,他正為賺夠聘新娘的彩禮錢而奮斗,整天忙得不知日出日落。為了積累那六千塊的禮錢,倒讓他吃了兩年的清湯寡水,人也黃瘦了不少。六蓮看了,只覺得太可憐。如今的年輕仔,誰不是天天去鎮(zhèn)上吃茶、打桌球,還有玩卡拉OK,僅僅在農(nóng)忙時留在家里幫把手。哪個像他,像牛那樣做活,年紀(jì)輕輕的,額上倒起了老農(nóng)似的幾條皺紋。
翁哥走過小路,從木瓜樹葉的縫隙中看見六蓮,就停下來問:“今年蓮子熟了,怎不見你去湖上玩?”六蓮說:“沒有心思。”翁哥就逗她:“那你心思在哪里呢?”六蓮一時答不上,便低頭去摩挲小白犬,然后又抬頭,把眼睛亮亮的一睜說:“想早點去做新娘子,省得人家娶不到心急!”翁哥一聽,嗬嗬的笑了,說:“你這鬼女子,敢諷刺大哥,看我去告訴你爸!”開這樣尖銳的玩笑,看著翁哥訥訥地臉紅了,六蓮并不以為有什么冒犯。與翁哥這樣的對話,讓她有點開心,便接著問道:“最近魚多嗎?”翁哥嘆口氣說:“一年比一年少羅。”“為什么吶?”“農(nóng)藥哪,化肥哪,還有污水,把湖水都糟蹋掉了,魚都跑羅!”說完,搖搖頭,擺了下手,就又踢踢踏踏的走了。
小院恢復(fù)了寂靜。此時日頭已經(jīng)當(dāng)頂,陽光有些毒。曬過的新谷,味道香得直打鼻子。六蓮起身,把谷子統(tǒng)統(tǒng)翻了一遍。再坐下時,脊梁已經(jīng)濕透了。
連著幾日,六蓮就覺得自己心思晃悠悠的,穩(wěn)不下來。像有人在一面湖上投了石子,密密的漣漪抖個沒完。這個投石的人,她心里知道,就是那個白助理。六蓮從小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有個城市人走得離她這么近。阿爸年輕時雖也是城里人,但歲月已把他徹底鄉(xiāng)村化了,除了能講講古,其余的都是地道的老農(nóng)習(xí)氣。白助理就不同。他簡直就是從書上走下來的,衣服是那樣合體、新鮮,有股剛洗滌過的清香味。還有那言談,那種斯文氣,把活生生的城市氣息帶到了面前來。十七年來,六蓮在山村里長大,只去過兩趟縣城,那地方不過六七條街,就已使她很留戀了。在她的意識里,人間有兩個世界,一個是這小小的霍村,另一個就是大得無涯的城市。這城市,不是海口、廣州,也不是倫敦、紐約,不是哪一個具體的城市,而是一個渾然一體的東西。就是那么一個光鮮熱鬧的地方,矗立在在看不見的遠(yuǎn)處。
村里的小姐妹中,只有亞娟去過海口。從亞娟的敘述中,海口簡直和北京一樣神奇,一百個白坡鎮(zhèn)也沒有它大。一百個鎮(zhèn)子哦!這完全超出了六蓮的想象力。那次亞娟從城里帶了些過期的時尚雜志回來,六蓮借來翻過。這是城市生活的藍(lán)本,每一頁上都閃著光芒。她一頁頁的仔細(xì)看過:摩天樓、迪廳、過山車、麥當(dāng)勞、美容院……知道了它們是什么樣子。往日從廣播里聽來的詞兒,變成了真實可感的彩圖,就在這些圖畫之上,六蓮構(gòu)筑了一個她想象中的城市——光潔、鮮艷、神圣,既復(fù)雜,又便利。唯一不能想象的是,在這樣精致的一個殿堂里,人們怎么來過日常的生活?他們是如何吃飯穿衣,如何工作的?如果換成六蓮自己,那么除了站在街上狂喜之外,別的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啦。直到前幾日,白助理在老宅的后園出現(xiàn),六蓮才明白了:城里人也是平常人,不是什么神仙。但是,卻又那樣地不同,不同啊!這不同讓六蓮的心都有些痛了!
大約在十歲時,阿爸就告訴了她有關(guān)身世的秘密。在她的襁褓里,她那可憐的母親留下有一張紙條,寫了她某月某日生于哪里。她知道了自己的根,是在那遙遠(yuǎn)的海口。但過去,她從不把自己的城市血緣當(dāng)回事,那時候還小,沒有很強的出身意識。她自幼就沒有什么別的想法。她的家不就是在霍村嗎,如果不在霍村,不生長在這里,還能夠住在哪兒呢?然而,這個原本不成問題的概念,自前幾日起,就被大大的動搖了。潛藏在六蓮生命深處的東西,被那個姓白的先生給喚醒了。
烈日下的六蓮心猿意馬,終于放下了手邊一切的活兒,進(jìn)屋去,找出了趕集時買的化妝品帶上,去亞娟家里了。小姑娘六蓮心里有話,要找人說。
亞娟的家境在村中應(yīng)是上等。因為她哥哥在鎮(zhèn)里的地下賭場當(dāng)保安,領(lǐng)的月薪不低,所以家中日子過得寬裕。亞娟已有好幾年腳不沾泥了,真正是“待字閨中”。你看她這會兒,正躺在兩株椰樹間的棕繩吊床上,晃蕩著,聽收音機呢。
椰樹葉子在風(fēng)中刷啦啦響,收音機里正在講歌星謝霆鋒的事。六蓮想,這小丫頭現(xiàn)在就會享受,將來一輩子恐怕也會是享受的命罷。
六蓮走上前,“嗨”的招呼了一聲。亞娟嚇一跳,夢醒似地跳下吊床。見是六蓮,禁不住的欣喜,忙把六蓮拉到門坎上坐下。兩人嘰嘰咕咕的聊開來。見六蓮神采煥發(fā),亞娟便問:“有好事么?”六蓮說:“什么好事?天天干活兒,哪像你,光享福。”亞娟便矜持地一笑。六蓮拿出化妝用品說:“你給指點一下吧,現(xiàn)在流行的是什么式樣,免得我鬧笑話。”亞娟很驚奇:“你想知道這個?還說沒好事,一定有什么秘密了。”六蓮搖頭說:“哪里有。想到了就來問你么。”
亞娟果然是內(nèi)行。她從屋里取來鏡子,邊講邊在六蓮臉上演示,腮紅如何打才不土氣,下唇要畫厚些才性感,眉又怎樣,眼梢又怎樣……三下兩下,鏡中的一張臉就靈動了起來。六蓮捧著鏡子端詳,有些陶醉。這鏡中人,是我么?她覺得自己跟想象中的世界,像是又距離近了些。
搞好以后,又把妝洗掉。兩人嘻嘻哈哈了一陣兒,六蓮就問:“你天天這么閑著,物色好嫁人的對象沒有?”亞娟撇撇嘴道:“這地方,哪里有?不是懶漢,就是翁哥那樣的。”六蓮說:“是想嫁鎮(zhèn)上人吧?”亞娟說:“鎮(zhèn)上人也不嫁,要嫁就嫁給城里人。”六蓮聽了,像被子彈擊中,心中轟的一下,有什么東西爆裂開來。她急忙問:“為什么?”亞娟說:“人在世上就一回。我不想將來做燒飯婆。”六蓮笑了:“嫁到城里也是要燒飯的呀。”亞娟橫了一眼,奇怪六蓮的遲鈍,便說:“咳呀,你知道城里女人現(xiàn)在怎樣生活,穿什么衣?背什么包?擦什么香水?”六蓮搖頭,亞娟接著就說:“只說穿的吧,城里女人已經(jīng)是……只要不露屁股就行啦。”六蓮皺起了眉:“說得難聽。”“是真的呀,我們落后了多少哦!”六蓮遲疑著說:“嫁給城里人也可以,但要碰上中意的才行啊。”亞娟便問:“是感情重要還是面包重要?”六蓮答不上。亞娟就又說:“知道什么是面包嗎?男人就是面包。我們女人呢,就要做切面包的刀。這把刀要找個地方下手。嘻嘻,比方,靠上個大老板,給他生個仔……”六蓮的臉猛然漲紅,捶了亞娟一下:“去,我不是來聽你說這的。”亞娟做個怪臉,點了一下六蓮的鼻頭:“傻瓜,還想什么?快一點磨刀吧,不然,怎能在城里呆一輩子?”
六蓮不作聲了,仰頭望著天上那些無根的浮云。亞娟提出的這個問題,她是從來沒去想過的。過去,她曾經(jīng)羨慕過那個繁華世界。但是,為何那世界距離她如此遙遠(yuǎn)?如果想去那兒生活的話,將有怎樣的路可以走?她的確沒想過。亞娟的話令她震動,現(xiàn)在若去想,一時也想不清。六蓮只是憑直覺知道,這問題很重大,關(guān)乎她的一生。
從亞娟家里出來,已經(jīng)到了做晌午飯時間,熟悉的炊煙味在小村里彌漫。雞鴨在道邊懶懶的叫,樹叢間有豬狗出沒。這霍村啊,日子真像是要萬年不變呢。
石板路上,有個人摩托車熄了火,正蹲在那里檢查。走近看,是鱉場的郭主管。六蓮這幾日,見到鱉場的人,感覺都很親。她打個招呼,湊過去。郭主管沒顧得抬頭,鼻尖冒著汗,忙著檢查車子。六蓮就冷不丁的問:“你們那個白助理,在公司里是很大的官嗎?”小郭說:“是啊,權(quán)力比副總還要大。”“他家在哪兒住?”“在海口啊。”六蓮又問:“你去過他家嗎?”小郭在路邊拽了把草,擦擦油污的手,抬起頭說:“沒去過,只在公司里見過他老婆和孩子。”“噢!”六蓮心里略略一沉,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小郭卻接著講起來:“白助理那老婆,是個大文化人,大編輯,比白助理還要有文化。見了我們,話都不說的。”六蓮驚訝了:“不會的啵,比白助理還要有文化?”“是啊。”小郭終于把摩托發(fā)動起來了,便招呼道:“走,帶你一程。”六蓮卻立即走開了,扔下一句硬硬的話:“不用。”小郭看看她,鬧不清這姑娘怎么突然就冷了臉,便跨上車自己走了。
近午的陽光照在胳膊上,像是針在扎。村路兩旁的一切,一下變得很丑陋,被毒辣辣的陽光照著。在這亞熱帶的太陽下,走在回家路上的六蓮,感覺到嘴里是苦的。非常苦。這是怎么啦?她強忍著好像馬上要掉下來的淚,覺得全世界都欺騙了她。可是走到家門的時候,又想到并沒有誰欺騙了她。一切都是命。她看看家門里黑洞洞的堂屋,打心眼里不愿跨進(jìn)去,頭一扭,一串眼淚落了下來。
9
盛夏的日頭,只顧在天上肆虐,把這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田土蒸出了一層霧氣。上午,吳老伯已赤膊在香蕉園里做了小半天了。他因常年勞作,背脊曬得釉黑,陽光一照,凸起的肌腱便閃著油亮亮的光。在吳伯的心里,沒有什么天大的事,只有這一方小小的蕉園占住了他的心。清明時栽下的三百株臺灣蕉,此時長得正旺。為防蟲災(zāi)病害,吳老伯每天都要細(xì)細(xì)的巡視三遍,遇著那生了蟲的、染了葉斑病的,當(dāng)日就要急急的灑藥,或把病葉摘下來燒掉。此時,他在烈日下走了一大圈,處理了三五只病葉,見其他并無異常,便將鋤頭放了,在田頭坐下來歇氣。待呼嚕嚕吸了幾口水煙后,精神就一爽,覺得日頭曬得也并不十分狠了。此時坐著的這個地方,視野極好,抬頭看去,能望見田疇盡頭處,有些悠然的白云。那云朵形狀奇特,好似一列白象緩緩奔走在天地間,一派蒼莽之氣。
這樣獨自在田間勞作的情景,在吳伯是常有的事。自從分田那年起,算來已有十幾個春秋了。當(dāng)年吳伯還正年輕,猛地散了伙單干,還真是不大習(xí)慣。待熬到壯年以后,才覺得這樣反倒好,落得心里、耳根都干凈。高天闊地,一人而己。一面做著活計,一面還可將半生的往事慢慢回味。
霍村這一帶的田土肥沃,分田后家家稻谷都種得好。然而,當(dāng)初歡喜了并沒有多少時日,往后便是谷賤傷農(nóng),農(nóng)藥化肥價錢騰貴,稅費又是一年年的漲,種糧食竟然賺不出本錢來了。好在南北貿(mào)易漸漸暢通,農(nóng)人們便紛紛改種了水果。各家只留了二三分地種稻,也不過圖個能吃口新糧。村里十有八家種下了香蕉,也有幾戶栽種荔枝、石榴的。因為本地氣溫高,果品要比內(nèi)陸早上市,所以可占到一點先機。尤其那西北各省的運銷商,看準(zhǔn)了西北冬令水果稀罕,一到春節(jié)后的收獲季節(jié),便不顧僻遠(yuǎn),鉆門覓戶地跑到這兒來,撒出馬仔把各家果產(chǎn)搜羅一空,運回甘肅、寧夏去。若是逢上價格好,農(nóng)戶們自然可以歡喜一整年。但這地方最怕的是兩樣:一是臺風(fēng)毀了蕉苗,那便血本無歸;二是廣東廣西的香蕉大豐收,運銷商無須過海就做足了生意,這地方就很難有人來光顧了。蹉跎過一個月,驚蟄前后,兩廣的香蕉就鋪滿了全國,此地縱然出產(chǎn)的是金枝玉葉,也只能當(dāng)豬飼料三文不值兩文的忍痛賣掉。這樣的苦楚,村人只有自己咽下。小農(nóng)勢孤力單,靠天吃飯或受制于商人,都是免不了的。
盡管蒼天不憐種田人,但像吳老伯這樣的農(nóng)夫,早已不再把做田當(dāng)成單純的謀生,所以并不怎么怨天尤人。他們終日躬耕,手不能停,勞作幾乎已成了一種精神寄托。不管年成是豐是欠,都淡然處之。因為窮也有窮的活法兒,不見得就一定是愁苦。吳老伯此時吸足了水煙,腳板挨著滾熱的田土,心里就很安泰。眼前這三百株蕉苗,葉兒已有蒲扇大,隨風(fēng)招搖,皆是喜煞人的樣子。老伯看著它們,就像看到一群活潑潑的綠褂子娃娃。
歇了一忽兒,就見有個花哨婦人從小路朝這邊走來。吳老伯四下里望望,除了附近一個老阿婆在椰樹下放牛之外,另無他人。他心想,莫非這婦人是來找自己的?想著,便從地上拾起布褂披上。待那婦人走得近些,吳老伯便認(rèn)出,原來是販魚的馬寡婦。
這馬寡婦從內(nèi)地跑來闖海,不過五、六年時間,便成了此地聞名的富戶,可列入縣一級的五百強,曾與縣長同桌吃過飯的。村人對于她的財勢自然是沒話可說,但因她口無遮攔,行事又多違鄉(xiāng)俗,便又有幾分瞧不起她。吳伯素來是不從眾的,看馬寡婦雖是女流,卻闖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對她便多少有些敬重。
馬寡婦來到田邊,老遠(yuǎn)就打著招呼:“老吳,辛苦呀!”吳老伯應(yīng)道:“種田的么,憑力氣死做,比不得你們。”說著,就指了快干凈地方,示意馬寡婦坐下說話。
馬寡婦盤腿坐下,問了問年景如何。吳老伯一邊吸煙,一邊答道:“還好。”馬寡婦接著又扯起天氣來,吳老伯便打斷她說:“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找我有事?”馬寡婦笑道:“當(dāng)然有事。最近縣上一個果蔬公司的老總,想跟咱們農(nóng)戶搞聯(lián)營。這聯(lián)營的辦法是跟國際接了軌的,叫‘公司加農(nóng)戶’。我做了他代理人,便先來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吳老伯聽了,笑出了聲:“商人也要做群眾工作了?”見吳老伯并不十分當(dāng)真,馬寡婦便解釋道:“這公司加農(nóng)戶是外國來的模子,農(nóng)民要翻身,就只有這一條路了。”吳老伯就說:“你說給我聽聽。”馬寡婦便接著講:“這果蔬公司先跟你們簽下協(xié)議,春天種什么品種、種下多少,到轉(zhuǎn)年春節(jié)他就來收。年年如此,這不是兩下里都踏實?”吳老伯聽了,瞇起眼睛,沉吟了一會兒,開口說道:“好主意我聽得多了,都說是陽關(guān)大道。但我要看實質(zhì)。”馬寡婦見老吳口氣松動,便忙說:“實質(zhì)當(dāng)然也好。農(nóng)民愁的不就是賣果么?”吳老伯曾經(jīng)滄海,不是幾句言辭可以打動的,他不動聲色,卻緩緩道出了要害:“我要問的只有兩條。一是這協(xié)議上寫不寫最低保護(hù)價,就算明年香蕉賤得像豬食,他也要按保護(hù)價收購,不能也跟著壓價。二是如果遭了災(zāi),蝕了收成,這公司給不給農(nóng)戶一點補償,好讓我們第二年能緩過來。”
馬寡婦聽得臉上慢慢僵了,遲疑道:“這個,我無權(quán)應(yīng)承。”吳老伯就看破似地一笑,說:“不光你不敢應(yīng)承,那老總諒他也不敢應(yīng)承。逢到價格合適,當(dāng)然我也愿意賣給他。但若逢市價低,公司也照樣按低價收購,不肯出一點血,那倒霉的不還是農(nóng)戶?簽這協(xié)議又有什么用?”馬寡婦答不上,尷尬了一陣兒,便說:“這里邊學(xué)問還蠻大么!若這兩條公司都答應(yīng),協(xié)議能不能簽?”吳老伯搖頭道:“那也不能。”“為什么?”“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甘肅客商,自然不能一女許兩家。”馬寡婦撇撇嘴道:“什么甘肅客商,又是霍半那家伙搞的吧?你跟他簽協(xié)議了嗎,不就是嘴上說說么,又能怎樣?誰條件優(yōu)惠就賣給誰給么!”吳老伯?dāng)[擺手道:“那不忠不義的事,我不能做。”說罷,便低頭吸煙,不再理會。
馬寡婦見話不投機,只好拍拍屁股起身,說道:“你再想想吧。我總不是要來害你的。”說罷,就扭身走了。
田頭安靜了下來,只有老阿婆在遠(yuǎn)處“嗬嗬”地用樹條趕著水牛。吳老伯摘下竹斗笠扇著風(fēng),兀自坐了半天,而后冷冷一笑,自言自語道:“公司加農(nóng)戶……哼哼……好啊!”老伯覺得這婦人一來,把方才的心境給攪了。他瞇眼看看日頭,見差不多已到晌午,便不想再做,荷起鋤,往家走了。
回到老宅,看見家門是掩上的,喊了幾聲,卻不見六蓮出來,只有小白犬歡蹦跳的跑出來。吳伯想,女兒平常這時是不出門的,今天倒是怎么回事?正納悶間,只見六蓮怏怏不樂的進(jìn)了院,便問她一句:“去哪里啦?”六蓮彎腰把小犬抱起,偏著臉親了親,然后答道:“去了亞娟家。”吳老伯在檐下放好鋤頭,提了水去沖了個涼,見六蓮仍然抱著小犬在那里出神,就問:“怎么,跟人鬧別扭了?”六蓮把臉一扭說:“哪有的事。”“那怎么不高興?”六蓮便嘟一下嘴說:“阿爸,你不要亂猜么。”說罷放下小犬,起身去了灶房。
吳老伯便在廊前坐下,琢磨馬寡婦所談的事。若是公司真心與農(nóng)戶聯(lián)手,相互讓些利,倒還是好事。只是在我們這里,所謂的好事,常被急功近利之徒搞壞,反成了害人的事。像馬寡婦這等人來辦“公司加農(nóng)戶”,怕不是什么吉兆。就算白紙黑字簽了合同,對方要賴掉,你又怎能打得起官司?光跑法院恐怕就要跑窮了。這樣想著,老伯就嘆了口氣,把這事放到一邊了。
約摸過了半個鐘點樣子,六蓮將飯菜擺上八仙桌。那平平常常的薯葉、青筍,都是綠綠的,清爽得惹人口水。農(nóng)家這飯菜,雖說簡樸,卻因菜蔬都是剛從后園里采摘的,洗過,就下了鍋,所以自有一番清香。
吃飯時,吳老伯聊起了馬寡婦上午說的事。六蓮聽了,就說:“你還是多聽聽的好,干嘛要一下頂回去?”吳老伯搖頭道:“這人,靠不大住。”六蓮卻說:“阿爸,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做事要講關(guān)系,太封閉了,可不行哦。”吳老伯就笑笑說:“孩子,時代這東西,我已經(jīng)歷過好幾個了,翻來覆去的,最后還不是要活個根本。”六蓮掩口一笑,指指阿爸的額角:“你這里,是不是落伍了!”吳老伯眨眨眼,笑說:“我是趕不上后生仔了。下午你去村委會再借些報紙來吧。不然,我要變成老頑固了。”
午飯后,父女倆照例要小憩一會兒。吳老伯就倚在后堂屋竹椅上假寐。六蓮有心事,卻不去睡,只拿了本雜志在翻。吳老伯睜眼看看,覺得奇怪,問她為何不去歇。六蓮說“不睡了”,又低頭接著看。一會兒,她忽然問了一句:“阿爸,你說是城里好還是鄉(xiāng)下好?”吳老伯一怔,困意不覺消了大半。六蓮從小長到大,還是頭一次提這樣的問題。老伯憑直覺,知道這不是輕巧的一問。他心里最擔(dān)心但也相信決不會發(fā)生的一件事,也許,就在這個正午發(fā)生了。自從吳伯從海口把六蓮抱回來不久,內(nèi)心里就有一種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的恐懼:他怕這個自己視為女兒的孩子有一天會突然棄他而去,回到城里。現(xiàn)在,小女子成熟了,一夜之間,有了自己的思想,那種可能性,突然一下就擺在了面前。老伯認(rèn)真地考慮了一會兒,才說:“這要看對什么人講。依我看,還是鄉(xiāng)下好。” “好在哪兒呢?”“活得安穩(wěn)些吧。”六蓮卻反駁道:“我看,也不大安穩(wěn)。”吳老伯摸摸下巴,想想女兒說的沒有錯,自己越是想后半生圖安穩(wěn),就越是覺得有一種力量要摧毀他的安穩(wěn)。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感覺到這種力量已經(jīng)來到身邊。他一向最信賴和鐘愛的女兒,已經(jīng)像船,開始要漂離他這岸了。吳伯是有閱歷的人,他知道,要阻止一件可能發(fā)生的事,最好的辦法是不把它認(rèn)真對待。于是就說:“蓮蓮,你把老爸考住了。那城里,也是不錯吧。”但是,說著,他腦海中竟一下就浮出兒時廣州的親切。那畢竟是故鄉(xiāng)啊,西關(guān)的那些老街舊屋,對他來說,永遠(yuǎn)都有慈母般的醇厚。那斜陽中的騎樓,樓上半掩的木百葉窗,窗內(nèi)煲蓮藕湯的人兒……都宛然在目。此刻,他不能不承認(rèn),這是他心里的根芽,永生永世長著,不會枯死的。因此,他沒有權(quán)利阻止六蓮。
靜默了一會兒,六蓮忽然又說:“阿爸,我想,明年去海口打工試試。”這下,吳老伯真的是驚訝了。他抬身看了看六蓮,見她并沒有玩笑的意思,便明白了:有一顆多年以前的種籽,一直是被厚土覆著的。如今,它等到了節(jié)令,就“噗”一聲破土出芽了。
10
白若川漸漸覺出這鄉(xiāng)村的好了。城市人的種種病癥,到了這里,不知不覺就都痊愈了。二十幾天里沒有聽到汽車噪音,手機也收不到信號,倒落得耳根清凈。清早起來,再不用記掛著一天將有無數(shù)煩心的事要做,盡管自由自在。棲居在這炮樓上面,四面通風(fēng),不燥不熱,又無蚊蟲干擾。早上能聽到窗外有山雀啾啾在叫。傍晚時,又能看紅日銜山。小時讀《三國演義》,別的場面都印象不深,唯有諸葛亮的茅廬令他神往,就連那般擔(dān)柴挑水的人物,也都個個帶著仙風(fēng)。書中一句“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的詩,讀過了三十年他都不能忘。不曾想,今日竟也能做了這境界中的散淡人。
早上吃飯時,隱隱聽到村里人在放爆竹。若川便問小郭:“我都過糊涂了,今天是農(nóng)歷的什么節(jié)?”小郭說:“什么節(jié)都不是,是農(nóng)歷初一。他們這地方,初一、十五都要放鞭炮的。”若川問道:“是什么意思呢?”小郭搖搖頭說:“不清楚。大概是拜祖先罷。”低頭去扒了兩口飯,又說道:“他們這兒的習(xí)俗,搞不懂,跟我們不一樣。”若川聽了,起了好奇心,便盤根問底起來。小郭就說:”比方清明節(jié)掃墓,這在全國都是一樣的。可他們這里,偏就在冬至掃墓,怪不怪?”若川是學(xué)文的出身,雜書又看得多,半通不通的,知道一點古,這一下就來了雅興:“是么?這個我懂一點兒,他們這習(xí)俗可是老啦。我們的老祖宗,原先就是冬至掃墓祭祖,后來春秋時出了個火燒介子推,就是寒食節(jié)啦,這才改到清明掃墓。”小郭聽了一愣:“你是說,這里才正宗的,我們反而是改良過的?”若川點頭說,不錯。小郭就咂舌,覺得不可思議。少頃,問若川:“你這學(xué)問,怎不去做教授?”白若川聽他問到了要害處,心里就一痛,怪就怪自己當(dāng)初守不住清寒,急吼吼地跳將出來,搞到現(xiàn)在,錢沒賺著,連教授的那種安穩(wěn)日子都過不上了,這就是急功近利的下場罷。他只好淡淡地答復(fù)說:“這是人各有志的事,我天生就不喜歡耗心力。”小郭眨眨眼,似乎是懂了,說道:“就是就是,教授沒幾個不禿頭的。不過,你總還是可惜了。而且,這生意場里面,難道還省心?”
吃罷早飯,工人們想趁天涼多干一會兒,便匆匆套了膠皮工裝褲,提了水桶,給鱉喂飼料去了。只剩若川與小郭蹲在伙房聊天。一來二去地,就說到了鱉場。小郭談出來的情況,與老板對若川說的又不大一樣。兩方面綜合起來,若川大致弄清了來龍去脈。這鱉場原是為了套銀行的一筆農(nóng)業(yè)貸款才搞起來的。老板是個心高的人,本無心搞這小家子氣玩意兒,只因沒有鱉場便沒有貸款,所以就只好耐著性子來做。他的目標(biāo),是想套出兩千萬來,但鱉場再怎么搞,都不可能需要投資兩千萬,所以這鱉場什么都建得又高又大,全是花架子,就是想懵住銀行。又在貸款申請書上做了些文章,虛擬了一些大而無當(dāng)?shù)拇椖浚偹惆阎e撒圓了,銀行便有了明確的貸款意向。可是鱉場開始養(yǎng)鱉了,貸款卻不知為何,遲遲沒有下來。鱉場的實際費用投入就很小。小郭每用一分錢,都要向老板請示,絆手絆腳的,別想施展得開。煩心的事還不止這些。本來此地夏季太熱,不是養(yǎng)鱉的好季節(jié)。按理應(yīng)在農(nóng)歷八月下鱉苗最為合適。但是為了讓銀行的人看了放心,早早就下了鱉苗,到現(xiàn)在光吃不長膘,白白地喂了些雜魚、骨粉、維生素。這鱉苗偏偏又是少爺秧子,水臟了點兒,就成片成片的病,還要灑藥。錢一天天花下去,都是白花。老板本來就不指望鱉場正常生產(chǎn),可小郭卻是指望靠它賺錢養(yǎng)家的。兩下里就這么擰著,這鱉場的事情也就怪怪的。
若川明白了鱉場的病根,也是沒法子想。不過他想不通的是,為什么在這樣一個絕無出路的地方,小郭卻仍執(zhí)著地在干。他要是另覓去處,不過就是在這兒搭了點時間,總強過像現(xiàn)在這樣無望地熬。若川的經(jīng)驗里面有這樣一條:凡是解釋不通的事,必是另有隱情。小郭圖的是什么?鱉場真的如老板所擔(dān)心的那樣,有巨大的財務(wù)漏洞么?如果有,在哪里?若川告誡自己,不要看鱉場平靜如水,這水下,說不定就有能吞掉人的旋流,自己雖來散心,實際也是負(fù)了重責(zé)的。諸事還的小心為上。
若川陷入了矛盾當(dāng)中。老板的做法,他私心里當(dāng)然不能贊同,對小郭不免就抱了些同情。但是職責(zé)所在,對小郭又要防范,說不得掏心窩子話。所以只好潦草安撫了小郭兩句,怏怏地回了炮樓。
快到吃晌午飯時,忽聽得樓下有女人在喊:“白助理,吃元宵了!”若川聞聽一驚,忙從窗口探身去看,見是馬寡婦,一時便摸不著頭腦。未等若川張口問話,下面就說:“我是馬碗花呀。白助理,你這樓梯太陡,我上去不方便。下來吃吧。”她這么吵嚷著,若川感覺就有些尷尬,便說:“不年不節(jié)的,吃什么元宵?”馬寡婦不管這些,快嘴說道:“月初一嘛,吃碗元宵,圓圓滿滿的。你們這鱉場,一群光棍沒人疼,不是很凄涼么?我?guī)砑易龅脑谢锓恐罅耍麄兌荚诔浴D愕模翼槺愣藖砹恕!比舸ǹ纯辞樾危坏米呦聵莵怼?br />
馬寡婦塞過元宵碗,若川卻一時不知稱呼什么好:“這個,馬……”馬寡婦趕緊接嘴道:“就叫我馬經(jīng)理吧。我們是老關(guān)系戶了,不要見外。”若川略一苦笑,接著說:“馬經(jīng)理,我怎能無緣無故吃你的元宵?”這馬寡婦是個經(jīng)過場面的人,輕易不會退縮,此時仍是笑靨不改的說:“怎么叫無緣無故?你們是買家,我是供貨方,這是雙贏的關(guān)系。我們不就是親戚一樣么?如今市場經(jīng)濟,不講這些關(guān)系,像你們鄰居吳伯那樣倔倔地死做,那怎么成?”
若川見馬寡婦夾纏不清,一時轟不走,只得蹲下,低頭把元宵嘗了。那馬寡婦也是大方,跟著也蹲下,一面就說:“早聽說白助理一表人才,又有魄力,今天算是見到了。人嘛,就得讀書,不讀書就是一攤狗屎,像我們那位。當(dāng)然了,也不能讀死書,讀死了,又是狗屎一攤,像賣燒餅的教授。比如像你這樣,就恰恰好。”若川任由她說,只是低頭吃著。吃罷,把碗筷往石階上一放,才抬頭說:“馬經(jīng)理,有事來找我么?”馬寡婦一怔,隨即又賠著笑道:“非有事才來么?吃個元宵,是人之常情。不像三十年前,吃了要犯錯誤。”若川臉上似笑非笑,沉吟了一下說:“當(dāng)然。這年頭,吃了元宵,也可以不算犯錯誤,有什么話就說吧。”馬寡婦大喜,便向前湊了湊說:“也無甚正經(jīng)事,就是想認(rèn)識認(rèn)識你這人。我們都是生意人,你也明白,水清是養(yǎng)不了魚的。我們小本生意,給你們供貨,希望白助理盡量高抬貴手。我嘛,自是會有報答。”若川一笑說:“你這才說到了正話。”馬寡婦便察顏觀色,等著若川表態(tài)。若川想了想,就說:“你大概也知道,我們老板待我如兄弟,就因為我也是個‘死做’的人。所以首先,坑害他的事我不能做。至于你說的水至清無魚,這道理我也懂。這里面的分寸,我自然知道該怎么拿捏。再說,我這次來,具體事是不管的。你跟小郭原來是怎么做的,就怎么做。我不會無緣無故地苛刻。”馬寡婦品味著若川的話,似有承諾,又似深不可測,不免就有些失望,訕訕的笑著,說了句:“白助理,好厲害個人喲!不愧是老板跟前的大紅人。”便收了碗筷,與若川道了再見,回伙房去了。
若川望著她的背影,心說,這就是農(nóng)村的所謂新潮人物了。商業(yè)化的滲透力真是不可低估,像馬寡婦這個水平,不比公司的同事差了多少。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真要拿出全副精神才行。馬寡婦可以這樣來拉攏她,焉知會不會同樣去拉攏小郭?小郭把霍半介紹的魚販換成了馬寡婦,又焉知有沒有什么貓膩?看來,這平平靜靜的鱉場,不會真的是世外桃源。
送走馬寡婦,若川蜷在炮樓里梳理今日事情,總覺得頭緒不清。到了下午,天上的灰云漸漸聚集起來。一陣風(fēng)起,刮得樹葉亂翻。仰頭望去,半空里云朵千軍萬馬似地向西趕去。不大一會兒,白亮亮的雨就跟了上來。千山萬野,霎時一片混沌,秀娘山完全被掩在了雨幕里。
見天氣涼爽下來,若川心頭方才略略一松,但一想到鱉場的濫事一時不能了,不免還是郁悶。待雨稍小些,在炮樓里便枯坐不住,當(dāng)下?lián)瘟藗悖ゴ謇锕洹R虼逯新方允鞘迓罚圆槐負(fù)?dān)心弄臟了鞋,只一路的左顧右盼。
綠蔭中的雨巷,又是別一番的風(fēng)味,只可惜沒有戴望舒寫的丁香花。那屋上的瓦,院墻里的蕉葉,都濕得亮亮的。人躲在屋里不出來。空氣中的雨腥味兒,四處彌漫。走到石牌坊下,才遇見一個后生迎面過來,肩上扛著一只獨木舟。細(xì)看,那船竟是用椰子樹干挖成的。若川就問:“請問這船是做什么用的,是打魚的么?”那后生答:“打魚。”若川又問:“哪里可以打魚?”后生頭一扭,說:“那不是!”順著后生的目光看去,一片椰林的后面,果然就有白閃閃的一線。“那是湖么?”“是湖。”若川便向那后生道了謝,又立在雨中望了半晌,心想平日并未留意,哪里會想到村旁竟有個大湖?不知那湖上風(fēng)光該又是怎樣?今生若能像古人一樣,披起蓑衣去那湖上隱居,永不介入人事的糾葛,那才是福氣哦。
往回轉(zhuǎn)的時候,便迷了路。只見前面是水田,白水漠漠,好似天地間鑲了幾塊大鏡。走上高高的田埂,看見下面原來是個秧圃,一個女子頭戴尖斗笠,披著白塑料布,正在起秧苗。只見她拔起一把稻秧,右手飛快的一攏,兩手捧住,一拋,一捆秧苗便呈弧線拋向了空中,噗地落到了田埂上。如此一拔一扔,循環(huán)往復(fù),那姿勢如同水中鶴舞。若川看得呆了,凝立不動,只顧欣賞那綠,那白,和那弧線。眼前的一幕,恍不似在人間,一日里的煩惱,剎那間被他忘了個凈光。
女子干了一陣兒,停下手來歇氣,無意間抬抬斗笠,一下發(fā)現(xiàn)了若川。她把斗笠一摘,揚了揚,喊道:“嗨,是你呀!”若川這才看清,那竟是六蓮。他趕緊走了幾步,到秧堆前蹲下,看著赤腳立在水中的六蓮。雨中的這小姑娘,正是想象中一個遠(yuǎn)離人間煙火的人,比初見那日更顯得靈秀。一雙眼睛就像這秧田里汪著的水,清亮亮的,正朝著他笑:“你真是忙啊,久久不見!”
田埂上,若川只顧癡癡的看著,完全聽不見六蓮在說什么。
11
白若川在田頭與六蓮剛說了幾句話,那雨就漸漸停了。西天上的云,眨眼間散了開去,斜陽照下來,漫山遍野就是一片金光。
六蓮立在水田里,問若川:“聽說前幾日你們遭了賊,沒嚇著吧?”若川不以為然地說:“幾個賊,能怎么樣,倒被我們嚇跑了。”六蓮又說:“你們呀,就是招賊的幌子。”若川不解,問她為何要這樣講。六蓮說:“誰讓你們養(yǎng)了那么多富貴東西?”若川想想,便嘆了一聲:“是啊。那鱉,倒比我們?nèi)硕紜少F,吃這吃那的。我們才吃些什么?”停了會兒,六蓮又好心勸道:“要是再來賊子,可不要拼命,讓人家偷點兒,就算了。”若川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只拿眼盯著她看。六蓮便點醒他:“鱉是給別人養(yǎng)的,身家性命卻是你們自己的。那些賊,逼急了也是狠的。”若川聽了,覺得這女孩頭腦并不簡單,就笑了:“那是自然。要是碰上不要命的賊,誰又能舍命去抓?”
看看天已放睛,若川就收了傘,跟六蓮說,要脫鞋下田去幫她干活兒。六蓮嘻嘻的一笑,連忙攔住:“你怎么能干這個?先歇下罷,這些我一會兒就弄完。”若川想想,便退后了幾步,仍然在田埂上蹲下,看六蓮拔秧。
雨后天氣變涼爽了,田里的青蛙就歡暢起來,鼓了腮幫子叫,此呼彼應(yīng)。更有那牛蛙躲在看不見處,猛不丁地吼幾聲,像竹梆子一聲聲敲,能嚇人一跳。六蓮在田里不緊不慢地做著,若川只能看見她低頭的樣子。小姑娘眉清目秀,兩頰緋紅,舉手投足間,有一番天真未鑿的風(fēng)情。
一忽兒功夫,秧圃剩下的秧苗就都起完了,堆滿了一面田埂。六蓮在田水里洗凈了腿,若川便起身過去,伸手把她從田里拉了上來。
此時兩人面對著面,各自都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講起。六蓮臉紅了一紅,笑笑,低下了頭去。斜陽底下,那笑容很燦爛,唇紅齒白的。若川心頭不禁一熱,連忙移開視線,去看那雨后的青山。稍頃,六蓮抹抹汗,揚起頭說:“到我家去坐坐吧。”若川如釋重負(fù),應(yīng)道:“好哇。”兩人就一前一后,沿著田埂向村中走去。
六蓮走在前面,回過頭說:“你們不來,這霍村十年里也沒遇見個賊,你們一來呀,哼……”若川便問:“這村里,連個小偷也沒來過?”六蓮說:“哪里會有小偷。我們這兒人家,門都不鎖。有什么可偷的?除了做飯的鐵鍋,哪件東西能值上十元錢?”白若川聽了,心里像被重重撞了一下。他想,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們,是要養(yǎng)家糊口的,感覺上不會像走馬觀花者那么浪漫。盡管在鱉場養(yǎng)鱉也是個苦活兒,但在鄉(xiāng)村里看來,卻算是一種奢侈了。也許村人們認(rèn)為,這鱉場就是一股富貴的禍水,是城里人跑來攪了鄉(xiāng)村里的秩序。難怪只是那么一堵高墻,就把他們與村人隔得那么遠(yuǎn)。
走上了石板路,六蓮摘去斗笠,甩了甩頭發(fā),赤腳在石板上踏得噗噗的響,十分愜意。若川在后面見她神采飛揚的樣子,也是滿心地歡暢。六蓮的身材,平肩細(xì)腰,兩腿修長,正是南國少女最迷人的體態(tài)。在鄉(xiāng)間草木蔥蘢的背景下,有如畫中人兒。更令若川不知此時置身何處。正在陶醉間,又聽得六蓮在前頭唱:
什么生來一點紅?
什么生來彎過弓?
什么生來遮日頭?
什么生來吊叮咚?
若川聽明白了那歌詞,就費了腦筋去猜答案,卻猜不踏實。不一會兒,又聽得六蓮唱:
唇像胭脂一點紅,
眉目生來彎過弓,
長裙飄飄遮日頭,
胸前珍珠吊叮咚!
若川想想,不禁失笑,覺得民間自是有民間的聰明。才要夸六蓮的聲音好聽,卻不想又聽見她唱一支歌子,別樣味道,心中就是一驚:
正當(dāng)梨花開遍了天涯……
若川平日里聽這首老歌,都是些粗俗的中年漢子在卡拉OK里唱的。他聽著,只是些荒腔走板,總不大明白這歌子有什么好。現(xiàn)在聽六蓮唱來,卻是格外的清純。想必這是從她老爸那兒學(xué)來的。當(dāng)年吳老伯他們唱這歌的時候,也就是六蓮這般大,原也應(yīng)是天真無邪的。所謂的“天涯”,也就是這個最南端的海島了。一群城里的中學(xué)生,懵懵懂懂的地闖了來,不知道前程是禍?zhǔn)歉#闹袇s懷著對生活朦朧的愛意。那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情形,是自己這后來人無緣體會得到的。如此想著,心中便不免頭緒紛紜,既感嘆歲月磨人,又感嘆六蓮身上無限的活力,心情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惆悵。
走過蓮塘,若川看見,有些荷葉已經(jīng)敗了,紅白的荷花也很稀落,顯然是已經(jīng)過了節(jié)氣。倒是中間有一株顯得十分特別,花瓣不似別的那么肥大,而是纖細(xì)如箭,次第張開,梗下的圓葉浮在水面上。若川便喚住六蓮,指了那花問:“那株荷花為什么單單開得那么好?”六蓮看看,就說:“那不是荷花,是睡蓮。”“睡蓮?”“是啊,到晚上它要睡覺的。”若川覺得稀罕,便問:“怎么睡?”六蓮噗地一笑,說:“怎么睡?打呼嚕睡。”若川一怔,跟著也笑起來:“你這鬼丫頭,調(diào)皮!”六蓮便說:“到晚上,那花瓣都會合攏起來,等第二天太陽露了頭,才慢慢張開,那就是它睡醒啦。”若川再次端詳那睡蓮,的確與左右的荷花不一樣,更有一番脫俗的氣質(zhì)。便贊嘆了一句:“好花。哪天趁著月亮大,晚上來看一看。”
到了老宅,見門上果然沒有上鎖,只是用一根鐵絲閂著。六蓮打開門,對若川說:“屋里面黑,就在前廊上坐吧。”說完就進(jìn)屋去拿了一籃紅紅的小果子出來,說:“剛摘的,吃吧。”籃里的果兒,個個有拇指甲蓋那般大小,有如袖珍的西紅柿,紅得晶瑩剔透。若川驚奇,問道:“這叫什么果?”六蓮答道:“我們這里,叫它‘圣女果’。”若川揀了兩個出來,拿在手心里看,一邊不住地喃喃:“圣女果?好啊,好啊。”說罷又癡癡地看了六蓮一會兒。
這時,看家的小白犬嗚嚕一聲跑出來,見了若川,便跑到膝下來親熱。若川一邊逗著,一邊問六蓮:“這狗,有名字嗎?”六蓮說:“有。你叫老白,他就叫小白。”若川疑心六蓮又在開他玩笑,卻見六蓮并沒笑,便猶豫著喊了聲“小白”。那小犬聽到,立刻往前躥了躥,然后蹲下,一喘一喘的望著若川。若川見了,知道六蓮并沒誑他,就笑道:“好好,以后就讓它跟我走吧,進(jìn)城去。”六蓮卻一噘嘴,把小白抱起來,說:“你想的倒好,要搶人家寶貝,哪有這便宜給你揀?我要是不去,它就不會去。”說著又拿臉貼了小白一下。
待若川吃完圣女果,六蓮也剛好洗罷臉,就舀了水,讓若川洗了手。若川摸出煙來,抽上一陣兒,就說:“帶我進(jìn)去看看老宅吧。”六蓮說:“都是些黑洞洞的屋子,有什么好看?”話雖這樣說,卻立刻起身領(lǐng)了若川進(jìn)去,在兩進(jìn)院子里看了一回。老屋是由上好的青磚砌成,不似其他的村屋是用火山石壘的。梁檁又要比一般屋子多出一倍,因此間架也就大,那氣勢甚是了得。
庭院里有井臺、藤架,也堆著些柴草、農(nóng)具,卻一點不顯雜蕪。前排正房里有主人留下的老式花梨木家具,仍按當(dāng)年的布局?jǐn)[著,只是無人再住。六蓮與吳老伯的住房都在后排,若川探身進(jìn)去瞧了,那情景卻讓他吃驚,里面可說是家徒四壁。前屋里放著那么好的家具,父女倆卻一件不動。他們自己的木床、條桌、板凳,都像是用了幾十年的舊物。此外衣箱衣柜也無一個,衣服是疊了放在床邊的。六蓮屋里的梳妝臺,竟是在包裝紙箱上鋪了報紙將就的。只那床頭貼了些五顏六色的歌星畫片,倒還像是個少女閨房的樣子。
轉(zhuǎn)一圈出來,若川在正堂里止住腳步,仰了頭去看。見中堂是一幅木板印的“關(guān)公夜讀”繡像圖,橫梁上有“千秋忠義”四個斗方大字。那圖畫的筆觸雖糙,倒也把關(guān)帝爺凜然的眉眼畫得活了,難得民間能有這樣上好的手筆。堂前香案的銅爐中,尚有些燃剩的香燭。若川猜想,逢到初一、十五,這戶人家怕也是照例要上香的。
這樣一面看著,就止不住百感交集。出了正堂,仍是回到前廊坐下。若川嘆道:“這輩子我若有這樣一所老宅,也就足夠了。”六蓮看了看若川,對他這話似信非信,心里揣摸了一陣兒,就說:“你們城里人真怪,就喜歡這些落后的東西。”若川搖頭道:“你說得不對,這都是寶啊。”六蓮就笑了:“那我們就換一換,你來住這老宅,我去城里住高樓。”若川說:“好啊,我求之不得。”六蓮深深地看了若川一眼,想想又說:“我們兩個,都有病了吧?”若川搖搖頭,說:“唉,你哪里知道!城里也不是那么好。”六蓮就說:“不好?怎么會出你這樣的好人?”若川看看六蓮,見她明眸如星,漾滿溫柔,竟令人不敢正視,便匆忙扭過了頭去。
坐在前廊上,感覺有涼風(fēng)徐徐拂來。眼前的景象,是一派農(nóng)家安寧的畫圖。頭頂上有蕉葉搖曳,木瓜樹果實累累,半人高的石墻上爬滿了青藤。從這里看出去,真?zhèn)是滿眼青碧。若川不禁心曠神怡,真想就這樣長待下去。剛才說的想住老宅,雖是玩笑話,卻也是他真心的愿望。
他問六蓮道:“這老宅怎么就托了你們來看守,這一家就沒有別的族人了么?”六蓮說:“倒是有兩個遠(yuǎn)房侄子在村里,當(dāng)初都爭著要住這房子,鬧成一團。老太公惱他們不爭氣,看阿爸忠厚,就讓我們住了。”若川又問:“給他家守房子,應(yīng)該有些報酬的吧?”六蓮說:“老太公原本要給。阿爸說,白住著老宅就已經(jīng)是人情了,不能再受這施舍。”若川說:“那些老家具,你們也是可以用的呀。”六蓮扁扁嘴道:“我那阿爸,是個古板的人。說人家的祖屋,雖不來住了,那東西也不能動。我們的本分就是守房子,若動了人家東西,就是占了不義之財。那就成小人啦!”若川聽了,心里暗自嗟嘆,在這里真是遇到奇人了,也就不再多問。
六蓮瞅了個空兒,去閨房把頭發(fā)攏了攏,用頭繩扎個馬尾辮,找出在集上買的發(fā)卡,對著鏡子卡好。又走出來,坐在若川身旁。她騎馬似地倒坐在竹椅上,雙手搭住椅背,歪著頭問:“白助理,我明年想去海口打工,你看怎樣?”若川未加思索,就說:“海口?去那兒干什么,亂糟糟的。”六蓮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在這兒待了十七年了,高樓沒住過,輪船沒坐過,飛機沒見過,出去看看不好么?”若川說:“就算你走遍了全世界,恐怕也抵不上家鄉(xiāng)好。”六蓮就把嘴一噘說:“這里,不是我的家鄉(xiāng)!”若川想不到,話題竟不小心觸及了六蓮的身世,就有些尷尬,支吾著不知說什么好。過了一會兒,六蓮又說:“助理,你大概知道我家的事了吧?”若川點點頭說“知道了一些”。六蓮便望著遠(yuǎn)處,喃喃的說:“我的家鄉(xiāng),是在海口。”
若川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撼動了一下。他想到,這世上的事,真難得公平。再完美的事物,也都有它的難言之隱。看看身邊的六蓮,小姑娘下巴抵在椅背上,正癡望著遠(yuǎn)方。翠綠的發(fā)卡斜斜的插在發(fā)際,更顯出小兒女的爛漫。這樣的女孩,若是生在城里小康人家,不知又該是怎樣的嬌生慣養(yǎng)?可她出生才不過一個月,就再也無爹無娘。盡管吳老伯待她如同親生,可這隱痛,就是用盡一生的時間,怕也難以撫平。若川默然良久,嘆息了一聲,安慰似地說:“小姑娘,人是拗不過命運的。”六蓮眨眨眼,問道:“你是說,城里人是城里人,鄉(xiāng)下人是鄉(xiāng)下人,永遠(yuǎn)改變不了么?”她把椅子往若川身邊挪了挪,又有些咄咄逼人的問:“你是說,我是注定一輩子要住這黑屋子?”若川點起煙來抽,并未馬上接話,隔了會兒才說:“你想去海口,就去闖好了。但是,你再大些,就知道了,有些事,你拼命去做,到頭來其實是不值啊!”六蓮眨眨眼,又好奇的問:“你好像很喜歡鄉(xiāng)下?為什么?”若川看六蓮的認(rèn)真神氣,忽然就來了調(diào)皮心,便說:“因為有你呀!”六蓮的臉一下漲紅了,扭了頭說:“瞎說!”若川就笑:“是真的呀 。哦,還因為有你爸爸。”六蓮撇嘴說:“算了吧,你哪天走了,就會把這兒忘了。”若川嘆口氣道:“哪里會忘,忘不掉的啊!小姑娘。”六蓮忽然就抓住了若川的手:“不許叫我小姑娘!”六蓮的手很柔軟,但是有硬繭。若川心里涌起憐愛,把那小手在手掌里握了握。兩人一時都不想松開。
風(fēng)在吹,木瓜樹葉耳語似的颯颯響,農(nóng)家小院此刻似乎與世隔絕。若川在心里希望這一刻無限漫長,六蓮的心則跑到了千萬里之外。良久,六蓮才猛醒似的抽回了手。她忽然想到一個人,就問若川道:“比你還有學(xué)問的人,多嗎?”若川一笑說:“多的是。我算什么?”六蓮又問:“女人也有比你文化高的么?”若川看一眼她,見小姑娘神情怪怪的,一時不解其意,就反問道:“你是什么意思?”六蓮就別過臉去,淡淡的說:“沒什么意思。”若川不明白底細(xì),只怔怔地看著,見六蓮又有些悶悶不樂,便拍了一下她的頭說:“小……哦,大姑娘,你的心思太多啦 !”
說話間,日頭已漸漸斜了下去。白若川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六蓮趕忙跳起來,攔住說:“回去干什么?就在這兒吃飯么。”若川說:“那怎么行?”六蓮便說:“你該不是看不起我們吧?阿爸就愿意跟你聊呢。”若川遲疑了一下:“是么?”此刻,正是夕陽絢爛時,檐頭瓦當(dāng)上一片紅光欲燃。若川看見六蓮正望著他,眼中滿是期待。那暮色中的目光,似也有火苗在搖曳。這是在什么地方?眼前,六蓮的舉手投足,有如春風(fēng)溫煦,拂過面頰。他驚訝自己內(nèi)心為什么有了一種久違的幸福感。不知不覺間,這一下午,竟與這小姑娘一起消磨了這樣多的時光。他定了定神,想想還是應(yīng)該走。可這一刻,卻又抵擋不了內(nèi)心的萬般依戀。
正在依違之間,蜷在地上的小白歡叫了一聲,躥了出去。是吳老伯從地里回來了。
12
吳老伯進(jìn)了院子,卸下肩上的農(nóng)藥噴霧器,見若川要告辭,便擺了擺手,粗聲大氣的道:“走什么?在這吃飯么。來到莊戶人家,你就不要客氣。”說罷,示意若川在前廊重新坐下,又喚六蓮趕快沏茶來,自己去中庭井邊洗了臉,換了身干凈褂子,出來陪若川坐下。六蓮見若川答應(yīng)留下來,喜得眉眼都笑瞇了,蹦跳著進(jìn)了廚房,燒了一舀滾水,頃刻間就將熱茶端了上來。
老伯抬手朝若川一讓,說:“喝茶。”六蓮在一邊廂看了看兩人,抿嘴一笑,對阿爸說了句“我去弄飯”,就起身進(jìn)了宅。老伯想了想,隨即又高聲吩咐道:“等下去打點米酒來!”六蓮在屋內(nèi)應(yīng)了一聲,自去張羅了。
前廊上只剩下若川與老伯對坐,慢慢地啜著茶,一時間靜默無語。若川是個經(jīng)過各種場面的人,以前為公司的事跑關(guān)系,見過不少的高官顯貴,從未對什么人感到敬畏。但現(xiàn)在面對這布衣漢子,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緊張。他當(dāng)然知道,吳老伯落魄鄉(xiāng)村二十幾年,見識上已不可能有甚過人之處,可老伯只那么穩(wěn)穩(wěn)的一坐,就有股凜然之氣將他若川牢牢罩住,隨意不得。想到老人家居室里那種驚人的簡樸,若川心下便嘆了一聲:做人像這般直得到了底,才真是讓人怕的啊!
此刻,兩人都像遇到了久覓的知音,有滿腹的話語,想一古腦兒傾倒出來。但各自有一部完全不同的人生史,卻又教人從何說起?若是只談些農(nóng)事、世態(tài),又都嫌浮泛,與眼下氣氛不大相宜。想著,若川便抬眼看了看老伯,見老伯也正在打量他。兩人就笑笑,不免有些淡淡的尷尬。
最終,還是若川轉(zhuǎn)了一下念頭,打破了僵局,把話題從這座老宅扯起。說到老宅,吳老伯便眉毛一動,臉上的表情活躍了起來。
老伯抬頭盯住老宅,悠悠地吐著煙,對若川說:“你看這宅子,快四十年了,到今天片瓦不缺,真正是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你知道是為什么?”若川想了想說:“是材料用得好吧?”老伯卻道:“材料當(dāng)然是不錯,當(dāng)年磚是在廣州燒好運來的,木料用的是山中的青皮木,但終究不是鋼骨水泥蓋的。”若川便有些茫然,又聽吳老伯接著道:“其實說也簡單,那就是,這宅子是個堂堂正正之物。”他邊說邊指給若川看,“你看自前堂到后堂,是一條中軸線,兩邊是對稱的。各屋的用途,都有個尊卑上下,清清楚楚。屋子雖然只有一丈高,基座卻牢靠得很,正是所謂萬年的根基。這屋子,你只要好好琢磨,不由你不心生敬意。其實當(dāng)初造房的人,并不像我們所想的,是舊時候的迂腐人物。這墻厚幾尺,怎么開窗,才能保持冬曖夏涼,都是有考慮的。倒是現(xiàn)在城里的宅子,只在圖紙上畫幾個方格,就蓋出來讓人住。房間大小都沒什么章法,那才是潦草。”聽老伯這番話,若川心里吃驚。再抬眼去打量那老宅,果然看出它處處的敦厚與實用。過了片刻,若川才問道:“這宅子面朝東,有什么講究嗎?”老伯道:“過去的人,講究勤能興家。宅子面朝東,日頭一出,便可催人早醒。過去的農(nóng)村,哪會見到日上三竿都不起的年輕仔?”若川摸摸頭皮,恍然大悟。
太陽說話間慢慢隱入山后,滿院景物開始朦朧起來。老伯剔掉燃盡的煙灰,舒展了一下筋骨,說:“我在鄉(xiāng)村住慣了,現(xiàn)在反倒覺得城里人怪。人生本來苦短,白日當(dāng)頭的時間能有多少?一清早的大好時光拿來貪睡,日落了卻要點起燈來熬夜,這樣的作息有什么道理?城里人常講‘回歸自然’,不知是怎么個回歸法?其實只要做到早睡早起這一條,我看,就算順乎自然了。”
若川聽了這些聞所未聞的談?wù)摚粦?yīng)了句“這個……”,便噤不能言,思想在老伯面前仿佛是阻滯了。若要按老伯的這思路想下去,怕是要掀翻許多已成定論的東西才行,就連人類活動的目的,大概都要成了問題。這樣想著,他背上便冒出些汗,連忙尋出香煙來,吸著平穩(wěn)心情。
吳老伯放下煙槍,仰頭笑笑說:“我這個人的思想,在你看來,是有些違時的吧?”若川連忙擺手道:“哪里是?你講得有道理。只是我從來沒這么想過。”老伯遂收斂了笑容,凝思片刻,嘆口氣說:“我雖是荒村野老,但對時事還是有些留心的。多少年了,我們?nèi)杖斩颊f要變化,年輕人更是耐不得沉悶。當(dāng)年我也是個熱血后生,以為生逢其時,是趕在了潮流前頭,胡鬧了一通,眨眼之間就被甩下了,再沒有人記得。現(xiàn)在一批批少年人頂了上來,每一代都說前代人愚昧,這我就有些疑惑了。思來想去,這么多年,人心到底進(jìn)步了多少,真是大有問題。”若川聽了一笑,委婉地反駁道:“這是沒什么問題的,人心到底還是進(jìn)步了么。過去的老百姓,那是什么樣子?”吳老伯卻緩緩搖頭,說:“過去講仁義道德,就算是虛偽,但多少是個約束,誰也不敢以無恥為榮。現(xiàn)在的時風(fēng)呢?是什么樣子,你比我清楚。什么叫適者生存,我看,那是逼良為娼。”老伯的話音不高,在若川聽來,卻如冬日雷霆,令得他無法安坐,連忙說:“老伯,你這看法,過于極端。有些事情,是要付些代價的。”老伯見若川有些惶恐的樣子,便一笑,說:“這只是我的看法,我并不想讓別人也這樣想。我只是想不大通,現(xiàn)在都贊美詭詐,老實成了無用的別名。這百姓過日子,又不是打仗,難道這詭詐也是可以立家立國的么?”
此時有濃濃的香氣飄過來,六蓮在灶房已把飯菜弄好,又拿空瓶去打了一斤米酒,向前廊上的兩個人喊了聲“吃飯”。吳老伯說:“屋里終究是悶,就在這廊上吃吧。”說罷,與若川起身去洗凈了手。六蓮已經(jīng)手腳麻俐地擺好了一桌農(nóng)家飯,若川見桌上如此豐盛,心中便有歉意,連說“太客氣了”。吳老伯只是把手一擺,說:“坐下,吃。”三人坐下,六蓮搶先為若川夾了一筷子菜,問道:“阿爸又跟你談古論今了吧?”老伯便嗔道:“你懂什么?”六蓮不服氣道:“我是不懂,但是一個農(nóng)民,干嘛要想那么多?那是你說了算的么?”老伯便笑了:“小孩子家!我不說這些說甚,難道讓我也去追那謝霆鋒?”說罷,三人一同大笑。一時間,暮色四合的農(nóng)家小院意其樂融融。
一面吃,六蓮一面就勸:“助理,我們沒把你當(dāng)客人,也沒有殺雞宰鴨,都是家常便飯。這兩條魚,是我從鄰居翁哥那兒要來的。我弄的菜,你莫見笑。”若川只是頻頻點頭:“很好。家常菜,我最喜歡了。”
六蓮雙眼盈盈,喜笑顏開地說:“你以后要常來,跟阿爸說說話。他從不跟我談這些,我們有代溝。”老伯就道:“什么代溝?你是小孩子不知愁。”六蓮就說:“你看你看,讓助理來說句公道話。”若川便端了酒杯,敬了老伯一杯,然后說:“六蓮,你阿爸可不簡單,我很佩服。他是個思想家。”六蓮噗地笑了:“思想家?他的思想,誰肯相信?”若川就教訓(xùn)她道:“等你長大了,就會相信。”六蓮卻說:“我難道不是大人,半個家不是我在當(dāng)嗎?”說罷,朝老伯扮個鬼臉,大家又是一笑。
飯罷,六蓮將堂屋內(nèi)的電燈牽到廊檐上掛好,院子里一片亮堂,三人仍是在前廊上坐著說話。若川將農(nóng)事上的細(xì)節(jié)逐一問了,又打聽了老伯家全年的收益與開銷。問完,知道了收支相抵后竟所余不多,便慨嘆起來,說:“唉,想不到農(nóng)事艱難,竟到了這般地步。”吳老伯卻是淡然一笑:“債多了自然不愁。自古農(nóng)民就是捱得痛,吃得苦的,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樣難活。”若川想到自己平日風(fēng)吹不著雨挨不著,人模人樣,薪水又尚可,反而一味怨天尤人,這在老伯的淡泊面前應(yīng)是十二分的慚愧了。這樣想著,他就將這層意思說了出來。老伯說:“那也不是,人都是各有苦衷的。像你,一個讀書人,能耐得住性子聽農(nóng)民說家常,就是個有悲憫心的人,不必慚愧。若你早生六十年,也該算仁人志士了。”老伯的這話說得若川更加臉紅,想到自己跨入商界后,在金錢與權(quán)勢面前的諸般表現(xiàn),實在卑下,哪里當(dāng)?shù)闷稹叭嗜酥臼俊彼膫字?
若川抬眼看看老伯,見老伯大半瓶酒下肚,此時酒力上來,臉膛上透出紫紅,更是個剛強鐵漢的樣子。若川心里只有敬畏。這頓夜飯,他吃得出了汗,開了竅,知道了主流之外的山野鄉(xiāng)間,人們并不是渾噩如蟲蟻。世事,他們是看得清的。人物種種,在他們眼里也是分了品級的。若誰欺辱了他們,恐怕終究會有報應(yīng)。
這時有那清風(fēng)徐來,樹葉聲簌簌一片響過。若川拿眼睛一掃,猛然發(fā)覺院墻外面有個人影,佇立不動,無聲無息。他便直了眼神地望去,不知那人是何方神圣。六蓮發(fā)覺若川神態(tài)異常,也就順著他眼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人影,便喊了聲“誰呀”。那人一動,從木瓜樹葉下走了出來,踟躕地進(jìn)了院。六蓮一下認(rèn)出來,卻頗感詫異:“翁哥,是你?你來做什么?”若川打量著這翁哥,原來就是白日里在路上遇見的那打魚后生,便也向他點頭招呼。翁哥走到燈下,臉頰微暗,囁嚅著說:“不干什么。”六蓮就把頭低了,嘟噥著說:“不干什么,那,又來干什么?”說罷連自己也忍不住笑。翁哥臉一紅,半天才說了句:“我來借斧子。”老伯連忙喚六蓮去取,六蓮卻不動,只說:“在里面柴堆上,你自己去尋。”翁哥喏了一聲,低頭去里面找了出來。老伯喚他坐下來喝茶,翁哥卻腳不停步,波浪鼓般搖著頭,逃也似地走了。
老伯嘆了口氣,對若川道:“這也是個苦命的仔。”若川望著翁哥的背影,對他的委瑣甚是不解,便回頭疑惑地看了看六蓮,卻見六蓮無事一般,只顧在低頭摩挲懷中的小白。翁哥一走,大家的談興不知為何就散了,各個無語。三個人心里都有種濃濃的微醺,覺得這小院樹影下的夜談,恍似一家人團聚。六蓮只是沉醉,若川略有不安,吳老伯則憶起了兒時。片時之后,六蓮忽然打破沉默,對若川說:“阿爸年輕時喜好文藝,笛子吹得好。你要不要聽?”若川連聲說好,六蓮便奔進(jìn)屋,拿了笛子出來。吳老伯遲疑著接過,看看兩個年輕人,心里一嘆,一面就吹了起來。
幽幽的笛聲奇妙的響起,在滿庭闊葉間緩緩如水流淌。若川抱著膝,合上雙目,聽得十分陶醉。一曲吹畢,老伯停下來歇氣。若川便睜了眼問:“是什么曲子?”老伯說:“叫《落梅花》。”若川轉(zhuǎn)而又合上了眼,猛的見黑暗中有無數(shù)落梅,飄飄如雪,幽冷而又冶艷。他一驚,忙又睜了眼看,只見燈下六蓮正支著腮,朝他凝視,那朦朧睫毛底下,竟像是有淚水盈盈。這姑娘在想什么?若川一驚,趕緊又閉上了眼。耳邊,老伯的笛聲再次若斷若續(xù)地響起。若川的臉腮,似感受到六蓮微微的呼吸。盈野的蟲鳴里,那笛聲,在若川聽來,是越發(fā)的幽怨了。
13
白若川的“炮樓生涯”原本過得悠游自在,自從去了六蓮家吃飯,心中隱藏了很久的一些東西被翻了出來,令他既欣喜又無奈。他很奇怪自己,為什么年近四十了,心思還不能如止水?六蓮那忽閃忽閃的眼睛,幾日里老在他跟前轉(zhuǎn)。小姑娘到底有什么地方打動了自己?想想成家立業(yè)都十年了,家也無味,業(yè)也無趣,簡直就是在為他人活著。六蓮和她父親的生活,給了他一個啟示:人活得簡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死、無趣、不能自主。想想六蓮那無邪的笑,直覺得什么人生意義都不重要了——如果看不到這樣的笑容,再有意義的事,做它又有何用?這樣的念頭閃過,由不得就在炮樓上長時間地獨自發(fā)呆。
這日上午,他看完了一本市面上正當(dāng)紅的科普讀物,心中忽然有說不出的憋悶。于是拋了書,下了炮樓,朝著冷庫房走去,想找個人說說話。
池中投放了一個多月的鱉苗,此時都突破了二兩的“生死關(guān)”,虎生生的十分可愛。日頭一好,小鱉們紛紛爬上斜坡的沙上“曬甲”,各個怡然自得。若川雖是踮腳走過,那些生靈卻是機敏,都忙不迭地滾下了水中去,一時間撲通撲通水聲不斷。
工人中并不見小郭影子,只有老金在指揮著眾人,將冷庫里的雜魚濫蝦搬出來,拌上魚粉、豆渣、花生油,搞得香噴噴的,用鐵桶提著從鱉池四角倒下去。烈日下,眾人額頭焦黑,汗流浹背,沒人注意到若川。倒是老金眼尖,他兩手忙碌,嘴角叼著煙卷,朝若川“唔”了一聲,算是打過了招呼。
若川找了一株楊桃樹,躲在陰影中蹲下,摸出煙來抽,一面望著工人們的勞苦。一面就想:筵席上,鱉不過就是一道菜,可有人能稍微想到現(xiàn)下這的一幕?
工人們提了鐵桶,四處投放飼料去了,老金好像是忙完了,抹了抹手,抖抖膠皮褲,湊到若川跟前蹲下。若川遞根煙過去,道了聲辛苦。老金悶悶地說:“心不苦,命苦。”說罷,望著綠水漣漣的鱉池,苦著臉,吸了幾口煙。若川想起他燒壞電水壺的事,便提起話頭來說:“今后可不能這么大意。老板雖是大老板,小處卻是事事留心的。莫惹得他惱了,因小失大。”老金抓了抓頭發(fā),嗬嗬一笑:“多謝白助理包涵,沒罰款。您是知道的,我們掙這錢不易。”若川一愣,沒有作聲,心想難道小郭沒按他的意思辦?忽而又想,也許是小郭替老金墊了賠償水壺的錢。幾十塊錢是小事,但看得出,這小郭對手下的工人倒是回護(hù)得緊。于是便問:“小郭呢?”老金答道:“他這陣兒,可是焦頭爛額了。”若川便問為何。老金說:“霍村長嫌我們進(jìn)了馬寡婦的飼料,就串通了水管站,限制我們用水。這池里的水已有些日子了,再不換,鱉就要染病,最終免不了死光。這一頭還沒擺平,那一頭黃所長又上門來收治安費,張口就要每月八百元,否則他就管不了那伙毛賊。娘的,你說這鱉場,不是成了唐僧肉?”若川聽了一驚:“這些,小郭怎的不告訴我?”老金苦笑一下:“助理,你不過是個打工的,干幾天就走了。小郭那是拿了三年的時光來賭,賺了錢倒好,賠了錢就等于白干。告訴你,你難道能下死力幫他?”若川道:“這說到底,還是公司的事嘛。”老金鼻子里嗤了一聲:“公司?公司能管小郭的死活?這鱉場蓋起來是干什么用的,傻瓜都知道。小郭當(dāng)初不明白底細(xì),一腳踏了進(jìn)來。哪里想到公司給鱉場撥經(jīng)費,就像逼黃花閨女脫褲子,難了。四下里都是關(guān)卡,又不能不打點,還不是小郭自己掏錢往里面墊。”若川不禁倒吸了一口氣:“這樣下去怎么成?”老金道:“白助理,我看你也是慈悲心腸。可是這年頭,慈悲沒有用,是啵?”老金兩聲干笑,讓若川心頭一懔,他沉吟了半晌說:“小郭真是不容易,我自然會幫他。”老金把嘴一咧,笑道:“弟兄們早看出你是好 。不過你也不必急,小郭他……也不會等死。”若川聽出他話中有話,探詢地盯住他。老金卻只是狡黠地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這忽兒,遠(yuǎn)處鱉場門口“突突突”駛進(jìn)一輛手扶拖拉機,后面有拖車,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從拖車上跳下來。
老金一見,滿面愁容一掃而光,忽地起身,揚手喊道:“相好的,來羅——”竟撇下若川,朝那馬寡婦奔去。
待若川走到院子門口,小郭也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幾個工人七手八腳將拖車上的籮筐搬下來,抬到磅秤旁。小郭先看了看雜魚的質(zhì)量,又親自掌秤,朗聲報出每筐斤數(shù),老金則在一個本本上記著,隨口就加出得數(shù)。
馬寡婦看見若川,連忙摸出香煙來敬上:“白助理,吃煙。”若川點頭謝過,饒有興味地看著過磅。
馬寡婦笑瞇瞇的對若川說道:“白大助理,你篤定放心好了。你們進(jìn)我的飼料,想不發(fā)財都不行的喲!”若川只是點頭應(yīng)付。馬寡婦接著又說:“我是誠實人,不像那霍半,吃著公家的,又想撈外快。他介紹的那個魚販,賣給你們的都是隔日的貨,臭都快臭了,鱉吃了怎么長膘?你看我的這個,鮮活!人吃都是可以的喲。”若川揀了個樹枝,翻了翻筐中的魚,確見有不少活的,就說:“是不錯。”
此時秤已過完,小郭便拿過本本,核對了一下總斤數(shù),報給了馬寡婦。馬寡婦忙從黑皮包里拿出收據(jù)單,掐指算了一下金額,急急地開了一張。小郭接過收據(jù),當(dāng)場付清了魚款。
若川默默地看著整個交易程序,覺得還算滿周密的,不像馬寡婦曾經(jīng)暗示給他的,里面會有什么大的貓膩。
馬寡婦收了錢,便喜笑顏開地對眾人說:“七月十五過鬼節(jié),你們都到我家去吃席!”眾工人便七嘴八舌跟她打哈哈。老金說:“那是一定,不過要請你老公先回避一下。”馬寡婦聽了大笑,說:“只要你們肯賞光,我把那老鬼休了也行。”
哄鬧了一通,大伙各自散去。只剩小郭未走,背著手眺望著鱉池,似有滿腹的心事。若川就問他:“用水的問題解決了么?”小郭說:“給水管站的頭頭塞了錢,問題不大。只是不知霍半還會搞出什么名堂來。”若川躊躇一下,發(fā)狠道:“這霍半,一定要想法搞掂。不知他喜好什么?”小郭慘然笑道:“這個家伙,老奸巨滑,塞錢給他只怕是無底洞。不過聽說他好嫖發(fā)廊妹,也許可以試試。”若川嗤了一聲“這狗東西”,想想便果斷地說:“也好,你先謀劃一下,盡量早下手。費用我來跟老板說,你不要再墊了。”小郭感激地望了望若川,應(yīng)了聲“好”,當(dāng)下便向若川打了招呼,自去忙碌了。
這天傍晚,若川吃罷夜飯,見天光尚早,就照例出門去閑蕩。出大門不遠(yuǎn),就見前面樹下有個穿白襯衣的漢子,正蹲在草中出恭。他正猶豫著要不要繞開一下,不料那漢子瞥見他,卻蹭一下跳將起來,朝他招手。若川看過去,原來是村長霍半,而且剛才也并非在那里出恭,而是口叼洋煙蹲在那里閑望。
霍半三步兩步來到若川跟前,臉上堆著笑說:“早知道你會這時候出來,我已經(jīng)守株待兔半天了。”若川聽他胡亂用詞,心里好笑,嘴上卻寒暄道:“村長,到我們那兒去坐吧?”霍半把頭一搖,一手拽了若川:“走走,今日到我家去坐,我有要事商談。”說著便引若川沿村邊一條小路,朝叢林深處走去。若川想到,今日算是躲不過了,這家伙無非是要敲詐,真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才是。
那霍村長走在前面,悶悶地抽著煙,并不言語。若川在想對策,也不說話。兩人就這樣刷喇喇的趟著茅草,從一條小路繞到了村東頭。
忽然,前面霍半停下了腳步,回頭道:“這就是寒舍,見笑了。”若川正在想事,此時猛一抬頭,冷不防見蕉叢中矗著一幢氣概不凡的三層小樓。小樓的樣式有些南洋風(fēng)格,外墻貼瓷片,鋁合金門窗,完全是現(xiàn)代化。每層的前面都是通長的露天走道,欄桿上敷的是黃琉璃瓦。這屋子讓若川暗自咂舌。他來霍村已有一個月了,各處也是走了一遍的,竟不知在叢林中有如此的一個藏龍臥虎之處。
霍村長揮手?jǐn)f開了看家狗,不容若川多想,就把他拉進(jìn)了正堂屋。堂屋里既有紅木家具、仿古瓷瓶,也有彩電和VCD。室內(nèi)雜物雖然凌亂不堪,卻是透出來一股逼人的鄉(xiāng)間富貴氣。落座之后,霍半將幾個正在玩的孩子攆到門外,又叫老婆取來一套精細(xì)的功夫茶具,燒上了水。
沏茶的時候,若川只顧瀏覽墻上鏡框里七七八八的照片,霍半則吹噓了半天他早年去廣東闖蕩的經(jīng)歷。待三杯功夫茶落肚,兩人才談到了正題。
霍半將一支“三五”煙橫放在鼻孔下嗅著,一面慢悠悠地說:“你們何苦跟那婦道人家打交道?我這邊,也是要什么有什么的。”若川知道他是想收復(fù)馬寡婦手里的失地,便斟酌著說:“鱉場的事,我不大插手。”霍半便笑:“我早打探清楚,你是老板的大紅人,說話管用。你幫了我,我自然會有回報。”若川料到霍半會這樣單刀直入,在半路上就已想好了說詞,此時卻故意裝做為難,半晌才說:“我在老板面前做事,進(jìn)言的機會當(dāng)然不少。但這買飼料的事,就算是我?guī)土四愕拿Γ膊贿^就是拿到千把塊的茶水錢,不提也罷。只是,若要鱉場不買馬寡婦的魚,換另一家,總要有個過得硬的說法。不然老板聽到風(fēng)聲,疑心起來,我這里就是因小失大了。”霍半聽到若川這樣說,一時默然,臉色漸漸尷尬起來,稍后,連忙又打了個哈哈,轉(zhuǎn)了話題說:“也罷,這事情好比女子嫁漢,總要兩廂情愿才可以,我們不說了。不過,那小郭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們那鱉場將來賺的錢,恐怕還不抵他一個人撈到的多。還有那馬寡婦……嘿嘿!”說到這兒,他故意打住不說了。
若川對這個也早有準(zhǔn)備,故意作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只品著茶,似聽非聽,一面不住地打量那一對碩大的瓷瓶。他納悶兩個瓶上面的畫并不相稱,其中一個畫的是觀音送子圖,而另一個,卻是幅岳母刺字,明明搭不上界,但都是上好的工筆。
果然,過了片刻,霍半忍不住,又說道:“魚價的事不說了,就算馬寡婦的便宜些吧,但馬寡婦為何要做這不賺錢的生意?”若川見霍半漸漸說到了要害處,便作出不解的樣子,看著他說:“你是說。。。”霍半就說:“那小郭,你真當(dāng)他是靠養(yǎng)鱉賺錢的么?”若川便問:“不靠養(yǎng)鱉靠什么?”霍半說:“你們那鱉場,不光是魚,大到排水管、冷藏柜,小到鍋碗瓢盆,每天都是要買東西的,花多少錢買的,實際買了多少,你都有數(shù)么?”
若川掃了一眼霍半,不覺心里頭一動,豁然開竅,但他沒有露聲色,只虛應(yīng)了一句:“霍村長指點得好。也好,我早想查一查,有什么漏洞就該堵上。”
霍半便陰陰的一笑,又斟了一巡茶,殷勤地讓著若川。而后,向紅木靠椅上一仰,手拍著膝蓋,哼起了瓊劇的段子。
喝了一回茶,兩人又聊了些不著邊際的話,若川就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他忽然想起,就問:“村長,你這小樓,蓋起來要多少錢?”霍半說:“是早些年蓋的了,貴啦,要二十萬。”若川一驚,說了句:“好大的氣派!”霍半就仰頭大笑道:“助理,你看,在這農(nóng)村,我也算是個人物罷?”他將若川送到院中,吼了一聲,叫來一個小仔,吩咐他將若川送到鱉場。說罷,又朝若川拱了拱手,兀自回屋去了。
小男孩拿著尺長的電筒,在前面簌簌地趟著亂草。草中有許多米粒似的螢火蟲飄來蕩去。若川回頭望望,霍半的那座小樓正燈火輝煌。而霍半自負(fù)的笑聲,好像仍在回蕩。若川覺得,這笑聲里充滿了野性與狡詐,簡直就是對整個世界的嘲諷。
在若川心里,一個積郁了多天的疑團,就在這笑聲中被解開了。小郭為什么要在這兒苦守?他為何要墊錢把這無望的事業(yè)撐下去?鱉場的財務(wù)漏洞在哪里?經(jīng)霍半的點撥,若川已是心中有數(shù),所欠的不過是具體的證據(jù)。若川覺得已經(jīng)抓到了蛇的七寸。只是,這個突破是由霍半的引領(lǐng)才達(dá)到的,這讓他心里很不舒服。
看看前面已是快到老宅,若川便把霍半的小兒子打發(fā)回去了。日子已近農(nóng)歷十五,夜里月亮大,山野像浸在水里一樣,幽涼沉靜。他想起蓮塘里的睡蓮,就想拐過去看,忽然在月光下遠(yuǎn)遠(yuǎn)看見,六蓮正立在蓮塘邊癡望著塘中央。身上,穿著一件平日未曾見過的紅褂子。若川招呼了一聲,那六蓮卻像聽不見一樣,一動未動。若川心里奇怪,又喊。六蓮卻轉(zhuǎn)過身,向老宅走去,不徐不急。若川疑心是幻視,擦擦眼睛,卻看的清清楚楚。想去追,但腳下卻似有羈絆,生生的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六蓮走進(jìn)了漆黑的老宅里去。
14
這個下午,村中又是一片寧靜。六蓮去村井邊洗了衣服回來,在屋檐下的鐵絲上晾好。見時辰尚早,就獨自坐在門坎上,想剛才在井邊聽來的一件事。
霍村的這口老井,古樸而又別致,要低于地面許多。相當(dāng)于在地面上挖了一個方形大坑,用麻石砌了護(hù)墻和臺階,人可以下到坑底。坑的中間才是一眼六角石井,伸手就能舀到水,省卻了轤轆井繩。女子們喜好湊到這井邊來淘米洗衣,于是此處就成了女人聚會的場所。
六蓮家中本有一口小井,但她也性喜湊熱鬧,若要洗衣,是一定要到這里來的。剛才聽到人講到,小姐妹亞娟已經(jīng)去了海口。這個鬼精靈的丫頭,招呼也沒打一個,就潑潑辣辣地闖世界去了,這使六蓮很感意外。回到家中,想想心里不平,但轉(zhuǎn)念又想,友情的事說濃可濃,說淡也就很淡了。亞娟雖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但畢竟不是同胞姐妹,平日里玩得再好,到了抉擇生死貧富之時,又怎能指望事事都捆綁到一塊。這次亞娟不聲不響的走了,對六蓮倒是一種極大的敦促。六蓮這樣想著,疙瘩解開了,便又在心里默祝亞娟此去成功。這樣的闖蕩,對鄉(xiāng)村女孩來說,好比是投一回胎轉(zhuǎn)一回世,她六蓮遲早也是要走這一條路的。
六蓮在門坎上坐了一會兒,看見門前碧綠的蓮塘里暮風(fēng)乍起,一池的殘荷霍霍地?fù)u擺,心里竟有些落寞,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個女友。那是白助理來家里吃飯后的第三天,美芬在鎮(zhèn)照相館告了假,回家來歇息兩天。這大嘴姑娘回到家,床還沒坐熱就跑來串門,神神秘秘地告訴了六蓮一件驚天的大事——她們共同的校友,鎮(zhèn)稅務(wù)所所長的公子蔣天海,托美芬向六蓮致口信,想要正式向六蓮求婚了!
當(dāng)下六蓮聽了,臉漲得像塊紅布,心里知道,這十有八九是真事。嘴上卻只嗔道:“死美芬,你出去才幾天,就拿我開心!”美芬指天發(fā)誓地說:“誰騙你,誰是烏龜好不好?天海還來找我的時候,特地提了一包點心送我,一本正經(jīng)的。”六蓮只是望著天,不說話,心里沒來由地想起了白助理,像是又聞到了他襯衫上的那股清香味兒,手心里又感覺到那只溫厚有力的手掌,正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美芬望望六蓮,只以為那沉默是害羞,就說:“看你和天海兩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了情意,又不說破,讓我來跑腿兒。我先也不想傳話,讓他自己當(dāng)面來說。哪知他一個五金店的經(jīng)理,臉皮卻薄,只會紅著臉說:‘老同學(xué)幫個忙。’我只得應(yīng)下。”六蓮便吁了一口氣,把散漫的目光收回來,對美芬道:“我是不可能嫁他的。”美芬有點驚詫,忙問:“天海有什么不好?老爸有權(quán)勢,自己又會掙錢,嫁給他不是享福?”六蓮苦笑了一下,語氣幽幽地說:“享什么福喲?”美芬略一怔仲,嘆口氣,噘起嘴說:“我看你是倒顛了。天海的條件,在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你還想找什么樣的?”六蓮不言語,伸手摘了一片木瓜樹葉,一點點在撕。美芬氣了,一把奪下木瓜葉扔了:“你倒是說話!”六蓮忽然就漲紅了臉,大聲質(zhì)問道:“咦,我不懂。天海有什么好?他究竟有什么好?”美芬臉一下變得慘白,她奇怪地望著六蓮,站起了身:“好吧!算我胡亂操心。”說罷,扭身便走了。
第三天上,美芬回鎮(zhèn)里去上班,沒有來跟六蓮告別。
兩個好友,就這樣為一個本不相干的男孩子鬧反了臉。照常理說,六蓮心里本應(yīng)難過,但她卻沒有,倒像是出了一口很大的惡氣。尤其是質(zhì)問美芬的那兩句,竟像是當(dāng)面質(zhì)問了天海似的,痛快得很。
此時日頭眼看斜了,不一會兒阿爸就要從香蕉園返回,六蓮慌忙收起心思,從門坎上跳起來,鉆進(jìn)了灶房。
她把米下了鍋,在灶下點燃柴火,又坐下來揀菜。柴草在灶洞里畢畢剝剝地?zé)鸸庥臣t了村姑沁出汗珠的臉。在這個狹小黑暗的灶房里,六蓮就這樣度過了不知多少個晨昏。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鄉(xiāng)里的女人一落地就是跟灶房結(jié)了緣的。從黃毛丫頭直到彎了腰的農(nóng)婦,誰都要在柴煙中送走一生。但是,這段時間來,她心里不由自主要生出些白日里的幻想。在亞娟借給她的那些畫報里,六蓮看到過城里廚房的樣子,那種光鮮的布置,不像是做飯的地方,簡直就是天堂了。六蓮自己就是這夢幻中的主婦。而家中的男人呢,就該是像白助理那樣溫文爾雅的一個人。她想,只要肯去追求,這個夢大概有一天就能夠變成現(xiàn)實。如果現(xiàn)在放棄努力,那就永遠(yuǎn)與這樣的夢無緣了。因此,她抱定了主意要去海口。
將夜飯端上桌時,六蓮便又對吳老伯提起了進(jìn)城的事。老伯放下煙槍,沉吟了一下道:“進(jìn)城?能去做什么呢?”六蓮說:“先打工嘛,當(dāng)服務(wù)員。”吳老伯笑了:“你志氣倒是不小。不過,去了也就知道了,在城里,想做些什么,那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六蓮反問道:“鄉(xiāng)下難道就能嗎?”吳老伯道:“鄉(xiāng)下就是千般不好,腳下這塊田土還算是自己的。就是失敗了,飯總還是有的吃。城里人就不會有這樣的退路。”六蓮道:“我是鄉(xiāng)下人,做不成就回來。”老伯就笑:“只怕你那時既待不下去,又回不來。”老伯看看六蓮,覺得女兒近來心事多了,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那神態(tài),使他驀然想起幾是年前的女友。他們戀愛時,也就是六蓮這樣大,那女孩子也有六蓮現(xiàn)在這樣神不守舍的惶然。老伯輕輕地?fù)u了搖頭,像要把這念頭驅(qū)走。他不愿承認(rèn),十幾年來對六蓮的關(guān)愛,實際是是別有寄托。
老伯想起來,問六蓮道:“昨天是七夕,你晚上去找你的姐妹了嗎?”六蓮搖頭說:“沒有啊,我的姐妹,都出去打工了。”老伯就說:“奇怪,我怎么聽見有門響?”六蓮說:“你累了吧,睡覺做怪夢。”
爺倆兒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討論下去。老伯吃著飯,與六蓮說起家常,漸漸說到香蕉的長勢。說來也是僥幸,今年的幾場臺風(fēng)都擦邊過去了,一場暴雨也沒下過,眼見得轉(zhuǎn)過年就會有好的收成。老伯一邊說,一邊就朗聲笑起來。飯吃得很香,小院里蒸騰著白日留下來的暑氣。
這農(nóng)家的日子,只要人心一踏實,凡俗的生活也能顯出一種殷實的意味來。六蓮覺得此刻的心情很好。也許是阿爸的樂觀影響了她,使她覺得,一個很大的夢想,很快就要伸手可及了。
飯吃到一半,聽小白嗚哇一聲歡叫,卻見領(lǐng)居翁哥晃悠悠地走進(jìn)院來。吳老伯連忙招手:“來,一起吃吧。”翁哥赤膊披著布衫,趿著噗托噗托響的木屐,走近前來道:“已經(jīng)吃過了,我過來坐坐。”吳老伯就說:“那就陪我喝點酒。”說罷,吩咐六蓮拿來了剩下的米酒。
兩人悶悶地喝起了酒。六蓮在一旁只低頭扒飯,也不言語。吳老伯看看,就說:“怪啊,你翁哥來,你怎么就成了木頭?”六蓮本來就覺得有些掃興,聽阿爸這樣說,便眨了眨眼睛,直直地說:“我肚子痛。”這“肚子痛”是女兒家每月遇到尷尬事的隱語,老伯自然知道。此時聽六蓮這樣說,不覺有氣,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得回頭去與翁哥聊天。
兩人漸漸聊到了打魚的收益,翁哥就嘆氣:“不成啦,魚越來越少了。”老伯問道:“是什么道理呢?”翁哥悶了一忽兒,突然冒出一句話來:“那鱉場的人,都是該遭天殺的!”這話就如炸子扔在了飯桌上,老伯和六蓮一下都僵住了。六蓮的一雙筷子嘩一聲掉在了地上。她俯身揀起來,氣鼓鼓地說:“你不要把人嚇?biāo)溃 崩喜矄枺骸镑M場有什么問題嗎?”翁哥知道自己說重了,苦著臉解釋道:“那鱉池用過的水,都排到渠里,最后還不是流進(jìn)了湖里。湖水渾了,魚還怎么活?”吳老伯想想說:“你先別下結(jié)論。養(yǎng)過鱉的水,微生物是多,但還不至于把魚都搞死吧?”翁哥又嘆口氣道:“你們哪里知道,鱉場老是在消毒,誰知道用了一些什么藥?”吳老伯點頭道:“這倒是,但說話還是要有證據(jù)的。”翁哥苦笑了一下,說:“我哪里有錢請人來化驗?”吳老伯聽了便默然,只是埋頭喝酒。
六蓮對這些本來不感興趣,這時卻插了句嘴說:“湖里的魚少,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莫要胡亂怪人。”吳老伯便抬眼看看六蓮,說:“你若是吃好了,去聽收音機吧。”六蓮也不作聲,放了筷子,拿起收音機,到后廊上去了。
飯桌上剩下一老一少,老伯便單刀直入地問:“彩禮的錢,攢夠了一半么?”翁哥搖頭道:“還沒。老爸看病,花銷實在太多了。”老伯便笑笑說:“莫急。你年輕,還有資本,過日子就是要講一個熬字。”翁哥凄然道:“我也只能熬,但總要有一點點光亮。”吳老伯又一笑說:“光亮總會有的。二十年前,大家看我,還不是只有死路一條?如今怎么樣,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老伯的話音剛落,村中忽然響起了爆竹聲,先一處兩處,后來越來越多,竟似過年節(jié)一般,直響得排山倒海。小白驚叫了一聲,躲到了飯桌底下。吳老伯與翁哥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顧向村中方向張望。六蓮卻從后廊走了過來,見兩人張望的樣子,噗哧一笑,說:“沒什么事。是剛才新聞里說,前些天的臺風(fēng),廣西廣東的香蕉都受了災(zāi)。”老伯聽了方才釋然,但想想又生了氣:“兩廣受災(zāi),我們就要放鞭炮?”六蓮說:“那有什么?等下說不定還要舞龍燈呢。”吳老伯就斥道:“胡扯!”翁哥見老伯動怒,便有些坐立不安,躡嚅著說:“也就是高興一下啵。”老伯?dāng)[擺手道:“天下農(nóng)民是一家呀,這有什么可高興的?老天爺難道會永遠(yuǎn)照顧我們?”六蓮卻扁扁嘴說:“阿爸,現(xiàn)在天下的農(nóng)民,可不是一家了。”吳老伯聽了一怔,不由得有些頹然。少頃,長嘆一口氣說:“幸災(zāi)樂禍,是要遭天譴的啊!”
這時,翁哥起身告辭,又對六蓮說:“你都快半年沒去湖上玩了。”六蓮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說:“哪天高興了,哪天就去。”“那也好。”翁哥神色有些黯然,整了整披在身上的衣服,歪歪斜斜地向院門走去了。
鞭炮聲炸雷似的響過幾輪之后,漸漸地稀落下去了,但是這里那里的仍然持續(xù)了很久。村民們里把準(zhǔn)備在“鬼節(jié)”里放的鞭炮都拿來提前放了,居然有了一種過節(jié)的氣氛。一聲聲的,卻說不上是喜是悲,只給人一種時空倒錯之感。六蓮從地上抱起驚慌失措的小白,立在廊下,感受著漫天的夜氣。她看著翁哥走遠(yuǎn),不知為何心頭一片茫然。就在翁哥來過的這么一小會兒功夫,黃昏時的那種美滿感覺忽然間就消失了。城市,白助理,美侖美奐的廚房,一下都遙遠(yuǎn)得無法再觸及。擁塞在她身邊的,是農(nóng)家日子實實在在的愁苦與無奈。她想走近白助理,牽住他溫厚的手掌,走在平平坦坦的一條路上。這樣的念頭在夢中都纏著她,讓她不能安睡。但是現(xiàn)在她忽然發(fā)覺,她和白助理之間,竟好象隔著千山萬水,一個小女子怎么才能越過去呢?她呆呆的站了一會兒,揉了揉有些濕潤的眼睛,轉(zhuǎn)身去了灶房。此時,翁哥的身影已經(jīng)遠(yuǎn)了,隱沒在黑黢黢的樹叢中。
15
“鬼節(jié)”的早上,若川起來得很早。早上雖然也是太陽大,天卻不太熱,他俯在炮樓窗口上,朝四下里看,心情滿不錯。臨近鬼節(jié)的這幾天,山村里的氣氛有些特別。這個日子在古代,是被叫做“盂蘭節(jié)”的,很正式的一個節(jié)日,無論城鄉(xiāng)都要熱鬧上一番。如今,盛況不再了,只有一些鄉(xiāng)俗里面還保留了一點兒遺跡。霍村這里的習(xí)俗是,這一天里不能切肉,不能買賣,女人不能穿花衣服。各家還有些不同的習(xí)慣,用來告慰祖先。小土地廟的香火,早些天就旺得很了。天一亮,鞭炮又噼里啪拉響了一陣。若川看著青翠的遠(yuǎn)山遠(yuǎn)河,很慶幸能有這樣一段悠閑時光。農(nóng)家的生活雖然清寒,但不煩躁,慢悠悠的農(nóng)人,慢悠悠的牛,才是人生原本應(yīng)有的節(jié)奏。山村里一大早的陽光,像瀑布,每天都給他沖洗一遍心里的塵垢。
隔著圍墻,能看見老宅。那片綠芭蕉下面,有個可愛的小人兒,也是每天都能給他以愉悅。在過去,若川是個愛幻想的人,這許多年已經(jīng)改了。但是一個多月以來,他又變了回去,寧愿生活在幻想中。
看了一會兒,又冥想了一會兒,正要回身,忽然看見,老宅的樹下,六蓮穿了一身白衣服,正遙遙的向他招手。若川心里一驚,揉揉眼睛再看,沒錯,是六蓮。他趕忙揮了揮手,示意知道了。而后馬上下了炮樓,到井邊簡單洗漱了一下,就找六蓮去了。
走近老宅,見六蓮挎了個竹籃,笑吟吟的朝他走來,一面就問他:“有空沒有?陪我去上一趟墳吧。”,若川說“好。”兩人就覓了一條小道上山。
上山的路并不陡,轉(zhuǎn)了幾個彎,村莊不知不覺就在腳底下了。前面路旁,有一塊大青石,石面光光的。六蓮說:“不忙,我們歇歇。你還沒吃早飯吧?”若川點頭。兩人在石上坐下,六蓮揭開籃子上蓋的毛巾,拿出兩只煮玉米,遞過來。若川眼睛一亮,笑笑接過,吃了起來。六蓮看了一會兒,就問:“甜嗎?”若川連連點頭說:“甜。”六蓮瞇著眼一笑:“你將來就住到我們家吧,我天天煮給你吃。”若川說:“那就享福啦。”吃罷,若川才忽然想起,問道:“你去給誰上墳?”六蓮站起身,拍拍衣服說:“走吧,到了就知道了。”
山里的清晨,斑鳩一聲聲的鳴叫,小葉桉遮天蔽日,走路的感覺也是快活的。六蓮走在前頭,一面對若川問東問西。她先是問:“去過北京上海嗎?”若川說:“當(dāng)然去過。”六蓮又問:“去過美國嗎?”若川說:“沒有。”六蓮就有些驚訝:“為什么不去?”若川忍不住笑,反問道:“那為什么要去?”六蓮就說:“城里人,可以去美國,為什么不去?我們鄉(xiāng)下人去不了,才不去。”若川明白了六蓮的意思,心里嘆起來。鄉(xiāng)下人豈止是去不了美國,他們?nèi)ゲ涣说牡胤剑瑢嵲谑翘嗔恕滋烨傲徬蛩髀哆^想去海口的愿望,原來就是因為這個。去海口,不為別的,只為了一種“能去”的權(quán)利。在這一瞬間,若川多少理解了六蓮。這個小姑娘,心里有一種很倔強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六蓮又問:“見過雪嗎?”若川說:“我們那里,冬天是要下雪的。”“很白嗎?”“白呀,像糖一樣。”“下起雪來很冷?”“不冷,下雪比平常暖和些。”“那,穿的棉衣是媽媽給縫的嗎?”“小時候當(dāng)然是啦。”六蓮嘆口氣,回頭看看若川說:“看你的命多好,什么都見過。我呢,什么都沒見過。天上過一次直升飛機,都是村里的大事,這就算見過飛機啦。”若川不加思索的說:“以后去海口,到我家去玩吧。”六蓮半晌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去。”若川很奇怪,問:“為什么不去?我?guī)闳ス渖痰辍!绷従偷土祟^,幽幽的說:“唉,別說這些了。要是我去了海口,你能來看我嗎?”若川笑了,說:“那當(dāng)然,我怎么能不去看你?”
兩人翻過一個小山崗,來到一處向陽的坡地。六蓮說:“到了。”若川看去,空地上有幾座野墳,看樣子已有些歲月了,碑石上的字已經(jīng)漶漫不清。他走到一座墓碑前,蹲下身去看,依稀能辨出“同治某某年”的字樣。六蓮拔了拔墳前的荒草,拾走了枯葉,揀了些碎石放在墳頭上。又在墳前鋪好報紙,插好香,從竹籃里拿出自家的水果和糕餅擺好。香是印度香,點燃以后異香撲鼻,入骨入髓的。六蓮在墳前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禱了一會兒,然后跪下叩了三個頭。做完了這些,她轉(zhuǎn)過身來,對若川說:“好啦,我們可以回去了。”
若川止不住心里的好奇,問道:“這到底是誰家的墳?”六蓮說:“無主的。”若川稍感驚奇:“干嘛你要來上墳?”六蓮說:“我是替老爸來的。他說,這些土里的人,沒有兒女,到了這一天會難過的。來給他們上上墳,好讓他們心里舒服些。”若川聽了,有些動容。他想,空山寂寂,這山中的墳塋不知在這里藏了多少年了?山外,又有多少人知道,這些孤魂終年就滯留在這里?他們在人世間活過,走過,勞碌過,只留下了這一點點痕跡。所謂的人生,難道就這樣縹緲?他回頭看看,六蓮此時正提著空竹籃,挨在他的身邊,一身素白,如蓬勃的夏日之蓮。在這荒涼的野墓間,益發(fā)有一種生命的燦爛。
若川看著,忽地就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年若是自己死了,就葬在這里也好,足抵青山而眠,萬般煩惱都沒有了,會睡得很香。墳前應(yīng)該有一朵花,白凈凈的,隨風(fēng)搖曳。那樣的話,黃土中的日子也就不會寂寞。
這時,六蓮拉了拉若川的袖子問:“怎么啦?”若川回過神來,說:“沒什么,這地方真好。”六蓮一笑,朝他一招手:“你跟我來,我們到那邊去看。”在山路上又走了一段,來到了一處山崖,六蓮一指下面,對若川說:“那里,才是村里人的墓地。”若川看下去,不覺悚然一驚。下面竟是個偌大的陵園,墳頭密密地擠在一起。最可奇怪的是,從高處看下去,那片墳塋竟是一個巨大腳印的形狀。他想:莫非,這個腳印就昭示著生之意義?人來了,人走了,窮其一生,不過是在地上留了一個腳印。無論怎么精彩的走一輩子,也不過就是這樣。若川看得癡了,半晌才說:“好美,我們在這兒坐會兒吧。”
山風(fēng)不斷把六蓮身上的幽香吹過來。若川看著她側(cè)面的臉,覺得絕美異常,忍不住就說道:“我真的想來霍村過一輩子。”六蓮撇撇嘴,笑道:“你?是蓮蓉包吃膩了吧?”若川看著她,問:“你不信?”六蓮斬釘截鐵的說:“不信。你一個人來么?”若川想了想,就搖開了頭。六蓮便說:“城里和鄉(xiāng)下哪個好,那是明明白白的。”若川說:“城里也有很不好的地方。”六蓮就爭道:“城里不好的地方,也比鄉(xiāng)下要好!”若川苦笑一下,向遠(yuǎn)處一指說:“那你就去吧。”六蓮得勝似的笑了,伸出手來,與若川拉勾:“來,我們說好,我去了,你要來看我。”若川和她拉了兩下,再看六蓮,見小姑娘明眸皓齒,一派天真,心里就忍不住想吻她。六蓮看出若川的神態(tài),臉忽的就紅了,扭過臉,眼睛慌慌的望著別處,不作聲。少頃,她呼吸平復(fù)些了,便一把抓起空籃子,低低的說:“我們走吧。”
下山的路上,風(fēng)吹起了六蓮的頭發(fā)。她仍在前面走,很歡快,活潑得像只小鹿,不停的哼著歌。若川看著,聽著,覺得蜷縮的心舒展開來,變得年輕了許多。他抽個空子問:“六蓮啊,怎么這樣愛唱歌?”六蓮就說:“不唱歌,活著多沒意思。”若川又問:“是在學(xué)校學(xué)的嗎?”六蓮說:“不,小時候就愛唱,是受阿爸的影響。”若川不能夠想象,性格沉穩(wěn)的老伯唱起歌來是什么樣子,就問:“你阿爸,唱些什么歌呢?是民歌嗎?”六蓮笑笑說:“哪里,都是俄羅斯的歌,老歌。每年冬天里的一個日子,他要唱個整夜,烤著灶火,要唱二百首。”若川吃了一驚:“有那么多?”六蓮說:“是的呀,我每年都數(shù)過,沒錯。”若川疑惑道:“那是個什么日子呢?你阿爸,在懷念從前喜歡過的女孩子吧?”六蓮回頭看看若川,嘻嘻地笑了:“我阿爸?……我不知道。也許吧,有時候唱著他會流淚。”若川聽了,不由心里一震,知道了老伯年輕時的那份感情并沒泯滅,至今仍舊藏在他心里。人,都是這樣,擺不脫命定的那么一次,哪怕是曾被它折磨得傷痕累累。
走下半山,若川看到眼前的山川無比遼闊,邊緣處蔓延到藍(lán)天里去了,心頭便涌起了莫大的敬畏。城里人可以造起令人暈眩的摩天大廈,卻造不出這樣的浩然之氣。只有在這里,才有古木蒼然一樣的老伯,才有如一片湖水般純凈的六蓮。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到了湖邊,往下,是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了。他不能去打破無人擾亂過的寧靜。這樣的風(fēng)景,只能存在于山野間,他移不走它,也永遠(yuǎn)不要奢望能與它長相伴。
前面,六蓮?fù)O铝耍钢较抡f:“助理,你快看,那是我的家,那是你的家。”若川看著山下小小的房子,心里酸酸的。他悵然的閉上眼,任風(fēng)拂面。“我的家,你的家”,那童稚般的聲音似久久回繞在山風(fēng)里。
16
鬼節(jié)過后,白若川告誡自己,感情上的事放縱不得。六蓮是個純潔的女孩,不可褻玩的,自己不能陷在兒女情長里面。鱉場的問題,眼見得疑點多多,萬不能疏忽,若出了什么紕漏,老板那里無法交代。他克制住自己總是想去老宅的沖動,悶在炮樓里看賬。把幾個月來的票據(jù)翻了翻,做了些摘錄,記下一些可疑的數(shù)字。然而想想又不免疑惑:小處雖可做手腳,但這樣零星地?fù)泣c好處,是不值得小郭耗在這里不走的。鱉場,一定是有個隱蔽的藏寶洞。真不知那個巨大的財務(wù)漏洞是在哪里?
池里的鱉卻不知人世間的復(fù)雜,眼看著就一天天大了。天一晴,小拳頭般的幼鱉就爬到斜坡上曬甲,烏油油的可愛。若川天天在鱉場里轉(zhuǎn),總想不出問題在哪兒。有心找老金去聊聊,又怕泄露了自己的意圖,反而驚動了小郭,只得每日悶悶的看工人干活兒。有時他也想伸手幫個忙,反倒是那些工人慌得不行,連連勸阻,以為是若川嫌他們不夠賣力。若川活兒干不成,就無可奈何的搖頭嘆氣,心想,人分了等級,連動手勞動一下都不能如愿以償了,實在太沒道理。
這日午休,太陽毒毒的當(dāng)頭照著,鱉場的樹蔭里蟬鳴喇喇,工人們都午睡去了。若川早上醒得很晚,此刻就不想再睡,沿了院墻沒有目標(biāo)地亂逛,一路驚得幼鱉連滾帶爬。無聊之中,他看得有趣,就故意加重了腳步,那鱉群更是竄得慌亂,潮水般地退下鱉池去了。
走到庫房門口,看見門前有個孤零零的磅秤。若川就忽然想起,來了快一個月了,不知是胖了瘦了,何不趁此機會稱稱體重。想著便走了過去,站在了秤臺上。拿了兩個坨加上,左弄弄,右撥撥,居然到了一百四十斤秤桿仍不起來,若川心里疑惑:不會吧。索性就往上加坨,最后加到兩百斤,才起來了。他不相信地看看刻度,沒錯。想想自己再怎么發(fā)福,如何就能有兩百斤?愣了一會兒,心頭忽然電光火石地一閃,明白了,這正是自己苦思的謎底所在——這秤是有鬼的。他想自己最多只有一百三十斤,也就是說,這秤,每稱出一百斤就會有三十斤的虛數(shù),不知小郭從哪里搞來的這鬼東西。
若川回到炮樓,冷靜下來,臥在床上把這事反復(fù)掂量。鱉場的各種飼料,雜魚、螺蚌、糠麩、豆粉,都是用這秤過磅的,若細(xì)水長流起來,那虛數(shù)可就驚人了。小郭有膽量用假秤,別的地方也不會太干凈。若川這樣想著,就跳將起來,把往日的票據(jù)再翻了一遍,挑大宗的涵管、紅磚、冰柜、抽水機等價格,逐一記下,待找機會去鎮(zhèn)上核實一遍。
這幾日的節(jié)氣,雖是立了秋,卻毫不見涼,坐在炮樓里沒動地方,若川就已是汗流如注。于是拿了毛巾,下樓來到井臺,提了涼水從頭澆下,方才清爽了些。沖罷涼,若川在炮樓下找了個陰涼處,蹲下來抽煙,一邊就在想小郭這個人。表面看來,這個湖南小鎮(zhèn)上來的漢子謙卑膽小,甚至有些懦弱。一個月來,對他若川惟恐照顧不周。若川自來到鱉場,吳老伯、霍村長、馬寡婦就都曾暗示過他,鱉場是有些名堂的,但他沒有輕易相信,恰是小郭這副恭順的面孔,讓若川起了疑,認(rèn)定了鱉場一準(zhǔn)有貓膩,否則小郭完全不必如此逢迎。只是沒有料到,小郭的膽子竟有這么大。這種花樣兒,簡直就是家賊做出的勾當(dāng)。若川現(xiàn)在還拿不準(zhǔn),鱉場的漏洞到底有多少。只是隱隱感到,小郭決不是一只聽?wèi){宰割的綿羊。這湖南漢子既然明知進(jìn)了陷阱,卻又不走,那就是來者不善。
坐在炮樓的石階上抽了兩支煙,若川想得頭痛,便不再想了。反正鱉場的事情與自己大有干系,不管怎樣,遲早有一天他和小郭是要攤牌的。
到了下午,若川靠在床上正昏昏欲睡,忽聽得遠(yuǎn)處傳來嘈雜聲。起來一看,見院門口圍了一大群人。他慌忙下了炮樓,趕過去,看到場面已很混亂。村中十?dāng)?shù)個丁壯,其勢洶洶,有的用拖拉機運來一車車紅土,堆在院門;有的正拿著鍬鎬挖院門前的路。鱉場的工人也手執(zhí)棍棒,守住了院門與村人對峙。雙方不停的對罵,你來我往,煞是熱鬧。若川走近,叫過來小郭問緣由。小郭就說:“又是霍半那狗雜種搞的鬼。來的大半是霍家一族的,說鱉場排水污染了農(nóng)田。”若川說:“不好好說理,挖路干什么?”小郭苦笑道:“農(nóng)民,就這個樣子。”這時,老金拿了一柄鐵锨湊近來,朝若川嚷道:“助理,你看這地方的農(nóng)民,像什么東西?挖路掘墳,這種操屁股的事也能干得出!”若川說:“你冷靜一下。”老金把脖筋一挺說:“你發(fā)個話,我們就打他個狗日的。”若川擺手說:“這比不得毛賊,千萬動不得手。”老金便冷笑:“什么農(nóng)民?農(nóng)民就是毛賊!”若川說了句“不要胡說了”,就走過去對那伙村人說:“你們能不能停一停,有話好好說。”一個領(lǐng)頭的就說:“還有什么話可說?你們養(yǎng)鱉,壞了我們的飯碗。”老金便搶上一句道:“我們不讓你們吃飯了么?”那人就說:“放屁!你們排出的王八水,把渠都搞臭了,還怎么種稻谷?”老金一聽,眼睛也冒了火,一指那人道:“你再說一句王八,我就叫你立即變王八。”話音剛落,兩邊的丁壯都一擁而上,雙方鼻尖碰著鼻尖,怒目而視。人群中頻頻有喊打聲,眼看斗毆一觸即發(fā)。
老金面色不改,鼻子輕蔑的哼了一聲,把鐵锨往地上一插,慢慢脫去衣衫,露出了肋骨上兩條明晃晃的疤來。他啪啪的拍了拍胸脯,往手掌上吐了兩口唾沫,拔出鐵掀,吼了聲:“來吧,老子閹豬都閹了十多年,有想讓老婆當(dāng)寡婦的,就上來!”村人們見狀,臉上不免都露出一絲驚惶,眾工人接著就要蠢動。若川和小郭便同時喝止了一聲。小郭把老金拉到了后面去,若川便對那領(lǐng)頭的說:“你把霍村長請來說話。”那人見若川并不敢放任工人動手,便滿不在乎的說:“我們村長,沒有時間。”說完,把手一揮,眾村人又開始舞鍬弄鎬,挖起了路。
若川心頭漸漸涌起一種絕望。正不知如何收場時,只聽得人群后面一聲猛喝:“都先給我停下!”眾人一驚,都停了手,讓開了一條路。只見吳老伯手捧水煙槍,慢慢的踱上前來。他低頭看了看馬上就要挖斷的路,對那領(lǐng)頭的說:“斷人家的路,總還是過分了罷?你去請霍半來,就說我請他!”吳老伯一發(fā)話,眾人都無語。那人看看,只好諾了一聲,掉頭回村里找霍半去了。
小郭忙差人搬了張凳子給老伯坐。老伯坐下,對村人們說:“你們先歇下,待霍半來了再動手不遲。”大家便圍攏來,七嘴八舌的訴苦。老伯?dāng)[擺手道:“這個,我都清楚,等下自會有言語。”不大功夫,霍半喘吁吁的趕來,一看場面,就大聲斥道:“胡鬧,胡鬧。怎么可以這樣?”吳老伯便招了招手,讓霍半靠近些。霍半走過兩步,躬了身問道:“老前輩,有什么吩咐?”吳老伯又招手讓小郭也過去。然后說:“我給你們當(dāng)一回調(diào)解人,不過就這一次。小郭,你們養(yǎng)鱉,是為富人錦上添花,誰也攔不了,但是也要讓我們農(nóng)家能吃口飯。即便是豬是狗,也總不能少了這一口食。怎么做,你自去掂量。”小郭連連點頭道:“那是,那是。”老伯接著又對霍半說:“他們都不是老板,為人謀事,也只是為了一碗飯。你這樣搞得跟土匪似的,就能解決問題?都散了罷,有話跟小郭去說。不要在我家門前亂吵!”霍半還想爭辯什么,見老伯狠狠的盯著他,便咽下了話,對眾人一擺手說:“都散了罷,散了!”
大家聞言,扛了工具就各自走了。小郭連忙拉了霍半一下:“明日早上,去集上吃早茶罷。”霍半就搖頭:“哪里有時間喲。”小郭想想,又說:“那就明日吃晚飯吧,吃完,再玩一玩。”霍半一笑:“夜生活?可以啊。那就說定了?”吳老伯用鼻子哼了一聲,站起身,說:“霍半,潮頭上的人,最好不要太狂。像今日這樣的事,日后你少搬弄!”霍半就急赤白臉的洗清自己:“你看。我哪有這么大的能量,如何就成了我搞的?”老伯就說:“我這是成全了你,你不高興么?”霍半一聽,知道老伯已洞見了他的心機,馬上就服帖了:“嘿嘿,你老,勞神了。”老伯也不言語,端著煙槍,一甩手,走了。霍半見狀,對小郭和若川打了個拱:“二位,明天記得來找我。”隨后也走了。
村人們走后,小郭指揮鱉場工人把路填平,將堆起的紅土移到路邊,忙亂了一氣。大家邊咒邊干,老金一口一個“這狗日的,這農(nóng)民”。若川聽得不順耳,就說:“你少咒吧,誰家上三代不是農(nóng)民?”小郭也斥責(zé)道:“今日你險些壞事。若打起來,你有幾條命?”老金不大服氣的說:“你們是慈悲心腸,我就不信狗改得了吃屎。”眾人忙碌完,都進(jìn)了院,喝水的喝水,沖涼的沖涼,準(zhǔn)備吃夜飯了。
白若川一人留在院門外,看著劫后的戰(zhàn)場,路兩旁紅土堆得像墳冢的樣子,不禁一陣神傷。一面是農(nóng)民其情可憫,一面是老板寄予重托,他夾在中間,難以做人。正煩惱間,忽見椰林后面有個人影一閃,原來是六蓮鉆了出來。六蓮今日眉眼顯得格外明澈,像是精心打扮過。她看了看剛剛被填平的路,就掩嘴笑:“秀才遇到兵了罷?”若川說:“都是那霍半搞的鬼。”六蓮便說:“光埋怨霍半有什么用?你們也是,那村里人是好惹的么?不是我叫阿爸來,看你怎么收場?”若川不免驚奇:“哦,原來是你出的力?”六蓮說:“先是翁哥說在鬧事,他拿了鐵锨也要來,我罵了他,才沒敢來。然后我又去地里叫回了阿爸。”若川笑了,說:“那么我要謝你。”六蓮就笑:“怎么說起了兩家話?今日到我家去吃飯啵?“若川想想,就說:”算了吧。”六蓮嗔道:”一連幾日,你都不來,難道書比人都親么?”若川心頭一跳,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敢直視六蓮那熱熱的眼神。只見六蓮頑皮的一笑,從身后拿出一個小小的報紙包,遞給若川:“這個,是我送你的。”她稍一低頭,然后又抬眼直直的盯著若川說:“可不許笑話啊!”說罷,臉一紅,扭身飛快的走了。
若川怔怔的望著六蓮跑遠(yuǎn)的背影,半天回不過神。少頃,打開紙包一看,是個手工縫制的小荷包。粉紅的底子,用彩絲線繡著一對白蓮。下面還繡著四個工整的字,是“歲月靜好”。打開荷包,里面有個小紙條,上面寫著:“我是照著月餅盒子上的圖繡的。送給你,做紀(jì)念。”
此時工人們正在院內(nèi)小樓里打鬧哄笑。收音機里正播放著一首老情歌,那調(diào)子很熱烈。若川以前是聽不大慣的,現(xiàn)在聽來卻無比貼切。他抬眼看了看,椰樹蕉林,正在夕陽下一派燦爛。歲月靜好,山河如畫,莫非這是在夢中么?望著,心里就有熱流在涌動,把他剛筑起來的一道理智防線給沖垮了。
17
次日,若川與小郭商量好對策,晚上請霍半到鎮(zhèn)上“桃花島”酒家吃飯,飯畢,又到"紫格格"歌舞廳去唱歌。鎮(zhèn)上的小姐雖比海口要差了許多,但在鄉(xiāng)間看來,卻仍是令人心旌搖蕩。輪到霍半選小姐時,那些女子不知為何,都扭扭捏捏的不肯上前。若川悄悄拉住一個,問問,才知小姐們都嫌霍半太土。若川就有些生氣,心想又不是選老公,況且這些女子脫離鄉(xiāng)下才不過二三年,如何就真的養(yǎng)成了格格脾氣。見霍半的臉色漸漸不好,若川趕忙遞個眼色給小郭。小郭會意,起身說:“村長不忙,我去找個好的來。”說罷出了包房,去“夜巴黎”發(fā)廊找到老關(guān)系阿嬌,塞了兩百塊錢,叮囑一定要伺候好這個土鱉。如果夜里另有節(jié)目,再付三百。阿嬌是“夜巴黎”的頭牌,架子本來大,此時也見錢眼開,眼見得一下能得七、八天的收益,當(dāng)下答應(yīng)了,一臉春風(fēng)地踅進(jìn)包房,一屁股坐在霍半身邊,噤噤鼻子,摟住了他的黑脖頸。
早在吃飯時候,小郭就按既定方針,與霍半談好了條件。村人對鱉場不滿,是由來已久的,此次正是一舉解決的時候。小郭先讓了一步,答應(yīng)出錢,開溝埋下涵管,將污水排到荒山溝里。霍半也讓了一步,答應(yīng)由村里安排勞力挖溝。農(nóng)家的勞力本不值錢,人們只當(dāng)是費幾個工日,抵觸不會很大。再者當(dāng)初鱉場是租了村里的地來用的,每年村人都有些收益。只要霍半說話,霍氏一族決不會反對,其余人也只能跟從。這樣,兩下里都出了點血,永久的解決了矛盾。看看談得不錯,霍半斜刺里又殺出一槍,要求鱉場不要再從馬寡婦那里買魚,由他另外介紹魚販。小郭與若川對視一下,明白這一局霍半是大獲全勝了。想想也無法,若川只好略一點頭,卻在心里咒罵不止。小郭見若川同意得爽快,反而猶豫了再三,最后才咬咬牙,表了態(tài),說由霍村長介紹魚販可以,但具體要哪個,須由他小郭自己來選。霍半聽了,自然同意。
杯觥交錯間,若川打量那霍半,覺得這村官倒也有些雄才大略,在小小的一個地面上,能操縱自如。即使面對城里來的強手,也有他軟硬兼施的一套。驅(qū)逐“馬家軍”出鱉場的意圖,竟讓他通過操縱村人鬧事,出其不意的實現(xiàn)了。若川雖然恨恨,但轉(zhuǎn)念一想,馬寡婦那邊斷了也好,他將來要對付的,就只是小郭一個人了。目前安撫了霍半,就算完成了“攘外”。攘外完畢,騰出手來恰好“安內(nèi)”,那也是需要下一番工夫的。
霍半贏了一局,不禁得意,在“紫格格”包房里抓住麥克不放,猛吼了一氣。身邊的阿嬌自然是千嬌百媚,服務(wù)端的到位。到夜半散場時,霍半紅光滿臉,包房里飄滿他身上的狐臭,一只黑手抓住阿嬌不放。小郭就說:“我們先走,讓霍村長護(hù)花護(hù)到底,送阿嬌回夜巴黎啵!”接著又附在霍半的耳邊說:“過夜的小費已經(jīng)付了。”霍半朗笑一聲,拉著小郭的手說:“你看得起兄弟我,我當(dāng)然不會虧待你。有錢么,大家賺。”而后又轉(zhuǎn)向若川,摟住肩膀說:“助理,到底是總公司來的,有魄力。改天,我請你。”
出了歌舞廳,霍半摟著阿嬌自去銷魂了。小郭用摩托載著若川回村。農(nóng)歷十五已經(jīng)過了許多天,天上的月光不甚明亮,鄉(xiāng)路上一片漆黑。小郭小心翼翼的駕著摩托,顛顛簸簸的,車燈劃破了數(shù)里內(nèi)的黑暗。
一場談判,迫于形勢,最終為土包子霍半所挾制,二人的心情都很郁悶。走了大半截路,誰都沒有一句話。看看快要到家了,若川才長出一口氣,說:“你說,這農(nóng)村里,要這村長是做什么用的呢?”小郭在前面就冷笑:“誰知道!”過了一忽兒,若川又說:“算了,今天就算花錢送瘟神。”小郭卻不樂觀,說:“送得走倒好啊,就怕那霍半拿到咱們軟處,得寸進(jìn)尺。”若川想想,說:“那不會。那小子,還是知道分寸的。”小郭哼了一聲說:“那種人,給了金山也不知足。”若川朝遠(yuǎn)處張了一張,見鱉場的燈光已遙遙在望。想想自己來到這里一個多月,竟沒有幾天的安寧日子。于是就感嘆如今做事,真是千難萬難。鱉場就如一葉飄搖小舟,一面左躲右閃地避著風(fēng)浪,內(nèi)里卻又已經(jīng)朽壞,內(nèi)外夾攻,怕早晚也是個沉沒。所謂的“歲月靜好”,不過是人心里的一種愿望。歲月,那是既不能靜,也難得好啊。在這荒僻鄉(xiāng)間,若不是偶然認(rèn)識了六蓮,縱有那萬千的青山綠水,也要煩悶死人了。再想今晚的事,固然窩囊,但還是了結(jié)了為好,起碼已把那外來的煩惱驅(qū)趕走了,余下的,是鱉場自己的問題了,不用兩面作戰(zhàn)。哪天要抽空去鎮(zhèn)上,把幾樣項大宗支出摸摸底,回來再清理一下。若川接著又想,如果趁此機會拿掉小郭,那么鱉場這一個架子,又能靠誰來撐?若真是哪天捅開了這層紙,小郭又該有何動作?看來,還是“安內(nèi)”的事更棘手些。想到這里,他不由自主拍了拍小郭的肩膀,說:“過些天,我要找你談?wù)劇!毙」牫鋈舸ǖ目跉獠淮髮こ#挖s忙問:“談什么?”若川沉吟半晌,才說:“我們做事做人,還是要有個分寸。”小郭是何等精明,聽了這話,心頭一竦,就急忙說:“助理,你難道是說……”話未說完,他一不留神,沒看清前面的路,歪到了路邊,摩托車一時把握不住,竟一頭栽到山溝下面去了。
所幸下面的溝不深,兩人齊齊地摔在地上,摩托車也死了火。這一跤跌得不輕,過了好一會兒,小郭才清醒過來,吐了吐嘴里的土,咒了一聲,爬了起來,摸摸牙齒還全。想動,卻發(fā)覺腿已經(jīng)完全摔麻木了,寸步難行。他問了若川一句:“你怎么樣?”若川頭腦也是昏的,只覺得右臂鉆心的疼,疑心是傷了骨頭,他咬著牙忍痛爬起來,說:“胳膊怕是摔壞了,痛得厲害。”小郭就有些急:“怎么辦?我也走不動了。”若川看看黑漆漆的四周說:“罷了,先坐下,緩一緩。”兩人便擇地坐下。小郭恨恨地咒道:“這霍半狗東西,我日他全家的。”若川就苦笑,說:“咒他有什么用?霍半這會兒正在溫柔鄉(xiāng)呢。倒是我們,怕要在這里等到天明了。”
若川摸出煙來,遞了一枝給小郭,兩人默默抽起煙來。過了一忽兒,若川只覺得手臂越來越痛,竟如火燒一般,就忍不住哼出聲來。小郭忙說:“怎么樣,要上醫(yī)院啵?”若川強忍住,說:“不怕,等下先回鱉場再說。”
夜里的山野,清涼如水。一鉤殘月在西天上淡淡地黃。草叢中萬籟齊鳴,蟲聲高低清濁,各個不同。若川望著星空,想自己這十幾年的闖蕩,就好像是這漫漫長夜,路又多坎坷,不知何日方能熬出頭來。今天險些在這荒山里喪了命,明日又會怎樣呢?想著,不由得就暗自嗟傷。
過了半點鐘,小郭的腿漸漸能動了,就掙扎著要去搬摩托。若川勸阻說:“別忙,再坐坐。你這樣子,如何能把車弄上去?”小郭呆呆的看了看死馬似的摩托,罵了聲“丟他媽的”,便重新又坐下。
這時,遠(yuǎn)遠(yuǎn)的,忽然像有人在呼叫,聲音細(xì)而悠長。起先若川疑是幻聽,再側(cè)耳聽,竟是亦真亦幻。他拉了拉小郭衣服,示意他聽。兩人屏住氣息,細(xì)聽,果然是人聲。小郭先就毛骨悚然,悄聲道:“見鬼了么?”若川后背也起了些寒意,但卻說:“哪里會有鬼?再聽。”不久,聲音越來越清晰了。若川心細(xì),先聽出來了,原來是六蓮在喊“白助理,郭場長——”。兩人松了口氣。小郭大喜,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連忙大叫:“在這里呢——”又過了一會兒,有手電光晃到了頭頂上。六蓮在上面問:“是你們么?”兩人齊聲應(yīng)答。隨著悉悉簌簌一陣草響,六蓮下到了溝里,急著問:“怎么搞的嘛?”小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沒看清路,摔了。”六蓮又問:“摔壞了沒有?”小郭說:“我沒事,白助理手臂怕是摔斷了。”六蓮唉呀一聲,就拿手電來照,果然見右臂腫了一點。若川卻說:“不要緊。倒是先說說你,半夜三更,你是怎么找來的?”六蓮遲疑一下,說:“我在家門口看見有車燈遠(yuǎn)遠(yuǎn)過來,知道是你們回來了。眨眼功夫燈就熄了,久久又不見人過來,我疑心出了事,就跑了過來。”若川說:“我們沒大事,你去鱉場叫三個工人來吧,”六蓮看看兩人的狼狽相,又急又想笑。想想自己一人也是沒法弄,只好返身回鱉場找人。若川想起來,又叮囑了一句:“你跟他們說在哪里,讓他們自己來,你就不要再跑了。”六蓮頭一擺,說:“不,我要來么。”
約摸過了個把鐘頭,三個工人打了火把,拿了手電,一路呼喊著尋過來。若川站起身望望,六蓮還是來了。
幾個人下到溝底,把兩人攙扶到上面路上,又七手八腳將摩托弄了上來,眾人就要往回走。六蓮說:“等等。”說著便拿出從家里帶來的濕毛巾,遞給兩人擦臉,又拿出一個搪瓷茶杯,里面是涼水,遞給了若川:“你們喝點水再走。”
茶杯里的水,是剛才六蓮從路邊山溪里舀上來的,沁心的甘甜。待擦罷臉,喝罷水,若川覺得清爽多了。小郭也嘆一聲說:“總算命大,閻王爺沒拉我們?nèi)ァ2贿^,白助理的手怎么辦?”若川此時不感到那么痛了,臂上只是發(fā)熱,想了想就說:“先回去,明天一早去鎮(zhèn)衛(wèi)生院。不過熬個小半夜,不至于就接不上了吧?”眾人也說,若現(xiàn)在去鎮(zhèn)上,都睡得死狗一般,哪里去找醫(yī)生。于是,一行人就在山路上慢慢的往回走。
走了幾步,若川發(fā)現(xiàn)什么地方不對。猛的想起,用手一摸,是眼鏡不見了,剛才因為緊張一時竟沒察覺。眾人都停住了腳。小郭就發(fā)愁道:“黑燈瞎火的,怎么找?”若川想想,就說算了,改日回海口再配一副。六蓮卻說:“我去找。”說著,要了工人手中一支火把,就下了溝。另一個工人也趕忙持了手電跟著下去。不到五分鐘的樣子,就聽六蓮高興地喊:“找到了!”眼鏡雖然沾了土,好在沒有壞,若川拭了拭鏡片,戴上了。小郭就說:“六蓮眼睛真尖。”六蓮說:“哪里是我眼睛好。眼鏡不是反光的么,一照就找見了。”大家便紛紛夸六蓮聰明。眼看著時間快交五更了,一行人就推著摩托,扶著傷員,一面感嘆著、議論著、咒罵著,蹣跚地走過最后一段山路。
所幸若川的傷勢并不重。第二天一早,小郭雇了一輛手扶拖拉機,陪著去鎮(zhèn)醫(yī)院看了。敷了藥,上了夾板,又拿了些消炎止痛的藥。醫(yī)生叮囑,隔天換一遍外敷的藥,只要靜養(yǎng)就能好。從醫(yī)院回來,小郭指定了一個工人,抽空照顧若川的起居,并隨叫隨到,所以倒也沒有太大的麻煩。
真正坐臥不寧的是六蓮。這一跤,傷在了若川的身上,卻痛在了六蓮的心里。第二天她就去鄰村一個屠宰戶那里買了排骨,煲了一大罐骨頭湯,給若川送了來。
自從吳老伯在挖路事件中為鱉場解了圍,鱉場的工人對老伯就格外敬重,連帶對六蓮也高看了。此時見六蓮天天往若川的炮樓跑,只當(dāng)是老伯打發(fā)來的,也不以為怪。老金見了就打趣:“哪天我也要摔一跤。”六蓮便給他一個白眼:“你摔跤?你就從炮樓上跳下來好嘍!”
若川見六蓮提了骨頭蓮藕湯來,心下十分不安,對六蓮說:“你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大病。”六蓮說:“吃了總是好。”若川問:“排骨是買的么?”六蓮說“是”。若川更是不忍:“這是何必?排骨這樣貴。”他知道,此地人家若不養(yǎng)豬,能煲一次骨頭湯,已是非常奢侈了。想想這兩天,欠了六蓮真是太多,由于身份不對等,將來就是用多少東西還,也是還不起的。
六蓮第一次來到炮樓上面,見了若川的住處,感到很新鮮。她打量一下,評價了一句:“單身漢,亂得很,書又那么多。”她把湯罐放下,尋了茶缸和勺子,盛了湯,用嘴吹吹,就要喂若川。若川連忙說:“這可使不得,我自己能行。”六蓮就說:“看你那傷兵的樣子,怎么弄得了?不要動了,還是我喂你。”若川拗不過,只好任憑她。想到摔傷的那天晚上,若不是六蓮,他和小郭不知還要吃多大苦。就說:“那天也真巧,你恰好就看見我們車燈熄了。”六蓮掃了若川一眼,嗔道:“你是木頭人,哪里會有那么巧的事情?知道你們回來要晚,我是在家門口一直守著。”說著臉有些紅,低下了頭去。若川怔住了,把六蓮呆呆的望了許久。
骨頭湯是炭火煨的,湯水都煨白了,香氣撲鼻。若川一口口喝著,覺得自己這樣子像個孩子,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就又說:“你真是,干嘛要費事煲湯?”六蓮調(diào)皮的一笑,說:“吃骨頭湯,長骨頭么!”若川聽了,忍不住笑出了聲。此時窗外秋陽正好,山上斑鳩一聲遞一聲地唱,令人心里熨貼。若川看著眼前的一幕,正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便想到,歲月靜好,也不是不可能,但一定要有六蓮在。這時,他真希望自己是個真正的單身漢。
18
六蓮把心思撲到白若川身上,只要若川臂上的繃帶一日不拆,她就一日心里不能妥貼。這執(zhí)著,外人不可想像。在若川面前,她不覺得自己小,看著若川右臂吊在胸前的樣子,只覺得他孤獨無助。六蓮天性中的母愛由此被激發(fā)出來,只一趟趟地往炮樓跑,全不顧別人如何想。
吳老伯對女兒家情感的細(xì)膩處,反應(yīng)比較遲鈍,但也看出了一些異樣,常留意看著六蓮那神不守舍的樣子,有時忍不住就問:“蓮蓮,不是在鬧戀愛了啵?”六蓮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老伯接著問:“有人在說什么蔣所長的兒子,該不是吧?”六蓮說:“沒有那回事。”老伯就剔剔煙灰,隔一會兒又問一句:“你不會是喜歡上了白助理啵?”六蓮的臉陡地漲紅,連說了三個“瞎說!”吳老伯就笑:“不是就好。命中沒有的,你得不到。戀愛,是一件隨意不得的事。你阿爸就是在這上面栽了大跟斗。”六蓮嘟著嘴說:“你是你,我是我。再說,時代又不同了。”老伯就瞇著眼笑:“是不同了——女兒的心事你莫猜。嗬嗬。”六蓮想起,白助理曾問過她,阿爸固定在一個冬夜里唱歌,是不是為了從前的女朋友。看看阿爸蒼老的面容,她想不出他年輕時的女友該是何等樣子,就問:“你們那時,是自由戀愛么?”老伯就嗔怪道:“你老師是怎么教的,莫非我們那時還有包辦婚姻?”六蓮接著又問:“自由戀愛,又沒有人攔你們,怎么又有人愛不成?”老伯嘆口氣說:“這問題,復(fù)雜得很。我半輩子都在想,想不出答案來。你小心些就是,可不要笑在前,哭在后。”老伯的話,六蓮不能全理解,心想,哪里就會有這樣深奧?喜歡,就是愛。心里有了喜歡,天地就亮堂了許多,人只管往前走。想得太多了,還叫戀愛么?
六蓮只是掛記若川,煲了湯還不夠,又想給他熬蓮子粥,就去約了翁哥,說要到湖上去采蓮子。這時節(jié)要是不采,蓮子就老了。翁哥不知底里,當(dāng)然高興,以為六蓮終于有了興致,便答應(yīng)次日下午一同到湖上去。
第二天兩人來到湖邊的時候,天氣正好。立秋已十多日,暑熱總算退去了,沒有了那種蒸籠似的悶氣。湖上,光影交錯,一片風(fēng)荷。這里的荷要開得晚些,居然還有含苞未放的。初秋艷陽下,一枝枝清清爽爽的立在湖里。
兩人坐上獨木舟,下了湖,從田田荷葉間穿過,船邊就撲簌地響個不停,聽著很舒服。湖里有成群的家鴨,忽東忽西的悠游,遠(yuǎn)處還有三五只白水鷗,翩翩起落。翁哥用竹篙慢慢的撐著船,遇到大的蓮蓬就停一停,讓六蓮折下。此刻翁哥心里舒暢,好像聽到湖上有歌聲在飄。這幾日,因鱉場答應(yīng)將污水另外排放,他的魚減少了威脅,人也就開朗些了。今日又有六蓮約他到湖上來,更讓他覺得天意轉(zhuǎn)向了。看頭頂?shù)奶欤{(lán)得干凈,小山似的積云,白得柔和。四下里鴨子的呷呷亂叫聲,也都是天籟似的好聽。
六蓮心里有事,沒大注意翁哥的心情。她只顧揀大的蓮蓬折,一忽兒就折了一大把。看看夠了,就想返回。翁哥說:“你難得來,就多玩會兒吧。”六蓮略一躊躇,答應(yīng)了。她放眼看去,午后的秀娘山,從湖上看,才最像個伏臥的女子。哪是腰,哪是臀,哪里是頭上的發(fā)髻,都像得很。她就想,要是和若川一起來,他一定喜歡。可惜,早沒有想到。不過,只要他一好,就邀他來,也不晚。
翁哥見六蓮出神,就問:“在想什么呢,你也想嫁到城里去么?”六蓮就奇怪:“怎么叫‘也想’,難道有誰要嫁了么?”翁哥說:“你的那些姐妹,不都準(zhǔn)備要嫁了么?”六蓮問:“哪個?”翁哥就笑:“你真是只顧坐繡樓了,沒聽到什么消息嗎?”六蓮有些不大耐煩,催促著:“你就說吧。”翁哥說:“亞娟自不必說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了也說不定。美芬呢,要嫁給鎮(zhèn)上稅務(wù)所所長的兒子了。”六蓮聽了,一驚,手中的蓮蓬險些散落開,她脫口而出的說:“嫁給蔣天海?那不可能!”翁哥就說:“怎么不可能,美芬難道連你都瞞住了?村里已經(jīng)議論好幾天了,有人見他們在鎮(zhèn)上親親熱熱的。”六蓮心里不舒服,卻扁扁嘴道:“親熱算什么?鎮(zhèn)上的人,都那樣子。”翁哥停下了篙說:“你真不知道?這兩天,就要送生辰帖子來了,媒人已經(jīng)來過了兩次。”六蓮不信:“我怎么不知道?”翁哥笑了,說:“誰知道你在干什么?每天又不到榕樹下去。”六蓮就扭了頭,呆呆的看那一片開得爛漫純潔的白荷,心里面五味雜陳。她此刻既有如釋重負(fù)之感,但又不想替美芬高興。她雖和美芬鬧翻有些日子了,但這個事完全瞞著她進(jìn)行到了這種程度,她有受騙感,所以覺得很別扭。自己的閨中密友,與曾經(jīng)向自己求過婚的男孩子好了,這等于把她對蔣天海的蔑視給抵消了。六蓮的不舒服是在這里。不過想想他們倒也可能美滿,反而是自己尚沒有著落。不知將來要嫁的人,是什么樣子,是哪一個?
船仍在慢慢的滑行。六蓮在無意之間,伸手折下了一枝含苞的小荷,放在鼻子底下嗅著,那花苞有一點點清香。她其實是知道,兩個月來,最讓自己念念不忘的一個人,就是白助理。阿爸的一句玩笑,實際上是石破天驚,只不過被自己掩飾過去了罷了。阿爸從來不跟她談什么戀愛經(jīng),現(xiàn)在破天荒的說起這些,難道是洞穿了自己的內(nèi)心秘密?這就是愛么?難道自己真的愛上了白助理?喜歡是一定的,白助理就是讓人喜歡。不過,喜歡不就是愛嗎?這個書上的詞兒,就這樣走到自己心里來了?六蓮對此倒是不怕。愛什么人,是自己的事。美芬要嫁蔣天海,她一下就意識到了,兩個人的選擇,都跟自己有關(guān)。這樣的結(jié)局,為什么讓人有些傷感呢?六蓮想了一會兒,明白了傷感的原因。喜歡白助理,是沒有錯的,關(guān)鍵是以后怎么辦?白助理是個遠(yuǎn)在天邊的人,陰差陽錯的來到山村一回,終究還要回去。自己呢,能隨他而去嗎?就是到了海口,能維持住哪怕是現(xiàn)在的這種交往嗎?至于別的,六蓮不敢想下去,心頭有些作痛。
翁哥這時的心情很好,頻頻伸手去捉蜻蜓,孩子一樣歡快。少頃,他說:“這日子,慢慢就能好了。鱉場不排污水,魚就生得好。我的魚,不是塘養(yǎng)的,不用臟泔水喂養(yǎng),腸肚是干凈的,到了鎮(zhèn)上,都是海口的魚販來搶著收。”六蓮聽著,就像沒聽見一樣,只是笑笑,并不答話。翁哥就端詳著六蓮說:“你是越大越漂亮了,我一天天看你在變。”這句話,六蓮聽清了,她連忙移開視線,望著遠(yuǎn)處說:“鄉(xiāng)下妹子,有什么漂亮?”翁哥又說;“漂亮就是漂亮,中國最漂亮的女子,都是從鄉(xiāng)下出去的。”他一直盯著六蓮看,慢慢撐著船。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就說:“六蓮,你嫁給我吧。”六蓮一怔,收回了視線,不相信似地看著翁哥:“你說什么?”翁哥有些害羞的說:“我也可以過上好日子的。”六蓮便呆了呆,半晌才說:“翁哥,你是昏了頭。不要再說這種話了,送我回去罷。”翁哥臉紅了紅,神色驟然暗淡下來,只默默地把船劃攏了岸。六蓮說了句“辛苦你啦”,跳上岸就要走。翁哥“哎”了一聲,六蓮就止住腳步,警惕地聽他要說什么。翁哥也不看六蓮,插好竹篙,嘆息了一聲說:“六蓮啊,城里人,是靠不住的。”六蓮一下就有些惱,但她強壓住,只淡淡說了一句:“我自己的事,我自有主張。”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19
霍半奪回了鱉場這個“失地”,心里不免得意。為了去掉這塊心病,他早已謀劃多時。近一年多來,新崛起的工商界人物馬寡婦咄咄逼人,在本屬霍家的地盤上攻城掠地,先奪去了半數(shù)以上的養(yǎng)鱉養(yǎng)蝦戶,又上竄下跳,鼓吹“公司加農(nóng)戶”,還想要拉走村里的種蕉戶,這是霍半決不能容的。自古以來也沒有這個道理,外鄉(xiāng)人到家門口來搶肉吃,主人家要拱手相送,況且還是個沒有什么根基的婦道。若放在從前,霍半早就武力把她給驅(qū)逐了,但近些年這法子已輕易不大敢用,那些電視和小報記者專門就搜集這類事情,一嗅到味道,就要弄去曝光,所以動硬的反而要壞事。在與馬寡婦的拉鋸戰(zhàn)中,霍半惱的是他每每都處在守勢,難于招架。馬寡婦的挑釁簡直不受習(xí)俗與鄉(xiāng)誼的約束,純粹是拿利益來誘惑。部分村人不堅定,倒戈了過去,那不是僅憑口水和權(quán)勢就能爭奪回來的。
奪回鱉場,是他霍半總體謀劃中關(guān)鍵的一步。鱉場的小郭,算是一條強龍了,不大理睬地頭蛇,生意偏要拿給馬寡婦做,他霍半用盡了各種招數(shù),也沒能讓小郭回心轉(zhuǎn)意。直到策動村人挖路,才算是一舉解決了問題,滿盤棋也就此活了。鱉場往哪一邊靠,對全村也是有導(dǎo)向作用的,他霍半接著就要窮追猛打,殺他個人仰馬翻,直到把馬寡婦的勢力攆到海里邊去!
為此事,霍半與甘肅客商做了溝通,說好由兩家出錢,趁中秋之前,請個劇團來唱一場大戲。一來是籠絡(luò)人心,二來也擺擺聲勢,先讓她馬寡婦聞風(fēng)喪膽。
霍半的這一決定,給村人帶來了意外的驚喜。傾向問題,他們本不大在意,人們高興的是,這村野里終于能聽到鑼鼓響聲了。多少年來,村人根本談不上什么聲色之娛,年幼一些的,不知道電影為何物。上一次請戲班,還是八年前的事了。這中秋節(jié),本地人一般是不過的,不外是買塊月餅給小孩子分嘗,晚上再在月亮下燃柱香了事。今年因為有戲班子要來,山里人心激蕩,竟有了一份節(jié)日前的氣象了。
村里請戲班來,唱戲就在霍家祠堂前。這本是個廢棄了的公共打谷場,公社一解散,谷場便做了休閑廣場。當(dāng)中一個小土臺,就是舞臺了。難得開一次的村民大會,往往也就在這里召集。戲班子是從瓊山大致坡請的,五千元一場,外加一餐簡單的宴席。這樣的價錢,若不是甘肅客商出血,村民們斷出不起。八年前的價錢不過才是六百元,那時谷子尚好賣,集資演場戲,還不至于有人肉痛。這些情景,村人們說起來,都像是陳年老事了。
八月初十下午,劇團打前站的人早早就坐了卡車來,把土臺掃凈,一番捆捆扎扎。忙了一個下午,搭起了棚,拉起了大幕,燈也試好了。若川在炮樓上養(yǎng)傷,閑得無聊,就到戲場來轉(zhuǎn)了轉(zhuǎn)。見小孩們圍住卡車,又拍又打,歡喜之至。見到若川吊著胳膊走過來,孩子們就起哄,齊聲唱道:“白助理,助理白,一個跟斗載下來。”若川聽了,猛的想起初見六蓮的那一天,就是六蓮給他學(xué)唱的這首童謠。看來這個童謠里,也有先知先覺的成份,竟叫他們給說中了。若川苦笑一下,撫了撫小孩子們的頭。
圍著戲臺看熱鬧的男男女女中,白若川一眼看到,穿粉紅花褂子的馬寡婦也在里面。他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種歉疚感,就想躲開。不想那馬寡婦倒眼尖,遠(yuǎn)遠(yuǎn)的一揚手,跟若川打起了招呼。若川見躲不過,只好停了腳。馬寡婦湊上來,笑著說:“白助理好興致啊。”若川連忙說:“你也是好興致,最近可好?”馬寡婦便說:“好不好,其實你們是最清楚的。”若川見她一針見血,只好含糊著說:“在人屋檐下,我們也有不得已,你要多包涵。”馬寡婦就仰頭笑起來:“你是讀書人,必不會糊涂,若做出糊涂事情,那自然就是有難言之隱了。”若川聽她這樣說,吃了一驚,覺得這婦人目光太犀利,只好說:“來日方長,你馬經(jīng)理不會在乎我們一個小小的鱉場。”馬寡婦哼了一聲,說:“你這就不是真心話了。不過那霍半也太陰了一些,我現(xiàn)在讓他燒去,最后早晚燒到自己。”說罷,不卑不亢跟若川道了再見,昂然的走了。若川心中就想,平日只看到這婦人一肚子機巧,未想她也是個有骨氣的人。于是,心下就生出一點點敬佩。
下午鱉場早早就收了工,待若川看熱鬧回來時,眾工人正圍著井臺洗涮,歡天喜地。洗罷,也都學(xué)著村人換了光鮮衣服,只待夜飯一罷,就去看戲。這當(dāng)兒,六蓮跑了過來,對小郭說:“你們怎么還慢騰騰的?快出兩個人,我們先搬凳子占座位。”小郭就問:“還要占座位?”六蓮說:“在鄉(xiāng)下看過戲么?現(xiàn)在不搬凳子去,等下就只能看人的后腦了。”老金聞言,從屋里沖出來,一拍巴掌說:“對呀,快走快走。”他打量了一下六蓮,便又故作驚奇的說:“六蓮妹子,你不說話,我都認(rèn)不出了,還以為是劇團演《天仙配》的啵。”六蓮拿眼白了白他,說:“我不跟你說。你留著精神,去戲場跟馬寡婦交流吧。”眾人一陣笑,便紛紛搬凳子去了。
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村里街巷上人來人往,廣場的凳子眨眼密密的擺了一片。前面一排是給鎮(zhèn)領(lǐng)導(dǎo)留的,凳子前有茶幾,上面茶杯茶壺、瓜子碟早已擺好。戲場上是一群霍姓的少壯在幫劇團美工忙碌,霍半則在家中指揮殺豬擺席。那真是手忙腳亂,鴉雀齊噪,直累得霍半嗓子都喊沙了。
到了五點半鐘,太陽稍一偏,兩輛明光光的巴士威威風(fēng)風(fēng)的駛進(jìn)了村。村人們一陣歡呼,擁了上去。那車上坐滿俊男俊女,個個眉清目秀,望之若仙人。下得車來,四野里頓然生輝。有那村人與劇團中某人沾了點瓜蔓親的,就張大嗓門喊著名字。這時,戲臺上的高音喇叭驟然爆響,一曲當(dāng)紅的流行歌《心太軟》沖天而起。小村就像火炭上煨的一鍋水,慢慢的沸了,熱氣裊裊。
不久,又有一串黑色轎車魚貫入村,這是鎮(zhèn)長帶著各方面的大員蒞臨了。這下村莊更是轟動。車在霍氏祠堂門前停好,一行人領(lǐng)帶光鮮、氣宇軒昂的下了車,就有人直接帶到了霍半的家。霍家從小學(xué)校臨時借來的桌椅,擺滿了院里院外。劇團人馬已然落座,此時都站起來,鼓掌,行注目禮貌,與領(lǐng)導(dǎo)握手。鎮(zhèn)長滿面春風(fēng),兩只手在空中做了個下壓的姿勢,大家便坐下。隨后,屋里面霍半吼了一聲:“開席!”菜與酒水便飛快地上了桌。鎮(zhèn)長祝了酒,干罷頭一杯,大家就一聲呼喊,猜拳哄鬧聲立刻騰起。霍半從一早忙到現(xiàn)在,毫無一絲倦意,此時從伙房擦著手走出來。鎮(zhèn)長就特別把他叫到身邊坐下,問了幾句農(nóng)事民情。霍半答得滴水不漏,自然都是好。順便又把外鄉(xiāng)人馬寡婦企圖干擾村民致富,卻未能得逞的事,簡述了一過。鎮(zhèn)長似聽非聽,最后說了句:“好,農(nóng)商并舉,優(yōu)先本地經(jīng)濟。”而后拍一下霍半的肩膀說,“今天不談工作了,喝酒!”當(dāng)下與霍半對飲了兩大杯。
這邊廂六蓮帶工人占好座位后,就回了家。做好了飯,三下五除二地吃畢,沖完涼進(jìn)了閨房換了新衣服。此時屋里的光線已暗,她拉亮燈,在鏡子前坐下,靜下心來,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細(xì)細(xì)端詳鏡子里,她覺得自己有些漂亮,但又不夠十分漂亮。于是就又陶醉又有些遺憾。她知道,農(nóng)村的大戲,在他們這里是稀罕的,在一個村里敲鑼,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人來看,那戲場也就成了空前的社交場。今日里的場合,姑娘家的扮相,是不能夠大意的。對鏡貼花黃,倒不是專為哪一個人,而是女子間心照不宣的較量。她六蓮,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了,此番又要與白助理他們坐在一塊兒看戲,當(dāng)然要以最漂亮的樣子出現(xiàn)。她就是要讓人羨慕。
這個下午,六蓮心里長了草,而吳老伯卻只是淡定,在屋檐下坐著,靜靜的抽煙。聽村里遠(yuǎn)遠(yuǎn)的一陣陣喧囂,無言地體會那一絲秋涼。六蓮化好妝出來,越發(fā)的明眸皓齒了。碧綠的發(fā)卡,俏俏的斜插在頭上。老伯見了,也不發(fā)表評價,只瞇了眼笑笑。六蓮臉微微一紅,喊了聲“阿爸”,心慌慌的就急著要走。吳老伯說:“你若急,你先去。我等鑼鼓開場了再去不遲。”六蓮說:“那好吧。”然后就要走。吳老伯就打趣道:“莫非蔣所長的公子也來?”六蓮就有些生氣:“阿爸,你今后不要再提他。”老伯拖長了聲音應(yīng)道:“好,那就不提。”六蓮說:“老爸,你呀,什么都不知道。”說著,疊了一方手絹,在衣袋里放好,一陣風(fēng)地走了。
20
六蓮走到鱉場門前,聽見小樓里哄鬧聲不斷,知道里面還在吃飯。想進(jìn)去,又怕老金他們笑話她的盛妝,想想便硬起心,扭了頭,獨自去了戲場。
廣場上,人已來了不少,演員們吃罷飯回來,在后臺雪亮的燈下正忙著化妝。鎮(zhèn)長一干人酒還沒有拼完。這個空檔,就成了人們進(jìn)行社交活動的好時光。大喇叭已不像剛才那樣震耳欲聾了,放起了柔柔的輕音樂。鄉(xiāng)人們東走西竄,打躬握手,互相寒暄。六蓮的到場,讓后生們覺得眼前驚鴻一瞥,即便本村的熟人,也都掩飾不住詫異。走在戲場的通道上,她一路和鄉(xiāng)鄰打著招呼,一面在找凳子。待尋到了自己的那排凳子,就矜持地坐下。有幾個外村的小伙子,是舊日同學(xué),結(jié)了伴跑過來打招呼。六蓮笑笑,應(yīng)付了幾句,站也沒站起來。男生們想多說幾句,又找不到什么話,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六蓮回頭看看,白助理他們還不見影子。遠(yuǎn)處有個人,好像是翁哥,想仔細(xì)看看,一下又不見了蹤影。戲臺上,絲絨幕布垂下,在晚風(fēng)中微微抖著。場中兩盞水銀燈明明晃晃。白日里本來很平淡的人,現(xiàn)在看來都有了幾分神采。六蓮定下神來,設(shè)想別人看見她今日的樣子會怎么樣,就不免有些自得。
這時只聽一個聲音在招呼她:“六蓮。”六蓮扭頭看去,不由一愣。站在她面前的,竟是蔣天海。他果然是來了。六蓮略一遲疑,站了起來。天海還是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吞吞吐吐的說:“六蓮,你還好嗎?”六蓮覺得,天海此時無論想對她說什么,都是無意義的。換了她自己是天海,就會什么都不說。但這時的六蓮心情不錯,對天海、對美芬,似乎都沒有什么惱恨了,所以她開朗的一笑:“我?很好啊。”天海就鼓了鼓勇氣說:“你知不知道……”六蓮馬上打斷了他說:“我知道了。美芬來了么?”天海看看六蓮并無異常,就指指說:“她,在那邊。”六蓮順著他的手勢看去,但見人頭涌涌,看不真切。便問:“你們……什么時候辦喜事?”天海紅了紅臉,說:“快了。”說著,拿出了一個很精致的筆記本,遞給六蓮:“這是我們兩個送給你的。”六蓮好生奇怪,沒有馬上接過,只是說:“送我這個干什么?應(yīng)該是我送你們禮物。”天海執(zhí)著的說:“我們都是老同學(xué)了,這是個紀(jì)念。到時你一定要去吃酒。”六蓮聽了,就淡淡的接過,翻開來看看,見里面的扉頁上寫著:“同學(xué)如鴻雁,萬里仍牽念。”下面題著“六蓮?fù)瑢W(xué)留念。天海、美芬贈。”六蓮看了,與美芬往日的種種情誼牽上心來,就說:“謝謝你和美芬。”天海又囁嚅著說:“你……要不要見見她?”六蓮說:“這是什么話?她到哪里去了?”天海一喜,說:“你等等。”說罷就去找人。
其實六蓮一看見美芬在筆記本上簽了名,心就已經(jīng)軟了,想想自己當(dāng)初,就不該對美芬那樣發(fā)火。小兒女的齟齬,不過是南國六月的陣雨,一忽兒就掃過了,天仍是清清朗朗的。她有些急切地向天海的那個方向望去,想早點兒看到當(dāng)了準(zhǔn)新娘的女友,現(xiàn)在是什么樣。
一會兒,天海同美芬過來了。美芬的確有了些變化,樣子洋氣多了,上衣隱隱透出里面穿的是吊帶裝。她遠(yuǎn)遠(yuǎn)就向六蓮揮手,跑了兩步,從凳子夾縫中擠過來。眨眼間,兩個女孩緊抱在一起了,兩人眼里,一下都有隱隱淚光。過了一會兒,又互相擂起了拳頭。“你變了!”“你才變了!”美芬從天海手里拿過一袋“利是糖”,塞給六蓮:“我們‘十.一’就要結(jié)婚了,在鎮(zhèn)上‘桃花島’擺酒席,你可要來呀。”六蓮接過糖,心里也是甜,滿天的烏云都散盡了。她說:“我們姐妹,就你跑得快。好事還瞞著我。”美芬一臉的幸福與滿足,說:“一直忙,抽不出空來看你。”六蓮就一撇嘴:“你心里早沒我了啵。我問你,新房在哪里?”美芬臉紅了,看看天海。天海就說:“先住我們家,然后再蓋房子。”六蓮就說:“那要蓋三層小樓了?”美芬就笑瞇了眼說:“那當(dāng)然。”六蓮說:“你看你,多好。”美芬說:“也不能全指望他爸喲,我們也要抓緊賺錢。”六蓮聽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捶了美芬一下:“已經(jīng)當(dāng)老板娘了么?”兩人又笑成一團。六蓮只顧與美芬說笑,沒注意到,天海一直是看著別處的。
說話間,一陣喧嚷聲響起,六蓮回頭一看,是鱉場的人來了。小郭和若川走在前面。川雖然還吊著胳膊,那風(fēng)度照舊鶴立雞群。六蓮的心一下就飛起來了,忘情地招著手,喊道:“白助理,在這里呢!”白若川看見六蓮,一笑,在燈光下看來無比明朗。美芬與天海在一旁,忽然感到有些自慚形穢,窘了一會兒,美芬就用眼色示意天海,小聲說:“咱們走罷。”六蓮轉(zhuǎn)過身來,臉上燦爛的笑意仍在。美芬說:“我們過去了。”六蓮說:“忙什么?”美芬說:“今晚我們和他爸的車一起走,去不了你家了。你一定要去吃酒啊。”六蓮說:“那當(dāng)然,一定的。”兩人走了。半途中,又都不約而同的回望了六蓮這邊一眼,眼神都有些悵悵的。
此時的六蓮,只顧張羅著讓鱉場的人坐下。小郭看見六蓮,呆了一下,喊了聲:“哦呀!”后面老金伸頭一看,也一呆,也喊了聲:“哦呀!”他一面坐下,一面就故意大聲問:“今晚是演《天仙配》么?”六蓮只抿住嘴笑,也不回嘴。她悄悄拉了一下若川的衣服,讓他挨著自己坐下。
六蓮的心里,這一刻,像有蜜糖在流。她覺得,全場的風(fēng)光都被她這一處占盡了。這一刻,她盼了許多天,也想象了許多天,終于如愿以償,像做夢一樣。美芬固然是幸福,但六蓮一點兒不羨慕。她覺得,自己和美芬,得到的是兩種東西,一種是天上的,一種是地上的,根本不能相比。
領(lǐng)導(dǎo)們此時也陸續(xù)入座了。音樂聲停止,開場鑼鼓敲了起來。六蓮身邊給吳老伯留的位置仍是空的。若川就問六蓮:“你阿爸呢?”六蓮說:“等一下會來。”若川又問;“他有事么?”六蓮說:“沒事。也許,有點傷心罷。”若川略感到驚異。六蓮就說:“他年輕時候,在這臺上演過戲。那個女朋友,特意翻山來看過的。”若川“哦”了一聲,在心里嘆了一回,對六蓮說:“你阿爸,就是一本書啊。”
此時的吳老伯,仍在檐廊底下坐著。他知道鄉(xiāng)村的戲,開演前的啰嗦太多,鑼鼓敲完后,還要放三百響鞭炮,若干領(lǐng)導(dǎo)又要講話,拖泥帶水的沒完。耳聽得村中喧天的熱鬧,老伯確如六蓮所猜,在心里勾起了不少往事。屈指數(shù)來,插隊那時節(jié)距今已快二十五年了。當(dāng)年的他,正是少壯,日子處處都顯得活泛。鄉(xiāng)村里的娛樂稀少,縣上發(fā)動了自娛自樂,村里青年就組織了宣傳隊,學(xué)唱風(fēng)靡全國的現(xiàn)代京戲。知青們與當(dāng)?shù)氐那嗄暌黄穑兹談趧樱估锱艖颉Ia(chǎn)隊的空屋里,胡琴吱嘎嘎響,少男少女們有說有笑,全然不知累。就在這村里的土臺上,居然也演出了半本的《智取威虎山》。老伯演了小生楊子榮。戲中這個角色,是要穿馬靴、披斗蓬的。這倒好辦,最難的是東北人戴的護(hù)耳棉帽,在海南到哪里去尋?只好用單帽充了。馬靴就以長筒水靴代替。斗蓬是拿做豆腐用的紗布改的,洗得雪白,倒也神似。老伯那時是英俊小生,一身軍裝,足踏烏亮水靴,煞是光彩。在場上疾走一圈,白袍翩翩如飛,也是顛倒過臺下無數(shù)女子的。他那女朋友,就是慕名前來看戲,一見而傾心的。姑娘那時還很純潔,看過戲之后半月,給當(dāng)年的小吳來了一封信。信中多半寫的是大時代的豪言壯語,但有一句說:“今后我無論在哪里看到你,都會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迎上去,緊緊的、緊緊的握住你的手。”這樣的句子,在那個時代,無疑就是示愛,不由他小吳心不軟。一段鄉(xiāng)村戀情,就此開始。
堪堪二十五年即將過去,對吳伯來說,人生這部大書,竟?jié)u漸的要合上它的書頁子了。老年境界像秋風(fēng)晚涼,不經(jīng)意間襲來,老伯才悟出,一輩子原來也就是這二十五年。成也好,敗也好;榮也罷,辱也罷,一生所有的戲,都在這二十五年中演完了。此后的歲月,也就是等死而已,日出日落,戲是不會再有了。惟有女兒一天天長大,能給他少許的安慰,不過那已是下一代的戲了。輪回下去,再過二十五年,六蓮也要慢慢合上它的書頁子了。
這些日子,老伯又添了些心愁。他原本銅澆鐵鑄的身體,自過了五十之后,不料想一天天變得衰弱。過去還能慶幸無甚大病,但近一年來,總覺脖頸僵硬,手腳麻痹,做活時顫顫的拿不穩(wěn)鋤頭。想去衛(wèi)生院看看,又擔(dān)心醫(yī)藥費壓得死人,于是延宕下來,近幾日竟一天天的重起來。本來,農(nóng)人活一世,身體和力氣就是本錢,現(xiàn)在眼看本錢要出問題了,老伯心里怎能不焦慮。
他獨自坐了許久,想不出個名堂來,終于嘆了口氣,起了身,抹把臉,換了干凈褂子,向戲場蹣跚地走去。
21
“這戲怎么還不開演?”老金在戲場上把脖頸都望酸了,仍看不到馬寡婦,大失所望,就連連的喊起來。臺上的幕布仍然垂著,開演前的儀式果然繁瑣。待到霍村長上臺演講時,觀眾早已耐不住,也都喧嚷起來。霍半見下面不穩(wěn),便也模仿鎮(zhèn)長的樣子,用兩手在空中向下壓了壓,但他哪里壓得住,眾人反而喧嘩得更兇了。霍半無奈,只好一抱拳,笑著說:“開演,馬上就演。不過,今天能看戲,各位還是不要忘了,甘肅客商是出了大力的!”
帷幕終于拉開,觀眾的吵鬧才漸次平息下來。今晚的戲,實際是兩個折子戲,一文一武。先是《楊門女將》,押后的是《秦香蓮》,兩個戲,都與婦女有關(guān)。出場的那些女將,鎧甲鮮明,珠玉滿頭,冠子上兩根雉尾搖搖擺擺。人一出來,全場立刻鴉雀無聲了。這瓊劇,原本是南戲的一支,曲調(diào)高亢,臺上的娘子一開口,便是響遏行云。那尖聲,就像滑滑的絲綢,絕無瑕疵。村人們雖無文化,但自有他們的一套口味,聽到了有人唱,霎時就是一片叫好聲。
直到這時,吳老伯才擠進(jìn)人叢,找到了六蓮。六蓮忙起身,扶他坐下。若川向老伯打了招呼,又伸過手去,兩人就鄭重握了一握。此時的戲,也漸漸也能看出精彩了。臺上的女將與遼兵,已是撕打得車輪一般,刀槍劍戟,鏗然有聲。村民們平日哪里看得見這種五色斑斕,一時間都癡了。若川、六蓮和老伯,也都眼望著臺上,各不言語。待到一場落幕,老伯才掉轉(zhuǎn)頭來,朝若川笑笑:“這鄉(xiāng)野地方的戲,也還是有些看頭。”若川點頭稱是,說:“我已是好多年沒看過戲,更不要說在露天了。”老伯就說:“前半場武戲,其實沒甚看頭。舞槍弄棒的,不過是博大家一笑,后半場的苦情戲,才是精彩。”若川“喔”了一聲。六蓮卻不同意,說道:“武戲也是好,女子里邊,也是有英雄的。”老伯便喝喝一笑,說:“看來,我們的六蓮,也是有思想的。”六蓮撒嬌地拉了老伯一下,說:“我沒說錯嘛,你讓白助理講。”若川就趕忙打圓場說:“女子當(dāng)然有英雄,不過,英雄不一定非要打仗。”老伯就笑笑說:“對,做田也可以是英雄。”六蓮說:“算了,你那是什么時候的皇歷?”若川與老伯對視一下,就都笑起來。
到了下半場《秦香蓮》,果然如老伯所說,是一個上品的戲。演秦香蓮的那位青衣,身手甚是了得,把那哀怨之腔唱得如同細(xì)瓷,一聲哀似一聲地鋸在人的心肉上。那戲文也是好,一波三折,既有笑料,也有悲情,村人們先是笑得前仰后合,一路看下去,又漸漸被弱女子的遭遇所牽引,無論老幼,欷噓一片。待演到秦氏拖著小兒討飯的光景,那女演員一聲剜心挖肺的啼哭——“我的兒呀”,如雪崩一樣,讓所有的人都無法再撐住,場內(nèi)竟有忍不住放聲號啕的。女人們紛紛拿出預(yù)備好的手帕、毛巾,拭著那拭不盡的淚。若川自幼到大,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不禁為之動容,熱淚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忍也忍不住。再悄悄的看看六蓮和老伯,兩人也都是淚流滿面,完全進(jìn)入了忘我狀態(tài)。若川拿出紙巾,拈了一張,碰了碰六蓮的胳膊。六蓮也不理會,搖搖頭只顧看戲。飲泣中,她一只手忽然緊抓住若川的手,死死不放。
六蓮的手雖有薄繭,但此刻卻萬分柔弱無助。若川在心里嘆,這戲端得是好,竟然能勾起所有人的身世之感。人間花好月圓的時候,畢竟不多,更多的只是無奈。人們來這里看戲,笑一笑,又痛哭一場,不過是精神上經(jīng)了一次洗禮,把心頭的積郁散一散。待到舞臺上包龍圖出來,拿鍘刀斬了陳世美,村人們才發(fā)出一陣歡聲,繼而又掌聲如雷。演員被掌聲所擾,居然就在臺上停著,等掌聲過去再演,也沒有人以為是破綻。六蓮此時松開了手,拿手帕擦干了淚,臉上又有了笑。
戲終于是散了,但人們一時還不能散去。場子外圍,外村和鎮(zhèn)上來的人先走,里面的人動不了,索性就坐著聊天。鱉場的工人們在開老金的玩笑,若川與吳老伯在交流看戲的體會。六蓮沒有講話,默默看著重新垂下的大幕,心里有曲終人散的惆悵。再往遠(yuǎn)處望望,見那些領(lǐng)導(dǎo)與霍半握別后,魚貫上了車。美芬與天海拉著手,也上了一輛小轎車。不大一會兒,車隊悠悠地走遠(yuǎn)了,進(jìn)入了暗夜里。六蓮收回神來,聽若川與阿爸正在談舊時代的婦女之苦。忍不住,她就突然插了一句說:“女人的命,從來就是苦。”
終于可以走動了,霍村的人就搬了板凳散去。窮人的歡樂結(jié)束時,是見不到“燈火下樓臺”的氣象的,就如灶火熄滅,“轟”一聲就什么都燃盡了。剛剛戲臺上面的娘子軍、水袖飄飄的小婦人、明晃晃的刀槍……說沒有就沒有了,恍如夢一場。場子上的燈熄了,小村又浸在月色里。鱉場的人與六蓮父女倆魚貫走在歸路上,晚風(fēng)里,秋涼惹起他們許多的思緒。
月下的院落伏在路旁,瓜棚豆架、青石黑瓦都?xì)v歷可數(shù)。人就在這雕刻般的夜景里走。若川、六蓮和吳老伯都各自想著心事。小郭也不說話。就連老金也緘口了許久,走到半路,才忍不住吼出了一句歪歪腔:“思想起、馬寡婦,我的小嬌娘……”那憋著嗓子拔高的小調(diào),竟也有剛才秦香蓮哭訴時的哀怨。
吳老伯走在最后,看六蓮扛著板凳,魚兒擺尾似的活潑,心下就有點歉然。想自己當(dāng)初若不把她收養(yǎng),六蓮現(xiàn)在十有八九是生活在城里,雖然仍是孤兒,但對她,終究少了一層遺憾。十七年來,自己雖然給了她親情,卻沒法子給她一個好生活。只委曲了這個孩子。如此,六蓮一生的書頁,也免不了要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翻到完了。想到這,老伯才意識到自己過去太固執(zhí),忽然就起了個念頭:不如就托付白助理,把六蓮帶到城里去算了,即便是服侍人罷,總還可以開開眼界。如果萬一有機會留在城里,也就隨她去。自己這一生的路,不是很坦平,不能勉強兒女也一定要接著走。
此時的六蓮,全然想不到,阿爸對她進(jìn)城的事態(tài)度已有了松動,她只想什么時候去求求白助理,說服阿爸放自己去飛。城里的情況,固然不是十全十美,但哪里不是有好也有壞?城里的人,總還是過著堂堂正正的日子,只要不與外國人比,就不用低三下四,不像鄉(xiāng)下人永遠(yuǎn)要低人一等。像白助理這樣一見就讓人感到舒服的人,在鄉(xiāng)下一輩子也難遇見一個。這樣的生活,六蓮不想再過。在霍村從小到大,看了十七年不變的山,還有什么可留戀的?
走在前面的白若川,這時的心境更是紛亂。看完一場戲,他窺見了六蓮剛強下面藏著的柔弱。當(dāng)初命運將她拋出城市,就再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她送回原處了。這個心結(jié),六蓮是一生也解不開的。她永遠(yuǎn)在尋找一個可以攀援的支點,做著關(guān)于出生地的夢。那只生著薄繭的小手,剛才想要緊緊抓住的,并不是他若川,而是想抓住一個比命運更強大的力量,好帶她飛升。若川意識到這點,就很惶恐。他自己不是強者,拯救不了什么人。在人世上走,想不隨波逐流都做不到。六蓮這樣的信賴,他擔(dān)當(dāng)不起。眼見得六蓮一天天與自己走得近了,他就更加不安。他知道自己的份量,是擔(dān)當(dāng)不起種種要發(fā)生的后果的。
懷著這樣復(fù)雜的心思,短短的路也就仿佛很長。蜿蜒的石板路終于到了盡頭,老宅近在咫尺了。留在家里的小白歡叫一聲,竄將出來,打斷了老金的月下詠嘆調(diào)。在岔路口上,鱉場的工人紛紛與六蓮父女道再見,若川也停下來,伸出未受傷的左手,與老伯握了握手。老伯問了問傷愈的情況,說:“你養(yǎng)傷,有空就過來坐。”六蓮就說:“骨頭還沒長好,你要多來我家吃飯呀。”若川連聲應(yīng)著,心里很感動,覺得鄉(xiāng)人的淳樸,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萬金難抵。如果自己能長久的留在鄉(xiāng)下,那才是此生功德圓滿。
22
農(nóng)歷八月,南國舒服的日子就開始了,天氣不再暑熱難當(dāng)。白日雖也是艷陽高照,但總不至于汗流浹背了。鱉場的鱉兒食量大增,一天天狠命地長,堪堪已有六、七兩重。一個個頂盔貫甲,越發(fā)的烏黑油亮,捉一只掂在手上,竟是肥肥厚厚的一坨了。再過個把月,上市絕無什么問題。眼看收獲的季節(jié)將至,工人們心里也有喜氣,雖然鱉場的收入與他們實不相干,但經(jīng)過數(shù)月的勞作,總算有了成效,人人都覺很安慰。
若川的傷,養(yǎng)了二十多天,腫痛早已消失。只覺得骨頭芯子里癢癢的,知道傷處已經(jīng)長好,可以拆夾板了。一日,他與小郭說了一聲,叫一個工人騎摩托帶他去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看了看,就恭賀他恢復(fù)得好,吩咐去了夾板,但中藥還是要接著吃。再過十天半月,就全無問題了。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養(yǎng)還是要養(yǎng)一陣兒的。護(hù)士取掉了夾板,若川的精神就一振,直覺得重新做了一回人。他把右臂慢慢的活動了一回,又忍不住笑了一回:早先并不知,原來手臂能自由活動,是天賜的一種優(yōu)待。醫(yī)生對病人這種孩子氣的神情見得多了,也就淡淡的,不大理會。若川忽然想起,趕緊拿出了三百元錢,權(quán)且充做紅包。醫(yī)生倒是無所謂,推拒了一下,但禁不住若川強塞,就收下了。若川見他并不看重外快,心想,幸虧鄉(xiāng)下風(fēng)俗還算淳厚,若在城里遇到心狠的醫(yī)生,小費未給在前頭,不把你骨頭亂接一氣才怪。那個霉,就倒大了。
出得醫(yī)院門,見到天清氣爽,街上人的眉目都很有神。想自己吃了快有一個月的閑飯了,若川就生出來馬上要做事的愿望。他推說要去看一場錄像,先將拿工人打發(fā)回去了,自己慢慢踱進(jìn)了市場。
一路走來,就把建材店、五金店、雜貨店、鱉飼料店逛了個遍。在一家五金店,看到里面老板是一對小夫妻,都干干凈凈的,仿佛是受過教育。兩人見若川逛進(jìn)來,竟有些愕然,光是直直的看著他,也不熱情招呼。若川不禁納悶,向他們點了點頭,看了看,覺得無甚要問,便走出去了。在街上幾個店里,他把想了解的物品價格打探了一回,做了記錄。又向鱉飼料店的伙計請教了一番,知道了多少鱉應(yīng)該用多少料。一切打聽好,心里便有了底,招手叫了一兩三輪摩托往回返。車路過剛才那家五金店門前時,見那小夫妻又在望他,神情很神秘。兩人年紀(jì)不過才是中學(xué)生般大,居然也就撐起了門面。在鄉(xiāng)間也算較為體面,不至于櫛風(fēng)沐雨。女孩子的神氣有些像什么人,若川便連想到在鄉(xiāng)間烈日下勞作的六蓮,忍不住,在心里嘆了一回。
回到鱉場,工人們見若川不再是傷兵模樣,都?xì)g呼起來。小郭更是問長問短。若川全不露聲色,只與大家打著哈哈。午飯后,睡了一覺,就爬起來算帳。他把往日所做的帳目摘要翻出來,細(xì)加核對,又拿起筆在紙上乘來除去。一個下午算下來,結(jié)果有了,竟驚出他一身冷汗。原來這小郭在搞錢的事情上,是個很手辣的人,不僅虛報了物品單價,也虛報了進(jìn)貨數(shù)目。從眼前帳目上顯示的花銷看,就是兩個鱉場,也斷然用不了此數(shù)。至于在建鱉場之初,所用的水泥、紅磚、涵管與機械諸項,埋伏就更大了。粗粗地估計,落到小郭腰包的浮錢,大概有十萬左右。照此,若有一年下來,這家伙撈走二十幾萬沒有任何阻礙。面對這個數(shù)目,若川不免目瞪口呆,隨即拋了筆,呆呆的立在了窗口。
他想,如今的世道,已不再是大魚吃小魚,而是蝦米來吃小魚的肉,小魚去吃大魚的肉,一層層的吃上去,最終真不知是吃掉了誰?就像這公司里,老板在吃銀行的貸款,小郭就在吃鱉場的費用,人們各自有活路。
對小郭的膽大妄為,若川心里憤憤。他知道,當(dāng)初老板與小郭簽合同,大致已經(jīng)算準(zhǔn),如果鱉場經(jīng)營正常,小郭每年的分紅不過就是十多萬。公司早估計小郭要做些手腳,因此這一筆也估算在內(nèi)了,充其量不過兩、三萬而已。哪知小郭是個綿里藏針的人,才六、七個月時間,公司分文未賺,小郭倒先把一年的錢撈足了,今后的旱澇他全不在乎,而且還要撈下去。到年終分紅,另外又有一筆合法收入。如此,鱉場豈不成了他小郭的搖錢樹?
若川在窗口呆了一回,又推磨似地在炮樓上轉(zhuǎn)起了圈子。想想這事情真是棘手:若將情況匯報上去,鱉場馬上就會天翻地覆,老板自然要趕跑小郭。在這里,若川又多想了一層。他想,若是小郭一走,幾個湖南工人即便不隨他去,一時也難找到能當(dāng)場長的人。幾千只鱉業(yè)已長成,下月就要售賣,批發(fā)的銷路全在小郭手里。若小郭一走,鱉場即刻就是個死!若幾千只少爺似的鱉萬一有個病禍,他若川自己怎么收拾得了?鱉場若是頃刻間瓦解,影響到銀行貸款,進(jìn)而危及公司前途,老板肯定要找一個人來怪罪,自己又怎能脫得了干系?想想本來不過是跑到鄉(xiāng)間來逍遙,卻要擔(dān)起這天大的罪名,豈不是很冤枉?
在炮樓上轉(zhuǎn)了半晌,若川漸漸平息下來。想來想去,只有先將此事壓下,忠不忠于老板已顧不得了。事情若是擺不平,大家都是要死。只有先自己出面,警告小郭立刻收手,甚或吐出一部分錢來更好,將鱉場無論如何維持下去。這樣大家都好。于是,若川就把前前后后要說的話斟酌好了,準(zhǔn)備到晚上跟小郭攤牌。
吃罷夜飯,若川抽空去了一趟老宅。白天在鎮(zhèn)上,若川想到,自摔傷后,叨擾六蓮一家之處真是不少,光是送蓮子粥六蓮就跑了五六次,這人情總要回一下。于是,就在鎮(zhèn)上商店里買了兩瓶上等的廣東米酒,還有幾袋“德芙”糖果,打算給父女倆送去。到了老宅,卻不見六蓮,只有吳老伯一個人坐在廊下,聽著收音機。見若川來,老伯連忙讓座,又砍開一個紅椰子請若川嘗椰子水。老伯眼花,過了一會兒,才看到若川是提了東西來的,就問:“這是什么?”若川講明來意,老伯就把那頭搖得波浪鼓似的,說:“鄉(xiāng)野人家,你不要講那些禮數(shù),鄰里相幫,不足為怪。東西拿回去退了吧。”若川說:“一點心意,不算什么。再說這東西賣出來,商家如何肯退?你還是收下。”老伯笑笑說:“我生平不受無功之祿,你不要破我的例。酒我決不能要,你買給六蓮的糖果,也就罷了。”若川只好答應(yīng),他四下看看,六蓮不像在家的樣子,想問,又怕唐突,就陪著老伯乘涼。老伯說道:“這些年,鄉(xiāng)里的人情也淡了許多,你若幫了別人,倒像是有所圖似的,人心早隔了一層。”若川就說:“城里就更是了,若講人心純樸,還是鄉(xiāng)下好些。”老伯說:“那當(dāng)然,不過,鄉(xiāng)下的日子還是艱難了一點。”若川說:“政府就沒有一些救濟么?”老伯冷冷哼一聲,說:“下面的和尚你不是沒見過,能指望他們念出什么好經(jīng)?我們這里,是窮地方,上面救濟款是年年有的,下面半途就給你拿走了,幾個人一分,農(nóng)民哪里知道?你想,他霍半靠刨土,如何就能刨出個小洋樓來?”若川一驚,說:“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事?老百姓也就忍了?”老伯說:“古人說的話,有的到現(xiàn)在還是好用的。一是‘山高皇帝遠(yuǎn)’,二是‘官官相護(hù)’,你不忍又怎么辦?”老伯砍開的紅椰,汁水格外清甜,若川喝了,通體涼爽,便感慨道:“農(nóng)村若是沒有這些貪人,該是很不錯的。”老伯說:“鄉(xiāng)村這樣下去,怕是留不住人了。六蓮最近也在張羅去海口,你覺得怎樣?”若川說:“城里,也是難。”老伯說:“我最近想想,去城里,于她也許是好事情,就讓她去碰運氣罷。”若川明白老伯的意思,連忙說:“若六蓮非要去,我自然會盡力幫她。”老伯吸了幾口水煙,紅光映得面龐更是蒼老,他幽幽地嘆了一聲:“我就是怕她一步走錯,誤了一生啊!”若川就說:“哪里會?六蓮也是聰明的。”
聊了一陣兒,若川總覺老宅里沒有了六蓮,意趣減弱了不少。這樣一想,又慚愧自己太自私。坐了一會兒,還是想走,便起身告辭。老伯叮囑把酒帶走,又說:“你等等。”說罷去檐下摘下一串咸魚,遞給若川說:“農(nóng)家吃不起大肉,只有這個好下飯,你拿些去,省得口淡。”若川不忍,想推辭,又怕老伯埋怨他講究虛禮,只得接了。
出了院子,若川回頭看看,見老伯仍坐在廊下,如黑黢黢的巖石一般。為了省電,全屋燈也未點一盞,只有那煙火一明一滅。若川想想,心里就難過,若六蓮真的去了城里,老伯該怎么辦?
回到鱉場,見時候不早,若川急忙約了小郭,對他說有事要談,兩人就相跟著上了小樓頂層的天臺。天臺上擺著茶幾和椅子,平日里工人們無處消遣,夜飯后就上來,乘涼、喝茶、聊女人、數(shù)星子。小郭把幾個工人趕了下去,兩人相對落坐,心內(nèi)都知道對方是有備而來。
若川是頭一回上來,便望望四周,見皎潔月光下,山川形勝,林木蒼郁,心說這鱉場的選址,端的是個好地方。就問:“這地方當(dāng)初是怎么找到的?”小郭說:“我和老板兩人,在瓊海、文昌一帶跑了四天。老板什么也不懂,偏要指手畫腳,我卻是要考慮交通、水源、飼料供應(yīng)這些問題。只有這一處,是我們兩人都看好的。”若川點頭說:“好地方!臥虎藏龍了。可惜了你一身本事,窩在這里。”小郭看看若川的神情,說:“助理,有什么話,就說罷。”若川拿出兩張紙條,一張記錄著小郭報的若干虛賬,另一張,是所購物資的實價和實際用量。小郭接過,借著明晃晃的月光,看了個大概,但卻一點也不張惶,看看,又想想,只說了句:“你都知道了?要怎么辦呢?”若川說:“人要講良心。老板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這樣?”小郭說:“助理,你其實還漏算了一筆賬,我在這里打點關(guān)系、安撫工人,還有零星用度,都是自己墊的錢,攏一攏,也有五萬多了。”若川說:“就算是罷,但公司職員賣一年的命,所得才多少?你卻一拿就是幾萬!”小郭就搖頭說:“那不一樣。我是吃技術(shù)飯的,每年少不了要拿十五萬。進(jìn)了你們公司,反而要搭錢進(jìn)去,這又是什么道理?鱉場這個樣子,年終又哪里能指望分紅?”若川見小郭錯也不認(rèn)一個,就有些強硬地說:“我做人有個原則,餓死也不能做賊。”小郭聽了,一怔,忽然就有了些氣:“那公司又在干些什么?我、公司,不過是聯(lián)手在騙國家罷了。”若川一擺手,冷冷地說:“那是兩碼事,你不能對不起公司。”小郭卻駁道:“那也要公司能夠?qū)Φ闷鹞遥 ?br />
兩人一時僵住,都無話。小郭就拿了若川一枝煙,點燃悶悶地抽。四下里,月光清冷,水池中的鱉兒跳躍不止,濺水聲彼起此伏。通道上,有個巡夜的工人無聊地在走動。
若川想,講了這半天,竟聽不出小郭有一絲愧疚,真真是豈有此理。不由得就一陣惱怒,想明天就把情況跟老板講明。鱉場的事情,即使重打鑼鼓另開張也無不可,只是不能讓小郭這樣囂張。
過了一忽兒,卻聽小郭說:“助理,你是個有城府的人,比我懂道理。公司需要貸款,也就需要鱉場,需要我這個場長。我如何做,你盡可裝聾作啞,公司再不會有第二人能這樣認(rèn)真。你、我、老板,都各謀些財路,有什么不好?”若川就微微一笑,說:“小郭,你要逼我離開鱉場么?”小郭擺手道:“哪里,你盡管在這兒修身養(yǎng)性。就像銀行看我們公司是個規(guī)矩的公司;公司看我這鱉場,也是個規(guī)矩的鱉場。人,不會都活得像你那么清白。”
這場對話,顯見得小郭是在占上風(fēng),若川知道,他謀劃了也不止一日,不是一下就能震懾住的。于是就說:“你說的是一種理,但也有另外的理。老板們行事,多不按常理。你不要以為,公司非要這個鱉場不可。我勸你還是收手,好好地經(jīng)營一下,賺也要賺個干凈錢。或者你想走,也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小郭聽了,若有所動,感到了隱隱的壓力,沉默了半晌,便說:“也罷,就算我流年不利,少賺了十萬八萬。但是,鱉場這樣子,如何就能贏利?”若川說:“我們一塊兒來維持罷,不見得山窮水盡了。只是,兩敗俱傷的事,我勸你不要再做了。”若川的話,柔中帶剛,意味小郭是聽得出來的,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嘆了口氣說:“人在世上活,卻不能好好的做事,還有什么活頭呢?”若川聽他慨嘆,竟也牽起了同感。抬頭望望上蒼,黑夜里是一片空漠和混沌。若川自然是知道,世間不會有人回答得了這問題。忽然就聯(lián)想到,人的聰明才智,幾千年了,大多都沒用在正當(dāng)?shù)胤健K械娜耍孟穸荚诤鷣y的活著。有頭腦的人,反而是苦惱。
23
若川去老宅送禮的時候沒有看到六蓮,六蓮是到女友亞娟家去了。眼看要過中秋了,亞娟從海口回家探親,這件事在村中引起些小小的波動。一個村姑進(jìn)了城,才不過一個多月時間,再回來時已經(jīng)脫胎換骨。城市又一次給了這小村一個神話。關(guān)于亞娟的回家,村里的傳聞很多,譬如,說她是由一個中年老板用轎車送回家的;又譬如,說那老板進(jìn)了亞娟家門,甩下五千元做見面禮,吃了一餐飯,自己回了海口。鄉(xiāng)人們居于一隅,對于外界來的人與事,有些夸張總是難免,但這事情還要有個主干,才會有傳聞中的枝枝葉葉。有一件事,應(yīng)該是無疑的,那就是亞娟這次去海口,肯定是以飛快的速度“傍”上了一位老板。這潑辣姑娘,說到做到了。
六蓮黃昏時在村井邊洗衣服,聽到了這件事,又驚又喜。顧不得矜持,就跑去了亞娟的家。進(jìn)門后,一眼看到亞娟的打扮,證實了村人的傳聞并不虛妄。亞娟穿的是件連鎮(zhèn)上都無人敢穿的吊帶裝,上露背,下露臍,薄得什么都能看清。這裝束,先就把六蓮嚇了一跳。兩個女孩見了面,就手拉著手,歡喜得嘰嘰喳喳。六蓮說:“呀,變成了這個樣子!”亞娟笑得很嫵媚:“再變,也沒有你漂亮。”說著,就把六蓮拉到閨房里坐。六蓮見房間里大包小包,都還未來得及打開,就說:“發(fā)財了喲!怎么這樣快?”亞娟撇嘴說:“這算什么?海口的事情,三天三夜也給你講不完。”六蓮見門外并無人來往,就湊近前去細(xì)琢磨亞娟的吊帶裝,她拉了拉亞娟里面胸罩的透明帶子,恍然大悟的說:“原來是這樣的!你真是敢穿。”亞娟就笑,說:“再在山里蹲著不出去,我們就要變成老太婆了。”六蓮說:“太夸張了。”亞娟就碰碰六蓮豐滿的胸部,說:“城里女人,只要不露這里,什么都敢穿。”六蓮臉一紅,就要回嘴。亞娟忽然想起,就擺手制止她,又去把門關(guān)好,從蛇皮袋里抓出一件透明的吊帶裙:“你來試試這個。”六蓮有些慌,忙說:“我不行的。”亞娟說:“怎么不行?在鄉(xiāng)下,可惜了你一副好身材。”不容分說,就幫六蓮脫了外衣,換上了吊帶裙。又拿了一面鏡子,上下照給六蓮看。六蓮看鏡中的自己,白而苗條,端的是換了一副模樣,就想,這個樣子,如何能在街上公然的走?不由就說了一聲“真羞啊”,捂上了臉。亞娟就咯咯的笑:“怎么樣,要迷死男人吧?”六蓮慌忙褪下裙子,穿好衣服,說:“你是越學(xué)越壞了。”亞娟說:“我說的,都是硬道理。我們姑娘,除了身體還有什么?不趁這時候迷住一個有錢人,還會有出頭之日么?”
天漸漸黑下來,兩人嫌屋里悶,就出來坐到院里。亞娟的父母坐在堂屋內(nèi),點著蚊香乘涼,一邊高聲說著話。兩個小姑娘就靠著椰樹根坐下。日子已近八月十五,月亮早早就上了東山。頭頂上的椰樹葉子,大鳥翅膀一樣在夜空中晃動。六蓮坐在亞娟身邊,感受到了這新潮女孩從城里帶來的氣息,一時有些沉醉。一會兒,嗅出亞娟身上有股異樣的香水味兒,六蓮就問:“聽說你找到了一個老板?”亞娟說:“就算是吧。”“做什么生意的?”“賣海鮮。”“那不是……”六蓮想說,那不是跟馬寡婦是同行嗎,但又想,馬寡婦怎能與海口的老板相提并論,就改口問:“什么時候結(jié)婚?”“結(jié)什么婚?”亞娟詫異地反問道。六蓮說:“不是找到老公了么?”亞娟鼻子嗤了一聲,咯咯一笑說;“什么老公?是人家的老公。做情人還差不多。”六蓮大驚,說:“咦,你不會是做了二奶啵?”亞娟說:“二奶又怎樣?也沒什么不好。我只問,誰能給我房子,誰能給我錢。”六蓮眨眨眼,心里一涼,忽然就有了一種幻滅感,喃喃的說:“原來是這樣。”亞娟就說:“小傻瓜,男人,哪有幾個是好東西?蠢人才找老公呢。我只管弄清三件事,他們要什么?我們能給他們什么?給了以后能得到什么?”六蓮又是一驚:“不會的啵!”亞娟說:“我看到報紙上有句話,叫‘有奶才是檢驗?zāi)锏臉?biāo)準(zhǔn)’,我看你呀,以后你找男人,也要先問有沒有奶。好男人確實有,可他能娶你么?”說著她忽然抓住了六蓮的手,很認(rèn)真的說:“你比如,那個鱉場的白助理,好是好,但他能娶你么?”亞娟無心的譬喻,在六蓮聽來,卻好像揭破了自己的隱私一樣,就擺脫亞娟的手說:“我不要他娶!”亞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說:“不過,若能做白助理的二奶,也是很舒服的哦。”六蓮便打了亞娟一拳:“你胡說!”
臨別,亞娟要把剛才那件吊帶裙送給六蓮。六蓮搖搖頭道:“我不能穿的。”亞娟說:“怕甚,在家里穿么。”六蓮說:“不行,老爹要罵死。”亞娟笑笑,也就作罷,將六蓮一直送上了村道。
水樣的月華,鋪灑在麻石小路上,村莊在微醺之中。六蓮覺得腳步又輕快又滯重,耳邊還響著亞絹的那句話——“鱉場的那個白助理,他能娶你么?”這樣具體的一個問題,十七歲的六蓮的確沒想過。以往她想到白助理,只是喜歡,心里面有柔情。而自己想去海口,多半也是為了這個男人。可是,今晚的亞娟所帶來的,卻是一個與白助理所帶來的不一樣的海口。亞娟帶回的這個海口,光怪陸離,似乎沒有她六蓮能存身的地方。究竟哪一個海口,才是真實的呢?六蓮在心里問自己,白助理——想到這個名字她就臉發(fā)燙——這個男人能夠無論在何時、無論在哪里,都對我這樣好么?
六蓮回到家,見阿爸已經(jīng)睡下,就輕手輕腳進(jìn)了閨房。打開燈,眼睛一亮,看見了放在梳妝臺上的糖果。拿起來看看,包裝精致得很。一下就想到,是白助理晚上到家里來過。六蓮坐在床上,輕輕摩挲著這些可愛的禮物,心頭一陣陣熱。兩個月來,白助理已經(jīng)融入了她的生活。她平日里一言一笑,都會想到,白助理若是聽見看見,會不會喜歡。自己想去海口,那條路太長,又很渺茫,但她下決心要去。亞娟說的種種事情,打消不了她的勇氣。六蓮現(xiàn)在的所想,不是像亞娟那樣,要依傍一個什么老板;也不是像美芬那樣要謀個明媒正娶。六蓮只想,能和自己喜愛的人同享一片天空,同呼吸一個城的空氣,就很好。只要自己高興,就能見到所愛的人,與他打趣兒,與他散步,可以撒嬌似的握住他的手,這就夠了。幸福,不是錢,是心,是息息相通啊。六蓮就這樣,捧著糖果,癡癡的想了半晌,沒來由的,眼角流了淚。
睡下后,她把糖果放在枕頭旁。她不舍得吃,只看著它,就很舒服。她在黑暗中胡思亂想著,有很多人闖進(jìn)來,一會兒是白助理從容的微笑,一會兒是亞娟得意的眉眼,一會兒又是阿爸悶悶不樂的神情。然后,恍惚中白助理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向她伸出手來,將她拽住,一步步走向一座金光閃閃的大廈頂層。頭頂上的太陽很亮,把他們兩人都融進(jìn)去了。
六蓮在巧克力糖果的香氣中入睡之時,白若川仍然坐在鱉場小樓的頂上。他和小郭談完之后,就讓小郭先去歇息,自己要獨自呆一會兒。夜氣有點涼,千山萬壑都在月光里。他望望老宅方向,已無一星燈火,知道父女倆已經(jīng)睡了。他想,就能夠想象到的遼闊疆域里,差不多的人恐怕都已睡了。現(xiàn)代社會不會有什么詩意,這月將圓的夜里,人不寐的景象已是非常罕見。多思的人,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將小郭的事情談完,他也就不再放在心上,這些討厭的俗務(wù),就隨他去罷。人活著,免不了要爭爭斗斗,可是等到老一口氣咽下,又能帶走什么更多的東西?沒有任何的風(fēng)光能夠長久,這若川早就看的很透。滿世里忙忙碌碌的,不過都是要謀飯吃,若川唯一與人不同的,是想在這之外,能享一點悠閑而已。
在咫尺之遙的六蓮,是他無意中窺到的一片景致,就像細(xì)雨,潤過他的心田。他在感激之余,又不禁慚愧,自己能給六蓮帶來些什么?六蓮和老伯,都對他都是有一些期待的,然而他若川在商業(yè)浪潮里,不過是一條無槳無帆的孤舟,自保尚且難,又怎能渡他人到彼岸?
此時巡夜的工人走到樓下,向若川招呼了一聲,催他早去歇息。若川應(yīng)著,慢慢站起身來。眼前,萬物正酣睡得好,世界變得比白日理智得多。他想,人與人,物與物,永遠(yuǎn)都能像此刻這樣恬靜,那該多好。
24
這一天,是農(nóng)歷八月十四,中秋前一日。因日前連連下過幾場雨,秋涼日顯一日。燥熱一過去,村人的心境也不再煩亂,看山水索然如舊,但卻是安謐得多了。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意識到,從這一日起,小村的平靜就要被接踵而來的災(zāi)難所打破了。
早飯后,美芬家里一個小男仔跑來給六蓮送口信,說美芬已經(jīng)回到了家,為出嫁正忙得焦了頭。邀六蓮趕快過去商談,請六蓮做為伴娘“八姐妹”之一,出嫁那天要擔(dān)大任的。六蓮聞聽,心情很復(fù)雜,本不想去充伴娘,但姐妹之誼又不好推卻,只得匆匆打扮一下,趕了過去。美芬家里,已是忙成一團,籌辦各種嫁妝。“八姐妹”已來了四個,正做著女紅,縫衣縫被。鄉(xiāng)俗里,八姐妹這一日,要在美芬家忙到晚,中午就在美芬家吃了。事多得像亂麻,尤其是如何想出古怪法子刁難新郎家人,還須細(xì)商量。
上午,小郭約了若川,一起去鎮(zhèn)上買物資。前一晚的談話,明顯是起了作用,小郭審時度勢,不想把事情激化,決定了隱忍下去,當(dāng)務(wù)之急是與若川平安相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昨日里,村中的勞力已如約將鱉場新的排水溝挖好,今日去鎮(zhèn)上,就是為了買水泥做涵管,一并再請了泥水師傅來。此外最重要的,還要買個磅秤,把那個假的替下來。
若川是北方人,不大耐熱,入秋后心情就舒爽得多了。加之困擾了他兩個多月的財務(wù)“黑洞”已經(jīng)搞清,局面暫時控制住,所以一時無憂,心里很平和。坐在小郭摩托車后座上,一路只講笑話。他說:“你不要心存歹意,再把我掀到溝里去。”小郭自是乖巧,打個哈哈應(yīng)著,說:“我哪敢?再把你掀到溝里,六蓮就要把我吃了。”若川見他說得曖昧,便只好裝糊涂說:“六蓮倒不能怎么樣,小心回到海口,我老婆要拿你問罪。”到了鎮(zhèn)上,兩人一路看貨、詢價、雇人、雇車,忙得一頭汗。看看中午趕不及回去,就在小店里吃了碗面,下午又接著忙。
中午六蓮未回家,老伯從地里噴藥回來,感到十分勞累,手腳麻木得厲害,將昨日的剩飯熱了熱,胡亂吃些,就躺下歇了。這一覺睡得昏沉,到得下午三點鐘,才朦朧醒來。仍感渾身酸乏,于是就躺在床上假寐。想來想去,疑心自己得了什么病,決意過了中秋去鎮(zhèn)醫(yī)院看看。看看自己身體不行了,再想到今后的日子,老伯憂煩甚多,感嘆人終究不能勝天。五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到意志消沉。
正思慮間,忽地聽見門外有人聲嘈雜,氣勢洶洶。心里不免一驚,想難道是鎮(zhèn)上的黑幫鬧到這里來了?連忙爬將起來,走到堂屋,便看見院子里已涌進(jìn)若干人等,制服儼然,表情嚴(yán)肅。還有些鄉(xiāng)鄰,是相跟來看熱鬧的。
霍半嘴叼著洋煙,從人叢中走出來,朝老伯假意笑笑,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說:“老吳,這是鎮(zhèn)上的清欠工作隊。這兩位,是蔣所長、黃所長。鎮(zhèn)上的行動,嘿嘿,我攔不住的,有話你跟他們講吧。”
吳老伯見這灰灰黃黃的制服人員一大群,心下早已明白,暗咒了霍半一句,就說:“你們先等等。”說完回身進(jìn)屋,拿了煙槍,搬了個竹椅,坐在堂屋大門外的廊上,方才又開口說:“我今日做田,累了,只能跟你們坐著說。”那體態(tài)肥碩的蔣所長,本以為鄉(xiāng)民無有敢阻攔公務(wù)的,見此不由一驚,打量吳老伯,知道不是一般老農(nóng),心里奇怪,就低聲問霍半:“這一家欠了多少?”霍半說:“五百多。”蔣所長就對吳老伯說:“看你年紀(jì)有一把了,我愿跟你講講道理。不過才五百塊,不多么,我看就不要拖了。今日鎮(zhèn)里統(tǒng)一行動,一個也不能少的。”老伯點燃煙,慢慢吸了一口說:“沒有。”老蔣說:“去借么。”老伯說:“借不到,銀行又不是給我開的。”老蔣有些惱火,說:“你這是什么話?”老伯說:“人話,我只講事實。就像你們今日要錢,不就是鎮(zhèn)里過節(jié)要用么?”老蔣聞言大怒:“放屁!跟你先禮后兵,你還敢頑固?”老伯抬頭瞟了老蔣一眼,仍是慢悠悠的說:“你這話,三十年前我也對別人說過。能嚇倒誰?”老蔣說一聲“好”,心里發(fā)了狠,回頭與派出所黃所長交換了一個眼色,把霍半拉到身邊問:“這是個什么東西?”霍半諂笑一下,說:“你莫氣。他是老知青,當(dāng)年打癱了人家大隊書記的那個。”老蔣聽了,臉上皮肉動了一動,說:“怪不得,劣根性不改。”說罷看一眼黃所長,黃所長會意,一擺頭,四個灰制服聯(lián)防隊員沖出來,齊齊圍住老伯。蔣所長正了正大蓋帽,一本正經(jīng)的說:“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你不配合,怨不得我。拔鍋!揭瓦!有什么拿什么,以財產(chǎn)抵欠款。”四個聯(lián)防諾了一聲,挽起袖子就要向屋里沖。看熱鬧的村人驚呼起來,嚷成一片。卻見老伯霍地站了起來,一腳蹬翻了竹椅,又把煙槍狠狠摔到地上,伸臂攔住了聯(lián)防:“你們敢動!我活了五十多年,光天化日,沒見過敢當(dāng)面拔鍋的。你們要進(jìn)去,我們當(dāng)中先死一個再說!”
這時老金聽人說老宅出了事,已帶了幾個人,攜了鐵锨、十字鎬趕了來。見是穿制服的人在追債,就未貿(mào)然動手,看了一會兒,實在耐不住,喊了聲:“要搶劫么?”幾個聯(lián)防回頭,見是幾條虎視眈眈的壯漢,便嘩啦抖出手銬,抽出電棍,喝道:“想干什么?”老金就說:“要打老蔣!”老蔣一聽,臉上皮肉抖了一下,問道:“什么人?”老金說:“湖南人,專打老蔣。”老蔣氣極,罵了句:“媽的,都給我拿下!”霍半見勢,連忙上前對老金說:“地方上的事,你們鱉場不要插手。”話音剛落,只見翁哥從人群中擠出來,手里掂著老伯家的波蘭伐木斧,在石階上“當(dāng)”地敲出火花來,說:“你一個村長,為何吃里扒外?”霍半說:“哦,你也要說話?這關(guān)我什么事?”翁哥說:“老伯這樣的老實人,你們也要欺負(fù)?要逼命么?”
見事態(tài)要鬧大,黃所長便掏出手槍,在頭頂晃了晃,吼了聲:“無關(guān)人員,都讓開,不要妨礙!”老金冷冷一笑,嘩一聲敞開前襟,露出帶傷疤的胸膛,拍拍說:“哦,你也敢斃人?”這時老伯已氣得渾身顫抖,喘息著說:“讓他們搶,我看他們敢不敢!”說著雙腿一陣劇烈麻木,眼看著站不穩(wěn),就向地上癱下去。眾人又是一陣驚呼,翁哥連忙棄了斧子,彎腰去扶老伯。
正僵持之間,人群后面又起了騷動。原來是在美芬家忙碌的六蓮,聽到人報信,與美芬一道趕回家來。六蓮面色蒼白,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分開人群一看,見阿爸癱坐在地上,哇一聲就哭將出來,忙上前跪下,抓住阿爸的肩膀。老伯喘著說:“你莫怕,沒有什么的。”美芬也跟上來,一眼見到率眾來討債的,卻是自己未來的公公——稅務(wù)所蔣所長,頓感萬分尷尬,脫口而出說:“爸,你,你怎么在這里?”那老蔣一怔,說:“咦,美芬,你來做什么?”美芬跺跺腳,急得要掉淚的樣子:“這是我同學(xué)的家呀!”六蓮聽見兩人的對話,抹抹淚,抬頭看著老蔣,說:“你就是天海的爸爸?”老蔣一時也是尷尬,退了一步,對霍半埋怨道:“你,怎么搞的么?”六蓮站起,慢慢走近老蔣,一指他鼻子,說:“天海原來還有這樣的爸爸!”老蔣臉漲得紫紅,哼了一聲,回身就走。
黃所長在一旁看得清楚,連忙出來收場,對眾聯(lián)防說:“不要激化矛盾,都撤!”說罷把槍也收起。那些聯(lián)防平日里只會在鎮(zhèn)上飯店舞廳白吃白玩,極少經(jīng)歷這場面,本就心虛,生怕鬧出人命來,巴不得有這一聲,忽一下就都退走了。霍半朝老伯鞠個躬,說:“我也是沒辦法呀。”一邊就驅(qū)趕著圍觀的村民:“都散了,散了。”翁哥卻是跳起來,提了板斧,要追上去:“霍半,你不讓人活,我操你個老母!”眾人就紛紛說:“連老實人都逼成了這樣子。”一邊攔住他,奪下了斧子。
25
中秋節(jié)的前一日,就這樣過去了。工作隊撤走后,夕陽如血,小村歸于了寂靜,就連往日村童的嬉鬧聲也聽不見了。這一日,本是農(nóng)家為孩童買月餅,備好明日拜月老事宜的日子。可經(jīng)過下午的風(fēng)波,大家都沒有了心情。被討了賬的人家,雖然東挪西湊還了賬,卻是心有余悸。未欠賬的人家,也不敢僥幸,都關(guān)門閉戶,生怕惹禍上身。老宅里發(fā)生的事情,不到一個小時,村里就傳遍了。人們在心里恨著霍半,卻也對他更加畏懼。
待到若川與小郭從鎮(zhèn)上回來,已是黃昏掌燈時了。聽老金他們說起這事,兩人都吃了一驚。若川吩咐小郭在場里指揮卸車,自己連忙趕去了老宅。
未進(jìn)院子,就見里面竄出來小白,一聲哀鳴,咬住了他的褲腳。若川平日只聽說狗通人性,見今日小白的確不似往日,懨懨的沒有精神。進(jìn)得院子,見老伯半靠在竹椅上,甚感勞累的樣子。六蓮正跪在地上為他捶腿。若川過去,看看兩人神情,卻是大不相同。六蓮眼睛紅紅的,也不搭話。倒是老伯,無事一般,與若川寒暄。若川坐下,就問:“還不要緊吧?”老伯說:“不打緊,活過半輩子的人了,什么事沒見過?”若川說:“他們這樣無法無天,真是活氣死人。”老伯一笑說:“幾個鳥人,跟他們生氣,是不值得。”若川就嘆氣。六蓮卻開口道:“助理,你在海口工作,認(rèn)識什么大官么?”若川明白六蓮的意思,一時答不出,沉吟起來。老伯就說:“小孩子家,亂說。我們莊戶人家,莫要動那個心思,古來就說的好,屈死不告官哪!”若川便說:“我過去替公司辦事,在省上,也認(rèn)識幾個主任、秘書的,求他們批過條子。但是為鄉(xiāng)下的這種事,怕是批不出條子來。”說罷,又是嘆氣。老伯說:“大官們有大事要做。下面的事情,不過是小官們亂來,搭不上界的。”若川恨恨地說:“這種土皇帝,太可惡。忍也不是,不忍也不是,我總算知道當(dāng)農(nóng)民的難了。”老伯嗬嗬一笑,說:“清平世界,他們又能怎么樣?無非是扣人,要錢,不過是嚇人罷了。我又生不出錢來,總要讓我慢慢來還。”六蓮就抬起頭來,說:“阿爸,你遇事情愿意講道理,你說說,為什么他們十指不沾泥,卻是他們向我們要錢?”老伯就仰頭笑,說:“你又提刁鉆問題,跟阿爸年輕時一個樣。我跟你說吧,一個是天意,一個是命,你有再大本事,也是拗不過的。”若川看老伯臉色暗晦,身體也是無力的樣子,就說:“老伯,你不比年輕時候,可要保重身體。明天鱉場出人,用摩托帶你去鎮(zhèn)上檢查一下吧。”老伯連忙搖頭謝絕,六蓮卻嘟起嘴,埋怨道:“阿爸,你就是不懂人情道理,人家白助理也是好意么。”老伯只淡淡說道:“我自己的身體怎么樣,我清楚。”若川見狀,也不好再堅持,就說:“老伯,再有什么事,馬上讓六蓮?fù)ㄖ覀儭K麄冊谖覀兠媲埃偸且芍M一點的。”老伯豁達(dá)地笑笑,說:“不會再有事情了。我們六蓮,原來是做了蔣所長兒媳婦的伴娘了。”六蓮立刻紅了臉,說:“讓那蔣天海去死吧,我才不去做伴娘呢!”
聊了一陣,若川就告辭出來。六蓮起身,將他送到路上。暮色里,若川見六蓮神情郁郁,就說:“農(nóng)村的日子,太難了。到明年,就去城里吧。”六蓮搖搖頭,沉默了半晌,才說:“你們城里人多好,只要不犯法,誰敢對你們這樣子?”若川聽了,心里發(fā)酸,忍不住去撫了撫六蓮的頭發(fā),說:“我真恨自己無用,幫不了你們的忙。”六蓮?fù)舸ǎ念^百感交集,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她咬咬下唇說:“不,不是那樣的。只要你好,我就高興。”說罷,急急地扭過身,跑回家去了。
看著六蓮的身影在昏暗中隱沒,若川感到刺心的痛。初來霍村時那種閑云野鶴的心情,早已蕩然無存,只覺得胸中被亂麻一團塞住。他雖知道哪里都不會有世外桃源,但初來時畢竟新鮮,加之因了六蓮純凈的目光時時圍繞,曾使他一度寧可信其有,把霍村權(quán)當(dāng)了忘憂之地。但經(jīng)過了鱉場和村里的幾次事情,他無法再存幻想,霍村也是個俗世界,惱人的事情不比城里少。城里人一般地下鄉(xiāng),看到青山綠水而發(fā)贊嘆,不過是闊少的心態(tài),走馬觀花,不用付出稼穡之勞,贊嘆幾句,僅僅附庸風(fēng)雅而已。而在這青山綠水間,農(nóng)人的肩膀所擔(dān)荷的,卻不知道有多少沉重。
若川目送六蓮進(jìn)了家門,便離了老宅,走近鱉場,看見高墻內(nèi)一派燈光沖天。他想,這一堵墻,就是他若川、還有若川的老板以及各類附庸們的防護(hù)墻,這墻,可以使他們不至受到老伯今日所受的屈辱。這防護(hù)墻與生俱來,不是因什么功德而修成的,在墻外的所有平常農(nóng)人——六蓮、老伯、翁哥,他們就沒有這樣的防護(hù),只能袒露于野,任由風(fēng)雨。
晚上睡下,平穩(wěn)的枕下竟然似有江海在涌動。若川看看地上的月光,亮如燭照,于是就揣度,這一夜,小村里不眠的人怕是要多了,那可愛村姑六蓮的夢,定是也不會安穩(wěn)。“劫后風(fēng)雨弱無聲”,忽然,他腦子里不知怎的,就撰出這樣一句舊體詩來。覺得只有這幾個字,可以形容小村此時的情境。
他的猜測,并沒有錯。院墻咫尺外,六蓮在臥房內(nèi)也是枕上江海,輾轉(zhuǎn)反側(cè)。今天的事,對她的刺激之深,實在是平生所未有。過去在學(xué)校念書時,瑯瑯誦讀的都是一派平和正大的氣象,類似的風(fēng)波都像已經(jīng)隔的很遙遠(yuǎn),尤其不可能發(fā)生在自己家里。六蓮從小就是有所依恃的。阿爸是個沉郁威嚴(yán)的人,四鄉(xiāng)里人多敬畏,因此六蓮從小到大,是連爛仔都沒人敢欺負(fù)過她一下的。不想今日竟有那么多人一齊來威逼,六蓮頓感天塌了一般。她今日才感覺到,阿爸老了,那副血肉之軀,也有抵擋不住的風(fēng)雨了。六蓮的這種單純,是自幼而然,今日蔣所長的一副面孔,才讓她知道,人世的惡,是不會單單就放過她的。平日里所接觸到的鄉(xiāng)親,雖然粗野,但若無怨仇,是決不會相逼的這樣狠的。下午,若不是她拉了美芬一同趕回家來,無意中讓蔣所長面子下不來,還不知這個老蔣會有多么兇。于此,六蓮又想到了下午翁哥的仗義,想想,就很感激這個平日里木呆得不會說話的人,竟能那樣出手相助,于是,就決定原諒了他過去對自己的不敬。
六蓮思來想去,覺得這霍村無論如何不能待了,明年一開春,就該走海口。走海口,不是為了圖富貴,是為了堂堂正正做人,不再受這些鳥氣。海口是個大碼頭,只要有心,再有白助理在,也可能就能找到永久的落腳之地。即便是終身勞動也罷,總比看這些惡嘴臉的好。晚上時白助理走后,美芬的哥哥曾來過一趟,婉轉(zhuǎn)地表達(dá)了一個意思:雖然白日里出了那樣的事,美芬還是希望六蓮到時能去做“八姐妹”。她們姐妹一場,與老蔣其實是無關(guān)的。六蓮聽明了來意,只說了句:“雞有雞道,狗有狗道。我不去做伴娘,也祝美芬過上好日子。”就再不做聲。美芬的哥哥見事情已經(jīng)不可挽回,只好罵了幾句老蔣,訕訕的走了。六蓮睡下后,又想起了沒幾日就要做新娘的美芬,覺得美芬已經(jīng)是陌生人了,兒時的友情,已隨風(fēng)雨吹走。今后,也只能是有一點點記憶罷了。
夜?jié)u漸深濃,中天明月,只虧了那么一點點。花好月圓,這世上總是有人要笑的,但此刻還輪不到她六蓮。這么想著,眼皮忽地就重了,聞到枕邊那包舍不得打開的糖果味道。在溫溫的香氣中,六蓮睡了,嘴角有一絲很純凈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吳老伯吃了早飯,卻沒有去下田。他換了一件干凈褂子,對六蓮說:“你也換件衣服,陪我去鎮(zhèn)上看病。”六蓮巴不得阿爸有這念頭,說了句“你早該去看”,就急急的去換了衣服,出門時又道:“阿爸你也是,昨天白助理的好意你不領(lǐng),今天卻要抓我的差。”老伯就故意板起臉說:“難道你想躲懶么?你不愿去,我自己去。”六蓮就笑,說:“算了罷,老爸就知道逞強。”說著兩人上了路,攔下鄰村一輛小四輪拖拉機,捎了腳,顛顛簸簸的到了鎮(zhèn)上。
在醫(yī)院,看病的是位老醫(yī)生,動作遲緩得很。他將老伯手腳麻木的癥狀問了又問,摘下老花鏡,又翻翻書,沉吟了半晌,才說:“先吃藥罷。”說完寫了病歷,開好處方。六蓮接過處方看看,是幾劑活血通筋的中藥。老伯便把捏在手心的一張五十元票子交給六蓮,六蓮就去取藥。走了沒兩步,老伯又喊住她說:“若是太貴,就不要了。”老醫(yī)生對此習(xí)以為常,只是笑笑,也不解釋。六蓮一走,老伯就湊近醫(yī)生說:“你跟我說實話,這病要不要緊?”醫(yī)生捻捻胡須,閉目想想,慢慢睜開眼說:“我們醫(yī)院太小,拍不了片子,你要到縣醫(yī)院去確診。無非兩種可能,一是風(fēng)濕,二是頸椎長了骨刺。”老伯問:“這兩個有什么區(qū)別?”醫(yī)生說:“風(fēng)濕倒不怕,治是治不好的,但死不了人。若是骨刺壓迫了神經(jīng),就有大麻煩,要早動手術(shù)。”老伯有些沉不住氣,急忙問:“大麻煩?會怎樣?你盡管說罷。”老醫(yī)生嘆口氣說:“嚴(yán)重的話,要癱,而且還有危險。”老伯愣了一下,想想又說:“有危險?那就是要死人嘍?”醫(yī)生也不答,只說:“早開刀,就沒問題。”老伯就問道:“我們這種田漢,平常有病只是買點藥片來吃,不知這手術(shù)要花多少錢?”醫(yī)生說:“現(xiàn)在這手術(shù),拉拉雜雜的收費就多了,手術(shù)費、住院費、陪床費、營養(yǎng)費、藥費,統(tǒng)統(tǒng)加上,要一萬五罷。紅包還不算在內(nèi)。”老伯聽了,抽了一口涼氣,說了句“這怎么得了”,搖搖頭就不再問了。少頃,又叮囑醫(yī)生道:“等下我的女仔回來,你千萬莫提這話。”這醫(yī)生對鄉(xiāng)間疾苦見得多了,也不勸,只是點頭應(yīng)允。
六蓮取了藥回來,與醫(yī)生打過招呼,就扶老伯出來。忽然又聽那醫(yī)生在屋里叫,六蓮就趕忙返身進(jìn)了診室。老醫(yī)生大聲的說道:“把病歷拿去!”而后,又急急的小聲對六蓮說:“孩子,兩月之內(nèi),趕快帶你父親去縣醫(yī)院看看,莫大意了。”六蓮一聽,急得眼淚就要出來,想仔細(xì)問,醫(yī)生卻揮揮手說:“莫要急。去看了,就好了。”
六蓮強自定了定神,出來繼續(xù)扶了阿爸,憂心忡忡的往回家的路走。鎮(zhèn)上這時的情景,一片升平。雖然不是集,卻因為是中秋,人比逢集時還要熙攘。石板街上,有舞獅隊在耍弄,鑼鼓“鏜鏜”的敲得人心慌慌。走了兩步,老伯想起來,就問:“藥貴么?”六蓮說:“還好。”說著就把找回的一卷錢又?jǐn)?shù)了數(shù),交給老伯。老伯看看街上的盛況,一笑說:“過節(jié)了,你去買點喜歡的東西罷。”六蓮心里面亂,搖頭說不想去了,只想早些趕回家里。
回到家,她匆忙抹了一把臉,就坐在前廊上,把病歷拿出來細(xì)細(xì)的翻看。見上面龍飛鳳舞的寫著兩種病名,后面都畫著問號,下面還有兩個字是“待查”。于是就在心里說,這不是跟沒看一個樣么?老醫(yī)生壓低聲音說話的那樣子,頃刻又浮現(xiàn)在眼前,讓她覺得末日將至了似的。她不由心里一跳,就喊了聲“阿爸”。老伯慢慢從屋子里走出來,六蓮就說:“我看這鎮(zhèn)醫(yī)院不行,明天我們?nèi)タh里罷。”老伯淡然地笑笑,說:“哪里就不行?縣上還不是一樣?改日再說罷。”兩人便都不再說話,各自想起了心事。
下午,老伯也沒有再去田里,只在廊前悶悶的坐著。到傍晚,忽然對六蓮說:“你去鱉場,把白助理請來,我要跟他喝酒。”六蓮說:“人家是北邊人,中秋節(jié)要在家中吃席。今天怎么好請他?”老伯不禁有些頹然,想想說:“也好,明日再說。”過了一會兒,他見六蓮也是悶悶不樂,就故意打趣說:“愁一愁,白了頭啊。你這是做什么?阿爸是垮不了的。”六蓮仍是不做聲。老伯就開起了玩笑說:“蓮蓮,我看,不大對勁的倒是你。好幾個月了,總神魂顛倒的。是喜歡上誰了啵?阿爸可以給你去做媒。”六蓮苦笑一下,說:“是又怎樣?不過,那人遠(yuǎn)在天邊。”老伯便說:“那不要緊。我們把他接過來,讓他做個倒插門的女婿。”六蓮?fù)送郑智椴蛔越南氲搅税字恚X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噗嗤一笑。
其實這一日里,白若川倒是十分惦記著父女倆,上午就來了一趟老宅,見空空無人,不禁詫異。下午與工人們一起弄菜擺酒,不大好出來。到晚上喝完酒,已經(jīng)是九點多了,他又來了一趟老宅,見燈光已熄滅,知道人已經(jīng)睡下,便嘆了口氣,返回了。
這一晚,鱉場諸人的酒都喝得有些多,留了值夜的人之后,就七倒八歪的都睡了。若川回到炮樓,只感到意興闌珊,洗也不洗,就躺下了。中秋的夜里,月照千山,竟然亮如白晝。若川望著窗外,在心里自嘲著:今夜竟是孤單單的過了,無一個人可與之團圓。想想妻子女兒,熟悉但又遙遠(yuǎn),雖是親人,又仿佛是陌路。一生里,本想建功立業(yè),到頭來卻成了個勞役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為賺錢養(yǎng)家,受人種種的驅(qū)遣。真是家也無趣,業(yè)也無成,僅有個私心里喜愛的鄉(xiāng)下女孩子,卻又承擔(dān)不起。這樣的人生,也是失敗得很。他郁郁地想著,不一忽兒,就與偌大的鱉場一起,沉入了夢鄉(xiāng)。
高墻之內(nèi)的鱉場,安靜如水。在這片小天地里,所有的人都不會知道,有一場險惡的災(zāi)禍馬上就要臨頭了。
26
這個夜晚,月不黑,風(fēng)也不高,是萬家團圓之后。若川的夢,卻不那么平穩(wěn)。恍惚中總聽到有女子在飲泣,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山林里哀哀的狐鳴。夢里出現(xiàn)了許多人,都看不太清面目。一忽兒,又都不見了,慢慢的浮現(xiàn)出一片荷塘。那紅白荷花開得璨然,荷叢中走著一個穿紅襖的小姑娘,模模糊糊的像是六蓮。小姑娘神情癡癡的,只顧朝前走,直走到一片白霧中去了。接下來夢到的人與事,又是頭緒紛繁,混沌不清。
這樣似夢似醒地到了后半夜,忽然一陣嘈雜聲在院中響起,若川被驚醒,側(cè)耳聽去,聽見有人在呼喝,有人在奔跑,間或還夾雜著爆竹似的響聲。若川一開始還在懵懂,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晃了晃頭,猛地一下醒悟了,知道大事不好——是鱉場出事了!那爆竹似的炸響,不就是槍聲么?他一咕碌爬起來,搶步到了窗前,遠(yuǎn)遠(yuǎn)看見院墻上搭著一架梯子,幾個黑影正攀著梯子越墻而去。原來是賊又來了。只見那幾個賊人從容不迫,一面在收揀東西,一面在放著槍。用的是火藥槍,噴出的火光很大,照亮一片。小樓那邊,已經(jīng)出來了幾個工人,赤身露體的連衣服也不及穿,正吶喊著朝賊子們甩磚頭、石子。若川也連忙在窗口大喝了幾聲,就急急的下了炮樓,抄起兩塊石子,趕了過去。
待得他和工人們沖到梯子下面,眾毛賊已盡數(shù)跑掉了。這次,他們是有備而來,料定中秋之夜鱉場一定防范不嚴(yán),所以搬了一架梯子翻了進(jìn)來。可巧值夜的工人也多喝了少許,后半夜撐不住,偎在水泥包上打起了磕睡,全不知門戶已經(jīng)失守。毛賊們拿了撈魚的大網(wǎng),不知網(wǎng)了多少鱉去,裝在尼龍袋里,一袋一袋拋到墻外。看看鱉場除了亮著燈之外,人都是死豬一樣沒有動靜,賊們知道此番得手,不禁放肆起來,叮叮咣咣弄出了些響動。瘟頭瘟腦的值夜人總算是被他們吵醒,三魂被驚出了竅,沒命的喊叫起來。毛賊們見不可久留,乒乒乓乓放了幾槍,唬得那值夜工人不敢近前,就撤走了。
眾人們?nèi)ゲ榭戴M池,見池邊有賊們未來得及揀走的鱉,死傷狼藉。那些被弄走的,起碼在百斤以上。小郭見損失不小,有些慌了,只連連說:“這怎么交差?這怎么交差?”再檢點人員,所幸一個未傷,若川就手撫額頭說萬幸。老金卻說:“上次抓到的那個,就該打斷他腿,讓他們再不敢來。你看今日他們得了手,往后我們就沒有安生日子過了。”眾人被驚嚇了一回,也都是憤憤,鼓噪著要去追。老金說:“狗日的帶著偷的鱉,跑不快,眨眼就能追上。”若川就與小郭商量,也覺得若是輕易放走了那些賊子,怕是他們膽子越來越大。于是就同意去追。但若川又顧慮賊們手中有槍,老金就拍了拍褲襠,說:“怕的甚?那鳥火藥槍,還不及我的這桿槍好用。”若川就說:“好吧,但是如果擒到了賊,千萬不可下死手打。”那一眾工人整日在院墻內(nèi)勞作,了無生趣,見今日可以痛打賊子,無不歡欣鼓舞,發(fā)了一聲喊,就各自抄起鐵锨釘耙,涌出了院門。
此時,月兒雖然已斜,但清輝依舊,夜里也可以看得很遠(yuǎn)。山路上,遠(yuǎn)遠(yuǎn)可以看見賊子們負(fù)了重在走。眾工人不禁惡向膽邊生,拔步就追。堪堪離得不是十分遠(yuǎn)了,卻不料賊子們發(fā)一聲怪叫,四散奔逃,都隱入了路邊茂密的樹叢中。再看,就影子也不見了。鱉場眾人也鉆進(jìn)樹叢中去搜,哪里還找得到?胡亂找了一通,毫無結(jié)果。若川有些喪氣,對小郭說道:“算了,這樣子,算是白天也難找到,先回去再做打算吧。”小郭嘆了口氣,也只有同意,就招呼眾人收兵。唯有老金心有不甘,掄著一把柴刀殿后,模仿著美軍的心理戰(zhàn),不斷吆喝:“出來吧,狗日的,老子看見你了。再不出來老子閹了你!”
一行人在雜木林里撥開枝葉,慢慢朝大路上走,胸中都有難解開的憤懣。互相看一看,又發(fā)覺彼此原是赤條條的跑了這大半夜,就不禁失笑。幾條漢子,強弱肥瘦各個不等,追賊追出了一身汗,脊背都在月色下油光光的發(fā)亮。如此才走了十幾步遠(yuǎn),忽然身后一聲槍響,火光一閃,接著就是一聲哀叫。眾人慌忙回頭,見走在后面的老金張著雙手,鐵塔樣地緩緩倒下了。原來是一個毛賊躲在草叢中,待老金走過,跳起來抵住他后腦就是一槍。槍聲與老金的叫聲在山野間回蕩,令人心膽俱裂。眾人呆了一呆,紛紛返身去看老金,也顧不得去追那跑走的毛賊了。
老金仰倒在草叢里,兩手攥的緊緊的,一味在抽搐。小郭忙把他扶起,用變了調(diào)的聲音喚著:“老金,老金,你說句話。”老金喘了半天,才說了句:“狗、狗日的,打黑槍……”小郭又問:“你怎么樣?”老金睜眼看看,又喘著氣說:“白、白助理……你慈悲,你做什么要這樣慈悲?”說罷,眼睛一閉,便沒了聲息。若川聽了老金埋怨,心如刀剜,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大家也都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應(yīng)付,只一疊聲“老金、老金”的叫。還有的人號啕不止。小郭看看,就說:“你們快把老金抬回去,我去村里找車,先到鎮(zhèn)醫(yī)院,然后再送縣上。”眾人便手忙腳亂抬了老金,小郭則跑去了村里。若川與眾工人把老金抬進(jìn)小樓,放在了床上。見老金雙目緊閉,已無知覺,后腦上的血仍汩汩在流。若川忙喚工人找了塊干凈毛巾來墊住。此時大家的感覺,都是一日長于百年,只頓腳等著小郭尋車回來。
那小郭倒也是快,不一忽兒,就帶著一個專搞運輸?shù)拇迕耖_了手扶拖拉機來。那拖拉機是運魚用的,腥臭難聞,眾人也不顧了,扯了一張涼席鋪上,把老金抬上了拖斗。小郭跳上去,蹲下,將老金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匆忙間,血已染了一襟。若川急忙叮囑:“錢要帶夠。”又說:“你盡管去救人,我等天一亮就去報案。”隨后又叫一個工人跟去照應(yīng)。說話間,拖拉機突突一陣吼叫,跑出了院門。
老金此一去,生死難卜,工人們望著,就有兔死狐悲之感。若川想想也是后怕。此時眾工人全沒了睡意,有的悄悄流淚,有的恨恨有聲,還有的木頭一般的發(fā)呆。若川自言自語了一句:“這毛賊怎的又來了?”大家就七嘴八舌的討論開來。都說,賊子們在工作隊下鄉(xiāng)后第二天就來,幕后搗鬼的,不是霍半,就是黃所長。霍半的嫌疑要更大。這家伙吃人不吐骨,不是他,又是誰?幾件事他是脫不了干系的。上次鱉場不要他推薦來的魚販子,賊子們隨后就來搗亂,村民們也跑來挖路。挖路那天,吳老伯不過說了幾句公道話,工作隊就單單找上他的門。而工作隊要掀瓦的那天,老金打了抱不平,就有賊子今晚再來。這不就是在搞鬼?然而,這一切,又都是水過鴨毛,不留痕跡,直叫人把牙根恨得癢癢的。工人們說,像霍半這般陰險的人,世上也難得碰見幾個,將來不斷子絕孫才怪。若川在一旁聽著,覺得工人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他更疑心黃所長也在搞鬼。沒有老黃的默許,那些賊子敢來么?鱉場輕視他這地頭蛇,治安費沒有給他,老金又在老宅譏諷了他,他這所長怎肯善罷甘休?若川于是就在心里嘆道,人心險惡,真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為了一點事,居然就可以朝死里逼人。這鄉(xiāng)村哪里是什么洞天海地,簡直就是大大的一個陷井。剛才若是自己落在后面,豈不是也要吃槍子?
說到老金的挨槍,眾人又都觸景傷情,各個起了身世之慨。先是一人哀哀的哽咽道:“命苦啊,這一世,真太苦了!”其余人也難撐得住,一齊欷噓起來。若川想用不出什么話來勸慰,就只說道:“大家還是歇息罷,明日一早還要做活。”話音落下,只聽有人說:“做活,做活,活成這個樣子,還做什么鳥活?”若川無言以對,只搖了搖頭,回炮樓去了。
27
次日清早,一個工人用摩托帶了若川,去鎮(zhèn)上派出所報案。一出院門,卻見路上六蓮正匆匆趕來。小姑娘頭戴斗笠,拿著繩索與柴刀,是要上山砍柴的樣子。若川見了,忙叫工人停下,吩咐說:“你去前面等我,我跟六蓮說句話。”那工人很知趣,說了聲“我就在小賣部等”,一踩油門便先走開了。
六蓮幾步趕上來,急急地抓住若川的胳膊,說:“老金挨了黑槍,村里都傳得翻了天。你沒怎樣吧?”若川見她鼻尖兒上沁出汗珠,知道她急,就故意輕松地笑笑:“我沒事。”六蓮把若川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仿佛要驗證似的,嘴張了兩張,欲言又止。若川就奇怪,問她:“有事情嗎?”六蓮搖搖頭,臉忽地漲紅,說:“你到我家去住吧,這些賊子,太狠毒了。”若川就笑:“那就不必了,我不會有事。”六蓮又問:“老金怎樣了?你們現(xiàn)在要去哪里?”若川說:“老金送去縣醫(yī)院了,我們是去鎮(zhèn)上報案。”六蓮這才松開了手,說:“向他們報案有用么?”若川說:“那也要報啊。”六蓮左右看看,就又說“等下回來先到我家,我有話跟你說。你們?nèi)ユ?zhèn)上,可要小心。”若川點點頭,說“好”,就拔腳去趕那工人。走了幾步,回頭看,六蓮仍然立在路邊,癡癡地朝他望,心下就一熱,連忙向她揮了揮手,硬起心腸,扭頭走了。
到了鎮(zhèn)上派出所,黃所長正與人在茶樓喝早茶,所里也聽說鱉場出了大事,便有人去茶樓喚所長回來。過了好半天,老黃才剔著牙齒,慢慢踱回來。若川講了情況,老黃卻毫無所動,一副無風(fēng)無雨的樣子,聽完了,又跟手下人開了幾句玩笑,這才說:“叫你們交治安費,你們就是不交,賺了大錢,還像個鐵公雞。我們的經(jīng)費才有多少?抓賊,連汽油費都不夠。好吧,等下午我去看看。”同來的工人就有些急:“都要出人命了,你倒不急!”老黃臉色就一變,喝斥道:“急有什么用?你以為抓賊那么容易?出了人命,縣里自會來人,案子倒還好破了。”若川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只想抓到那打槍的。”老黃說:“也好,你再說一遍,我叫人來記錄。”這時,一個書記員模樣的年輕人過來,若川就又復(fù)述了一遍,那人記了。若川又問所長:“你什么時候去呢?”老黃說:“去不去倒不打緊,放槍的左不過是鎮(zhèn)上那幾個爛仔,可現(xiàn)在怕是早跑光了。我來慢慢想辦法吧。”若川也有些氣,便說:“人不死,就不算要緊的案子么?”老黃翻了翻眼睛,像見了鄉(xiāng)下人的愚笨,不屑地說:“這在你們是大事,在我們,不過是家常便飯。”若川看看無法,只好帶上工人走了。
到了街上,工人忿忿地說:“說是他背后搗的鬼,看來沒錯。你看他不慌不忙的樣子!”若川也嘆了一聲:“求他破案,是與虎謀皮啊。”
回到鱉場,小郭那一邊仍是音信皆無,叫人心里懸懸的。工人們無心做活,都懶懶的在應(yīng)付。若川不好催促,也就隨他們?nèi)ァR姇r候尚早,就先去了老宅。
正當(dāng)此時,六蓮已從山上砍柴下來。回到院里,卻見盛妝的亞娟正坐在廊下等她。原來亞娟在家中歇了幾日,今天就要回海口去了。六蓮放下柴捆,詫異地問:“怎么不過了國慶走?”亞娟把一雙媚眼一瞇,喜喜的說:“我那老情人,要帶我去三亞玩。”六蓮聽了,不知為何自己的臉反倒紅了一紅,笑笑,也不言語。亞娟看六蓮一身汗,褲腳上還有灰土,就心疼起來,起來替她拍了拍,說道:“你真要在鄉(xiāng)下當(dāng)一輩子黃臉婆了?”六蓮嘆口氣說:“老爸離不開我。”亞娟就說:“傻瓜,你將來把他接出去么!我不信,還有放著城里的福不愿享的?”六蓮抹抹汗,拉著亞娟一同坐下,說:“我的命,原本不如一棵草。哪里有你的這福氣?”亞娟撇嘴道:“福氣,是自己爭來的!人活一世,就好比上山,有爬坡的,有坐轎子的,還有坐吊吊車的,頂數(shù)坐吊車最快最舒服。但是坐吊車的票,不是人人都有。你我年輕姑娘,臉蛋就是車票,不用也就白不用了。”說著,她拿出一個平平整整的塑料袋,里面裝的是衣服。“諾,那件吊帶裝,送給你啵。”六蓮像燙了一下,說道:“我穿不得的呀!”亞娟把衣服朝六蓮懷里一塞,說:“將來穿給情人看么。”六蓮笑著說:“我的情人?還沒生出來呢。”亞娟忽然想起什么,湊近六蓮的耳朵,神神秘秘的說:“姐妹們都說,那個白助理對你不錯。你就給他當(dāng)二奶啵,一切不都解決了?”六蓮臉陡地一紅,擂了亞娟一下:“哪有這事?”
這時間,白若川遠(yuǎn)遠(yuǎn)的走過來。亞娟見了一怔,接著又一笑:“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我不在這兒當(dāng)電燈泡了,你們談情說愛吧。將來咱們海口見。”說著,就跳起來,花蝴蝶一般跑開了,與白助理擦肩而過時,朝他做了個鬼臉。
若川走進(jìn)這小院,就感到一股溫溫的親情,心里不由一松。六蓮剛才被亞娟一說,反倒是不大自然,她讓若川在廊前坐下,一時竟忘了要說什么。待若川問起老伯的身體,六蓮才想起,急忙把那天去鎮(zhèn)上給阿爸看病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又說:“你看那醫(yī)生,話只說了半截。我擔(dān)心,阿爸得的是大病。”若川說:“先莫急,你再去打聽一下。”六蓮遲疑著說:“我,我怕聽不懂。”若川說:“這好辦,我陪你去。你看哪一天好?”六蓮說:“那就下午吧。”
說完了正事,六蓮才想到忘了給若川泡茶,便進(jìn)灶房燒了水,沏了一壺金錢草出來,給若川斟上了,說:“鱉場的事,攪得你睡不好了吧?喝這個草藥茶,可以清火。”
此時,小院寂寂,秋后的太陽不再似猛虎,而是溫溫的照在樹上、瓦上和石墻上,顯出日子的安寧。若川見六蓮經(jīng)一夏的日曬,原本白白的面龐也有了些黝黑,心里就有些憐惜,說:“我一天天的閑著,你有什么活兒,可以來幫你做。”六蓮眨眨眼,笑了,說:“你會做什么?你在城里能做大事,若是落到了鄉(xiāng)村來,怕連翁哥的日子都混不上。”若川想了想,倒也是真的,再看看農(nóng)家滿院的秋陽,便有一絲懊惱涌出來。
只聽六蓮又說:“鱉場你不要再待了,快回城里去吧。我看霍村兇多吉少。”若川說:“拿了人錢,就要為人謀事。這個時候,我怎么能走?”六蓮就說:“你跟我阿爸一樣,正直得都有些愚了。凡事不先為自己打算怎么成?”若川聽了一驚,隨即又笑笑,說:“你不知道,我們這一輩子,今天叫你這樣做人,明天叫你那樣做人,都攪糊涂了。發(fā)不了財,升不了官,那是命中注定的。”六蓮說:“我不要你升官發(fā)財,你只在城里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就好。”
若川靜了靜心,細(xì)想想回去的事,竟一時不能想象如何能舍得離開這村莊。便脫口而出說:“我走了,你怎么辦?”六蓮聞聽,心頭一熱,知道若川已拿她當(dāng)情人看待,就低下頭,抓住若川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喃喃的說:“我今生今世,都記著你。”說著,眼睛就潮潤起來。
若川也明白,自己已是陷在兒女情中無法自拔了。他擺不平身邊種種的人事,也看不清前路是平坦還是委曲,只本能地默禱著:這滿院的秋陽能夠地老天荒。想著,心里就一陣酸,俯下頭,在六蓮的頭發(fā)上吻了一下。他嗅到那柔柔的頭發(fā)上,有山野、樹葉、溪水的悠遠(yuǎn)氣息,令人沉醉。
下午,若川與六蓮在村外的山路上會齊,搭了過路的小卡車,到了鎮(zhèn)上。在鎮(zhèn)醫(yī)院,若川朝六蓮要了老伯的病歷,讓她在走廊的長椅上等,自己去了骨科。給若川接過骨的那老醫(yī)生見若川來,以為他手臂出了反復(fù),神色便有些驚異。若川就說;“今天不是為我的病來。”說著將病歷遞過去,問道:“這個病人你可記得?”老醫(yī)生戴起花鏡看了看,想起了前幾日的那一老一少,連忙點頭。他收過若川遞的紅包,對若川這亦商亦文的知識份子頗有好印象。今日見若川鄭重其事地跑來詢問,不知與那父女倆是什么親戚關(guān)系,遂不敢怠慢,便詳述了老伯的病況和病理。若川本不懂醫(yī),聽得似懂非懂,但他抓住了要害,就問:“老人這病,若不開刀,會怎樣?你如實說罷。”老醫(yī)生略一躊躇,說:“不好說,但多半會有危險。”若川一驚,知道這話的份量,急忙問:“莫非要死人么?”醫(yī)生說:“那一日,病人也是這樣問的我。不好說就會死,但你想,骨刺越長越大,一點點壓迫中樞神經(jīng),危險當(dāng)然很大。”
若川明白了,強抑住心頭的忐忑,又問了手術(shù)費所需多少,縣醫(yī)院能否勝任等細(xì)節(jié)。問畢,向醫(yī)生道了謝,起身就要出來。醫(yī)生又叮囑了一句:“這種病,即刻間不會有什么,但鄉(xiāng)下人缺錢,往往就是拖,反而拖成了絕癥。所以早做手術(shù),早了事。”
診室門口,六蓮正望眼欲穿的等若川,見他沉著臉出來,便有些慌,急急地問道:“怎么樣?”若川此時心事重如山,也不回答病情的事,只說:“我們回去,路上慢慢商量。”
這一日并不逢集,一條石板街分外地清靜。商鋪的生意照常做,但氣氛卻很悠閑。若川與六蓮在街上慢慢走,一時間都無話,誰也不愿先去碰那個刺心的話題。小鎮(zhèn)的店鋪,一家挨一家,門前攤上擺列著水果、雜貨、農(nóng)藥與服裝諸般貨品。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黝暗的店堂,恬靜得恍似一百年前的景象。當(dāng)下都市里的那種雜沓與焦躁,在這里竟是不能想象了。涼茶攤上,有紫銅大壺冒著白汽,小裁縫的縫紉機“軋軋”地飛轉(zhuǎn),生活平靜而又蓬蓬勃勃。若川看了這些,不禁羨慕起這小生意人家的日子,不松不緊,一日日地過。流一分汗,換得一分錢,既不受人驅(qū)使,亦不為驅(qū)使他人而勞心,兩方面的苦都沒有。
他扭頭看看走在身邊的六蓮,腦海里就生出一個幻想:若能與六蓮在這小鎮(zhèn)上一道過生活,當(dāng)壚賣酒,布衣粗食,那不也是好?一生中雖不會有大光彩,但也沒有大憂愁。待到有了子孫,后人也是這樣過下去,免去了無數(shù)的爭斗與煎熬,這樣的簡樸才是福。
如此走了一程,六蓮見若川心事重重的不說話,猜到擔(dān)心的事情可能真的發(fā)生了,便一下覺得很無助,路也沒有力氣走了,不由得靠近了若川,緊緊挽住他的手臂。若川此刻,也像與六蓮有了一種血緣之親,無論前程如何,他都要拖曳著六蓮闖過去。想起上午她攥著自己的手,所說的“今生今世”的話,心頭猛地就有傷感“轟”一聲涌上來,竟感覺萬念俱灰。他停住了腳步,見路邊紫荊樹下有個茶攤,就說:“我們?nèi)プ僮吡T。”
這是個海南遍地都有的“老爸茶坊”,完全露天,桌椅就散放在樹下。鎮(zhèn)上有些人做小生意解決了衣食,但又發(fā)不了大財,遂泯去了上進(jìn)之心,一天里有半天泡在這茶坊里,喝茶、聊天、看報紙、侃彩經(jīng),把后半生就這樣隨意虛擲了。若川拉著六蓮進(jìn)了茶園,揀一處清靜地方坐了。抬眼看看,此時斜陽正透過樹葉照下來,木桌上滿是斑斑點點的陽光,不時還有碩大的樹葉飄落到桌上,景象一派怡然。若川叫了一壺土制的興隆咖啡,就在想如何向六蓮開口。不料六蓮剛才的那一陣沉默,早已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想了許許多多。此刻已參透了任何的人間禍福,抱定了一顆絕決的心,反而先開口問道:“阿爸的病,治不好了么?”若川用勺子去調(diào)杯中的咖啡,故意輕松地說:“哪里就治不好?只是一定要盡早開刀。”六蓮早意料到病情會如此嚴(yán)重,就挺直了身子說:“我下月就進(jìn)城,拼死也要賺錢。”若川連忙擺手說:“這個時候,你心要定,聽我慢慢講。開刀的錢,不是你當(dāng)一兩年服務(wù)員就能湊足的。”六蓮就說:“我不信。我去給人當(dāng)二奶!”若川當(dāng)下臉色就變了,心里一陣作痛,說道:“六蓮,你不要賭氣。老伯開刀,要花一萬五。我這里還有一些存款,是夠用的。”六蓮連連搖頭道:“你不知道么?你的錢,阿爸是不能要的。”若川說:“我這不是施舍,以后你們可以慢慢還,現(xiàn)在開刀要緊。阿爸把你養(yǎng)大,吃盡了辛苦。他固執(zhí),你不能固執(zhí)。對他,只好撒謊了,就說手術(shù)費很便宜。”六蓮說;“可是,我家里是連幾千塊錢也拿不出的呀!”若川說:“就說一兩千塊錢是我墊的,你阿爸想來不會拒絕,先哄他開了刀再說。”六戀低頭沉思了片時,想想也是無法,只好同意:“我先跟他說罷。”若川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舒了口氣說:“過三五天,我們就一起陪阿爸去縣里,不能再拖了。”六蓮就嘆了一聲,說:“你的錢,能隨便亂花么?”若川想不到六蓮會考慮得這樣細(xì),便說:“這怎么是亂花?我家的事,我自會應(yīng)付。老人家看病要緊,窮倒不怕,好好的活著,才是個道理。”說到這里,兩人都有些心酸,各自在心里感嘆。
小鎮(zhèn)上的茶園,是個隨意的處所。吃茶的閑人個個不拘形跡,有赤了膊的,有光著腳摳腳丫的,還有為瑣事爭得面紅耳赤的。鄉(xiāng)風(fēng)恬然,越發(fā)顯得人心里的凄楚積重如山,無法散發(fā)。若川見六蓮眉頭緊鎖,就逗她開心說:“六蓮呀,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人生還有好幾十年哩,你不要現(xiàn)在就愁白了頭。”六蓮只是木木地坐著,半晌才說:“人和人真是不同。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真不如當(dāng)初就不生下來才好。”若川笑笑,說:“小小年紀(jì),怎么學(xué)會了厭世?三十年風(fēng)水流轉(zhuǎn),誰敢說你將來沒有好日子過?只要阿爸的病一好,明年你就到海口來,我來幫你安排。”六蓮感激地望了望若川,嘴上卻故意說:“你就安慰我吧!”若川就說:“難道要讓我氣你不成?”這下,說得六蓮也開顏一笑。她盯住若川看著,一面就說:“你真好。你的老婆,你的女兒,真是有福的人啊!”若川聽了,呆了一下,而后說:“她們?跟我離得太遠(yuǎn)了,在家里也是沒多少話說的。老婆是個賺錢的機器,一天到晚忙著拉廣告;女兒是個學(xué)習(xí)的機器,從早到晚做不完的習(xí)題。城里的日子,哪有鄉(xiāng)下有趣?”六蓮說:“我不信,城里哪有那么壞?城里人總還做的都是體面的事,哪像我們,出門就要碰見牛鬼蛇神。”若川聽了,忍不住開懷地笑起來:“你知道什么叫牛鬼蛇神?”
這時,茶園里又進(jìn)來兩個人。六蓮抬眼一看,原來是美芬和天海。
按這里的鄉(xiāng)俗,馬上就要做新娘的美芬,這幾日是不能到婆家去的,但是美芬放心不下天海五金店的生意,時常要抽空來看。兩人就經(jīng)常攜了手一起到茶園來坐坐,說上一陣話,美芬再回村里。這一日,不想就撞見了六蓮與若川正在這里。
那美芬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六蓮,不由就呆住了。六蓮站起身,直望著他們兩人。若川看到,這原來就是他曾經(jīng)在五金店打過照面的那對小夫妻,猜想是六蓮的熟人,便也跟著站了起來。美芬只得硬著頭皮,拉天海一同過來。她給天海和若川互相介紹了一下,兩個男子握握手,都不知說什么好。美芬見六蓮臉色灰暗,就擔(dān)心地問:“你怎么操勞成這樣?阿伯的身體怎樣了?”一句話,觸到了六蓮的痛處。六蓮的眼圈頓時就紅了。美芬一下慌了,急忙說:“六蓮,我對不起你。”六蓮搖搖頭,說:“美芬,沒你的事。你嫁到什么人家,不是你的錯。好日子是誰都想過的。”美芬聽罷,忍不住熱淚盈眶,一把緊緊抱住了六蓮,說:“六蓮,六蓮!不管將來天塌地陷,我們都是姐妹啊!”話未說完,兩人就不禁抱頭痛哭。一旁的若川一下明白了,這對小夫妻原來就是蔣所長的兒子和兒媳,心里就有萬分的感慨,連忙對兩個女孩子溫言相勸。那天海更是悲從中來,扭了頭,止不住地落淚。哭了一陣兒,美芬就抽咽著說:“天海也是恨他爸爸,他開這五金店,意思也是要獨立。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今后再賺了錢,暫時不蓋房了,先借給你用,給你爸爸看看病,讓他過得好一點兒。”六蓮又流了一陣淚,抓住美芬的手說:“你不要管我,好好過你們的。我阿爸干不動活兒了,還有我,沒有事的。”美芬拭了拭淚,看看若川,說:“你們談吧,我們沒事,就先走了。”又回頭對六蓮說:“再有幾天,我們就要辦喜事了,不方便請你。以后你到鎮(zhèn)上來,到我們店里去,我們單獨請你吃席。”六蓮咬住嘴唇,點了點頭。小夫妻回身就走了,六蓮坐下,仍然直直地望著他們。若川遞了一張紙巾給她,勸道:“別傷心了,一切都會好的。”六蓮一面擦淚,一面就說:“助理,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沒娘的孩子想的是什么……”說著又要哭。若川心頭一陣酸楚,拉過了六蓮的手,緊緊地攥著,良久,才說了一句:“我們一起努力吧,老天會有眼的!”
28
六蓮在茶園里大哭了一場,把多日的積郁宣泄出來,胸中清明了許多,心境也就漸漸平復(fù)。若川與她返回村里時,一時搭不到便車,兩人就在山路上走。一路言笑,甚是輕松。
若川心里雖還懷著近憂,不知老金傷勢如何,卻因解決了一個遠(yuǎn)慮,不用再為老伯的病掛心了,此時便也松了口氣。在山路上沐風(fēng)而行,抬頭只見秋山如畫,突然就有了一番家國之慨。想自己年輕時,也有老伯做知青時的一股豪氣,每逢登臨高處,必然生出廓清天下的大抱負(fù)。如今,望望那蒼翠的山巒,峰頭個個都高不可及,想攀登上去,怕也沒有腳力與心力了。再看看六蓮,年華正好,五官與肌膚無瑕無疵,像吸納了綠野間的靈氣,新鮮得勢不可當(dāng),他就覺得一代人已經(jīng)過去,而另一代人已經(jīng)要來接替了。
六蓮的精神一好,神采也馬上就恢復(fù)了。走過一大片開得蓬蓬勃勃的簕杜鵑叢,她向若川回眸一笑,眉間竟是一派新露欲滴的樣子,美得令若川心痛。
在這無拘束的空山中,六蓮?fù)耆断铝怂资赖某羁啵枷胍才芷鹨榜R來。她忽然問道:“哎,你說,人的夢想能實現(xiàn)嗎?”若川答道:“當(dāng)然能。”“那么到美國去呢?”“只要你想,就不難。”“那么到月球上去呢?”“不是已經(jīng)有人去過了?”六蓮就粲然一笑:“那么,我有一個夢。”若川心里滿是歡欣,想也不想,就說:“我也有一個夢。”六蓮頓然停住腳,臉頰緋紅,直直的望著若川,情不能禁。若川心頭也是一陣熱流,就一下把她抱在了懷里。兩人交頸而擁,彼此的體溫透過衣衫,只覺得天地都不存在了。兩人身后,如火的簕杜鵑紅得直沖秋空。朗朗晴空中,似有無聲的歌吟在悠悠飄蕩。
待回到霍村,走到岔路口,兩人該分手了。看看遠(yuǎn)處有人,不便再親熱,便四目相對,都似有無限的話要說。默立了片刻,六蓮卻只嬌羞的一低頭,淡淡說了句“再見”,就扭頭跑了。剛才二人雖都沒說出驚天動地的盟誓來,卻都覺已把兩條性命合成了一條,永世難分開了。若川走了幾步,回頭看看,見六蓮也正停了腳步,遠(yuǎn)遠(yuǎn)的在回望。戀人的心靈感應(yīng)竟能到如此程度,若川此刻親身體驗到了,才真正相信了。火紅的夕照中,他望見六蓮的飄飄衣袂,已與那蒼然的山河融在了一起,頓然覺得生命的根柢就在自己腳下的這片厚土里。
他一步幾回頭,終于進(jìn)了鱉場,看見小郭已經(jīng)回來,心里馬上就一懸。見小郭雖是滿面愁容,卻不像是死了人的樣子,便把心略放了放,上前去探問。小郭有氣無力,只是擺頭,一副一言難盡的樣子。兩人便尋了小板凳,在伙房門口坐下,聽小郭把一天的經(jīng)歷從頭道來。原來,老金雖揀回了一條命,但醫(yī)生卻說,即便治愈怕也是失去了勞動力,等于廢人一個。這件事情,轟動了縣城,偷鱉的賊敢拿槍殺人,這還叫什么清平世界?案子在省報上曝了光,縣里馬上就插了手,派出刑警隊四處抓拿。基本認(rèn)定是鎮(zhèn)上黑七那一伙爛仔干的,通緝令已雪片般的撒下去了,抓住真兇不成問題。但是黑七那一伙雖然又偷又槍,家中卻也是一貧如洗,擒住也不過是坐大牢,賠償則想也不要想。如此,老金的醫(yī)療費就成了問題。而且,傷愈之后,全家人怎么過,小孩子吃甚喝甚?小郭早想到了這一步,在縣里就與公司老板通了話,請老板開恩,補給老金一點活命的錢。哪知老板卻發(fā)了火,說公司并沒指令要工人去追賊,出了事,公司一分錢也不會出。老板還質(zhì)問道,鱉場到現(xiàn)在分文未賺,卻要搭些冤枉錢進(jìn)去,又是什么道理?小郭見這完全是在講蠻理,就堅持說,追賊是為保護(hù)公司財產(chǎn),受了傷,就是工傷,當(dāng)老板的也要講一點良心。最后,老板自認(rèn)倒霉,答應(yīng)出一萬補償,此后生死不管。小郭便打了長途電話,找到了老金的老婆,報了信,叫家屬趕快過來照料。不料,老金那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燈,在電話里左問右問,弄清了情況,就說,老金是小郭帶出來的,受了傷,小郭倒是應(yīng)該出錢。公司的那一萬夠什么用?拿來貼墻還貼不滿一整面墻。老金如今成了廢物,全家就斷了吃喝,他小郭不負(fù)責(zé)怎么行?那婆娘說,她馬上就帶孩子們過來,吃他小郭的喝他小郭的,她本人也要靠小郭養(yǎng)老。
小郭說著,牙齒就仿佛痛起來,皺緊了眉,一聲聲嘆氣說,本來到鱉場來就是虧,若再賠給老金工傷費用,豈不是要白忙一年?若川聽了,也是一籌莫展,說:“我明天去鎮(zhèn)上,跟老板通個話,再為老金求求情。”小郭連忙擺手說“那可不行,風(fēng)頭上你不要多事。本來老板對我們就一肚子火,說我們縱容了工人,你去說這個,不是找罵?”若川當(dāng)然清楚,在公司里干,錯誤都是下屬的,老板撒個屁也是真理,哪有道理可講?于是就不再說什么,只拿出煙來悶悶的抽。
他看著眼前鱉場寬大的院子,依舊十分堂皇,但那內(nèi)里,其實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他有預(yù)感,這事業(yè),說不定哪一天就要大廈將傾,落得一片狼藉。
快要吃夜飯時,六蓮忽然跑來,對若川說:“阿爸要請你去喝酒。”若川一怔,忙問:“看病的事,你對他說了嗎?”六蓮說:“說了,但他沒有說話。”若川疑疑惑惑地站起身,與六蓮一同去了老宅。
出得院門來,見晚霞正照紅秀娘山,漫山如火,半空里云團五色斑斕。一切都和三個月前初識六蓮的那個黃昏一樣,但是人的心里面,卻起了大變化。若川在這些時日里,經(jīng)歷了另外一種人生,看見了另一群人的生活。對于人世的苦與甜,他已有了新的認(rèn)識。
路上,若川問六蓮道:“你說,你阿爸會不會答應(yīng)去看病?”六蓮嘆口氣道:“不知道。他認(rèn)準(zhǔn)的道理,誰也說不動。還是你去勸他罷。就說為了我好,他也該去看病。”若川點頭應(yīng)允了,而后又感嘆道:“若是人人都像你阿爸這樣做人,日子就是再苦,心里也是甜的啊。”六蓮便假意嗔道:“你還說這樣的話!阿爸一輩子活成這樣,就因為他做人不活絡(luò)。”若川說:“那不是錯。世上人有百樣,有渣子,也有金子。你阿爸,就是金子。”六蓮嬌嗔地一笑,舉起拳頭捶打了若川一下說:“你們是一路,你就吹捧他吧。”
到得老宅門口,六蓮卻不進(jìn)去,說道:“阿爸要自己與你喝酒,我已經(jīng)先吃了飯,現(xiàn)在去鄰居家坐,等下回來。”說罷,嫵媚地看了若川一眼,就跑開了。
老伯招待若川的酒菜,仍是很簡樸,不一樣的是,這次的飯桌是擺在了堂屋里。若川一坐下,就發(fā)覺自己正面對著墻上的赤臉關(guān)公像。
老伯這樣鄭重其事,顯然是有話要講。但是酒過三巡,若川倒有些疑惑,老伯只一味寒暄,并不切入正題。他細(xì)細(xì)詢問若川的家世。一面聽,一面感嘆人世的滄桑。若川幾次想把話題拉到老伯的病上面,卻被老伯輕輕岔過。待兩人漸漸都有了些醉意,老伯便端起煙槍,吸一口,吐一口,沉思半晌,才慢慢說道:“白助理,蓮蓮對我說了你的意思。我想,你們一定是去打探了我的病情,并且商量過了。”若川忙想辯解。老伯卻制止道:“我活了半世,識人就多了,相信你是個正派人。你的心,我領(lǐng)了,但醫(yī)生的話,只能聽一半。老天給我一條命,它什么時候來索命,那是天意。我自會小心。今天請你來,是談?wù)勆徤彽氖隆!比舸勓裕挥梢惑@,以為自己與六蓮的隱秘被老伯所察覺,不知會是什么后果。正惶恐間,聽得老伯又說道:“阿蓮雖不是我親生骨肉,我卻一樣待她是掌上明珠。這幾年,唯一讓我愁的,就是她的事。我沒有給她好日子過,是我一生中最惱恨自己的事情。現(xiàn)在,她想去海口,我依她。但是她就這樣去闖,我不放心啊!”說罷,就住口了,只一口口地抽煙。
若川知道,老伯?dāng)[酒請他,為的就是這句話,所以想也沒想就說:“這個你放心,我力量雖薄,但可以盡力。六蓮到海口,就來找我罷。”老伯看看若川,略一遲疑,又說:“這個孩子,是受不得一點委屈的呀。”若川就說:“這我了解。其實,我也當(dāng)她就是自己的親人。”老伯聽了,先有些詫異,想想,就滿意地笑了,說:“人,總還是要靠自己,你能從旁幫助,就可以了。我就是怕她走錯了路。”若川便趁勢說:“六蓮年輕,好光景在后頭。倒是您,不可大意了。”老伯?dāng)嗳蛔隽藗手勢,指指頭頂?shù)年P(guān)公像說:“我做人,就這一個榜樣,窮死也不討吃。借錢看病的話,你不要再提了。”頓了頓,他又說:“女兒的事,我實在是無能為力。決定向你開口求助,也是幾晚上沒睡好覺啊。”說罷,樣子就有些黯然。
若川心頭受到觸動,忙起身敬酒,說:“我到這鄉(xiāng)下來,才知自己白活一世。想說的不敢說,想做的不敢做,枉為男子漢。”老伯昂頭把酒喝了,泰然一笑,說:“哪里!要活得灑脫,光身一個還行,有了妻子兒女,那是不得不茍且啊!”兩人漸漸說得投機,就天南地北的聊了起來。
卻說那六蓮遵老爸之囑,將若川請到家,自己就回避開了。山野里,暮色已降,她在村中石板路上走,忽然就感到很失落。要好的姐妹都去了城里,村里連個能說話的好友都沒有了。老井旁的阿婆阿姨,此時都回了家,榕樹下又是男人與小孩的世界,她竟然無處可去了。在“侍郎牌坊”下徘徊了許久,見家家都在綠蔭的庭院里擺了桌吃飯,更覺無味,就轉(zhuǎn)了回來。不覺間,走到了翁哥的家門前。翁哥一家也正準(zhǔn)備開飯,院中扯了一盞二十五瓦燈泡,從院墻外看進(jìn)去,能看清人。此時翁哥正把那多病的老父從屋里背出來,在竹椅上安頓好,又一口口的喂他飯吃。翁家老母仍在狹小的灶房里忙碌。那個老父親,說話與動作都很困難,抖抖顫顫。翁哥一邊喂飯,一邊就說著些家常,逗他開心。
秋夜里,有草香陣陣,叢林間的螢火蟲針尖兒似地在閃。昏暗的燈光下,那老父艱難地動了動手臂,示意叫翁哥先吃。翁哥搖搖頭,哄了幾句,仍是一口口地喂。此情此景,勾起六蓮遐想,她想到了自己與阿爸的未來,猛然心頭就有一種不忍,走進(jìn)了院子去,對翁哥說:“讓我來給老伯喂飯罷。”翁哥一家霎時都很驚異,翁哥急忙起身來迎。那老父露出一些笑意,動了動嘴,卻沒有說出話來。翁哥忙說:“你是稀客,好久都沒來過了。快來一起吃。”六蓮說:“我吃過了,讓我來罷。”說著就搶過了碗。那老母從灶房出來,也是一陣驚喜,忙不迭地說:“阿蓮,你是難得來的,就坐著罷,讓仔自己來。”六蓮說:“不要緊的。”過了一會兒,翁哥又訥訥地問:“六蓮,有什么事情么?”六蓮答道:“沒事,家里來了客,阿爸在喝酒。”翁哥聽了,好像明白了什么,默默的不作聲了。那老母端詳了一回六蓮,喜喜地說:“阿蓮,你的命真好。老爸身體好,家里不愁。你又生得漂亮,將來嫁到城里去,有多么好。不像我們家,只一個男仔,苦啊!”六蓮就搖頭說:“不是那樣簡單,我家也有難處。”說著,想到了阿爸的固執(zhí),心又懸了起來。
一家人吃罷了飯,老母收走了碗筷,又過來為那老父扇蚊子。翁哥就與六蓮揀了小板凳,到院門外坐了。翁哥望望東山上的月兒,就嘆氣說:“又是半月過去了,鱉場如今遭了殃,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把排水管裝好。”六蓮就問:“你包下這湖,總不會虧吧?”翁哥苦笑說:“難講,這樣下去,肯定要虧。”六蓮說:“那就退掉去做田罷。”翁哥搖頭道:“你想的好,包到半途又退掉,要交罰金的,那就鐵定是虧了。”六蓮想想,又說:“你是男仔,心要野一點才好。為什么不出去闖一下?”翁哥道:“老爸這樣子,我怎么能走?人若不做孝子,天都要罰的!掙回了金山又怎么樣?”六蓮聽了這話,心里不由一震。聯(lián)想到自己,就感到有些慚愧。她忽然想,自己這三個月來,是不是太執(zhí)著于一個念頭了呢?翁哥窮到這樣地步,尚且舍不得拋開老爸去冒險,自己是不是非要去闖海口不可?農(nóng)民的命,真的是一出娘胎就由天定了?自己一個弱女子,能夠掙脫嗎?
過了一忽兒,翁家老母又砍開兩個椰子,送了出來,讓兩人喝椰子水。六蓮謝了,捧起椰子仰頭喝了幾口,椰子水清清的甜味,讓六蓮感到溫暖。她望望自家的方向,燈火被叢林遮住了,不知酒桌上是什么情景。她的心,忽地又跑到白助理身上去了,止不住要去想他的音容笑貌。坐在這里想白助理,六蓮就多了幾分冷靜。她想,自己起了念頭要去海口,一多半就是為了他。要是白助理至今還是獨身一人,也許兩人真地就能成就一段姻緣。但是天不遂人愿,白助理是有家、有老婆的體面人,自己若去了海口,又能尋到什么?難道真的只能做個二奶么?幾個月來,六蓮有意忽略了白助理身后的那些東西,沒怎么去想那個傲慢的、有文化的女人。但是,那女人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攔住她的去路。自己和白助理在山路旁的杜鵑叢中的熱吻、撫摸,是她一生中從未經(jīng)歷過的夢。但是,這夢終究有一天會醒。醒了又怎么辦?
六蓮開始郁悶起來。當(dāng)理智一旦降臨,世界就不再那么美好了。翁家的困窘,阿爸的沉悶,就是夢醒后的世界。怎么辦,怎么辦才好呢?六蓮惆悵地望著夜空,不敢再想下去了。
29
沒過兩日,老金的老婆果然就坐長途車趕了來,還帶了三個孩子、一個侄兒。她把侄兒和大兒留在縣醫(yī)院照看老金,自己帶了兩個小的,住進(jìn)了鱉場。這女人倒也不是像小郭說的那樣兇悍,反倒是整日哀哀的,見人就訴說:“我們老金成了廢物,往后幾十年怎么辦呀!”這樣單調(diào)重復(fù)的訴說,成了一種咒語,壓在工人們心上。人們無精打彩地干活,仿佛見了不祥之兆。到吃飯時,她和兩個孩子湊上來也算一份,擺出了要心安理得吃小郭十年的架勢。女人平時倒也不閑,幫助工人洗衣煮飯、打掃衛(wèi)生,見了小郭,就只說要錢的事。小郭被纏得頭痛,連活計也沒心思分派了,整日里牙疼的樣子。
兩個小孩子全然不知父親的厄運,在鱉場的開闊地方嬉戲,只覺天高地闊,開心得不得了。眾人見了,只是心酸。若川見不是法子,就勸小郭出點血,讓那婦人早離開為好,但小郭并不開口。若川又勸那女人到海口,去找老板再說一說,那女人卻咬定,若沒有小郭的蠱惑,老金哪里會到這鬼地方來?只要小郭不拿錢出來,她是不會走的。若川見兩方面都說不動,也心灰意冷,只得買了些糖果點心,安撫兩個小仔。小仔就更是歡天喜地,見了若川就“伯伯、伯伯”地叫,滿臉都是期待。
若川那日與老伯喝罷了酒,知道自己的計劃落了空——老伯終究是老伯,不會接受施舍,于是心里越發(fā)郁悶。場里的麻煩纏住身,未得空閑與六蓮再商量,人就像走到了窮途,只覺得世事簡直是一團亂麻。
卻說國慶節(jié)后兩日,美芬終于出嫁了。迎親車隊開進(jìn)村來,陣勢不亞于唱大戲的那天。鞭炮聲密如炒豆,汽車音響哇里哇啦放著喜慶音樂,全村老小都跑去看熱鬧。娘家的親戚坐了滿院,不慌不忙地吃著席,幾個迎親代表畢恭畢敬的發(fā)著煙,敬著酒。“八姐妹”團團圍住新郎天海,想盡古怪法子刁難。眾人起哄的喧鬧聲震屋瓦。
這一日,沒有人來請六蓮。六蓮聽到了喧鬧聲,知道是美芬的好日子到了,很想去看,但又知道不應(yīng)該去。她走到蓮塘邊上,聽那歡歡喜喜的吵鬧聲音。秋光里,滿塘的荷葉都已黃了,只有那株睡蓮開得正好,紅紅的好似燭炬,直指青天。六蓮拉了拉衣服,手觸到了口袋里的一顆巧克力。她摸出來,剝開,放在口里含著。那味道,有夢幻樣的感覺。想著送給她糖的那個人,六蓮不知為何就想哭。
美芬出嫁,村里像刮起了一場風(fēng),都說“生男哪有生女好”。緊接著,老井邊的談議又刮起了另一場風(fēng),原來是亞娟又一次回到了村里。這一次,沒有轎車來送她。這一次,是她獨自一人回來的。六蓮知道了消息,忙跑到亞娟家里,見到亞娟,不覺吃了一驚。國慶節(jié)前后不過數(shù)日,花蝴蝶似的亞娟竟然光彩盡失。她頭也沒梳,妝也沒化,呆呆地坐在樹下。見了六蓮,木然地張了張嘴,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六蓮慌慌地問:“你怎么啦?”亞娟的眼淚就斷線似地流下來。六蓮忙挨著她坐下,一面就勸慰,又問道:“跟情人吵架了?”亞娟仍是啞口不語。六蓮急了,拉過亞娟的手狠命搖晃:“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要這樣好不好?”亞娟這才抹抹淚,講出了原委。原來,亞娟早就懷了那中年老板的孩子。當(dāng)初在發(fā)廊,那老板對亞娟一見傾心,立即租了房子包起來。不知不覺懷孕快三個月了,亞娟卻因是初次經(jīng)歷,渾然不覺。去三亞游玩回來后,情形越發(fā)不對,老板帶她去診所看了,才知道有了喜。亞娟很高興,那老板卻沉得住氣,找熟人去做了B超,知道是個女嬰,立刻就冷了臉。不幾日,扔下一點錢,就甩掉亞娟不管了。人找不見,手機也換了。亞娟的房錢到了期,海口馬上就呆不住了,只好回來。六蓮是個姑娘家,聽這些有如聽天方夜譚,只發(fā)急地說:“這怎么辦?這怎么辦?”亞娟說:“天下男人,都一樣的。我能怎么辦?”六蓮說:“你去告他。”亞娟說:“我們并不是夫妻,法律又怎么能保護(hù)二奶?”六蓮想想,也是沒有主意,便問:“那,孩子怎么辦?你總不能……”亞娟看看六蓮,嘆了一聲,說:“就生下來啵。”六蓮睜大了眼睛:“生下來?那不行的呀!”亞娟說:“醫(yī)生說,小寶寶都有人形了。做掉,我不忍心呀。生下來,再送人罷。”六蓮一驚,捂了臉,內(nèi)心里翻江倒海。亞娟的這個命運變化,她一下接受不了。所謂女人的命,過去她也會說說,如今卻是活生生地發(fā)生在自己好友的身上,猶如利刃一點點切入自己的皮肉。她忽然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好像意識到,自己那從未見過面的媽媽,當(dāng)年也許就有亞娟這樣的遭遇。自懂事以來,她在心里曾有過怨恨。到今天,才恍然明白,無情的母親,總有她的無奈呀!想著,就傷起心來,陪著亞娟默默流了一回淚。末了,六蓮又擔(dān)心起來:“在家里生,那怎么行啊?”亞娟看著她,神情很凄然:“現(xiàn)在,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從亞娟家里出來,六蓮失魂落魄。幾個月來,亞娟的成功,村人們有口皆碑。這個成功,也給了六蓮不少的信心,城里的大門不是打不開的。但不料想,一切轉(zhuǎn)眼成空。六蓮的心里,此刻有東西在坍塌。那迷宮一樣的海口,決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簡單。以亞娟那樣的潑辣,尚且碰得頭破血流,輪到自己,又會怎樣?她懨懨地往家里走,走到蓮塘邊,停住了,癡癡地望著水面。回想起滿塘荷花的時候,不就是幾個月前嗎?那時候白助理剛到霍村,夕陽西下時的初次見面,令人難忘。可是這樣快,就花落了,葉敗了,滿眼是凄涼。一個女人的青春,不也是這樣的么?
此時的若川,被鱉場的事纏住,想抽出空來見見六蓮,又不敢長時間離開鱉場,生怕再出亂子。想匆匆抽身見一面,又怕言不盡意,彼此徒增痛苦。這樣拖下來,就是幾天沒出院門。
這一日早上,若川醒來,躺在床上還未及起來,就聽幾個工人在炮樓底下喊他。若川幾天來早已是驚弓之鳥,聽那呼喊聲異樣,心里就是一陣狂跳,忙滾下床,沖到窗口。只見幾個工人在樓下一臉惶急,七嘴八舌地嚷道:“助理,快下來,郭場長不見了!”若川呆了一呆,才反應(yīng)過來,知道大事不好。胡亂套上了衣服下來,與工人一起去了小樓。平日若在此時,小郭早在場里派好了工,并在各處巡視,今日他樓上的臥室卻是大門緊閉。開初工人當(dāng)他偶爾醒遲了,樂得晚出工一會兒,也就未喚他,只聚在院子里胡聊。后來看看時間不對,有人上去敲門,半晌未有動靜,推推門,居然沒鎖。進(jìn)去一看,里面不見了小郭,床上地下一片狼藉,私人細(xì)軟全不見了。工人們慌了,便踉踉蹌蹌去喊若川。
若川在小郭臥室里細(xì)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串鑰匙,用來開了抽屜,里面未及做賬的上月票據(jù)都還在,經(jīng)費還剩得有萬把塊錢,清點一下倒也不少,知道小郭并未把款卷走。若川這才稍稍心安。這時老金的老婆聽得眾人喧嘩,也上來看,見小郭跑掉了,就一屁股癱在地上,捶胸大哭,不住地咒罵道:“天殺的郭場長喲,叫我們娘母子怎么活喲!”若川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才好。工人們擁在門口,只拿眼睛盯牢他,指望他拿主意。他無知無覺地下了樓,呆呆地望著幾個大鱉池,悶聲不響。工人們又漸漸圍上來,似是受了他凝重情緒的感染,個個咬住嘴唇。好半晌,若川才長吐一口氣,返了魂似的,喃喃道:“跑了,跑了!”
鱉場終于塌了天。這樣的結(jié)局,若川萬萬沒有想到。小郭被逼得沒了退路,就跑了。可是他若川卻不能跑,也沒有地方可跑。原本是來散心的,現(xiàn)在卻成了顧命大臣。秋風(fēng)起了,幾千只成鱉馬上就要銷售,銷售商的線索都在小郭手里。小郭跑了,財路也就斷了,這一個爛攤子,他若川如何能扛得起來!
良久,他才回頭對工人說:“郭場長跑了,我還在。鱉場還要辦下去。你們先選個頭兒,按平日安排的活兒去做。我到鎮(zhèn)上去給公司打電話。”若川平時待工人和善,此刻工人雖然五心不定,卻也聽話,商量了一回,就分頭干活兒去了。若川又自己上樓去,在小郭的臥室里呆呆立了半晌,才下來,向工人要了摩托車鑰匙,自己騎了去了鎮(zhèn)上。
電話里跟老板一講,老板果然大怒,叱道:“你是怎么管的!”若川知道,出了問題就都是自己的錯,便也不申辯,默默無言。少頃,老板也覺得自己話說重了,就說:“你先穩(wěn)住工人罷,我下午就到。不要再大意了。”
從鎮(zhèn)上回來,漸漸的看得見鱉場了。往日若川回到鱉場,都覺得有家一樣的親切,此時見了,卻如望見陷阱一般,竟陡然生了恐懼心出來,半步也不想朝前走,便減了檔,將摩托慢慢開著。待到得蓮塘旁邊,索性停了車下來,一人坐在塘邊上,無聲無息。眼前滿塘的枯葉,正應(yīng)了他的心情,蕭蕭索索,萬事都無趣味。來鱉場三個月,只這一個月里,竟像是老了三年。想想身邊事,世上人,如意的少,作祟的多。錦繡世界,也似豺虎出沒的荒野,讓人無個去處。惟有六蓮、老伯,和他們的老宅,能給他最需要的撫慰。否則真不知如何解脫。看到塘里的睡蓮,正一枝獨秀,在一片衰落當(dāng)中絕然、凄美。看著看著,若川眼睛里就有幻化,見六蓮笑盈盈的朝他走來。他心里打了個旋兒,忽然就不想再這樣茍活下去了,只默默祈求:天地間的日月就停在這一刻吧,無冬無夏,無悲無愁,能夠讓他永世坐在這軟軟的草上,看水看山,看清清的蓮花。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身后有草響。若川一下就辨出是六蓮,心里的暖意就涌上來。但他并未動,沒有回頭去看。腳步停了,他感覺到六蓮慢慢地靠過來。片刻,兩只小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兩人都默默無言,一站一坐,呆望著水中倒影。良久,若川才說了聲:“六蓮……”六蓮也應(yīng)了聲:“助理……”于是又久久無話。若川抓住六蓮的手,感覺有些涼,他就用手掌溫著。又過了半晌,才問:“你都知道了?”六蓮說:“聽說了。那,鱉場還能辦了么?”若川嘆口氣說:“能吧。”六蓮又問:“你還能在這里么?”若川默然許久,說:“能。”六蓮脫出手來,與若川并排坐下,說:“我看你還是回城里去罷。”若川略感詫異,問道:“為什么?”六蓮便又說:“還記得你頭一次到我家么,你說過,人拗不過命。我那時候不信,現(xiàn)在,我信了。貓有貓命,狗有狗命。你是本不該來這里的。”若川聽得六蓮出此言,心里一動,端詳了六蓮一忽兒,便問道:“你為何要說這話?日子慢慢會好的。我什么時候回海口,你也就去罷。阿爸的病,我們慢慢來勸他。”六蓮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蓋上,癡癡地忘著一塘秋水,并不看若川,輕輕說道:“阿爸的病,是命。老金的傷,也是命。我沒有媽媽,也是……我的命。”說罷,眼里就有晶瑩淚光。若川見了,心亂如麻,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覺得喉頭哽塞,無法言語。忍了半天,才說了句:“你還是去海口吧。”六蓮凄楚地一笑,搖搖頭說:“海口,那只是我前世的家啊。”若川一呆,心頭像驀然壓上巨石,悲憤莫名,恨不能跳起來,向著遠(yuǎn)處的青山狂吼幾聲。
30
下午,天陰了,涼意漸起。空氣中有若有若無的雨絲。若川坐在鱉場小樓前,無情無緒,等待老板從海口來。他知道,老板這次來,就是一次宣判。有些東西要結(jié)束了,而有些新東西要開始。此前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上午,若川在蓮塘邊與六蓮坐了很久,沒有多說話,心卻像衣服貼肉那樣貼在了一起。他在最軟弱的時候,六蓮是唯一的安慰。坐在池邊,悲情果然消散了許多。又不知過了有多少時候,若川拉六蓮起來,慢慢往山上走,走的是鬼節(jié)上墳?zāi)翘熳叩穆贰扇硕紵o話,卻都知道要到哪里去。桉樹林中,斑鳩仍是聲聲。多云的天氣,林中很暗。路彎進(jìn)了叢林里,塵世在他們腳下沉下去。山中空地上,墓碑依然寂寂,蒼苔生在石上,皺紋一樣密密麻麻。山中,即便外面是亂世,此地也有永恒的寧靜,太平的時日里,就更是百年如斯了。這是一片清靜地,多愁善感的若川,純真無邪的六蓮,在此有了一場永恒的靈肉之舞。
樹影在人的頭上搖,小蟲在飛,草的氣息有嗆人的甜味兒。少女六蓮頭發(fā)的綿密、身體上的香氣,還有她在最初的慌亂之后,闔上雙目的圣潔樣子,都永遠(yuǎn)留在了若川的記憶里……
汽車?yán)纫宦曧懀瑑奢v轎車相跟著駛進(jìn)了鱉場。若川從恍惚中驚覺,跳將起來。見前面的奔馳車上,下來兩個人,是老板和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老板走過來,喊了聲:“老白!”握了握他的手,說道:“受苦了。這里的事情,我來處理罷。你來看看,誰來了?”若川順著他的目光一看,第二輛小車,牌牌上寫的是“采訪車”,車門一開——原來是妻子來了!
老板笑笑說:“牛郎織女,一年還要會一會。你們兩口子先說話,我要和霍村長談?wù)劊憬袀人帶我去找。”
老板畢竟是老板,一切舉重若輕,看神色似乎鱉場并無風(fēng)浪起過,當(dāng)下叫財務(wù)留下理理賬,自己跟一個工人去找霍半了。
若川面前,妻子冷冷的立著。幾月不見,在村里驟然見熟悉的她,若川覺得那衣飾要比從前華麗得多。那種冷冷的神情,也陌生而遙遠(yuǎn)。妻子說:“你是樂不思蜀了。”若川便苦笑道:“在這里干是苦差事,連工人都怨聲載道,哪里有樂?”妻子便又譏諷道:“聽說,你差一點兒成了勇士了。”若川知道,她已經(jīng)得知鱉場出的亂子,就說:“也沒有什么不得了的。”妻子憤然的說:“你三個月了,既不回家一次,又不來個電話。這個家,難道是我一個人的么?”妻子的話,隱隱有道義上的壓力,從她的角度來講,若川想想也是心里有愧,就說:“太忙,又不方便。”妻子便冷笑道:“我都可以找到這里來,有什么不方便?我看你不是忙,是閑,閑得想包二奶了。”若川一驚,連忙說:“哪里話?窮鄉(xiāng)僻壤,哪里有什么二奶?”妻子只是冷笑,說:“男人,我總算了解一點,外面沒有女人牽著,不會這樣子。”若川嘆口氣,說:“不要瞎說了,我清清白白這許多年,怎么會說變就變?”話一出口,忽然覺得自己分明是在說謊,臉就騰地紅了。妻子盯了他一眼,說道:“那好,這鱉場反正也是完了,你現(xiàn)在就跟我回去吧。”若川一怔,呆呆地說:“現(xiàn)在?那怎么可以?”妻子說:“有什么不可以?這種地方,難道舍不得?”山風(fēng)中,雨絲漸漸濃起來,料峭寒意緊緊圍了上來,妻子穿得單薄,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若川嘆口氣,伸手替妻子掩了掩衣服,說:“你來看到了,就回去吧。鱉場的事,即使要結(jié)束,也一時完不了。完了,我自然要回去。”妻子推開他的手,說:“算了,男人,我見得多了,像你這樣不合時宜、又不顧家的,太難遇到。不會賺錢,倒也罷了,卻問都不問一聲,這樣的老公也算是老公?我走了!”說罷,回身上車,想想又說:“孩子就要上初中,又要花錢,你就知道逍遙!”說著,眼淚就要掉下來的樣子。若川搶上一步,想說什么。妻子搖搖頭,一關(guān)車門,發(fā)動起車子,開走了。
還不到吃夜飯時,老板便與霍半談完,回到了鱉場,叫了若川與那財務(wù),三人開了個小會。老板只比若川大兩三歲,但對世事的洞明,卻超出若川不知多少倍。他這次來處理棘手問題,就活活見出平日里一貫的老辣。剛坐下,老板便嘆了一聲:“鱉場的事,我插手晚了。早一點抓住霍半,就什么事情都不會有。”若川張口想解釋,老板卻擺手示意不必再多說。接著就問那財務(wù),帳目是否有問題。財務(wù)支吾著道:“帳面上粗粗看了,像是問題不大,但不知帳物是不是相符?”老板就截斷他說:“那就不管了,鱉場的帳,到今天為止。帳冊先帶回去罷。”說完,就把與霍半談判的內(nèi)容與兩人講了。
原來,老板對鱉場的處置,早已打好了算盤,此次來,就是要快刀斬亂麻。鱉場在霍村的處境,他在百里之外的海口也是完全明了的。農(nóng)行的貸款下不來,這個攤子就等于是廢品。若是靠辛辛苦苦養(yǎng)鱉賺幾個錢,無異于自己在折殺自己,老板他就是再蠢也蠢不到那個地步。剛才與霍半談的,就是要把鱉場甩給霍半來做,先期的投資和活蹦亂跳的幾千只鱉,算是白送,條件僅只有一個。那就是,霍半必須頂著公司鱉場的名義繼續(xù)來做。對農(nóng)行,這個換了主人的鱉場,仍然能起到圈錢的誘餌作用。至于今后的投資、經(jīng)費與銷售等等,公司一概不管。若一旦農(nóng)行的貸款下來,或是完全泡了湯,則兩下里再來協(xié)商,由霍半把鱉場正式收購。霍半做夢也想不到,天上會掉這樣的餡餅下來,立刻喜得合不攏嘴,手拍胸脯擔(dān)保,今后鱉場不會再少一根寒毛。兩人相談甚歡,霍半就要拉著老板在家吃飯,晚上再請老板去鎮(zhèn)上“夜巴黎”開葷。老板笑笑說:“村長不必客氣,鱉場于我,真就不過是一根寒毛,將來事情成了,送你都可以。”說罷,便起身告辭,叮囑霍半明日就要派“霍家軍”進(jìn)駐鱉場,在一周內(nèi)交接完畢。至于工人的去留,隨他們的便,這些個能干活的苦力,到處都找得到。
一番話,若川聽得瞠目結(jié)舌,方知世間還有這樣的機巧。他想,老板之所以為老板,總還是有過人的天賦,常人哪里就敢如此出手?老板說完,便征詢兩位肱股之臣的意見,兩人只有唯唯,都說好,說如此一來的話,公司便丟了一個大包袱。若川想到一個星期后就要離開霍村,不覺就發(fā)起怔來。老板看了,一笑,忽然想起,便問:“夫人呢?”若川答先走了。老板便拍拍若川肩頭:“書生總歸是書生,為嘛不留一留?男人在外,對老婆總要做做姿態(tài),后院可萬萬起不得火。交接完畢,就趕快回公司吧。”說罷,與財務(wù)一起,上車就走了。
若川站在院中,看黑色奔馳在暮色中跑遠(yuǎn),頓覺一天來的經(jīng)歷恍如夢幻。他此時才看見,院門之外,原來聚著一群村人和孩童。聽說城里來了大老板,還有女人開車跑來,小小的霍村自是起了一番波動。一個下午,已經(jīng)輪番來過幾批村民,都遠(yuǎn)遠(yuǎn)地望熱鬧,有些不敢造次。
下午的時候,若川在霏霏雨霧中,伸手去為妻子理了一下衣服。這一幕,深深刺激了一個人。
六蓮那時恰好就在院外的人叢中。聽說鱉場的大老板已經(jīng)從海口趕了來,六蓮擔(dān)心若川要吃批評,便連忙跑來看。萬想不到,看到的,竟是一個她怎么也無從去想象的女人!若川的那個動作,完全是不經(jīng)意的。但就是這不經(jīng)意,卻刺痛了少女六蓮。白助理是個有家有老婆的男人,六蓮愛他,也并沒有奢望太多。可是,在這一刻里,她才忽然感到,她與白助理之間,有永遠(yuǎn)跨不過的邊界。雨霧中天地暗晦,注定了今日是繁花盛極而衰的一天!六蓮心中的哀痛止不住,像江河馬上要決堤了,她差一點就要喊出聲來。上午在墓園叢林里的一幕幕,慢鏡頭一樣地在她腦海里展開,那樣的一種神圣,那樣的一種暈眩,刀一樣剜著她的心。那個男人親切到骨髓里的氣息,怎么能不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她把自己給了誰?為什么要把自己交給他?六蓮死死咬住自己的一只手,望著,渾身發(fā)顫。那個女人,憑什么那樣傲慢、明麗、盛氣凌人?自己心愛的白助理,為什么要那樣的順從和歉疚?那女人的服飾、那輛閃閃發(fā)亮的轎車,讓六蓮真正窺見了那個遙遠(yuǎn)的天堂——海口。白助理,還有那女人,是生活在金碧輝煌的殿堂里面的人。那天堂,高高在上,誰也不能給她六蓮一架爬進(jìn)天堂的梯子。幻想就是幻想,在現(xiàn)實中,所有的幸福滿足都是別人的。生在窮鄉(xiāng)僻壤的人,是前世注定。白助理啊,今生能認(rèn)識你,就是幾世修來的福了,怎么能想象我們能天長地久……少女的眼淚慢慢溢出來,模糊了眼前的景物。她漸漸看不清楚那兩個人了。
終于,六蓮猛一轉(zhuǎn)身,擠出了人群,在無路的亂草里向山野間踉蹌地走去。她,走了很久,走到了上午那條讓她永世難忘的山路上。
31
傍晚時分,六蓮并沒有一如往常地回家做飯,老宅里顯得異乎尋常地空寞。而那一邊廂,若川在鱉場獨坐高樓,心事重重,工人來喊他吃飯,他哪里有甚胃口,只說是不吃了。看看窗外,秀娘山早就被夜色所掩蓋。天地渾蒙,雨始終未能暢快地下,小村只是一片風(fēng)雨飄搖的樣子。
老伯忙著疏通蕉園里的排水溝,從地里回來得晚。見老宅燈火也無一盞,心下不免詫異。喊了幾聲,六蓮竟蹤影全無。待沖了涼出來,又坐了坐,還是等不到六蓮的影子。空空的院落里只有小白不安地竄來竄去。老伯心里有不太好的預(yù)感,不知六蓮遇到了什么事。他記憶里,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景。自小六蓮就懂事孝順,不打招呼便不回家的事,是不可想象的。吸完了一管煙后,老伯自己弄了些殘湯剩飯,吃罷了,又坐在廊前候六蓮回來。
小白也察覺出今日事有蹊蹺,耳朵豎立得直直的,村中方向只要有一絲響動,便急躁地吠叫幾聲,聽起來,竟有些凄惶。老伯聽了一會兒收音機,身上又開始酸痛。陰雨天氣,濕氣好似都逼到了骨髓里,越發(fā)的難忍。往日一遇這樣天氣,六蓮就會來為阿爸揉背,又會絞了熱手巾遞給阿爸敷腿。今日這女子卻不知野到哪里去了?老伯關(guān)掉收音機,看看時候不早,心里就發(fā)起急來。這樣的天氣,六蓮會在誰家盤桓得這么久呢?想想,他就起了身,披了一塊雨布,找來根柴棍當(dāng)作拐杖,去了村中。
老伯親自到村中來,若干年中還是頭一次。路上村人們見了,打過招呼后,都感驚奇。老伯也不理會,徑直去了亞娟家。他知道,六蓮的小姐妹不過兩個,美芬如今已嫁了,就剩亞娟待在家里。
但是,六蓮并沒有在這兒。亞娟病懨懨的躺在床上,聽見家人在外面叫,便勉強起床出來,見是老伯來了,也是驚奇。老伯問了亞娟幾句,卻不得要領(lǐng),他臉色越發(fā)地陰了,返身便走。雨夜里,村莊很靜謐。家家矮檐下,有農(nóng)人在絮語,還有那鍋碗相碰的家常聲音。雨打在雨布上悶悶的響,腳下石板路是光亮亮的。老伯邊走,邊四下張望,心頭生出了一種凄惶感。六蓮不過是一時不見,他就像天要墮了一般,要是將來放她飛去海口,老來寂寞的日子,又如何打發(fā)?天對他有恩,賜了一個乖巧的女兒給他,但他知道,凡事都要還賬,六蓮也許,真就要在哪一刻永遠(yuǎn)離他而去。路過翁家的時候,聽見翁哥在院里說笑,老伯心里一亮,埋怨自己怎會就把這里給忘了,便隔墻喊了一聲“六蓮”。翁哥聞聲,忙不迭的跑了出來,一臉的疑惑:“六蓮?她沒有來這里呀。”老伯聽了,失望到了極點,忍了一忍,便搖頭說沒事,重新又拄起拐杖,向老宅走去。
臨近家門,遠(yuǎn)遠(yuǎn)看見鱉場里燈火通明,老伯心有所動,想到,莫非六蓮去了白助理那里?雖然從情理上說,這不大可能,但還是決定去看看。
鱉場此時已亂成一團,恰好比民國末年敗退之前的南京總統(tǒng)府。工人們剛剛知道霍半要接手鱉場的消息,頓感大難臨頭,除了一二人之外,都決意要走。七嘴八舌的議論了一番去向,一時卻理不出頭緒來,就都罵霍半老狗將來不得好死。眾人皆知大勢已去,有的急急的收拾細(xì)軟,有的四下里尋覓公家的小物件據(jù)為己有,恨不能連夜就奔逃一空的樣子。
工人們見到老伯來,也是大大的驚奇,但仍是熱情相待。知道了他要找白助理,就有人帶他去了若川的炮樓底下。這時候的若川,心情直如李后主,只覺得千萬里的江山,都?xì)埰频脽o法再收拾了。往日的春花秋月,美目巧笑;今日上午的寂寂山風(fēng),入骨芳香,都如鋼針刺在心里。如果一個星期后回了城,又如何天天能見到六蓮?如果不見到六蓮,又有何生之樂趣?正在亂想間,聽得有人呼喚,便從窗口探頭去看,見是老伯來了,就連忙下了樓。
老伯見若川愁容滿面,心知六蓮絕不可能在這里,但心仍有不甘,問了句:“六蓮來過么?”若川身子在冷雨里一激,反問道:“六蓮?她在哪里?”老伯見若川如此反應(yīng),更覺無望,嘆了口氣說:“下午我去地里,她說你們的老板來了,她要來看看,出來后就再沒回家。”若川一聽,更是意外,脫口而出道:“什么?六蓮下午來過鱉場么?”他驀地想到,下午六蓮如果來了鱉場看熱鬧,那肯定是看到了他與妻子在院子里對話的情景。將心比心,若川心里猛一抽搐。今日里天旋地轉(zhuǎn),世事劇變,叫小姑娘怎么承受得了?難道是……他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若川在冷雨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六蓮去了什么地方。
老伯見若川心力交瘁,只當(dāng)是鱉場的事鬧得他如此,倒有些不忍了,就要告辭。若川忙攙住他,急急的說:“我跟你一起去找吧。”老伯實在想不出六蓮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連對老爸講講都不肯。想到女兒的性情執(zhí)著到這地步,今后還不知有多少世上艱險在等著她,于是就仰天嘆了一聲:“算了,我的女兒,是總要回我這個家的。”說罷,與若川道了個別,就拐著腿,一步步踩著雨水,艱難地走了。若川見老伯蹣跚而去的背影,心內(nèi)頓時生出歉疚,一面又擔(dān)心六蓮此時的處境,竟呆立在雨中不知如何是好。少頃,才如夢方醒,拔腿奔到小樓,向工人借了手電,匆匆上山去了。
此時的六蓮,正如若川所料,是去了山上那個無主的墓園。墓地的大樹蔽天,為她少許遮擋了一些風(fēng)雨。少女的淚,到此時,已經(jīng)全然流盡。從下午離開鱉場,到后來的風(fēng)雨漫天,已不知有多少個時辰過去了。單衣不耐秋寒,但六蓮早已感覺不到外界的陰晴涼熱了。她從起初的悲憤中漸漸脫離出來,把一些事情想得很透徹了。白助理深深地傷了她的心,但是她又沒有理由怨恨他。助理本來有家有老婆,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一旦當(dāng)這個事實展開在她面前時,卻殘酷地毀滅了她關(guān)于海口的所有美夢。說來,她也許不至于如此脆弱,但愛得癡迷的人,就是這樣不堪一擊。自從白助理走近她家的那一天起,小姑娘心目中的海口,就是白助理與她共有的。她沒有想到過什么與人分享,更沒有想到,那海口其實是與他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她是山溝里的女兒,海口沒有一條路,是修來給她堂堂正正的走的。海口,秀娘山后面很遠(yuǎn)的那個地方,還沒有等她跨進(jìn)去,就被人狠狠地給逐出來了。六蓮,一個從小傲慢的姑娘,一向沒有把蔣天海那樣的男孩放在眼里,但是今天她知道了,還有比她六蓮更有資格傲慢的人,那就是住在海口或比海口更大的城市中的人,他們或她們決不可能平等的待她。白助理不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白助理是上天派來的一個特別的男人,他不代表別人,只有他才能走進(jìn)她六蓮苦命的家,握一握她干粗活兒的手。現(xiàn)在她知道了,白助理只是一個……來走親戚的人,來了,終究還要走。如果白助理不是那樣盛氣凌人的一群人中的一個,而是從小也生長在這山里,那也就是另一個翁哥,身上就不會有那迷人的光輝,不會有那入骨的親切氣味。
“白助理,白……”羼弱的小姑娘一直在心里很絕望地喊著,腳步雜亂,從鱉場逃跑似地沖出來,下意識地上了山。她來到這曾在幾小時前獻(xiàn)出自己處女之身的祭獻(xiàn)地,其實,是在絕望地捍衛(wèi)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那一點點可憐的夢想。卻不料,觸景生情,就更加哀痛得不能自抑,眼前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白助理伸手去為妻子掩衣服的動作。那是一種有著幾十年積累的默契,它向所有敢于向它挑戰(zhàn)的人宣告: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是與生俱來的。這個無意中的動作,遠(yuǎn)勝于上午白助理給予她的全部激情。白助理在海口的生活,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六蓮曾在以往的三個月中做過無數(shù)揣測,她調(diào)動了所有看來的、聽來的印象,才形成了一個朦朧的輪廓。可是,白助理只輕輕的這一伸手,就把這朦朧的猜想,汽泡一樣地捏破了。六蓮在鱉場門前看到這一幕時,所感到的,不亞于亞娟遭到“情人”拋棄時所感到的震驚。她一下就明白了,那個天堂是存在的,跟自己想的差不多,但有一點不同的是:風(fēng)可以進(jìn)去,雨可以進(jìn)去,甚至連小白這樣的寵物也可以進(jìn)去,但是,一個叫六蓮的農(nóng)村小姑娘卻進(jìn)不去!她現(xiàn)在完全清醒了,比任何一個城里姑娘都不差,她明白,幾個月來,關(guān)于去海口的夢,其實都是栓在白助理一個人身上的,今生如果不能與白助理做與生俱來的結(jié)發(fā)夫妻,那么海口也就不算是什么天堂。可是,那種“與生俱來”、那種助理妻子身上的傲慢、明麗與高貴,她六蓮怎么可能有!白助理只是一個夢,不知道她命中哪里出了錯,才有了這樣一個夢。他來過,他愛過自己,他還要走,并且將永遠(yuǎn)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如此而已。幾個月來,她自己所做出的種種行為,不過是上演了無數(shù)癡心女子演出了千萬年的共同悲劇。霍村的日子,寒暑交替,秧綠稻黃,白助理興致勃勃來做了一回客而已。他留下來的,還能有什么?
漸漸的,六蓮的耳邊,又響起白助理上午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喊出的激情之聲——“六蓮,六蓮,你就是我的圣女果啊!”天地間若有大圓滿,也就是那一刻了。人的一生如果有大歡樂,同樣也是那一刻了。處女的祭獻(xiàn),是她六蓮最壯麗的一次飛升。六蓮,再不是昨日的六蓮了。那一時刻,到老到死,她都可以含笑來回憶的。可是,那歡樂是何等的短暫啊,不過幾個小時后,她就從天上掉了下來。天堂的門,轟然合上。霍村里平凡、卑微、苦悶、無望的生活,她是要過一輩子的。白助理是凡人,給不了她一架天梯,那個服飾明麗的女人,代表了城市里的另外一種力量,它把白助理拉了回去,而把她六蓮拒絕在門外。
就在吳老伯瘸著腿在村中到處尋六蓮的時候,六蓮已經(jīng)完成了內(nèi)心的痛苦經(jīng)歷。她已經(jīng)不再想什么了,也不想馬上回家去。她就這樣,在墓園的小葉桉下坐著,任風(fēng)吹雨打。她要等長夜過去。她要等明天一個新的太陽升起來。然后,在這片古老的鄉(xiāng)土上本本份份地活下去。燒火做飯,嫁人生仔,做中國無數(shù)普通村婦中的一個。再往后,會在烈日下慢慢變得蒼老,變得遲鈍,最終屈從于命運。
這就是六蓮在這個風(fēng)雨黃昏里的所思。幼稚天真的女孩子,在命運的打擊下,也會突然就飽經(jīng)滄桑。她并不能具體地想象到未來,但那命定的一切,似乎已經(jīng)歷歷可感了。
凄風(fēng)苦雨里,六蓮獨自坐了許久,心到了麻木的狀態(tài)。往日鮮活的日子,被她默默埋葬。她不再落淚,不再抽泣,心內(nèi)也沒有了那絕望的呼喊。情到極濃時,就薄得漸無蹤無影了。以前聽阿爸吹笛子的時候,她常在暗中惱恨那《落梅花》的曲調(diào)太冷,與少女的心境格格不入。但是今天,她理解了阿爸為何有幾十年的沉郁。人生最慘痛的,莫過于不能與最愛的人相廝守。六蓮感覺到,那漫天飄飄的雨,就是天在替她落淚。她生于南國,沒見過雪地里的梅花是什么樣子,想那花落起來,也該就是這么的悲吧?
就在她這樣沉浸在一種淡得幾乎什么也沒有的氣氛中時,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微弱而凄惶,是在喊她的名字:“六蓮,六蓮啊——”。她屏息聽了聽,心里微微一顫,那是白助理在附近喊她。若在平時,白助理的聲音對于她就是天堂之音,她準(zhǔn)會跳起來,迎上前去,把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給了他。可是此刻,她沒動,也不想應(yīng)答。在村里,只有白助理才能猜得出她會躲在這里。自己下午從村里“失蹤”,不知已經(jīng)驚動了多少人?阿爸、翁哥、亞娟,他們都不會知道自己的行蹤。他們都是、或者可以算是自己的親人了,但這個上午發(fā)生的事,對于她自己的意義,他們永遠(yuǎn)不會想得到。上午,在這片墓園荒蕪的叢林里,六蓮第一次完成了做女人的過程,與一個可親的男人,在幕天席地之中做愛。還有什么是比這更悲壯的?蓮花在秋日里紅艷艷的盛開了,卻在幾個小時后悄然落盡。她六蓮在今后的漫漫長途中,再也不會有這樣絕美的花開了。
白助理凄涼的呼喊聲一直不停。六蓮在一瞬間,甚至有些惱恨他了。助理為什么要來找她,為什么不讓她獨自回味這一天中的天翻地覆?山里的雨聲凄楚萬分,但她六蓮卻感覺不到。她已經(jīng)死了心,只想盼到明朝的太陽升起,做一個嶄新的人。明天的日月里,沒有白助理撩人的笑意,沒有他溫厚的說話聲,沒有他小心翼翼的撫摸。她六蓮,從此永遠(yuǎn)是霍村的女兒,流淚流汗,都在這塊田土上。將來不久,與一個翁哥那樣的老實男人成個家,生兒育女,到老到死。海口對于她的誘惑,就像太陽出來后的朝霧,散了,永遠(yuǎn)散了,不再籠罩她了。
白若川的呼叫仍在繼續(xù),忽前忽后,有那樣的悲哀。那是物傷其類的哀鳴,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它打動。六蓮只想掩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敢聽下去,再聽,又要崩潰。
這個夜,是無盡的,白若川的尋找也是無盡的,他撥開樹叢,上下左右地找。他堅信,六蓮只能在這里。這兒是他與六蓮共有的圣地,承載了他自降生以來最圣潔的東西。他一生所有的追求,與六蓮的存在相比,都是沒有意義的。他一定要找到六蓮,一定要把她帶到海口去,今后的路,只要去走,就一定能有個辦法走得通。雨水濕透了他的衣服,樹枝劃傷了他的臉,他渾然不覺。嗓子嘶啞了,膝蓋碰破了,他也渾然不覺。那凄惶的呼喚聲,在雨中一刻不停地回旋:“六蓮,六蓮……是我呀……六蓮……”
又不知過了多久,手電光終于照見了六蓮。若川一下呆住了。六蓮背靠一座殘破的墓碑,渾身濕透,就像雕塑那樣端坐不動。若川小聲問了句:“六蓮,是你嗎?”說著,就要奔過去。卻見六蓮霍地站起,對他說道:“你不要過來。”若川止住步,心里又急又痛,埋怨道:“你這是做什么?你阿爸找你找得好苦。”六蓮的身體一直在顫抖,她盯著若川,默默無言,然后,突然的,就爆發(fā)了:“白助理,你為什么要來?”若川怔住了,半晌,才囁嚅著道:“你知道嗎?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要回海口了。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對我說……”六蓮截斷了他的話,哀怨地?fù)u了搖頭:“你要走了,要走了。可是,你為什么要來!”這一次,若川聽懂了,少女的怨恨,是有道理的。若川來到這霍村,定是喚醒了小姑娘沉睡多年的渴望,可是,卻又不能堂堂正正地給予她什么。他的海口,他的既定的生活,如何能容納一個十七歲的村姑?六蓮,是個倔強的姑娘,她要走,就會走到底。她對愛情的獻(xiàn)祭,憑若川的感覺,是可以寄托生死的,可是他自己,怎么就沒有說過一句斬釘截鐵的話?無怪下午妻子僅僅在鱉場短暫地露面,就讓六蓮受了這樣大的刺激。
他是愛六蓮的,這沒有疑問。六蓮,自然也是愛他。可是六蓮要的是光明正大,是一生一世。他能給嗎?他敢給嗎?他不能夠責(zé)備六蓮的偏執(zhí)。這女子的精神血脈,是來自老伯的。鄉(xiāng)民的質(zhì)樸純凈,他只有可望而不可即。“白若川!”冥冥中,似乎有人在厲聲喝問。墓園里一陣?yán)滹L(fēng),若川的三魂六魄都在打戰(zhàn),他聲音嘶啞,幾乎是在哀求的說道:“六蓮,先跟我下山去吧!”
六蓮沒有出聲,靜默得化成了一株樹。若川又走近了兩步,拽住她的胳膊說:“你恨,就恨吧。但是,要為你阿爸想想呀。”六蓮抬起頭來,猛一下看清了若川的臉,那上面,劃傷的血水正與雨水交流。若川的臉色蒼白,嘴唇在發(fā)抖。六蓮心底的母性此刻再也壓抑不住,她熱淚奪眶而出:“你,你為什么要來呀……”說著,就拿自己的衣袖去給若川擦臉,執(zhí)著地、一遍一遍的擦著。
若川此時,也止不住悲從中來,他顫栗著說:“六蓮,六蓮啊,跟我去海口,我們結(jié)婚……你跟我走吧。”六蓮?fù)W×耸郑暳巳舸季茫琶蜃∽齑綋u了搖頭:“不,助理……助理……”說罷,她停住手,猛地抱緊若川,額頭抵住他胸膛,嚎啕大哭。
若川渾身一顫,手電落到了地上,滾了滾,熄滅了。霎時,墓園、山野,天地,乾坤,都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耳邊,是洶涌的雨聲。若川在絕望中想,這雨,沒有時候停了,是永遠(yuǎn)也停不下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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