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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夢異俠] 大旗幟英雄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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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 2007-9-18 14:25:56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url=]第四章 空谷幽蘭[/url]  在這同樣的一段時光里,鐵中棠的生命中卻充滿了不平靜的風(fēng)波,充滿了驚隱、動蕩、刺激。   鐵中棠墜下懸崖,經(jīng)過一段短暫的暈眩后,耳畔忽然響起一陣歌聲。   歌聲嬌美清悅,反反復(fù)復(fù)的唱著:“你姓甚名誰?是哪里人?為什么一直暈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一個長發(fā)少女,盤膝坐在鐵中棠身畔,仰首望著壑上的青天,曼聲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鐵中棠從下望上瞧,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爛污穢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蓋上。   他大驚之下,立刻側(cè)身滾下這少女的膝蓋。   那少女也頓住了歌聲,俯下頭來。   她歌聲雖然嬌柔甜美,但面容卻臟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過,只有一對眼睛,倒還黑白分明。   鐵中棠覺得奇怪極了,誰知那少女又唱了起來:“你姓甚名誰是哪里人?”   鐵中棠更是驚奇,不禁望著那少女發(fā)起呆來。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轉(zhuǎn),嘟起嘴唱道:“我問你的話呀,你為什么不回答,難道你這個人不會說話嗎,難道你這個人是個小啞巴?”   鐵中棠心里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姑娘是在說話,抑或是在唱歌,在下實在分不清。”   那少女嬌聲一笑,唱道:“我的話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應(yīng)當(dāng)!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話,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去。”   銀鈴般的嬌笑聲中,她竟然真又將鐵中棠抱起。   鐵中棠看她瘋瘋癲癲,滿面調(diào)皮的樣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當(dāng)下大聲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謹(jǐn)慎,此時此刻,縱是對這樣的少女,也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   那少女咯咯笑著唱道:“我叫做水靈光,從小生在這地方。”   這是絕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積水沼澤,他們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類可以留居之地?   那少女目光又現(xiàn)出一陣幽怨之色,輕輕唱道:“我整天站在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樣,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傷。”   歌聲哀怨,凄楚動人。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側(cè)然,不知道這少女在如此荒涼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樣生活下去的。   物質(zhì)上的欠缺固是難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   “過了十余年這樣悲哀困苦的生活,難怪她是要變得有些呆了,與人說話,也要唱起歌來。”   鐵中棠忍不住問:“姑娘只有一個人?”   那少女悲哀的輕嘆一聲,輕輕唱道:“我自小沒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會來到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瑩的淚珠。   鐵中棠仰面極目望去,只見兩旁山巖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滿生薛苔,當(dāng)真是飛鳥難渡。   ——此間當(dāng)真無路可上,難道我也要像她一樣,一輩子終老在這里?   一念至此,鐵中棠只覺心中突然升起一陣寒意。   只見水靈光卻站了起來,半長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滿是泥污的小腿。   她仰天伸了個懶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換為笑容,拍掌高歌:   “整只的肥豬穿在鐵架上,   下面的松枝燒得吱吱的響。   那淌著油的豬皮喲!   已烤得黃金黃,   我割下一塊大豬肉喲!   請你嘗一嘗。”   她咯咯嬌笑著,比了個手式,遞到鐵中棠嘴邊,又唱著道:“請你呀,嘗一嘗。”   她忽而悲傷,忽而歡笑,鐵中棠心里雖然奇怪,自己也笑了。   水靈光見他笑了,覺得更是開心,又笑著唱:“我媽媽曾經(jīng)對我講,一個人不能大悲傷,我每天只許自己傷心一刻,過了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圍著鐵中棠的身子跳躍著。   “肥豬肉我雖然沒吃過,可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陽光,在陽光下幻想著豬肉,你的心就永遠(yuǎn)不會再悲傷!”   鐵中棠暗暗嘆息:“在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學(xué)會苦中作樂,日子當(dāng)真無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親怎么會到這里來的呢?”   他知道這少女和她的母親,必定懷有一身武功。   因為沒有武功的人,必定無法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們是否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   她們的仇家究竟是誰?她們究竟是什么來歷?   這些問題,剛在鐵中棠心頭閃過,遠(yuǎn)遠(yuǎn)己有人在呼喚:“靈兒,還不回來做飯么?”   語聲沉凝,鐵中棠聽來只覺說話的人像在耳側(cè)。   這種高深的內(nèi)功,使得鐵中棠心頭大為一驚,水靈光己俯下身對他說:“走……走,帶……帶你……你去……去見……媽媽!”   短短一句話,她竟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了許久才說出來。   鐵中棠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個結(jié)巴,難怪她不愿說話,總是唱歌,我常聽人說十個結(jié)巴,其中有九個唱歌時就不結(jié)已了,如今看來,果然不錯。”轉(zhuǎn)念之間,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來。   “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說……說話,所以……不……不會……會說……你……你笑……笑我……么?”   “我怎會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著你說話,你的毛病一定會好的。”   水靈光展顏一笑,道:“你……你真好!”   她身法之輕靈,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鐵中棠見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們的來歷。   那少女接連幾個起落,已飛掠十?dāng)?shù)丈之遠(yuǎn)。   他飛掠在亂草沼澤之間,竟絲毫不覺吃力,鐵中棠自念自己縱是未受重傷,輕功也遠(yuǎn)不及她。   大旗訓(xùn)練弟子極是嚴(yán)厲,鐵中棠自幼練武,天份絕頂,名師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稱得上是一流身手。   但這少女小小年紀(jì),武功竟比鐵中棠還高,這自是令人驚異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學(xué)來的。   只見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干干凈凈,仿佛常經(jīng)洗擦,與四下情況大不相稱。   到了這里,水靈光才放緩了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在亂草泥沼下奔跑了起來,活像她的武功突然減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處,她竟又劇烈的喘息起來。   鐵中棠大奇:“莫非她一直將自己身懷絕技之事瞞著她母親?那么她武功又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輕輕問道:“難道你的武功……”   話聲未了,水靈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滿現(xiàn)驚慌之色,輕輕搖了搖頭,附耳道:“不……不要說!”   鐵中棠滿腹驚奇,疑團(tuán)難解,只見她喘息著繞過青石,青石后便是一個洞窟,這青石是用來做這洞窟的屏風(fēng)。   狹長的洞窟,雖然陰森黝暗,但打掃得卻甚是清潔。   水靈光在洞口一團(tuán)山麻上,擦了擦她那雙山麻編成的鞋子,畢恭畢敬,一步步的走了進(jìn)去。   走了二十余步,洞勢向左一折,便豁然開朗。   一個四、五丈方圓的洞窟中,四面堆著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黃精山藥。   一條麻索上,吊著三只風(fēng)干的死鳥。   洞角邊有一具水槽,承接著由山隙間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聲,擊破了洞窟中的陰森靜寂。   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爐。   微弱的光線中,一張鋪著山麻被褥的床上,盤膝端坐著一個滿頭自發(fā)、身披麻衣的枯瘦婦人。   她渾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面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大而深陷,散發(fā)著野獸般的光芒,正陰森森的望著鐵中棠,仿佛是方自地獄中逃出的惡魔幽靈一樣。   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滿了一種對人世的仇恨與怨毒,忽然厲吼:“這人是哪里來的?”   鐵中棠心頭一震,再也想不到這枯瘦的身子里,竟然能發(fā)出如此巨大的吼聲,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響。   水靈光更是已駭?shù)萌眍澏读似饋恚骸八恰菑摹健缴稀稀稀?  她本已口吃結(jié)巴,此刻在這自發(fā)老婦面前,更是結(jié)巴得厲害,雖已說得滿頭大汗,一句話還是說不出來。   鐵中棠又不禁暗暗在心里嘆息:“想不到她竟對自己的母親如此畏懼,難怪她這口吃之病,無法痊愈。”一念至此,就挺身而出:“在下身受重傷,由山壁上墜落下來,多蒙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發(fā)老婦從頭到腳瞧了鐵中棠一遍。   “你是什么人,怎會受了傷?”   “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敵眾……”   “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門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鐵中棠立刻否認(rèn):“在下乃是形意門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惡賊五毒幫。”   他料定這老婦久困壑底,必定不聞江湖中事,是以隨意編出了五毒幫這名字,隨意編造了自己的來歷。   白發(fā)老婦森寒的目光,四下閃動,冷冷的問:“你既已到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說來聽聽。”   “在下被仇家所乘,傷勢頗重,縱有什么打算,也要等傷勢好了再說。”   活聲未了,自發(fā)老婦忽然厲聲狂笑起來。   “此地食糧,供我母女兩人已是不夠,這里的清水更是珍貴已極,哪里有你療傷之地,你豈非是在做夢!”   鐵中棠心頭一寒,水靈光亦不禁神色大變。   她搶先一步,擋在鐵中棠身前。   “我……我的給……給他……”   她天真未混,心中并無愛欲之情,她只知道這男孩子是她救下來的,應(yīng)該保護(hù)著他——這也許是一種女子潛在的母性本能。   白發(fā)老婦冷笑,厲聲道:“你要將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讓給他是么?”   水靈光瞪大著眼睛,點(diǎn)了點(diǎn)頭。   白發(fā)老婦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靈光道:“我……我不……不要緊。”   話聲未了,白發(fā)老婦已自石床上飛掠而起,閃電般在水靈光面上正反拍了兩掌,掌聲未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靈光仍然動也不動的垂首而立。   只聽白發(fā)老婦罵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難道情愿為他餓死渴死,那么你叫我這殘廢的老太婆怎么辦呢?”   這個身手如風(fēng)的老婦人,竟是個殘廢。   白發(fā)老婦霍然轉(zhuǎn)首,目光森森,逼視著鐵中棠。   “我女兒要將食物讓給你,她自己情愿餓死,你聽到了么?”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雖感激,卻萬萬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靈光驚喚一聲:“娘,你……忍……忍心……”   白發(fā)老婦厲聲道:“我為何不忍心?這世上兄弟相殘,婆媳相殺的事,多得很,何況他與我們素不相識,他死了,和我們有何關(guān)系?”   水靈光滿面驚惶,方待說話,鐵中棠已大聲道:“在下傷勢并不甚重,只是太過疲累,只要稍微休息兩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時在下必定會去尋找一些食物、清水,拿來加倍還給前輩。”   “加倍還給我,你說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這里的京物,比黃金還要珍貴么?”白發(fā)老婦說:“食物還不去說它,尤其是水……水……你看這一滴滴的水……”   她指著水槽:“除了這里之外,此間什么地方都沒有水了,這里的水,能夠三個人喝么?”   那水槽的滴水,當(dāng)真有如眼淚一般,甚至比眼淚還少。   “雨水呢?”   “沒有雨水。”   鐵中棠嘆息著瞧了水靈光一眼,這才知道她為何如此污臟。   “既是如此,也就罷了!”   水靈光卻大聲說:“娘……只……只要你……將……將洗臉的……的……水……讓給……讓他一點(diǎn)……”   白發(fā)老婦怒道:“好呀,你這死丫頭,你叫老娘不要洗臉,將水讓給這臭小子?你……你……好個不孝順的臭丫頭,你怎么不學(xué)你爹爹,他為了他媽,寧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剎那之間,鐵中棠心中忽然閃過一串靈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連綴著一個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你錯了!”   白發(fā)者婦果然身子一震,顫聲問:“你說什么?”   鐵中棠心頭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對了,卻故意搖了搖頭:“沒有什么。”   “你說不說?”   “在下只是胡亂猜測而已,也許不對。”   “決說快說,對不對都無妨。”   “在下口干舌燥,已將不能說話了。”   “水,給他水!”   水靈光看得甚是驚異,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話便打動了母親。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鐵中棠面前。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請。”   水靈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親。   自發(fā)老婦道:“喝吧!”   水靈光將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給鐵中棠,她口中雖未言語,但眼波中卻已不禁流露出對鐵中棠的情意。   直待鐵中棠喝完了水,白發(fā)老婦立刻又說:“再給他一些吃的東西,免得他又要多事。”   鐵中棠胡亂吃下一些黃精山糧,精神立刻為之一振。   白發(fā)老婦盯著他:“此刻你總可說了吧?”   “前輩生性本來最是溫柔和婉,如今變得如此,必定是曾經(jīng)遇著一些十分傷心之事。”   “你怎會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雖是揣測,但……”   “揣測?老實說,你是否那老太婆派來搜尋我母女的人?”   語聲沉厲,有如雷鳴。   鐵中棠聲音不變,道:“前輩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發(fā)老婦神情大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聽“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懼之心,身子竟微微顫抖起來。   鐵中棠道:“前輩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對前輩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么遭遇,你怎會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經(jīng)有一位名傳江湖的女劍客,‘柔情手’水柔頌,想必就是前輩了。”   自發(fā)老婦身子一震,道:“水柔頌……水柔頌……”忽然雙掌一撐,自床上飛掠而起。   鐵中棠只覺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靈光一直不知道他們在說的什么,此刻神情大變,顫聲叫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驚得呆在地上,半步動彈不得。   只聽白發(fā)老婦厲聲道:“說!你怎會知道我是水柔頌?”她雙腿動彈不得,此刻己跌坐在地,但掌力之驚人,已將鐵中棠衣襟捏破。食、中、無名三指的指節(jié),緊緊抓在鐵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鐵中棠便要胸穿骨襲。   哪知鐵中棠神色仍是絲毫不變:“前輩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難以暢通,話更說不出來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聽,是以便故意要脅,是么?”   “前輩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發(fā)老婦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終于松開了手掌:“快說!你若不說得清清楚楚,我更要將你生襲成八塊。”   鐵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適時,也不會說話的。”   白發(fā)老婦胸膛起伏,顯見在勉強(qiáng)壓制著胸中的怒火,也勉強(qiáng)壓低了聲音,道:“好好,你快說好么?”   水靈光在一旁看得更是驚奇。   她從未想到自己的媽媽竟會有一日對人如此忍氣,一時之間,她不禁對這少年更覺神奇。   鐵中棠卻已經(jīng)在說了:“此事說來,其實并無玄妙之處,紫心劍客盛存孝,自十六歲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卻都相繼而死,據(jù)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說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門人手中,但家?guī)焻s十分驚奇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門弟子絕未向這三位夫人下手。”   自發(fā)老婦面容一陣扭曲:“錢立珊、華向明兩人,難道也不是大旗門下殺死的么?”   “大旗門數(shù)入中原,深仇來得償雪,卻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鍋,他們深知大旗門一擊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將許多筆難算的帳,轉(zhuǎn)到大旗門的頭上。”鐵中棠說:“那時家?guī)煴闶謶岩蛇@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腳,她生怕媳婦奪去兒子之愛,竟下毒手殺死自己的媳婦,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瞞過天下耳目,更將盛存孝瞞得風(fēng)雨不透。”   “你只當(dāng)盛存孝真的一點(diǎn)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裝糊涂而已。”   “難怪他直到今日,還不敢續(xù)弦娶親。唉!此人倒當(dāng)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發(fā)者婦默默垂首:“他原來還沒有續(xù)弦……”忽然又厲聲問道:“但你怎么會知道我便是水柔頌?”   “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輩你必有隱痛,所以靈機(jī)一動,便試探著喚了一聲‘盛大哥’,前輩果然面色大變,那時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遠(yuǎn)了,唯一還有些懷疑之事,便是覺得前輩似乎比應(yīng)有的年齡要老得多了,但后來一想,艱苦的歲月,憂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斷言,前輩必定就是將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頌!”   凄清黯淡的光線里,只見這柔情手水柔頌幽靈般坐在地上,滿面俱是悲憤哀傷,顯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憶中。   水靈光睜大了眼睛,一會兒望向鐵中棠,一會兒望向她母親,忽也坐到地上,輕輕啜泣了起來。   良久良久,水柔頌方自緩緩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銳,你……你揣得全都不錯。”   她咬一咬牙,恨聲接道:“約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這山上與大旗門人苦斗數(shù)日,終于稍稍占了上風(fēng),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讓我早些回去,哪知她聽了我的話,竟忽然獰笑了起來,她說絕不許我再生兒女,奪去她兒子的愛,我才自一驚,她已將我推下了懸崖,我雖能僥幸不死,但兩條腿卻已……”她面容又是一陣扭曲,忽然頓住了話聲,目光中立刻充滿悲哀與仇恨。   鐵中棠嘆道:“前輩你在那種艱苦的環(huán)境下,仍然生存了下來,晚輩實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頌恨聲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將我折磨成這般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活下來了!”   她那充滿仇恨的目光,緩緩移向鐵中棠,接道:“那時,我正和你此刻一樣,疲勞、悲哀,而又重傷。”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絲狠毒的笑容,望向鐵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殘廢,情況還遠(yuǎn)比你絕望的多,我還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中單獨(dú)生存下來,你一個男子漢,為什么不能?”   鐵中棠心頭一寒,道:“前輩的意思……”   水柔頌厲聲道:“我雖不殺你,但也不能養(yǎng)著你,你快些給我滾出去,否則……哼哼,說不得我只有動手了!”   她手掌一撐,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鐵中棠一眼,水靈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沒有勸阻之意。   鐵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盡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動水柔頌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絕望。   他緊握雙拳,抬起目光,掙扎著站起來,掙扎著走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刻倒在地上。   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與智慧掙扎奮斗。   但是,他卻絕不乞憐,更不哀求。   食水與山糧,已使他略為恢復(fù)了些許精力,但自洞內(nèi)走出的一段路,卻又使他全身脫力。   他四肢舒展,仰臥在地,盡量松懈了全身的肌肉與神經(jīng),然后,他盡力集中精神,默默調(diào)息起來。   仰首望著天色,暮色已將降臨,一場更艱苦的奮斗也已將開始——生存的奮斗,不但艱苦,而且殘酷。   他知道在黑夜未來之前,他必須先要找一處棲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蟲與蛟蟻的襲擊。   太陽落山后,沼澤間便散發(fā)出一陣陣白霧般的臭氣。   他尋了些枯藤綁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細(xì)選擇著道路。他行事謹(jǐn)慎仔細(xì),絕不走失一步。   仰首望去,暗藍(lán)色的蒼穹,已現(xiàn)出一彎淡白色的月痕。   霧氣彌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漸漸不能分辨道路。   鐵中棠仰天嘆息一聲在泥澤中坐了下來,他已實在無法支持,當(dāng)真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突聽一陣風(fēng)聲,自身后掠來,水靈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發(fā)輕輕扶起了他的身子。   剎那之間,鐵中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靈光搖了搖頭,鐵中棠只得頓住話聲。   在山窮水盡之時,遇著一個幫助自己的人,那時他心中的情緒,絕非任何一個沒有身歷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當(dāng)柔情手水柔頌已改變了心意,哪知水靈光竟扶著他走向另一個方向,他忍不住問道:“到哪里去?”   水靈光微微一笑,伸手蓋起了他的眼睛,輕輕唱道:“我讓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卻永遠(yuǎn)也想不到,我現(xiàn)在帶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時此刻,鐵中棠只覺這歌聲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覺得如以歌聲來代替言語是件愚蠢的事了。   他只覺身子輕飄飄的,只因水靈光已負(fù)擔(dān)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靈光終于輕輕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輕掩著他的眼睛,輕巧的移動著腳步,曼聲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會帶你去個神奇的好地方!”   親切的歌聲,在鐵中棠心中的苦澀里,滲入了一絲甜味,但這一絲淡淡的甜味中,卻又含著一些痛苦。   因為鐵中棠知道在這絕壑之底,荒涼之地,絕不會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覺四下氣息越來越是陰濕,地形也仿佛越來越奇特,到后來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滿洞風(fēng)聲,呼嘯作響。   風(fēng)聲漸漸輕微時,水靈光終于移開了手掌。   但鐵中棠仍然不敢張開眼來,只聽水靈光帶著笑聲唱道:“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這是什么地方?”   鐵中棠雙目一張,心頭不禁驟然為之大驚。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處,竟然全都是人間難見的奇珍異寶,許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滿眼生花。   每個角落里,都堆放著十余株高達(dá)數(shù)尺的珊瑚。   珊瑚枝上,掛滿了一串串紅的瑪瑙、綠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鐵中棠見所未見的寶物。   最遠(yuǎn)的一個角落里,竟有一張錦塌,雖然陳舊,卻極美麗,錦榻旁竟還堆放著十余壇泥封未除的美酒。   剎那之間,鐵中棠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他雙目圓睜,目定口呆,他再也不會想到,在這地獄般的沼澤壑底,竟真的有這樣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靈光眼波中閃動著喜悅而得意的光芒,將鐵中棠輕輕放到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鐵中棠愣了許久,方自長嘆道:“實在有些奇怪!”   水靈光輕輕一笑,忽然轉(zhuǎn)身奔了出去,原來在這寶窖之后,竟還有外洞窟萬籟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隱隱傳來一陣陣悅耳的流水聲。   鐵中棠發(fā)愣的斜倚在錦榻,此時此刻,一切都使他覺得此身如在夢中,自己都難以相信。   但等到他驚詫的情緒平靜之后,他立刻對這所有的情況下了個判斷,當(dāng)下暗暗忖道:“這必定就是水靈光學(xué)武之地。水柔頌必定不準(zhǔn)她女兒學(xué)武,而水靈光也不敢反抗母親,是以不敢將自己學(xué)武之事和這地方說出來。”   但還有些事,卻是鐵中棠永遠(yuǎn)猜測不到的。   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屬?此人是生是死?這些珠寶究竟是從何而來、水靈光究竟是因何因緣來到此地?   心念數(shù)轉(zhuǎn)間,只聽水靈光在那邊的洞窟中曼聲唱道:“你快些閉起眼睛來,還有件事;我要讓你驚奇。”   鐵中棠忍不住立刻閉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動他的事,便是親切的情感,純真的感情。他只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然后是水靈光嬌笑著的聲音:“好啦!”   鐵中棠緩緩張開眼睛,突覺眼前一亮。   滿洞珠光輝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個容光絕代,肌膚勝雪,有如瑩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綴有明珠的宮絹羅衣,在珠光寶氣中,更顯得綽約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煥發(fā),使得鐵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無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滿身泥污的水靈光,但事實卻又令他不能不信。   他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雖然長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一去,光芒更倍覺照人。   鐵中棠呆了半晌,只見水靈光輕輕旋了個身,輕輕道:“比……比起別人,我……我丑不丑?”   鐵中棠長嘆道:“你難道自己不知道?”   水靈光搖了搖頭,道:“我……現(xiàn)在的……的樣子,從來都沒有人看……看過,直……直到今天。”   鐵中棠默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蘭,以空谷幽蘭這四字來形容于她,當(dāng)真再也恰當(dāng)不過。”   抬頭望處,只見水靈光面上滿是幽怨之色。   他終究是個男子,是以無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們?nèi)羰沁B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種心情之苦,怎會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嘆道:“美……”   水靈光面上忽然飛起了一片欣喜的笑容,舉起雙臂,又輕輕轉(zhuǎn)了個身,嬌笑道:“我真的美?”   鐵中棠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自然是真的!”   水靈光嬌笑著撲到鐵中棠身上,道:“謝謝你,你真好!”這句話說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還有口吃之病?   鐵中棠心頭一動,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靈光呆了一呆,睜大著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緊張,立刻又口吃起來。   鐵中棠嘆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沒有畏懼,不再緊張,我確信你的毛病必定會好的!”   水靈光嫣然一笑在榻邊坐了下來,垂首半晌,忽然長嘆道:“娘若……能……能看……我這樣子,就……就好了。”   鐵中棠道:“你為何不愿被她看到?這里究竟是什么人的地方?”   水靈光輕輕嘆息一聲,甜美的笑容,立刻籠上一層淡淡的悲哀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個明月如水的晚上……”   鐵中棠打斷了她的歌聲:“我要你將這段事說出來告訴我,不要唱,好么?”   “我……我說……說得不……不好。”   “慢些說,不要怕,沒有人會笑你的。”   水靈光抬起眼,只見鐵中棠目中充滿了了解與鼓勵,這種眼色,使得她心中漸漸有了自信。   ——只有別人的鼓勵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藥。   于是她開始敘說這神奇的故事。   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調(diào),幼時極不健康,腦筋在母體中便受了震蕩,一直到七、八歲時還不能說話。   水柔頌滿心都是對盛大娘的仇恨,對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會愛護(hù)。她不但恨盛大娘,恨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個人類。   在冷漠、艱苦與仇恨中長大的水靈光,從小便學(xué)會了忍受孤獨(dú),她常常去尋找最冷僻與最陰森的地方去獨(dú)自流淚。那時她才七歲,就在這時,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獨(dú)自藏在枯藤掩蓋下的洞窟中哭泣,卻不知正有一雙如閃電般的眼睛在偷偷望著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這小小的避難處來哭泣時,這雙眼睛總會在暗處望著她,直到一天,她赫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殘廢的老人已在她面前。   這老人右腿已齊根鋸斷,左腿已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殘廢,全身只剩下一只左手仍然健全。   他形容雖然可怖,態(tài)度卻很慈藹,于是水靈光便漸漸消失異懼之心,反對這殘廢的老人憐憫起來。   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時間來陪伴這殘廢的老人,十幾天后,這老人才將她帶到這神奇的寶窖中來。   她遵從這老人的命令,永遠(yuǎn)沒有將這一段事告訴她母親,只因這老人對她是那么慈愛。   他盡心的傳授她武功和知識,也教她識字,她母親嚴(yán)格的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卻在這里獲得了補(bǔ)償。   只是她生怕被母親發(fā)現(xiàn),是以絕不敢用這里的清水洗滌身子——這里的水源富足,但食物仍是貧乏的。   三年多之后,這殘廢的老人終于結(jié)束了他痛苦的生命,臨死前,他仿佛有許多話要對她說。   但是他卻只說出半句話。   “災(zāi)禍之箱里,是我的……”便斷氣而死。   他死時的痛苦和遺憾,水靈光年紀(jì)雖小,但也看得出來,她知道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滿痛苦與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卻始終未曾向她說出——也許他認(rèn)為她年紀(jì)還小,要等她長大些再告訴她,但是他自己卻等不及了。   說完了這段話,水靈光已是淚痕滿面。   鐵中棠面色沉肅,垂首沉思,良久良久,沉聲問:“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我……我不知!”   “那‘災(zāi)禍之箱’四字又是什么意思?你當(dāng)然也不會知道的。”   想不到水靈光展顏一笑,居然說:“我知道!”   她輕盈的飛身而出,片刻后便捧來兩口小小的箱子,高約一尺,兩尺見方,像是女子的梳妝匣。   兩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樣,裝飾顏色卻大不相同。   其中一口,滿綴著碧綠的翡翠、鮮紅的寶石,以及奪目的明珠,閃閃的發(fā)著絢爛的光彩。   另一口箱子,卻是黝黑色的,箱上沒有任何裝飾,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卻沉重異常。   水靈光將這兩口箱子輕輕放到錦榻上,立刻打開了那滿口綴著珍寶的箱子,鐵中棠忍不住問:“這就是災(zāi)禍之箱么?”。   水靈光搖了搖頭:“七色寶石發(fā)彩光,這是幸運(yùn)之寶箱。”   箱子里放著幾本絹書,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幾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參果。   他知道這些絹書與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與靈藥,那千年參果更是并世難尋的寶物。   但是他對那口漆黑的箱子,卻更充滿了神秘的好奇,他斷定這箱子里必定隱藏著那殘廢老人一生的秘密。   “這一定就是災(zāi)禍之箱了!”   他想打開這漆黑而神秘的箱子,水靈光卻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動……動不得的!”   “這箱子難道從未曾打開過么?”   “洞中珍寶俱可動,唯有此箱莫試嘗,此箱一開災(zāi)禍降,你我誰也不能當(dāng),整整十三年過去,我從未開過此寶箱。”   她面色驚惶,歌聲更是慎重異常。   鐵中棠只得縮回手掌,她才展顏而笑。   “幸運(yùn)箱中有靈藥,可治人間百般傷,千年參果更神妙,益神補(bǔ)氣是奇效,你趕緊服下去,傷病便無妨!”   鐵中棠還沒有推辭,水靈光己掩住他的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鐵中棠再也不愿拒絕。   于是她便為鐵中棠洗滌了傷口,服下靈藥,又將那一只千年參果搗碎成漿,強(qiáng)迫鐵中棠服下。   鐵中棠很快就沉沉睡去,水靈光立在榻邊呆呆看著他,忽然俯下身子,在他頰上輕輕一吻。   然后又換過那件襤褸破爛的麻衣,在身上涂滿污泥,帶著滿足的笑容走了。   鐵中棠一覺醒來時,水靈光已不在他的身邊,他只覺全身振奮,精神滿足,宛如換了一個人似的。   那災(zāi)禍之箱已被取走,幸運(yùn)之箱卻仍留在錦榻上,箱蓋中夾著一片白紗,上面用焦木寫著:   “你已睡了兩日兩夜,我也為你換過藥了,現(xiàn)在我去侍候娘,你醒來如覺無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書。”   字跡雖不甚美,但卻一筆不茍,每筆每劃之中,看來都仿佛注滿了她濃濃的關(guān)切與情意。   情意是如此真實,字跡是如此真實,四下的珍寶,也依然真實的發(fā)著光,但鐵中棠卻覺自己如在夢中。   在重重危難九死一生的流血與驚險之后,接著而來的竟全都是常人夢寐難求之物——秘笈、靈藥、美人、財富。   生命的變遷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嘆息,不知道上蒼對他今后的生命將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冊絹書,在珠光下翻閱著,前面記載的,自然都是些內(nèi)家正宗淺易的入門功夫。   但是他越看越心驚,看到后來,竟不覺汗流泱背。   這絹書上記載的武功,赫然竟與大旗門傳授的武功道路完全一樣,只是更為精妙而已。   許多種他平日練功時遇著的疑難之處,即使他師父也不能解釋,然而在這里卻有了答案。   “莫非那殘廢的老人與我大旗門有什么淵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門中的前輩先人?”   他雖然想起師父們曾經(jīng)說過,大旗門曾經(jīng)稱雄武林時,有極大的珍寶財富遺留在中原。   但是大旗門被仇家所害時,當(dāng)時的掌門人以及執(zhí)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凈凈。這宗財富所在之地,便成了個極大的秘密,數(shù)十年來,大旗門弟子一直在不斷尋找,但卻始終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師父曾經(jīng)對他說過“你爹爹絕代奇才,曾經(jīng)說起他已將這寶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他也不幸被害死!”   這些想法,在鐵中棠心頭閃過,他只覺熱血奔騰,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躍下,要去尋找那災(zāi)禍之箱。   他深信這精秘的箱子里,必定有為他解釋所有秘蜜的答案,縱有任何災(zāi)禍發(fā)生,他也要看上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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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7-11-18 09:08:19 | 只看該作者
發(fā)了幾篇古龍的《大旗英雄傳》
但是好象沒什么反映
可能大家對這類的東西不感興趣
所以就沒有繼續(xù)發(fā)
想知道大家需要什么東東
我想辦法傳上來
3#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3:49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鐵血好男兒

  “紫心劍客”盛存孝,跟蹤而去,司徒笑道:“這小子身受重傷,小弟已盡可應(yīng)付,白兄還是追敵去吧。”
  “三手俠”白星武目光一閃,騰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云錚力已將竭,竟抵擋不住。司徒笑沉聲道:“你若肯說出他們所去之地,我便饒你一命!”原來他存下私心,想先問出“大旗門”逃生的方向,然后便可以在盛、冷等人之間,建立自己權(quán)勢,是以逼著別人都去追敵。
  云錚血汗橫流,狂笑道:“少爺早已存心死在這里,你難道不知道么?”一足踢向司徒笑胯下。
  司徒笑道:“你雙臂都已不能運(yùn)轉(zhuǎn),依我看還是……”語聲未了,突然一團(tuán)烈火,凌空飛來,火勢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心頭一凜,閃身飛避。
  哪知這團(tuán)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迎著他的身子,飛撲而來,司徒笑驚呼一聲,身上已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撲倒地上,連滾數(shù)滾,這其間,火焰后突然飛出一條人影,一把抱起了云錚,飛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滾熄火焰,一躍而起時,面前已不見云錚的人影,只剩下那團(tuán)烈火在燃燒,竟然是一張桌子。
  原來鐵中棠掠入云房,便立刻抄起一張起火的桌子,他不顧掌心被火焰燒得吱吱作響,騰身飛掠而出,撲向司徒笑。司徒笑閃身一避,他將火桌擲出,乘勢抱起云錚,越過起火的云房,奔向寺外。
  只見寺外陰影中,人影一陣閃動,弓弦一陣輕響,三個低沉的口音,厲聲叱道:“什么人?”
  鐵中棠想也不想,應(yīng)道:“并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鐵中棠身子已自他們之間穿過,飛奔而去。他僥幸憑著一句暗號,脫出重圍,但卻不禁流下一頭冷汗。俯首望去,云錚滿面蒼白,雙目圓睜,眼珠瞬也不瞬。鐵中棠驚呼一聲:“三弟!”云錚亦無反應(yīng)。他真力枯竭,失血過多,此刻竟已暈迷不醒。
  鐵中棠緊皺雙眉,腳步不停,向荒山中飛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覺體力也漸漸不支,每舉一步,腳下都仿佛帶有千鈞重物。他喘了幾口氣,在黑暗處尋了個洞穴,將云錚放了下來,只覺自己口干舌燥渾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燒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膚,更已被燒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傳到心底。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無暇顧及自己的火傷,先扶起云錚的身子,撕下一塊衣角,為他擦拭鮮血汗水。
  只見云錚身后一道傷痕,深達(dá)寸許,由肩頭直達(dá)背脊,凝睛望去,幾乎已可見到血肉間的白骨。另一道傷痕雖淺,但傷痕卻在心腹之上,其勢更險。
  鐵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氣,噗的坐到地上。他知道如此嚴(yán)重的傷勢,若不立刻施救,云錚的性命,必是十九無望。但此時此地,非但沒有傷藥,甚至連洗滌傷口的清水都沒有,除非他能脅生雙翅,飛出荒山,否則只有眼見云錚因傷重而死在這里。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云錚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風(fēng)荒草,滿山凄涼。
  鐵中棠體力雖已不支,但精神卻極旺盛,意志也更堅定,暗忖道:“他們見我逃脫,不知又有何步驟?”
  ******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見了云錚,心中又驚又惱。
  火光中只見一條人影如風(fēng)掠來,冷冷道:“四下俱無敵蹤,幸好還有個云家的后代被司徒兄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楓。原來他方才早已見到鐵中棠抱著云錚逃去,但是他卻故意伏身不動,只是在暗中冷笑忖道:“司徒笑呀司徒笑,你處處俱要逞能,這一次老夫看看你該如何說話?”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見到司徒笑鋒芒畢露,口中雖不言,心中卻甚是惱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楓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鐵、云兩人一時無法逃脫,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個大斤斗,也好叫他日后莫再逞強(qiáng),哪知事情轉(zhuǎn)變,大出他之意料,鐵、云兩人竟自埋伏中脫走。
  他大驚之下,心念數(shù)轉(zhuǎn),索性裝作毫不知情,飛身而出,司徒笑果然被他兩句話說得面頰一紅,無言可答。
  冷一楓目光轉(zhuǎn)處,故作驚惶,失聲道:“那廝何處去了?”
  司徒笑長嘆一聲道:“逃走了!”
  冷一楓變色道:“司徒兄,那廝一個后生小輩,竟能在司徒笑兄手下逃脫,實令小弟有些不解!”
  司徒笑怒道:“冷兄如此說話,難道還以為小弟是故意放他逃去的么?”心思一轉(zhuǎn),突又冷笑道:“幸好四面都有寒楓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輕輕兩句話,又將重?fù)?dān)移到冷一楓肩上。
  冷一楓呆了一呆,只見兩個緊衣漢子自寺外飛奔而來,道:“方才有兩個少年走了,不知是什么人?”
  。
  司徒笑身子一震,怒道:“你們莫非都是死人,怎會放他們走的?你可知道他兩人便是大旗門下!”
  那漢子也吃了一驚,惶聲道:“他們說出暗號,小的不敢攔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道:“追!”
  冷一楓道:“那‘五福’兩字的暗語,本是司徒兄想出來的,卻不知大旗弟子怎會知道?”
  司徒笑面色鐵青。只見盛大娘等人也已空手而回,見狀自也驚怒交集,冷言冷語,群攻司徒笑。
  “三手俠”白星武突地一笑道:“只要知道他們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將他們捉回!”
  盛大娘冷笑道:“這么多人圍住他們,都會讓他們逃跑,再去追時,只怕更追不到了!”
  白星武道:“不然,此刻那姓云的已連受我兩次重創(chuàng),是否能夠活命,已難以預(yù)料,救他的人必定要為他療傷,必定不會在荒山中停留。”
  冷一楓道:“他身上若帶了傷藥,又當(dāng)怎地?”
  白星武道:“若有傷藥,先得用清水洗滌傷口。深夜之中,在荒山里尋找他兩人雖然不易,但我們只要尋著水源,在水源四下,布下埋伏,專等他們前來,還怕他們飛上天去么?”
  盛大娘喜道:“不錯不錯……”
  白星武微微一笑,接道:“他們狼狽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專尋那陰暗之處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這樣雙管齊下,前后夾擊,那二人除非脅生雙翅,否則……嘿嘿,是再也逃不脫的了。”
  冷一楓望了司徒笑一眼,冷笑道:“白兄之計,果然大妙,看來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轉(zhuǎn)贈白兄了。”
  白星武笑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遲,快!莫再多說了!”當(dāng)先飛奔而出。司徒笑心念數(shù)轉(zhuǎn),亦隨之而去。
  眾人來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兩側(cè)伏下暗樁,白星武等人,便在暗處四下搜索。司徒笑轉(zhuǎn)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背著一個重傷的人,奔行在這荒山之中,又該如何逃脫別人的追蹤?”
  鐵中棠身形已大是遲緩,但奔行時卻不敢發(fā)出半點(diǎn)聲息,選那最荒涼陰暗之處,伏身而行。寒冷蕭索的秋風(fēng)中,突聽一陣陣流水聲,自林中傳來。水聲潺潺,細(xì)碎而輕柔,聽在鐵中棠耳里,更有如仙樂一般,當(dāng)下精神一振,循著水聲走去。只聽水聲越來越近,他只要再走幾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鐵中棠突地暗道一聲:“不好!”
  他驟然停下了腳步,暗暗忖道:“我若是他們,要追蹤兩個疲勞重傷的人,必定在水源四下先設(shè)下埋伏。”一念至此,那悅耳的水聲,就變成誘人的麻藥。
  鐵中棠咬一咬牙,再也不去聽它,轉(zhuǎn)了個方向,摘下幾片樹葉,放到嘴里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聲仍然一陣陣不絕傳來,使得他只覺自己的咽喉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燒一般。他咬緊牙關(guān),立下決心,憑著一股堅韌不拔的毅力,抗拒著這巨大的誘惑,這常人不能忍耐的誘惑,竟被他堅強(qiáng)的決心所戰(zhàn)勝。
  此刻暗林中,已有兩條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而來,這兩人正是三手俠白星武與寒楓堡主冷一楓。
  秋風(fēng)滿林,木葉蕭蕭,地形更加陰暗。
  鐵中棠突又暗道一聲:“不好!我若是追蹤之人,必定先要在陰暗之處搜索,我豈可落入別人算中?”
  心念閃處,轉(zhuǎn)目四望,只見一條寬約三尺的山道,蜿蜒通向山下,道路雖崎嶇,但卻已是正常山路。
  鐵中棠忖道:“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險行事,專尋別人意料難及之處行去,或許還能逃脫。這山路甚是明顯,別人決不會相信我敢自這條路上逃走……”當(dāng)下再不遲疑,轉(zhuǎn)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險的情勢,逼得他發(fā)揮了人類最高的智慧,走人了別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別人意料難及之事。
  他一路飛奔,山路上果然無人攔阻。
  他不禁暗中松了口氣,喃喃道:“三弟,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夠逃脫,你的傷勢必定還有救的。”
  。
  云錚雖仍然暈迷不醒,但卻已有了活命的希望,鐵中棠望著他蒼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云錚。為了云錚的魯莽沖動,他兩人幾乎一齊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卻毫無埋怨之意。只要云錚能得以活命,他縱然犧牲更大,卻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手一拭額上汗珠,突地,山道旁駭然傳出一聲冷笑,道:“好一個狡黠的少年人!”
  鐵中棠心頭一震,倒退三步。
  只見暗林中人影一閃,落日場主司徒笑悠然行出,笑道:“只可惜你的對手中,還有一個司徒笑。”
  鐵中棠黯然一嘆,道:“你要怎樣?”
  司徒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落入他們算中,必定要反道而行。此刻仍;已力竭,你伙伴更已重傷,無論要怎樣,全都得看我的了。”面色一沉,滿聚殺氣,一步步逼了過來。
  鐵中棠心念一轉(zhuǎn),突地大聲道:“且慢!”
  司徒笑冷冷笑道:“你還要等什么?”
  鐵中棠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逼我?”
  司徒笑道:“你我雖然無冤無仇,但誰教你身為大旗門的弟子?誰教你要拜在云老兒的門下?”
  鐵中棠大聲道:“誰說我是大旗門弟子?我兩人早已被大旗門逐出門墻,你殺了我們,又算得什么?”
  司徒笑怔了一怔,冷笑道:“你花言巧語,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司徒笑!”又自向前邁了一步。
  鐵中棠道:“你若動手殺我,不但師出無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門的心愿,日后他們說將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為大旗門清除了門下棄徒。”
  司徒笑腳步一頓,沉吟道:“我若不殺你又當(dāng)如何?”
  鐵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后我便可帶你去尋出大旗門的下落,那時不但你吐氣揚(yáng)眉,我也出了口冤氣。”
  這一句話,恰巧說到司徒笑心里。
  他面上雖仍不動聲色,但心中已是躍躍欲動,轉(zhuǎn)念道:“你若要我罷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門下。”
  鐵中棠咬了咬牙,暗忖道:“他此舉乃是試我之誠意。昔年韓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踐遭洗馬之侮而雪恥復(fù)國,我若要留下性命,報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了什么?”
  他輕輕放下了云錚,道:“你說話可是真的?”
  司徒笑忖道:“他此刻若真的拜倒,顯見此人已無廉恥,說不定真的已被‘大旗門’逐出了門墻……”
  一念至此,沉聲道:“合則兩利,分則兩敗,我為何要騙你。”
  鐵中棠直覺胸中的悲憤之氣,幾乎已將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卻仍毫不動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還有他呢?”
  鐵中棠道:“他此刻暈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后……”
  話聲未了,突聽云錚顫聲道:“無恥的奴才,你……你以為我沒有看到么?我生為大旗門人,死為大旗門鬼,你……”話聲突頓,又自暈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聽到了鐵中棠的話,看到了鐵中棠拜倒。
  鐵中棠滿腔悲憤冤屈,無法傾說,但是他已立下決心,忍辱負(fù)重,無論受怎樣的罪,無論背負(fù)怎樣的惡名,也要救下云錚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復(fù)仇雪恥那一日的來臨。
  司徒笑面色一沉,冷冷道:“這算做什么?”
  鐵中棠道:“他……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目光一轉(zhuǎn),厲聲道:“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動手將他擊斃,否則我還是難以相信。”
  他使的這絕戶之計,當(dāng)真毒辣已極,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從未被人騙倒,此刻掌上早已滿注真力,只要鐵中棠稍有遲疑,他便要將鐵中棠一掌擊斃。
  哪知鐵中棠卻毫不遲疑,霍然轉(zhuǎn)過身子,面向云錚,厲聲道:“大旗門對你早已恩義斷絕?你竟然還要效忠于他,你既然如此執(zhí)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緩緩舉起手掌,向云錚當(dāng)頭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確定這少年已被他收服。他無意間收服了這樣一條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我收服了這樣一條臂膀,再尋出大旗門的下落,還怕冷一楓、盛大娘等人,不乖乖地聽命于我!”心念轉(zhuǎn)處,只見鐵中棠的手掌,已將拍上云錚頭頂。
  剎那間,鐵中棠突地縱身一躍,雙肘后撞,一雙肘拳,砰的擊在司徒笑胸膛上,右足后踢,將司徒笑踢得飛了起來。
  鐵中棠暗算得手,頭也不回,抱起云錚的身子,如飛逃去,在秋風(fēng)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暈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于受騙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鐵中棠卻先以名利打動了他的欲望,再以言語行動堅定了他的信心。
  于是司徒笑滿心得意,再無懷疑,便被鐵中棠一擊而中——人們?nèi)羰翘^得意時,必定疏于防護(hù)自己。
  但是,堅毅機(jī)智的鐵中棠,在這驚惶、忙亂的一剎間,也不禁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沒有沿著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別人的羅網(wǎng)。
  林中陰森黝黑而又潮濕,他飛奔了一段路途,突地心念一跳,大驚忖道:“不好!”方待轉(zhuǎn)身奔回,只聽樹葉一響,三枝利箭,嗖的飛起。
  鐵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竄出,隨手抓了塊泥土,向左邊擲了過去,自己卻向右邊飛掠而出。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轉(zhuǎn),只見一株大樹,枝葉濃密,正是絕妙的藏身之地,當(dāng)下再不遲疑,一躍而上。他不但機(jī)警多智,而且頭腦更是十分冷靜,對事情分析之清,判斷之快,端的無與倫比。他剛在枝葉中藏起身子,樹下已有衣袂帶風(fēng)之聲掠來。他若是稍遲一步,立時便要被人撞見。飛掠而來的兩條人影,正是冷一楓與白星武。
  冷一楓目光四下搜索一眼,沉聲道:“明明看他自這個方向逃出,怎的卻又突然沒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腳步,冷笑道:“這廝雖然手快腳快,難道還會上天人地不成?怎會突地不見,只怕冷兄看錯了。”
  冷一楓怒道:“老夫怎會……”
  話聲未了,突見白星武向他使了個眼色,道:“小弟方才聽得左面有響動之聲,你我還是到那邊看一看的好。”
  冷一楓立刻改口道:“不錯,只怕他們到那邊去了。”兩人一齊轉(zhuǎn)動身子,回頭縱去。
  樹梢上的鐵中棠,不禁松了口氣,暗幸自己又逃脫一關(guān)。哪知他心念方動,突聽兩聲大笑,自身后傳來。
  “三手俠”白星武發(fā)笑道:“我當(dāng)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來你只不過是躲在樹上而已。”長笑聲中,他已飛身掠上大樹,仙人掌掃開了枝葉,挾著銳風(fēng),直擊鐵中棠肩頭后背。
  鐵中棠大驚之下,不敢還手,嗖的躍下大樹。
  冷一楓早已等在樹下,冷笑道:“你還想逃么?”雙拳交錯,夾擊而至,分擊鐵中棠和他懷抱中的云錚。
  鐵中棠左手抱著云錚,擰身錯步,飛起一腿,直踢冷一楓脅下,攻的正是冷一楓必救之處。
  冷一楓撤掌護(hù)身,下切鐵中棠足脛,“三手俠”白星武也飛身而下,兵刃帶風(fēng),橫掃鐵中棠腰股。
  他懷抱一人,前后被擊,當(dāng)真是危險已極。
  他縱然躲過了這一招,但冷一楓、白星武兩人的后著,立刻連綿而至,他赤手單拳,怎能抵?jǐn)常烤驮谶@生死存亡系于一線的剎那之間,他突地大喝一聲,和身撲向冷一楓,一頭撞向冷一楓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這一招大大出了常軌。
  冷一楓縱是經(jīng)驗豐富,身手老到,卻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招式,一驚之下,閃身避過,反手一掌掃在鐵中棠肩頭上。
  鐵中棠咬緊牙關(guān),乘勢向前沖了出去,“三手俠”白星武冷笑道:“哪里逃!”肩頭一聳,正待追出。
  鐵中棠突地回過頭來,厲喝道:“著!”冷一楓、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齊地擰身閃開。
  哪知鐵中棠這一著卻是虛招,冷一楓、白星武觀望半晌,連暗器的風(fēng)聲都聽不到半點(diǎn),鐵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這些計謀,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淺薄的花樣,但卻偏偏能將這些江湖好手騙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
  冷一楓跺了跺腳,恨聲道:“又中了這廝一計!”
  白星武冷笑道:“這林中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他逃得掉么?”
  冷一楓恨聲道:“我也明知這廝逃不掉的,恨就恨在這廝竟以一些頑童伎倆,騙過了老夫!”
  白星武道:“這正是他狡滑之處,明知我們早已將這些頑童伎倆忘卻,是以專用它來對付我們。”
  冷一楓道:“此人留在世上,終是禍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劍、滿袋天女針等著他哩!”
  兩人說話之間,鐵中棠已逃出數(shù)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飛奔,伏下腰身,步步為營,緩緩向前移動。
  他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只要前面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立刻轉(zhuǎn)變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滿身火傷外,肩頭又中了一掌,已幾乎完全不能和人動手。這樣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數(shù)十丈,還未遇到阻攔。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脫出暗林,突聽頭頂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絆倒了!”
  鐵中棠心頭一凜,不敢仰視,嗖的向前竄出。
  只聽頭頂上風(fēng)聲響動,兩條人影,飛躍而下,一前一后,擋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與盛存孝。
  盛存孝手橫長劍,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滿面,還未開口,突見鐵中棠苦苦嘆了口氣,道:“好極了!”長嘆聲中,他竟坐了下去,看來竟仿佛是突然見到親人和援手,是以坐下來休息一陣的樣子。
  盛大娘冷笑道:“好什么?你見到老娘還好么?”
  鐵中棠嘆了口氣,道:“我苦苦尋找兩位,此刻才找著,總算是蒼天有眼,沒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大奇,忍不住厲聲問道:“找老娘做什么?”
  鐵中棠指了指懷中的云錚,道:“兩位看見了么?我辛辛苦苦地殺死了他,送到這里,兩位總該賞我些什么才是,否則我當(dāng)真有些冤枉了。”
  他說得活靈活現(xiàn),盛大娘竟半信半疑起來,凝神打量了他幾眼,又看了看云錚,只道云錚真的死了,不禁厲聲道:“你是什么人?”
  她其實明明見過鐵中棠,但此刻又有些懷疑起來。盛存孝皺眉忖道:“娘當(dāng)真老了,怎的變得如此糊涂!”他生性不喜多話,只是手持長劍,凝注著鐵中棠。
  鐵中棠道:“哎喲,大娘你怎么不認(rèn)得我了?想當(dāng)年我小的時候,就……”突然彎下腰去,大聲呼痛。
  盛大娘道:“什么事?”
  鐵中棠顫聲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厲聲道:“少在老娘面前作怪,老娘不會上你的當(dāng)?shù)模 弊炖镫m然這樣說,仍忍不住想要看一看究竟有沒有暗器。
  鐵中棠眼角偷窺,只見她已緩緩俯下身來,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還是上了我的當(dāng)了!”
  他突地?fù)P手?jǐn)S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彈了起來,雙足連環(huán)飛起,踢向盛大娘面門。
  盛大娘雙眼一閃,身形后退,大呼道:“孝兒,莫放他逃了!”她肩頭卻已被鐵中棠掃中。
  盛存孝雖然明知其中有詐,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驚,微微一呆后,方自刺出一劍,劍勢如虹,急快絕倫。
  鐵中棠大聲道:“長劍不斬徒手之人,你要?dú)⒕蛠須桑 闭箘由硇危蜃筇尤ァJ⒋嫘莨灰淮欤瑑H僅在鐵中棠后背劃破一條血口,便頓住腳步,暗暗嘆道:“我憐你是條漢子,快走吧,莫要被別人追著了!”他心中動了憐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鐵中棠一條生路。
  盛大娘雙目一時睜不開來,但仍然揚(yáng)手灑出一把銀針,但見銀芒閃閃,直追鐵中棠,仿佛自己長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這暗器已有數(shù)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聽風(fēng)辨位,而且可將暗器隨意指揮,看來若有靈性。這道理全在她手勁控制之妙,絕不和“身劍合一,馭空御劍,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這種武林神話一樣。
  鐵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十?dāng)?shù)步,突覺腿股一麻,竟連中了三枝細(xì)如銀絲般的“天女針”!一陣透心徹骨的痛苦,使得他腳步踉蹌,幾乎無法舉步,但他卻放了心事,知道針上無毒。只因針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會疼痛。原來盛大娘為了要想生擒敵人,再加凌辱,是以取在掌中備用的,乃是無毒之針。
  鐵中棠長長吐了口氣,反手一擊在中針的傷處之上,傷口中的銀針,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兩指一挾,將銀針挾了出來,忍住疼痛,飛奔而去。此刻他行動更是謹(jǐn)慎,尋了數(shù)塊干泥,捏在手上,每走十?dāng)?shù)步,便向兩側(cè)擲出一塊泥土,作為誘敵之用,直到他擲出第五塊干泥時,暗處樹梢,果然發(fā)出了一陣暴雨聲。鐵中棠身子一閃,緊貼在樹杈上。
  只見十?dāng)?shù)枝弩箭,自樹梢破空飛下,齊地射向那干泥落下之處。鐵中棠牙關(guān)緊咬,將最后一塊干泥,全力擲出,只聽樹梢上輕叱道:“點(diǎn)子往那邊去了!”四條人影,嗖的躍下,齊地向那邊追去。
  鐵中棠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向另一方向掠出。他雖然屢次都以機(jī)智騙過了強(qiáng)敵,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逃到何處。
  哪知這一路上,都沒有埋伏,鐵中棠暗嘆忖道:“今日我若能逃脫,必定是老天爺相助,否則……”
  一念還未轉(zhuǎn)完,突聽一聲輕叱:“站住!”
  鐵中棠心頭一凜,擰身向左奔去,只見左面一株樹后,露出了一柄長弓,箭已上弦,引滿待發(fā)。
  他滿身重傷,不敢硬闖,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樹后,已緩步走出一條大漢,冷冷道:“哪里走?”
  鐵中棠雙目一閉,轉(zhuǎn)身向正中沖了過去,只聽迎面一株樹上,厲聲道:“這里也走不了的!”
  話聲未了,樹上已躍下一條勁裝大漢,手持長刀,滿面冷笑,鐵中棠暗嘆一聲:“罷了!”
  轉(zhuǎn)目四望,但見前、后、左、右,已被四條大漢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人手持長刀,另三人手里都拿著長箭硬弓。
  鐵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氣力充沛時,這四條大漢,他哪里還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滿身傷痕,懷里還抱著傷重暈迷的云錚,便是個普通壯漢,也能一拳將他擊倒。何況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矯健,尤其那持刀大漢,目光炯炯,輕功不弱,看來還仿佛是個武林好手。
  剎那之間,他但覺萬念俱灰,信心頓失,暗暗嘆道:“師傅,弟子愧不能為你老人家保全師弟的性命,只有化為厲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復(fù)仇了!”當(dāng)下立定腳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見那四條大漢,已一步步逼了過來,他四人還怕鐵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是一片凝重之色。
  鐵中棠仰天大笑道:“緊張什么?只管放大腳步過來便是,你鐵家少爺索性成全了你們,決不動手!”
  那持刀漢子面色微變,突地呆了半晌,方自冷笑道:“姓鐵的,你死到臨頭,還要逞兇么?”
  鐵中棠大笑道:“死是什么滋味,你鐵家少爺早想嘗一嘗了,只管放膽過來,看鐵少爺可會皺一皺眉頭!”
  持刀大漢冷笑一聲,揮手道:“將這廝生擒,莫要傷了他性命,堡主還要審問于他,知道了嗎?”
  這持刀大漢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條漢子齊地應(yīng)了一聲,撤箭收弓,大步奔來,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間滿是緊張戒備之色。
  鐵中棠昂然卓立,面帶笑容,心中卻甚是酸楚!
  只因他師恩未報,大仇未復(fù),實是不能死的,但等到了除了死亡別無選擇之途時,他卻仍有含笑面對死亡的豪氣。
  那持刀大漢右手緊握刀柄,左掌也似手滿扣著一把暗器,面上卻已不禁現(xiàn)出了激動難安之色。
  直到那三條大漢俱已走到鐵中棠身側(cè),他突地輕叱一聲:“慢著!”一個箭步,急竄而來。
  三條大漢方自一愕,持刀人右掌一揚(yáng),長刀已砍到左面一條大漢的頭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漢的胸膛。
  另一條大漢大驚之下,一拳擊中了鐵中棠的背脊,直將鐵中棠打得斜斜沖出數(shù)步,撲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厲叱一聲,刀光閃處,急砍那大漢肩頸。
  那大漢閃身避過,驚呼道:“你……你瘋了么!”
  語聲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電光一般,將那大漢團(tuán)團(tuán)圍住,那大漢心膽皆喪,狂呼一聲,轉(zhuǎn)身向后奔出。
  持刀人滿面殺機(jī),也不追趕,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地全力擲出了掌中長刀,去勢如驚虹、如閃電,“噗”的插入了那大漢的背脊,去勢未竭,直將他釘在一株樹上,慘呼未出,氣絕而死。
  鐵中棠掙扎著坐了起來,懷中仍緊抱著云錚的身子。方才那大漢驚惶之下,擊出一拳,拳勢并不甚重。
  是以鐵中棠此刻仍可掙扎坐起,心中驚奇交集,愣愕地望著那持刀大漢,道:“朋友你……為什么……”
  持刀人拔出長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跡,回首道:“此時此刻,不是說話之處,鐵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鐵中棠道:“你不說清楚,我怎能隨你而走?”
  持刀人長嘆一聲,道:“二十年前,鐵公子的先人鐵老前輩,刀下留情,放過了一個少年趙奇剛的性命,那趙奇剛雖是個粗人,但二十年卻從未將這救命大恩忘記,只可惜如今鐵老前輩已仙去了。”他語聲已微微顫抖,但仍極快地接口道:“趙奇剛不能報大恩于鐵老前輩生前,只有為鐵老前輩的后人盡一份心力。前面不遠(yuǎn),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趙奇剛的背上,也好叫趙奇剛報恩于萬一!”
  鐵中棠顫聲道:“趙兄,你……你……”他方自掙扎著站起,語聲未了,又噗的倒了下去。
  趙奇剛面色大變,伸手去扶鐵中棠的肩膀,道:“快,再遲就來不及了!”目光不住搜索,生怕又有追兵趕來。
  鐵中棠緩緩搖了搖頭,慘然笑道:“趙兄,你快將我懷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趙奇剛變色道:“公子你要怎樣?”
  鐵中棠黯然道:“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背負(fù)我兩人一齊逃走。”
  趙奇剛道:“為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鐵中棠截口道:“那樣只是枉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這里,替你們擋住援兵,你們還有逃生之望!”
  趙奇剛跺足道:“公子,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公子你若不走,趙某也只有陪著公子你一齊等在這里!”
  鐵中棠沉聲道:“趙兄,你是條恩怨分明的熱血男兒,怎能定要我做個不仁不義的人?我身受云家大恩,若將他留在這里,自己逃走,豈非變成了禽獸不如的畜牲!趙兄,你若不依我,鐵中棠只有自殺一死!”
  趙奇剛身子一震,呆在當(dāng)?shù)亍?br />   鐵中棠嘆道:“我已將這兄弟性命交托給你,你還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趙奇剛面如死灰,不能動彈,鐵中棠厲聲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
  趙奇剛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這樣的鐵血男兒……好,依你!”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云錚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乳色的晨霧,漸漸彌漫了這凄清的山林。清晨將臨,漫漫的長夜,竟已在人們不知不覺間過去。
  鐵中棠望著趙奇剛的身影在濃霧中即將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個悲哀的微笑;喃喃道:“三弟,永別了!”
  只見趙奇剛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撲的跪倒地上。
  鐵中棠大驚道:“趙兄,你何必如此?”
  趙奇剛吐了口氣,一字字緩緩道:“趙奇剛不是常會屈膝的男子,我這個頭,乃是向一個頂天立地的義氣漢子磕的,絕非只因你乃是鐵老前輩的后人……”他開始雖然語氣沉重,但后來已是聲音哽咽,無法繼續(xù)。
  鐵中棠亦自跪倒,重聲道:“小弟無話可說,只恨直到此時此刻,才認(rèn)識趙兄這樣的朋友!”
  他突地抬起頭來,大聲接道:“趙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趙兄手上,趙兄,你……你快去吧”
  趙奇剛反手一抹淚痕,道:“鐵公子……”
  鐵中棠雙拳一抱,黯然道:“趙兄,別了!”
  趙奇剛輕喝一聲,轉(zhuǎn)身飛奔而去,只聽那悲愴的腳步聲逐漸遠(yuǎn)去,他的身影終于全被濃霧吞沒。
  遠(yuǎn)處,裊裊飄來一陣牧笛聲,凄清單調(diào)的笛聲,使得這秋日的霧中叢林更寒冷,更蕭索!
  鐵中棠盤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與雨水,隨著林間的晨風(fēng),在他膝下輕輕地波動,而他身側(cè)的三具尸首,卻已完全僵木了。
  風(fēng)中又開始傳來叱咤聲,怒喝聲……
  鐵中棠知道仇敵已即將搜尋到這里來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選擇“生存”,他本可將自己的“生存”,建筑在云錚的“死亡”上,但是他輕蔑地?fù)]去“生存”,含笑選擇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沒有那種除了死亡別無選擇時的凄涼。
  他挺起胸膛,暗暗道:“來吧!鐵中棠在此地等著你!”他拾起一張弓,幾枝箭,凝神注目著前方。
  片刻時間,在此時他卻覺得極為漫長。
  只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緩緩傳來,一個輕微的語聲道:“還找個什么,我看那廝滿身重傷,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還好,活著卻慘了!”
  先前那人嘆道:“有時死了的確要比活著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殺了,一了百了,豈非又舒服,又痛快。”
  靜寂的山林中,輕微的語聲也變得十分清晰。
  鐵中棠心頭一凜,暗暗忖道:生難死易,生難死易……鐵中棠,你不能逃避責(zé)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線生機(jī),你都該掙扎奮斗下去。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藉死亡逃避了痛苦與責(zé)任,又有誰知道奮斗求生的決心,遠(yuǎn)比慷慨就死的豪氣還勇敢得多,要困難得多呢?
  但人們往往忽視了這點(diǎn),此所以失敗的烈士,永遠(yuǎn)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也是此理。
  腳步漸近,一人輕道:“趙師傅,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驚動么?堡主吩咐咱們,到這里……”語聲未了,濃霧中突地飛出一枝暗箭,嗖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個漢子驚嘶一聲,轉(zhuǎn)身而逃。
  但是他還未逃出數(shù)步,又是一枝暗箭飛來,射在他背上,他腳步一個踉蹌,撲的倒在地上,又掙扎著站起,狂呼著向前奔去,只因這第二箭力道已弱,雖然一箭命中,卻不能一箭致命。
  鐵中棠聽著慘呼之聲遠(yuǎn)去,立刻拋下了弓箭,剝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脫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尸對換了一件。
  那死尸頭顱已被趙奇剛一刀砍斷,鐵中棠拾起了那顆頭顱,飛快地埋在泥土中。泥地雖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軟,但他仍然為此工作流下了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這剎那之間,只聽衣袂帶風(fēng)聲,腳步奔騰聲,已四下響起,自遠(yuǎn)而近。鐵中棠心念轉(zhuǎn)處,突地暗道一聲“不對!”立刻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臥,別人定必會仔細(xì)查看。他仰天而臥,雖然危險,但卻可在別人疏忽中逃過。
  他若無鐵一般的膽量,又怎能如此冒險?
  剎那間,只聽風(fēng)聲數(shù)響,冷一楓、白星武,已自兩個不同的方向,飛身而入,目光閃電般四下搜索一眼。
  冷一楓跺足大怒道:“又跑了!”
  “三手俠”白星武恨聲道:“他身受數(shù)處重傷,懷里又抱著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楓突地驚叱一聲:“且慢,你看這里!”
  白星武凝目望去,只見一具無頭的黑衣尸身,倒臥在地上,身材竟有幾分和鐵中棠相似。
  兩人對望了一眼,懷疑“這是他么”?兩人同時搖了搖頭,冷一楓沉聲道:“決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語,突地飛起一腳,將一個伏面倒臥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個身,滾出數(shù)步。
  冷一楓微微變色道:“我這堡丁,雖然是個無用又無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忖道:“此人果然心胸狹窄……”口中卻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這尸身是否他裝死扮的,絕無……”
  冷一楓“哼”了一聲,冷冷道:“裝死扮的……嘿嘿,白兄想得也未免太玄虛了些,他若有這種膽量……”他話聲突頓,變色道:“不好,我想起這無頭尸身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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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脂粉陷阱

  白星武心中惱怒,面上卻不動聲色,道:“誰的?”
  冷一楓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長嘆道:“趙奇剛呀趙奇剛,可憐你忠心耿耿,到死時竟尸骨不全。”
  白星武皺眉道:“趙奇剛,可是寒楓堡里,四位教拳師傅中,武功最強(qiáng)的那位趙師傅?”
  冷一楓恨聲道:“定必是那廝將他殺死后,割下他的頭顱,換下他的衣服,想來騙過我們!”
  白星武沉聲道:“不錯,那廝最喜用這些最淺薄的計謀,而且我們已被他騙了多次!”
  冷一楓道:“但這次老夫卻不上他的當(dāng)了,再追!”
  話聲未了,只聽盛大娘遙呼道:“那邊有人么?”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這邊已發(fā)現(xiàn)足跡,逃向林外,你們快過來,諒他身負(fù)重傷,定必逃不遠(yuǎn)的!”
  白星武呼道:“就來了!”轉(zhuǎn)首向冷一楓苦笑一聲,輕輕道:“什么足跡,只不過是她又在那里發(fā)瘋罷了!”
  冷一楓展顏一笑,道:“去看看亦無妨!”
  他聽了白星武嘲罵盛大娘,心中不禁大為舒暢,方才對白星武的惡感,此時立刻便減去了幾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幾人,將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們曝于風(fēng)露之中。”
  冷一楓頷首道:“極是極是。”立刻喚來幾個堡丁箭手,吩咐他們埋葬尸體,輕輕一拍白星武肩頭,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瘋婆娘,竟發(fā)現(xiàn)了什么。”與白星武雙雙縱身而去。他此刻已又完全將白星武當(dāng)作自己人了。但神色不動的白星武,卻完全和他沒有同感。他兩人在這里停留了盞茶時分,誰都沒有向仰面而臥的尸身仔細(xì)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過。
  這正又是人類思慮的弱點(diǎn),當(dāng)人們在情急尋物時,往往都在最隱秘之處尋找,而將最顯眼觸目之處放過。
  屏住呼吸,不敢有絲毫動彈的鐵中棠,此刻卻不禁在心中叫苦:“他們?nèi)袅⒖搪裨嵛遥衷撛跎呛茫俊彼m以無比的機(jī)智和勇氣,逃過了許多殺身的危機(jī),但在一切危機(jī)都仿佛已過去時,他卻又遭遇著一件更危險的難題。
  腳步之聲,甚是雜亂,這雜亂的腳步聲,使得鐵中棠心中更是驚惶。他不能睜開眼睛,只聽一個粗啞的聲音大聲道:“丁老二,還不快些動手,站在那里裝死么?”
  另一個聲音嘆著氣道:“累了這大半天,我實在連腳都抬不起了,哪里還有力氣挖洞埋人?”
  那粗啞的聲音道:“不埋又怎么辦?堡主吩咐下來的事,你敢不辦,我可沒有這份膽量。”
  第三個聲音突然響起,道:“我倒有個法子,既省力,又不誤事,不知道你們愿不愿意?”
  丁老二立刻問道:“什么法子?”
  那聲音緩緩道:“離這里不遠(yuǎn),就有一個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們把尸身往下一拋,豈非干凈利落?”
  丁老二立刻大聲道:“好極好極,就這么辦。”
  眾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誰也沒有異議。過了半晌,鐵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來。他生怕別人發(fā)覺他心跳的聲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這一段路想來必定并不甚遠(yuǎn),但在鐵中棠心目中,卻是艱辛而又漫長的,仿佛永無終止。最后,只聽一人道:“到了!”接著,便有一陣擲物出手的風(fēng)聲,和下面?zhèn)魃蟻淼摹芭椤钡囊豁懀锹曇袈爜砭顾剖诌b遠(yuǎn)。
  鐵中棠心頭一凜,暗道:“這小坑竟如此之深……”心念一轉(zhuǎn),已聽得有人道:“好弟兄,在下面好好躺著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們倒真有點(diǎn)羨慕你。”鐵中棠暗嘆一聲,身子已被人拋了出去。
  他只覺兩耳滿是風(fēng)聲,顯然下墮之勢甚是迫急。就在這剎那之間,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東西。他此刻根本無法感覺出抓住的是什么東西,但他卻再也不肯放手,只聽“嘩”的一聲,他身子又下墮了一段,然后倏然停了下來。
  良久良久,他才敢睜開眼睛,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著的只是一把山藤,糾結(jié)在山壁上,雖被他扯落下來,卻未斷落。俯首望去,只見下面暗暗沉沉,也見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個晴朗的天氣。
  他不敢移動一下身子,只因他生怕山藤斷落。他只愿在片刻間能恢復(fù)一些氣力,然后再設(shè)法離開。
  經(jīng)過了這許多次間不容發(fā)的危機(jī),他當(dāng)真可說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覺得出奇的平靜,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剎那間,他突覺掌心有如火炙般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卻咬緊牙關(guān),忍住了這無法忍受的痛苦。許多種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過了,他忽然發(fā)覺只要你有決心,世上便沒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輕輕移動一下足尖,找著了一塊可容落足之處,然后,他放開左掌,換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他喘了口氣,方待放開右掌……突聽“咕咚”一響,他腳下突地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墮,接著,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斷落。他的心仿佛已將白喉嚨中跳出來,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懸于他左手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固的山藤上。
  此時此刻,縱然用盡世上所有的詞句,也無法形容他的危險。但是他卻仍然穩(wěn)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亂,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這深不見底的絕壑之下。
  突聽藤草叢中發(fā)出,“嗖”的一響,鐵中棠轉(zhuǎn)眼望去,只見一條滿身逆鱗,粗如茶盞的毒蛇,自藤草叢中竄出,停留在鐵中棠頭側(cè)不及一尺處。蛇目如燈,瞬也不瞬地凝注著鐵中棠的眼睛,紅信閃閃,幾乎已將觸及鐵中棠的面頰。
  鐵中棠只覺滿身顫遍,遍體生寒,額上汗下如注。那一陣陣自蛇口噴出的腥臭之氣,更是令人欲嘔。
  但鐵中棠卻仍然不敢動彈,甚至連目光都不敢眨動一下,任憑額上的冷汗與污泥,順腮而落。要知他若是眨動一下目光,便立刻會將那巨蛇驚動,那么他縱不喪命于蛇吻,也要葬身于絕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發(fā)著一種丑惡的青藍(lán)之色,與鐵中棠的雙目互相瞪視,似乎也有些奇異和驚詫。
  蛇不動,鐵中棠更不敢動。
  汗水、污泥,使得鐵中棠面上出奇地癢而難受,他直到此刻才發(fā)覺,“癢”,竟是一種如此深刻的痛苦——幾乎比火炙還要不可忍受。
  人與蛇,便在這痛苦中僵持著……
  突聽危崖上又傳來一陣人聲:“鐵公子……鐵公子,趙某來遲一步,竟見不著公子你最后一面了!”
  悲愴的語聲,悲愴的句子,一人鐵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趙奇剛來了,他心頭不禁一陣狂喜,幾乎要放聲歡呼起來。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發(fā)出任何響動,免得驚動他對面的巨蛇。
  只聽危崖上的趙奇剛悲聲又道:“鐵公子,你在天英靈,只管放心,我已將云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還有人照顧著他。我完成·了使命,立刻趕回,哪知……哪知卻已來不及。”
  鐵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動,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聲,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來之前,他自己卻必定會先做了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隱隱有痛哭之聲傳宋,突地,一人粗聲厲喝道:“趙奇剛,你在這里!”接著又是一聲慘呼。
  慘呼過后,四下再無聲息。
  鐵中棠暗嘆一聲,暗暗祈禱,希望那聲慘呼,不是趙奇剛發(fā)出來的,希望他能安全地離開這里。
  而鐵中棠自己呢?他卻唯有聽天由命了。
  生與死兩條路,他此刻又變得不能自擇。
  山藤又漸漸松了,青蛇“嘶”地飛起,鐵中棠心頭一寒,蛇已自他頭頂飛過,他緊張的神經(jīng),立刻松弛下來。
  但危機(jī)仍未過去,就在這剎那之間,突有一條長索,自壑底飛起,套住了鐵中棠的身子。
  接著,一聲清叱,道:“下來!”
  鐵中棠大驚之下,卻已無法反抗,身不由主地墜了下去。
  然后,是一陣混亂的昏眩,他只覺眼前一暗,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艱苦的奮斗與掙扎之后,他終于獲得安息。
  ******
  而正在此刻,長久暈迷的云錚,卻已悠悠醒來。
  他只覺全身都已仿佛被撕破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幾乎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睜開眼,發(fā)覺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間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紅日滿窗,但房中卻一無人跡,只聽外面不時傳入一陣陣模糊的人語,還有一陣陣沉重的鐵器相擊之聲,使得四下充滿殺機(jī)。
  云錚心頭一寒,暗暗忖道:“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鐵中棠出賣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準(zhǔn)備刑具,要逼我的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驚憤交集,對鐵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為鐵中棠已出賣了他。他暗中切齒忖道:“鐵中棠呀鐵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脫,我便要發(fā)誓去取你的性命,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將你追到!”心念轉(zhuǎn)動間,只見門前掛著的藍(lán)布門簾一掀,一個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著一雙辮子的少女輕輕走了進(jìn)來。
  她脂粉不施,裝束也十分樸素,但卻掩不住那天生的麗質(zhì),那剪裁極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襯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動人,只是她在面亡,卻帶著一種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了一種她原本應(yīng)有的靈氣——她這美麗的軀殼,總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著一只木盤,幽靈般走了進(jìn)來,盤上的瓷碗中,藥氣騰騰,她輕輕將藥碗捧到云錚面前。
  云錚掙扎著欠起身子,大聲道:“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搖了搖頭,口中也不說話,只是將藥碗一指,那意思顯然是要叫云錚喝下去。
  云錚大怒忖道:“好狠毒的人,他們生怕我傷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將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于我。”
  抬眼望去,那少女目光正冷冷地望著他,眼色中毫無溫暖之意,不禁使云錚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女子必定是仇敵手下。
  他怒喝一聲:“滾出去!誰要吃你的臟藥?”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驚奇,但仍然不言不動。
  云錚怒喝著掙扎而起,一手向那藥碗推去,但是他傷重初醒,哪有絲毫力氣,青衣少女玉手一揮,便將他手掌揮退。
  她手掌乘勢而出,握住了云錚的脖子,將那碗藥強(qiáng)灌了下去。
  云錚不能掙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藥,才待破口大罵,那青衣少女卻已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布簾外也是一問臥室,陳設(shè)雖簡陋卻很干凈,再外面一間房子,顯見是起居之室,走出門外,便是一方極大的院子。院子里爐火熊熊,四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正在打鐵,那鐵器打擊之聲,便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個正在打鐵的中年漢子便回過頭來,道:“他將藥吃下了么?”
  青衣少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中年大漢嘆了口氣,道:“那少年是你義父再三交托給我們的,你必須好生看待人家,不要總是對人這樣冷冷冰冰的樣子,教人家看了還以為你對他有惡意哩!”
  他雖然正在操作粗賤之事,但說話卻甚是沉穩(wěn)有力,神色也頗有威儀,說完了話,鐵錘一揮,又“當(dāng)”的敲了下去。
  另一個少年大漢回頭道:“師傅,你老人家去歇歇不好,這幾件東西又不是太難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動手。”
  中年大漢道:“東西雖不難打,但數(shù)量太多,寒楓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動手,就要誤了人家寒楓堡的事。咱們跟寒楓堡來往了這么多年,可從來沒有一次誤過期限,這樣你趙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錚見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氣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藥,卻已吐不出來了。
  他只得忍下氣,凝神去聽外面的動靜,只聽外面斷續(xù)有語聲傳來:“寒楓堡……追得太急……動手……”
  云錚心頭一震,忖道:“果然不錯,只要我稍一復(fù)元,他們就要動手來追問我的口供了!”
  他開始掙扎著自床上坐起,一面又自含恨忖道:“我死了雖不足惜,但卻萬萬不能受到他們的凌辱,更不能讓他們知道爹爹的去處。還有……鐵中棠,你這叛徒,我死了也要尋著你!”也不知是復(fù)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藥的力量,總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長了不少力氣。
  他掙扎著下了地,才發(fā)覺自己的傷處,都已被仔細(xì)地包扎好了——但他卻決不相信這會是那冷冰冰的少女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為偏激,他不顧一切地沖到窗口,奮身跳了出去,立刻又是一陣骨節(jié)欲散的痛苦。但是他咬緊牙關(guān),極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見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邊,有一條碎石鋪成的道路。
  他掙扎著跑了幾步,便在稻草中倒臥了下來,暗下松了口氣,忖道:“幸好他們以為我傷重難支,必定無法逃走,是以才沒有派人看守著我。這也是蒼天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終未曾冷靜地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楓堡要拷問于他,怎會將他送到這孤零的村落邊緣一家陋屋中來?
  他更不知道,他的性命,是鐵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換來的,趙奇剛抱著他逃出叢林后,便將他送到自己結(jié)義兄弟開設(shè)的鐵鋪中來,只因趙奇剛深知自己這義兄的底細(xì)與脾氣,絕對有能力和膽量來保護(hù)云錚的安全,是以便放心地走了——他惟一的疏忽,便是沒有考慮到云錚的脾氣。
  誰也想不到這小小一個疏忽,會造成多么巨大的風(fēng)波。
  云錚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掙扎著爬到路邊,只見兩匹小馬,拖著一輛精致的馬車,自路上緩緩走了過來。
  在馬車上趕車的,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手里提著一根絲鞭,嘴里在輕輕哼著山歌,神情十分悠閑。
  云錚大喜忖道:“這必定是大宅巨戶中的公子小姐出來游山玩水的,天教他們來到這里,助我逃生……”
  他心念一轉(zhuǎn),立刻奮起全力,躍上道路,擋住了馬車。趕車的少女一勒韁繩,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云錚張開雙臂,沉聲道:“事態(tài)緊急,先容我上車再說,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絕非歹人!”
  趕車的少女冷笑道:“還說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強(qiáng)盜,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話聲未了,車簾后已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朝云錚上下打量了幾眼,嬌聲道:“敏兒,讓他上來!”
  趕車的少女“敏兒”眼珠一轉(zhuǎn),也朝云錚打量了幾眼,面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喃喃道:“長得果然不錯,難怪……”
  但此刻云錚已匆忙地爬進(jìn)了車廂,突地發(fā)覺四下都彌漫著一種醉人的香氣,錦墩珠簾,將車廂布置得精致而又華麗。
  一個滿頭珠翠,發(fā)髻高挽的絕美婦人,斜斜倚在錦墩上,面帶微笑,凝注著狼狽失措的云錚。她笑容是溫柔而嬌美的,一雙眼睛中,更散發(fā)著一種勾魂蕩魄的魔力。那種成熟婦人的風(fēng)韻,最易打動少年的心。
  云錚大是不安,立刻垂下頭去,囁嚅道:“夫人……”
  絕美婦人柔聲道:“我姓溫,還不是夫人。”
  云錚面頰一紅,道:“溫姑娘請恕在下失禮,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車。”
  絕美婦人笑容更是溫柔,輕輕道:“沒關(guān)系,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對江湖游俠卻一向羨慕得很,何況你……”
  她以一個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溫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話,側(cè)首道:“敏兒,走慢些,云公子傷重,受不得顛震的。”
  云錚心頭一震,大驚道:“你怎會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絕美婦人緩緩道:“公子你方才自稱姓云,難道現(xiàn)在就忘記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誰么……”
  她柔聲一笑,接道:“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
  云錚松了口氣,心中不覺又大感不安,長嘆一聲,道:“在下傷重,仇家卻甚是厲害,是以……”
  絕美婦人柔聲道:“你不要說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養(yǎng)傷好了,你的仇家,決不會找到我那里去的。”
  云錚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聽一陣腳步奔騰自后趕來,一人大呼道:“姑娘,請停一停車。”
  云錚面色大變,道:“來了!”
  絕美婦人輕輕道:“沒關(guān)系!”
  她面色一沉,將車簾掀開一線,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車廂外一人沉聲答道:“小的乃是村里打鐵的武夫。”
  絕美婦人冷笑道:“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強(qiáng)盜么?”
  鐵匠武木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請問夫人一句,有沒有看到小的一個侄兒,他全身都受了重傷,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錚暗怒罵道:“好個匹夫,竟敢自稱是我的長輩,下次你撞著我時,不叫你當(dāng)場出彩才怪!”
  只聽絕美婦人冷冷道:“你侄兒失蹤,也要來問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說完,素手放下了車簾。
  車馬又告啟行,只聽趕車的“敏兒”輕叱一聲:“閃開!”接著,絲鞭“啪”的一響,也不知抽人還是打馬。
  絕美婦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會是個鐵匠?”
  云錚道:“他哪里是個鐵匠!只是我傷重暈迷,也不知怎會落到他手里?否則……憑他這樣一個小角色,又怎能沾得著我?”
  絕美婦人秋波一轉(zhuǎn),輕輕笑道:“你要是沒有受傷,我也不會管你了。云公子,你說是么?”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語聲,夢一般的香氣。自重重驚險、鮮血苦戰(zhàn)中脫身而出的云錚,驟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樂土一般。
  只聽那柔媚的語聲又在輕輕笑道:“你好好歇著吧,到了家的時候,我自然會喚醒你的。”
  云錚心神一陣松弛,果然沉沉睡了過去。
  他安靜地發(fā)著一陣陣均勻的鼻息聲,絕美婦人面色卻又突地一沉,溫柔的眼波,也變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極快地自懷中取出一只絲囊,放在云錚鼻子上,沉聲道:“敏兒,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沒有?”
  車馬驟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錚卻睡得更是香甜,原來他鼻端的絲囊中,裝的正是最厲害的迷魂藥物。
  絕美婦人伸手極快地在云錚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間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著一面飛揚(yáng)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絲冷笑,自語道:“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還想逃出去么?”
  車馬飛奔而行,過了約莫盞茶時分,便在一座精致的莊院前停了下來,四個粉衣少女,自院中飛步迎出。
  絕美婦人下了馬車,揮手道:“抬進(jìn)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腳下不停,當(dāng)先而人,那敏兒跟在她身后,輕輕道:“主人今天會到這里么?”
  絕美婦人道:“我算定他要來的。”
  敏兒輕聲又道:“那么,那個……”
  絕美婦人道:“我自有辦法。”
  她一直穿過廳堂,穿過回廊,走入了一間布置得比車廂更為華麗精致千目倍的閨房。房中香氣濃郁,四面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的毛氈沉厚,掩住了步聲,柔和的燈光,自壁間透灑而出。牙床上,錦幔下,正斜倚著一個英俊的少年。
  這少年一見到絕美婦人回來,立刻自床上一躍而起,張開雙臂,笑道:“你回來了,我等得你好苦!”
  絕美婦人帶著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懷抱,咯咯笑道:“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這樣想我?”
  那少年抱著她溫暖的身子,早已神不由主,癡笑道:“真的,千千萬萬個真的。”一雙手已在探索,移動……
  絕美婦人嬌笑著扭動腰肢,昵聲道:“我和你才認(rèn)識三天,你就這樣想我,以后怎么得了呢?”
  那少年幸福地嘆氣道:“以后我永遠(yuǎn)也不讓你離開我了!這是上天安排的奇緣,我簡直像在做夢一樣,被人糊糊涂涂地就拖上了馬車,糊糊涂涂地就到了這里,到了這里,到了這天堂一樣的地方,遇著你這天仙一樣的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會碰到這天降的奇緣。”他癡迷地移動著雙手,癡迷地傾訴著熱情的言語,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沒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來有這么多樂趣……”
  絕美婦人溫黛黛誘人的胴體,配合地承迎了上去,櫻唇附在他耳側(cè),輕輕道:“你真的感激我?”
  那少年情欲已自激動,面色已自發(fā)紅,喘著氣道:“黛黛,相信我……我感激得情愿為你死……”
  溫黛黛笑著道:“真的么?”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緩緩移上了他腦后的“玉枕”大穴,春蔥般的手指,輕輕點(diǎn)下——
  那少年緊抱著她的身子,喘息著道:“真的,真的,黛黛,讓我們……”突地慘呼一聲,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他眼中滿是驚恐之色,似乎對此刻已發(fā)生了的事,還不能相信。短短的三天的歡樂,竟換取了年輕的生命,這歡樂來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圓睜著雙目,驚駭?shù)赝墙^美婦人,道:“你……你好狠……”然后,所有的歡樂與驚駭,便都離他而去。
  溫黛黛的面容,立刻恢復(fù)冷靜,冷冷道:“抬他出去!”
  敏兒輕輕喘了口氣,服從地抬出了那少年的尸身。對于這種事,她雖已見得多了,但每次她仍然不免震驚。
  每一次,當(dāng)她抬出尸身時,她心里都有一份要嘔吐的感覺,但是她足夠聰明,她從未將這感覺表露出來。
  溫黛黛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她極快地脫下自己的衣衫,露出她那完美無瑕的瑩白胴體。然后,推開旁邊一扇暗門——暗門里是一間奇異的浴池,四面嵌著晶亮的銅鏡,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溫。她躍下浴池,將全身自上而下,仔細(xì)地洗了一遍。
  每當(dāng)她拋棄一個短期的情郎后,她便會痛快地將自己身上洗上一遍,當(dāng)她躍出浴池時,她便仿佛變成一個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惡與荒淫,仿佛已被溫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旁邊,面對著銅鏡,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純潔,純潔得有如初出世的嬰兒一般。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后,只聽敏兒輕喚道:“夫人!”
  溫黛黛輕俏地走了出去,輕俏地轉(zhuǎn)了個身,嬌笑道:“敏兒,你看我美嗎?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兒雖然早已知道她這種奇異的個性,但面上卻仍不禁泛出一陣紅霞,輕輕道:“主人回來了,而且還受了傷。”
  溫黛黛面色微變,道:“真的?抬進(jìn)來!”
  她方白披起一件輕紗,已有兩條大漢,抬著一架軟床,大步而入。這兩人一看到輕紗掩飾中的胴體,目光都不禁發(fā)起愣來。
  溫黛黛秋波一轉(zhuǎn),道:“將老爺放到床上,輕些!”她手掌有意無意間一指床榻,衣襟突地松落了下去。
  衣襟內(nèi),乳峰半現(xiàn),兩條大漢只覺呼吸急促,面色發(fā)紅,一齊垂下頭去,卻又恰巧望見半截瑩白修長的玉腿。
  溫黛黛見了他兩人情欲激動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滿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道:“老爺傷得重嗎?”
  一條大漢道:“還……還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爺一……副安神藥,此刻已經(jīng)睡著了。”
  他只覺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話竟說不出來。溫黛黛秋波轉(zhuǎn)處,面上突然浮起一絲媚笑,道:“傻孩子,難道一輩子沒有見過女人么?來仔細(xì)看看,別偷偷摸摸的!”她胸膛一挺,突地敞開了衣襟……
  兩條大漢只覺腦中“轟”然一聲,一股熱血,直涌而上,四條腿,不由自主地簌簌抖了起來,但兩雙眼睛,卻也不由自主,盯在那無瑕的胴體上。
  溫黛黛眉笑一下,道:“你們看夠了么?”
  兩條大漢面紅耳赤,道:“小人……小人……”
  只見溫黛黛笑容突地一斂,緩緩掩起衣襟,冷冷道:“你們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爺知道了,哼哼!”
  兩條大漢面色突變,噗的,一齊跪了下去,顫聲道:“小……小人們該死,請夫人饒……饒命!”
  溫黛黛眼波四下一轉(zhuǎn),突又展顏笑道:“去吧,我饒了你們,但以后牧場中有什么事,莫忘了來稟報于我!”
  那兩條大漢連聲稱是,狼狽而去,卻已是滿頭大汗。
  溫黛黛望著他倆的背影,輕蔑地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們往東,你們還敢往西么?”她轉(zhuǎn)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子,赫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著司徒笑,過了半晌,面上方自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漸漸蘇醒了。
  他方才被鐵中棠暗算,雖然暈厥,傷勢卻不甚重,經(jīng)過白星武的診治,此刻已能說話了,只是無甚氣力而已。
  溫黛黛輕輕在他身側(cè)坐下,面上又換了一副關(guān)切的神色,道:“我方才到寒楓堡去了。”
  司徒笑皺眉道:“冷一楓素來與我不睦,你難道還不知道?”
  溫黛黛輕笑道:“我只因為今天是你該來的日子,卻聽說你到寒楓堡去了,才忍不住去看看。以后再也不會去了,好么?”
  司徒笑望著她半帶求恕,半帶撒嬌的笑容,緊皺的雙眉不禁開展了,微笑道:“你說得是,還有什么不好!”
  溫黛黛“嚶嚀”一聲,輕輕伏到他胸膛上,道:“聽說你們?nèi)舜笃扉T人,我就擔(dān)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了傷。”
  司徒笑長嘆道:“傷勢雖不重,卻甚是令人氣惱?”
  溫黛黛目光一亮,道:“為什么氣惱?難道你們讓大旗門人逃脫了一兩個,沒有全部抓到?”
  司徒笑恨聲道:“非但沒有全部抓到,簡直連一個都未曾捉到,我竟還在陰溝里翻了船,被個少年人暗算了!”
  溫黛黛面上露出了喜色,口中卻驚喟道:“他們?nèi)恿嗣矗堪パ剑窃趺崔k呢?抓到了一兩個也好呀!”
  司徒笑嘆道:“若有一個活著的大旗門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只可惜……”一嘆住口。
  溫黛黛轉(zhuǎn)動著眼波,緩緩道:“若是有一個人,能將一個活著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又當(dāng)怎樣?”
  司徒笑道:“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財,也……”
  他心念一動,突地自床上掙扎著坐起,目光逼視著溫黛黛,笑罵道:“小丫頭,你又有什么花樣了?”
  溫黛黛緩緩道:“我呀,我或許抓住了一個大旗弟子!”
  司徒笑大喜道:“真的?”
  溫黛黛笑道:“你說話算數(shù),我說的話便是真的。”
  司徒笑邊笑邊罵,道:“你銀子難道還不夠花?”
  溫黛黛道:“我才不要你的銀子,我只要你的人!”
  嬌柔的語聲中,她伸出一根青蔥般的纖纖玉指,輕輕戳在司徒笑額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財,我只要你將你那個討厭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這樣偷偷摸摸的,我已過得膩了!”
  司徒笑道:“我那婆娘,豈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溫黛黛扭動著腰肢,撒嬌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好人,答應(yīng)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司徒笑心念一轉(zhuǎn),道:“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將大旗門藏匿的地方問出來,我就答應(yīng)你。”
  溫黛黛大喜道:“那還不容易,我這就去……”說話間她已自床上一躍而起。
  司徒笑道:“慢著!”
  溫黛黛停下身子,嬌笑著躬身一禮,道:“還有什么吩咐?”
  司徒笑道:“你想要怎樣去問他的口供?”
  溫黛黛眼珠一轉(zhuǎn),道:“我現(xiàn)在已將他關(guān)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請他嘗上幾洋刑具的滋味,還怕他不乖乖地說出來么?”
  司徒笑搖頭道:“不行不行……”
  溫黛黛道:“為什么不行?我那么厲害的刑具,縱是鐵打的漢子也挺不莊的,何況他一身細(xì)皮白肉?”
  司徒笑嘆道:“大旗門的門下弟子,雖不是鐵打的身子,卻是鐵打的心湯,你縱然將他骨頭都捏碎,他也不會吐露半個字的。”
  溫黛黛眉梢微顰,道:“那么……怎么辦呢?”
  司徒笑微微笑道:“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軟的。”
  溫黛黛雙眉一揚(yáng),道:“你……難道要我用美人計?”
  司徒笑嘆道:“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難有人能騙得出他的口風(fēng)了,只好請你幫幫忙……”
  溫黛黛突地面色一沉,大怒道:“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對別的男人那樣!我跟了你以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卻叫我……去……”說著說著,她竟以手掩面,輕輕啜泣起來。
  司徒笑掙扎著支起身子,長嘆道:“黛黛,我知道你好,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你……你就為我犧牲這一次好么?”
  溫黛黛突然撲到司徒笑懷里,放聲痛哭起來。
  司徒笑輕撫著她的頭發(fā)嘆息道:“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實我心里又何嘗舍得,但是……”
  溫黛黛痛哭著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為你犧牲,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
  司徒笑道:“黛黛,真的,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了你的。”
  溫黛黛道:“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轉(zhuǎn),附在溫黛黛耳邊,輕輕說了許多話,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親手將他殺死!”
  溫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淚,轉(zhuǎn)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著她扭動的腰肢,出了房門,突然冷笑一聲,自語道:“好一個裝模作樣的賤人,你所作所為,還以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對你還沒有玩膩,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殺你而已!”
  溫黛黛方自走出房門,哭聲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了一絲笑意,拍掌輕喚道:“敏兒!”
  敏兒遠(yuǎn)遠(yuǎn)奔了過來,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溫黛黛道:“方才那少年……”
  敏兒抿嘴一笑,道:“我已將他送到聽雨塢去了。”
  溫黛黛伸手一擰她面頰,嬌笑道:“鬼丫頭,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兩天一定要你也……”
  敏兒雙手掩起耳朵,飛紅著臉,嬌笑道:“我不聽,我不聽……”轉(zhuǎn)過身子,飛快地跑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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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4:51 |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空谷幽蘭

  溫黛黛笑啐道:“小丫頭,再過一年,我不說你也會求著我說了!”一面輕移腳步,一面整理著鬢發(fā)。
  穿過一道曲廊,步下三級石階,便是一條白石小路。清潔而渾圓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陽光下發(fā)著閃閃的光,筆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門戶。過了這重門戶,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競艷的后園。一曲流泉,繞過兩架秋千,在假山下匯集成一個小小的池塘,三五蓮花,七八荷葉間,遨游著一對鴦鴛。
  溫黛黛目注著鴛鴦,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便走向假山,原來假山上也開著一道門,門中想必是“聽雨塢”了。
  她輕輕推開了門,假山中果然別有天地。
  她走過一間精致的小廳,掀起一道赤紅色的垂簾。簾內(nèi)香氣濃郁,燈光淺紅,一張錦帳流蘇的牙床上,云錚仍然暈迷未醒,安適地沉睡在柔軟的錦被里。
  溫黛黛心念一轉(zhuǎn),輕輕取開云錚額上的藥囊,輕輕坐到床側(cè),粉紅色的燈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濃。
  過了半晌,云錚才悠悠醒來。他仿佛方自噩夢中驚醒,額上滿是冷汗,目光一轉(zhuǎn),望見了她,嘴角才泛起一絲安心的微笑。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你睡得好么?”取出一方紗巾,為云錚拭去了額上的汗珠。
  云錚道:“多謝姑娘,在下已覺得好多了!”
  他方待掙扎著坐起,溫黛黛卻已輕輕按著了他的肩頭,柔聲道:“不要亂動,小心傷口又裂了。”
  云錚惶聲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脫虎口,已是感激不盡,怎敢再多打擾?”
  溫黛黛柔聲道:“你只管好好養(yǎng)傷,不要多說話,更不要胡思亂想。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要生氣了。”她撒嬌地作出一副嬌嗔模樣,那種動人的風(fēng)情,便是絕世的丹青妙手,也難以描摹萬一。
  云錚長嘆一聲,道:“在下……在下……”
  溫黛黛那關(guān)切的語言,溫柔的笑容,使得這熱情的少年心頭充滿了感激,一時間只覺喉頭哽咽,竟說不出話來。
  溫黛黛雙眉一展,面上立刻又布滿了春花般的笑容,嬌笑道:“對了,這樣才是乖孩子。”她溫柔地替云錚整理好被褥,敏兒已捧著一面玉盤進(jìn)來,盤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藥物。
  溫黛黛道:“閉起眼睛,我替你換藥。”
  云錚面上飛紅,訥訥道:“這……這……”
  溫黛黛笑道:“這有什么關(guān)系,救治傷殘,扶助老弱,本就是人類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何況……”
  她甜甜一笑,垂首接道:“何況我和你又特別投緣呢?”
  她和敏兒兩人,根本不容云錚分說,便已迅快而小心地為他換了傷藥,又取了一包藥粉,叫云錚服下。
  云錚心中更是感動。他生干艱苦的環(huán)境中,長于嚴(yán)父的鞭策下,幾曾受過如此親切而溫柔的看護(hù)?何況,他又覺得這美麗的女子,內(nèi)心是那么善良,對一個陌生的求助者,竟會如此盡心地看護(hù)。于是這熱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了感激,哪里還會有絲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地在這溫柔鄉(xiāng)中,養(yǎng)起傷來。
  時間在平靜中滑去……
  ******
  但在這同樣的一段時光里,鐵中棠的生命中卻充滿了不平靜的風(fēng)波,充滿了驚險、動蕩、刺激……
  原來那鐵中棠墜下懸?guī)r,所得的安息并不長久。
  經(jīng)過一段暫短的暈眩后,他耳邊突地響起一陣歌聲。
  歌聲嬌美清悅,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
  “你姓甚名誰是哪里人,為什么一直暈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鐵中棠心頭又驚又奇,霍然睜開眼來。
  只見一個長發(fā)少女,盤膝坐在他身邊,仰首望著絕壑上的青天,曼聲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鐵中棠從下往上瞧,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爛污穢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蓋上。
  他大驚之下,立刻側(cè)身滾下了這少女的膝蓋。
  那少女也頓住了歌聲,俯下頭來。
  她歌聲雖然嬌柔甜美,但面容卻臟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過,只有一雙眼睛倒還黑白分明。
  鐵中棠怔了一怔,道:“姑娘……”
  哪知他話聲未了,那少女卻又唱了起來:“你姓甚名誰是哪里人?”
  鐵中棠心里更是驚奇,不禁望著那少女發(fā)起呆來。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轉(zhuǎn),嘟起嘴唱道:“我問你的話呀,你為什么不回答?難道你這個人,不會說話嗎?難道你這個人,是個小啞巴?”
  鐵中棠心里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暗暗忖道:“這樣的女子我若非此時此刻遇見,當(dāng)真要以為她是個優(yōu)伶戲子!”
  當(dāng)下只得干咳一聲,道:“姑娘是在說話,抑或是在唱戲,在下實在分不清,是以……”
  那少女嬌聲一笑,唱道:“我的說話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應(yīng)當(dāng)!”
  鐵中棠呆了一呆,那少女又嬌笑著唱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話,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銀鈴般的嬌笑聲中,她竟然真要又將鐵中棠抱起。
  鐵中棠看她瘋瘋癲癲,滿面調(diào)皮的樣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當(dāng)下大聲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謹(jǐn)慎,此時此刻,縱是對這樣的少女,也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心念一轉(zhuǎn),接口又道:“姑娘你……”
  那少女咯咯笑著唱道:“我叫作水靈光,從小生在這地方。”
  鐵中棠目光一轉(zhuǎn),只見這絕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積水沼澤,自己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類可以留居之地?心中不覺大奇,脫口問道:“姑娘真的住在這里?”
  那少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突地現(xiàn)出一陣幽怨之色,輕輕唱道:“我整天站在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樣,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傷。”
  歌聲哀怨,凄楚動人。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惻然,不知道這少女在此荒涼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樣生活下來的。物質(zhì)上的欠缺固是難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鐵中棠不禁暗暗忖道:“過了十余年這樣悲哀困苦的生活,難怪她變得有些呆了,與人說話,也要唱起歌來。”一念至此,嘆息道:“姑娘只有一個人么?”
  那少女悲哀地輕嘆一聲,輕輕唱道:“我自小沒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會來到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瑩的淚珠。
  鐵中棠仰面極目望去,只見兩旁山巖,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滿生蘚苔,當(dāng)真是飛鳥難渡。他心頭一凜,暗忖道:“此間若當(dāng)真無路可上,難道我也要像她一樣,一輩子終老在這里么?”
  心念至此,只覺心中突地升起一陣寒意。
  轉(zhuǎn)目望去,只見水靈光突地站了起來,半長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滿是泥污的小腿。她仰天伸了個懈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換為笑容。
  她極快地擺動著腰肢,拍掌高歌道:
  “整只的肥豬穿在鐵架上,
  下面的松枝燒得吱吱的響,
  那淌著油的豬皮喲!
  已烤得黃金黃,
  我割下一塊大豬肉喲!
  請你嘗一嘗。”
  她咯咯嬌笑著,比了個手式,遞到鐵中棠嘴邊,又自唱道:
  “請你呀,嘗嘗……”
  鐵中棠見她忽而悲傷,忽而歡笑,心里雖不禁奇怪,但卻又忍不住被她引得展顏一笑。
  水靈光見他笑了,神色更是開心,笑著唱道:“我媽媽曾經(jīng)對我講,一個人不能太悲傷,我每天只許自己傷心一刻,過了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圍著鐵中棠的身子跳躍著,又唱道:“肥豬肉我雖沒有吃過,但我卻能每天享受陽光,在陽光下幻想豬肉,你的心永遠(yuǎn)不會再悲傷!”
  鐵中棠暗嘆忖道:“在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學(xué)會苦中作樂,日子當(dāng)真無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親,怎會到這里來的呢?”
  他知道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一則凄涼奇異的故事;他也猜出這少女和她的母親,必定懷有一身武功。因為沒有武功在身的人,必定無法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們是否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呢?
  她們的仇家究竟是誰?她們究竟是什么來歷?
  這些問題,方自在鐵中棠心頭閃過,遠(yuǎn)處已有一陣語聲傳來:“靈兒,還不回來做飯么?”
  語聲沉凝,鐵中棠聽來只覺說話的人便在耳側(cè)。這種高深的內(nèi)功,使得鐵中棠心頭一凜。水靈光已俯下身來,道:“走……走,帶……帶你……你去……去見……媽媽!”
  短短一句話,她竟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許久才說出來。
  鐵中棠心念一動,恍然忖道:“原來她是個結(jié)巴,難怪她不愿說話,總是唱歌。我常聽人說十個結(jié)巴,其中有九個唱歌時就不結(jié)巴了,如今看來,果然不錯。”轉(zhuǎn)念之間,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來。
  只見她眼珠一轉(zhuǎn),輕輕道:“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說說話,所以……不……不會……會說……你……你笑……笑我……么?”
  鐵中棠輕嘆道:“我怎會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著你說話,你的毛病一定會好的。”
  水靈光展顏一笑,道:“你……你真好!”展動身形,輕輕掠出兩丈。
  她身法之輕靈,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鐵中棠見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們的來歷。
  心念一轉(zhuǎn),那少女接連幾個起落,已飛掠十?dāng)?shù)丈之遠(yuǎn)。
  她飛掠在亂草沼澤之間,竟絲毫不覺吃力,鐵中棠自念自己縱是未受重傷,輕功也遠(yuǎn)不及她。
  “大旗”訓(xùn)練弟子極是嚴(yán)厲,鐵中棠自幼練武,天分絕頂,名師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稱得上是一流身手。但這少女小小年紀(jì),武功竟比鐵中棠還高,這自是令人驚異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學(xué)來的。抬目望去,只見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千干凈凈,仿佛經(jīng)常洗擦,與四下情況大不相稱。
  到了這里,水靈光突地放緩了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在亂草泥沼間奔跑了起來,生像她的武功突然減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處,她竟已劇烈地喘息起來。
  鐵中棠心念一動,大奇忖道:“莫非她一直將自己身懷絕技之事,瞞著她的母親?那么她武功又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他越想越是奇怪,忍不住輕輕問道:“難道你的武功……”
  話聲未了,水靈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光滿現(xiàn)驚慌之色,輕輕搖了搖頭,附耳道:“不……不要說!”
  鐵中棠滿腹驚奇,疑團(tuán)難解,只見她喘息著繞過青石,青石后便是一個洞窟,這青石道是用來做這洞窟的屏風(fēng)的。
  狹長的洞窟,雖然陰森黝黯,但打掃得卻甚是潔凈。
  水靈光在洞口一團(tuán)山麻上,擦了擦她那雙山麻編成的鞋子,畢恭畢敬,一步一步地走了進(jìn)去。走了二十余步,洞勢向左一折,便豁然開朗。
  鐵中棠轉(zhuǎn)目望處,只見一個四五丈方圓的洞窟中,四面堆著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黃精山藥。一條麻索上,吊著三只風(fēng)干的死鳥。
  洞角邊有一具水槽,承接著由山隙間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聲,擊破了洞窟中的陰森靜寂。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爐。
  鐵中棠匆匆一眼,將這些堆放得極是整齊的什物一眼掃過,目光便立刻凝注在洞中的另一個角落里。
  微弱的光線中,一張鋪著山麻被褥的石床上,盤膝端坐著一個滿頭白發(fā)、身披麻衣的枯瘦婦人。她渾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面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大而深陷,散發(fā)著野獸一般的光芒,正陰森森地望著鐵中棠,仿佛是方白地獄中逃出的惡魔幽靈一般,令人見了遍體生寒。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滿了一種對人世的仇恨與怨毒,突然厲吼一聲道:“這人是哪里來的?”
  鐵中棠心頭一震,再也想不到這枯瘦的身子里,竟能發(fā)出如此巨大的吼聲,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響。
  水靈光更已駭?shù)萌眍澏镀饋恚溃骸八恰菑摹健缴稀稀稀?br />   她本已口吃結(jié)巴,此刻在白發(fā)老婦面前,更是結(jié)巴得厲害,雖已說得滿頭大汗,一句話還是說不出來。
  鐵中棠暗嘆忖道:“想不到她竟對自己的母親如此畏懼,難怪她這口吃之病,無法痊愈了。”一念至此,截口說道:“在下身受重傷,由山壁上墜落下來,多蒙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發(fā)老婦冷“哼”一聲,從頭到腳瞧了鐵中棠一遍,突又厲聲道:“你是什么人?怎會受了傷?”
  鐵中棠此刻已被水靈光放了下來,斜靠在一堆山麻中,道:“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敵眾……”
  白發(fā)老婦目光一亮,道:“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門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鐵中棠搖了搖頭,道:“在下乃是形意門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惡賊‘五毒幫’。”
  他料定這老婦久困壑底,必定不聞江湖中事,是以隨意編出了“五毒幫”這名字,隨意編造了自己的來歷。
  白發(fā)老婦森寒的目光,四下閃動,冷冷道:“你既已到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說來聽聽。”
  鐵中棠長嘆一聲,道:“在下被仇家所乘,傷勢頗重,縱有什么打算,也要等傷勢好了再說……”
  語聲未了,白發(fā)老婦突地厲聲狂笑起來。
  她厲聲笑道:“此地食糧,供我母女兩人已是不夠,清水更是珍貴已極,哪里有你療傷之地,你豈非是在做夢!”
  鐵中棠心頭一寒,水靈光亦不禁神色大變!
  地?fù)屜纫徊剑瑩踉阼F中棠身前,道:“我……我的給……給他……”她天真未泯,心中并無愛欲之情,她只知道這男子是她救下來的,應(yīng)該保護(hù)著他——這也許是一種女子潛在的母性本能。
  白發(fā)老婦冷冷一笑,厲聲道:“你要將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讓給他是么?”水靈光瞪大著眼睛,點(diǎn)了點(diǎn)頭。
  白發(fā)老婦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靈光道:“我……我不……不要緊。”
  話聲未了,白發(fā)老婦突地自石床上飛掠而起,閃電般在水靈光面上正反拍了兩掌,掌聲未落,她便已掠回床上。
  水靈光仍然動也不動地垂首而立。
  只聽白發(fā)老婦罵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難道情愿為他餓死渴死,那么你叫我這殘廢的老太婆怎么辦呢?”
  鐵中棠心頭一凜,他再也未曾想到這身手如風(fēng)的老婦人,竟是殘廢,心念一轉(zhuǎn),搶口道:“前輩……”
  白發(fā)老婦霍然轉(zhuǎn)首,目光森森,逼視著他,冷冷道:“我女兒要將食物讓給你,她自己情愿餓死,你聽到了么?”
  鐵中棠嘆道:“水姑娘的好意,在下雖感激,卻萬萬不能接受的……”
  白發(fā)老婦冷笑道:“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靈光驚喚一聲,道:“娘,你……忍……忍心……”
  白發(fā)老婦厲聲道:“我為何不忍心?這世上兄弟相殘,婆媳相殺的事,多得很,何況他與我們素不相識,他死了和我們有何關(guān)系?”
  水靈光滿面驚惶,方待說話,鐵中棠已大聲道:“在下傷勢并不甚重,只是太過疲累,只要稍為將息兩日,便能工作了,到了那時在下必定會去尋找一些食物清水,拿來加倍還給前輩。”
  白發(fā)老婦厲聲笑道:“加倍還給我,你說的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這里的食物,比黃金還要珍貴么?”她笑聲一頓,嘶聲接口道:“食物還不去說它,尤其是水……水……你看這一滴滴的水……”
  她反手指著水槽,道:“除了這里之外,此間什么地方都沒有水了,這里的水,能夠三個人喝么?”
  鐵中棠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那水槽的滴水,當(dāng)真有如眼淚一般,甚至比眼淚還少,心念轉(zhuǎn)處,訥訥道:“雨水呢?”
  白發(fā)老婦冷笑道:“這里絕無樹考,只有枯藤野草,縱有雨水,也無盛水之物,何況這里的雨水本就極少。”
  鐵中棠嘆息著瞧了水靈光一眼,這才知道她為何如此污臟,當(dāng)下嘆道:“既是如此,也就罷了!”
  水靈光突然搶口道:“娘……只……只要你……將……將洗臉的……的……水……讓……讓他一點(diǎn)……”
  白發(fā)老婦雙目一睜,怒罵道:“好呀,你這死丫頭,你叫老娘不要洗臉,將水讓給這臭小子么,你你……好個不孝順的臭丫頭,你怎么不學(xué)學(xué)你爹爹,他為了他媽,寧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剎那之間,鐵中棠心中突地閃過一串靈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連綴著一個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突地大喝一聲:“盛大哥,你錯了!”
  白發(fā)老婦果然身子一震,顫聲道:“你說什么?”
  鐵中棠心頭暗喜,知道自己的想法,已有些對了,當(dāng)下故意搖了搖頭,長嘆道:“沒什么?”
  白發(fā)老婦急得雙目圓睜,大聲道:“你說不說?”
  鐵中棠道:“在下只是胡亂猜測而已,也許不對。”
  白發(fā)老婦以手撫胸,大聲道:“快說快說,對不對都無妨。”
  鐵中棠一笑道:“在下口干舌燥,已將不能說話了。”
  白發(fā)老婦咬了咬牙,怒道:“水,給他水!”
  水靈光看得大是驚異,不知道這少年怎能一句話便打動母親了。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杓水,捧到鐵中棠面前。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請。”
  水靈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親。
  白發(fā)老婦冷“哼”一聲,道:“喝吧!”
  水靈光目光一閃,仰起脖子,將一杓水全都喝了下來,又舀起一杓,交給鐵中棠。她口中雖未言語,但眼中卻不禁流露出對鐵中棠的情意。
  直待鐵中棠喝完了水,白發(fā)老婦又立刻厲聲道:“再給他一些吃的東西,免得他又要多口。”
  鐵中棠微笑道:“前輩倒知道在下的心意。”
  他胡亂吃下一些黃精山糧,精神立刻為之一振。
  白發(fā)老婦道:“此刻你總可說了吧?”
  鐵中棠歇了口氣,道:“前輩生性本來最是溫柔和婉,如今變得如此,必定是曾經(jīng)過了一些十分傷心之事。”
  白發(fā)老婦呆了一呆,鐵中棠不禁心頭暗喜,知道自己所料,與事實相差,必定不會甚遠(yuǎn)。只見白發(fā)老婦突地目光一寒,厲聲道:“你怎會知道我以前的事?你怎會知道我所受的刺激?”
  鐵中棠道:“在下雖是揣測,但……”
  白發(fā)老婦怒喝一聲,道:“揣測……哼哼,老實說,你是否是那老太婆派來搜尋我母女的人?”語聲沉厲,有如雷鳴。
  鐵中棠聲音不變,道:“前輩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發(fā)老婦神情更是大變,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聽“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懼之心,身子竟微微顫抖起來。
  鐵中棠長嘆道:“前輩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對前輩的遭遇同情得很。”
  白發(fā)老婦道:“我有什么遭遇?你怎會知道我的遭遇?”
  鐵中棠目光一閃,道:“昔年武林中,曾經(jīng)有一位名傳江湖的女劍客,‘柔情手’水柔頌,想必就是前輩了。”
  白發(fā)老婦身子又是一震,道:“水柔頌……水柔頌……”突地雙掌一撐,自床上飛掠而起。
  鐵中棠只覺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靈光一直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此刻神情大變,顫聲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驚得呆在地上,半步動彈不得。
  只聽白發(fā)老婦厲聲道:“說……說!你怎會知道我是水柔頌?”她雙腿動彈不得,此刻已跌坐在地,但掌力之驚人,已將鐵中棠衣襟捏破。
  鐵中棠僅是微微一笑,安然道:“前輩若不放開在下的衣襟,在下怎能從容說話?”
  白發(fā)老婦大喝道:“你說不說?”手掌一緊,食、中、無名三指的指節(jié),緊緊抓在鐵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鐵中棠便要胸穿骨裂。
  哪知鐵中棠神色仍是絲毫不變,微微笑道:“前輩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難以暢通,話更說不出來了。”
  白發(fā)老婦怒道:“你知道我十分想聽,是以便故意要挾,是么?”
  鐵中棠微笑道:“前輩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發(fā)老婦狠狠凝注了他半晌,霍然松開了手掌,恨聲道:“你若不說得清清楚楚,我便要將你生裂成八塊。”
  鐵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適時,也不會說話的。”
  白發(fā)老婦胸膛起伏,顯見在勉強(qiáng)壓制著胸中怒火,也勉強(qiáng)壓低了聲音,道:“好好,你快說好么?”
  水靈光在一旁看得更是驚奇。
  她從未想到,自己的媽媽,竟會有一日對人如此忍氣,一時之間,她不禁對這少年更覺神奇。
  鐵中棠目光一轉(zhuǎn),緩緩道:“此事說來,其實并無玄妙之處。‘紫心劍客’盛存孝,自十七歲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卻都相繼而死。據(jù)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說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門人手中,但家?guī)焻s十分驚奇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門弟子絕未向這三位夫人下手。”
  白發(fā)老婦面容一陣扭曲,道:“鐵立珊、華向明兩人,難道也不是大旗門下殺死的么?”
  鐵中棠嘆道:“大旗門數(shù)入中原,深仇未得償雪,卻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鍋,他們深知大旗門一擊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將許多筆難算的賬,轉(zhuǎn)到大旗門的頭上!”他話聲微頓,接道:“那時家?guī)煴闶謶岩桑@些事都是盛大娘的手腳。她生怕媳婦奪走兒子之愛,竟下毒手殺死自己的媳婦,只是她手段毒辣奸狡,不但瞞過天下人耳目,更將盛存孝瞞得風(fēng)雨不透。”
  白發(fā)老婦突地冷“哼”一聲,道:“你只當(dāng)盛存孝真的一點(diǎn)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裝糊涂而已。”
  鐵中棠呆了一呆,嘆道:“難怪他直到今日,還不敢續(xù)弦娶親,唉,此人倒當(dāng)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發(fā)老婦默然垂首道:“他原來還沒有續(xù)弦……”突地目光一寒,厲聲道:“但你怎會知道我便是水柔頌?”
  鐵中棠道:“揣測……”他沉吟著緩緩道:“在下聽得這位姑娘姓水,又看出前輩你必有隱痛,在下靈機(jī)一動,便試探著喚了一聲:‘盛大哥。’前輩果然面色大變,那時在下便知道揣測得已不遠(yuǎn)了,惟一還有些懷疑之事,便是覺得前輩似乎比應(yīng)有的年齡要老得多了,但后來一想,艱苦的歲月,憂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斷言,前輩必定就是將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了的‘柔情手’水柔頌!”
  凄清暗淡的光線里,只見這“柔情手”水柔頌幽靈般坐在地上,滿面俱是悲憤哀傷,顯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憶中。
  水靈光睜大了眼睛,一會兒望向鐵中棠,一會兒望向她母親,忽也坐到地上,輕輕啜泣了起來。
  良久良久,水柔頌方自緩緩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銳,你……你揣得全都不錯。”她咬一咬牙,恨聲接道:“約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這山上,與大旗門苦斗數(shù)日,終于稍稍占了上風(fēng),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讓我早些回去,哪知她聽了我的話,竟突地獰笑了起來。她說決不許我再生兒女,奪去她兒子的愛,我才自一驚,她已將我推下了懸崖。我雖能僥幸不死,但兩條腿卻已……”她面容又是一陣扭曲,倏然頓住了話聲,目光中立刻充滿悲哀與仇恨。
  鐵中棠嘆道:“前輩你在這種艱苦的環(huán)境下,仍然生存了下來,晚輩實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頌恨聲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將我折磨成這般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活下來了!”她充滿仇恨的目光,緩緩移向鐵中棠,接道:“那時,我正和你此刻一樣,疲勞、悲哀,而又重傷。”她面上慢慢泛起一絲狠毒的笑容,望向鐵中棠道:“但我是個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殘廢,情況還遠(yuǎn)比你絕望得多,我還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中單獨(dú)生存下來,你一個男子,為什么不能?”
  鐵中棠心頭一寒,道:“前輩的意思……”
  水柔頌厲聲道:“我雖不殺你,但也不能養(yǎng)著你,你快些給我滾出去,否則……哼哼,說不得我只有動手了!”
  她手掌一撐,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鐵中棠一眼。水靈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沒有勸阻之意。
  鐵中棠木然呆了半晌,他已用盡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動水柔頌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絕望。他緊握雙拳,抬起目光,掙扎著站了起來,掙扎著走了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時倒在地上。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與智慧來掙扎奮斗。
  但是,他卻決不乞憐,更不哀求!
  食水與山糧,已使他略為恢復(fù)了些許精力,但自洞內(nèi)走出的一段路,卻又使他全身脫力。他四肢舒展,仰臥在地,盡量松弛了全身的肌肉與神經(jīng),然后,他盡力集中精神,默默調(diào)息起來。仰望天色,暮色已將降臨,一場更艱苦的奮斗,也已將開始——生存的奮斗,不但艱苦,而且殘酷!他知道在黑夜來臨之前,他必須先要找一處藏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蟲與蚊蟻的襲擊。
  太陽落山后,沼澤間便發(fā)散出一陣陣白霧般的臭氣。他尋了些枯藤,綁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細(xì)選擇著道路。他行事謹(jǐn)慎仔細(xì),決不會走失一步。仰首望去,暗藍(lán)色的蒼穹,已現(xiàn)出一彎淡白色的月痕。霧氣彌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漸漸不能分辨道路。
  鐵中棠仰天嘆息一聲,在泥澤中坐了下來。他已實在無法支持,當(dāng)真已到了山窮水盡之地步。突然一陣風(fēng)聲,自身后掠來,水靈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發(fā),輕輕扶起了他身子。
  剎那之間,鐵中棠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靈光搖了搖頭,鐵中棠只得頓住話聲。在山窮水盡之時,遇著一個幫助自己的人,那時他心中的情緒,絕非任何一個沒有身歷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當(dāng)水柔頌已改變了心意,哪知水靈光竟扶著他走向另一個方向,他忍不住問道:“到哪里去?”
  水靈光微微一笑,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輕輕唱道:“我讓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卻永遠(yuǎn)也想不到,我現(xiàn)在要帶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時此刻,鐵中棠只覺這歌聲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覺得以歌聲代替言語,是件愚蠢的事了。他只覺身子輕飄飄的,只因水靈光已負(fù)擔(dān)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靈光終于輕輕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輕掩著他的眼睛,輕巧地移動著腳步,曼聲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會帶你去個神奇的地方!”親切的歌聲,在鐵中棠心中的苦澀里,滲入了一絲甜味,但這一絲淡淡的甜味中,卻又含著一些痛苦。
  因為鐵中棠知道在這絕壑之底,荒涼之地,絕不會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覺四下氣息,越來越是陰濕,地形也仿佛越來越是奇特,到后來又走人了洞窟之中,滿洞風(fēng)聲,呼嘯作響。
  風(fēng)聲漸漸輕微時,水靈光終于移開了手掌。
  但鐵中棠仍然不敢睜開眼來,只聽水靈光帶笑唱道:“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這是什么地方!”鐵中棠雙目一睜,心頭不禁驟然為之大驚!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處,竟然全都是人間難見的奇珍異寶,許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滿眼生花。
  每個角落里,都堆放著十余株高達(dá)數(shù)尺的珊瑚。珊瑚枝上,掛滿了一串串的瑪瑙,綠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鐵中棠見所未見的寶物。最遠(yuǎn)的一個角落里,竟有一張錦榻,雖然陳舊,卻極美麗,錦榻旁竟還堆放著十余潭泥封未除的美酒。剎那之間,鐵中棠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他雙目圓睜,目定口呆。他再也不會想到,在這地獄般的沼澤壑底,竟真的有這樣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靈光眼波中閃動著喜悅而得意的光芒,將鐵中棠輕輕放到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鐵中棠愣了許久,方自長嘆道:“實在有些奇怪!”
  水靈光輕輕一笑,突地轉(zhuǎn)身奔了出去,原來在這寶窖之后,竟還有處洞窟,萬籟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隱隱傳來一陣陣悅耳的流水聲。
  鐵中棠發(fā)愣地斜倚在錦榻上,此時此刻,一切都使他覺得此身如在夢中,自己都難以相信。但等到他驚詫的情緒平靜之后,他立刻對這所有的情況下了個判斷,當(dāng)下暗暗忖道:“這必定就是水靈光學(xué)武之地。水柔頌必定不準(zhǔn)她女兒學(xué)武,而水靈光也不敢反抗母親,是以不敢將自己學(xué)武之事和這地方說出來。”但還有些事,卻是鐵中棠永遠(yuǎn)猜測不透的。
  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居?此人是生是死?這些珠寶究竟是從何而來?
  水靈光究竟是因何因緣,來到此地?
  心念數(shù)轉(zhuǎn)間,只聽水靈光在那邊的洞窟中曼聲唱道:“你快些閉起眼睛,還有件事我要讓你驚奇。”
  鐵中棠忍不住立刻閉起眼睛--世上惟一能打動他的事,便是親切的情感,純真的感情。他只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
  然后是水靈光嬌笑著的聲音:“好啦!”
  鐵中棠緩緩睜開眼簾,突覺眼前一亮!
  滿洞珠光輝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個容光絕代,肌膚勝雪,有如瑩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綴有明珠的宮裝羅衣,在珠光寶氣中更顯得綽約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煥發(fā),使得鐵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無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滿身泥污的水靈光,但事實卻又令他不能不信。
  她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雖然長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污一去,光芒反倍覺照人。
  鐵中棠呆了半晌,只見水靈光輕輕旋了個身,輕輕道:“比……比起別人,我……我丑不丑?”
  鐵中棠長嘆道:“你難道不知道?”
  水靈光搖了搖頭,道:“我……現(xiàn)在的……的樣子……,從來都沒有人看……看過,直……直到今天。”
  鐵中棠默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蘭,以空谷幽蘭這四字來形容于她,當(dāng)真再也恰當(dāng)不過。”
  抬目望外,只見水靈光面上滿是幽怨之色。
  他終究是個男子,是以無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們?nèi)羰沁B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種心情之痛苦怎會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嘆道:“美……”
  水靈光面上突地飛了一片歡喜的笑容,舉起雙臂,又輕輕轉(zhuǎn)了個身,嬌笑道:“我……我真的美?”
  鐵中棠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自然是真的!”
  水靈光嬌笑著撲到鐵中棠身上,道:“謝謝你,你真好!”這句話說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還有口吃之病?
  鐵中棠心頭一動,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靈光呆了一呆,睜大著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緊張,立刻又口吃起來。
  鐵中棠嘆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沒有畏懼,不再緊張,我確信你的病必定會好的。”
  水靈光嫣然一笑,在榻邊坐了下來,垂首半晌,忽然長嘆道:“娘若……能……能看……看我……我這樣子,就……就好了……”
  鐵中棠道:“你為何不愿被她看到?這里究竟是什么人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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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5:05 |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死神寶窟

  水靈光輕輕嘆息一聲,甜美的笑容,立刻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悲哀之色,伸手?jǐn)n了攏頭發(fā),輕唱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個明月如水的晚上……”
  鐵中棠突地打斷了她的歌聲,道:“我要你將這段事說出來告訴我,不要唱,好么?”
  水靈光垂首道:“我……我說……說得不……不好。”
  鐵中棠柔聲道:“慢些說,不要怕,沒有人會笑你的。”
  水靈光抬起眼波,只見鐵中棠滿是了解與鼓勵之色,這種眼色,使得她心中漸漸有了自信。于是她溫柔地一笑,開始敘說這神奇的故事。
  她言語仍然斷續(xù)地結(jié)巴,但已遠(yuǎn)比她和自己的母親說話時要流利得多——只有別人的鼓勵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藥。
  鐵中棠耐心地靜聽她斷續(xù)的敘說著:
  原來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調(diào),幼時極不健康,腦筋在母體中便受了震蕩,直到七八歲時還不能說話。
  水柔頌滿心都是對盛大娘的仇恨,對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會愛護(hù),何況處于那種困苦的情況下,她更認(rèn)為這女孩子是一個拖累,到后來她不但恨盛大娘,恨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個人類。
  在冷漠、艱苦與仇恨中長大的水靈光,從小便學(xué)會了忍受孤獨(dú)。她常常獨(dú)坐冥想,也常常去尋找最冷僻與陰森的地方獨(dú)自流淚,因為她受不住母親的責(zé)罵與冷酷的目光。那時她才七歲,就在這時,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獨(dú)自藏在枯藤掩蓋下的洞窟哭泣,卻不知正有一雙如閃電般的眼神在偷偷望著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這小小的避難處來哭泣時,這雙眼睛總會在暗處望著她,直到一天,終于被她發(fā)現(xiàn)。
  她被駭?shù)每窈羝饋恚袈暦狡穑淖毂惚蝗搜谧。杖话l(fā)現(xiàn),一個殘廢的老人,已在她身前。
  這老人右腿已齊根鋸斷,左腿也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殘廢,全身只剩下一只右手,仍然健全。他形態(tài)雖然恐怖,但目光卻甚是慈藹,于是水靈光便漸漸消失畏懼之心,反對這殘廢的老人憐憫起來。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時間,來陪伴這殘廢的老人。十幾天后,這老人才將她帶到這神奇的寶窟中來。她遵從這老人命令,從來沒有將這一段事告訴她母親,只因這老人對她是那么慈愛。他盡心地傳授她武功知識,也教她識字。她母親嚴(yán)格地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卻在這里獲得補(bǔ)償。只是她生怕被母親發(fā)現(xiàn),是以決不敢用這里的清水洗滌身子——這里的水源富足,但是食物仍是貧乏的。
  三年多之后,這殘廢的老人終于結(jié)束了他痛苦的使命,臨死前,他仿佛有許多話要對她說。
  但是他卻只說出半句話:“災(zāi)禍之箱里,是我的……”便斷氣而死。
  他死時的痛苦和遺憾,水靈光年紀(jì)雖小,但也看得出來。她知道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滿痛苦與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卻始終未曾向她說出——也許他認(rèn)為她年紀(jì)還小,要等她長大了些再告訴她,但是,他自己卻等不及了。
  說完了這段話,水靈光已是淚痕滿面。
  鐵中棠面容沉肅,垂首沉思。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聲問道:“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水靈光搖了搖頭,嘆道:“我……我不知!”
  鐵中棠雙眉皺得更緊,沉聲又道:“那‘災(zāi)禍之箱’四字,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么?”
  水靈光展顏一笑,點(diǎn)頭道:“知道!”
  她輕盈地飛身而出,片刻便捧來兩口小小的箱子,高約一尺,兩尺見方,像是女子的梳妝匣似的。兩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樣,但裝飾顏色卻大不相同。其中一口,滿綴著碧綠的翡翠,鮮紅的寶石,以及奪目的明珠,閃閃地發(fā)著絢爛的光彩。另一口箱子,卻是黝黑色的,箱上沒有任何裝飾,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但卻沉重異常。
  水靈光將這兩口箱子輕輕放到錦榻上,立刻打開了那口滿綴珍寶的箱子。鐵中棠忍不住問道:“這就是‘災(zāi)禍之箱’ 么?”
  水靈光搖了搖頭,微笑唱道:“七色寶石發(fā)彩光,這是幸運(yùn)之寶箱。”
  鐵中棠凝目望處,只見箱中放著幾本絹書,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幾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參果。他知道這些絹書與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與靈藥,那千年參果更是舉世難尋的寶物。
  但是他對那口漆黑的箱子,卻更充滿了神秘的好奇,斷定這箱子里必定隱藏著那殘廢老人一生的秘密,當(dāng)下他只說了句:“這想必就是災(zāi)禍之箱了!”便待伸手打開這漆黑而神秘的“災(zāi)禍之箱”。
  哪知他手掌未觸及箱子,水靈光面色突地大變,急地握住他的手掌,道:“動……動不得的!”
  鐵中棠目光轉(zhuǎn)處,只見她滿面俱是驚懼之色,心中不覺大是驚奇,問:“這箱子難道從來未曾打開過么?”
  水靈光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唱道:“洞中珍寶俱可動,唯有此箱莫試嘗,此箱一開災(zāi)禍降,你我誰也不能當(dāng),整整十三年過去,我從未開過此寶箱。”
  她面色驚惶,歌聲更是慎重異常。
  鐵中棠只得縮回手掌,只見她展顏微笑,接著歌道:“幸運(yùn)箱中有靈藥,可治人間百般傷,千年參果更神妙,益神補(bǔ)氣是奇方,你趕緊服下去,傷病便無妨!”
  水靈光輕輕掩住他的嘴,搖了搖頭,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鐵中棠再也不愿推辭拒絕。于是她便為鐵中棠洗滌了傷口,服下靈藥,又將那一只千年參果,搗碎成漿,強(qiáng)迫鐵中棠服下。約莫盞茶時分,鐵中棠便沉沉睡去。水靈光立在榻邊,呆呆凝注著他,突地俯下身去,在他頰上輕輕一吻。然后,她極快地?fù)Q過那件襤褸破爛的麻衣,又在身上涂滿污泥,便帶著滿足的笑容掠出洞去。這其間她又來過兩次,鐵中棠卻一直未醒。
  鐵中棠一覺醒來時,水靈光又已不在他身邊了。
  他只覺全身振奮,精神滿足,宛如換了個人似的。
  轉(zhuǎn)目望去,那“災(zāi)禍之箱”已被取走,“幸運(yùn)之箱”卻仍留在錦榻上,箱蓋中夾著一片白紗,上面有焦木寫出的字跡:“你已睡了兩日,我也為你換過藥了。現(xiàn)在我要去侍候娘去,你醒來如覺無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書。”字跡雖不甚美,但卻一筆不茍,每筆每劃之中,看來都仿佛注滿了她濃濃的關(guān)切與情意。而情意是如此真實,字跡是如此真實,四下的珍寶,也依然真實地發(fā)著光,但鐵中棠卻總覺自己有如在夢中似的。在重重危難,九死一生的流血與驚險之后,接著而來的竟全都是常人夢寐難求之物——秘笈、靈藥、美人、財富。生命的變遷竟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嘆息,不知道上蒼對他今后的生命將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冊絹書,在珠光下翻閱著,前面記載的,自然都是些內(nèi)家正宗淺易的入門功夫。但是他越看越是心驚,看到后來,竟不覺汗流浹背。這絹書上記載的武功,赫然竟與“大旗門”傳授的武功道路毫無不同,只是更為精妙而已!許多種他平日練功時遇著的疑難之處,即使他師傅也不能解釋,在這里卻都有了答案。他大驚之下,暗暗忖道:“莫非那殘廢的老人,與我大旗門有什么淵源不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門中的前輩先人?”他雖然想起師傅們曾經(jīng)說過,“大旗門”曾經(jīng)稱雄武林時,本有極大的珍寶財富,遺留在中原,但等到“大旗門”被仇家所害,當(dāng)時的掌門人以及執(zhí)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凈凈,這宗財富的所在之地,便成了個極大的秘密。數(shù)十年來,“大旗門”弟子一直在不斷尋找,但卻始終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師傅曾經(jīng)對他說過:“棠兒,你爹爹絕代奇才,曾經(jīng)說起他已將這寶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唉,他也不幸被敵殺死!”
  這些心念,在鐵中棠心頭電閃而過。
  剎那間他只覺熱血奔騰,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躍下,要去尋得那“災(zāi)禍之箱”。
  他深信這神秘的箱子里,必定有為他解釋所有秘密的答案,縱有任何“災(zāi)禍”發(fā)生,他也要看上一看。轉(zhuǎn)入后面的洞窟,目光轉(zhuǎn)處,只見此洞中的寶藏更是驚人,四面石壁上,掛滿了鑲珠的寶劍,嵌玉的皇冠。水聲淙淙,從一個珍珠寶石鑲成的龍頭中流出來,匯集在玉璧鋪成的水池里,池水滿而不溢,仿佛下有出路。水池旁邊有一張錦榻,水靈光方才所著的宮衣,還留在榻上,另外兩只箱子里,滿是錦銹衣衫。
  鐵中棠暗嘆一聲,知道這寶藏所在之地,必定是經(jīng)過先人們無數(shù)次的苦心策劃,方自建成。
  他目光再次四掃一眼,卻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那黝黑的“災(zāi)禍之箱”,只得走到池邊,正待掬一捧清水,涼涼頭腦。
  垂首之間,卻見那神秘的箱子竟在池水之中。
  他毫不遲疑,將箱子提起,突聽轟然一聲大震,四壁皆搖。他手掌微松,箱子又“啪”的落到水中,四下回聲不絕,有如天崩地裂。鐵中棠不禁大生恐懼:“難道這災(zāi)禍之箱,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試探著再次探手入水,哪知山腹中赫然又是一聲大震。鐵中棠心頭一顫,情不自禁地連退三步。這一次震動,更是猛烈,四壁的珍寶,被震得狼藉滿地,池中的清水,也被震得流了出來。回聲過后,片刻靜寂,山腹之中,竟又隱隱傳來陣陣斧鑿之聲,仿佛便在近處,而且越來越近。
  鐵中棠心念動處,暗驚忖道:“有人開山……”他機(jī)警過人,一念至此,目光便四下搜索起來,想找一個藏身之地,但四壁空闊,哪有地方藏身?
  斧鑿之聲剛停,山腹中竟傳出人語:“方向?qū)γ矗俊?br />   聲音之近,仿佛已只有一壁之隔,鐵中棠心頭一凜,忖道:“聽這語聲,開山之人必有圖謀,莫非是來掘?qū)毜模俊?br />   心念閃過,山腹中已有人接口道:“兄臺只管放心,我費(fèi)的多年心力,決不會白費(fèi)的。”
  另一人道:“好,弟兄們再掘!”接著,斧鑿之聲又已響起。
  時機(jī)急迫,鐵中棠已無暇思索,急地將錦榻推到角落里,又將那兩口裝衣衫的箱子推到錦榻前。
  然后他飛身出洞,將外面的錦榻收拾妥當(dāng),關(guān)起了‘幸運(yùn)之箱’,藏入滿堆的珍寶中,擦去了榻上的兩滴鮮血。
  他傷痕雖未完全復(fù)原,但精神卻仍很健旺,是以動作極快,當(dāng)下目光一掃,確定四下再沒有人新近逗留過的痕跡,便俯身鉆入錦榻下。
  就在這剎那之間,壁上山石,突地飛激而出,一陣歡呼過后,有人大聲道:“果然在這里!”
  兩條人影自穿破的石隙中,一掠而出。
  鐵中棠屏住聲息,自兩口箱子的空隙中,偷偷瞧了出去,只見這兩人其中一個是身穿寶藍(lán)長衫的中年文士,雖在如此驚喜的情況下,仍然故作矜持,保持著從容不迫的沉穩(wěn)之態(tài),只是滿身塵埃,不免顯得有些狼狽。
  另一人是個烏簪高髻、灰袍白襪的道人,鷹鼻深腮,瘦骨嶙峋,年紀(jì)雖在中年,但頭上卻已白發(fā)蒼蒼。這兩人一入洞中,目光便立刻全被滿窟珍寶所吸引,呆呆地愣在當(dāng)?shù)兀l也想不到洞中還有他人。他兩人身形方自站穩(wěn),山壁中又已躍出一個錦衣少年,以及一個紅臉虬須、濃眉環(huán)眼的勁裝大漢。這大漢似乎因為心情興奮過度,身形躍出時,竟一頭撞在山壁上,撞得滿頭鮮血,但他卻絲毫不覺痛苦。
  滿洞珠寶,閃耀得這四人目光中,俱都露出了野獸般的貪婪。
  良久良久,那白發(fā)人方自長嘆一聲,緩緩道:“十余年的苦心積慮,滿頭的蒼蒼白發(fā),今日總算有了報償。”他俯下腰去,顫抖著伸出手掌,拾起地上一柄滿鑲珠玉的銀劍,道:“寶貝呀寶貝,你可知我為你花了多少心血?”
  話聲未了,那藍(lán)衫文士突地反手一掌,將他掌中銀劍震落。白發(fā)道人變色道:“兄臺這是什么意思?”
  藍(lán)衫文士冷冷道:“閣下難道忘了你我的君子協(xié)定,主權(quán)未分之前,誰也不能妄取洞中之物!”
  白發(fā)道人呆了一呆,強(qiáng)笑道:“在下只是拿起來看上兩眼,并無妄取之意,兄臺切莫誤會。”
  藍(lán)衫文士冷笑道:“如此最好——”俯首在水流中瞧了半晌,舀起一捧清水,慢慢喝了起來。
  虬須大漢悄悄退了兩步,向那錦衣少年輕聲道:“兄弟,你出生于大富之家,可曾見過這么多珍寶么?”
  錦衣少年嘆息道:“連做夢都未曾見過。”
  虬須大漢瞧了那藍(lán)衫文士一眼,在背后歪了歪嘴。
  錦衣少年附耳道:“家?guī)熥杂邪才拧!?br />   只見藍(lán)衫文士喝完了水,擦了擦掌上的水珠,回首道:“寶藏既得,閣下可有什么安排么?”
  白發(fā)道人展顏笑道:“這寶藏雖是在下探測而出,但若無兄臺你的支持,在下必定要費(fèi)事得多。”
  藍(lán)衫文士冷笑道:“費(fèi)事得多?”
  白發(fā)道人目光一轉(zhuǎn),連忙接口道:“在下單獨(dú)一人之力,或許永遠(yuǎn)也無法尋到此地。”
  藍(lán)衫文士道:“想必如此。”
  白發(fā)道人強(qiáng)笑道:“是以在下絕無貪得之心,絕對公平地將這寶藏分做兩份,你我各取其一……”
  他眼簾微合,透了口氣,接道:“然后在下便要尋個山明水秀之地,好好享一享福了。”
  虬須大漢雙目一睜,大怒道:“分作兩份?你難道將我兩人當(dāng)作死人么?我兩人辛辛苦苦——”
  白發(fā)道人面色一沉,道:“你辛苦什么?”
  虬須大漢怒道:“當(dāng)今江湖中,除了我‘霹靂堂’門下,除了我‘小雷神’之外,還有誰能以火藥炸破山腹?”
  鐵中棠心頭一凜忖道:“原來此人竟是‘霹靂火’秦老兒的首徒!”
  只聽白發(fā)道人冷冷道:“放火藥、用苦工的代價,我自會算給你。”
  虬須大漢厲聲喝道:“你說什么?”
  白發(fā)道人目光一凜,道:“我說的——”
  藍(lán)衫文士微一擺手,截口道:“兩位誰也不必爭了。”
  虬須大漢道:“我知道黑大叔必定會主持公道的。”
  白發(fā)道人澀聲道:“兄臺之意,該如何分法?”
  他干咳了兩聲,忍不住也走到水池前舀起一捧清水,想潤一潤已緊張得要冒出火來的喉嚨。
  藍(lán)衫文士凝目望著他的身影,緩緩道:“不必分了。”
  白發(fā)道人雙眉立軒,道:“此話怎講?”
  藍(lán)衫文士微微一笑,道:“兄臺喝下水再說。”
  白發(fā)道人“哼”了一聲,僅僅俯下頭去,目光四下閃動,留意著四邊的暗算,嘴唇已將湊到水上。
  鐵中棠暗中旁觀,冷冷忖道:“我若是他,在喝水之前,必定要看看水中是否有毒……”
  思念一轉(zhuǎn),只見那白發(fā)道人十指微松,捧中的清水,全都漏了下去,口中自語道:“不行,不行……”
  藍(lán)衫文士仰首望天,只作未聞未見。
  白發(fā)道人也不瞧他,白頭上拔下了發(fā)簪,在水中輕輕一劃,簪頭的一點(diǎn)銀尖,立刻變作了烏黑顏色。
  鐵中棠暗暗忖道:“此人果然是個厲害角色!”
  只見白發(fā)道人陰惻惻一笑,緩緩將簪插回頭上,冷冷道:“黑星天,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吧!”
  鐵中棠心頭一凜:“此人原來是天武鏢局總鏢頭,三手俠白星武之師兄,玲瓏七竅黑星天!”
  凝目望處,只見黑星天面色仍然絲毫不變,移目望向白發(fā)道人,緩緩道:“禍從口出,閣下若是胡言亂語,大禍就要臨頭了!”
  白發(fā)道人厲聲道:“難怪你說不必分了,原來你是想要獨(dú)吞!”手掌不住顫抖,要待出手一擊,卻又不敢。
  黑星天神色自若,道:“確有此意。”
  白發(fā)道人道:“好,好……”
  黑星天冷冷道:“但這水中之毒,卻不是為你準(zhǔn)備的,只因我要動手除你,又何需在水中下毒?”
  他再不望白發(fā)道人一眼,揮手道:“叫他們進(jìn)來!”
  錦衣少年應(yīng)了一聲,掠入山腹,片刻之后,只見八條手持鶴嘴尖鋤的勁裝大漢,隨在他身后,魚貫而入。
  黑星天含笑道:“辛苦了你們,先喝些水解解渴!”
  勁裝大漢一齊躬身道:“總鏢頭太客氣了!”口中雖然在說話,但十六只眼睛,卻都在直愣愣地望著珠寶。
  藍(lán)衫文士笑道:“先喝水吧,少時自有重賞!”
  勁裝大漢一直走到水池邊,爭先喝起水來。
  鐵中棠暗暗忖道:“好毒辣的角色!”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那白發(fā)道人面容蒼白,“小雷神”也變了顏色。
  剎那之后,勁裝大漢已一齊喝完了水,其中一人擦著嘴道:“好甜的水,怎么好像放了糖似的。”
  最后幾個字,已說得有氣無力,說完最后一宇,突地面孔一陣痙攣,一口氣再也喘不上來,噗的跌了下去。
  他身子方自落地,其余七人,也立刻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登時氣結(jié)而死,竟沒有一個慘呼出聲來。
  虬須大漢抹了抹嘴唇,道:“好厲害的毒藥,好像比火藥還要厲害幾分!”俯下身去,翻開一條勁裝大漢的眼皮,只見他眼皮竟已變作慘綠色。
  黑星天微微一笑,轉(zhuǎn)目四望,道:“珠光寶氣之中,加幾具死尸,這情況倒也協(xié)調(diào)得很!”話聲中,腳步移動,走向那白發(fā)道人。
  白發(fā)道人立刻面目慘變,道:“你要作甚?”
  黑星天道:“我先問你,你這寶藏之圖,是從哪里來的?”
  白發(fā)道人道:“我不是早已說過了么?”
  黑星天冷笑道:“你說那寶藏之圖,是在大旗門門人弟子的死尸上,取出來的,是么?”
  白發(fā)道人道:“不錯……”
  黑星天道:“這種話你用來騙三尺幼童,他或許會相信,但在下么……哼哼,大旗門弟子的死尸,我已看得多了,卻從來不知道二十年來,有任何一個大旗門弟子的死尸,不是死在我親眼目睹之下。
  白發(fā)道人訥訥道:“這個……這個……”
  黑星天冷笑截口道:“何況這宗寶藏如此巨大,大旗門人必然也將它看得極重,是以身懷藏寶秘圖之人,就必定是大旗門中的首腦角色,他們的尸身,臨死時我都已搜查過了,縱有藏寶秘圖,也輪不到你來發(fā)現(xiàn)。”
  白發(fā)道人呆了半晌,突然大聲道:“無論我是如何知道這寶藏所在之地的,都與你無關(guān),你都該將財寶分我一份。”
  黑星天冷冷道:“不錯!但我懷疑的,只是你的來歷。”
  白發(fā)道人變色道:“懷疑什么?”
  黑星天面色一沉,厲聲道:“我懷疑你也是大旗門的弟子,自師長口中,聽到了一些有關(guān)這寶藏的秘密,財帛動心,你便背叛了師門,是么?”
  白發(fā)道人身子一震,連退三步,顫聲道:“你……你瘋了么,我若是大旗門弟子,怎會來尋找于你?”
  黑星天冷笑道:“江湖中除了我黑星天之外,還有誰懂得開山之學(xué)?除了霹靂堂外,還有誰善用火藥?”他語聲微頓,接口道:“你縱然知道寶藏所在,但若無我黑星天,又怎能到達(dá)此地?是以你明知冒險,也要來找我!”
  白發(fā)道人面上陣青陣白,呆呆地愣了半晌,長嘆道:“不錯!在下的確為了這宗寶藏,叛變了師門!”
  “小雷神”大喝一聲,道:“好呀,你小子原來是大旗門下的兔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他雙臂一振,全身骨節(jié)山響,颼的掠到了白發(fā)道人面前,揮拳直擊過去,這一招看來渾渾噩噩,仿佛毫無奧妙,其實卻是含勁沉實,拙中藏巧,正是“霹靂堂”世代相傳的“混元霹靂拳”!
  白發(fā)道人擰身錯步,身形斜斜躍過水池,口中大聲道:“黑星天,我還有話說,你要不要聽?”
  “小雷神”厲喝道:“還說什么?”如影隨形,跟蹤而去。
  黑星天沉聲道:“雷賢侄住手!”
  “小雷神”身形驟然停下,道:“黑大叔,這廝只要曾為一天大旗門弟子,便是我五家的仇人,怎能放過他?”
  黑星天冷冷道:“誰說放過他,聽他說完了話也不遲。”
  白發(fā)道人緊緊貼住山壁,目光四下移動,嘶聲道:“只要你們放我生路,寶藏我寧可只要兩成!”
  黑星天道:“廢話少說,先老實說出你的名姓!”
  白發(fā)道人只見那錦衣少年已看住了出路,“小雷神”緊緊逼在自己身前,黑星天雖然負(fù)手而立,但目光如挾霜刃,早已暗暗控制了全局,不禁長嘆一聲道:“我雖然曾為大旗弟子,但卻從未傷過你五家門徒中任何一人,我……我只是昔年大旗門掌刑人鐵毅的未記名弟子,名喚錢空。”
  鐵中棠暗中心頭又是一凜,只因鐵毅便是他的父親。只聽黑星天冷笑道:“錢空?嘿嘿,大旗門中從不收未記名弟子,更不收云、鐵兩家外姓門徒,你騙得過我?”
  白發(fā)道人面色如土,忽然噗的跪了下來,哀聲道:“無論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惜昧著良心,自鐵毅手中,偷出了藏寶之圖,又費(fèi)了十余年的心血,參出了寶圖上暗語,將你們帶來此地……”他幾乎已聲淚齊下,接著道:“二十年來,我吃盡千辛萬苦,連頭發(fā)都已急得蒼白,你們今日怎能忍心殺我?”
  黑星天目光一閃,道:“鐵毅心智武功,天下無雙,你卻能偷得他的貼身之物,想必你八成便是他異母兄弟鐵青箋了!”
  白發(fā)道人嘶聲道:“不錯,我便是鐵青箋,但若不是我將鐵毅的右手暗算成傷,你們傷得了他么?”
  鐵中棠直聽得滿心悲憤,身子已不禁抖了起來。
  只見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不錯,若不是你將鐵毅右手暗算成傷,我五家的確無人是他的敵手。就憑此點(diǎn),我本該饒你,只可惜……唉,你偏偏姓鐵,為了你姓鐵,我卻萬萬饒不得你了。”
  話聲頓處,突地大喝:“動手!”
  鐵青箋慘然一笑,仰天嘆道:“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大哥,我對不起你,我……我……”突地挺胸道:“快動手,我決不反抗!”
  黑星天冷笑道:“你反抗得了么?”
  輕輕一掌拍出,“砰”的擊在鐵青箋胸膛上,鐵青箋慘呼一聲,鮮血隨聲而出,濺出三尺開外。
  “小雷神”濃眉微揚(yáng),走過來探手摸了摸他鼻息,道:“死了。”鐵青箋全身竟已冰冰冷冷,再無氣息。
  黑星天傲然笑道:“我掌下焉有活口!”
  “小雷神”道:“只可惜便宜了他,讓他死得太痛快了!”
  黑星天笑道:“算他知趣,不敢回手!”目光四下一轉(zhuǎn),又道:“你兩人快將所有珍寶收集一處!”
  “小雷神”、錦衣少年齊聲應(yīng)了,開始動手。
  黑星天緩緩走向錦榻,拉出一口箱子。
  鐵中棠心頭一駭,只見他打開箱子,看了一眼,自語道:“這種樣子的衣服,再也穿不得了。”
  砰的關(guān)上箱蓋,一腳將箱子踢回原處。
  那錦衣少年嘆道:“有了這些珍寶,當(dāng)真富可敵國,只是……我們?nèi)齻人怎么將這些珍寶拿出去呢?”
  “小雷神”伸了伸臂膀,大笑道:“無妨,憑我兩臂的力氣,便是再多一倍,我也弄得出去。”
  突然黑星天“咦”了一聲,自水中拾起一只漆黑的箱子,仔細(xì)瞧了半晌,喃喃道:“這箱子里有古怪,卻不知如何開法?”
  “小雷神”笑道:“我來瞧瞧!”
  他接過來看了半晌,道:“這種箱子里,還會有什么東西,不看也罷!”隨手將箱子拋在地上。
  黑星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敢斷言,這箱子里的東西,價值必在這所有的珍寶之上。”
  “小雷神”詫聲道:“真的么?”又將箱子拾起。突聽外面一聲輕呼,一條人影,如飛而入。
  三人齊地一驚,厲喝道:“什么人?”
  只見一個滿身泥污的少女,叉腰站在洞口,大聲道:“你……你們是……是什么人?來……來干……干什么?”正是水靈光。
  “小雷神”放聲一笑,大步走了過去,道:“結(jié)巴姑娘,你是什么人?這里難道是你的地方么?”
  水靈光眼珠一轉(zhuǎn)道:“當(dāng)當(dāng)……然!”
  “小雷神”大笑道:“但現(xiàn)在這地方已換了主人了。你若洗洗干凈,大爺我就把你帶出去……”
  水靈光目光一轉(zhuǎn),見到地上并沒有鐵中棠的尸身,知道他必定已躲了起來,暗中松了口氣,笑道:“真……真的?你……帶……帶我出……出去。”
  “小雷神”嘻嘻直笑,伸出手掌似乎要摸一摸水靈光的身子,突見黑星天面色一沉,一掌將他打得連退數(shù)步。
  他驚怒之下,厲聲道:“黑大叔,你……你……”
  黑星天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走到水靈光面前,長身一禮,笑道:“請姑娘莫要怪他無禮。”
  水靈光心念轉(zhuǎn)動,滿面俱是笑容,輕輕搖了搖頭。
  黑星天柔聲道:“姑娘既是此地主人,想必是一定能打開那口黑箱子的了?只要姑娘打開來讓我們看一看,我們立刻就走,決不驚擾你。”
  水靈光靈活地轉(zhuǎn)著眼波,笑道:“要打開那箱子還不容易?向左邊一轉(zhuǎn),箱子就開了!”她說話仍是結(jié)結(jié)巴巴,一句話幾乎說了半盞茶工夫。
  “小雷神”插口道:“箱子是方的,如何轉(zhuǎn)法?”
  黑星天笑道:“方的箱子里面就不能有圓的螺紋么?”
  “小雷神”思索半晌,恍然悟道:“是了是了,外面是方的,里面卻是圓的,制造箱子的人,心思倒真靈巧得很!”
  只見黑星天含笑拿起箱子,心念突地一轉(zhuǎn),將箱子遞到水靈光面前,道:“這是姑娘之物,還是麻煩姑娘開吧!”
  水靈光道:“這……這箱子已……已經(jīng)銹……住了,我沒……沒力氣,怎……怎么打……打得開……”
  “小雷神”伸手將箱子拿了過來,大笑道:“賣力氣的事,還是由我雷震遠(yuǎn)來于的好。”
  他右手抱著箱子,左手往左一轉(zhuǎn),箱蓋果然活動了起來。
  話聲未了,突地慘呼一聲,胸膛間血光暴現(xiàn),箱子“砰”然落地。他龐大的身子,也狂呼著倒了下去。
  原來箱蓋一松,便有三片薄刃,飛射而出,齊齊地插入他胸膛,黑星天面色大變,俯身查看。
  錦衣少年惶聲問道:“雷大哥他……”
  只聽雷震遠(yuǎn)呻吟之聲,越來越是微弱,突地完全斷絕,黑星天搖了搖頭,長嘆道:“無救了!”
  錦衣少年一步竄到水靈光面前,怒道:“你找死!”
  水靈光睜大著眼睛,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錦衣少年叱道:“放屁,你不知道誰知道?”
  黑星天長身而起,冷冷道:“這只能怪雷震遠(yuǎn)也太大意,怎能怪這位姑娘?反正箱子已開,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錦衣少年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暗嘆他師傅的冷酷。
  只見黑星天已拾起一柄鶴嘴尖鋤,撥開箱蓋,箱子里只有幾本書冊,一塊疊得甚是整齊的污布。
  錦衣少年心中大是失望,但黑星天面上卻滿露喜色,大笑道:“大旗門秘傳的武功想必就在這里了!”
  狂笑聲中,轉(zhuǎn)首又道:“拿出來。”
  錦衣少年搖搖頭,退后兩步。
  黑星天笑聲立頓,怒喝道:“你不拿么?”
  錦衣少年面容如土,道:“弟子有些不敢……”
  黑星天冷笑道:“好,你竟敢違抗師命!”目光轉(zhuǎn)向水靈光,水靈光不等他開口,已俯下身去,道:“我來!”
  她腰身方自緩緩彎了下去,突地雙掌齊揚(yáng),全力撞向黑星天的胸膛,掌勢凌厲,隱挾風(fēng)聲。
  黑星天冷笑道:“我早知你有這一手了。”冷笑聲中,身形半轉(zhuǎn),飛足踢向水靈光胯骨。
  他撤招變式,其快如風(fēng),雙掌含勁,穩(wěn)穩(wěn)封住了水靈光的退路,只因方才一招,用力過猛,此刻已眼見不能閃避。
  哪知就在這剎那之間,她身子突然飄飛了起來。
  黑星天變色道:“好輕功!”身形唰的后掠三步,水靈光若是乘機(jī)追擊,立刻便能搶得機(jī)先。
  但是她武功雖高,卻全無交手經(jīng)驗,此刻竟不知追擊。
  黑星天心頭暗喜:“她這樣的人,武功再強(qiáng),也無用處……”心念閃動間,只覺自己已穩(wěn)操勝算,當(dāng)下?lián)]拳撲去。
  數(shù)招過后,水靈光招式果然大見軟弱。要知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武功深淺,是以與人交手,便不禁生出畏懼之心。床下的鐵中棠焦急之下,方待一掠而出,他縱然體力未復(fù),此刻也要拼命了。
  就在此刻,鐵青箋的尸身突地輕輕動彈了一下。
  鐵中棠心頭一跳,只見水靈光秀發(fā)飄飛處,纖腰輕輕擰轉(zhuǎn),雙掌卻重重地?fù)粝蚝谛翘斓男靥拧?br />   黑星天暗中冷笑忖道:“果然是大旗門的武功,不知利用輕功之長,卻用這些硬打硬拼的招式。”
  他自然不會與這些招式硬拼,心念轉(zhuǎn)動間,腳步又連退三步,身子已退到鐵青箋的“尸身”前。
  突聽鐵青箋厲喝一聲,反身躍起,急地抱著了黑星天的雙腿,錦衣少年大驚之下,顫聲呼道:“他……他復(fù)活了!”
  黑星天更是心膽皆喪,已被鐵青箋拖倒在地上,只覺雙腿膝蓋一陣麻木,已被他點(diǎn)中了穴道。
  錦衣少年目光閃處,突地狂奔而出,如飛奔入山腹中。黑星天惶聲呼道:“不要走,快來助我一臂……”
  鐵青箋冷笑道:“你的好徒弟早已逃了,還鬼叫什么?”話聲未了,手掌又連拍了黑星天脅下兩處大穴。
  黑星天面如死灰,顫聲道:“你……你怎會……”
  鐵青箋翻身掠起,狂笑道:“你以為我死了是么?”
  黑星天道:“我親手探過了你的心脈。”
  鐵青箋大笑道:“我早已將全身真力凝集在胸前,拼卻受你一掌,然后閉氣詐死。我知道你自恃掌力,必定不會多加查看,嘿嘿,黑星天,你素來詭計多端,怎的會不知道詐死的妙處?”
  黑星天瞑目長嘆,道:“好,算我黑星天陰溝里翻船,落在你手中,要?dú)⒕蜌ⅲ多說什么?”
  鐵青箋冷冷道:“要?dú)⒕蜌ⅲ亢撸挠羞@般容易?”他目光轉(zhuǎn)向發(fā)著愣的水靈光,笑道:“姑娘你不妨建議建議,該將這廝如何處死,在下必定遵命!”
  水靈光睜大著眼睛,道:“隨……隨便。”
  鐵青箋緩緩道:“人肉的滋味,姑娘嘗過么?”
  水靈光急忙搖頭,道:“我……我沒有吃……吃過,也……也不……不想吃。”腳上不由自主退開去。
  鐵青箋大笑道:“那么我只有自用了。這廝方才一掌,大損我的元?dú)猓丝陶醚a(bǔ)上一補(bǔ)。”他取出一柄匕首,在腳底緩緩磨了起來。
  黑星天的面容已因驚駭恐懼而起了痙攣,顫聲道:“你將我殺死也就罷了,何必如此作賤于我?”
  鐵青箋望也不望他,一面磨刀,目注著水靈光道:“姑娘一直在這里為在下看守著財寶,在下感激得很。”
  水靈光圓睜雙目,詫聲道:“你……你的財寶?”
  鐵青箋笑道:“這寶藏本是我大旗門所有之物,方才看出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和大旗門頗有淵源。”
  水靈光搖搖頭,道:“什……什么大旗門,我……我不知……知道。”
  鐵青箋微微笑了笑,方待說話,只聽身后冷冷道:“我知道!”鐵青箋大驚之下,霍然轉(zhuǎn)身。只見箱子移動,錦榻下鉆出了一個面色微黑,雙眉如劍,目光更閃得有如明星般的少年。
  他一見這少年的面容,身子立刻莫名其妙地顫抖了起來,如見鬼魅一般,顫聲道:“你……你是誰?”
  鐵中棠道:“你不認(rèn)得我么?我卻認(rèn)得你!”目光有如冰刀,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緩緩在錦榻上坐了下來。
  水靈光雖也看得莫名其妙,但卻已感覺到他兩人之間,必定存在著一種神秘的關(guān)系,是以絕不開口。
  只見鐵青箋干笑了笑,道:“閣下怎會認(rèn)得在下的?”他一見這少年便生出恐懼,竟不敢出手。
  鐵中棠冷冷道:“你看看我像誰?”
  鐵青箋看了半晌,越看越畏懼。
  鐵中棠冷冷道:“你仔細(xì)看看,仔細(xì)想想。”
  珠光之下,他面上的線條輪廓,仿佛古代英雄的石像般堅毅分明——這種面貌最是教女子愛慕,男子欽敬。
  鐵青箋突地想起一個人來,顫聲道:“你……你……”
  鐵中棠森森笑道:“你想起我是誰了么?”
  鐵青箋腳步緩緩后退,口中顫聲道:“你是鐵毅大哥的什么人?”他突然想起,這少年的面容竟與鐵毅有七分相似。
  鐵中棠霍然站了起來,厲聲道:“你還有什么顏面敢稱呼先父為大哥?為了財物,你竟忍心下毒暗算于他老人家,使得他老人家一臂殘廢,若不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致死在別人手中……”
  鐵青箋面色如土,道:“你……錯了,我……”
  鐵中棠怒喝道:“錯了?嘿嘿,這都是你親口說出的話,我親耳聽到,你還想否認(rèn)么?”
  語聲之中,他已逼到鐵青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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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5:24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血旗秘辛

  鐵青箋突地挺起胸膛,大聲道:“不錯,我確是下手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時時刻刻生活于他控制之下,幾乎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有了機(jī)會,我自要反抗,但我決沒有殺死他,只是——”
  鐵中棠道:“你雖未親手殺他,但他卻因你而死……”
  鐵青箋大喝一聲:“你要怎樣?”
  鐵中棠道:“我要?dú)⒘四悖瑸橄雀笍?fù)仇。”
  鐵青箋面色大變,又后退幾步,突地頓住身形,冷笑道:“人人都可向我動手,但你萬萬不能!”
  鐵中棠怒道:“我為何不能?”
  鐵青箋冷笑道:“你莫要忘了,我總是你的親叔父,你身為大旗門弟子,焉敢逆?zhèn)惙干希俊?br />   鐵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門”中,最最嚴(yán)厲的戒條,便是:“不得通敵叛師,不得逆?zhèn)惙干稀!?br />   鐵青箋目注著他面上的神色,嘴角泛出陰險的笑容。突見眼前人影一花,水靈光已站在他面前,道:“我……我能殺你么?”
  鐵青箋冷笑道:“自然你可殺我,但你卻不是我的敵手,你若不相信,大可試一試。”
  語聲未了,突聽洞外傳來陰森的冷笑,一個枯澀尖銳的語聲冷笑著道:“我先來試上一試!”
  語聲方起,水靈光已花容失色,身子瑟瑟地抖了起來。
  鐵青箋、鐵中棠亦且心頭大驚,惶然失色。
  接著,只聽一連串“叮、叮”聲響,自遠(yuǎn)而近。
  水靈光面色有如紙般蒼白。
  珠光一閃,人影微花。
  一個干枯丑陋的老婦人,手里拄著兩根竹杖,竹枝點(diǎn)地,凌空而人,望之有如鳩盤魔婆。
  水靈光顫聲道:“娘……”
  水柔頌冷冷道:“你還記得我這個娘么?好好!”
  她橫目望了鐵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轉(zhuǎn)到鐵青箋身上,一字字沉聲道:“鐵青箋,你還記不記得我?”
  鐵青箋搖了搖頭,道:“在下實在眼拙得很。”
  水柔頌冷笑道:“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記了么?”
  鐵青箋茫然道:“二十年的故友?”他實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幾曾見過如此丑陋的婦人。
  水柔頌冷笑道:“你可記得二十年前,那風(fēng)雨之夜,在那桃花林里,繽紛落花之中……”
  鐵青箋身子陡然一震,緩緩舉起右手,顫抖著指向水柔頌,顫聲道:“你……你……你是水柔頌?”
  水柔頌展顏一笑,道:“你還記得我!”
  她不笑還好,這一笑將起來,更是丑得駭人。
  鐵中棠、水靈光兩人面面相覷,實未想到水柔頌與鐵青箋是認(rèn)得的,更令鐵中棠奇怪的,是水柔頌此刻的目光。
  她目中此刻含蘊(yùn)著的,竟是一種對往事的回憶,對舊情的眷念,傷心的懺悔,刻骨的痛恨……這許多種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她便以這種目光,凝注著惶然失色的鐵青箋,緩緩道:“我知道你還記得我,但卻不認(rèn)得我了,是么?”
  鐵青箋惶然道:“我……我……”
  水柔頌凄凄一笑,道:“二十年前,你曾經(jīng)跪在我面前,說我是你平生所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緩緩闔上眼簾,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美麗的回憶中,柔聲接道:“那時你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至今仍留在我耳邊,但現(xiàn)在呢?”她霍地睜開眼簾,厲聲狂笑起來:“但現(xiàn)在我已變成世上最丑惡、最兇暴的女人了,你自然不會再認(rèn)得我!”她拄著竹杖的雙掌,劇烈地顫抖起來,狂笑著接道:“二十年,還不到二十年,世上的變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聽了你的花言巧語,不但饒了你的性命,還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兩天。二十年后,今日你生命又落在我手中了,你還有什么花言巧語可說?”
  鐵青箋目光轉(zhuǎn)處,突聽黑星天陰森森冷笑起來,道:“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盛大嫂在這里。”
  水柔頌道:“黑星天,少插口!”
  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時時刻刻在想著你,你還不快將他殺了,同小弟一起見盛大哥去?”
  鐵青箋噗的跪了下來,道:“柔頌,我也是時時刻刻在想著你的。你的容顏雖然變了,但我的心卻始終未變。”
  黑星天厲聲道:“盛大嫂,他騙你的,他……”
  水柔頌突地厲喝一聲:“住口!”
  她目光緩緩自鐵中棠、鐵青箋、黑星天面上掃過,冷笑道:“你們男人的花言巧語,我聽得多了。”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東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是不能生孩子的,便想來騙我,騙不到我,又跑到盛大娘那里挑撥,這些賬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今日我怎能饒得過你?”
  “你”字方自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慘呼一聲,氣絕而死。然后,她竹杖指著鐵中棠,道:“你!你騙得我女兒連娘都不要了,你這惡徒,我更要宰了你。”
  水靈光顫聲道:“娘……”
  水柔頌竹杖卻已指向鐵青箋,道:“你呢,你欺騙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殺了你都不足泄憤。”
  鐵青箋面色竟已變得十分鎮(zhèn)定,緩緩道:“你不能殺我,我女兒也不會答應(yīng)你!”
  水柔頌面色大變,道:“誰是你的女兒?”
  鐵青箋手指突然指向水靈光,大呼道:“她!”
  水靈光驚呼一聲,一連退了幾步,倚在石壁上。
  鐵中棠亦是惶然失措,只因這一切事的變化實在太過奇妙,每件事的發(fā)生,都大大出乎他意料。
  只聽鐵青箋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萬夜,你忍心殺我?”
  鐵中棠恍然而悟:“難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殺她!難怪她對自己的女兒,那般冷酷!”
  只因她對鐵青箋十分痛恨,自己更對自己的往事懺悔,于是她便將上一代的罪孽,發(fā)泄到下一代身上。
  目光轉(zhuǎn)處,只見水柔頌又自闔上眼睛,緩緩道:“一夜夫妻,萬夜恩情,何況你我又有了女兒,我實在不忍心殺你。唉!過來扶我一把,我要去榻上歇歇。”
  鐵青箋連忙趕了過來,作出溫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頌的臂膀,柔聲道:“柔頌,我們就快有好日子過了,這些財寶……”
  話聲未了,身子突地一陣痙攣,仰天跌了下去。
  只見水柔頌滿面俱是悽厲的獰笑,嘶聲狂笑著道:“財寶,財寶,你這個又怕死又貪財?shù)某裟腥耍 彼裾蕊w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寶,撒在鐵青箋尸體上,狂笑著接道:“今日我就教你死在這些財寶里!”
  水靈光顫抖著身子,突地放聲痛哭起來,那種潛伏的父女之情,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哀。她狂呼一聲:“娘,你……”牙關(guān)一緊,暈倒在鐵青箋的尸身上。
  狂笑聲與痛苦聲一齊絕滅!
  這神秘的寶窟中,立刻變作懾人心魄的靜寂,仿佛正有一個死亡的神靈,隱身在角隅中,望著滿地尸身獰笑!
  珠光,映照著蓬亂、枯瘦、丑陋、殘廢的水柔頌。
  她目光已變得赤紅,面色卻有如鐵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變作了一具丑惡的軀殼。
  鐵中棠靜靜地凝注著她,心里不知是憎恨還是憐憫。對這所有的尸身,他心里也不知是憎恨還是憐憫。
  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隨死亡而終結(jié),他們對財寶的貪婪與奸謀,也隨著死亡而消失!
  水柔頌眼神霍然移向鐵中棠,面上又泛起了獰笑。
  她獰笑道:“好小子,你騙了我女兒,若不是我偷偷跟了來,豈非要活活地餓死在那里?”
  鐵中棠長嘆道:“夫人只要對她好些,不要將上代的罪孽遷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會孝順你的。”
  水柔頌呆了一呆,怒罵道:“放屁!你不過只是欺負(fù)我是個殘廢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嘗嘗殘廢的滋味!”怒罵聲中,她竹杖輕點(diǎn),身子已飛升而起。
  鐵中棠只見她亂發(fā)飄飛,雙目如火,看來當(dāng)真有如惡魔一般,張牙舞爪地?fù)湎蜃约海念^一凜間,兩條挾帶勁風(fēng)的竹杖,已閃電般劃向他胸膛。
  他大驚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體力是否已完全恢復(fù),哪里敢與她硬拼?肩頭微聳,縱身避過。
  水柔頌獰笑道:“你跑得了么?”竹杖飛舞,急攻而至。她雙腿雖廢,但以手代足,身形仍然其快絕倫。
  鐵中棠連閃數(shù)招,腰彎的傷疼,又漸發(fā)作,舉手投足間,已大是不便,何況他縱然無傷無痛,也無法抵?jǐn)乘犴炦@奇詭的招式。
  但見漫天杖影中,她掌中杖,竟有如雙頭毒蛇般,左右交銜,連綿不絕,左杖方落,右杖即起。她身形凌空飛舞,絕不落地,那猙獰的笑容,竹杖點(diǎn)地的叮叮連響,更助長了她懾人的威力。數(shù)十招眨眼而過,鐵中棠更是不支,突覺膝彎一軟,竟被“小雷神”的尸身絆倒在地。他和身一滾,隨手拾起了一柄尖鋤,反手揮出。
  水柔頌身子微退,鐵中棠已摸著了一柄滿鑲碧玉的寶劍,翻身掠起,撲了上去。
  他知道水柔頌此刻已不可理喻,是以也立下拼命之心。
  三招過后,他心念一閃,寶劍不找水柔頌的身子,專削她掌中的竹杖,正是用上了“射人先射馬”的兵家至理。
  水柔頌獰笑道:“好小子,你真的欺我殘廢?”語聲中招式突地一變,大見緩慢,每一杖揮出,杖頭如挑千鈞之物。她坐關(guān)二十年,內(nèi)力之深厚,已駭人聽聞。
  鐵中棠連退數(shù)步,突地斜斜一劍削去。大旗門武功霸道,多是硬拆硬砍的招式,這一劍更是大旗武功的妙著。
  但見劍帶青芒,如雷如電,直削水柔頌掌中竹杖。劍杖相交,砰的一響。
  水柔頌掌中竹杖,竟絲毫未動。要知她杖上已滿注真力,便是百煉精鋼之利劍,也難斬斷了。
  鐵中棠手腕一麻,心頭大震,接著一劍揮去。
  水柔頌厲喝道:“來得好!”另一根竹杖,隨聲而起。
  鐵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長劍竟被震得脫手飛去。
  剎那之間,他只覺右半身已全都麻木,手足都難抬起,哪里還有反擊之力,心頭不覺大是驚駭。而此時此刻,卻根本沒有他思考之余地,長劍方自脫手,水柔頌掌中竹杖,左落右起,劃空急至。
  鐵中棠仰面仆倒地上,就地一翻,滾到了水池邊。
  水柔頌凌空一躍,掠上了水池邊緣,厲叱道:“拿命來。”左手一沉,竹杖急點(diǎn)鐵中棠胸膛。鐵中棠暗嘆一聲,他歷盡千辛萬苦,方自逃脫性命,不想此刻,竟要喪生在理智已失的半瘋女人手上。轉(zhuǎn)念間,竹杖已觸及了他胸膛,他力氣已盡,半身麻木,竟已無閃避之力,哪知就在這生死俄頃的剎那之間——
  突聽“咯”的一響,點(diǎn)在水池邊緣的竹杖,突地折斷。水柔頌重心驟失,大驚之下,不及傷人,先求自保,凌空一個翻身,提起左手竹杖,點(diǎn)上了水池邊緣。她心驚之下,用力稍猛,這竹杖竟也“咯”的折為兩段,她連翻騰越,真氣已盡,再也把不住重心,“啪”的落人水中。
  原來方才劍杖相擊,這兩根竹杖,已被鐵中棠斬開兩條裂口,是以水柔頌稍一用力,竹杖便斷。
  只因鐵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參果后,傷口雖未復(fù)元,內(nèi)力已無形中增長,這連鐵中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沒有自信之心,水柔頌更是低估了他的真力,大意之下,突遭此變,自是措手不及。水花四濺中,鐵中棠喘了口氣,翻身掠起,退到石壁邊,暗調(diào)真氣,戒備著第二次攻擊。哪知過了許久,水池中仍無動靜,水柔頌仰面躺在水池中,身軀竟緩緩浮了起來,宛如死尸一般。
  鐵中棠目光動處,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忖道:“水中有毒,水柔頌必定已嗆入了池中毒水,毒發(fā)而死了!”
  他深知這水中毒性之烈,發(fā)作之快,方才那些大漢飲下少許,便立刻喪生,何況水柔頌泡在水中。
  剎那之間,只見水柔頌枯瘦的身子,已漸漸痙攣收縮起來,四肢扭曲,亂發(fā)飄散,形狀更是可怖。
  鐵中棠靜靜地觀望了半晌,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滿地尸身的形狀,心里突地泛起了一陣嘔吐的感覺。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尋了個角落,盡情嘔吐起來,直到無物可吐,胃中只剩下一些酸水。此刻洞中又傳出了水靈光的驚呼痛哭之聲。
  鐵中棠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憐惜,這可憐的少女,片刻之間,父母雙亡,這種巨大的變故,便是心如鐵石之人也禁受不得,何況她心腸又那么柔弱。他嘆息著步入洞中,只見水柔頌的身子已被水靈光撈了起來,放在鐵青箋的尸身旁邊。
  珠光寶氣的洞窟中,已被愁云慘霧滿布,使得四下眩目的珍寶,也蒙上了一層恐懼凄涼的顏色。
  鐵中棠木立當(dāng)?shù)兀膊恢撊绾蝿裎坑谒K辉甘郎细緵]有這些寶藏存在,那么,這一切悲慘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會發(fā)生。財富雖然可愛,但跟隨財富同來的,常會是貪婪、吝鄙、陰謀、殺戮、冷酷、爭奪、陷害、死亡。怎奈人們的眼睛,都已被財富的光芒所眩,只看得見財富的光亮,卻看不到光亮后隱藏的陰影。
  鐵中棠呆了半晌,也不去勸阻水靈光的痛泣,只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淚,最能發(fā)泄少女心中的哀痛。他在衣箱上坐了下來,取出那“災(zāi)禍之箱”中的書冊與污布。書冊乃是錦緞所訂,那污布赫然竟是一面鮮血染成的旗幟,只因年代久遠(yuǎn),鮮血變色,是以看來黯淡無光,但卻另有一種神秘的懾人魅力。
  鐵中棠手指一觸及這錦冊,這血旗,身子便禁不住顫栗起來,淚珠也立刻奪眶而出,順腮直下面頰。
  這洞窟中不但隱藏著財富與死亡,顯然還隱藏著另一段秘密。
  這一段秘密是有關(guān)鐵中棠祖先的。這一段秘密中,滿含難忘恩仇,辛酸血淚。生的歡樂,死的痛苦。翻開錦冊第一張,恭正的字跡寫著:
  “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惡、十八寇為害江湖,慘無人道,江湖中人敢怒而不敢言,隱藏多年。
  直至本門云、鐵兩位先人,出道江湖,黃山、洞庭、點(diǎn)蒼、太湖、祁連、中條七役,大小數(shù)十戰(zhàn),終以兩柄神劍,殺盡三怪、四煞、七魔、九惡、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鮮血,染成一面大旗。
  江湖中人感恩圖報,大旗所至,群相伏首。
  是以云、鐵兩祖創(chuàng)立我大旗門,以德、義立規(guī),以德、義服人。
  愿吾后代門人,毋忘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字,謹(jǐn)守門規(guī),扶弱鋤強(qiáng),發(fā)揚(yáng)正義。”
  旁邊一行字跡,寫的是:
  “大旗門第二代云老先人遺墨,鐵毅恭錄。”
  這是鐵中棠父親的親筆手澤,是以焦木蘸炭汁,親筆寫在無色的錦緞上的,錦緞顯然是自宮衣裁下。
  鐵中棠手里捧著他亡父遺澤,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無聲的痛淚。翻過第二頁,字跡已潦亂。
  潦亂的字跡,寫著鐵毅艱苦的后半生:
  “余,鐵毅,殘廢老人,幸有一子,然尚在襁褓,今生恐已謀面無望,另有一子,最是令余痛心。
  余不幸,一臂為弟所斷,雙腿被仇所殘,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余仍憑余門中傳統(tǒng)之恒心毅力,尋得此寶藏。
  此寶藏乃余大旗門先人避難時所藏,淹沒多年,余賴一殘缺不全之秘圖,百般參詳,尋得此地。
  令余最感欣慰者,我大旗門開門立戶時之血旗,亦未遺失,此旗乃余門中至寶,門人得之者可掌門戶。
  余已不能重見天日矣,但望得此寶藏者,即非‘大旗門’人,亦應(yīng)將之用于造福人群之事。
  若此寶藏幸而仍為大旗門人所得,則必須用于復(fù)仇大業(yè),萬萬不可忘懷祖宗之教訓(xùn)。
  要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財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當(dāng)者昌,用之不當(dāng)者亡,謹(jǐn)之謹(jǐn)之。
  余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余仍以一手作書,裁衣為紙,燒木為墨,辛苦寫下余數(shù)十年武功之秘奧,但望得寶之有緣人,勿輕視之,得余武功后,為善則神靈護(hù)佑,為惡則人鬼共殛。
  又及,弱女水靈光,乃余殘年中惟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運(yùn)命辛酸,唯得寶人善視之。
  下寫余武功訣要,計有:內(nèi)功訣要,行動秘訣,大旗風(fēng)云掌,鐵血十二式以及輕功、劍法多種。”
  鐵中棠仰首而望,淚流滿面,嘶聲慘呼道:“爹爹呀!爹爹,不肖男兒,竟無緣見你老人家一面么?”
  語聲方畢,突聽身后一聲長長的嘆息,水靈光流淚道:“他……他老人家,是你……你爹爹?”
  鐵中棠黯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水靈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媽媽呢?”
  鐵中棠長嘆一聲,答不出話來。
  水靈光道:“你爹……爹的遺……遺言里,怎……怎么……沒有提……起你……你媽媽一個字?”
  鐵中棠黯然道:“我猶在襁褓時,家母便已走了!”
  水靈光顫抖著伸出手掌,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流著傷痛的眼淚,柔情道:“可……憐……的……孩……子……。”
  鐵中棠心頭一凜,緩緩回過了頭,只見她眼中充滿了柔情,充滿了憐惜與同情,關(guān)懷與慰藉。
  這善良的少女,為了別人的不幸,竟忘記了自己的不幸,其實她自己的身世,豈非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
  兩人淚眼相對,心中都充滿了凄苦。也不知過了多久,水靈光突然長身站了起來,向鐵中棠招了招手,轉(zhuǎn)身飛奔了出去,秀發(fā)飄逸,有如柳絲。
  鐵中棠手持血旗錦書,隨之而出。只見這寶窟的入口,果然陰森隱秘,穿過一條曲折的洞隙,鉆出一片藤蘿,方自望見天日。
  水靈光時時停下腳步,等候著鐵中棠,走了約莫盞茶時分,沼澤間突地現(xiàn)出一丘土堆。土丘上,滿植著淺黃色的花朵,隨風(fēng)而舞,婀娜多姿,給這荒涼丑惡的沼澤絕壑,平添了幾分生趣。
  水靈光駐足在土丘前,眼簾一垂,又自淚流滿面。
  鐵中棠心念動處,顫聲道:“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么?”
  水靈光木立在微風(fēng)中,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風(fēng)拂亂了她的秀發(fā),也吹起了她的衣袂,與黃花齊舞。
  鐵中棠已痛哭著跪倒在墳前,血旗、錦書,零亂地落到地上。微風(fēng)雖不識字,但卻翻開了書面。那輕輕地風(fēng)聲,更仿佛是大地的神靈,在嗚咽地低嘯著書中的秘史,哀悼墳中老人多彩而辛酸的一生。
  水靈光也輕輕地拜倒下去,暗中默禱:“我已將你老人家的后代帶到這里,望你老人家在九泉下安息。”她伸手一抹淚痕,以首觸地,悲聲道:“我爹爹曾經(jīng)對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諒他。”
  鐵中棠無聲的啜泣,已變?yōu)橛新暤耐纯蕖?br />   這是他有知以來第一次痛哭——甚至襁褓中,他已不常流淚。連云翼都在奇怪,為何這孩子這么小便已學(xué)會沉默和忍耐。但此刻在他父親墳前,他卻哭得如此傷心,他似乎要將自己這一生的眼淚,全在這一次流盡。他痛哭著道:“你老人家放心,孩子一定遵照你老人家的遺囑,為武林伸張正義,為你老人家復(fù)仇。”
  一片烏云遮著日光,天色突地黯了下來,接著,細(xì)雨霏霏而落。
  鐵中棠仰首望天,讓淚水與雨水交流。他守候在亡父墳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見過父親,此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水靈光啜泣著陪伴著他,她心里的悲哀更濃,心事也更亂,最苦的是,她心事多半不能向人訴說。
  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鐵中棠緩緩長身而起,拉起水靈光的手腕。他已決心要以最大的力量,來保護(hù)這可憐的女孩子。
  水靈光抬起眼睛,道:“你……你不恨我?”
  鐵中棠赧然道:“沒有你,我早就死了;沒有你,誰埋葬我爹爹的尸身?我一生都將永遠(yuǎn)感激你,怎會恨你?”他仰天長嘆一聲,道:“我非但不恨你,連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們……”話未完,水靈光已痛哭著撲到他懷里。
  天地雖大,但她只覺惟有他是自己惟一的依靠,惟有在他懷里,她脆弱的生命才能獲得安寧。
  但是,她必須要離開他,離開他,離開他……
  為了什么?她不能說,她不愿說,她不忍說。
  鐵中棠拉起她的手掌,柔聲道:“不要哭了,快隨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將你父母好好埋葬。”
  水靈光茫然隨著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錦書已被拾起,但卻留下一地眼淚與悲哀。
  撥開藤蘿,走回秘道。
  寶窟中珠光依然,尸身也都扭曲而丑惡地倒在地上。
  鐵中棠目光動處,卻忍不住駭然驚呼一聲,只見一件白綾長袍,鋪在榻上,上面以鮮血寫了五個驚心的字:
  “我也會裝死。”
  黑星天的尸身已不見了。
  鐵中棠愕了許久,方自失聲長嘆道:“此人當(dāng)真厲害得很,上了別人一個當(dāng)后,立刻就還給了別人。”
  突聽水靈光驚呼一聲,又放聲痛哭了起來,原來鐵青箋、水柔頌兩人頭顱已被割下,滿地的珍寶,也少去了許多。黑星天已將他能帶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帶走了,只是卻還不及全部珍寶的十分之一。
  鐵中棠留意觀察著綾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頌、鐵青箋兩人的尸身,只見鮮血都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方自長嘆道:“他已走了將近一個時辰,人已去遠(yuǎn),追也追不及了……”
  水靈光痛哭著道:“但我……的爹……爹……”
  鐵中棠沉聲道:“他人雖已去遠(yuǎn),但總有一天,我會抓住他,為你復(fù)仇的,你相信我么?”
  水靈光柔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哭聲漸微漸輕。
  他們將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來,然后鐵中棠便立下決心,要在自己亡父墳前守墓百日。水靈光自然陪著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凈了身子,換上了衣衫。于是,她那驚人的美,就完全顯露出來。
  鐵中棠知道她對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向往而羨慕,但此刻她陪著他,卻無絲毫焦急,更無怨言。
  三日之后,鐵中棠的傷勢便完全復(fù)原了。他也發(fā)現(xiàn)了那千年參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難信地驚人。他這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異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釋的。
  水靈光以白綾裁成孝服,給鐵中棠換上,柔軟的衣料緊貼在身上,更使他看來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滿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禱、哀思,有時練習(xí)錦書秘笈上的武功,有時也為水靈光說一些紅塵中多彩多姿的故事。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靜地過去。
  鐵中棠開始探路、束裝,計劃著如何運(yùn)出這一批龐大的財寶,也計劃著將這一批財寶運(yùn)用的方法。然后,他拜別父墳,崎嶇而行,穿出山腹,重入紅塵。雖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卻宛如再世為人。
  水靈光自然更是興奮,但是興奮中卻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難測,何況她度過十余年孤獨(dú)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變,其心緒之復(fù)雜,更非別人所能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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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是繁華的,甚至可說繁華甲于天下。
  洛陽城的上層社會里,近日在悄悄地流傳著一件奇異的故事——洛陽城來了位富可敵國的奇人。
  當(dāng)時的洛陽,身價千萬的富人已多得不可勝數(shù),自遠(yuǎn)方來消閑游樂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賈,絡(luò)繹不絕于途。
  還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貴族,隱藏了身份來此游樂。
  更有些名詩人、名劍客途經(jīng)于此,便會為此地留下一些傳誦一時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膾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這些人的故事此刻卻全都被那富可敵國的奇人壓倒了,整個洛陽城,此刻都以這故事作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陽城珠寶業(yè)的巨子,而且也可說得上是全國珠寶業(yè)的泰斗,普天之下,經(jīng)營珠寶,沒有人不知道李洛陽這名字。李洛陽世代經(jīng)營珠寶,不但早已家財巨萬,而且李家子弟家傳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經(jīng)營珠寶的人,若不會武功,在當(dāng)時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樣危險。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練得極好。而且這震動一時的奇人奇事,便是從李宅門下仆役的口中開始傳出來的,又經(jīng)過一兩個李家少年子弟證實。
  故事的開始據(jù)說是這樣的:
  洛陽珠寶李家,傳到現(xiàn)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戰(zhàn)亂與盜劫的李家子弟,自然學(xué)會了更多的謹(jǐn)慎與謙虛。他們并沒有顯赫而華富的店鋪,只是以洛陽城北一棟堅固、樸實而古老的巨宅作為交易之地,然而每年卻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寶巨商,都會來到此地,在那樸實的巨宅里,交易價值巨萬的珠寶。來自開封,來自秣陵,來自北京,來自蘇杭……來自四面八方的珠寶巨富,名公巨賈,帶著他們的嬌妻美妾,武師鏢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寶。
  這其中自然也有些橫行江湖的綠林巨寇,江湖大盜,但他們來到這里,也只是規(guī)矩地做生意,決不敢動手搶劫。
  李宅的門戶是開放的,只要你想買賣珠寶,無論你是什么身份,無論你有多少錢財珠寶,在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進(jìn)李洛陽為天下各地商人準(zhǔn)備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賣,或是你只準(zhǔn)備為妻女買一朵三兩銀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與富商巨賈同樣的禮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過嚴(yán)格訓(xùn)練的仆役,也都會以他們多年的傳統(tǒng)習(xí)慣與禮貌來招待你。
  他們傳統(tǒng)的格言是:“一人李家之門,便是李家之客。”
  在這里,沒有人盤查你的身份,也沒有人盤查你錢財?shù)膩須v——只要你在這里的行為是正當(dāng)?shù)摹5阒灰薪z毫的不軌行為,小則立刻便受被逐而出的羞侮,大則立刻便會受到李家的禁錮和私刑。
  許多年來,這珠寶世家自然也曾受過驚擾,但結(jié)果卻都無事,就像冀北雙煞、獨(dú)手昆侖那樣武功高強(qiáng)的巨盜魔頭,想到這里來上線開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斬去了雙手,遠(yuǎn)逐邊外。這珠寶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們的財富、禮貌、傳統(tǒng),以及交易的規(guī)矩,在江湖中是同樣被人敬重的。
  今年,這一年一度的交易時期,比往年更是熱鬧。
  自重陽開始,洛陽城北,已是車水馬龍,冠蓋云集,輕裘暖帶,衣香鬢影,當(dāng)真是盛極一時。劍鞘擊鞍聲,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笑語寒暄聲中,那些風(fēng)流多金的世家公子,正在和一些嬌娃艷婦偷偷眉目傳情。珠寶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陽,面容清癯,身材頎長,兩鬢雖已斑白,但目光卻仍亮如明星。他穿著一襲暗色的纏絲夾袍,帶著一種動人而華貴的風(fēng)度,與他的長子李劍白,并立在第二重門戶的石階上,長揖迎賓。
  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美婦人,陪著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這珠寶世家第一日里第一對客人。
  然后,退隱了的將軍,洗手了的巨盜,春風(fēng)得意的少年,家財百萬的老人,各帶姬妾,含笑而入。
  一個衣著襤褸、形容枯瘦的老婦人,雙手緊抱著兩只麻袋,畏縮地、蹣跚地走上了石階。李劍白立刻躬身將她扶了上來,彬彬有禮地含笑問好,李洛陽帶著贊許的目光,望著他引以為傲的兒子。
  第一日過去,第二日才是繁華的高潮。
  晌午時分,李洛陽偷得一刻閑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門前,突地停下了兩輛八匹駿馬共拉的華麗香車。趕車的,竟是兩個年僅八九歲的錦衣俊童,但拉車策馬,比之多年老手毫無遜色。只要是眼界稍廣的人,都會認(rèn)得這兩個俊童正是洛陽名妓“粉菊花”門下訓(xùn)練出的“萬金神童”。“粉菊花”高張艷幟多年,年老時,卻細(xì)心地訓(xùn)練出一批俊童與艷婢,專門賣給富家為奴。這些童婢雖然都是聰慧絕頂,百藝皆通,但若非世家鉅萬,卻休想問津,只因他們的身價太貴,要十足的一萬兩紋銀——這已是一個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財。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這車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車?yán)锏哪俏桓吖倬拶Z,何以有如此聲勢,有如此財力?只見第一輛馬車車門啟處,輕盈地走下一個頭挽雙髻,面帶甜笑,美艷照人的明眸錦衣少女來。
  眾人都只覺眼前一亮,當(dāng)真是目搖神奪,看得癡了。
  哪知道錦衣少女走下車來,立刻躬身道:“姑娘請下車。”
  在門內(nèi)緩緩伸出了一只春蔥般的纖纖玉手,輕輕搭到那錦衣少女的俏肩上,其手之美,圖畫難描。
  接著,在門內(nèi)又緩緩伸出了一只纖秀渾圓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雙白綾的輕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龍眼般大小,隨著微風(fēng)輕輕顫動著。雖然未見其人,就只這一雙手,一雙足,一對顫動的珍珠,已使眾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癡。人人都在暗中猜測:“這到底是誰?這到底是誰?”
  只聽嚶嚀一聲,眾人心頭一跳,車門外已多了一位秀發(fā)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著一件似絹非絹、似紗非紗的宮裝輕衣,有如仙子般的絕代麗人。那錦衣少女雖美,但仍屬紅塵中之絕色,這宮衣少女,卻美得絲毫不帶火氣,有如天上謫仙。她扶著錦衣少女的肩頭,緩步走到第二輛大車前。眾人的目光.立刻也隨著她轉(zhuǎn)到第二輛車上。
  只見第二輛車門一開,眾人凝神望去,車門內(nèi)走下來的,竟是一個佝僂著身子,滿面皺紋,白須白發(fā)的老人。他生命已燃燒去大半,步履已蹣跚不穩(wěn),一手遮著眼簾,似畏見陽光,另一手卻搭在那宮衣美人的肩上。
  眾人見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怎的如此一朵嬌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到了牛糞上?這三人在數(shù)十道目光的注視下,走人了門戶,李洛陽降階而迎,含笑長揖道:“佳客遠(yuǎn)來,不知高姓大名?”
  那華服老人卻冷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我是來和你做生意的,不是來受你盤問的。”
  李洛陽愣了一愣,強(qiáng)笑道:“請進(jìn),請進(jìn)。”
  華服老人兩眼一瞪,道:“自然要進(jìn)去的,不進(jìn)去難道還睡在你們的大門口么?嘿嘿,真是豈有此理!”
  李洛陽又是一愣,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些平生見過的人也算多了,卻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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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5:38 |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劍氣珠光

  思忖之間,這老人已筆直走入大廳,目光四下觀望,突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畫里倒有兩幅是贗品。”
  李劍白雙眉一挑,怒道:“假的與你何關(guān)?”
  華服老人齜著牙冷笑道:“自然與老夫無關(guān)。只要你不怕別人笑掉門牙,把門神盡掛在大廳里都沒有關(guān)系。”
  李劍白少年氣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發(fā)作出來,卻被他爹爹干咳了一聲,打了個眼色止住。此刻那兩位錦衣俊童,已提著兩只小巧的箱子走了進(jìn)來,箱上滿嵌珍珠碧玉,閃閃耀人眼目。不談箱中之物,先只這兩只箱子,已是價值不菲,并世難尋,李洛陽自然認(rèn)貨,心頭不禁更是驚異。
  只見那華服老人又搖搖擺擺走了過來,道:“住的地方在哪里?”李洛陽見他已覺頭痛,連忙帶他走了。
  原來李宅外觀雖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卻不知有多少,當(dāng)真是千椽相接,萬脊相疊,重門疊戶,深宇廣院。李洛陽為了接待賓客,已將所有的院落打掃干凈。他得知這華服老人脾氣古怪,是以特地將他引至一座最寬敞的院落中。哪知一入房中,那宮衣麗人立刻聳起了鼻子,皺起了眉頭,華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連聲大罵。
  他指著李洛陽的鼻子大嚷道:“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養(yǎng)豬的地方也比這里強(qiáng)得多了。”
  李劍白面色一沉,冷冷道:“閣下嫌臟,何不自己將房子帶來!”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頂撞了過去。
  哪知華服老人卻冷冷笑道:“你以為這難得了我么?”
  兩個時辰之中,這華服老人竟在院中搭起了三座蓬帳,錦帳流蘇,堂皇富麗,宛如蒙古王公所居。帳中的陳設(shè),更是千奇百巧,無一不是人間的罕睹之物。
  他自設(shè)廚房,拒絕接受李宅供應(yīng)的飲食。廚子是蘇杭名廚,據(jù)聞是重金自皇宮大內(nèi)中聘出來的。古怪的老人,絕代的艷姬,敵國的財富,奢華的行徑……這許多種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難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人人雖都在暗中猜測,但卻無一人猜得出這老人的來歷,就連多見識廣的李洛陽,面上雖不動聲色,暗中也不禁詫異。
  來自京城的王侯貴戚,都猜測這老人必定是退隱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來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卻又以為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貴族,或者是宮中皇親,微服出游。還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給染上一層傳奇的色彩,說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盜,懷有一身驚人的武藝。
  但誰也不知道這許多猜測哪一種是真實的。
  黃昏時,老人的名廚開出了一張驚人的菜單:他們每日要求購一百尾鮮魚,八十只鸚鵡;最重要的是,他們每日還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駿馬。只因這老人嗜食鮮魚腦、鸚鵡心、生炒的馬肝。
  黃昏后,老人斜坐在帳幕前,品嘗著各色的美酒,陣陣撲鼻酒香,遠(yuǎn)遠(yuǎn)傳到兩條街以外。那絕代麗人,頭上蒙著輕紗,靜靜地坐在一旁望著他。她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然而只要她眼皮輕輕一瞥,便已勝過千百句言語。
  華燈初上后,李府的大廳,騰躍起珠光寶氣。
  各種人,帶著各種珠寶,開始了他們的交易。
  然而第二日的交易,照例是極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隱的將軍買了四對翠翡金馬,一串珍珠項鏈。
  還有那第一對來到這里的客人——那錦衣艷婦及白衣少年,選購了幾件精巧的首飾,一柄鑲珠的寶劍。而那華服老人,卻始終沒有露面,有許多想一睹他艷姬風(fēng)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觀望。
  那絕代麗人又只是輕輕皺了皺眉,便轉(zhuǎn)身回到帳篷里,華服老人冷冷罵了句:“看什么?”也拂袖而入。
  有些氣盛的少年便忍不住也罵了起來:“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八十歲的老骨頭也配上了美嬌娘。”
  罵聲傳入篷帳,那絕代麗人突地彎下腰,哈哈嬌笑起來,嬌笑著道:“你……你裝得真像!”
  華服老人也突地站直了佝僂的身子,目中也露出了逼人的神光,眨眼之間,他便已仿佛年輕了數(shù)十歲似的。他伸手一掠頭發(fā),笑道:“若是裝得不像,別人就不會罵了,但他們罵得越兇,我心里卻越高興。”
  這兩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鐵中棠,初入紅塵中的水靈光——所有的猜測,全都錯了。水靈光盡情笑一陣,忽又皺起眉頭,道:“但我……我卻有些擔(dān)……擔(dān)心,他們遲……遲早會來的。”
  鐵中棠目光閃爍,緩緩道:“他們自然會來的。他們?nèi)羰遣粊恚矣趾伪貋淼竭@里。”
  水靈光道:“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會……會到處來找……找我們,你這樣招……招搖,難道不……不怕他會猜到。”
  鐵中棠道:“他們耳目眾多,我兩人帶著如許財寶,無論走到哪里,也有被他們尋著的危險。”他傲然一笑,接道:“但我越是招搖作怪,他們反而越不會疑心到我們的頭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水靈光皺眉道:“但黑星天見……見過我的。”
  鐵中棠目光一轉(zhuǎn),微微笑道:“你那時的樣子與現(xiàn)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縱然見過你,也萬不會認(rèn)得你了。”
  水靈光展顏一笑,垂首道:“你第……第一眼……看到我……我的時候,我的樣……樣子真的很……很丑么?”
  鐵中棠微笑道:“無論如何,總無此刻之美。你看那些風(fēng)流公子望著你時,連眼珠都似乎要奪眶而出了。”
  水靈光垂首淺笑,暈生雙頰,心里甜甜的卻說不出話。
  鐵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這些人俱是滿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則我倒真可以在這里選妹婿!”
  水靈光面上的紅暈與微笑,突地一齊消失不見。
  她面頰變得蒼白而毫無血色,目光中充滿了幽怨。
  鐵中棠卻全然沒有看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種微妙的變化。
  他只是深沉地凝注著壁間斜掛著的一柄寶劍,緩緩道:“據(jù)我估計,明日清晨,他們就會趕來了。”
  第三日清晨,陽光方自照上大地。
  朝霞絢爛。淡淡的陽光中,城北長街上驟然奔來兩匹怒馬。
  馬行如龍,煙塵滾滾,全然不顧蹄前的行人,自長街飛奔而過,蹄聲有如驟雨亂打芭蕉一般。馬上的騎士,面色凝重,風(fēng)塵滿面,但目中仍閃爍著奪人的神光,全無半點(diǎn)疲憊之色。這兩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鏢局”總鏢頭“七竅玲瓏”黑星天,以及副總鏢頭“三手俠”白星武。
  健馬一聲長嘶,停在李洛陽門前。
  黑星天、白星武肩頭微聳,掠下馬背,隨手甩落馬韁,飛步入門,朗聲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陽梳洗方畢,正立在大廳前的石階上仰天調(diào)息,呼吸著大地賦予人們的清晨新鮮朝氣。此刻他目光轉(zhuǎn)處,含笑上階,抱拳道:“想不到‘天武黑白雙星’的俠駕,這么早就來到此地。”
  三人匆匆寒暄,李洛陽道:“兩位行色匆忙,莫非……”
  話猶未了,黑星天已截口道:“不錯,我兄弟兩人此番前來,正是要向大哥打聽一事。”
  李洛陽沉聲道:“但請明告。”
  黑星天道:“聞道李大哥府中,來了一位奇人,腰纏巨萬,富可敵國,而且所有的珍寶,俱是人間罕睹之物。”
  李洛陽笑道:“黑總鏢頭的消息真靈通得很,一日之內(nèi),這里來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閣下竟都知道了。”
  黑星天道:“我兄弟此番前來,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來歷底細(xì),更要請李大哥相告,這兩日內(nèi)府上還來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李洛陽仍然微笑道:“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細(xì),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告兩位?”
  黑星天道:“但李大哥總可……”
  李洛陽突地面色一沉,冷冷道:“在下縱然查出了他的底細(xì),也不能告訴兩位的,這是我李家子孫必須遵守的傳統(tǒng),兩位也該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一眼,黑星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將老人隨手所帶的是些什么樣的珠寶告訴我們?”
  李洛陽道:“這個……兩位若在此留些日子,自己也會看到的。兩位看不到的東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他面上又自恢復(fù)了慣有的笑柞,接口道:“兩位風(fēng)塵疲累,先請進(jìn)來梳洗,然后再來喝一杯在下的迎風(fēng)洗塵酒。”
  始終未曾開口的“三手俠”白星武,此刻突地沉聲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傳統(tǒng)的作風(fēng),但……”他長嘆一聲,接道:“此事實在對我天武鏢局以及盛家莊、寒楓堡、霹靂堂、落日牧場五家人的關(guān)系太大。我們?nèi)羰菍げ怀瞿悄信畠扇耍Γ浜蠊?dāng)真是不堪設(shè)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語聲雖和婉,但面色卻沉重已極。
  李洛陽面色微變,皺眉道:“什么男女兩人?難道是鐵血大旗門的門下弟子不成?”
  黑星天沉聲道:“正是鐵血大旗門的弟子。”
  李洛陽道:“大旗弟子行動素來飄忽,而且最喜隱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間,兩位怎會斷定他們來到這里?”
  白星武道:“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便是……”
  黑星天干咳一聲,接口道:“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門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額的珠寶,他必定要將珠寶脫手一部分,是以極有可能到這里來。”
  李洛陽沉吟道:“兩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艷姬,便是鐵血大旗門下男女兩位弟子所扮?”
  黑星天道:“不錯!”
  李洛陽道:“那兩位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況下,他兩人隱蔽行藏,還來不及,怎會來到這種顯眼之地,做出那許多古怪顯眼、引人注意之事呢?”
  黑星天長嘆道:“話雖不錯,但大旗弟子,常會做些出人意料不到的事,我弟兄若是疏忽,便要著他們的道兒。”
  說話之間,三人已在廳中坐下。李洛陽沉吟半晌,方自緩緩道:“依據(jù)本門傳統(tǒng),小弟實在不能為兩位效力,但除此以外,兩位若有所需,小弟無不從命。”
  黑星天精神一震,道:“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李洛陽含笑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小弟只求李大哥將仆役的衣衫,借兩套給我兄弟。”
  李洛陽目光一轉(zhuǎn),朗聲道:“好!”
  半個時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換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賓的重重院落之中。到了那奇異老人所住的院門前,兩人便一齊停下腳步。
  只聽帳篷中琴聲裊裊,悅耳已極。兩人此刻雖是心懷惡意,但仍不覺被這樂聲陶醉。帳篷中,爐香裊裊,滿堂生春。那錦衣艷婢,正端坐在爐香下,撫弄弦琴,那一對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側(cè),調(diào)笙弄瑟。
  鐵中棠面帶微笑,仿佛傾聽,其實卻時時在留意著四下的動靜,半張半闔的眼睛中,也時時會露出銳利的光芒。
  只有水靈光,她真的已完全被樂聲陶醉了。她斜斜倚在錦榻上,像貓一般蜷曲著身子。
  只見錦衣艷婢突地五指一劃,琴聲頓絕。水靈光輕輕嘆了口氣,道:“妝兒,你……你奏得真好。”
  錦衣艷婢嫣然一笑,道:“我再為姑娘奏一曲好么?”話聲未了,琴聲又起。
  就在這琴聲頓絕的剎那之間,鐵中棠突地自榻上一掠而起,口中道:“彈下去!”閃身掠到了重簾前。
  水靈光面色大變,道:“來……來了么?”
  鐵中棠冷笑道:“果然來了!”
  水靈光咬了咬嘴唇,道:“怎么辦呢?”
  鐵中棠道:“你們都不要動,妝兒繼續(xù)彈琴!”他整了整衣衫須發(fā),竟然掀開重簾,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逡巡,突見重簾內(nèi)走出了一個身形佝僂、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遙遙在向他兩人招手。
  他倆人對望一眼,白星武輕輕道:“點(diǎn)子出來了。”
  黑星天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人齊地走了過去。
  只聽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兩人可是這里的傭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們是主人專門派來伺侯你老人家的。”
  鐵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招手道:“進(jìn)來!”一掀珠簾,轉(zhuǎn)身走了進(jìn)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自對望一眼,垂手走了進(jìn)去。兩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備,雙臂已貫注真力。
  方人重簾,便覺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氣,撲鼻而來,轉(zhuǎn)目四望,但見珠光寶氣中,兩個俊童擁著一位艷姝正在撫琴,望都不望他們兩人一眼,另一位絕代麗人,手中輕搖羽扇,正在闔目傾聽。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倚到另一張錦榻上,冷冷問道:“你兩人既是李家的傭人.怎么能隨便來偷老夫的東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們家規(guī)森嚴(yán),絕無偷竊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誤會了。”此人心計靈巧,以堂堂總鏢頭的身份來裝一個低三下四的廝役,倒也裝龍像龍,裝虎像虎,連神情語句都不露半分破綻。
  鐵中棠暗中冷笑忖道:“看你能裝到幾時?”當(dāng)下面色一沉,厲聲道:“事實俱在,還敢強(qiáng)辯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這老人實在不像是大旗門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丟了東西,竟算到我兩人賬上?”
  黑星天已垂首道:“小的們方到這里,真的沒有。”
  鐵中棠“啪”的一拍桌子,大怒道:“還說沒有!”
  他伸手一指撫琴的艷姝,接道:“她是我花了一萬五千兩銀子自粉菊花那里買來的,你一分銀子未花,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聽她撫琴,這分明是偷,你兩人還要強(qiáng)辯,還要不認(rèn)?”
  黑星天、白星武齊地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
  鐵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樣子,自榻上跳了起來,厲聲道:“你兩人偷了我老人家的東西,還不還給老夫?”
  白星武訥訥道:“琴聲如何還法?”
  鐵中棠道:“你也來彈一曲給老人家聽聽。”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會彈琴。”
  鐵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罵道:“不會彈,不會彈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到錦榻上,像是一口氣喘不過來的樣子,連連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過去,道:“老爺子息怒。”轉(zhuǎn)到他身后,為他輕輕捶起背來。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覷,作聲不得。水靈光看到他兩人的樣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認(rèn)出自己,輕咳一聲,低語道:“算……了。”一手舉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鐵中棠使了個眼色。
  鐵中棠目光一沉,大罵道:“滾……快滾!你兩人若是被老夫發(fā)現(xiàn)再來偷聽,老夫不打斷你們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說話,喏喏連聲,退了出去。帳篷內(nèi)的水靈光實在忍不住,彎腰輕笑了起來。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長嘆一聲,搖頭苦笑道:“好個古怪吝嗇的老人,難怪他會發(fā)大財。”
  黑星天面色深沉,緩緩道:“我雖然認(rèn)不出他是誰來,卻總覺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皺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見的人?”
  黑星天搖頭道:“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這女子卻美如天仙,但……但這其中總像是有些不對,有些不對……”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對?只不過是因為那老人太老太丑,那女子卻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覺有些不對了。”
  黑星天長嘆道:“并非如此。但……唉,我只覺有些不對,究竟有何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大哥往東,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也未可知……”他不等黑星天答話,便已轉(zhuǎn)身掠去。
  黑星天猶在不住皺眉苦思,只聽前面院落中,傳來一陣笑聲,他忍不住信步走了過去。這個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掃得卻也極為干凈。此刻一對中年夫婦,正含笑立在階上,另一對較為年輕的帶著個丫頭立在他們身側(cè),正在視看著院中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為之展顏一笑,卻發(fā)現(xiàn)這孩子竟是個跛子。他心中微起憐憫之心,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突見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唰地打了開來。
  一個滿頭白發(fā)、衣衫陳舊的老太婆,叉腰立在窗前,怒聲道:“笑什么?結(jié)巴會唱歌,跛子會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眾人一見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著退了回去,只聽她招手又道:“寶兒,回來,他們再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禍,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卻暗暗感到好笑:“又是個古怪的老太婆,與那老頭子倒是一對。”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樣子,心里更是好笑,隨口念道:“跛子會跳舞,結(jié)巴會唱歌……”
  念到這里,他心中突地一動,大喜拍掌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個結(jié)巴,這個女子也不敢說話,僅僅說過‘算了’兩字,便像是費(fèi)了許多力氣似的,哈哈,你喬裝雖妙,卻瞞不過我這只老狐貍。”
  心念轉(zhuǎn)動間,他已飛奔向那老人的帳篷,半途拉住一個傭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兒那里去!”
  那個傭人忙點(diǎn)頭,黑星天卻已去得遠(yuǎn)了。他脫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裝,身形起落間,當(dāng)真輕靈巧快已極,剎那間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帳篷前仍是珠簾深垂,琴聲已頓,卻有一陣陣酒菜香氣,撲鼻而來,香氣特異,也不知是什么燒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罵道:“這廝倒蠻會享受的!”閃身一掠,貼到了那帳篷冒氣窗近前。
  且聽帳篷內(nèi)有女子嘻嘻的笑聲,還有碗盞叮當(dāng)聲,突地,一個女子輕聲道:“喂,給……給我……”
  黑星天心頭一震,再無疑慮,飛掌震起珠簾,颼的掠了進(jìn)去,狂笑道:“好呀,你們原來在這里!”
  鐵中棠聲色不動,輕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難道還不認(rèn)得?”
  鐵中棠故意瞧了他幾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來就是方才的傭人,偷不成要來搶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光棍面前不揉沙子,你兩人是什么變的,太爺我還看不出來么?”
  水靈光心里已暗暗緊張,但鐵中棠仍在發(fā)怒。他拍著桌子,大罵道:“你是什么東西,敢對老夫無禮,快滾出去,快滾……”舉起茶杯,擲了過去。
  黑星天輕輕一閃,便自避過,獰笑道:“那批賊贓,你兩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實點(diǎn)說來,太爺我或可饒你一命。”
  鐵中棠叱聲道:“什么賊贓,你瘋了么?”
  黑星天獰笑道:“別裝蒜了,拿命來!”雙掌平舉,腳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鐵中棠走了過去。
  鐵中棠面上仍然是驚惶失措之態(tài),但暗中已滿集真氣。此時此刻,他雖不愿顯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動手,他便要先發(fā)制人。兩人相隔,越來越近,已是一觸即發(fā)之勢。剎那間突聽簾外一聲大喝:“且慢!”聲落人到,一條人影,穿簾而入,閃電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聲道:“大哥,且慢動手!”
  鐵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俠”白星武竟會在這緊急關(guān)頭出手勸阻,黑星天亦為之一愣,輕叱道:“放手!”
  白星武輕輕道:“大哥,你認(rèn)錯人了。”
  黑星天厲聲道:“大哥我自信兩眼不瞎,怎會認(rèn)錯?這女子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正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萬,大哥你單憑此點(diǎn),便驟下結(jié)淪,豈非太過冒失武斷?”
  他附在黑星天耳邊低語道:“幸好小弟及時趕來,否則,大哥你在李洛陽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憑著什么說我錯了?”
  白星武拉著黑星天退后幾步,耳語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發(fā)現(xiàn)了大旗門弟子的蹤跡。”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不會看錯?”
  白星武道:“那廝正是自林中漏網(wǎng)之人,小弟親眼看得清清楚楚,萬萬不會錯的,大哥只管放心。”
  黑星天面色大變,呆了半晌,轉(zhuǎn)身長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時魯莽,尚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鐵中棠怒罵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快滾吧!”
  白星武苦笑一聲,低語道:“快走吧,咱們犯不著和這老怪物嘔氣!”拉著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靈光眼睛望著他們,暗中松了口氣,輕輕道:“好危險……幸……幸好……”目光轉(zhuǎn)處,突見鐵中棠目中一片緊張焦急之色,手掌緊握成拳,已在輕輕顫抖,不禁大驚道:“你……你怎么了?”
  鐵中棠沉聲道:“方才他說的話,你聽到了么?”
  水靈光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聽……了一些!”
  鐵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穩(wěn)健,決不會認(rèn)錯人的,但我實在難以了解,他見到的人是誰呢?”他聽到有“大旗弟子”在此現(xiàn)身,心緒不禁為之大亂,想來想去,也想不到他同門兄弟有誰會到這里。
  白星武一直將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問道:“二弟,此事關(guān)系非同小可,你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還探聽出那廝也有女子隨行,昨夜還在這里置了些珠寶首飾,手面極為闊綽,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極少露面,更不與別人應(yīng)酬交際!”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來,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幾時出過差錯?”
  黑星天道:“走!”甩脫手腕,當(dāng)先而行。
  白星武卻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從容沉穩(wěn),怎的今日變得如此暴躁起來?”
  黑星天輕嘆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關(guān)系太大,我既不能讓他們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楓、司徒笑他們前來,若是被他們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筆橫財,少不得要分他們一份了,何況……‘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負(fù)極大責(zé)任,若被‘霹靂火’那廝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嘆道:“話雖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動手,李洛陽會不聞不問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過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長嘆道:“老實說,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亂了,此事該如何行動,你不妨全權(quán)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轉(zhuǎn),附在黑星天耳邊,耳語了一陣,只見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點(diǎn)頭,突地一拍雙掌,道:“好,就這么辦!”
  當(dāng)夜華燈初上時,李宅大廳,交易依舊。大廳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盞銅燈,燈油充足,燈芯乃是七股線合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輝煌。除此之外,每張桌上,都燃著兩枝巨燭,籠著雪白的珍珠羅紗罩,紗罩每日換新一次,絕無半點(diǎn)煙薰痕跡。只因珍寶的交易,必須要明亮的燈光,才能分辨出珠寶的真?zhèn)危凸懒砍鲋閷毜膬r值。每一張桌子四周,都設(shè)有八張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塊赫然的木牌,牌上寫著不同的號碼。這號碼所代表的順序,便是象征坐在這桌的客人是住在哪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號桌上,以此類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該坐到第十號桌上。
  只因所有到這里來的人,大多都隱藏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來加以區(qū)別。但一些聲名顯赫的人,他們的真實的身份是無法隱藏的,正如紙箋永遠(yuǎn)包掩不了火。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個隱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號桌上,敏銳的目光,留意著每一個走進(jìn)來的人。
  直到大廳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顯赫的人物。一個形容猥瑣、身材枯瘦的華服老人,帶著兩個容貌冷艷、眼波流蕩的粉衣少婦,坐到第二號桌上。在他們身后,緊跟著一個腰佩長劍、滿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瀟灑,面容蒼白,在英俊中卻又顯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雙眉一皺,低聲道:“你看是誰來了?”
  白星武詫聲道:“玉潘安潘乘風(fēng)!他怎的會做了山西‘馮百萬’的保鏢?這倒真是件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馮百萬這兩位如夫人,看來馮百萬這頂綠帽子是逃不掉了。”說話之間,廳中又走人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風(fēng)流王孫金二公子,帶著他四位艷姬,笑語鶯聲,嘻笑著而人。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幾位公子哥兒歐陽兄弟,手搖折扇,目光不住掃視在廳中的少婦艷姬身上。還有一批卻是一群女子,一個個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紀(jì),更都頗具風(fēng)姿,但神情卻又不茍言笑,垂首斂目宛如閨秀。廳中人矚目,但卻少有人知道她們的來歷,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知道她們是誰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太看輕小弟了,難道連這群橫行大江南北的風(fēng)流女盜‘橫江一窩女王蜂’也不認(rèn)得?”
  黑星天道:“這群女魔頭一來,這里的風(fēng)流公子們,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飛蛾撲火,自投羅網(wǎng)了!”
  白星武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那歐陽兄弟們目光果然在直灼灼地望著她們,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聽門外一聲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頭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著一只布袋,灑開大步,直闖而入。他環(huán)目一掃,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風(fēng)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嘰咕罵道:“好哇,吃軟飯的軟骨頭也宋了!”
  潘乘風(fēng)兩眼望天,直如未聞未見。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殺星’海大少也來了,若不是在這里,他與‘玉潘安’兩人,想來又有好戲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這一年的收獲必定不少。此人單槍匹馬,連我都從不知道他這些東西是從哪里搶來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殺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號桌上,但他卻沒有上來,嚷道:“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廳中四下負(fù)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著四下的交易,有的他們買下,有的他們不買。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卻要提抽半成傭金。
  李洛陽聞言一笑,道:“時候還早,大市面還未開哩!”
  “天殺星”海大少仰天一陣狂笑,大聲道:“好,俺今日就來替李大哥開開大市面好了!”他左掌抓著袋口,右手抓著袋底,一提一抖,“嘩啦”一聲,布袋里的珠寶,散滿在桌上。燈光輝煌中,但見桌上寶光耀眼,俱是價值不菲之物。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禁不得坐,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銀子一件,要買的就來!”話聲未了,已有一群愛撿便宜的婦人,以及那些眼光銳利的珠寶掮客,一擁而上,擇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厲喝道:“都給俺站著!”
  聲如霹靂,駭?shù)帽娙艘积R頓住腳步。
  海大少狂笑道:“這樣可不行,選去了好的,壞的給誰去,難道叫俺帶回去給老婆么?”他一把將珠寶全部掃回袋里,道:“要買的就得碰運(yùn)氣,一個個伸手進(jìn)去摸,摸得什么,就是什么!”語聲微頓,突又“叭”的一拍桌子,厲聲道:“先交銀子,再進(jìn)來摸,若是誰來胡混,準(zhǔn)一刀斬斷他的手。”
  眾人面面相覷,逡巡著退了回去,誰也沒有看清袋里的東西究竟價值多少,誰敢來碰這個運(yùn)氣?
  李洛陽微微一笑,自身旁跟著的一個中年賬房手中取了一張銀票,含笑道:“在下先來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過,銀票先收起來吧!”
  李洛陽道:“規(guī)矩不可廢的。”將銀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塊漢玉,其色甚白,毫無瑕疵。
  眾人一聲輕呼,李洛陽微笑道:“三千兩銀子的漢玉,五百兩就買來了,好極好極!”
  李洛陽估計珠寶,萬無一失,話聲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來,但第一個摸的,卻摸了件只值二百兩的碧玉。于是眾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個目光炯炯,面容清癯,穿著一襲藍(lán)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銀算盤一向精明,也要來碰碰運(yùn)氣?”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寶商人中最負(fù)盛名的“銀算盤”,聞言一笑,道:“在下信得過兄臺決不會教人吃虧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卻只值三四百兩。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價值數(shù)千的翡翠獅子。
  海大少笑道:“銀算盤果然精明,你還要摸么?”
  銀算盤微笑道:“賺了四千兩夠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個中年漢子,與他的妻子商議許久,東湊西湊,湊了一疊小額的銀票,流著汗走了過去。他顫抖著手掌,卻也摸出一件同樣只值二百兩的漢玉,只見他面色突地變得煞白,滿頭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過來,顫聲道:“這……這怎么辦?”
  海大少目光一轉(zhuǎn),突地大聲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漢子垂首道:“在下已沒有……”
  海大少笑罵道:“呆鳥,俺叫你摸還會要你銀子么?”
  那中年漢子夫婦幾乎難以相信,幾次推辭,終究又摸了件千把兩銀子的東西,千恩萬謝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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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5:54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勾心斗角

  白星武微笑道:“這天殺星果然不愧是個俠盜!”
  突見那馮百萬長身而起,大聲道:“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齊買下來了!”
  海大少望了他幾眼,大聲道:“拿銀子來!”
  馮百萬將一張銀票交給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風(fēng),道:“這里是一萬二千五百兩,找五百兩回來。”
  “玉潘安”微一遲疑,緩緩接過銀票,緩緩走了過去。大廳間的氣氛,猛然沉重了起來,只因江湖中幾乎人人知道,“玉潘安”與“天殺星”是解不開的死對頭。
  只聽“天殺星”海大少嘿嘿一陣狂笑道:“姓潘的滾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來的銀子俺不要。”
  潘乘風(fēng)腳步突頓,蒼白的面容,越發(fā)沒有一點(diǎn)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難道叫錯了么?”
  潘乘風(fēng)緩緩縮回手掌,手指觸及了劍柄。
  海大少雙掌緊握,指節(jié)已捏得隱隱發(fā)白。
  四道滿含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著。
  李洛陽突然輕咳一聲,走來取過潘乘風(fēng)的銀票,換回海大少的布袋,笑道:“生意做成了。”
  潘乘風(fēng)默然將布袋交給馮百萬。他始終一言不發(fā),但目光中卻已閃動起一片鋒利的殺機(jī)。
  “天殺星”海大少嘿嘿冷笑數(shù)聲,選了幾張銀票交給李宅的賬房,口中猶自罵道:“軟骨頭的奴才!”他邊罵邊走,走到馮百萬面前時,突然停下腳步,大笑道:“這些都不值錢,你奴才卻有一頂最值錢的碧綠帽子,要賣給你。”
  馮百萬怔了怔,道:“什么碧綠帽子……”突地想起這句話的含意,面孔掙得通紅,怒罵著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遠(yuǎn)了,一面揮手高歌道:“五湖四海任遨游,天下金銀予取求,看得人間不平事,乘醉揮刀快恩仇!”歌聲激昂,動人心魄。
  馮百萬罵聲越來越低,潘乘風(fēng)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廳中氣氛沉寂了一陣,交易又開始恢復(fù)了正常——驚詫激動的情緒,以及低低的竊笑與低語,都已平息。但直到夜點(diǎn)上來時,有許多席桌子仍是空著的。黑星天、白星武卻在暗中忖道:“第四號桌子果然仍是空的。”兩人相視一笑,心中甚是得意。
  白星武目光四轉(zhuǎn),口中緩緩道:“步驟還記得么?”
  黑星天低語道:“先在這里制造糾紛,讓別人無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馬廄中放把火,叫李家仆役忙著去救火,然后再動手。”說到這里,他忽然輕輕嘆息一聲,道:“此事說來雖易,但……唉,你我兩人怎能在此制造糾紛呢?”
  白星武沉吟半晌,亦自嘆道:“你我人手確是太少了些,只怕潘乘風(fēng)這廝沒有膽子,否則糾紛早已起了。”
  說話之間,突見一個滿身褸衣的老太婆,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跛足少年,緩緩走了進(jìn)來。她手中緊捏著一只破布袋,昂首走了進(jìn)來,衣衫雖是破舊,但神情卻宛如扶著奴婢的貴婦。
  大廳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只見她緩步走向第九號桌上,望也不望眾人一眼。走到大廳中央時,破布袋里突地漏出了許多珠子,一陣“叮當(dāng)”聲響,宛如急弦琵琶。晶瑩耀目,龍眼般大小的珍珠,落滿一地,在輝煌的燈光下,四下滾動,轉(zhuǎn)眼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粒。
  褸衣老婦人尖呼一聲:“我的珠子!”
  李劍白已忽地竄了過來,高舉雙手,沉聲道:“各位貴賓暫且莫動,待在下為這位老夫人拾起珠子。”
  要知龍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價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誰也不愿擔(dān)當(dāng)這罪名。四下眾人,立刻呆了起來,誰也不愿動彈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來,自廳旁的一個邊門中走了出去,兩人齊地仰天吐了口氣。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遲,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語聲中他兩人已沿著陰暗的屋檐邊走了數(shù)丈,到了四面無人之處,兩人齊地躍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著那里。”兩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竄而出。
  第四重院中,燈火朦朧。昏黃的窗戶中,有兩條朦朧的人影,他們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誰也沒有曉得。
  過了半晌,男子的身影突地站了起來,一手推開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面容。長而帶采的劍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來在英俊之中又帶著些書生的清秀。但他那白皙的皮膚,和嘴角微微上翹的嘴唇,卻又使他看來還帶著孩子的天真和天真的倔強(qiáng)。
  他凝望著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氣惱。
  那女子的身影緩緩站了起來,緩緩回過頭……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動心。
  她眼皮中似乎含蘊(yùn)著一種令男子無法抗拒的魅力,輕輕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聲道:“你生氣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聲,不理不睬,但那少婦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頭,櫻唇也已附在他耳邊。
  她在他耳邊輕輕道:“求求你不要生氣,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長嘆了一聲,轉(zhuǎn)回頭去,道:“我不是生氣,我只有些不懂,你為什么定要到這里來?”
  那美貌的少婦垂下了頭,道:“你為什么不愿來?”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著她的肩頭,道:“你告訴我,你有許多苦衷,你正在受著惡勢力的壓迫,要我救你,要我?guī)椭恪?br />   少婦抬起眼皮,望著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嘆道:“我怎會不愿?莫說你曾經(jīng)救過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論你我的情感,你叫我去赴湯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婦柔聲道:“你對我好,我知道……”她眨了眨似有淚光的眼睛,輕輕偎入少年的懷里。
  少年閹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對你不好,怎會答應(yīng)你,將你帶出來,還要將你帶回家去,只是……”
  他霍然推開了她,大聲道:“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是個待罪的門人,我?guī)慊厝ィ筒恢獡?dān)多少風(fēng)險,甚至還可能受到門規(guī)的處治。”
  那少婦突地輕輕嗚咽起來,抽泣道:“我是個可憐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靠什么人?”
  少年的怒容漸漸平息,柔聲道:“我當(dāng)然要保護(hù)你,無論怎么樣,我也要將你帶回家去。但你為什么要來這里,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婦輕泣道:“珠寶,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對珠寶的引誘,是永遠(yuǎn)沒有法子抗拒的?我早就想到這里來了,我……”
  那少年嘆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婦道:“你為什么不化裝、易容……”
  英俊少年劍眉一軒,怒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父母給我的容貌,我為何要隱藏,為何要易容?”
  那少婦又倒人他懷里,道:“小云,不要生氣,我們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沒有人會傷害到你的。”
  她輕輕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來,但是她手掌撫過的窗臺上,卻竟然留下了一只指印。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這指印便在夜色中閃閃地發(fā)著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獄邊緣留下的痕跡。這的確是地獄邊緣,只因此刻房中正是充滿陰謀的地獄。
  那美麗的少婦,卻比魔鬼還要兇險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馬場”主人司徒笑的情婦溫黛黛。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與柔情,編織成一個溫柔但卻可怕的陷阱,引誘少年云錚投落了下去。她編造了一個故事,將自己說成一個可憐而無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錚將她帶出來。她求云錚……“帶我逃出去,帶我逃到天涯海角,讓我們永遠(yuǎn)廝守在一起,我要遠(yuǎn)離這丑惡的世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強(qiáng)、天真而熱情的云錚,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發(fā)誓永遠(yuǎn)保護(hù)她,甚至要將她帶回家去。他要將她帶回“大旗門”的根據(jù)地,受到最妥善的保護(hù),因他還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可永遠(yuǎn)和她廝守在一起。
  云錚的計劃,正是溫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將云錚的話告訴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來了一筆為數(shù)甚大的銀子,便跟隨云錚一起“逃”出。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記標(biāo)志,讓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蹤。云錚再也不會想到,他正帶著自己的仇敵走回家去。
  此刻,窗子落下了,燈光更是朦朧。對面的屋脊上,卻現(xiàn)出了一條人影,正是白星武。夜色中只見他嘴角帶著一絲陰險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語道:“好小子,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語聲未了,遠(yuǎn)遠(yuǎn)屋脊后,已沖起一片火光,接著驚呼聲,喊叫聲,腳步奔騰聲……一齊響起。
  白星武目光四轉(zhuǎn),潛身伏下,只聽衣袂微響,黑星天已如飛掠來,低語道:“是這里么?”
  白星武道:“看得清清楚楚,萬萬不會錯了。”
  黑星天也伏下身子,道:“可有什么動靜?”
  白星武搖頭冷笑道:“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個妖艷的女人,此刻大約已在……嘿嘿。”
  黑星天目光轉(zhuǎn)處,突然詫聲道:“那是什么?”
  白星武隨著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發(fā)著慘碧淡光的指印,當(dāng)下?lián)u頭道:“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虛。依小弟看來,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只可惜一時間探不出她的來歷。”
  黑星天沉聲道:“無論她是什么來歷,也該下手了!”
  白星武轉(zhuǎn)目四望,只見那邊火勢仿佛更大,但驚亂之聲,已自平息,顯見李家仆役,俱都受過嚴(yán)格訓(xùn)練。
  沉吟之間,黑星天已掀起塊屋瓦,正待揚(yáng)手?jǐn)S出。
  白星武揚(yáng)手阻住了他,沉聲道:“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竄進(jìn)去,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黑星天軒眉道:“好!”
  兩人齊地縱身掠下屋脊。他兩人聯(lián)手已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后兩扇窗子里闖進(jìn)去。哪知他兩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飛來一點(diǎn)寒星,來勢雖快,卻不帶半點(diǎn)風(fēng)聲,直打黑星天的肩頭。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覺察,白星武突地飛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間。
  黑星天暗罵道:“你瘋了嗎?”急地閃身避過。他避開了這一腿,同時也避開了那點(diǎn)寒星。
  只聽風(fēng)聲一響,暗器已自他耳邊擦過。白星武舉手微指暗器發(fā)出的方向,甩轉(zhuǎn)身,“龍形一式”,頎長的身軀,便隨著這一指之勢,箭般竄去。黑星天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隨之掠出。只見旁邊屋脊上人影微閃,又是一點(diǎn)寒星打到。黑白兩人擰身聳肩,左右掠上了屋脊,兩人心中俱都大為驚異,想不出是誰在暗中偷襲。
  白星武暗驚忖道:“難道他兩人還有護(hù)守?難道此地還有別的大旗弟子?難道我們的行動已被李洛陽發(fā)現(xiàn)?”
  黑星天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發(fā)現(xiàn)我倆行蹤,是以故意作出安寢之狀,卻暗中繞來先發(fā)制人?”
  兩人心中,俱有鬼胎,誰也不敢驚動了屋中人,更不敢驚動李宅弟子,各自悶聲撲了上去。只見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輕輕一滾,竟?jié)L到黑星天的面前。黑星天掌上早已滿蓄真力,當(dāng)下悶哼一聲,舉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轉(zhuǎn)身撲上,飛足踢向這人影的背脊。
  他兩人前后夾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發(fā)掌出足的步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處,有心要將此人立時斃在掌足之下。那人影前后被擊,仍然臨危不亂,微一擰身,驀地自黑白兩人足掌之間竄了過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地心驚:“此人好快的身手!”兩人也不答話,如影隨形跟蹤而至,又是三招擊下。
  突聽這人影輕笑一聲,道:“兩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齊地一怔,勒馬懸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齊地凝目望去。目光之下,只見那人已仰面臥在屋瓦上,雙手抱頭,倏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馬場”主人司徒笑。
  黑星天、白星武驚愕交集,呆了半晌。黑星天翻身撲倒在屋瓦上,低聲道:“司徒兄怎也到了這里?”
  司徒笑微笑道:“小弟知道兩位已到,自然追隨在后。”
  黑星天強(qiáng)笑道:“司徒兄當(dāng)真是耳目靈通得很。”
  面上雖在強(qiáng)笑,心中卻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寶藏的秘密,難道又被這鬼精靈知道了?”
  要知他雖然號稱“七竅玲瓏”,但若論心智之奸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卻大有不如,這一點(diǎn)他自己也知道得極為清楚。
  只聽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雖不多,只可惜兩位知道的事,卻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心中鬼胎更盛,兩人對望了一眼,白星武突地面色一沉,道:“我弟兄確是知道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領(lǐng)教領(lǐng)教!”
  司徒笑道:“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領(lǐng)教’兩字!”
  白星武沉聲道:“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動手,司徒兄怎的突然伸手阻攔?”
  黑星天目光一轉(zhuǎn),立刻冷笑接口道:“幸好小弟命不該絕,否則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兩人做賊心虛,便先發(fā)制人。
  司徒笑道:“無論是誰,今日要動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干。”
  黑星天變色道:“此話怎么講?”
  白星武冷笑道:“難道司徒兄也投歸了大旗門下?”
  司徒笑面帶微笑,緩緩道:“兩位可知道此刻在房中陪著那姓云的小子的婦人是誰么?”
  白星武道:“管她是誰,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愛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愣。
  白星武沉聲道:“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還要解釋得清楚些。”他早已翻身臥倒,和黑星天兩人將司徒笑夾在中間。
  司徒笑道:“兩位可看到那淡綠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著這標(biāo)志而來,兩位難道還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下了些心事:“原來他此來另有圖謀,與我兩人之秘密無關(guān)。”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一些笑容,道:“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測,小弟們怎會明白?”
  司徒笑道:“此事說來話長,此處又非談話之地,在下到了兩位的安歇之處,自會將詳情奉告!”
  黑星天道:“在下落腳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司徒笑道:“走!”當(dāng)先躍起,如飛而去。
  直到他三人身形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陰影里突地又有人影一動,喃喃道:“這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耀下,只見這人影滿身黑衣,黑巾蒙面,在月光下翻了個身,靜靜地仰臥在屋脊背后的陰影中,卻正是鐵中棠。他聽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測到八成定是云錚,只是他行事謹(jǐn)慎,是以未曾貿(mào)然尋來,只是暗中留意著黑、白兩人的動靜,一路跟蹤而來,等到黑、白兩人要待動手時,他方要出手,不料卻另有人先他而動。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攔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隨云錚而來的,竟是司徒笑之愛妾。此刻他仰視著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雖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末,但轉(zhuǎn)念之間,卻已猜出了八成。剎那之間,他身上不禁駭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將那女子帶回家里,豈非是彌天大禍!”
  云錚的脾氣,鐵中棠是深深知道的,當(dāng)云錚下了決心要做一件事時,誰也莫想改變他的主意。方才窗中的人影,鐵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兩人之間親密的舉動,鐵中棠看了更是擔(dān)心。他知道若要想云錚回心轉(zhuǎn)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證據(jù),揭穿這女子的陰謀,揭穿她的身份來歷。他也知道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強(qiáng)敵——美艷妖嬌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難以對付。何況她背后還有那么強(qiáng)大的勢力作為后盾,在這一場斗智兼斗力的戰(zhàn)爭中,他實無取勝的把握。他必須抓住她的弱點(diǎn)!她的弱點(diǎn)是什么呢?
  “……珠寶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難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這句話,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
  ******
  華燈又上,盛會再開。
  李府的大廳,比前三日更加熱鬧。大廳中每個角落都充滿了談笑,人語,煙草的辛辣,脂粉的香氣……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進(jìn)行著。江南大富世家歐陽兄弟,比往日來得更早,衣著更是華麗,一雙雙眼睛,死瞪著鄰桌那一群奇異的女子。
  “橫江一窩女王蜂”,卻仍然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越是這樣,那群公子哥兒心里越是心動。第二號桌上的馮百萬,目中閃動著興奮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著,顯見昨日的交易,他賺了不少。“玉潘安”潘乘風(fēng),仍然靜靜地立在馮百萬身后。坐在后面的一個艷姬,不時偷偷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云錚與溫黛黛也已來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與司徒笑,但他們卻似根本不認(rèn)識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氣:“原來他們根本不記得我是誰了。”
  突然一聲狂笑,道:“俺又來了!”海大少依然敞著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人。大廳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地觀望著這傳奇的人物。只見他“砰”的一聲,將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誰要這袋里的東西,快些說話。”
  未等別人開口,馮百萬已站了起來,舉起雙手,大聲道:“你袋里有多少件東西,老夫一齊買下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價格……”
  馮百萬急急地動著手掌,大笑道:“做生意應(yīng)該做得公平,昨日五百兩,今日也該一樣。”
  海大少摸了摸頭,道:“也該一樣么?”
  馮百萬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張銀票,道:“這里是一萬五千兩,不折不扣,一文都不少。”他匆匆走過去將銀票放到桌上,匆匆將布袋提了回來。他昨日吃了甜頭,此刻生怕海大少突然反悔不賣了。
  馮百萬頭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說了。”
  海大少突地仰天狂笑起來,道:“俺袋里的東西算來每件只能賣二兩銀子,你確定要花五百兩買去,俺也沒辦法。”
  眾人心中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吝嗇成性、一毛不拔的馮百萬,今天居然也會栽個大斤斗。
  馮百萬卻已面如死灰,提著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驚又怒,顫聲道:“你……你騙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厲聲道:“誰騙你?這是你自己強(qiáng)著要買的,你再說個騙字,俺砍下你的腦袋。”
  馮百萬“噗”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將銀票交給李洛陽,道:“李大哥替俺將這銀子拿去濟(jì)貧,俺先走了!”他狂笑著離座而起,大步走出廳外。
  大廳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錚更是大為喝彩。
  馮百萬轉(zhuǎn)身對潘乘風(fēng)道:“去追……追他回來。”
  潘乘風(fēng)面色陰沉,動也不動,冷冷道:“追什么?”
  馮百萬暴怒而起,戳指罵道:“老夫花了大把銀子,將你請來,難道是請你來吃飯的么?”
  潘乘風(fēng)冷削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一絲獰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當(dāng)正是活該,怨得了誰?”
  馮百萬氣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風(fēng)冷笑道:“住口!大爺我已不干了,銀子原封未動,全還給你,日后你挨槍挨殺,全與我無關(guān)。”
  馮百萬變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風(fēng)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廳外。
  馮百萬身旁的兩個艷姬,花容齊地大變,竟一齊驚呼著追了出去,道:“小潘,你到哪里去?別走呀!”
  馮百萬更是氣得火上加油,怒罵道:“賤婢,回來!”
  但她們卻像根本沒有聽到,一直追出了大廳。
  眾人忍不住笑出聲來,馮百萬看來看去,看不到一張同情的臉,氣得狠狠一頓足,也沖了出去。哪知他方自沖到門口,卻與門外走進(jìn)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馮百萬撞得連倒數(shù)步,大罵道:“奴才,瞎了眼么?”
  門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卻正是那“奇怪的老人”。眾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戲看了。只聽這“老人”也早巳罵了出來:“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馮百萬怒道:“你撞了我還敢罵人,要造反么?”
  話聲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個耳括子。
  馮百萬,道:“好……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錢沒有老夫的錢多,勢沒有老夫的勢大,打了你還不是白打,你要怎樣?”
  馮百萬撫著臉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錢財實在比不上人家,盛氣頓減了一半,竟狼狽逃了。廳中又是一陣哄笑。只見這“奇怪的老人”佝著背,昂著頭,走人大廳。令人失望的是,那絕代艷姬并未同來,跟著他的只有兩個童子。
  廳中的交易,自從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躍起來。許多人都想在這奇富的老人身上,賺些銀子,許多特別珍貴的珠寶,到此時都拿出來。他雖然老丑,但卻不知吸引了多少艷姬美婦的目光。他半闔著眼簾,舒靠在自己帶來的織錦軟墩上。他似乎閉目養(yǎng)神,其實什么人都逃不過他的目光。
  夜點(diǎn)過后,銀算盤突然長身而起,仔細(xì)地打開了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項鏈、耳墜和頭飾。這一套首飾,全都是以龍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滾圓,粒粒同樣,方一取出,立刻博得了滿廳的驚贊。
  溫黛黛的美目立刻睜大了,目中射出貪婪的光芒——這表示她縱然犧牲一切,也要將這套首飾得到。
  喊價開始,由一萬兩喊到一萬五千五百兩時,只剩下溫黛黛、金二公子,與歐陽兄弟競爭了。到后來溫黛黛終于以無數(shù)道媚眼,一萬六千兩的價格,擊敗了他們,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滿足與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異的老人”突地干咳一聲,道:“二萬兩!”
  溫黛黛呆了一呆,既是驚詫,又是憤怒,大聲道:“二萬四千兩!”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財產(chǎn)。
  只見那老人面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緩緩伸出五根手指。“銀算盤”微笑道:“閣下可是出五萬兩么?”
  答復(fù)是肯定的。“銀算盤”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現(xiàn)的!”老人輕輕勾了勾手指,身側(cè)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銀票。
  銀算盤轉(zhuǎn)目四望,大廳中驚喟之聲又起,溫黛黛呆坐在椅上,面色灰白,充滿了悲哀、憤怒與失望。她常會不擇一切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東西——甚至可以出賣靈魂,但此刻,她卻毫無辦法可想。交易決定了,首飾箱子送到仍然半闔著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輕笑道:“黛黛這次總算遇到對頭貨了。”
  黑星天道:“五萬兩買套首飾,除了這老頭兒還會有誰會干?”
  云錚緩緩站了起來,柔聲道:“黛黛我們走吧!”
  溫黛黛眼波瞧著那“老人”身旁的首飾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錚長嘆一聲,俯下身子,輕輕道:“那套首飾對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那不過只是……”
  溫黛黛搖了搖頭,道:“你不知道……唉,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得的東西,不知有多么難受。”
  云錚呆了一呆,緩緩坐回椅上。
  突聽門外一陣怒馬長嘶,十六條錦衣大漢,翻身下馬,魚貫而人,各各手腕一震,抖出一面錦旗。十六面錦旗,俱是鮮紅緞底,黑絲繡字,繡的是:
  “霹靂堂!”
  旗分成兩列,由階下直達(dá)廳門,十六條錦衣大漢,人人俱是面容沉肅,身子箭一般挺得筆直。大廳中又驚動起來,黑星天變色道:“霹靂火來了!”
  司徒笑望見他面上的神色,雙眉緊皺,忖道:“他來了又有何妨?黑星天為何要面目變色?難道是作了什么虧心事么?”
  思忖之間,只見一位滿面紅光,錦衣華服,身材仍很魁梧的長髯老人,自兩列錦旗中大步而人。他衣衫極為華麗,頷下長髯,也修得極是整齊,目光睥睨間,充滿了洋洋自得,顧盼自雄之意。
  李洛陽抱拳迎上,笑道:“兄臺光臨,蓬蓽生輝……”
  霹靂火擺了擺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說什么客氣話。”目光一轉(zhuǎn),道:“老人此來,只是要尋黑星天說話。”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離座而起。黑星天抱拳強(qiáng)笑道:“小弟在這里,兄臺有何見教?”
  霹靂火大聲道:“我知道你在這里。我且問你,你將老夫的大徒弟帶到哪里去了?八成準(zhǔn)不是什么好事!”他當(dāng)真是目中無人,竟在廳中喊了起來。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變,故作茫然道:“誰?兄臺說的是雷大侄么?自從月前分手,小弟也未見著他。”
  霹靂火大喝道:“真的沒有看到?”
  黑星天道:“兄臺難道還不信小弟的話么?”
  霹靂火恨聲道:“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突然展顏一笑,道:“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問錯了你。”
  這老人的脾氣,當(dāng)真有如霹靂一般,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四望抱拳道:“莫怪莫怪,各俠繼續(xù)談吧!”
  閉眼斜坐在椅上的鐵中棠,心中又是一動,暗忖道:“黑星天果然是瞞著他們的,這倒好極了!”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閑。
  他悠閑地站了起來,踱了出去。那兩個童子,手捧飾匣,跟在他身后,緩緩轉(zhuǎn)過了大廳。大廳后燈光已黯了一些,偏園中靜無人跡,鐵中棠腳步走得更緩。只見一條人影,急急趕了過來,竟是銀算盤。
  鐵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銀算盤將手中一張五萬兩的銀票還給了他,目光四轉(zhuǎn),突然悄悄道:“你老人家這樣做為的是什么?”
  鐵中棠瞇著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藉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萬不能將此事說出去。”
  銀算盤會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在下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兩,自然要為你老人家守秘的。”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鐵中棠目中閃動著得意的光芒。原來這首飾本是他家中藏的明珠,請名匠穿綴而成。他看中了最最標(biāo)準(zhǔn)的生意人便是“銀算盤”,便買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戲,好教溫黛黛入彀。
  哪知就在此刻,花叢中突地傳出一聲冷笑,道:“人家說越老越風(fēng)流,這句話看來果真不差!”
  鐵中棠身子一震,脫口道:“什么人?”
  他心頭雖驚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裝出氣喘喘的樣子,大步趕了過去,撥開花叢一看,月光之下只見花叢中竟有一對男女緊緊地蜷曲擁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馮百萬的愛妾,此刻眼波蕩漾,氣喘微微,衣上發(fā)上,都沾滿了花瓣與碎草。
  她抬頭望著鐵中棠,面上非但沒有絲毫羞愧之意,反而帶著媚笑,兩條粉臂,也仍然緊緊勾著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蒼白,目光炯炯,卻正是潘乘風(fēng)。
  他手掌按著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閣下若是勾引上那蕩婦,不妨也到這里來嘗試嘗試此中的樂趣……”
  那女子咯咯嬌笑道:“這里真好玩極了,我們看得到別人,別人卻看不見我們,你試試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鐵中棠暗中怒罵,口中冷冷道:“你說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風(fēng)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閣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隱瞞了。在下積數(shù)十年的經(jīng)驗看來,那女子的確是條好魚,而且極易上鉤,只是……她那小白臉,看來倒是個武功不弱的練家子,頗不好對付,閣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卻不好辦了!”
  鐵中棠將錯就錯,故意作出說不出話來的模樣。
  潘乘風(fēng)目光一轉(zhuǎn),笑道:“只是閣下身旁若是有個像在下這般的人守護(hù),那廝也只好干瞪眼了!”
  鐵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這廝竟敢在我頭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難道是想來做老夫的鏢客么?”
  潘乘風(fēng)笑道:“在下丟了個差使,自然想再找一個。”
  鐵中棠心念數(shù)轉(zhuǎn),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難道不會利用你么?”口中卻冷冷道:“替老夫做事,豈有如此容易?”
  潘乘風(fēng)面色一沉,道:“兩利之事,你難道還不愿意么?”
  鐵中棠道:“你做了老夫的鏢客,便要服從老夫的指揮。”
  潘乘風(fēng)道:“這個自然。”
  鐵中棠道:“那么你此刻便站起來,隨老夫回去。”
  潘乘風(fēng)毫不遲疑,長身而起,卻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道:“你看上了別人,就不想要我了么?”
  潘乘風(fēng)面如寒霜,叱道:“放開!”
  那女子道:“不放又怎樣?”
  她還在撒嬌放刁,要抱住潘乘風(fēng)的大腿,哪知潘乘風(fēng)突地飛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將臺”要穴之上。將臺穴直通心脈,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禁受得起,雙眼一翻,聲音未出便倒了下去。
  鐵中棠吃了一驚,大怒道:“好狠毒的心腸!”
  只見潘乘風(fēng)神色不變,笑道:“請看在下這鏢客如何?惟恐這女子泄漏閣下的秘密,便先宰了她滅口,連恩情都顧不得了!”
  那兩個童子已嚇得面色發(fā)白,鐵中棠也故意顫聲道:“你……你竟敢在這里殺人,不怕李洛陽知道么?”
  潘乘風(fēng)冷冷笑道:“在下這是在為主人做事,此事該如何發(fā)落,就全要看閣下的主張了!”
  鐵中棠道:“你……你怎么能賴在老夫身上?”
  潘乘風(fēng)道:“閣下若不愿承當(dāng),在下只有將事情的始末說出來了。”他只道已將這“老人”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鐵中棠故意皺緊了眉頭,沉吟道:“那么……那……”突地雙眉一展,輕輕道:“乘著此刻大家都在廳中,你偷偷把這尸身往別人的房里一送就算了!”
  潘乘風(fēng)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鐵中棠道:“第十三號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憎,又曾經(jīng)得罪過老夫,就將這尸身送到那里去吧!”
  潘乘風(fēng)笑道:“我片刻即回……”
  鐵中棠道:“老夫在帳幕中相候。”
  潘乘風(fēng)道:“好!”縱身一躍,急掠而去。此人自號“乘風(fēng)”,輕功果然高妙,霎眼之間,便已去遠(yuǎn)了。
  鐵中棠目中閃動著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過馮百萬所居的第二重院落時,院門外,陰影中,仿佛隱藏著兩條人影。鐵中棠心念微動,遠(yuǎn)遠(yuǎn)凝目望去,只見這兩條人影一個白發(fā)皤皤,一個身軀瘦弱,竟是那褸衣老婦與跛足少年。他自服下千年參果后,目力已大異常人,雖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對方卻未見到他。他心念一閃,立刻遠(yuǎn)遠(yuǎn)躲到墻角后。那兩個童子千靈百巧,兩人對望一眼,立刻從另一條路走了。他們本就受過嚴(yán)格的訓(xùn)練,絕不過問主人的私事,絕不泄漏主人的機(jī)密,就算主人是強(qiáng)盜,他們也一樣聽話。
  那祖孫兩人聽到腳步聲,立刻擰動身子,見到只是兩個童子走過,便也未將之放在心上。又過了半晌,只聽那跛足少年輕輕道:“師傅,馮老頭回來了,那廝怎的還沒有回來,徒兒已等得不耐煩了。”
  褸衣老婦冷笑道:“急什么?為師已斷定了是他,他還逃得掉么?便宜他多活了這幾日,已是他運(yùn)氣了!”
  鐵中棠大疑,忖道:“這兩人名為祖孫,實為師徒,顯見也是喬扮而來,必定有所圖謀。只恨我江湖閱歷不豐,看不出她的來歷。”
  思忖之間,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騰身而起,口中道:“徒兒去前面看看,那廝是否還在大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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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6:12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碧血染豪門

  這少年不但身法奇快,一縱數(shù)丈,絲毫沒有殘廢之態(tài),而且膽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將此間視作無人之地。那褸衣老婦也不阻攔,似乎對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鐵中棠更是驚異,暗忖道:“他師徒尋仇的對象,八成必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風(fēng)。卻不知他三人之間,有何仇恨?”
  這第二重院落前,乃是一塊草坪,前后的燈光,都照不到這里,院落里也沒有燃燈,是以四下暗影幢幢,顯得十分黝黯。此時黝黝的草坪之上,又傳來一陣輕笑之聲,六七個女子,環(huán)佩叮當(dāng),一路嘻笑著走了過來。
  這些女子步履都十分輕靈,正是“橫江一窩女王蜂”姐妹。她們只當(dāng)四下都無人跡,是以不再裝作,露出輕佻之態(tài)。一個身材纖小,面如銀盤,眼波最媚的圓臉少女輕笑著道:“那老頭真是財東,只可惜人太老了些,否則……”
  另一個身材高挑的緋衣女子接口笑道:“姚四妹不但愛財,還愛俏,我就不管這些,只要有銀子,老少都可以。”
  那圓臉少女咯咯笑道:“誰像你這個專收破爛的,我看你對‘天殺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緋衣少女伸了伸舌頭,道:“那天殺星我可不敢惹他。”
  另一個紫衣少女笑道:“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機(jī)會,我照樣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聽一陣大笑道:“看樣子俺艷福來了,誰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請過來。”笑聲粗豪,正是“天殺星”海大少。
  他手中提著一只朱紅酒葫蘆,胸襟敞得更開,醉態(tài)可掬,腳步踉蹌地邁開大步,走了過來。
  “橫江——窩女王蜂”姐妹們,有的驚呼,有的輕笑,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彎下腰去。那圓臉少女指著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道:“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啐道:“你說,你敢再說……”
  她張開兩只手,笑著去摟圓臉少女的腰肢,圓臉少女笑著求饒道:“好妹妹,我再也不敢說了。”
  紫衣少女笑道:“你逃,逃到哪里去……”突地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斜,倒進(jìn)海大少懷里。
  海大少大笑道:“就是你這小丫頭,來來,讓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幾眼,突然湊上臉去,用他那鋼針般的扎須在她那粉嫩的嬌靨上狠狠擦了幾下,大笑道:“你怕不怕?”
  紫衣少女半迎半閃,嬌喘微微,顫聲求饒,媚聲道:“嗯,不要嘛……”一雙手卻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突地一手推開了她,大笑道:“就憑你這樣的小丫頭,還勾引不到俺。”語聲中大笑而去。
  紫衣少女被他推得撲的跌倒在地上,眼睛里又是驚詫,又是羞怒,突地在地上狠狠啐丁——口,道:“臭男人,臭胡子……”
  “橫江一窩女王蜂”又是歡笑,又是驚罵,突聽有人道:“姑娘們什么事如此高興,小生們也來湊湊熱鬧如何?”原來歐陽兄弟們也跟著來了。“橫江一窩女王蜂”立刻齊地頓住笑聲,一個個垂眉斂目,又恢復(fù)了大家閨秀的神情,低著頭走了。歐陽兄弟們手搖折扇,笑著跟了過去。
  海大少站在遠(yuǎn)處喝酒,大笑道:“孩子們,回來吧,莫要再去掏馬蜂窩了,被蜂子刺一下,可不是玩的。”
  ——個少年轉(zhuǎn)過身來,似乎要待怒罵,卻被另一人拖了回去。海大少笑笑道:“不知生死的少年人!”笑聲突頓,輕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鐵中棠心頭一凜,只見海大少目光炯炯,卻在望著那褸衣老婦的藏身之地,面上一片陰寒之色。
  就在這剎那之間,褸衣老婦還未現(xiàn)身,第二重院落中,突然傳出——聲凄厲尖銳的慘呼。慘呼聲中,馮百萬滿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蹌奔了出來,大呼道:“李洛陽,李洛陽在哪里?”
  海大少急竄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頭,變色叱問:“你瘋了么?”輕輕——掌,摑在他面頰上。
  馮百萬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為清醒了些,木然呆廠半晌,道:“我殺了人了!我殺了她了……”
  海大少道:“你殺了誰了?”
  馮百萬喘了口氣,道:“銀蟬……那賤人,她偷人養(yǎng)漢,還要?dú)⒘宋宜奖迹摇揖拖葰⒘怂?br />   海大少怒道:“為了個賤女人,你值得么?”
  馮百萬呆了一呆,突地痛哭了起來,道:“王八好當(dāng)氣難忍,我……我實在被氣瘋了!”
  鐵中棠知道這一切不過只是大亂的前奏,這平靜多年的珠寶世家,眼見就要有更大的變亂發(fā)生。他心念數(shù)轉(zhuǎn),悄然躍起,經(jīng)過第二重院時,果然見到那蕩婦的尸身倒躺在地,身側(cè)還有只箱子。她顯見是因為欲火中燒,竟要席卷細(xì)軟,找潘乘風(fēng)私奔,卻被馮百萬發(fā)現(xiàn),才造成這件血案。
  鐵中棠暗暗嘆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帳幕前,悄然落地,整了整衣衫,方待掀簾而入,只聽里面潘乘風(fēng)的聲音笑道:“姑娘,此后我們已是一家人了,你怎么能將在下趕出去?”
  接著,那艷婢妝兒的聲音道:“滾出去!你竟敢對我家姑娘如此無禮,你……你不要命了么?”
  鐵中棠雙眉微軒,大步走了進(jìn)去,只見水靈光坐在角落里,妝兒擋在她身前,失聲道:“好了,主人回來了。”
  潘乘風(fēng)回首笑道:“你問問他,可是他要我來的!”
  鐵中棠面色一沉道:“事辦完了么?”
  潘乘風(fēng)笑道:“辦得管保十全十美,誰也不會懷疑到我。”
  鐵中棠冷冷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件事你縱能脫身事外,別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脫的了!”
  潘乘風(fēng)變色道:“此話怎講?”
  鐵中棠道:“馮百萬已為你殺了人,這筆賬少不得要找到你,還有……那海大少也不會放過你。”
  潘乘風(fēng)展顏一笑,道:“馮百萬殺人與我何關(guān)?那姓海的與我多年對頭,也未見能將我怎樣。”
  鐵中棠冷笑道:“但此刻情況卻不大相同,何況……你還有個極厲害的對頭,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潘乘風(fēng)又自變色道:“什么人?”
  。
  鐵中棠道:“便是那褸衣老婦和跛足少年。”
  潘乘風(fēng)呆了一呆,沉吟道:“他們?……我與他們無冤無仇……”語聲未了,顏色突變,顫聲道:“是她?難道是她……”
  鐵中棠目光閃動,冷冷道:“你可是已想出了她的來歷?”
  潘乘風(fēng)蒼白的面容,已變成了鐵青顏色,踉蹌地倒退了幾步,虛弱地倒坐到椅上,道:“她……她怎么說的?”
  鐵中棠道:“她說要你的命!”
  潘乘風(fēng)伸手一抹面頰,汗珠隨手而落。
  鐵中棠皺眉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亂墜,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⑿蹪h子,哪知……”
  他嘿嘿冷笑數(shù)聲,接道:“哪知你見了個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這樣的英雄,老夫?qū)嵲诓桓翌I(lǐng)教。”
  潘乘風(fēng)雙眉一挑,怒火似要發(fā)作,但身子方自站起,便又“噗”的坐了回去,長嘆道:“不錯,我確是怕她。”他“啪”的一拍桌子,厲聲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對我姓潘的無禮,我照樣要割下他的腦袋!”
  鐵中棠冷笑道:“她是誰,你要如此怕她?”
  潘乘風(fēng)道:“她……她的名字……唉,說出你也不會知道。”他嘴唇也變得毫無血色,仿佛只要說出她的名字,便有災(zāi)禍臨頭。
  鐵中棠道:“只怕你是不敢說罷了。”
  潘乘風(fēng)大怒道:“就算我不敢說,你又待怎樣?”
  鐵中棠冷冷道:“你說話最好聲音小些,莫要被她聽到了!”
  潘乘風(fēng)呆了一呆,怒氣全消,頹然垂下了頭。
  鐵中棠道:“但你坐在這里,也不是辦法。”
  潘乘風(fēng)道:“你可是怕我連累你么?嘿嘿!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齊承擔(dān)。”
  鐵中棠故意變色道:“那怎行,你……你快走吧!”
  潘乘風(fēng)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還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誰,怎知道她的厲害?”語聲微頓,接口道:“她一來至此間,不單我要倒霉,恐怕連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他語聲中已毫無生氣,顯見是心中充滿了恐怖之意。
  鐵中棠仿佛更是驚慌,道:“那……那怎么辦呢?”
  潘乘風(fēng)瞧了水靈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那里,你再設(shè)法將我送走,否則,我若死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鐵中棠肚中暗罵:“好狠毒的賊子!”他故意呆了許久,仿佛已說不出話來。水靈光早已知道他心智過人,此舉必有用意,是以也絕不開口。過了半晌,只聽他長嘆道:“除此之外,你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潘乘風(fēng)冷笑著搖了搖頭。
  .
  鐵中棠道:“老夫倒有個妙計……”
  潘乘風(fēng)道:“什么妙計?”
  鐵中棠道:“此刻在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與那姓海的之外,還有什么聲名顯赫的人物?”
  潘乘風(fēng)道:“司徒笑,霹靂火,還有那黑白雙星,這幾人勢力勾結(jié),在武林中可稱一時之霸。”
  鐵中棠緩緩道:“這幾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教你在他們面前說幾句話,他們必定就會全力助你。”
  潘乘風(fēng)精神一振,道:“真的?我若有這幾人相助,情勢便大為改觀了,但他們又怎會助我?”
  鐵中棠道:“老夫自有妙計,只要你聽活就行了!”
  潘乘風(fēng)大喜道:“閣下若真的有此妙計,幫了在下這次忙,以后閣下無論有何事發(fā)生,在下也必定全力相助。”
  鐵中棠走到案旁,提筆寫了兩張字柬,封得嚴(yán)嚴(yán)密密,轉(zhuǎn)首道:“你先要設(shè)法與霹靂火單獨(dú)談話,將這第一張字柬交給他,他看了必會答應(yīng)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將這第二張字柬取出,、”
  ,
  潘乘風(fēng)半信半疑,接了過來,鐵中棠又提筆寫了兩張字柬,道:“這兩張是要交給司徒笑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樣!”然后,他又寫了兩張字柬,要潘乘風(fēng)先后交給黑白雙星。潘乘風(fēng)病急亂投醫(yī),也只有姑且一試了。
  鐵中棠正色又道:“你萬萬不可將字柬弄錯,否則必有大禍。也萬萬不能提起老夫,否則他們便不會出手相助了。”
  潘乘風(fēng)呆呆地望著他,只覺這“老人”越來越是神秘,仔細(xì)藏起了字柬,遲疑著道:“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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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中棠冷笑道:“你若不信,也就罷了!”
  潘乘風(fēng)目光數(shù)轉(zhuǎn),掀開珠簾窺了窺外面的動靜,突然悄悄掠了出去。珠簾猶在飄動,他身形便已消失。
  鐵中棠望著珠簾,冷笑道:“狡猾好色之淫徒,司徒笑、白星武,這次你們都要受些罪了!”
  水靈光緩緩站起來,輕輕嘆道:“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點(diǎn)也……也不知道!”
  鐵中棠轉(zhuǎn)首望著她,目中立刻恢復(fù)了和藹的光芒,含笑道:“我安排了一個連環(huán)妙計,要教那些人沒有一個能逃得出我手心!”
  水靈光道:“你……你愿意讓……我知道么?”
  鐵中棠道:“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殘殺起來,再要那神秘的老婦人,去那里追尋潘乘風(fēng)。”他微微一笑,接道:“那般人,已發(fā)下重誓,少不得要保護(hù)潘乘風(fēng),那神秘的老婦,便也不會放過他們,再加上那具尸身,李洛陽、海大少,也決不會袖手旁觀,到最后自必形成混亂之局……”他仰天悲嘆一聲,沉聲道:“爹爹啊爹爹,孩兒總算未曾妄用寶藏,畢竟為大旗門做出一些事了。”
  水靈光凝眸望著他,只見他脫下長衫,露出里面一身黑衣勁裝,又取出一方黑巾,蒙在面上。他無論做什么事,動作都迅快已極,舉手投足間,仿佛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輕快而流暢。他又自榻上的錦褥下,取出一柄烏鞘長劍,反腕抽出,仔細(xì)瞧了幾眼。劍鞘毫無裝飾,劍光卻宛如一泓秋水。他目中露出滿意的神色,手腕一抖,劍又入鞘。
  水靈光緩緩走到他身前,將長劍以絲絳縛在他身上。
  鐵中棠反手摸了摸劍柄,將劍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剎那間拔劍出鞘的位置上,輕輕道:“我要走了。”
  水靈光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鐵中棠已翻身走到床前。水靈光忽然幽幽嘆道:“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訴我?”
  鐵中棠回轉(zhuǎn)頭,柔聲道:“我去去就來。”
  水靈光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幫你的忙……”
  鐵中棠柔聲笑道:“只要我在這里,就不會讓你冒險去做任何事的。”一掀珠簾,飛身而出。
  只聽水靈光的聲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剎那間,他心頭突地涌出一陣奇異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抑是感激,他只覺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輕了許多。但這份輕松的感覺瞬眼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雖已安排妥當(dāng),但最困難的卻是要使云錚知道他身旁女子的秘密。
  他方自掠到院門外,突見遠(yuǎn)處似乎有個苗條的人影,裊娜走了過來,行路的姿勢,仿佛是風(fēng)中的柳枝,帶著一種媚人的波浪。
  鐵中棠心中一動,大喜忖道:“她果然來了!”思忖一轉(zhuǎn)間,他便已倒掠而回,掠入帳幕。
  水靈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來了?”
  鐵中棠搖了搖頭,輕輕道:“你們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布,臥倒在錦榻上,將劍柄壓到枕下,將錦褥蓋到身上。
  水靈光呆了一呆,順從地帶著妝兒和童子們走了,似乎只要是鐵中棠說出的話,她便會毫無條件地順從,甚至連問也不問。
  鐵中棠望著珠簾。微風(fēng)過處,珠簾外果然已有一陣淡淡的香氣飄了進(jìn)來,淡淡的珠光中,便現(xiàn)出一條朦朧的人影了。這人影在簾外逡巡了半晌,輕輕道:“里面有人么?”語聲嬌媚,帶著一種甜絲絲的蕩意。
  鐵中棠暗暗忖道:“果然是她,入彀來了。”口中卻冷冷道:“這里面又不是墳?zāi)梗y道還會沒有人么?”
  簾外輕輕一笑,道:“老爺子你真會說話。”
  鐵中棠大聲道:“誰說我老?”
  簾外的笑聲更是嬌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沖動魯莽,哪有老年人那么體貼溫柔……”語聲未了,溫黛黛已輕輕掀起珠簾,裊娜走了進(jìn)來。
  她秋水般的眼波四下一掃,抿著嘴笑道:“好漂亮的地方!我叫溫黛黛,可以進(jìn)來么?”
  鐵中棠道:“你人已進(jìn)來了,還問什么?”
  溫黛黛嬌笑著坐了下來,眼波甜甜地瞧著鐵中棠,道:“不知道您已睡了,否則,我也不敢來的。”
  鐵中棠道:“你心里只想著那套首飾,還等得到明天么?”
  溫黛黛呆了一呆,輕嘆道:“我早知道什么事都瞞不過您的。您為什么不像別的男人那么笨呢?”
  鐵中棠冷笑忖道:“好甜的嘴,我若真的是個有錢的老人,就只這幾句話,已要被她迷倒了。”
  溫黛黛媚笑道:“我現(xiàn)在來也不想別的,只求您將那盒首飾,借給我看一看,戴一會兒……”
  鐵中棠道:“借什么,送給你又有何妨?”
  溫黛黛道:“您是在說笑么?”
  鐵中棠大笑道:“那盒首飾最多只值三萬兩,老夫卻花五萬兩買了它,為的是什么,你難道不知道么?”
  溫黛黛轉(zhuǎn)動著眼皮,媚笑道:“難道是為了我么?”
  鐵中棠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慢吞吞笑道:“如不是我買了那套首飾,你會到這里來么?”
  溫黛黛也在暗中冷笑忖道:“這老頭子原來人老心不老,是個色鬼,今日撞著,還怕你不乖乖把首飾送出來。”她輕輕抬起右足,蹺到左足上,那綴珠的銹鞋,水紅的褲管,便從粉色的薄綢衣衫中露了出來。綢衫如水一般緊貼在她豐滿而誘人的軀體上,繡鞋緊包著她纖細(xì)的足踝,她嬌笑著拋送秋波,也不說話。
  鐵中棠也眼睜睜地望著她,忽然輕聲道:“你到這里來,可曾被你身旁那少年人看到?”
  溫黛黛笑道:“我有膽子來,就不怕被別人看到。”
  鐵中棠緩緩笑道:“今夜三更,你若還有膽子來,那盒首飾,必定會在這里等著你。”
  溫黛黛眼皮轉(zhuǎn)動,輕輕道:“三更,這……”忽然嬌笑著在鐵中棠面上輕輕一吻,轉(zhuǎn)身飛奔了出去。
  直到她身影消失,那嬌媚的笑聲,似乎還在四下飄蕩著。鐵中棠嘆道:“果然是個尤物,難怪三弟上當(dāng)了!”
  他悄然躍下錦榻,突然聽到后面的帳幕中傳出了一陣幽怨的嘆息之聲,聽來竟是水靈光發(fā)出的。他轉(zhuǎn)過身,但瞬又停住腳步,因為他已猜到了水靈光嘆息的原因。他面上忽然泛過了一絲奇異而痛苦的表情,喃喃道:“靈光,靈光,你可知道你原來本該是姓鐵么?”隨手蒙上黑巾,沖出簾去。
  夜空中的星群已被烏云掩沒,大地變得異樣的黑暗,四下的燈光,在沉重的夜色中,掙扎著發(fā)出昏黃的光線。遠(yuǎn)處的叱咤聲已漸沉寂,卻仿佛隱伏著更多危機(jī)。鐵中棠乘著寒冷的夜風(fēng),掠上屋脊。他身形有如貍貓般,在屋脊上無聲地飛掠,只見后面的第四重院落燈火已黯,前面的第二重院落卻隱有人聲。他深知此刻這珠寶世家已進(jìn)入緊急的戒備狀況之中,處處都可能有高手窺伺,是以動作絲毫不敢大意。一上第二重院落的屋脊,他立刻在暗處隱藏了身影,俯身望去,只見李洛陽面色沉重,凝立庭院中央。
  “天殺星”海大少,卻斜倚在院中的樹下,不住痛飲葫蘆中的烈酒,觀望著李劍白指揮家丁,搬運(yùn)尸體。那嬌媚冶蕩的艷姬,此刻已變作了一具尸體,被包在白布里,兩個家丁,手抬竹床,將尸首移了出去。
  坐在角隅中猶在痛哭著的馮百萬,突地跳了起來,奔到李洛陽身前,跪倒在地,哀呼道:“救救我,救救我!”
  李洛陽長嘆一聲,道:“在下已查驗過此地的情況與她的尸身,知道閣下乃是出于一時激憤,才下的手,是以閣下雖然殺人,但罪卻不在閣下。依照我家傳的規(guī)矩,決不會難為閣下的。”
  馮百萬流淚道:“但那潘乘風(fēng),他……他必定要……”
  海大少隨手拋去了空葫蘆,厲聲道:“他還要怎樣?”
  馮百萬道:“他只怕還要來尋我復(fù)仇的……”他此刻再也沒有富豪的氣焰,看來只是個可憐的老人。
  李洛陽面色一沉,肅然道:“閣下此刻已在我的保護(hù)之下,任何人想在這里殺人,只怕都沒有那么容易!”
  屋脊上的鐵中棠心念轉(zhuǎn)處,突地振腕擊出兩點(diǎn)寒星,直襲馮百萬。寒星飛去,他便再也不看一眼,轉(zhuǎn)身飛奔而出。
  李洛陽厲叱道:“什么人?”袍袖揮處,一股強(qiáng)勁的風(fēng)聲.隨之而出,將兩點(diǎn)寒星,震得倒飛而回。
  海大少厲喝道:“俺看到了,往哪里逃?”肩頭微聳,與李劍白雙雙飛身而起,唰地掠上了屋脊。
  李洛陽雙掌輕拍,四條大漢,立刻奔來保護(hù)馮百萬,李洛陽一撩衫角,亦自騰身飛起。他頎長的身軀,有如輕煙般凌云而上,腳底一踏飛檐,接連三五個起落,便已迫上了海大少與李劍白。
  海大少心中暗嘆忖道:“今日才見到李洛陽的武功,果然非同凡響。”思忖之間,只見前面的人影,突地一閃而沒。
  李劍白變色道:“此人仿佛已隱人第十三重院落中。”
  海大少道:“什么人住在那院落里?”
  李劍白沉聲道:“黑白雙星、司徒笑、霹靂火。”
  海大少身形驟然一頓,變色道:“是他們?……好!俺姓海的今日倒要瞧瞧,這幫人究竟有多厲害!”
  李洛陽輕輕擋住了他,道:“兄臺萬萬不可魯莽,你我先在四周查看一下,再作決定,也還不遲。”
  當(dāng)下三人各在四下尋了處有利的地勢,隱身窺望。院中燈火,仍然十分明亮。大廳門戶敞開,司徒笑背負(fù)雙手,在廳中往來蹀躞,面上猶自帶著笑容。那黑星天、白星武,面上卻無半分笑意,陰沉沉地坐在椅上,兩人俱是面色凝重,顯見是心事重重。
  突見潘乘風(fēng)大步走了出來,黑星天強(qiáng)笑一聲,道:“潘兄請隨意坐下,莫怪我兄弟招待不周。”
  海大少大奇忖道:“怎的潘乘風(fēng)竟與他們拉上了關(guān)系,而黑星天卻又對他如此客氣?”
  又聽白星武微笑道:“潘兄只管在這里安歇,有我等在此,只怕沒有什么人敢來冒犯潘兄的。”
  司徒笑接口道:“極是極是,潘兄只管在此安歇。”
  潘乘風(fēng)大笑道:“如此說來,在下便叨光了。”他面上沒有半分感激之色,反似十分得意。原來他果然遵照鐵中棠的吩咐,將六張紙柬,分別交給了他們,那字柬上寫的,俱是有關(guān)他們自身的機(jī)密。黑白雙星、司徒笑自然對他十分客氣。此刻黑白雙星心里正在忐忑不安,司徒笑卻在思量著對策,外面的李家父子與海大少,怎會知道這其中的秘密,越看越覺得奇怪,再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過了半晌,突見霹靂火滿面怒容,大步走了進(jìn)來,狠狠瞧了黑白雙星一眼,突然“啪”的一拍桌子。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變,裝作未見。
  司徒笑卻微微笑道:“兄臺何事惱怒?”
  霹靂火厲聲道:“好個無義的匹夫,老夫與你兄弟相交,你卻做出這樣的事來?”他放聲而罵,也不知罵的是誰。
  司徒笑仍然微笑道:“兄臺尋的是誰?”
  霹靂火大聲道:“不是你!”
  黑星天冷笑變色道:“不是司徒兄,難道是我兄弟么?”
  霹靂火方自坐了下去,忽又長身而起,大聲道:“小雷神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們兩人,你倆要將他置之于死地?”
  黑星天面色大變,道:“雷世侄的死與我兄弟何干?”
  白星武冷冷道:“兄臺莫要血口噴人,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霹靂火須發(fā)皆張,大怒道:“傷了和氣,又當(dāng)怎樣,天武鏢局縱然雄霸一方,霹靂火也不怕你。”
  白星武道:“兄臺怎的如此不可理喻,一無人證,二無物證,便胡亂栽我兄弟一贓……”他伸手拉起黑星天的臂膀,道:“大哥,我們走,等他火氣消了,再來和他理論。”話聲未了,便待離座而去。
  霹靂火厲聲道:“誰也不要走!”他突地雙掌一拍,院外黑影中,立刻躍出十余條勁裝大漢,手持一只紫銅鑄成的圓筒,長有三尺,正是“霹靂堂”威震天下的利器“霹靂火筒”,只要一按機(jī)簧,立刻便有烈焰噴出,兩丈之內(nèi),傷人無救。
  霹靂火厲聲道:“誰若想出院一步,也得看看我手下弟兄們掌中的霹靂火筒答不答應(yīng)!”
  黑星天變色道:“兄臺真要與我弟兄翻臉么?”
  霹靂火道:“這樣的弟兄,不要也罷!”
  黑星天轉(zhuǎn)向司徒笑,道:“司徒兄,你看這廝有如瘋了似的,自己管不住徒弟,卻來怨我。”
  司徒笑神態(tài)悠閑,袖手旁觀,此刻微微笑道:“兄臺得到寶藏時,便忘了小弟,此刻卻又為何想起小弟了?”他笑容一斂,沉聲道:“不能共富貴的朋友,小弟難道還肯與他共患難?”轉(zhuǎn)過頭,不再理他。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變,霹靂火已大聲道:“對了,寶藏,就是你兄弟要得到寶藏,才要我那徒弟去以炸藥開山,但寶藏到手后,不但將他殺了滅口,連自己的徒弟也不要了,這樣的人物,哼哼……”
  黑星天心神一震,脫口道:“你怎會知道?”
  霹靂火仰天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黑星天暗驚忖道:“此事除了當(dāng)時在場之人,誰也不會知道得如此仔細(xì)。他怎會知道?莫非大旗門門下告訴他的?”心念轉(zhuǎn)處,橫目一望潘乘風(fēng),目中漸漸現(xiàn)出疑惑之色。
  突聽霹靂火厲叱一聲,道:“你還有什么話說?還我徒兒的命來!”一足踢翻了桌子,揮拳擊向黑星天。他拳勢剛猛,拳風(fēng)強(qiáng)勁,只聽一陣砰砰之聲,廳中的桌椅杯盞,被他拳風(fēng)足勁震得落了一地!
  黑星天閃避過這一拳,大聲道:“天武鏢局與霹靂堂唇齒相依,你動手之前,還是考慮考慮的好。”
  霹靂火怒罵道:“考慮個屁!”拳勢有如狂風(fēng)驟雨,緊緊向黑星天逼了過去。
  黑星天冷笑道:“你既然如此,便怪不得我兄弟手辣了!”身形急轉(zhuǎn),斜斜劈出一掌,直劈霹靂火胸腹。這威居一方的鏢業(yè)雄主,武功果有過人之處,輕輕一招施出,當(dāng)真是奇詭靈幻,也不知藏了多少后著。
  白星武冷冷道:“大哥出手教訓(xùn)教訓(xùn)他也就罷了,莫要傷了他的性命。”緩緩?fù)说介T口,監(jiān)視著門外的壯漢。其實這些“霹靂堂”弟子,投鼠忌器,也不敢妄用火筒。
  剎那之間,但見人影縱橫,拳掌拍擊之聲中,夾雜著器皿落地之聲,好好一間廳堂,已被他兩人打得大亂。霹靂火掌勢剛猛,但數(shù)十招過后,卻已被黑星天那陰柔奇詭的招式制住,只覺招式已有些施展不開。他以火器成名天下,拳腳并非所長,自然敵不過號稱“中原三大拳師”中的第二位“七竅玲瓏”黑星天。他生性暴躁,越是不敵越是惱怒,越是惱怒,拳法越亂,急怒之下,突地大喝一聲,要想沖出廳外。
  白星武當(dāng)門而立,厲聲道:“退回去!”雙掌并出,帶著激厲的掌風(fēng),直撞霹靂火胸膛。
  霹靂火身形一轉(zhuǎn),斜斜沖向白星武身側(cè),他只要一出此廳,便可以火器要挾,將黑白兩人制住。
  但白星武早巳窺破了他的心意,冷笑道:“你若想沖出此門,只怕比登天還難。”掌勢連綿,又是七招拍出。綿密的掌勢,凌厲的掌風(fēng),果然逼得霹靂火無法前進(jìn)一步。
  黑星天厲聲道:“霹靂火,你既要含血噴人,便莫怪我兄弟心狠手辣了!”一展雙拳,夾攻而至。
  霹靂火一人對敵,已落下風(fēng),怎禁得住他兩人前后夾攻?十?dāng)?shù)招過后,已是滿頭大汗,涔涔而落。黑、白雙星,都已存下殺人滅口之心,兩人心意相通,手下俱都不再容情,招招俱是煞手。司徒笑冷眼旁觀,忽然緩緩站了起來。
  白星武眼角掃過,道:“司徒兄也要插手了么?”
  司徒笑微微一笑,道:“雙方俱是好友,教小弟幫誰的好?但小弟白知人微言輕,也不敢出口相勸。”
  黑星天冷笑暗忖道:“司徒笑果然是個聰明人!”口中大聲道:“既是如此,便請司徒兄作個證人,若非霹靂火血口噴人,再三相逼,我兄弟也不會動手。他今日死在我兄弟手里,也只得怨他自己。”
  霹靂火厲聲笑道:“老夫死了,你還想活么?”
  司徒笑抱拳道:“小弟既不能助拳,也不能作證。”回首笑道:“潘兄,你我還是走了吧,說不定剎那之間,這里便要化作一片火海,你我也跟著遭殃了。”
  白星武心頭一凜,大聲道:“你說什么?”
  司徒笑道:“霹靂火性如霹靂,你們?nèi)羰潜萍绷怂幌瑲w于盡,也要放火傷人了。”
  潘乘風(fēng)聽了,立刻飛身而起,走到窗口道:“司徒兄……”伸手指了指窗子,用手勢代表言語。
  黑星天急道:“二弟,手上加緊。”
  白星武面色森寒,出手如風(fēng)。他掌勢綿綿密密,迅快絕倫,一招跟著一招,絲毫不容對方喘息。霹靂火勉力躲開了他七掌,突覺肩頭一麻,已被黑星天掌緣掃中,一條左臂,便再也難以運(yùn)用自如。
  司徒笑大步走到窗口,道:“快了快了……”
  話聲未了,霹靂火已厲聲大喝道:“霹靂堂的弟兄們,莫要再管老夫了,只管施放霹靂火筒。”
  院外的黑衣大漢們微一遲疑,緩緩抬起了火筒……
  潘乘風(fēng)低聲道:“司徒兄,快走!”
  他身形方自躍上窗臺,突聽窗外一聲冷叱:“退回去!”一股激厲無儔的掌力,隨聲而來。潘乘風(fēng)只覺身子一震,翻身跌了下去。
  司徒笑亦是面色大變,驚叫道:“窗外是什么人?”
  窗外卻寂無應(yīng)聲。司徒笑回首望去,只見霹靂火果然已要拼命,拳勢有如瘋狂一般,長髯四散飄飛。黑、白兩人,既怕他發(fā)出暗器,不敢松手后退,又怕院外的火器攻來,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只見院外的大漢,手持火筒,緩緩迫近,霹靂火連叱道:“快放,快……”
  叱聲之中,突見一條人影,白天而降,來勢急如流星下墜,落地不出絲毫響聲,赫然竟是李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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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笑展顏一笑,道:“好了,李兄來了。”
  李洛陽面沉如水,道:“三位都請住手。”他語聲雖然低沉緩慢,卻大有威嚴(yán)。
  霹靂火厲色道:“老夫已拼了,誰敢要老夫住手?”
  李洛陽道:“誰若不肯住手,在下便先取他性命。”回身向外,又道:“你們只要手掌一動,立刻尸橫就地。”
  他緩緩說來,卻無一人敢懷疑他是否有此能力。
  黑衣大漢們手持火筒,竟真的無人動彈一下。
  李洛陽緩步走上廳前的石階,沉聲道:“數(shù)十年來,寒宅處事向稱公允,各位有何糾紛,大可明言解決。”他面色突沉,接道:“各位若是還要在這里大殺大砍,甚至要?dú)Я诉@廳堂,便是看不起我李洛陽了。”
  霹靂火面色赤紅,厲聲道:“什么事你都管得了么?”
  李洛陽道:“縱然管不了,也可效力一二。”
  霹靂火手指黑、白雙星,大喝道:“這兩人殺了我的徒弟,你能不能叫他兩人還我徒弟的命來?”
  李洛陽還未答話,黑星天已冷笑道:“殺人償命,欠賬還錢,我若真的殺了你徒弟,自然會賠他的命。”
  霹靂火道:“不是你殺的是誰殺的?”
  黑星天道:“拿證據(jù)來!”
  李洛陽道:“人命關(guān)天,非同小可,兄臺聽誰說黑兄殺廠令徒,總該有些證據(jù)才是。”
  霹靂火面上陣紅陣青,厲聲道:“好好,你們都偏著他,老夫就不信江南霹雷堂拼不過天武鏢局。”
  李洛陽道:“在下說的乃是持平之論……”
  霹靂火狂笑道:“好個持平之論……”
  目光轉(zhuǎn)處,只見院落四周,突地現(xiàn)出了數(shù)十條手持長弓的人影,張弓搭箭,指向“霹靂堂”弟子。李劍白勁裝疾服,手持長劍,與海大少并肩白人影中行出,沉聲道:“各位還不放下火筒,難道真的要放火么?”
  “霹靂堂”弟子望了望四周閃亮的箭簇,又望了望“霹靂火”嚴(yán)厲的面色,也不知該放下的好,還是不該放下的好。片刻的靜寂中,殺機(jī)隱現(xiàn)。
  霹靂火突地大喝道:“放下來!”只聽“叮當(dāng)”一陣輕響,閃亮的火筒。俱都放在地上,李劍白手抱長劍,登堂直入,抱劍立在李洛陽身后,緩緩道:“此事如何處理,請爹爹示下。”
  李洛陽炯然的目光。除徐白眾人面上移了過去。
  只見“霹靂火”捋須而立,手掌不住顫抖,長須不住抖動,顯見是心中激動憤怒已極,隨時都可發(fā)作。黑星天、白星武,面色深沉,目光閃動。司徒笑面帶微笑,搬了把椅子,遠(yuǎn)遠(yuǎn)坐在角落中,作出一副袖手旁觀之態(tài),仿佛無論什么事發(fā)生,都與他毫不相干。這其中只有潘乘風(fēng)面色最是陰晴不定,目光不時望向窗口。他雖然故作鎮(zhèn)定,卻掩飾不了目中的驚恐之色。
  李洛陽知道這些人俱是武林中的頂尖人物,誰都不是省油的燈,自己只要稍一處置失當(dāng),立時便是大禍。他心念數(shù)轉(zhuǎn),當(dāng)機(jī)立斷,道:“事無憑證,各位又都是好友,不如聽在下相勸,此事就此揭過。”
  司徒笑微笑道:“李大哥息事寧人,在下也贊同得很。”
  潘乘風(fēng)立刻接口道:“縱有什么恩怨,也該等到了外面再說,在這里動手,豈非令人為難。”
  海大少突地哈哈大笑起來,道:“姓潘的,你怕什么,否則像你這樣專喜興風(fēng)作浪的人,怎會說這樣的話?”
  潘乘風(fēng)變色道:“我怕什么?難道怕你么?”目光偷偷瞧了窗口一眼,盛氣又自弱了下去。他只當(dāng)窗外埋伏著的必是他生平最怕的仇家,卻不知方才一掌將他震回來的只是鐵中棠。
  海大少狂笑道:“有的事或可在外面解決,有的事卻非在這里解決不可。你已背上人命官司,還想走么?”
  潘乘風(fēng)大喝道:“什么人命官司?”
  海大少厲聲道:“你那姘婦已為你死了,你難道不想去陪她?”
  霹靂火怒道:“這里的事與你何干,要你多什么口?”
  海大少亦自怒道:“俺的事你管不著。”
  兩人面面相對,眼睛瞪得滾圓,又要火拼起來。情勢至此,非但絲毫沒有解決,反而越來越亂。
  李洛陽面籠寒霜,徐徐回頭,道:“劍白,在我未說完之前,若有誰多口,你便試一試是你的劍快,還是他的嘴快!”
  舊雨樓·slqlzf 掃描 舊雨樓·zhuyj 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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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6:22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回 春色透重簾

  這珠寶世家的主人,厲練是何等豐富,知道此刻情勢,已如一盤亂麻,若不揮刀,萬難解決。李劍白懷抱長劍,朗聲應(yīng)了,大步向前走了三步,森寒的目光,剎那間便已控制了大廳中的每一個人。
  李洛陽轉(zhuǎn)目四望,沉聲道:“黑、白兩兄與霹靂大俠之事,與本門無關(guān),亦毋庸在此地解決。三位若愿在此,在下自竭誠款待,三位如定要在外解決,在下恭送如儀,決不相強(qiáng)。”
  霹靂火冷“哼”一聲,大步走向門外。突見劍光閃動,一道寒芒,劃空而來,擋住他的去路。霹靂火大怒道:“老夫要走,也不行么?”
  李劍白手橫長劍,面沉如水,立在他面前,冷冷道:“家父話未說完之前,誰也不得妄動。”
  霹靂火目中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讓不讓路?”
  李劍白筆挺地站在地上,腳下絲毫不動,閃亮的眼神中,充滿了冷靜與鎮(zhèn)定,緩緩道:“不讓!”
  他這份出奇的冷靜與鎮(zhèn)定,實在比暴怒還要可怕。
  霹靂火目中卻似要噴出火來,兩人目光相對,誰也不再說話,只聽眾人心房怦怦跳動,廳中立又充滿殺氣。
  李洛陽冷靜地望著他的愛子,只見李劍白目光絲毫不瞬,面容也未有絲毫變動,甚至連劍光都未顫抖一下。要知他若是稍有示弱之態(tài),李府的威信立刻蕩然無存。李洛陽見他愛子如此,目中也不禁閃起得意的光芒。
  死一般的靜寂中,突地院外一個蒼老而疲倦的聲音,輕咳著道:“借借光好么?讓老婆子進(jìn)去。”
  群豪都不禁呆了一呆,齊地轉(zhuǎn)目望去。
  只見那褸衣白發(fā)的老婦人,手扶著那跛足少年的肩頭,已緩緩自刀光劍影中擠了進(jìn)來。四下的家丁壯漢,顯然也已惶然失措,不知該怎樣應(yīng)付這局面,只得紛紛閃開,讓出了一條道路。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蹣跚地走在箭林刀山中,無形中便已構(gòu)成了一幅極為奇異而又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圖畫。但是她卻連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仿佛將四下那些雄赳赳的家丁壯漢都看成了死人一般。
  潘乘風(fēng)目光轉(zhuǎn)處,立時面容慘變,悄悄移動腳步,躲到司徒笑身后,耳語道:“在下仇人來了。”
  司徒笑輕笑道:“有這許多人在這里,你怕什么?”
  語聲中,那白發(fā)老婦人已蹣跚地步上石級,李劍白立刻放下長劍,轉(zhuǎn)身迎上,道:“老夫人到這里來作甚?”
  白發(fā)老婦人笑道:“難得難得,老身已有許久未曾見到過像你這樣敬老尊賢的人了。”
  李劍白面頰微微一紅,但瞬即正色道:“此地情況緊急,老夫人無論有什么事,也請稍等再說。”
  她緩緩走到李洛陽身前,干枯的面上,笑容詭異,緩緩道:“老身要問你討樣?xùn)|西,你答應(yīng)么?”
  李洛陽道:“老夫人請說。”
  白發(fā)老婦人緩緩抬起手掌,指向潘乘風(fēng),目中突地寒光暴射,冷冷道:“老身要討卻的東西就是他。”
  群豪心里俱都一驚:“這老婆子難道瘋了么?”
  李洛陽卻仍神色不動,緩緩道:“夫人是否在開玩笑?”
  白發(fā)老婦面色一沉,銳聲道:“你答不答應(yīng)?”
  李洛陽道:“在下實難答應(yīng)。”
  白發(fā)老婦人大怒道:“你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揮了揮手,厲聲道:“寶兒,去將那廝腦袋取過來。”
  那跛足少年方自應(yīng)了一聲,黑星天、白星武、霹靂火已齊地層動身形,颼地竄來,將這少年團(tuán)團(tuán)圍住。跛足少年年紀(jì)雖小,但膽量卻甚大,被這三個武林高手圍在中間,仍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烏黑的大眼睛,四下亂轉(zhuǎn),笑嘻嘻道:“潘乘風(fēng)又不是你們的祖宗,小爺要他的腦袋,與你們何干?”
  霹靂火大怒道:“小小年紀(jì),就敢如此張狂,老夫如不看在你年紀(jì)幼小,就要教訓(xùn)你了,快退回去吧!”
  跛足少年笑道:“你不妨試試看,看誰教訓(xùn)誰!”
  霹靂火大喝一聲,須發(fā)皆張。
  跛足少年道:“來呀,動手呀!”
  霹靂火厲聲道:“老夫生平不與婦人童子交手。”
  跛足少年道:“既不動手,還站在這里干什么?”緩緩的向霹靂火走了過去,道:“不讓路就得動手,知道么?”
  霹靂火呆了一呆,突見這少年手掌一揚(yáng),直擊而來。他發(fā)招前毫無征兆,出手一擊招式卻是迅變奇詭,無與倫比,在場眾人,俱是武林高手,也不禁看得為之一震。
  只見霹靂火身子一閃,側(cè)退一步,避開此招,跛足少年望也不望他一眼,從容地自他身側(cè)走了過去。潘乘風(fēng)立在司徒笑身后,面上已無一絲血色。
  司徒笑暗暗忖道:“玉潘安聲名不弱,卻對這老婦童子如此畏懼,看來他們必定大有來歷,我何苦淌這趟渾水。”一念至此,含笑移開了身子:“小兄弟,你和這位潘大俠究竟有何仇恨,為何定要他的腦袋呢?”
  跛足少年道:“你管不著。”
  司徒笑道:“在李大哥的地方,什么事自有李大哥處理,在下自然是管不著。”含笑走到一旁,袖手旁觀。
  他輕輕一句話,便將全部責(zé)任推到李洛陽身上。
  跛足少年道:“最好誰也不要多管閑事。”笑嘻嘻地緩步走向潘乘風(fēng),仿佛潘乘風(fēng)的腦袋正等著他去拿似的。
  潘乘風(fēng)滿面慌張,目光四轉(zhuǎn),只見這少年越來越近,突然嘶聲笑道:“你們都不管了么?難道不怕我說出來?”
  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變,司徒笑也微微動容。
  潘乘風(fēng)突地?fù)羝鹨蝗蜻@跛足少年胸膛擊出,口中道:“黑星天、司徒笑,還不來助我一臂?”
  黑星天大喝道:“我來助你!”雙掌直拍跛足少年后背。他二人前后夾擊,招沉力猛,迅快無儔,眼見一招便要得手,哪知跛足少年身子一縮,便自拳風(fēng)掌影中滑了出來。
  司徒笑側(cè)目笑道:“李大哥,你說得厲害,怎么又不管了?”
  李洛陽見到情勢如此紊亂,心中也漸不安。他要是伸手一管,李家必定立時便要卷入一件復(fù)雜而又奇詭的恩怨仇殺之中,這平靜多年的珠寶世家,也立刻便要被鮮血所染,也不知到哪時才能脫身;他若是袖手不管,自己的聲望威信,立時便要大墜。
  兩相權(quán)衡,孰輕孰重,一時之下,他實在難以驟下判斷,只因他不但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周圍數(shù)百條人命。思忖之間,那跛足少年已在潘乘風(fēng)、黑星天兩人的夾攻之下,東游西閃,走了數(shù)十招之多。他身形奇巧,此刻雖未還手,但黑、潘兩人竟也無法將之制住。眾人俱都看得心驚,但誰也看不出他的身法家數(shù)。
  那白發(fā)老婦人面色冷漠,對這少年,似乎甚為放心。李劍白抱劍而立,靜等著他爹爹的吩咐。院外的數(shù)十條家丁大漢,也俱已張弓搭箭,長刀出鞘,只要李洛陽一聲令下,立時便可動手。
  李洛陽蒼白的面容,漸生激動之色,他雖然久居安樂,但豪氣卻絲毫未滅,突然轉(zhuǎn)向白發(fā)婦人,道:“出去!”
  白發(fā)老婦人冷笑一聲,道:“你叫老身出去么?”
  李洛陽道:“帶著你的孫兒立時出去,遠(yuǎn)離李宅。你縱要尋仇,也不能在李宅方圓一里之內(nèi)動手!”
  白發(fā)老婦人冷冷道:“你若要多事,就要后悔了!”
  李洛陽厲聲道:“李洛陽縱然拼卻這份身家,拼卻這條性命,也不能讓你們壞了我家的規(guī)矩。”
  白發(fā)老婦人冷笑道:“好個執(zhí)迷不悟的蠢才,若是家毀人亡了,還要那規(guī)矩有什么用?”
  李洛陽厲聲笑道:“要我李洛陽家毀人亡,還不是那么輕易的事,閣下盡管放心好了。”
  白發(fā)老婦人冷冷笑道:“好!”
  她微揮手掌輕叱道:“寶兒,住手了。”
  跛足少年抱拳低頭,箭一般自潘乘風(fēng)、黑星天兩人的拳風(fēng)中沖了出來,凌空翻了個斤斗,落到老婦人身側(cè)。
  白發(fā)老婦人面上泛起一絲猙獰的笑容,口中卻柔聲道:“寶兒,我們爭吵了半日,也該給人家留下些什么。”她面上的表情和語聲是如此不相配合,眾人心頭不覺都為之一寒。
  只見這跛足少年展顏一笑,自懷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袱,解開包袱,里面俱是一粒粒晶瑩的明珠。跛足少年目光四轉(zhuǎn),突然挺身而舞,舞姿奇詭怪異,眾人看了實覺好笑,卻又半聲也笑不出來。只見他急地舞到李洛陽身前,取了一粒明珠,送到李洛陽身上,身子一轉(zhuǎn),又取了一粒明珠,放到司徒笑身側(cè)的桌上。他舞姿迅急,身手靈便,眨眼之間,海大少、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風(fēng)足下,也已各各多了一粒明珠。跛足少年急地轉(zhuǎn)了三個圈子,手持一粒明珠,風(fēng)一般舞到“霹靂火”身前,緩緩放下明珠。
  白發(fā)老婦微微笑道:“這老頭兒生平不與婦人童子動手,看在這一點(diǎn),珠子不要給他了。”
  跛足少年道:“好!”懸空翻了個斤斗,落到李劍白身前,突又笑道:“師傅,這少年也莫要送了,好么?”
  白發(fā)老婦人咯咯笑道:“你倒小氣得很。”
  跛足少年嘻嘻一笑,道:“我才不小氣呢!”手腕一抖,將一袋明珠,俱都撒落到院中。
  白發(fā)老婦人陰森森笑道:“禮送完了,我們也要走了,九日之內(nèi),我們來收人家的回禮。”她扶著跛足少年的肩頭,蹣跚著走了出去。
  跛足少年笑嘻嘻地唱道:
  “一粒明珠一條命,回禮絕對不嫌多,惡鬼瘟神門前過,十殿閻王笑呵呵,笑呵呵……”歌聲怪異,漸漸遠(yuǎn)去。
  大廳中眾人面面相覷,除了心房跳動,再無別的聲音。
  潘乘風(fēng)漸漸俯下腰,緩緩拾起足下的明珠,身子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慘呼道:“奪魂珠……”
  霹靂火大聲道:“那兩人裝模作樣,究竟在弄什么鬼?”
  潘乘風(fēng)慘笑道:“一粒明珠一條命,得了珠子的人,九日之內(nèi),她便要來要你的命了!”
  黑星天變色道:“他們到底是什么人?”
  潘乘風(fēng)道:“你還猜不出她是誰么?”目光緩緩移動,嘶聲道:“你們難道都猜不出她是誰么?”
  李洛陽面色蒼白,緩緩拾起了被跛足少年拋到地上的那一方包珠的白布,隨手一抖,張了開來。眾人凝目望去,只見布上駭然畫著一個笑嘻嘻的奇裝異服、神色詭異的婦人,和九個赤身童子。
  黑星天心念動處,突地想起一個人來,目光立刻渙散,面色立刻煞白,驚呼道:“她便是九子鬼母?”
  眾人心頭俱是一寒,李洛陽慘然點(diǎn)頭:“不錯,她便是一夜之間,毀去了祁連派數(shù)十個弟子的九子鬼母。”
  潘乘風(fēng)慘呼道:“奪魂珠一到,我們誰也逃不了,海大少呀海大少,想不到你也要陪我死在一起!”
  海大少怒道:“誰也逃脫不了?九子鬼母再厲害也不過是個人而已,難道她真的是活鬼么?”
  李洛陽黯然長嘆道:“當(dāng)年祁連派那等聲勢,接到奪魂珠后,九日之內(nèi),竟無一人能逃得出祁連山莊,幸好……”他轉(zhuǎn)首瞧了李劍白一眼,接道:“幸好他總算為李門留下了一條后代。劍白,你快快隨著霹靂大俠去吧!”
  李劍白手持長劍,垂首不語。
  李洛陽長嘆道:“數(shù)日之內(nèi),這里便成血海,你還是……”
  李劍白目眥欲裂,大聲道:“爹爹若是要孩兒離開此地,孩兒便立刻自刎在爹爹面前!”
  霹靂火“啪”的一拍雙掌,揚(yáng)起拇指,狂笑道:“好男兒,有志氣!老夫也不走了!”
  李洛陽沉聲道:“兄臺既是脫身事外,還是快走的好,到那時變亂一起,玉石俱焚,兄臺再走便來不及了!”
  霹靂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白星武縱然不義,但老夫也不能眼見他們死于別人手中,袖手不管,好歹也要助他們與別人拼上一場,縱然拼不過,縱然死了,也得成全這一場義氣。”
  笑聲突地一頓,目注黑、白兩人,厲聲道:“但此事過后,你我三人若還不死,老夫還是要來找你們的。”
  潘乘風(fēng)大聲道:“正該如此。你我此刻已有如身在危城,自應(yīng)同心合力,對付外敵,自身的恩怨,還管他作甚?”
  海大少冷笑道:“若是沒有你這廝,怎會有今日之事?你莫要以為大亂一起,你便可渾水摸魚,這筆賬還是要找你算的。”
  潘乘風(fēng)道:“此事過了,我也一定等著你。”
  那生死交關(guān)的危機(jī),竟使得這些人俱都暫時放下了自己的恩怨情仇,變得同心合力起來。
  鐵中棠眼看自己安排的巧計,變到如此地步,心中非但沒有絲毫欣慰之意,反覺一片黯然。只因他使得許多無辜的人,也卷入這場劫難之中,縱然他能眼見他的深仇大敵死在他巧計安排下,但是他的心頭,也不免要永遠(yuǎn)留下一份沉重的愧疚。
  遠(yuǎn)處更鼓隱隱傳來,將至三更。
  鐵中棠悄然移動身形,回到自己的院落,有許多他本來以為極為正確的手段,此刻他已不禁有些懷疑這些手段到底是否正確了。他悄然回到帳篷,換下衣衫。里面一重帳幕中鼻息沉沉,水靈光她們,似乎都已入睡。錦床旁的玉幾上,擺著一份精致的夜點(diǎn),夜點(diǎn)旁有張字柬,是水靈光留下的,稚氣的字跡寫的是:“這是我親手做的,你要吃下它。”簡單的語句中,卻蘊(yùn)含著無比的關(guān)切與情愛。
  鐵中棠黯然嘆息一聲,在錦床上靠下來。他只覺心神突的變得疲憊得很,甚至有許多事都不愿做了。
  只見珠簾前人影微花,珠簾掀處,香氣傳過,溫黛黛披著一件粉紅色的風(fēng)氅,悄然走了進(jìn)來。她眼皮四下一掃,向鐵中棠嫣然一笑,放落了珠簾后的垂簾,輕笑道:“我準(zhǔn)時來了。”
  鐵中棠道:“你那漢子知道么?”
  溫黛黛搖了搖頭,媚笑著撥小了四下的燈光,回眸道:“那盒首飾……可在這里么?”
  鐵中棠道:“就在這里。”
  溫黛黛嫣然一笑,道:“好……”伸手解開了胸前的三粒衣鈕,緩緩脫下了那件粉紅的風(fēng)氅。風(fēng)氅里,是一件粉紅的紗衣,燈光朦朧間,可以隱約看得到她紗衣中豐滿而誘人的胴體。她輕輕一旋身,解開了束衣的粉帶,春蔥般的纖纖玉手,輕輕捻上肩頭,輕輕將輕紗衣扯落下來。于是,那晶瑩如玉的肩頭,便緩緩自衣下呈現(xiàn),然后,是雪白的酥胸,渾圓而小巧的腰肢……
  鐵中棠道:“你做什么?”
  溫黛黛媚眼如絲,蕩笑道:“你要的是我的身子,我就把身子給你。你得到了我的身子,也該將我要的東西給我。”
  鐵中棠道:“這交易就如此簡單么?”
  溫黛黛踏過滑在地上的紗衣,赤裸著走到鐵中棠面前。
  她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溫暖而淫蕩的香氣,挺著胸膛,媚笑道:“你還要什么?難道這還不夠?”
  鐵中棠緩緩道:“換那套首飾,是足夠了,但……”
  他微笑著俯下身,自床底抽出一只滿鑲寶玉的箱子,緩緩啟開箱蓋,立即便有一陣輝煌的珠光寶氣隨之而出。
  溫黛黛媚笑如絲的眼睛,立刻像銅鈴般睜圓了。
  她有生以來,一直都在夢想著首飾與珠寶,但是就算她在做夢的時候,都沒有看到過這么多珠寶首飾。
  鐵中棠手掌輕輕在箱中撥動著,翡翠、璧玉、珍珠、瑪瑙,在他手掌的撥動下,發(fā)出了“叮叮”悅耳的輕響。
  溫黛黛俯下身,捧起一串珍珠,捧到她高聳的胸膛間。她讓那些渾圓的珍珠,在她渾圓的胸膛上輕輕滾動著,冰涼的珍珠,剎那間便染上了肉體的溫暖。她闔上眼睛,輕輕嘆息,似乎她已自這些珠寶里,得到空前的滿足。她輕輕說道:“這些都是你的?”
  鐵中棠道:“自然都是我的。”
  溫黛黛長嘆道:“你真是福氣。”她的嘆息和語氣是那么真摯,她生平恭維人的言語幾乎也只有這一句是真正自心里發(fā)出來的。
  鐵中棠凝注著她誘人的軀體,目光卻是異樣的冷靜而清澈。他凝注著她道:“這些你想要么?”
  溫黛黛霍然睜開眼睛,道:“你都給我?”
  鐵中棠道:“你愿意永遠(yuǎn)跟著我,我就都給你。”
  溫黛黛呆了呆,良久良久,方自搖頭道:“我不能,我不能……”口里雖說不能,但心里顯然已動搖了。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可以考慮考慮。”他不再望她,緩緩走了過去,自柜中取出一只玉壺,倒了杯琥珀色的酒,將酒杯緩緩遞到溫黛黛面前。
  溫黛黛眼里望著珠寶,隨手接過酒杯,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她立刻覺得有一股烈火緩緩在她胸間燃燒起來。
  鐵中棠仍然靜靜地望著她,道:“你考慮過了么?”
  溫黛黛搖頭道:“我不能!”
  鐵中棠突地自她手中奪去珠寶,“砰”的合上箱蓋,一腳將箱子踢了回去,冷冷道:“不能就算了!”
  溫黛黛臉色漸漸鐵青,突地冷笑起來,緩緩道:“你不給我,難道我就不會動手搶么?”
  鐵中棠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敢?”
  溫黛黛臉上泛起了狠毒的笑容,道:“我搶了你,也沒有人知道。這是你逼我的,你莫要怪我。”語聲中突然飛起一掌,直劈鐵中棠天靈死穴。
  鐵中棠動也不動,直到她手掌已快觸及頭頂,突地手掌一揚(yáng),反腕扣住了她的脈門。他出手之急,手腕翻變之快,幾乎不是人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溫黛黛只覺眼前一花,全身勁力頓消。她驚呼一聲,身子已被鐵中棠反手扯倒在錦床上。
  鐵中棠冷笑道:“你敢,看你還敢不敢?”左手扣住她的脈門,右手正正反反,在她臉上摑了數(shù)十掌,掌聲清脆,但卻越打越輕。
  溫黛黛痛苦呻吟著,她生平第一次被人虐待,但在這種被虐待的痛苦中,她卻又感覺到一種奇異的,不可描摹的快感。她身子漸漸在鐵中棠的手掌下蜷曲起來,顫抖起來……
  鐵中棠突地放松了雙掌,筆直地立在她面前,冷冷地凝注著她,像是帝皇在凝注著足下的奴隸。只見溫黛黛雪白的胸膛,漸漸變成了粉紅顏色。
  突地,她一掠而起,雙手緊緊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張開櫻唇,狠狠在他肩頭咬了下去。
  鐵中棠仍然筆直不動,緩緩道:“你愿意么?”
  溫黛黛身子緊張地痙攣著,無法說出話來。她此刻身子里充滿著燃燒的火焰,她渴望他的鞭打。
  鐵中棠突地雙手一推,將她的身子重重推到錦榻上,那冰冷的目光中,也開始燃燒起憤怒之火。
  她只覺身子飄飄蕩蕩的,充滿了空虛,也充滿了滿足,她只覺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但剎那間卻又全都回來了……她承受著鐵中棠的憤怒,像是在承受雨露一隕以虐待別人為樂的變態(tài),在被虐待時定必會得到更大的滿足。終于,她平靜了下來。她微笑的嘴唇,仍殘留著狂歡后的余癡。
  睜開眼簾,鐵中棠又筆直地站在她面前,冷冷望著她。
  但此刻在她眼中看來,這“老人”已不再是老而丑陋的了,只因她知道惟有自這“老人”這里,才能獲得她所需要的一切。
  鐵中棠道:“你愿意永遠(yuǎn)地跟著我么?”
  溫黛黛已完全屈服了,她無言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鐵中棠道:“你是否愿意放棄一切跟著我?”
  溫黛黛柔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輕道:“愿意。”
  鐵中棠大笑道:“賤婦,我早就知道你愿意跟著我,只因我不但能給你珠寶,滿足你的虛榮,還能滿足你的無恥!”
  溫黛黛柔順地聽著他的辱罵,輕輕地蕩笑著——淫蕩的女子若是被一個男子屈服了,她便會毫無反抗地承受他的一切。
  鐵中棠道:“你若是愿意,就快些回去告訴那少年,對他說你以后永遠(yuǎn)不要再見他的面了。”
  溫黛黛微一遲疑,道:“……”
  鐵中棠怒道:“賤人,你究竟愿不愿意?”
  溫黛黛暗忖道:“我為什么不愿意?我還遲疑什么?”她引誘云錚,只是為了要自司徒笑那里得到更多的權(quán)勢,更多的財富,但是她對司徒笑早已厭倦,正如司徒笑也厭倦了她。而此刻她卻發(fā)現(xiàn)這“老人”不但能給她比司徒笑所有的財產(chǎn)更多的珠寶,而且能給她一種奇異而新奇的刺激與滿足。她只覺這“老人”竟是她生平所遇的惟一的“男人”。
  于是她不再遲疑,起身披上了紗衣和風(fēng)氅,緩緩走到鐵中棠身側(cè),輕輕向著他,道:“我去了。”
  鐵中棠重重推開了她,道:“快去快回,天亮前定要回來。”
  溫黛黛嫣然一笑,輕輕奔了出去。
  鐵中棠望著飄蕩的珠簾,心情突地變得十分沉重。
  他長嘆著緩緩跪了下去,仰面道:“爹爹。你能原諒孩兒所用的手段么?孩兒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對的!”
  遙遠(yuǎn)的天際,仿佛有回答他的聲音:“你用的手段雖然不對,但目的卻是極為正確的。你縱然用的是最壞的手段,但只要做的是最好的事,便沒有人會怪你。”這聲音是飄渺而不可捉摸的,也不知是否真實。
  良久良久,鐵中棠才緩緩站起身來,他也不知道是否聽見了聲音,只是他面容已略見寬慰。
  這時東方天邊已現(xiàn)出淡淡的魚肚白色。珠簾輕蕩,溫黛黛手里提著只小小的箱子,悄然走進(jìn)來。她云鬢仍然是蓬亂的,眼波也仍然迷亂。
  鐵中棠道:“你告別了你那漢子么?”
  溫黛黛嫣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做事倒也干凈利落得很。”
  溫黛黛道:“我是自由的身子,來去誰管得著我?”
  鐵中棠道:“那少年難道也就如此簡單地讓你走么?”
  溫黛黛冷笑道:“他憑什么不讓我走?”
  鐵中棠道:“你難道與他沒有一絲情感?”
  溫黛黛大笑:“我會愛他?那孩子連牙齒都沒有長全……”她笑聲中,充滿了對青春、真情的輕蔑。
  鐵中棠心中又恨又惱,口中卻冷冷道:“他難道也與你沒有情感?我就不信他肯如此輕易地……”
  話聲未了,突聽門外——聲大喝:“黛黛,你在哪里?”
  焦急而驚慌的喝聲,正是云錚發(fā)出來的。
  鐵中棠目光微變,道:“你到底和他說清了沒有?”
  溫黛黛的神色,卻一點(diǎn)也沒有驚慌的樣子,更無羞愧之態(tài)。
  鐵中棠冷冷瞪了她一眼,沉聲道:“黛黛在這里。”
  話聲未了,云錚已筆直地沖了過來。
  他身上只著一套雪白的短衫,發(fā)髻不整,目光散亂,神情更是焦急悲憤,瘋狂地沖到溫黛黛面前。溫黛黛冷冷地望著他,像是一生中從未見過他似的,冷冷道:“這是別人的地方,誰叫你進(jìn)來的?”
  云錚圓睜雙目,緊握雙拳,道:“我來找你。”
  溫黛黛冷冷道:“有何貴干?”
  云錚顫抖著攤開緊握著的手掌,掌心有一團(tuán)揉皺了的紙箋,他指著這團(tuán)紙,顫聲道:“這……這是你寫的么?”
  溫黛黛道:“不是我寫的,難道還會是你寫的不成?”
  云錚道:“我心已有別屬,難再與君共處,我去了,但望你莫來尋我,我也不愿與君再見……”他一口氣念到這里,嘶聲道:“這些話,真的都是你寫的?”
  溫黛黛拉起鐵中棠的袖子,倒入鐵中棠的懷抱里,道:“對了,這都是我寫的,寫得清清楚楚,你還不明白?”
  云錚身子一震,倒退了幾步,顫抖著伸手指向鐵中棠道:“你……你要離開我,跟著這……老頭子?”
  溫黛黛望也不望他,頭倚在鐵中棠的肩頭,手伸入鐵中棠的袖子,媚笑道:“他說你是個老頭子,我卻說你是個男人,真正的男人,比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不知要強(qiáng)多少倍。”
  云錚仿佛被人當(dāng)胸打了一拳,全身都癱軟下來,道:“你……你以前和我的山誓海盟,難道都是……都是……”
  溫黛黛咯咯笑道:“那都是和小孩子說著玩的話,你難道也會將它當(dāng)做真的,這倒可笑得很!”
  云錚厲喝一聲,嘶聲道:“不不不,那都是真的,你……你絕對不會騙我,黛黛,你……你跟我回去吧!”
  溫黛黛大笑道:“隨你回去,隨你回去做什么?”
  云錚怒喝著沖到溫黛黛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目眥欲裂,緊咬牙關(guān),悲聲道:“你……你……”
  溫黛黛冷笑道:“虧你算得堂堂七尺,看來也有三分像是個男人,怎的做事竟這么幼稚,這么無恥。”
  云錚怒喝道:“你說什么,你……你……”
  溫黛黛道:“人家厭惡你,不喜歡你了,你卻偏偏要作出這么可笑的樣子,真叫人看了心里發(fā)嘔。”
  云錚身子又是一震,木然怔在當(dāng)?shù)亍?br />   溫黛黛道:“放開手,出去!”
  云錚木然放開了手掌,木然后退了幾步,木然望著她和鐵中棠。鮮紅的血絲,一絲絲自他緊閉著的嘴角流了出來。
  鐵中棠滿腔悲哀與憐惜,但他卻只能在心中暗嘆著:“三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的感覺,我知道被人騙去情感的悲憤與痛苦,但是……我這樣做,都是為了大旗門,為了你,你知道么?我如不這樣做,你怎會知道她是個騙子,她怎會離開你?那樣你暫時雖然不會痛苦,但卻要背負(fù)終身都不能洗去的罪孽……他垂下頭,硬起心腸,冷冷道:“這里是老夫的地方,你話若說完了,就請快出去吧!”
  溫黛黛冷笑道:“主人已在趕你出去,你還呆在這里?”
  云錚伸手一抹唇邊血絲,伸手指著鐵中棠,厲聲道:“你用錢買去了她,總有一天,她也會……”
  溫黛黛咯咯笑道:“要是被人趕出去,那可真是光榮極了,你死在地下的祖宗八代,都要沾你的光。”
  云錚心如刀割,突地厲吼一聲,嘶聲慘叫:“好,你們記得……你們記得……總有一天……”語聲突停,轉(zhuǎn)身奔去。他隨手扯斷了珠簾,只聽“叮咚”一聲輕響,斷線的珍珠,雨一般灑落在地上。
  溫黛黛輕輕啐了口,笑罵道:“蠢才!”長長伸了個懶腰,嬌慵地倒在錦榻上,媚眼如絲,蕩笑著道:“我已完全是你的了!你!你還不過來……”張開雙臂,挺起胸膛,蕩笑著等待鐵中棠。
  鐵中棠緩緩回轉(zhuǎn)身,冷冷地望著她……
  突地,鐘聲大震!
  嘹亮震耳的鐘聲,尖銳地劃破了清晨的靜寂。溫黛黛面笆微變,躍起身來,詫聲道:“清晨之中,警鐘大鳴,莫非這里又出了什么事么?”
  話聲未了,只見一個白衣如雪的絕代麗人,自里面的帳幕,緩步走了出來,秋波如水,冷拎地凝注著她。
  另一個粉衣艷婢,跟在這麗人身后,眼波亦是冰冰冷冷,沉聲道:“你既已是這里的人,還不過來參拜我家姑娘。”
  溫黛黛似乎被那白衣的絕代麗人艷光所懾,竟不敢面對,轉(zhuǎn)首問鐵中棠道:“她是什么人?要我拜她?”
  鐵中棠心中本在為云錚的問題困擾,又被鐘聲所亂,此刻怔了一怔,知道水靈光必已聽到這邊的動靜,不禁笑道:“這是舍妹,你……”
  溫黛黛冷笑道:“她是你的妹妹?嘿嘿!這倒妙極了,六十歲的男人,也會有十多歲的妹妹?”
  水靈光瞪著大眼睛,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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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6:31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回 狠狡賤殘烈

  溫黛黛冷笑著走上前去,叉腰立在她面前,道:“我年紀(jì)比你大,你該參拜參拜我才是。”
  粉衣艷婢妝兒撇了撇嘴:“你在做夢。”
  溫黛黛道:“小丫頭,回去,你……”話聲未了,已被鐵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摑在她面上。
  溫黛黛跳了起來,大聲道:“好,你打我!”
  鐵中棠面如青鐵,正反又是兩拳,冷冷道:“賤人,我叫你來,就是為了要狠狠地折磨于你。”他心中充滿了對云錚的憐憫,對這婦人的怨恨,兩掌打下,溫黛黛粉白的嬌靨上,已現(xiàn)出十條血痕。
  她潑辣兇野之氣,也被這兩掌打了回來,流著淚顫聲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我愿意拜她。”
  水靈光幽幽一嘆,道:“你……你不用拜……拜了。”眼簾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淚來。
  剎那間的沉寂,瞬即被一陣呼聲擊散。鐘聲余音中,一個李宅家丁,大步奔了進(jìn)來。他驚疑地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頭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請各位速去前廳,有要事相商。”
  鐵中棠揮手道:“知道了!”
  這家丁應(yīng)聲后退而出,卻又忍不住要對這奇異的帳幕中,奇異的情況,偷偷看上兩眼。
  鐵中棠心中暗暗嘆息,口中沉聲道:“妝兒,你陪姑娘在這里好生歇息,我?guī)е角皬d去。”
  水靈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鐵中棠只覺心亂如麻,大聲道:“你還是不要去的好。”這時溫黛黛紅痕未褪的面靨上,卻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晴朗的天氣,金黃的朝陽。但陽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廳中,此刻卻彌漫著一種沉重而緊張的氣氛,甚至連人們的呼吸也是沉重的。座位上已參差地快坐滿人,一個個俱是面色凝重,心頭忐忑,百十條目光,一齊注目著李洛陽。
  李洛陽背負(fù)著雙手,深皺雙眉,在人叢中往來蹀躞,不時望向廳門,垂詢道:“人可來齊了么?”
  他們身與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風(fēng)與海大少對面而坐,只要有誰抬頭,便會接觸到對方怨毒的目光。突見一個滿面悲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緊握著一柄長劍,踉蹌大步奔來,目光四掃,重重坐到自己座上,與他前幾日謙讓從容的神情,簡直判如兩人。
  司徒笑雙眉微皺,暗奇忖道:“這廝怎的了?”目光四轉(zhuǎn),看不到溫黛黛與他同來,不禁更是奇怪。
  只聽“砰”的一響,云錚將寶劍重重放到桌上,大聲道:“主人可有酒喝,我想大醉一場。”
  李劍白走了過去,沉聲道:“兄臺稍候。”
  語聲方落,突見云錚面色大變,目中似要噴出火來。李劍白呆了一呆,才發(fā)覺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對己而發(fā),似要噴火的眼神,乃是望向自己的身后。他回身望去,只見那奇怪的老頭,竟攜著這白衣少年的伴侶,蹣跚著走入了大廳。
  司徒笑更是大驚失色,霍然站了起來。溫黛黛卻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錚,攜著“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這其中的微妙關(guān)系,大廳中少有人知,只是眾人見了司徒笑和云錚的失態(tài),免不得有些驚異。立在廳門的李府家丁,對了對手中的名冊,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來齊了。”
  李洛陽霍然頓住腳步,沉聲道:“如此清晨,便驚動各位前來,在下心中真是不安得很。”眾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傾聽,沒有插言。只聽他長嘆一聲,接道:“各位遠(yuǎn)道而來,在下本應(yīng)盡心款待,使各位盡興而歸,但此刻在下卻不得不勸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歐陽兄弟中,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來,道:“十日會期尚未過去,主人怎的就要逐客了?”這些公子哥兒,窮追“橫江一窩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聽說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來。
  李洛陽沉聲道:“十日會期,雖尚未滿,但數(shù)日之間,此地必有風(fēng)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人漩渦,是以……”
  那歐陽少年雙眉一挑,大聲道:“此地若是將有風(fēng)波,我兄弟更不能走。臨危不茍,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覺這幾句話說得極為俠義,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坐在旁邊的“橫江一窩女王蜂”一眼。
  李洛陽突地一整面色,沉聲道:“各位年紀(jì)輕輕,怎知道江湖仇殺的兇險?若是卷入漩渦,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嘆,接道:“何況我那對頭的厲害,世罕其匹,這里眼見就要揚(yáng)起一片腥風(fēng)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發(fā)動之后,在下自顧不暇,也無力再保護(hù)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從來不留活口,戰(zhàn)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時,只怕萬萬來不及了。”他神情凝重,言語中更充滿了恐怖之意,眾人俱都聽得心驚色變。那歐陽少年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開口。
  李洛陽抱拳道:“各位車馬,俱已齊備,隨時皆可束裝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鑒諒。”
  眾人俱都知道李洛陽言重如山,他說出的話,決不會是危言聳聽,是以誰也沒有出口再問。那些規(guī)矩的商賈掮客,安分的小戶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戶,早已匆匆離座而起,趕忙去整理行裝。有的人還和李洛陽寒暄道別,有的人連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間,大廳中已走得零零落落。還有些江湖豪上,與李洛陽交情較深,礙著義氣,還不肯走,但禁不得李洛陽再三相勸,終于還是走了。
  于是大廳中頓時呈現(xiàn)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諸人和扶劍而坐的云錚,仍在死盯著溫黛黛與鐵中棠。
  李劍白一直站在云錚身旁,此刻便道:“兄弟還不走么?”
  云錚想也不想,大聲道:“不走!”
  李劍白怔了一怔,道:“為什么?家父已說得清清楚楚……”
  云錚隨手一指黑、白等人,大聲道:“他們不走,我為何要走?”
  他口中說話,眼睛仍在瞪視著溫黛黛。司徒笑與黑、白兩人目光相視,交換了個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這位兄臺居然有與我等同生死、共患難之心,當(dāng)真不愧是條英雄少年,在下先謝了!”
  云錚大聲道:“生死之事,本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淡淡笑道:“真的?”
  云錚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誰?”
  鐵中棠心頭一陣緊張,生怕云錚沖動之下,當(dāng)面喝出自己的來歷,那么黑、白等人,也無法再假癡假呆下去。要知此刻情況最是微妙,雙方俱是顧忌,雙方俱有圖謀,只有云錚自己,還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別人看破。
  只見白星武僅是木然含笑搖了搖頭。
  云錚大聲道:“只要你們不走,我也決不離開此間。總有一日,你們會知道我是誰的!”手持劍鞘,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換了個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鐵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的還不走呢?”
  鐵中棠大笑道:“老夫奪走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來尋找老夫拼命了。”
  白星武道:“哦,原來如此……”忍不住回首瞧了司徒笑一眼,司徒笑面容早已大為變色。
  這時李洛陽已在傳令家丁,四下布置,只聽院外一陣陣呼喝傳令之聲,夾雜在緊張的腳步奔騰聲之中。這平時看來毫無戒備的莊院,一經(jīng)變亂,立刻顯現(xiàn)出無比堅強(qiáng)的實力,平日謙恭有禮的家丁,也立刻都變成了精兵鐵漢。大門前車聲馬嘶,不絕于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鐵中棠負(fù)手走到廳門前,仿佛觀望外面的動靜,其實他身后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
  司徒笑卻只道他絕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溫黛黛面前,狠狠望著她,咬牙道:“你瘋了么?”
  溫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聲道:“司徒大俠,有什么事呀?”司徒笑不禁一驚,只見鐵中棠果然回過身來。
  他只得干笑數(shù)聲,道:“沒有什么,沒有什么。”逡巡著走了回去,心中卻恨不得將溫黛黛立斃掌下。
  溫黛黛牽起鐵中棠的衣袖,輕笑道:“我們還是回去吧,免得呆在這里,被別人調(diào)戲。”
  李劍白應(yīng)聲道:“對了,老先生還是回去吧!”
  鐵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暫時回到院落中去,卻絕非離開此地,你們要趕也趕不走的。”
  李劍白呆了一呆,鐵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風(fēng)望著他們的背影搖頭嘆道:“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這樣的貪生惜命之輩,還不太多。”
  潘乘風(fēng)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說什么?”
  海大少厲喝道:“你要怎樣?”
  李洛陽面色一沉,厲聲道:“兩位都請坐下,此刻你我俱在這風(fēng)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協(xié)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突地大笑起來,道:“李兄請放心,俺只是跟他鬧著玩的。”啪的坐回椅子,再也不望潘乘風(fēng)。
  只見一個黑衣家丁,大步奔了進(jìn)來,面帶驚惶,氣喘咻咻,右耳鮮血淋漓,竟已被人齊根割去。
  李洛陽變色問道:“怎么了?”
  這家丁抱著左耳,喘息道:“小的遵命一直跟著離去的馬車,還未走到街頭,便有人將車馬攔住檢查。”
  白星武沉聲嘆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們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決不會容我們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陽道:“后來又怎樣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們仿佛對所有人的來歷都極清楚,無關(guān)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見了這情況,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來報告老爺,哪知其中卻有一個看來仿佛是又聾又啞的人,突然躍來抓住了小人,話也不問,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風(fēng)脫口驚呼道:“又聾又啞的人?想不到他也趕來了!”
  黑星天亦自變色道:“聞得那‘九子鬼母’門下的九個弟子,個個俱是殘廢,這聾啞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風(fēng)嘆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門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與小弟最是難過,他此番來了……”突地打了個寒噤,住口不語。
  黑星天搖頭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會和她結(jié)下了梁子?這豈非有如一拳打在馬蜂窩上么?”
  潘乘風(fēng)道:“這個……唉,當(dāng)真是一言難盡。”
  海大少“哼”一聲,搖頭道:“什么一言難盡,若不是與女人有關(guān),俺姓海的寧愿割下腦袋。”
  眾人只當(dāng)潘乘風(fēng)必定又要與他斗起口來,哪知潘乘風(fēng)卻只是垂首不語,眾人不禁對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話必定不會錯了。
  突聽大門外一陣騷亂,本在階前等候車馬、搬運(yùn)行李的人,紛紛四下走避,讓出了一條道路。
  李洛陽叱道:“什么事?”當(dāng)先竄出。
  只見一個滿身紅癬的禿癩子,身上穿著件奇形怪狀的麻衣,牽著條小小的毛驢,蹣跚著走了過來。此人不但神情癡癡呆呆,像是個白癡的模樣,就連他牽著的毛驢,也是垂頭喪氣,無精打采,驢背上卻偏偏馱著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將這條像是幾個月未吃糧食的小毛驢,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這一人一驢,俱是猥瑣不堪,但此時此刻,卻令人看來另有一種奇詭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陽當(dāng)門而立,厲聲道:“朋友是什么人?來此何為?”
  那白癡咧嘴一笑,道:“李財主滿面富貴,福壽雙全,小的特地來請你老打發(fā)幾個賞錢。”
  李洛陽雙眉微皺,突地仰天笑道:“好朋友遠(yuǎn)道而來,李某絕對不教你失望,喏,拿去。”喝聲之中,揚(yáng)手?jǐn)S出一錠銀錠,去勢如矢,風(fēng)聲強(qiáng)勁。
  那白癡咯咯笑道:“謝老爺。”直等銀錠到了面前,手掌突地一翻,那銀錠便似對他消失了力道,平平地落到他掌中。
  李洛陽變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還待領(lǐng)教領(lǐng)教。”肩頭微聳,便待掠上前去。
  那白癡卻仍然瘋笑道:“財主給了賞銀,還想要回去么?好,我就還給你一些東西。”
  他揚(yáng)手一掌,擊在驢屁股上,那毛驢一聲痛嘶,低頭向李洛陽直撞了過來,痛極之下,來勢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陽袍袖一拂,閃身避過,舉目一望,那白癡卻已在這剎那之間,走得無影無蹤了。毛驢卻直奔到院中廳前。兩條家丁壯漢,箭步竄來,勒住了牲口的轡頭。兩人俱是身強(qiáng)力壯,那毛驢哪里禁受得起,噗的倒了下去。
  李劍白翻身趕了過來,沉聲道:“莫要虐待牲口,解開這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眾人俱都圍了過來,凝目望處,只見緊緊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駭然竟包著三具赤裸裸的尸身。這三具尸身肌膚俱已變色,死狀猙獰,肌肉痙攣,顯見死時必定遭受了極大的痛苦,但全身卻又看不出傷痕。
  眾人只覺一股中人欲嘔的臭氣,撲鼻而來,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幾步。
  李洛陽問道:“這是什么人的尸身?”
  眾人面面相覷,俱都搖了搖頭。
  李洛陽沉吟半晌,大聲道:“無論如何,先將這三具尸身運(yùn)到后院,抬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兩人一個不肯虐待畜牲,一個不肯虧待死人,當(dāng)真可稱是仁心俠腸,令人可敬。
  眾人驚喟著回到大廳,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風(fēng),突地顏色大變,抬起頭來,驚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齊地脫口問道:“什么事?”
  潘乘風(fēng)日中滿露驚怖之色,遙指窗外,顫聲道:“快!快將那三具尸身燒去,要燒得干干凈凈。”
  李洛陽大奇問道:“為什么?”
  潘乘風(fēng)跺足道:“你我都看走眼了,那白癡模樣的漢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溫煞鬼子。”
  李洛陽身子一震,大驚道:“瘟煞鬼子,聞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風(fēng)嘆道:“十多年以前,聲勢浩大的武漢十八羅漢幫,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場瘟疫,死得干干凈凈,此人的厲害,可想而知。”
  李劍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災(zāi),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能散布瘟疫?”
  霹靂火悶到此刻,才大聲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為何要將它燒得干干凈凈?”
  潘乘風(fēng)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種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靂火道:“老夫越聽越奇怪了。”
  潘乘風(fēng)道:“那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極厲害的病毒而死之人,死后身上仍有病毒,無論是誰,只要觸及了那尸身,立刻便會染上同樣的病,一傳十,十傳百,不到數(shù)日,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他話未說完,已群相色變。
  李洛陽一步跨到廳口,揚(yáng)聲道:“快將那三具尸身拿去燒了,將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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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乘風(fēng)道:“不但要將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還要將方才觸過尸身的家人,全部逐出此間。”
  李洛陽霍然轉(zhuǎn)過身來,厲聲道:“趕出去?難道你要將我的門下家丁,趕出去送死么?”
  潘乘風(fēng)道:“倘不將他們趕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著染病而死,根本用不著九子鬼母再動手了!”
  李洛陽怔了半晌,額上汗珠,涔涔而落。眾人聽得此事如此厲害,但都眼睜睜地望著他。要知那時醫(yī)學(xué)未發(fā)展至今日地步,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傳染的原理,是以便將此事看得更為神秘恐怖。而那時若有人得了霍亂、鼠疫等癥,更是無法可救。那“溫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癥而死之人,來散布病菌,他對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極大的聲名。
  李洛陽黯然良久,突地雙眉軒起,厲聲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將門丁趕出去送死。”
  眾人更是勃然變色。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是要我們也跟著—起染病而死了!”
  李洛陽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死了,也不能留個不仁不義的名聲,好歹要死得像個俠義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卻不愿奉陪。黑兄、白兄、潘兄,認(rèn)為小弟的話說得對么?”
  黑星天、霹靂火、潘乘風(fēng)面色鐵青,齊聲道:“正是如此。”
  李洛陽大聲道:“如此說來,你要怎樣?”
  司徒笑厲聲道:“你若不立時傳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轉(zhuǎn)處,已和黑、白等人將李洛陽圍在中間。
  李洛陽大聲道:“取而代之?你們莫非是想要將我殺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勢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齊地移動腳步,向李洛陽逼了過去。
  只聽“唰”的一聲,李劍白長劍又已出鞘,“天殺星”海大少也突地拍案而起,厲喝道:“誰若要動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將他撕成兩半。”
  潘乘風(fēng)緩緩轉(zhuǎn)身,突地出手一招,直擊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笑聲之中,他已急地攻出五拳。拳勢剛烈,石破天驚。潘乘風(fēng)身法輕靈巧快,游走在他拳勢之間,眨眼中也已還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風(fēng)雖然聲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卻不弱,腳步移動之迅快奇詭,端的罕聞罕睹。那邊李劍白也已和白星武動起手來,但聞劍風(fēng)咻咻,匹練的劍光,有如亂雨狂風(fēng),滿天灑落。白星武動手幾招,心中又大是駭異,他雖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卻也未想到這少年劍士造詣有如此之深。李洛陽雙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間,仍是安靜從容,絲毫沒有異常沖動之態(tài),但全身早已貫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幾次要待出手而擊,但見了李洛陽如此神情,一時之間,竟不敢猝然出手。只因此局勢突地又呈尖銳,勝負(fù)之爭,萬萬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聽一陣腳步奔騰之聲,自遠(yuǎn)而來,十一條黑衣大漢,面容凝重,魚貫走上了廳前的石階。
  李洛陽雙眉微揚(yáng),沉聲道:“你們來做什么?”
  當(dāng)先一條大漢垂首道:“小人們已將那三具尸體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們都早已觸過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條大漢大聲接口道:“各位暫請住手,聽小人一言。”話聲方了,劍影拳風(fēng)頓息。
  李洛陽沉聲道:“你們要說什么話,還不快快退下去。”
  當(dāng)先一條大漢垂首道:“老爺你毋庸再為小人們之事動手相打了,小人們跟隨老爺多年,決不敢令老爺為難。”
  李洛陽面色微變,厲聲道:“你們要怎么樣,難道……”
  那大漢抬起頭來,黯然道:“小人們此刻已都變成了害群之馬,怎敢再活在世上,為害大家。”
  李洛陽面色更是激動,大聲道:“你們只管退下去,無論如何,我也要拼死保護(hù)著你們……”
  那大漢嘶聲道:“老爺和公子待小人們恩重如山,小人們……”語音突地一陣哽咽,雙目之中,淚珠滾滾而落。
  第三條大漢接著道:“小人們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隨老爺和公子,為老爺和公子效勞了。”
  潘乘風(fēng)道:“對極對極,你們?nèi)羰菍畲蟾缰倚模悴辉摿钏麨殡y,還是決快離開這里吧。”
  李劍白厲喝一聲:“不用你多口……”
  第四條大漢突地振臂而起,嘶聲喝道:“老爺和公子在上,請受小人們最后一拜。”喝聲之中,十一條大漢已齊地跪了下去。
  李洛陽慘呼道:“你們要怎么樣?沒有我的命令,你們……你們誰也不能死,知道么……”
  當(dāng)先一條大漢悲嘶道:“老爺請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縱然身死為鬼,也要在老爺身側(cè)保護(hù)。”
  李洛陽頓足道:“你……你快站起來……”
  突見這大漢面容一陣扭曲,飛激的鮮血,自他的胸腹間暴射而出,他身子搖了兩搖,狂笑道:“弟兄們,我先走一步了。”狂笑聲中,他身子已撲地跌倒。
  李洛陽頓足道:“傻孩子,你……你們切切不要再學(xué)他的樣子……”他從容的神情已不再從容,淚珠奪眶而出。
  另十條大漢慘然一笑,齊聲嘆道:“老爺,小人也去了……”手掌各各在胸間一按,鮮血隨手而出。
  原來他們早已在袖中暗藏著精鋼所制的雙鋒匕首,刀鋒過處,直沒至柄,李洛陽縱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得他們了。
  李劍白哀呼一聲,飛身撲了過去,站在他們的尸身旁,望尸慟哭。李洛陽木立如死,只有點(diǎn)點(diǎn)淚珠,順腮流動。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這批漢子的忠烈之氣所驚,立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時之間,但聞風(fēng)吹窗戶,四下無聲,眾人心頭,突覺有寒意升起,不約而同地拉起衣襟。抬起頭來,院中已擠滿了人群,有的是將要離去還未離去的珠寶客戶,有的是李府的家丁。這些人有的是目泛淚光,有的已是滿面流淚。
  鐵中棠遠(yuǎn)遠(yuǎn)立在一角,他雖未流淚,目中卻含蘊(yùn)著更深的痛苦。本來是甚為簡單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得如此復(fù)雜,許多條無辜的生命,已在這復(fù)雜的恩怨仇殺中喪生,他雖然已對本門盡力效忠,但卻對良心甚為歉疚,于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江湖仇殺,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殘酷的事。直到人群漸漸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著一具具流血的尸體,自他眼前被抬了過去。
  突地,遠(yuǎn)處有鐘聲一響,尖銳地劃破死般的靜寂。
  接著,一個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遙遙唱道:“喪鐘一響,雞犬遭殃,李洛陽啊……心頭發(fā)慌。”
  李劍白厲喝一聲:“我和你們拼了!”手揮長劍,便待沖出,但腳步方自出門,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鐵中棠遙遙望去,又見到潘乘風(fēng)走出廳前的石階,背負(fù)雙手,在向他注目苦笑為禮。他心頭又是一陣痛苦,轉(zhuǎn)身走回后面的院落。云錚正在他院前的槐樹下,癡癡地望著院中的帷幕。
  他見到鐵中棠來了,面上立刻露出悲憤之色,忽然一拳擊在槐樹上,木葉紛飛,他已狂奔而去。
  鐵中棠呆了半晌,只聽帷幕中有歌聲傳出。
  “無言獨(dú)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鐵中棠微微一驚,仿佛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jīng)_入帷幕,只見溫黛黛正倚在錦榻上剝橘子呢,水靈光與妝兒卻遠(yuǎn)遠(yuǎn)立在角落中。她們足下,有兩只小小的包袱;她們身上,已換了身簡樸的衣衫,甚至連水靈光頭上的珠翠都已不見。
  鐵中棠變色道:“你們要做什么?”
  妝兒垂首道:“姑娘要走了,我也陪著姑娘走。”
  鐵中棠沖了過去,顫聲道:“你真的要走?”
  水靈光點(diǎn)了點(diǎn)頭,妝兒卻道:“這是姑娘留下的話。”
  鐵中棠奪過她遞來的紙柬,只見上面寫道:
  “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做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做你的妹妹。還是走了的好。”
  鐵中棠手掌一緊,揉碎了紙箋,大聲道:“你為什么不愿做我的妹妹?你為什么要走?”
  水靈光緩緩地抬起頭來,目中珠淚盈盈。她猶未說話,但鐵中棠卻已自淚光中看到她的心聲,看到她心中對自己那一份濃濃的情意。他心弦突地顫動起來,倒退幾步,坐在椅上。是的,她不愿做他的妹妹,只因她所需要的是一種更強(qiáng)烈的愛。但是,他卻不能付出,她也不應(yīng)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她緩緩移動腳步,走過溫黛黛時,輕輕道:“你……你要好好照顧著……他。”語聲和淚,最是辛酸。
  溫黛黛輕輕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會照顧著他的。”
  水靈光面容一陣扭曲,急急走出簾外。
  只聽簾外哽咽著道:“這些……本……本來就都是你……的,你……你……”說到后來,聲音已在遠(yuǎn)處。
  鐵中棠仿佛突然似戰(zhàn)敗退下來的將軍,全身都虛弱下來;那種難以描述的空虛,任何人都無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溫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鐵中棠,你還難受什么?”這“鐵中棠”三字,宛如霹靂般震人耳鼓。
  鐵中棠只覺耳邊“嗡”然一聲,霍地飛身而起,一步跨到錦榻前,厲聲道:“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溫黛黛剝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鐵中棠,你力斗紫心劍客,巧計脫出重圍,這名字已在江湖中響亮得很,你還不知道么?”
  鐵中棠疾伸雙掌,捏住了她的雙肩,厲聲道:“你說不說?”雙掌一緊,溫黛黛的雙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輕笑著道:“你先放開手,我就說。”
  鐵中棠大怒:“你敢要挾,我卻不是能被人要挾的人。你若不說,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溫黛黛呆子一呆,只覺雙肩痛徹心腑。她一生慣以各種事來要挾別人,卻不想今日竟遇著了不受要挾的鐵漢。她面上的笑容終于不見,顫聲道:“這是你那妹妹說的。”
  鐵中棠怒道:“她怎么說?”
  溫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時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聽見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鐵中棠假扮的了。”
  鐵中棠暗嘆一聲,緩緩松開手掌。
  溫黛黛媚笑接道:“而且……我早該想到你不可能是個老頭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沒有一絲松的……”
  這女子當(dāng)真是天生來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鐵中棠倚偎了過去,媚笑道:“你本來生的是什么樣子,讓我看看……”
  話未說完,鐵中棠已反手摑了她一掌。
  溫黛黛顫聲失色道:“你……你做什么?”
  鐵中棠順手又是一掌,厲聲道:“沒有人是鐵中棠,知道么?你若在外泄漏一個字,哼哼……”
  溫黛黛突然展顏笑了起來,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著你,怎會讓別人害你?”
  鐵中棠冷冷“哼”了一聲,只聽簾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劍白有事要請教。”
  鐵中棠推開溫黛黛,道:“請進(jìn)來。”
  李劍白應(yīng)聲掀簾而人,抱拳道:“客人們都已離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來催老先生上道。”
  鐵中棠冷冷道:“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劍白長嘆道:“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之令?少時戰(zhàn)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鐵中棠故意大怒截口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豈是容得你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
  李劍白雙眉微軒,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罷!”
  溫黛黛牽了牽鐵中棠的衣袖,道:“你為什么不走,這里……”
  鐵中棠一甩手腕,厲聲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這里。”
  李劍白道:“走不走都由你,但……”
  突聽遠(yuǎn)處又是一聲鐘聲響起。接著,那童子聲音便又揚(yáng)聲歌道:“鐘聲二響,絕路斷糧,出門半步,包管命喪!”
  李劍白變色道:“好的,此番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溫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這……怎么辦呢,我們在你李家做客,你總該想法子保護(hù)我們。”
  李劍白嘆息一聲,轉(zhuǎn)身而去,那兩個童子,卻在后面奔了進(jìn)來,惶聲道:“他們都走了!”
  溫黛黛道:“誰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馬夫和廚子,都卷了包裹走了,妝兒姐也走了,老爺你還不走么?”
  另一個童子惶聲接道:“你看幾重院落里,現(xiàn)在都已無人跡,死氣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溫黛黛輕輕頓足道:“你……你明明是個聰明人,怎么也做出這樣的傻事來?你只要脫身一走,豈非什么事都沒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觀,看你的仇人,一個個死在這宅子里,那時你仇也報了,人也有了,該是多么得意。”她輕嘆一聲,接道:“哪知你卻偏偏要留在這里,難道你喜歡陪著你那些仇人一起死么?”
  鐵中棠冷冷道:“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但……”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難道是為了李洛陽、海大少這些人留下來的么?這更奇怪了,他們和你有什么交情?”
  鐵中棠道:“雖無交情,但他們卻都是正直之人。”他語聲微頓,接口又道:“對那些奸狡兇惡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來,但對正直之士,我卻只有一個方法。”
  溫黛黛道:“什么方法?”
  鐵中棠道:“也以忠誠正直對他。”
  溫黛黛呆了半晌,輕輕嘆息了一聲,口中喃喃道:“傻孩子……真傻。”雖在嘴里咕嘟,卻不敢說出來。
  那兩個童子瞪著大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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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6:45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回 跛瞎癩瘟瘋

  外面好容易安靜了片刻,突地又有三聲慘厲的呼叫傳來,接著,又是人聲叱咤,腳步奔騰,還隱隱夾雜有弩箭破空之聲。還有一個嘶啞的聲音,奔跑著喊了過來:“不好了,不好了,欄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喊聲中充滿震懼,由后面奔向前廳。
  兩個童子對望一眼,他兩人雖然聰慧過人,終是年齡幼小,此刻聞得這樣的慘呼驚喚,已嚇得抖了起來。
  溫黛黛失色道:“這怎么辦呢?喂,你們怎么還不將珠寶都收拾起來,大亂之后,便來不及了。”
  鐵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寶何用?”
  溫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輕輕哭了起來,流著淚撲向鐵中棠,道:“我不要死,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讓我死……”
  鐵中棠“哼”了聲,重重推開了她。
  聽聽鐘聲再響,童聲再唱:“鐘聲三響,死神到場,收拾棺木,準(zhǔn)備送葬!”
  兩個童子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緊緊靠到一起。
  滿身勁裝的李劍白,突地閃身而入,沉著聲道:“大亂將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前廳去,集中力量。”
  溫黛黛止住哭聲,道:“我們?nèi)巳羧チ耍@里的東西怎么辦?”她縱是死到臨頭,對這些珍寶還是忘不了的。
  李劍白冷冷道:“此間所有東西,本宅自會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東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鐵中棠微一沉吟,道:“這就去吧。”
  當(dāng)下眾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廳。只見一隊隊手持長矛快刀的黑衣大漢,將前廳的院落四下圍住。李洛陽已將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這里。夕陽未落,映著箭鏃刀鋒,輝映起陣陣寒光。人人面目上,俱是凝重?zé)o比,將近百人巡弋在一個院落里,但聞步履移動,更聽不到別的聲音。
  前廳中已燃起燈光。夕陽未落,燈光甚是昏黃,更襯得這空闊的大廳,但顯得陰森森令人恐怖。廳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圍在一個角落中,綿綿密談,也不知在談些什么。
  “霹靂火”與“天殺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盞痛飲,不時發(fā)出一兩聲洪亮的笑聲,劃破死寂。潘乘風(fēng)孤寂地坐在李洛陽旁邊的桌上,出神地在擦拭掌中長劍的劍鋒,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劍鋒早已雪亮。云錚立在廳前,見到鐵中棠等人來了,突地擰身而入,拔出長劍,坐到潘乘風(fēng)對面,也擦起劍來。
  李洛陽突地沉聲道:“我已準(zhǔn)備苦守此間,雖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卻已準(zhǔn)備與他們周旋到底。”他銳利的目光,在眾人面前掃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間,不但與我同甘共苦,而且要與我同生共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該如此!”
  李洛陽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難未曾度過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些委屈。”
  “霹靂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陽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勝負(fù)尚未可知。兄弟們,先擺上飯來,待大家飽餐過后,靜待廝殺!”
  院外轟應(yīng)一聲,便有幾條黑衣大漢,抬上酒菜,和一鍋熱氣騰騰的白飯,擺在大廳中央。眾人一旦焦慮恐懼,大多忘了飲食,此刻聞得酒飯的香氣,始覺饑腸轆轆,迫不及待了。
  鐵中棠目光轉(zhuǎn)處,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已暴斃,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樣了。”
  李劍白道:“這些酒菜都是在嚴(yán)密的監(jiān)視下趕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領(lǐng),否則怎會有毒?”
  潘乘風(fēng)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種,端的令人防不勝防,你我還是小心些好。”
  說話之間,李洛陽已自懷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銀如意,在菜肴中輕輕一點(diǎn),剎那之間,那亮銀如意已變作黑色,眾人不禁俱都色變,李洛陽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劍白。
  李劍白惶然道:“這是怎么回事?”
  潘乘風(fēng)嘆道:“只怕他們早已在井中下了劇毒。”
  李劍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轉(zhuǎn)身飛奔而出。
  眾人面面相覷,在廳中默候,過了半晌,只見李劍白飛步而入,滿面惶急,道:“果真不錯,四口井中,都被他們下了毒。”
  潘乘風(fēng)道:“如此說來,連飯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難道他真要將我們?nèi)蓟罨铕I死在這里?李兄,你不如弄些雞鴨,不用水煮,火烤來吃如何?”
  李劍白嘆道:“廚房里的雞鴨豬羊,已都暴斃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說不出話來。眾人望著眼前香氣撲鼻的酒菜,卻不能人口,更覺饑腸難忍,要知人是鐵,飯是鋼,雖是英雄,也挨不得饑餓。
  李洛陽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聲道:“劍白,傳令將所有雞鴨之蛋,全都搜集來,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李劍白應(yīng)聲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極妙極,白煮雞蛋。密封陳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餓不死了!”
  李洛陽望著廳外的家丁壯漢,面色卻更是沉重。
  片刻之間,李劍白己將酒甕雞蛋全都搬來。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極多,幾乎擺滿了半間大廳,但雞蛋卻只有兩簍,還帶有大簍風(fēng)干的雞魚咸肉。
  李洛陽黯然嘆道:“只有這么多了?”
  李劍白道:“廚房中所用的蔬菜,大半是每日采買新鮮的……”
  李洛陽長嘆接口道:“雞蛋共有多少?”
  李劍白道:“孩子方才已同人數(shù)過,共是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風(fēng)展顏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盡夠吃上幾天了。”
  李洛陽冷冷地道:“兄臺莫非忘了,院外還有一百二十多個弟兄,他們也是要賴這些雞蛋的。”
  ·
  潘乘風(fēng)呆了一呆,頹然坐在椅子上,全身仿佛都軟了。
  李洛陽嘆道:“幸好每年的會期,兄弟的內(nèi)眷丫環(huán),都由家母帶去朝山進(jìn)香了,否則,唉!情況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已計算過了,里外共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個雞蛋,此外還多十二枚。”
  李洛陽展顏一笑,道:“兄臺好精明的計算……”
  潘乘風(fēng)霍然長身而起,大聲道:“我們乃是李家的客人,難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壯漢同樣待遇么?”
  李洛陽面色一沉,道:“他們也都是自娘肚中生出來的人,為什么不該和兄臺你同樣待遇?”
  潘乘風(fēng)大聲道:“雖都是人,等級卻始終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這些兄弟,比閣下還要多些人情味,若論忠義俠氣,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風(fēng)冷笑道:“你明知此時此刻,別人決不能眼看我和你動手,便故意以言語來激惱于我……”
  海大少道:“縱非此時此刻,這些話俺也要說的。”
  李洛陽長嘆道:“兩位莫再相爭,多出的十二枚雞蛋,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豈是為雞蛋而爭,只是聽不慣這廝的屁話。”
  當(dāng)下李洛陽便傳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雞蛋。水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臉?biāo)ku蛋煮熟,先送上大廳,每人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雞蛋,打開酒甕,一口酒,一個蛋,眨眼之間,便將五個雞蛋全都吃得干干凈凈。霹靂火吃到第四個蛋時,便遲疑了半晌,痛飲了幾口酒后,終于也將五個雞蛋全都吃光,架起兩張桌子,倒頭便睡。
  潘乘風(fēng)剝開一枚雞蛋,嘆了口氣,仔仔細(xì)細(xì),分成八塊吃完,然后將另四枚雞蛋,謹(jǐn)慎地藏入懷里。
  別的人有的吃了兩枚,有的吃了三枚。這些平日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卻對這淡而無味的白煮雞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環(huán)顧——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雞蛋原來如此美味。”
  只有云錚,垂首吃了枚雞蛋,目光無意觸及倚坐在鐵中棠身邊的溫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他獨(dú)自喝下了小半盅酒,玉面漸漸變?yōu)槌嗉t,終于抬起頭來,瞪著眼睛,毫無顧忌地望向溫黛黛。
  夜色漸深,大廳中已無人語,院外的火堆也已熄滅。死寂的黑夜中,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沉重。大廳中看來似乎都已沉睡,其實卻無一人真的能睡著。潘乘風(fēng)不時伸手到懷中去摸摸那四枚雞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過后,云錚終于醉倒,伏在桌上,口中喃喃地發(fā)著囈語,仔細(xì)聽來,卻顯然是在呼喚著溫黛黛。
  鐵中棠閉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憐憫痛苦。
  只聽李洛陽輕微的腳步聲,在四下輕輕移動,又聽得李劍白輕輕問道:“爹爹,你不睡一會么?”
  李洛陽嘆道:“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著。”
  李劍白道:“孩兒也睡不著。不知道他們今夜會不會來?”
  李洛陽嘆息著搖了搖頭,緩步走下廳前的石階,只見院中巡弋的大漢一個個都瞪大著眼睛,望著墻頭。
  突聽司徒笑在身后輕輕道:“但望他們今夜進(jìn)攻,弟兄們還有些斗志,否則這樣再困兩日,只怕……唉!”
  李洛陽黯然道:“再過兩日,他若不來,我們便沖出去。”
  司徒笑道:“敵暗我明,沖出去也是兇多吉少,何況……李兄你還有偌大一份家業(yè)在這里。”
  李洛陽垂下了頭,久久說不出話來。
  眾人提心吊膽,過了一夜,黎明終于冉冉而來。大家不約而同地長身站起,在廳中四面的窗戶前往來蹀躞起來,只是人人心頭沉重,誰也不愿說話。云錚宿酒未醒,更是頭痛如裂,打開酒甕,又自痛飲。一夜過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許多。
  鐵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風(fēng)身旁,拍拍他肩頭,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么?”
  潘乘風(fēng)目光一轉(zhuǎn),道:“自然奉陪。”
  溫黛黛緩緩站了起來,鐵中棠冷冷道:“你留在這里。”溫黛黛委屈地點(diǎn)頭,終于又坐下去。
  李洛陽道:“在院中散步雖無妨,但各位還是該小心些。”
  出了大廳,潘乘風(fēng)詭笑起來,輕輕道:“老爺子你喚我出來,可是又有什么巧計要施展么?”
  鐵中棠道:“你猜對了。”
  潘乘風(fēng)精神一振,道:“這里人多,到后面去說。”
  鐵中棠目光閃動,道:“你若能將海大少、李家父子及那云錚誘出大廳,我便再教你一條脫身妙計。”
  潘乘風(fēng)大喜道:“真的么?”
  鐵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算了。”
  潘乘風(fēng)笑道:“這又有何難……”轉(zhuǎn)過身去,只見海大少已拉著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廳的石階,和院中壯漢攀談起來。
  接著,云錚腳步踉蹌,也走了出來,口中喃喃道:“我永遠(yuǎn)不要再看到你了,永遠(yuǎn)不要……”
  鐵中棠沉聲道:“你快將他引至廳后,尋個隱秘的窗戶,看大廳中的動靜,其余的事,自有我來處理。”
  潘乘風(fēng)道:“好!”果然悄悄走了過去,拉起云錚的臂膀。云錚醉態(tài)可掬,甩脫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風(fēng)嗅到他撲鼻的酒氣,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卻已急地點(diǎn)了他“軟麻啞穴”。云錚身不由主,口里也說不出話來,一直被他半拉半抱地拉到廳后。潘乘風(fēng)目光轉(zhuǎn)處,卻已尋不到鐵中棠。他只得尋了個隱秘的窗戶,在窗紙上點(diǎn)了個月牙小孔,壓低聲音道:“快從這里往里面看。”
  云錚口里雖不能說話,但心中卻大怒道:“你這樣對我,我偏偏不看。”當(dāng)下竟緊緊閉起了眼睛。
  潘乘風(fēng)皺眉忖道:“這少年看來如此倔強(qiáng),我縱然用強(qiáng),他也未必肯乖乖睜開眼睛來看……”
  心中正在為難間,只見鐵中棠自旁面悄悄掩來,沉聲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教他看什么?”
  云錚大怒忖道:“誰說我醉了?我偏偏要睜開眼睛看。”當(dāng)下果然睜大了眼睛,湊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風(fēng)見到鐵中棠一句話便教云錚睜開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欽佩,又是好笑:“這老人當(dāng)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要知越是酒醉之人,越是不肯承認(rèn)自己酒醉。
  鐵中棠拍了拍潘乘風(fēng)肩頭,道:“你責(zé)任已廠,快去吧。”
  潘乘風(fēng)雖然動了好奇之心,想看大廳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見到鐵中棠的眼色,終于還是走了。
  鐵中棠與云錚并肩立在眼前,偷偷向內(nèi)望去……
  只見溫黛黛已站起身來,要向外走,卻被黑星天、白星武齊地?fù)踝×巳ヂ贰伧祺斓溃骸澳銈円鍪裁矗俊?br />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談?wù)劇!?br />   溫黛黛變色道:“談什么?我不認(rèn)得他。”
  司徒笑突地扣住了她的脈門,冷笑道:“賤人,敢說不認(rèn)得我?我養(yǎng)了你十年,便是養(yǎng)條狗也該報恩才是。”
  溫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卻突又綻開了眉笑,輕笑道:“我跟你說著玩的,你為什么如此認(rèn)真?”
  窗外的鐵中堂冷笑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們一出大廳,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問這賤人了。”轉(zhuǎn)目望去,只見云錚睜大了眼睛,滿面俱是驚駭詫異之色,顯然他見了廳中的情況,酒意已被駭醒一半。
  只聽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蹤那少年,踩出他的巢穴,你為何卻要半路拋了他,去跟個半死的老人。”
  聽到這里,云錚已不禁駭出一頭冷汗。鐵中棠瞧了瞧他,暗忖道:“這已夠了。若是讓司徒笑再逼問下去,那賤人說不定連我也要出賣了。”一念至此,突地舉掌震開了窗門,環(huán)腰抱起了云錚,閃電般的傍著一排房屋掠了過去。大廳中果然響起一串驚叱之聲,司徒笑、黑星天等人,驚叱著自廳中掠出。
  鐵中棠也不理會,抱著云錚,藏起身形,隨手拍開了云錚的穴道,沉聲道:“你聽清了么?”
  。
  云錚抹了抹額上汗珠,切齒道:“賤人!”
  鐵中棠和聲道:“你既已知道她是個賤人,便不該再為她痛苦。你若再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漢了。”
  云錚垂首呆了半晌,長長嘆息了一聲。
  鐵中棠道:“此刻情況非常,他們縱然明知你是大旗門人,也決不會伸手動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隨意妄動。”
  云錚點(diǎn)了點(diǎn)頭,突地抬起頭來,目光筆直望向鐵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一切事都瞞不過你?”
  他目光中充滿了驚奇敬畏之情,鐵中棠不敢接觸他的目光,轉(zhuǎn)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后自會知道的。”
  云錚道:“你現(xiàn)在為何不說?”
  鐵中棠道:“此刻說了,事情便有大變。”他語聲中充滿了森嚴(yán)沉重,教任何人聽了,都不敢再問。
  突聽一聲厲叱:“什么人在這里?”
  厲叱聲中,已有一陣衣袂帶風(fēng)之聲,劃空而來。
  鐵中棠沉聲道:“你乘隙溜走,我去應(yīng)付。”當(dāng)先大步行出。
  只見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凌空飛掠而下,見到鐵中棠緩步而來,兩人不禁齊地脫口道:“原來是你。”
  鐵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見教?”
  黑星天沉聲道:“大亂已起,你在這里做什么?”
  鐵中棠冷笑道:“溜達(dá)溜達(dá)。”再也不看他們,負(fù)手走了。
  黑星天皺眉道:“這老頭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總覺得此人甚是神秘,本來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門人改扮,但見到他與云錚之間的情況,又覺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這難道不會是他們演的雙簧么?”
  白星武搖了搖頭,道:“那姓云的生性激烈沖動,看他的痛苦神情,決不會是假的,這點(diǎn)小弟倒可擔(dān)保。”
  這兩人雖都心計深沉,但卻也猜不透這其中的曲折,黑星天道:“這老人縱有秘密,只要與我們無關(guān),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隊家丁壯漢,神情也大是激動,弓上弦,刀出鞘,緊張地在四下搜索方才那擊窗之人。只見李劍白如飛奔來,沉聲道:“家父請各位還是回到大廳中去,弟兄們也速即各守崗位,不得妄動。”
  眾人在四下查不出異狀,便齊地回到大廳。李洛陽本在廳前往來蹀躞,見到眾人回來,立刻頓住腳步,沉聲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須集中,精神必須鎮(zhèn)定,切切不可為了些許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亂了精神,而為對方所乘。”
  霹靂火大聲道:“這樣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
  李洛陽道:“兄臺難道另有什么高見么?”
  霹靂火呆了呆,閉緊嘴巴,再不開口。
  日色漸高,眾人心情更是煩躁,還剩有蛋的,都取出蛋來吃了。雖是兄弟之交,也再沒有人互相客氣。海大少望著別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嚕咕嚕響廠起來,在死寂中聽來分外刺耳。眾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卻撫肚大笑道:“俺雖是英雄,怎奈肚皮卻恁不爭氣。”
  霹靂火手里捧著酒盅,笑罵道:“直娘賊,這餓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瞞你說,老夫的肚皮也要不聽話了。”話未說完,肚中果已叫了起來。
  潘乘風(fēng)手里拿了個剝好的雞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來走去,仔細(xì)咀嚼,吃口蛋,嘆口氣。
  海大少瞪著眼睛,眼珠子隨著他的蛋移來移去,終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罵道:“直娘賊,白煮雞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風(fēng)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脹紅了面孔,霍地站了起來,潘乘風(fēng)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會搶你的蛋的。”
  眾人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大廳中陰森死寂的氣氛,頓時輕松了許多,云錚面上更早有了笑容。但院中的大漢精神卻已大是頹萎。這些人武功怎及廳中群豪,餓了一天,早已餓得頭暈?zāi)_軟。
  李洛陽目注院外,雙眉緊皺,喃喃道:“黃昏,最多只能拖到黃昏了。”
  突然鐘聲又是一響,那童聲愉快地唱道:“鐘聲四響,餓得發(fā)慌,送些豬肉,給你嘗嘗。”歌聲中墻外突地挑起十余根高出墻頭甚多的竹竿,竿頭縛著只烤透了的燒豬,隨風(fēng)搖晃。那金黃的豬皮,在日色下閃閃生光,撲鼻的香氣,陣陣隨風(fēng)傳來,眾人雖想不聞不看,哪里忍受得住。院中的大漢腳步更亂了,眼睛卻瞪得更直。
  突聽一條大漢大罵道:“媽的,大雞大鴨老子們都吃慣了,豬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們,看它作甚?”張弓搭箭,颼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墻外,突地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來。眾人見到墻外竟有如此嚴(yán)密的戒備,心里不禁更是沉重。
  鐵中棠望著墻外金黃的燒豬,心里突地憶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過豬肉的水靈光,也憶起了她的歌聲:“……那淌著油的豬皮喲,已燒得金金黃,我割下了一塊大豬肉喲,請你嘗一嘗,嘗一嘗……”他嘴角泛起一絲笑容,但心頭卻更凄涼。
  海大少在廳前走來走去,忽然停步,“呸”地吐了口口水,大罵道:“這豬肉保險是酸的,不吃也罷。”
  李洛陽大笑道:“雖未必酸,卻必定有毒……”話猶未了,突地十余條人影,唰地竄上竹竿。
  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獨(dú)臂的大漢,有的是禿頭的癩子,卻也有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他們手中各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都是輕靈無比,輕飄飄立在竹竿頭,仿佛隨時都可乘風(fēng)而去。
  潘乘風(fēng)變色道:“這些人便是鬼母門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們突地亮相,又是在弄什么玄虛?”
  只見這些人方自立上竿頭,突地頭下腳上,直栽了下來,仿佛立足不穩(wěn)而跌倒了的模樣。但就在這剎那之間,他們的足尖,又巧妙地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揮,各各割下塊豬肉,放人口中大吃起來。
  一個獨(dú)臂漢子大笑道:“看到么,豬肉全都是沒有毒的,只要你們有種,盡管來拿好了。”
  李洛陽厲叱道:“放箭!”叱聲方了,弓弦驟響,亂箭如雨飛出。竿頭上的男女輕輕一笑,突地飛身迎了上來。但見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飛舞了一陣,亂箭竟俱都被他們接了過去,沒有一根落到地上。
  剎那之間,箭雨與人影俱杳,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黃的燒豬,和那些男女的嘰嘲聲猶在風(fēng)中飄蕩。
  司徒笑變色道:“好輕功,好手法,只怕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陽長嘆道:“他們此舉不但要證明豬肉無毒,誘人去搶,也在炫耀武功,藉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轉(zhuǎn),突然跳出院外,自懷中取出一段長索,隨手打了個活結(jié),震腕拋出。
  潘乘風(fēng)冷笑道:“到底是做賊的,隨身都帶著做賊的家伙。”話聲未了,活結(jié)已套上了燒豬。
  海大少大喝一聲,挫腕收索,燒豬便離竿飛起。
  突見墻外一條人影直竄而上,揮刀去斬長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竄起,左掌急提,凌空撲向那揮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那人影身材枯瘦,揮刀斜劃海大少脈門。此人身法亦是驚人,凌空變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魚。海大少右手卻已接住了燒豬,左手一翻,原式奪刀。
  只聽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墻還想回去么?”一個獨(dú)眼大漢,蒼鷹般撲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漢子的足底,右手直擊海大少胸膛。枯瘦漢子將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數(shù)尺,飛足踢向海大少面門。
  海大少左右被襲,真氣又已不繼,縱然躲開這兩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墻外,便當(dāng)真是兇多吉少了。廳中群豪變色,搶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齊出,手掌齊飛,十?dāng)?shù)點(diǎn)寒星,暴射而出,分打墻外兩人。海大少暴喝一聲,挺起胸膛,迎了那獨(dú)眼大漢一掌,身子卻藉勢飛回,凌空翻了個斤斗,飄飄落到院中。
  霹靂火大聲道:“你受了傷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這種身子,挨個一拳兩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換條肥豬,這買賣卻是不錯。”
  霹靂火豎起大姆指,大聲笑道:“好漢子,墻外的鬼子鬼孫你們聽到了么,你們一拳,人家只當(dāng)搔癢。”
  但此刻墻外人影又已落下,更無人答他的話。
  海大少抱著燒豬回到大廳,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塊肥豬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雞蛋的朋友沒有。”刀鋒展處,唰的劃下塊豬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賊的搶來的豬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風(fēng)冷冷道:“他們劃的地方無毒,別處也無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罵道:“你吃不到豬肉眼紅,就拿話來駭人么?”手中尖刀,卻垂落了下來。
  白星武自懷中取出銀針,在肉中一刺,銀針立刻變得烏黑,海大少面色大變,竟呆住了。
  眾人見了,心里不禁嘆息。司徒笑推開潘乘風(fēng),道:“幸好那廝的拳不重,否則倒真不劃算。”
  海大少木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嘴角突然沁出了鮮血,原來那獨(dú)眼大漢方才一拳雖是凌空擊出,力道仍是不輕。海大少早已覺出不對,只是不愿掃興,勉強(qiáng)忍住,最少也等別人吃過肉再說,哪知肉卻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錚一言不發(fā),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漢們手中要過了一張弓,一壺箭,張弓搭箭,勁射而出。箭如流星,去勢奇快,颼的射落了竿頭燒豬。
  他手不停地?fù)],箭去如電,剎那之間,但聽弓弦一連串輕響,那十余只燒豬,竟都被他射落。那十余只長箭,在竿頭豬頭對穿而過,強(qiáng)勁的箭鏃,震得那十多條長達(dá)數(shù)丈的竹竿,都齊地震顫起來。
  院中大漢,不禁哄然發(fā)出了喝彩聲,司徒笑等人見了,更是暗地心驚,只有溫黛黛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喝彩聲過后,墻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準(zhǔn)頭!好手勁!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墻頭讓咱們瞧瞧么?”
  鐵中棠情不自禁,脫口道:“不要去!”
  只聽云錚揚(yáng)聲大呼道:“少爺我就站在院中,你們只管來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備好三枝長箭。
  墻外輕笑道:“我來瞧瞧!”一條身著粉衣的少女人影,輕飄飄直躍而起,姿勢優(yōu)美,宛如仙子。
  云錚厲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揮,弓弦連響,三枝長箭,帶著尖銳的風(fēng)聲,成“品”字形飛出。
  那粉衣服少女嬌笑道:“果然不差。”雙手高揚(yáng),接住了左右兩枝長箭,同時飛起一足,將當(dāng)中一箭踢回。她舉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錚又已換箭在手,大喝道:“還有!”又是三箭,劃空飛出,三箭發(fā)時雖有先后,去勢卻快慢不差。眾人只覺眼前一花,聽那少女一聲驚呼,翻身落了下去。
  “霹靂火”捋須大笑道:“他們傷了我們一人,咱們也立刻還了顏色,這場仗打得當(dāng)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眾人心神只不過振奮了片刻,便又消沉下來。難堪的饑餓,像夢魔般扼住了他們的咽喉。到了黃昏,院中的大漢多已不支,斜倚到墻角,在夕陽黯淡的光線下,令人見了更是頹廢心傷。大廳中眾人的嘴,也都被饑餓封住,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再敢去多飲酒,他們甚至連飲酒的興趣都已失去。
  李洛陽環(huán)顧著廳內(nèi)廳外蕭條的景象,突然沉聲道:“老夫已決定要沖出去一戰(zhàn),有多少人愿意跟隨老夫?”這句話立刻像鞭子一樣,抽到他們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錚、霹靂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來。
  司徒笑道:“生死成敗,在此一舉,李大哥你在未作決定之前,還是再多加考慮的好。”
  李洛陽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謹(jǐn)慎,但此時此刻,卻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一擲。”語聲頓處,他目中突地射出逼人的光芒,沉聲接道:“與其被困在此間,還不如出去戰(zhàn)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兩日,或許有救星前來……”
  李洛陽道:“吾意已決,兄臺不必多說了。倘有人不愿出去一戰(zhàn),只管留守此間,在下決不勉強(qiáng)。”他平日言事平和,此刻說話,卻有如截釘斬鐵,目光到處,又自接道:“誰愿出戰(zhàn),請舉起手來。”
  霹靂火、云錚立刻應(yīng)聲舉手,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了一眼,也緩緩舉起了手掌,口中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會去的。”
  李洛陽道:“有這些人也已夠了。海大少受傷難行,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該留在這里。”
  李劍白道:“海大俠恰巧睡著了,否則他聽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聲道:“誰說俺受傷難行?誰說俺睡著了?你們沖出去,俺來開路。”
  李劍白一揮長劍,道:“自應(yīng)我來開路。”
  霹靂火大笑道:“開路之責(zé),你們誰也搶不過老夫的。”
  海大少、云錚齊聲問道:“為什么?”
  霹靂火拍了拍腰間的革囊,道:“就憑老夫這囊中數(shù)十粒霹靂子,縱在千軍萬馬中,也能殺出條血路。”
  李洛陽截然道:“如此說來,開路之責(zé)就有煩兄臺了,這位少俠與小兒左右為輔。”他目光望向黑、白兩人,道:“黑白雙星斷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應(yīng),無論怎樣廝殺,要前后呼應(yīng),不可失去聯(lián)絡(luò)!”
  海大少怒道:“還有俺哩,難道你忘了么?”
  李洛陽緩緩走到他身前,道:“兄臺么……”突地伸手輕拍在他肩頭穴道上,接口道:“兄臺傷勢未愈,不可妄動的。”
  海大少又氣又惱,卻已無法爭辯了。
  李洛陽回轉(zhuǎn)頭來,沉聲道:“外面的兄弟,張弓搭箭,守著此廳,無論如何,也莫要被人沖進(jìn)來。”
  潘乘風(fēng)應(yīng)聲道:“這里有在下照應(yīng)。”
  李劍白冷笑著望了他一眼,道:“本來就沒有人要你出去。”
  說話之間,眾人已都裹緊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錚揮動著劍光,突然長嘆道:“此刻若有他在這里就好了。”
  李劍白道:“誰?”
  云錚嘆道:“此人乃是我的師兄,他機(jī)警勝我百倍,雖在大亂之中,仍可從容策劃,只可惜……”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聲道:“只可惜他已叛變了師門,認(rèn)賊作父,我若見著了他,定要和他拼個死活。”
  鐵中棠只覺一股冷氣自心底升起,悄悄閉起眼簾。
  李洛陽甩下長衫,握起長劍,厲聲道:“此刻日頭將落未落,正是血戰(zhàn)的大好時分,你我就此沖出去吧!”只見大廳之中,長劍揮展,森森的劍氣,凜烈的殺機(jī),彌漫在這珠寶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為之失色。
  鐵中棠突地抬起頭,沉聲道:“事值如此,各位自應(yīng)出去一戰(zhàn),老夫在此為各位擊鼓助威,但……”他目光緩緩自眾人面前掃過,接道:“半個時辰之內(nèi),各位若仍無法取勝,就應(yīng)急速回來,免得無謂犧牲。”
  司徒笑應(yīng)聲道:“正該如此,半個時辰之內(nèi),事若不成,你我便該急速回來,徐圖大計。”
  李洛陽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鐵中棠道:“老夫以擊鼓為號,鼓聲一停,便是半個時辰到了。”李洛陽微微頷首,李劍白立刻傳令取鼓。
  院中壯漢,精神也突然振奮了。死氣沉沉的庭院,剎那間便被戰(zhàn)斗的火焰燃燒了起來。霹靂火大喝一聲,飛奔出院,云錚、李劍白揮動長劍,緊隨在他身后,兩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矯健。只見霹靂火劈手奪過了一柄長弓,厲聲中掠上墻頭。
  在這瞬息間,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靂子”,施展出“武林霹靂掌”彈打金弓、連珠霹靂的手法。但聞一連串弓弦輕響,那十余粒“霹靂子”已應(yīng)弦而出,落地之后,聲如霹靂,炸開了一條火龍。
  墻外地甚空闊,遠(yuǎn)處林木蔥郁,那青石鋪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幾條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驟驚此變,四散分開,那跛足童子銳聲呼道:“送死的出來了,莫要再讓他們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動,一人狂笑道:“他們回不去的!”
  霹靂火厲叱道:“小鬼,著!”又是一串霹靂子飛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著……”身子一轉(zhuǎn),滴溜溜飛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來么?”
  話聲未了,院中已有一叢箭雨飛來,跛足童子凌空一個“死人提”筆直地倒翻了下去。但見眼前劍光一閃,云錚已迎面撲來,長劍揮動,化作匹練,接連三劍,已將跛足童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劍法不壞。”身形在劍光中轉(zhuǎn)了幾圈,出于還了三招。云錚面色深沉,劍勢更是剽悍沉重。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斂去調(diào)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這小子厲害得很,快來幫幫忙呀!”喊聲未了,已有兩條人影左右夾擊而來,一個是粉衣少女,一個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卻快如閃電。
  跛足童子翻身掠出劍光,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還是你們陪他玩玩吧!”接連幾個翻身,遠(yuǎn)遠(yuǎn)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臨陣脫逃,還要多話。”笑語聲中,長袖飛舞,輕飄飄攻出幾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條長達(dá)五尺的銀練,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遠(yuǎn),看這小子能接幾招!”
  云錚雖然素來不喜與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卻已被她兩人奇詭輕靈的招式困住,再也脫身不開。那邊李劍白早已揮劍迎上了一條獨(dú)目虬髯,手持一長一短兩柄鋼刀,長得宛如半截鐵塔般的大漢。
  鼓聲已起,雄渾急遽。
  他兩人招式,亦是剛猛迅速,只聽刀劍相擊之聲,叮當(dāng)作響,只見長短三道寒光,縱橫開閹。這眇目大漢身形雖高大,但身手卻決不呆笨,長刀短刃,相輔相生,招式走的刁辣怪異已極。李劍白家學(xué)淵源,劍勢沉穩(wěn),氣度更是不凡,和這經(jīng)驗老到的大漢交手,兩百招內(nèi)決分不出勝負(fù)。
  但他們的攻勢,卻已被阻,霹靂火大喝道:“不要纏戰(zhàn),沖呀!”喝聲之中,又擊出一串霹靂子。只聽樹林中狂笑一聲,一條人影急飛而出,寬袍大袖,衣袂飄飄,兜起一股勁風(fēng),竟將漫天飛去的霹靂子全都震了回來,勢道強(qiáng)勁,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響起一串大震,一陣驚呼。
  李洛陽變色道:“霹靂子發(fā)不得了。”揮劍迎上。
  只見林中掠出的人影,飄飄落在地上,兩只長袖隨風(fēng)飄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長垂及地。他頎長的身形卻是瘦骨嶙峋,面上雙顴高聳,眼眶深陷,仔細(xì)一瞧,駭然竟是個瞎子。
  那跛足童子見他來了,拍手笑道:“妙極妙極,大哥也趕來了,你們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來吧!”
  霹靂火心頭一震,大聲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聽“五日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俱都頭皮發(fā)炸,心頭發(fā)慌。只因他雖是個瞎子,卻專破天下各門暗器,其耳力之靈敏,有如渾身上下都生滿了眼睛。只見他陰沉的面色,毫無表情,道:“不錯,誰來陪我瞎子走幾招?”聲音亦是冰冰冷冷,毫無情感。
  李洛陽“颼”的掠過霹靂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掃動,沉聲道:“閣下想來便是‘九子鬼母’門下的首座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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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6:55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明珠索魂

  那跛足童子遠(yuǎn)遠(yuǎn)立在艾天蝠身后,飛揚(yáng)跳躍,大聲道:“不錯,他便是我們的大師哥!”
  李洛陽道:“令師弟如此以閣下為榮,倒是難得得很。”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過獎了。”
  李洛陽呆了一呆,道:“閣下怎會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陽?”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雙目雖盲,心卻不盲。此時此刻,除了謙謙君子李洛陽外,誰還會如此客氣地對艾某說話?”
  李洛陽揚(yáng)眉道:“人道‘無目煞星’心思靈敏,過于他人,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下無虛。”
  艾天蝠笑聲突頓,道:“李先生如此夸獎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他縱在狂笑之時,面上也無表情,此時笑聲一頓,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腸俱是寒冰所鑄,世上再無任何事能打動于他。
  李洛陽縱聲狂笑道:“不錯,在下正要照原文與閣下打個賭。”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優(yōu)勢之時,從來不與別人打賭,李先生這番心思,看來是白費(fèi)的了。”
  李洛陽又自呆了呆,他本想孤注一擲,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師兄弟們的性命賭上一賭。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賭不賭你都已輸了,還賭什么?你騙別人可以,卻騙不到我的大哥。”
  艾天蝠道:“李先生若要動手,在下當(dāng)可奉陪,但請李先生取下鞋底的蛋殼,免得動手時行動不便。”
  李洛陽情不自禁,舉起腳底一望,只見鞋底之上,果然嵌著幾片碎了的蛋殼,這連他自己都未曾發(fā)覺,但雙目全盲的艾天蝠,卻猶如目見,抬眼望處,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駭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連眼珠都沒有,決不是偽裝的瞎子——何況縱然是目光敏銳之人,也萬萬不會瞧見別人鞋底的蛋殼。剎那之間,李洛陽心頭不禁大是驚駭。
  只聽艾天蝠冷冷道:“閣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會知道,艾某只是自閣下方才腳步移動時所發(fā)的聲音聽出來的。”
  李洛陽道:“你怎知必是蛋殼?”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來你們只得吃雞蛋了,惶亂之下,自然難免將蛋殼剝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卻不想正猜對了。”
  李洛陽暗嘆一聲:“這艾天蝠當(dāng)真是個絕世的人材。”要知此刻刀劍叮當(dāng),人聲叱咤,鼓聲更是響如雷霆,能在這許多聲音中聽出別人腳步輕微的移動,這耳力是何等驚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確,更是令人心驚。
  霹靂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陽身后,此刻卻再也忍不住了,厲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卻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長弓一層,箭步竄前,弓梢直點(diǎn)艾天蝠胸腹間的“將臺”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個斤斗翻了過來,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陽動手,你多事什么?還是讓少爺我陪你玩玩吧!”喝聲之中,雙足如飛,踢向霹靂火面上。
  霹靂火只得暫求自保,閃身避過,大怒道:“你明知老夫生平不與婦人孺子動手,此番又來作甚?”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動手,可知我還不愿和你動手哩,你既未接到‘換命明珠’還是乖乖站到一邊去吧!”
  霹靂火大怒道:“混賬!”呼的一拳,卻是擊向正與黑星天動手的一人身上。他縱在盛怒之下,還是不愿與婦人孺子動手,這老人脾氣雖然蠻橫,倒也蠻橫得可愛。
  這時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各尋著了對手,在這一片遼闊的空地上,動手廝殺起來。但四面樹林之中,仍不時有人影閃動,他們的攻勢雖然凌厲,也無法在這四面殺機(jī)之中沖開一條血路。
  李洛陽目光注定著艾天蝠,身子緩緩逼近,兩人腳步錯落,身形移動,卻始終未曾出手接過一招。
  那跛足童子目光四望,滿面嘻笑,東打一招,西踢一足,突又一個斤斗翻回樹林,笑道:“師傅來了。”語聲未落,那衣衫襤樓的老婦人“九子鬼母”,已扶著兩個明眸少女的肩頭,緩步走了出來。她腳步仍然蹣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貧婦。但伴在她身邊的兩位少女,卻是滿身華服,艷光照人。
  李洛陽目光轉(zhuǎn)處,心頭不覺一凜——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邊的,赫然竟是那“奇異老人”的艷姬。
  他自不知道這艷姬——水靈光與那奇異老人——鐵中棠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一眼望過,心頭不覺疑竇叢生。哪知就在他心神微分的這剎那之間,艾天蝠頎長的身軀,已沖天而起,兩只長袖迎風(fēng)飄展,有如飛天的蝙蝠一般。
  李洛陽擰身發(fā)招,艾天蝠卻有如墨云舒卷,經(jīng)天而來,強(qiáng)勁的袖風(fēng),籠罩幾近兩丈方圓。他雙袖又長又寬,柔中帶剛,正是兩件最奇異的外門兵器。雙袖舞起,敵人武功縱強(qiáng),一時之間也休想近身。戰(zhàn)鼓頻催,戰(zhàn)況卻膠著在當(dāng)?shù)兀瑳]有絲毫進(jìn)展。
  院中的家丁壯漢,聽得外面的交戰(zhàn)之聲,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墻頭,去觀看外面的戰(zhàn)況。鐵中棠面色凝重,挽起雙袖,將皮鼓敲得咚咚作響。溫黛黛愁眉苦臉地坐直在他身側(cè),也說不出話來。十余條大漢本自湊首在院中喁喁密談,此刻突然齊地狂呼一聲,蜂擁著沖到緊閉著的大門前。一人手提長刀,奮力挑起了門栓,刀風(fēng)過處,大門洞開。
  潘乘風(fēng)變色呼道:“你們要干什么?”
  家丁們齊聲呼道:“沖出去!”
  潘乘風(fēng)急道:“不可,萬萬不可,你們這簡直是在送死!”
  但這些大漢早巳熱血奔騰,哪里再聽他的,狂呼著沖出門去,他們正要以自己殘存的氣力,和敵人拼了。但他們腳步方自沖出大門,當(dāng)先沖出的一人,便已慘呼一聲,被人一把抓住足踝,直擲回來。只聽“砰”的一聲大震,這大漢的腦袋,撞上了大門的銅環(huán),鮮血四濺,染紅了古老的門戶。
  殺聲震天,這十余條大漢勇氣雖然驚人,怎奈武功卻太差,還未出門十步,便已喪命。但后面的人仍然毫無畏懼,前仆后繼。震耳的殺聲與慘呼,伴著咚咚的戰(zhàn)鼓,驕陽映著染血的門戶,天地間充滿了恐怖慘烈的氣氛。
  潘乘風(fēng)飛步竄了出去,突地關(guān)起了大門,大呼道:“弟兄們,莫再出去送死了,快快守住大廳!”呼聲未了,鼓聲突然停頓。
  鼓聲停頓未久,黑星天便當(dāng)先掠回院來,身上血跡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風(fēng)變色道:“兄臺可是受了傷了?”
  黑星天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在……左肩……”突然噗的坐倒。只聽墻外一聲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著飛掠而入,兩人神情亦是疲憊不堪,額上汗珠涔涔而落。
  鐵中棠雖未見到外面的戰(zhàn)況,但見到這幾人的神色,已顯然可以想見外面戰(zhàn)況的慘烈。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聲道:“還有人呢?”
  白星武手揮汗珠,指向院外,只聽李洛陽在院外大聲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斷后。”
  另外一個陰側(cè)側(cè)的聲音冷笑道:“前路雖然不通,要退后卻絕對無人阻擋,閣下只管放心好了。”
  語聲落處,李家父子、霹靂火、云錚,果然連袂躍入墻內(nèi)。這四人更是神情狼狽,重衣俱為汗水浸透。
  李洛陽低低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長嘆一聲,垂首走回大廳,那黯然的嘆息聲,正顯示了事情的急迫。
  霹靂火亦失聲嘆道:“好厲害呀,好厲害!憑我們這七人之力,竟也沖不出去,老夫當(dāng)真連做夢也未曾想到。”
  云錚大聲道:“以一敵一……”
  李劍白接口道:“老哥,我們這里能武的高手,總計不出八九人,他們那邊卻仿佛有二十人之多。”
  霹靂火嘆道:“就只艾天蝠一人,便可抵上三個……唉,想不到這廝那兩只衣袖竟有那般厲害!”
  眾人回到廳中,心情更是沉重。只見李洛陽在廳中踱了幾圈突然走到廳前的石階上,沉聲道:“弟兄們請過來聽我說話。”
  院中的家丁壯漢們,緩緩圍了過來。李洛陽見到這些平日生龍活虎般的漢子,此刻縱然強(qiáng)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態(tài),心頭不覺更是黯然。他暗嘆一聲,道:“你們快快放下兵刃,高舉雙手去吧。只要你們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縱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們的性命……唉,各位跟隨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卻不能保護(hù)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話未說完,這些家丁已騷動起來,等到他話說完了,這些粗豪的漢子已齊呼道:“咱們死也不走。”
  李洛陽黯然道:“各位留在這里,也是枉送性命。”
  一個家丁振臂而出,嘶聲道:“老爺待小人們天高地厚,小的們死也要和老爺死在一起。”
  另一人接口呼道:“小人們雖然無知,卻還不是貪生怕死的人,老爺若定要小的們走,小的們只有先死在這里。”
  李洛陽靜靜地凝注了他們半晌,突然狠狠一頓足,轉(zhuǎn)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閃動的淚珠。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輕輕道:“咱們難道真的沒有沖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隨著鐵中棠,片刻也不肯離開。
  李洛陽無言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溫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轉(zhuǎn)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錚的腳步都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但誰也沒有追出。
  李洛陽緩緩走過去解開海大少的穴道,慘笑道:“兄臺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聲道:“俺為何不怪你?聽你說那些泄氣的話,真幾乎將俺氣死了!”
  李洛陽苦笑一聲,道:“不是在下說話泄氣,只是以此刻情況看來,我們實是兇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目光四掃,眾人卻都默認(rèn)了李洛陽方才的言語。
  海大少厲聲道:“你們說話呀,咱們究竟拼不拼得過?”
  李洛陽仰首望天,緩緩道:“海兄此刻莫要問了,到了黃昏之后,你我再一齊沖出去試上一試。”
  海大少道:“這才像話。”
  李洛陽嘆道:“你我這次沖出去,誰也莫要再存回來之心,沖得出就沖出去,沖不出去就死在那里。”
  海大少拍案道:“這更像話了。”
  李洛陽移過目光,望向鐵中棠,緩緩道:“無論咱們沖不沖得出去,閣下都不會死的。”
  鐵中棠變色道:“此話怎么講?”
  李洛陽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邊最親近之人,便是閣下的那位溫柔美艷的夫人。”
  鐵中棠身子一震,大驚道:“她……她……”
  李洛陽卻已拂袖走了開去。眾人本覺鐵中棠來歷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難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內(nèi)應(yīng)?”十余道目光,一齊冷冷地望著他,目光都充滿忿恨之意。
  李洛陽負(fù)手立在廳前,只見院子的角落,幾個家丁正悄悄地以長刀在挖著草根,剝著樹皮。他只覺心頭一陣黯然,轉(zhuǎn)過頭去,不忍再看,流淚忖道:“蒼天,我李洛陽待人不薄,為何今日落到這般下場?”他滿心愴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當(dāng)真是言詞沉痛,凄涼欲絕。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罵道:“李大哥待人忠誠,有目共睹,怎么這里許多人中,卻有個內(nèi)奸。”
  李劍白道:“誰是內(nèi)奸?”
  海大少手指筆直指向鐵中棠,道:“他!”
  眾人心里都在想著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騷動起來,霹靂火大聲道:“不錯,這廝行跡鬼祟,必定是個內(nèi)奸。”
  李洛陽望著鐵中棠,只當(dāng)他會辯駁兩句,哪知鐵中堂卻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開口。
  海大少厲聲道:“今日一戰(zhàn),無論是生是死,也不能留著這個內(nèi)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說。”
  眾人齊地哄然應(yīng)道:“正該如此。”腳步移動,便向鐵中棠圈了過來,眾人心中俱是滿腹冤氣,此刻自然一觸即發(fā)。
  那兩個童子駭?shù)妹媲啻桨祝瑺恐F中堂的衣袂,瑟瑟發(fā)抖,李洛陽長嘆道:“眾意如此,閣下還有何話可說?”
  鐵中棠暗嘆:“我施下連環(huán)之計,將情勢造成如此局面,我縱然稱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靂火沒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卻也害得許多條無辜的生命,陪著一起送死,我做得對么?我做得對么……”心念至此,只覺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長嘆道:“不錯,我害了你們,你們殺了我吧!”
  眾人反倒呆了一呆,突聽一人道:“你們?nèi)粢獨(dú)⑺銓⑽乙惨黄饸⑺溃 毕﹃栍鄷熛拢瑴伧祺炀従徸吡诉M(jìn)來。
  她身上此刻竟佩滿了珠寶,在夕陽下更是光彩奪目,她輕輕笑道:“我能戴著我最愛的珠寶,死在我最愛的人身邊,總比你們這些還要苦戰(zhàn)一場才能死的人好。你們要動手,就快動手吧!”原來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寶去了。
  海大少厲聲道:“動手就動手!”
  溫黛黛走到鐵中棠身邊,道:“誰來動手?”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愿在將死之前,動手殺兩個絲毫不愿抵抗之人,腳下都不禁向后退了兩步。
  天色不知在何時突地黯了下來,再也無人去燃起燭火,蒼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慘慘切切……
  潘乘風(fēng)方才掩起的大門,也不知何時吹開了。夜色之中,門外忽然緩緩走來一條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一般,飄飄地走了過來。走到近前,便可看到她美麗的輪廓,駭然竟是水靈光。
  李洛陽變色道:“姑娘是來為‘九子鬼母’傳訊的么?”
  水靈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筆直走到鐵中棠面前。
  鐵中棠慘笑道:“你出去了,還回來作甚?”
  水靈光緩緩道:“你活著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卻不能活了,自然要來陪著你。”這幾句話雖然有關(guān)生死,但她卻說得是那么平靜,那種奇異的平靜心情,使得她言語突也變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軒眉道:“你兩人莫非不是‘九子鬼母’門下?”
  水靈光淡淡道:“她雖然要將我收為弟子,我卻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險些錯殺了好人。”反手摑了自己兩掌,“老先生,俺在這里陪罪了。”
  鐵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早死晚死,有何不同,時候已到,李兄還是沖出去吧!”
  他緩緩回首瞧著水靈光,嘆道:“只是你卻死得太冤枉了。”
  水靈光突然一笑,道:“你可愿意讓我活下去么?”
  鐵中棠慘笑道:“我寧愿犧牲一切讓你活下去。”
  水靈光輕輕道:“你愿意讓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鐵中棠大驚道:“你……你說什么?”
  水靈光道:“你若真的肯犧牲一切,忘記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讓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之中,雖然看不清眾人的面色,但大廳中瞬即響起一陣驚詫之聲,顯見人人都已被她言語所動。
  鐵中棠全身都緊張起來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水靈光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轉(zhuǎn)過身子,道:“隨我來。”
  她輕飄飄地走出大廳,鐵中棠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這奇妙的女孩子,言語神態(tài)中,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使得誰也不會對她的話有半分懷疑。眾人眼睜睜地望著他們走人院外蒼茫的夜色中,沒有一個人出聲詢問,更沒有一個人出口阻攔。門外的夜色,像鉛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壓得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息。鐵中棠無言地跟在水靈光身后,走人了黑沉沉的樹林——甚至連樹林中都沒有絲毫聲音,風(fēng)聲和蟲鳴都已被夜色壓死了。鐵中棠只覺得自心底泛起了一陣寒意,腳步更輕更急,而暗林中終于漸漸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慘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著碧綠的林木,林木間人影幢幢,仿佛幽靈在林中聚會。突的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道:“來了么?”
  水靈光道:“來了。”
  一叢林木間,有片空地,搖曳的樹枝上,搖曳地懸掛著十?dāng)?shù)點(diǎn)慘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靈的眼睛。慘碧的珠光下,人影綽綽,圍坐著一團(tuán)人,映著慘碧的珠光,人面也都變成了慘碧的顏色。當(dāng)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換了一身碧綠的衣衫,碧簪高髻,盤膝而坐——若是換了常人,誰敢走到她面前。鐵中棠卻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陰森森笑道:“大旗門下的弟子,膽氣總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鐵中棠變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門下?”
  水靈光輕輕道:“我說的。”
  “九子鬼母”冷冷道:“她說你身懷大旗門血旗,可是真的?”
  鐵中棠道:“她從未說過一句假話。”
  “九子鬼母”道:“拿出來瞧瞧。”
  鐵中棠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懷,取出了他隨身珍藏的血旗,隨手一抖,迎風(fēng)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而起,目光如炬,緊緊盯在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盞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鐵中棠沉聲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突地坐了下去,緩緩道:“果然是昔年號令天下的血旗……”
  .
  水靈光輕輕接口道:“她老人家說天下只有這面血旗能解今日之圍,我聽見了才將你喚到這里。”
  鐵中棠精神一振,大聲道:“真的么?”
  “九子鬼母”道:“不錯,本門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發(fā)之令,老身無不聽從。”
  鐵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聲,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發(fā)令的規(guī)矩么?”
  鐵中棠呆了一呆,他腦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現(xiàn),旗門后代弟子早已將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緩緩道:“昔年云、鐵兩位前輩,雖然挾此血旗,君臨天下,但惟恐多擾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這規(guī)矩。”
  鐵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規(guī)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目光一掃,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見于江湖,這規(guī)矩,你是要回去問他,還是此刻就聽老身說出來?”
  鐵中棠道:“前輩名重武林,想來不會欺騙在下的。”
  “九子鬼母”冷笑道:“好鋒利的口舌。”
  鐵中棠淡笑道:“不敢。”
  “九子鬼母”沉聲道:“持旗人先道名來。”
  鐵中棠道:“鐵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鐵中棠,你此刻應(yīng)雙手持旗閉目而立,從此刻起所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血旗所發(fā)之令,是以你萬萬不可再隨意說話了,知道么?”她語聲微頓,接口又道:“還有一事,你應(yīng)切記,持旗人所發(fā)之令,必須有關(guān)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過十字。”
  鐵中棠心頭一震,大驚忖道:“不得超過十字,叫我如何發(fā)令?”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傾聽。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開口。
  要知昔年“大旗門”開山宗師,傲骨崢嶸,他們雖以惡徒的鮮血,匯集成廠這面血旗,卻根本沒有挾恩自重,要以此血旗來號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為了感恩圖報,才立下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聽命,而云、鐵兩人深恐因此養(yǎng)成后人的狂傲之氣,亂施號令,是以才自己約束自己,定下這苛刻的規(guī)矩,不是人命關(guān)天之事,不可以旗發(fā)令,所發(fā)之令,更不得超過十個字。這規(guī)矩本應(yīng)世代相傳,只是“大旗門”近來屢遭慘變,聲威大不如前,縱有血旗,也未見有人聽令于它,是以掌門便未將這規(guī)矩傳給后人。
  鐵中棠雙手舉起血旗,緩緩闔上眼簾,心頭卻是萬念奔涌,不住暗問自己:“這十個字叫我如何說法?”
  他若是說:“請爾等放行讓路!”豈非連“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門血旗,來救本門仇敵?他若是說:“只放本門兄弟,”那么便要將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忍害這兩個豪氣干云的俠士?他若要說:“放本門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他更不忍害死那些無辜的人。
  一時之間,他只有木立當(dāng)?shù)兀?dāng)真是難以開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笑道:“再若不說,便無效了。”語聲微頓,補(bǔ)充又道:“這規(guī)矩本有限時,以十?dāng)?shù)為限,老身雖然未數(shù),但想來時間已到了。”
  鐵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讓路放行,退出這里。”
  鐵中棠緩緩放下手來,猶自木立當(dāng)?shù)兀~上冷汗,涔涔而落,雨點(diǎn)般落在他已被汗水濕透的衣衫上。
  水靈光忽然輕輕長嘆一聲,道:“我只當(dāng)你要說那句話……”
  鐵中棠變色道:“什么話?”
  水靈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
  鐵中棠身子砰然一震,雙目圓睜,目袍盡裂,突然狂吼一聲,張口噴出一股鮮血,俱都濺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靈光大驚道:“你……你怎么?”
  鐵中棠血淚俱流,道:“我……先前怎的想不起這句話?”話聲未落,又是一股鮮血隨口而出,他身子撲倒地上。
  水靈光撲抱了上去,流淚道:“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緊張的。”她平靜的心情一失,說話便又口吃起來。
  坐在“九子鬼母”身邊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子漢若要復(fù)仇,便該憑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冰冷的言語,有如鞭子一樣。
  鐵中棠心頭又是一震,有如被人當(dāng)頭澆了壺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從命。”
  艾天蝠厲聲道:“以奸計對付奸人,固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但大丈夫胸懷自應(yīng)磊落,為了這等事痛心,豈不令人齒冷。”
  鐵中棠肅然道:“金石之言,永銘在心。”
  艾天蝠緩緩站了起來,沉聲道:“我敬你是條漢子,才對你說出此話……師傅,我們走吧!”
  鐵中棠大聲道:“請問閣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門只聽命血旗一次,以盡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說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見,多問作甚?”
  長袖微拂,當(dāng)先而去,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兩個斤斗,落在他身側(cè),道:“師兄,我跟著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調(diào)皮的孩子,你不翻斤斗難道就不會輕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俱都紛紛站了起來,一個接著一個,自鐵中棠身側(cè)走過,目光也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鐵中棠挺胸回視,只見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個身軀頎長的獨(dú)臂漢子,面色陰沉,腳步輕若無物。獨(dú)臂漢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癡的癩子,望著鐵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餓了兩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著個面目猙獰的眇目大漢,咯咯獰笑道:“鐵兄,你少讓他靠近你,只要沾著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慘碧的珠光下,他面容當(dāng)真比鬼怪還要可怖。
  鐵中棠腳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這兩人已大笑著出林而去。再后面便是個形容猥瑣的侏儒,鼠目豬唇,暴牙掀嘴,目光閃閃縮縮地望著鐵中棠,宛如毒蛇一般。鐵中棠一見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陣厭惡,仿佛見到蛇鼠似的,腳下不禁又退了一步。只聽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臺莫皺眉頭,咱們這些人長得雖難看,心地卻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此人雞胸駝背,說起話來,聲如裂帛。再往后看,是個身長八尺鐵塔般一條大漢,臉上重重疊疊地生滿了一臉金錢大麻子。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個個自慘碧珠光下走過,令人看來,當(dāng)真是如鬼如狐。
  鐵中棠心中暗嘆忖道:“‘九子鬼母’真是本事,這些徒弟不知是從哪里找來的。還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樣?”轉(zhuǎn)目望去,只見一個身長玉立,劍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過來,望著鐵中棠微微一笑。這少年不但面目英俊,神情瀟灑,笑容更是令人可親。
  鐵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還禮道:
  “兄臺好走。”
  只見這少年輕輕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來他雖然四肢五官俱全,卻是個聾啞之人。鐵中棠暗嘆忖道:“想不到此人竟然又聾又啞,當(dāng)真是可惜得很。”心中暗嘆,大為惋惜。這九人不問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蹤最詭異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門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連走出了樹林,后面便是六個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雖然人人殘廢,個個丑怪,但是“七魔女”卻是人人美艷絕倫,云霧般的鬢發(fā),水一般的眼皮,低顰淺笑之間,看來有如天仙。
  當(dāng)先一個紫色女子裊裊走到鐵中棠身側(cè)嬌笑道:“我們七妹對你那般傾心,想來你必定是個美男子。你肯不肯讓咱們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呀?”另五個彩衣少女,也輕笑著圍了上來。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誰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靈光,笑道:“就是她。”
  鐵中棠心頭一震,呆呆地望向水靈光。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著我們走了,你要看此刻就多看兩眼吧!”
  鐵中棠驚道:“靈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截口道:“水靈光已投入老身門下,位列七仙子之末,從今而后,只怕你將極少能見著她了。”
  鐵中棠訥訥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錯,老身這七個女徒,俱是仙子降謫凡塵,沾不得人間煙火氣的。”
  鐵中棠大聲道:“你本已有了七位女高足,恰合七魔女之?dāng)?shù),為何還要加上我靈光妹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風(fēng)所污,身子已非完璧,水靈光來了,恰巧補(bǔ)她的空位。”
  鐵中棠道:“你徒兒被人所污,你難道就不認(rèn)她為徒了?”
  “九子鬼母”厲聲道:“仙子蒙塵,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雖要代她復(fù)仇,卻早已將她逐出門墻了。”
  鐵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大笑聲中,輕輕揮了揮手,道:“徒兒們,讓他開開眼界。”
  那紅衣少女咯咯笑道:“鐵相公,你眼睛可要睜大些了。”緩緩卷起衣袖,露出一段瑩白如玉的手腕。另五個少女,也一起跟著她的動作,卷起了衣袖。
  鐵中棠凝目望去,只見六段手臂,雖在慘碧的珠光下,仍是瑩白的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就在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鮮紅的“守宮之砂”,紅艷欲滴,襯著雪白的皮膚,顏色更是鮮明。
  鐵中棠目光凝注了良久,忍不住暗暗嘆息忖道:“七魔女惡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們必定是妖冶淫蕩的魔女,又有誰想得到她們竟會是守身如玉的處女?潘乘風(fēng)污辱了這樣玉潔冰清的女孩子,也難怪別人要尋他復(fù)仇。”
  紅衣少女輕輕笑道:“你可看清了么?”
  鐵中棠嘆道:“在下方才言語冒昧之處,請姑娘們恕罪。”
  紅衣少女笑道:“你看了我們,也讓我們瞧瞧你吧!”
  鐵中棠遲疑道:“這個……這個……”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要難為他了,日后總看得到的……”
  語聲未了,突見一條人影急急沖人樹林,白衣素服,身手矯健,駭然正是大旗門下的云錚。
  他目光四下一轉(zhuǎn),立刻護(hù)身在鐵中棠身前,鐵中棠忍不住嘆道:“云公子,你來做什么?”
  云錚道:“我擔(dān)心你的安危,忍不住來看看你。”
  鐵中棠心頭一陣熱血上涌,忍不住脫口道:“在下與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為何要如此關(guān)心于我?”
  .
  云錚道:“你將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阱,否則我便要永為大旗門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報?”
  “九子鬼母”突地面色一沉,厲聲道:“你也是大旗門下弟子?”
  云錚挺起胸膛,朗聲道:“不錯,我便是大旗門當(dāng)代掌門人之子云錚,你要怎樣?”
  “九子鬼母”厲聲道:“你兩人既都是大旗弟子,為何要說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們到底在玩什么花樣?”
  鐵中棠身子一震,道:“這個……這個……”
  云錚亦是大驚失色,駭然轉(zhuǎn)首,望向鐵中棠,厲聲道::你也是大旗門弟子?誰說你是大旗門弟子?”
  鐵中棠一時之間,哪里說得出話來。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懷大旗門創(chuàng)門血旗,怎會不是大旗門弟子?這倒是怎么回事,快說!”
  鐵中棠黯然嘆道:“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靈光幽幽接口道:“師傅,你老人家也不要再問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鐵中棠幾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來解釋此事,今日且放過你。”
  水靈光輕輕拜了下去,道:“多謝師傅。”
  “九子鬼母”伸手牽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絲慈祥的笑容,緩緩道:“好孩子,咱們走吧!”
  水靈光點(diǎn)了點(diǎn)頭,無言地回身望向鐵中棠,鐵中棠也正目光相對,似乎都有許多話說,但誰也說不出話來,片刻的眼波交流,無限的情意相通……終于,水靈光去了,帶去了些許香氣,卻留下了一片惆悵。
  云錚的目光,始終狠狠盯著鐵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著了鐵中棠肩頭,厲聲道:“他們?nèi)チ耍闳绾蜗蛭医忉專俊?br />   鐵中棠訥訥道:“在下此刻還不能解釋。”
  云錚厲聲道:“你不能解釋,便是冒充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休想走出此地了。”
  鐵中棠苦笑道:“縱然在下乃是偽充大旗弟子,但亦以此救了你們的生命,你此刻反要?dú)⑽遥M非恩將仇報?”
  云錚呆了一呆,忽又厲聲道:“你以大旗門血旗,救了我大旗門那許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鐵中棠緩緩道:“我雖然救了他們,但李宅那許多義氣漢子,亦是我救出來的,這點(diǎn)你豈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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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金蟬脫殼

  云錚又自一呆,但立刻便又厲聲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先問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來的?”
  鐵中棠道:“這個……閣下也不必知道。”
  云錚大怒道:“血旗乃本門之寶,為何我無權(quán)知道?”
  鐵中棠道:“你雖不必知道,但卻有權(quán)取回。”
  云錚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鐵中棠自衣袖中緩緩取出了那面血旗,沉聲道:“此旗乃大旗門中重寶,持旗之人,其位不在掌門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謹(jǐn)慎小心些。”
  云錚方自伸手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目中閃動起狐疑的光芒,瞬也不瞬地望向鐵中棠。
  鐵中棠卻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垂首道:“快接過去……”
  云錚沉聲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會將這血旗交回給我,也決不會對本門事情如此清楚。”
  鐵中棠情不自禁,腳步也退了一步。
  云錚道:“你若是大旗弟子,縱然喬裝改扮,也決不愿以真面目對我,而寧愿自認(rèn)乃是偽充。”
  鐵中棠黯然長嘆一聲,知道云錚此刻已起了懷疑之心。
  只聽云錚冷冷道:“我天性粗直,這些問題我本來實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卻終于想出了這是為了什么!”
  .
  鐵中棠脫口問道:“為了什么?”
  云錚一字字緩緩道:“只因大旗門中,有一個不敢見我的叛徒,他做賊心虛,是以愧對于我。”
  鐵中棠心頭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錚目中已暴出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臨危重傷時,拋卻了我,而厚顏認(rèn)賊作父。”
  鐵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現(xiàn)在?”
  云錚恨聲道:“幸好那時我已傷重垂危,是以未被嚴(yán)密監(jiān)視,只等著我醒轉(zhuǎn)之后,便以私刑拷問于我。”
  鐵中棠變色道:“你這話可是真的,我明明囑咐……”
  云錚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這些都是我親身經(jīng)歷之事。這些用鮮血換來的教訓(xùn),還會假的了么?”
  鐵中棠長嘆道:“你誤會了……”
  云錚仰天狂笑道:“誤會?若是誤會,你為何不敢見我?”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錚嘶聲狂呼道:“鐵中棠!事到如今,你還要在我面前狡賴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讓我親耳聽到你與那司徒笑的言語,又讓我僥幸逃了出來,你這些叛師背友的無恥行為,世上便當(dāng)真無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讓我活著見到你,你還有什么話說?鐵中棠,你就拿命來吧!”
  鐵中棠身子一轉(zhuǎn),退后三步,黯然長嘆道:“三弟,你縱要下手殺我,也該先聽我解釋解釋。”
  云錚冷冷笑道:“你縱說得舌燦蓮花,也難教我相信。”
  鐵中棠道:“那時我只是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種方法騙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再乘隙奪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云錚的性命,而今卻被云錚誤會如此之深,想到昔日那一段艱苦的逃命行程,他日中不禁流下了英雄的痛淚。
  云錚冷笑道:“你是奪路逃出來的么?”
  鐵中棠黯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那時的艱苦行程,說來你也不信。”
  云錚厲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別的不說,你身受重傷,又落在司徒笑那廝手里,還能逃得了么?”
  鐵中棠黯然笑道:“事實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錚大喝道:“殺了我,我也不信,你還……”語聲未了,突然林外傳來一陣笑聲。
  隨著笑聲,司徒笑輕輕掠入樹林,揚(yáng)聲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還和他爭論什么?”
  鐵中棠神色突然慘變,暗驚道:“好陰毒的家伙……”他知道司徒笑這樣一來,這誤會便更難解釋了。
  只聽云錚果然縱聲狂笑道:“好呀!鐵中棠你縱想狡辯,怎奈司徒笑卻已替你承認(rèn)了,你還要怎樣?”
  鐵中棠一步竄到司徒笑面前,顫聲道:“你……你……”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還要騙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風(fēng),立刻便又四下現(xiàn)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正這里都是咱們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將他殺了滅口,世上便無人知道你的行徑了,你還是一樣能到大旗門臥底的。”
  鐵中棠盛怒之下,滿腹的冤氣,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他自知此刻自己是百口難辯,是以咬緊牙關(guān),決不開口。
  云錚雙拳緊握,目光四下流轉(zhuǎn),突然嘶聲狂喊:“鐵中棠,告訴你,我縱拼了性命,也要逃出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會逃么?”
  云錚目眥盡裂,望著鐵中棠,嘶聲道:“我逃出這里,只怕我要將他叛師的丑行宣揚(yáng)給天下武林中人知道。”語聲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撲了過去。
  司徒笑立刻遙遙向白星武打了個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這剎那間,云錚已揮拳撲來。
  他一心突圍,拳勢自是凌厲無儔,左拳當(dāng)胸護(hù)身,右拳直搗白星武胸脅,拳還未到,剛勁的拳風(fēng)已震起對方衣袂。
  白星武大喝一聲:“來得好!”掌勢斜引,急劃腕脈。
  哪知云錚右拳竟是虛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地自右肘之下翻轉(zhuǎn),“石破天驚”猛撞白星武下顎。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變招如此之奇詭迅急,神色微亂之間,云錚雙足已接連飛起,上下三招,宛如一式。足風(fēng)拳影間,只見白星武身子斜斜沖出數(shù)步,似乎著了云錚一掌,此刻猶自立足不穩(wěn),只得讓開了云錚的去路。兩人動招,不過是眨眼間事,云錚志在突圍,也不愿戀戰(zhàn),身子凌空急轉(zhuǎn),閃電般飛掠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齊聲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卻仍緊挾著鐵中棠,腳下更未移動半步。
  白星武亦自哈哈一笑道:“小弟這詐敗賣招,不知裝得可還像么?”
  司徒笑撫掌道:“當(dāng)真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白星武道:“不過那廝招式也委實凌厲。”
  司徒笑截口笑道:“無論他多么凌厲的招式,難道還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沖出白兄的拳網(wǎng)么?”三人相與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突地回過頭來,望著鐵中棠微笑道:“兄臺你可知道在下等為何不殺死云錚,而故意放他逃走?”
  鐵中棠雖然滿腔悲憤,口中卻冷冷道:“我能解救鬼母索命之圍,自與鬼母有些關(guān)系,你若要動他,自得考慮鬼母是否已遠(yuǎn)去。”
  司徒笑頷首笑道:“不錯,還有呢?”
  鐵中棠冷笑道:“此地猶在李府范圍之中,你若要動手除他,李洛陽父子,也不會答應(yīng)。”
  司徒笑道:“不錯,這也有道理,還有呢?”
  鐵中棠道:“還有便是你存心要挑撥我弟兄兩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對了,這才是真正的理由。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猶如為你制造了個最大的仇人,他一生一世都不會放過你。”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口中卻厲喝道:“我與他誼屬同門,情如手足,縱有誤會,也解釋得開的。”
  司徒笑陰惻側(cè)笑道:“真的么?他連你說話都不愿聽,一心只想殺了你這個叛徒,這誤會是再也解釋不開的了。”
  鐵中棠只覺胸中怨氣淤積,忍不住大喝道:“惡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錯,我是個惡徒,但若論今后在江湖中的名聲,只怕我要比你好得多了。鐵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門的叛徒,不但云錚要?dú)⒛悖汩T中師長要將你明正門規(guī),便是那些自命俠義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過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中已無法混了。鐵兄乃是個絕頂聰明人,這道理不用在下來說,鐵兄你想必也知道的,是么?”
  鐵中棠心中黯然嘆息,口中厲叱道:“縱然如此,與你無關(guān)。”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臺須得放清楚些,以兄臺目前所處的地位,只有與我等同盟,還可生存,否則……”
  鐵中棠道:“否則怎樣?”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則怎樣?兄臺自己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臺還是將自‘死神寶窟’得來的珠寶取來,與我兄弟共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遠(yuǎn)比在大旗門下受氣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還是讓鐵兄多考慮考慮。”
  潘乘風(fēng)大笑道:“極是極是,你我此刻最好還是先回李府大廳,用些酒菜,什么事再從長計議。”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當(dāng)真使盡了威逼利誘之能事。但鐵中棠目光,反而變得冰冰冷冷,沒有絲毫表情。誰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輕輕搭上鐵中棠肩頭,含笑道:“兄臺走吧!”
  鐵中棠不置可否,只是茫茫然移動著腳步,隨著他四人走出了樹林,走向靜臥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莊院。只見莊門前有條窈窕的人影輕輕一閃,仿佛是溫黛黛正倚立在門前,觀望著外面的動靜。
  司徒笑手指著那條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隱瞞兄臺,兄臺可知道這位溫黛黛是誰么?”
  鐵中棠冷“哼”一聲,算作回答。
  司徒笑道:“溫黛黛本是小妾,但兄臺若真的屬意于她,小弟立時便可與她一刀兩斷。”說話間,溫黛黛已自門前的陰影中沖了出來。見到鐵中棠與司徒笑并肩而來,而且仿佛談笑甚歡,她立刻頓住腳步,呆在鐵中棠面前,連已說到嘴邊的一句話,都在喉間,說不出來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溫黛黛,今后鐵兄已與我是一家人了,你盡管當(dāng)著我面與他親熱也無關(guān)系。”
  溫黛黛抬頭呆望著鐵中棠,訥訥道:“你……你……”
  鐵中棠目光仍是毫無表情,溫黛黛突然雙手掩面,痛哭著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夜色中看來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極妙極,看來這妮子,竟真的對鐵兄生出了情感,這當(dāng)真是可喜可賀之事。”笑聲雖豪放,但其中卻充滿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對溫黛黛仍是喜愛,只是不愿被溫黛黛拋棄,更不能忍受眼看溫黛黛愛上別人。若是他主動地拋棄了溫黛黛,他便不會有任何痛苦——這便是男人的私心。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拋棄的痛苦,卻甚是喜歡將這種痛苦讓女人去接受——欣賞別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種享受。笑聲之中,莊院中已燃起了燈火。
  李洛陽、李劍白,父子兩人,搶步而出。霹靂火、海大少,緊緊跟在他們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緊張,手持利刃,顯然還不知道外面的圍困已解。
  李洛陽目光轉(zhuǎn)處,見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閑神情,不覺呆了一呆,道:“兄臺們都沒有事么?”
  司徒笑朗聲笑道:“有了我們這位鐵兄,自然無事了。”
  李洛陽遲疑著道:“那‘九子鬼母’……”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陽緊張的神色,立刻松弛下來,但目光卻更是明銳,帶著明顯的詢問之意,在司徒笑與鐵中棠面上掃動,顯然期望能聽到事情的經(jīng)過——司徒笑卻故意閃爍其詞,鐵中棠更仿佛突然啞了似的,不肯說出半個字來。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這個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何苦追問。”
  李洛陽果然不再追問,但對鐵中棠的身份來歷,不禁更加深了幾分懷疑,雙眉暗皺,揖客入廳。
  死寂的李宅,瞬息間便恢復(fù)了生氣——所有被死亡陰影壓制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來。悲哀與憐憫,在這許多種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顯——在死亡與恐懼中,人們的情感大都會變?yōu)槁槟荆丝檀蠹覅s都不禁開始為死去的同伴而悲哀,也開始對自己的生命與財產(chǎn)珍惜起來。
  這種世家巨宅的活動之力,是異常驚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殮,所需的食物也都購來。甚至連那扇滿濺鮮血的大門,此刻也都恢復(fù)了原有的光澤——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遠(yuǎn)回不來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寸步不離地跟著鐵中棠。
  “天殺星”海大少,目光如鷹,緊盯著潘乘風(fēng)。
  霹靂火背負(fù)雙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陽父子雖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間也顯然仍是心事重重。
  “天殺星”海大少突然冷笑一聲,道:“有些人看來雖然聰明,其實卻最是愚蠢,本來該悄悄走了,此刻卻偏偏還要留在這里。”
  霹靂火卻忍不住問道:“兄臺說的是誰?”
  海大少厲聲道:“戰(zhàn)事雖已過去,但惹起這場禍?zhǔn)碌淖锟準(zhǔn)祝尺是不能讓他逍遙自在的。”
  潘乘風(fēng)面上僅是微微變色,霹靂火卻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著望向黑、白雙星,厲聲道:“不錯,戰(zhàn)事過了,咱們間的糾紛便要解決解決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話不好說?”
  霹靂火大喝道:“先還我徒兒的命來再說話!”
  黑星天道:“此時此刻,兄臺與我爭吵是要吃虧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司徒兄,你說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錯。”
  霹靂火變色道:“司徒兄,你還幫著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幾乎終日都帶著那份淡淡的笑容,讓人永遠(yuǎn)無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靂火目光四掃,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都早已離去,別的人更無心思來管這份閑事。
  他暗中嘆息一聲,既是失望,又是憤怒。只見李洛陽突然大步行人,道:“各位無論有何問題,都請飽餐后再說。”語聲微頓,沉聲接道:“到那時在下也有幾句話要對各位說明的。”
  不多時廳中桌上便已擺上雖不豐美,卻足飽餐的菜飯。此時此刻,縱是好酒之徒,也再無暇飲酒,縱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邊,菜飯到了眼前,暫且什么都顧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來——亙古以來,饑餓便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jǐn)场?br />   只聽大廳中一片咀嚼之聲,過了半晌,黑星天突地放下碗筷脫口叫道:“不好!”
  司徒笑一側(cè)身,讓開了被他碗筷濺出的湯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這桌上少了一人吃飯。”
  李洛陽皺眉道:“是什……哦!”望了鐵中棠一眼,回首道:“劍白,你怎的不請那位……那位夫人前來……”
  話未說完,黑星天已飛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嗄聲道:“這倒怪了,人家的妻兒不來吃飯,他倒先著急起來,這豈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監(jiān)。”
  哪知他言猶未了,白星武也跟著飛身而出。司徒笑雖較沉穩(wěn),仍然端坐未動,但面上亦已動容。他三人自是生怕溫黛黛席卷珠寶而逃。而霹靂火、海大少等人始終被蒙在鼓里,見了他三人驚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聲,附耳向鐵中棠道:“鐵兄,那筆寶藏,兄臺可是全都帶在身邊的么?”
  鐵中棠又自默然良久,突然冷冷道:“若換了是你,你放到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側(cè)更安全之處?”
  司徒笑怔了怔,輕輕頓足道:“這可真是大事不好。”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趕去,但身子轉(zhuǎn)了一半,又縮足而回。
  鐵中棠冷冷道:“我已無處可去,你根本勿庸守住我。”
  司徒笑目光微轉(zhuǎn),與潘乘風(fēng)打了個眼色,終于扭轉(zhuǎn)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貫注在那筆珠寶上,別的事就都覺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陽、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覷,霹靂火拍案大罵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虛,把老夫悶死了。”
  鐵中棠道:“悶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靂火道:“正是,老夫正該追去看看。”
  海大少雙眉軒動,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鐵中棠忽然長嘆一聲,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那些珍寶,眼見就要惹幾條人命了。”
  李洛陽面色微變,霍然長身而起,沉聲道:“老夫這里,死人已葬得夠多了,決不容再有兇殺之事發(fā)生,劍白,隨我去看看。”語聲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廳外。李劍白瞧了鐵中棠、潘乘風(fēng)兩眼,匆匆隨之而出,在門外低低囑咐了幾句,大約是教院中的人留意著他兩人的動靜。
  于是廳中就只剩下鐵中棠與潘乘風(fēng)兩人。
  鐵中棠冷冷道:“他們可是命你來監(jiān)視我的?”
  潘乘風(fēng)面頰一紅訥訥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臺而已。”
  鐵中棠冷“哼”一聲道:“你此刻只管為他們賣力,等到別人定要除去你這個罪魁禍?zhǔn)讜r,便無人為你賣力了。”
  潘乘風(fēng)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見得。”他顯然已與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頗為安定。
  鐵中棠沉聲道:“還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還在時時刻刻地等著你,你也莫忘了我還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風(fēng)垂首沉吟不語,但面上卻已聳然動容,過了半晌,忽然抬起頭來,道:“你要我怎樣?先說來聽聽。”
  鐵中棠目中光芒微閃,緩緩道:“你若肯與我合作,不但此后永無生命之慮,還可乘機(jī)名利雙收。”
  潘乘風(fēng)道:“世上真的有這樣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鐵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買來,幾可亂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這身衣服,別的事都可以隨機(jī)應(yīng)變了。”
  潘乘風(fēng)瞠目道:“這算做什么?”
  鐵中棠道:“你身材與我九分相似,只要說出個理由,不愿脫下面具,他們?nèi)f萬認(rèn)不出你。”
  潘乘風(fēng)道:“身體縱相似,但口音……”
  鐵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說話的口音,本也是偽裝出的。人人俱可偽裝,何況我素來不喜多話,你自也該盡量閉緊嘴巴。”
  潘乘風(fēng)冷笑道:“我假扮成你的模樣,瞞過了他們的耳目,你好處多了,我卻未見有何好處。”
  鐵中棠道:“為何沒有好處?你若扮成我,潘乘風(fēng)便不見了,要尋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風(fēng)去?”
  潘乘風(fēng)沉吟道:“可還有什么好處?”
  鐵中棠笑道:“你扮成鐵中棠,他們要利用鐵中棠,你自可乘機(jī)渾水摸魚,這一點(diǎn)相信你自然熟悉得很。”
  潘乘風(fēng)嘴角終于綻開了笑容,頷首道:“不錯。”
  鐵中棠道:“在這一段時間中,你還可探出許多秘密,不但你可以要挾他們,而且還可以向我要些好處。”潘乘風(fēng)雖未言語,但瞧他的笑容,顯已更是心動。
  鐵中棠道:“此事原則如此,但運(yùn)用之妙,卻是千變?nèi)f化,閣下心智靈巧,想來也不必我再解釋了。”
  潘乘風(fēng)展顏笑道:“不錯不錯……”笑容忽地一沱,接口道:“此事這樣下去,何時才是結(jié)局?”
  鐵中棠道:“只要你不泄漏我的機(jī)密,事情告一段落時,我自會出來收手,你便可脫身了。”
  潘乘風(fēng)想來想去,只覺此事對自己實有百利而無一害,至于對別人有多少害處,便根本未放在心上。于是,他便欣然答應(yīng)了。
  鐵中棠目光一掃,見到院落中雖有條大漢在巡邏,但多日驚恐餓渴倦累后,已經(jīng)飽餐了一頓,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樣。他一眼掃過,立刻拉著潘乘風(fēng)轉(zhuǎn)到屏風(fēng)背后。只聽一陣衣履塞宰之聲,然后,恢復(fù)了本來面目的鐵中棠便和個“奇異的老人”潘乘風(fēng)走出了屏風(fēng)。
  潘乘風(fēng)嘶啞著喉嚨道:“學(xué)得像嗎?”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聲音再低沉些,別人就更無法分辨了。”經(jīng)過許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潤的膚色,已顯得有些蒼白干枯。
  潘乘風(fēng)整了整衣衫,悄聲道:“此后你我如何聯(lián)絡(luò)?”
  鐵中棠道:“以‘化身’兩字為信,以七角星為暗記,隨時隨地,都可以互傳消息。”
  潘乘風(fēng)道:“好!你此刻可以走了。”
  鐵中棠含笑搖了搖頭。潘乘風(fēng)第一次真正見到他的笑容,心頭不覺一震,只覺在這線條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所泛起的這一絲淡淡的笑容,實在有種不可抗拒的魅力,他不禁嘆忖道:“我是個男子,見了這笑容尚不禁心弦為之震動,若是換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樣了。”
  只見鐵中棠取了塊碎骨,嗖的彈出窗外,口中道:“我暫時還要留在這里。”身子已輕輕向屋頂承梁竄了上去。這珠寶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夠十個人隱藏起身形,而決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潘乘風(fēng)心里在奇怪,為何他還不愿離去,但他卻已被這少年迅速奇詭的舉動、機(jī)智靈敏的頭腦所懾服,只是靜靜地坐了下來。眼見院中的家丁壯漢,被那碎骨所帶起的風(fēng)聲所驚動,四下搜尋起來,剎那之間,但聞衣袂帶風(fēng)之處,颼然微響。
  黑星天、白星武,面帶惶急,如飛躍了進(jìn)來,兩人齊地掠到潘乘風(fēng)面前,厲叱道:“溫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鐵中棠,偷眼下望,見到黑、白兩人已毫無疑問地將潘乘風(fēng)當(dāng)做自己,心頭不覺暗喜。
  但是他聽到溫黛黛果然已走了,心里卻也不禁有些驚奇。
  只見潘乘風(fēng)木然搖了搖頭,道:“她走了么?”
  黑星天厲聲道:“你難道還沒有和她約好?”
  潘乘風(fēng)冷冷道:“為何我要和她約好?”他啞起喉嚨,壓低聲音,說話的口音,果然與鐵中棠假冒的聲音極似。
  這道理正如所有戲臺上飾演同一角色戲子的道白,聽來都有幾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聲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錢的珍寶,都已被那賤人卷逃了么?你為何竟不著急?”
  潘乘風(fēng)道:“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我為何要著急。”
  黑星天面上的殺機(jī)突現(xiàn),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寶本已屬于我的,都是你這廝壞我的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驟下殺手。司徒笑卻已趕來,他搜尋得較為仔細(xì),是以回來得遲些,此刻見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財心痛,連忙悄悄將他拉到一邊,悄然道:“溫黛黛縱然帶珍寶走了,這姓鐵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卻是個無價之寶,黑兄怎么可傷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是在為鐵兄心疼,好生生的珍寶都被那賤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擔(dān)保為鐵兄尋回……”目光轉(zhuǎn)處,語聲突頓,變色道:“潘乘風(fēng)哪里去了?”
  潘乘風(fēng)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來,厲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風(fēng)冷冷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著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會知道?”
  司徒笑皺眉強(qiáng)笑道:“在下只覺這廝有些奇怪,為何……”
  黑星天變色接口道:“聞道這廝最善勾引婦人女子,溫黛黛那賤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了,是以兩人雙雙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溫黛黛雖然淫蕩,卻還看不上潘乘風(fēng)那種卑賤無恥之徒,黑兄只管放心好了。”
  潘乘風(fēng)聽得他當(dāng)著自己的面辱罵自己,自己卻還開口不得,心中憋著滿腹怨氣,面上卻還只得頷首同意,咯咯笑道:“罵得好,罵得好!”承梁上的鐵中棠聽了,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
  天殺星海大少怒罵道:“這廝想必知道俺饒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人地,也要尋你回來!”
  此人當(dāng)真是烈火般的脾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話未說完,雙拳一揖,竟真的飛身走了。
  黑星天冷冷罵道:“瘋子……”
  只見霹靂火滿面怒容,與李家父子走了進(jìn)來,大聲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將老夫越弄越糊涂了!”
  他啪的一拍潘乘風(fēng)面前的桌子,大怒道:“你們?nèi)羰沁將老夫當(dāng)做盟友,就該快將真相說出來。”
  司徒笑微微笑道:“所有事情發(fā)生經(jīng)過,兄臺俱是親眼目睹,兄臺若是糊涂,小弟豈非同樣糊涂。”
  霹靂火道:“好……好……”他盛怒之下,也說不出話來。
  司徒笑再也不理他,道:“黑夜之中,那賤人必定走不甚遠(yuǎn),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該如此。”
  司徒笑注目著潘乘風(fēng)道:“不知鐵兄意下如何?”
  潘乘風(fēng)緩緩站了起來,道:“合則兩利,不合兩敗……”
  司徒笑大喜道:“鐵兄果然是人間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遲,你我此刻便該向主人告辭了。”
  三人本未攜帶行裝,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辭。李洛陽口中雖在挽留,但挽留得顯然并不熱切。
  霹靂火大怒道:“你們?nèi)艘獙⒗戏蛟鯓樱俊?br />   司徒笑微微笑道:“兄臺若還是小弟們的盟友,小弟們自然歡迎與兄臺一路同行,否則小弟們也不敢勉強(qiáng)兄臺。”挽起潘乘風(fēng)的臂膀,揚(yáng)長而去——要知李宅馬廄中所有馬匹都已被毒斃,是以眾人策馬而來,徒步而去。
  霹靂火呆了半晌,頓足道:“慢走。”
  司徒笑回身道:“兄臺還有何事吩咐?”
  霹靂火道:“你們要去哪里?”
  司徒笑道:“小弟們無論追不追得著那賤人,都要先回落日牧場。兄臺若無事,不妨前去喝兩杯。”口中說話,腳步卻并不停頓。
  霹靂火望著他幾人身影消失,面上突然泛起了黯然的神色,長嘆道:“難道這就是老夫的下場……”
  李洛陽同情地望著他,并未說話。
  李劍白忍不住道:“前輩性情剛烈,與他們在一起,必定是要吃虧的,前輩又何必氣惱。”
  霹靂火嘆息道:“交友不慎,自然氣惱。”
  李劍白道:“前輩既知交友不慎,何苦還要再交下去?”
  霹靂火慘然一笑,道:“他幾人是明知老夫不敢與他們絕交,是以才敢對,老夫如此無禮。”
  李劍白軒眉道:“前輩為何不敢?”
  霹靂火慘笑道:“霹靂堂與大旗門仇深如海,只有與他們結(jié)在一起,才能]與大旗門相抗,否則……”黯然一嘆,垂首無語。
  李劍白道:“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老前輩你為何不單獨(dú)與大旗門握手言和,豈非少了許多困擾?”
  霹靂火搖了搖頭,長嘆道:“以鮮血結(jié)下怨仇,只有以鮮血才能解開,大旗門是萬萬不肯與老夫言和的……”忽然挺起胸來,抱拳道:“李兄,賢侄,兩位多多保重,老夫也要去了。”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他言語中雖已有了對江湖仇殺的厭倦,但腰桿仍然挺得筆直,對任何打擊,都沒有半分退縮之意。
  李洛陽黯然望著他身影遠(yuǎn)去,不禁長嘆一聲道:“孩子,你可知道,有些事你縱不愿接受,卻也不能逃避的。”緩緩踱了半個圈子,突地朗聲喚道:“今夜已不會有事了,弟兄們,你們都好生去睡吧。”
  院中的家丁應(yīng)了一聲,各各離去。
  李洛陽回轉(zhuǎn)身,愛憐地望著李劍白緩緩道:“孩子,這些天苦了你,你也快去睡吧!”
  李劍白垂首道:“爹爹你呢?”
  李洛陽道:“我也要去睡了。”
  李劍白遲疑了半晌,終于轉(zhuǎn)身而出。
  承梁上的鐵中棠,俯首下望,只見李洛陽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腳步,吹熄了四下的燈火,于是空曠的廳堂,只剩下一盞孤燈。昏黃黯淡的燈光,映著他頎長寂寞的身形,風(fēng)吹燈搖,倍覺凄涼。然后,他舉起燈,走下了廳前的石階,孤燈在夜色中漸漸遠(yuǎn)去,本來昏黯的燈火,變得只剩下一點(diǎn)昏影。
  于是,所有的爭吵、哄笑、譏嘲、怒罵、交易……暫時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廳中終于只剩下空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全身浸沒在黑暗中的鐵中棠,望著這孤獨(dú)的老人遠(yuǎn)去,心里也不覺感到些許遲暮的惆悵。在黑暗中靜候了半晌,聽到所有的聲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躍下承梁,掠出窗戶。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貍貓般地移動著身形,目光卻像兀鷹一般,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誰也不知道他搜索與等待的目標(biāo)究竟是什么。終于,遠(yuǎn)處一個陰暗的角落中,樹叢里,有了輕微的響動,響動雖輕,但鐵中棠卻決不肯放過。他目光立刻閃電般望了過去,只見一條人影,悄悄自陰暗的樹叢中探出頭來,機(jī)警地四下觀望著。四下絕無警兆,鐵中棠更不曾發(fā)出任何聲音。這人影望了半晌,終于現(xiàn)出了身子。“他”滿身黑布,黑絹包頭,只有眼皮在夜色中閃閃發(fā)光。
  鐵中棠屏息而望,終于辨清了這人影便是溫黛黛。她左手提個箱子,右手挽著麻袋,沿著墻根,走了幾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傾聽。鐵中棠暗中冷笑忖道:“溫黛黛,你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這里……”
  突見溫黛黛身形一長,輕煙般向鐵中棠存身的屋脊竄了上來,伏在屋瓦上,輕輕喘息著。
  鐵中棠早已選了個最最隱秘的地勢,是以他能瞧見溫黛黛的每一個舉動,溫黛黛卻瞧不見他。
  她喘息漸漸平靜,仰面將麻袋縛在背上,又緊了緊包頭的黑布,束腰的絹帶,以及足下的綁腿。
  鐵中棠悄悄移動一下身子,雙臂已貫滿真氣,準(zhǔn)備隨時出手一擊,便可將溫黛黛擒在掌下。
  溫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地躺在瓦上,凝目望著蒼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事。只見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憤怒,忽然喃喃自語道:“司徒笑,你破壞了我和他,我絕對饒不了你。”這句話本未說完,說到大半時,她便突然警覺住口,但鐵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已聽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準(zhǔn)溫黛黛決不敢即時逃走,是以也等在這里,打算將她捉住,甚至將她殺死,取回自己的珠寶。但在這剎那間,他卻突然改變了心意。
  他暗暗忖道:“這里只是全部寶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屬我名下,我何不將這些珍寶就暫時給她,讓她以這份珍寶,來與司徒笑等人作對?以她的聰明與潑辣,再加以她的美色,豈非又是個司徒笑的大敵!”
  原來他早已將寶藏分做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這是他深藏的秘密,除了他誰也不知道。另兩份他給云錚,讓云錚支配作復(fù)仇之用。水靈光也有兩份,她守護(hù)著寶藏,陪伴著那殘廢而寂寞的老人,這是她應(yīng)得的。腹中懷有云家骨血的冷青霜,鐵中棠也為她留下一份。還有一份,他要留給救了自己與云錚性命的趙奇剛。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給自己的,但此刻他為了復(fù)仇的大局,又毫無留戀地交給了溫黛黛。
  剎那之間,他便由富可敵國變?yōu)槌嘭殻撬闹袇s坦坦蕩蕩,絲毫不覺難受與惋惜。
  溫黛黛終于翻身掠起。女子永遠(yuǎn)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與抵抗之力,她此刻雖覺饑疲虛弱,但身法仍極輕巧。只見她掠出莊院,掠入?yún)擦帧?br />   鐵中棠遙遙跟在她身后。他雖然毫無吝惜地將那一份巨大的財寶交給了她,同時也交給她一份重大的任務(wù)。此時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為?是否擔(dān)得起這份擔(dān)子?入林已深,溫黛黛才放緩腳步,歇了口氣。她方待倚著樹干,歇息一陣,哪知樹上突地墜下一條人影,直挺挺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溫黛黛大驚之下,面上立刻變了顏色只見這條人影左手提著個包袱,包內(nèi)碧光閃閃,滿面嬉皮笑臉的神情,望著她不住癡笑。溫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門下那跛足童子,不禁脫口道:“你們不是都走了么?你為何還在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們都走了,我是回來收取掛在樹上的碧磷珠的。”
  溫黛黛深深呼了口氣,道:“收了碧磷珠,就該回去了,還呆在這里,不怕你師傅找你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著她豐滿的胸膛,只管癡癡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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