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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edboy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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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夢異俠] 大旗幟英雄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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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6:31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回 拳中有奇境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盛大娘莫非扭了筋么?”
  盛大娘好勝之心,越老越盛,聞言正好乘機(jī)下階,口中故意喃喃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俯身拾起鐵杖,道:“還要再打么?”她這話問的已顯見有些情怯,只因她若是真的要打,又何必再問。
  盛存孝連忙趕過去,道:“娘,你老人家還是歇歇吧!”心里卻有數(shù),不由得感激地瞧著鐵中棠一笑。
  鐵中棠亦自一笑,兩人惺惺相惜,盡在不言之中。司徒笑等人雖然狡詐,卻也未瞧出盛大娘已吃了暗虧,只因他們再也未想到鐵中棠會有如此驚人的內(nèi)勁。
  黑星天大聲道:“待黑某教訓(xùn)教訓(xùn)這廝。”
  風(fēng)九幽、卓三娘見鐵中棠武功似強似弱,仍是瞧不出他深淺,聞言喜道:“正是,快去教訓(xùn)他吧!”
  黑星天道:“鐵中棠,你雖然滿腹奸計,但此番你我真刀實槍打一架,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玩什么花樣!”
  鐵中棠精神一震,暗道:“本門祖宗若是有靈,便來瞧孩兒為你老人家先殺了這第一個仇人吧!”當(dāng)下一步滑了過去,沉聲道:“要送死就快動手!”
  眼見黑星天緩緩走來,他面上雖然甚是得意,但腳下仍是慎重異常,鐵中棠心念突又一動,壓下了胸中怒氣,暗道:“不對,此刻師傅師叔俱未在此,我若輕易將他殺死,一來便宜了這廝,再來也消不了師傅師叔的心頭之恨,何況我此刻顯露武功,未免打草驚蛇,司徒笑等人難免再生奸汁。”
  黑星天見他面容數(shù)變,只道他怕了自己,膽氣更壯,大咧咧笑道:“我若讓你三招,你必定不肯,看掌。”只見他掌法果然迅快,掌隨聲至,剎那間便已攻出三招。
  鐵中棠冷冷道:“我讓你三招又有何妨。”居然并不還手,連避了三招。要知他苦研麻衣客壁上之招式,七日來實是獲益匪淺。那壁上招式,多是避守之道,鐵中棠這三招避的當(dāng)真是匪夷所思,妙到毫巔,黑星天這三掌攻的雖然迅急潑辣,卻連他衣袂也沾不到一點。
  風(fēng)九幽等絕頂高手見了還不怎樣,司徒笑等人看在眼里,卻是暗暗心驚,李劍白更忍不住脫口贊起好來。黑星天一生爭殺不知凡幾,此刻暗地雖然吃驚,卻仍沉得住氣,雙掌一反,后著綿綿攻進(jìn)。
  鐵中棠存心要拿他試手,來練那壁上武功,封閉攔鎖,閃展騰挪,竟仍然守而不攻,未曾還手半招。此等守招是“七仙女陣”之克星,用來對付黑星天自是綽綽有余。數(shù)十招過后,但見黑星天出招越來越快,額上卻已微現(xiàn)汗珠,顯見已被鐵中棠此等奇詭的招式驚得慌了。
  突聽司徒笑大聲道:“黑白雙星與人動手,對手無論多少,向來兄弟齊上,黑大俠今日不該輕敵破了慣例,白二弟,你說是么?”他這話明里說給白星武聽,但偌大聲音,還有誰聽不到,正是要為白星武造個出手的機(jī)會。白星武不等他的話說完,便已長身而起,大聲道:“正是如此。”身形一掠七尺,揮拳加入戰(zhàn)圈。
  司徒笑笑道:“只可惜此時此地,這小子找不到幫手,否則對手越多,才越可看出黑白雙星的真功夫。”他明知以麻衣客身份,決不會出手,李洛陽老成持重,也不會貿(mào)然來趟渾水,是以方自如此說話,只是斜眼瞧著李劍白。
  李劍白果然躍躍欲試,但瞧了半晌,只見鐵中棠身形游走在黑、白兩人之間,仍是守而不攻,仍是游刃有余。
  這一來不但李劍白大奇,別人亦是失色。要知黑白雙星聯(lián)手對敵,招式配合之間,實已如水乳交融,昔日“龍門五霸”那等武功,還是敗在這兩人聯(lián)手之下,司徒笑說的那話,倒也非全屬吹噓,而今鐵中棠聲名不大,卻非但以一敵二,而且此時未還手,司徒笑等人昔日都曾見過他的武功,此刻自是驚怪莫名。
  司徒笑暗道:“這小子武功進(jìn)境之速,實是天下少有,今日若不除去他,再過幾日,那還了得。”一念至此,忽又大聲道:“五福聯(lián)盟,生死與共,我司徒笑怎能瞧著黑白二兄苦斗,自己卻坐在這里。”
  他這話明里雖是自言自語,其實又是說給大家聽。李劍白忍不住怒道:“好個五福聯(lián)盟,原來是以多為勝之徒。”
  司徒笑只作未聞,嗖的竄去,大聲道:“黑大哥,白大哥,兩位下去歇歇吧,待小弟來教訓(xùn)教訓(xùn)這廝。”他明知黑、白兩人萬萬不會退出,說話間早已向鐵中棠急攻數(shù)招,黑星天、白星武果然絲毫沒有退意,招式反而攻得更緊。
  李劍白大怒道:“這算什么?”一挽袖子,便待參戰(zhàn),李洛陽卻已拉住了他,道:“你再看看,再動手也不遲。”
  李劍白定睛瞧去,只見場中雖然多了一人,但情況竟仍毫無變化,只見鐵中棠先還竄高縱低,閃展騰挪,才避得開對方招式,此刻腳步卻越踩越是細(xì)碎,看來竟似根本未曾動彈,出招之間,也是有氣無力,仿佛身患重病一般,但無論對方招式多么猛烈,他只要舉手輕輕一引,便消弭無形。有時對方三人六拳一齊攻來,他明明雙拳難擋六手,眼看要被打中,但腳下微一錯步,便又避開,卻仍不還手。
  李劍白瞧得目定口呆,喃喃道:“這是什么拳法?”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這是‘病維摩拳’。”
  李劍白道:“什……什么叫‘病維摩拳’?”
  麻衣客道:“便是這四壁之上的拳法。”
  李劍白瞪大眼睛,仍是不懂,卓三娘、風(fēng)九幽、黑袍婦人等人,卻不禁一齊扭回頭,去瞧那壁上招式。
  但幾人瞧了兩眼,便又一齊轉(zhuǎn)回頭來。麻衣客冷冷笑道:“早知你幾人自恃身份,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當(dāng)著我面,偷學(xué)我的拳法,否則我又怎會說將出來?”
  卓三娘笑道:“你真是聰明極了。”
  風(fēng)九幽道:“我又不想生病,學(xué)什么‘病維摩拳’?”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懂什么,我這‘病維摩拳’,取的乃是……”忽然想起風(fēng)九幽這話乃是故意要套自己話的,否則以此人武功、身份,又怎會說出這樣的外行呆話來,心念一閃,立時閉口不語。
  風(fēng)九幽大笑道:“算你聰明。”
  原來這“病維摩拳”,取的乃是“天女散花,維摩不染”之意,對方招式縱如漫天花雨繽紛,也休想有一瓣沾得了他。“維摩拳”、“仙女陣”相生相克,“維摩拳”之長,正是以少勝多,以靜制動,單獨與一人對敵,反顯不出威力。
  鐵中棠苦研七日,將這“維摩拳”之精意全都牢記在心,只是招式之變化,仍無法運用自如。黑白雙星、司徒笑三人,若是一開始便齊地攻上,鐵中棠不能變化招式,必將落敗無疑。但開始時黑星天一人動手,正好給鐵中棠喂招,等鐵中棠招式稍熟,又多了個白星武來給他試手,等到司徒笑上陣之時,鐵中棠非但已可從容抵擋三人,更悟出了招式間不少精微之變化,揣摩出“維摩拳”以靜制動之精義,是以便不必大避大閃,只是卓立中央,端的有如中流砥柱一般!司徒笑等三人之招式,雖如大河狂濤,奔騰而來,但遇著這中流砥柱,立刻飄流四散,不成格局。
  風(fēng)九幽又瞧了半晌,冷冷笑道:“不錯,這拳法委實有點門道。但這種有敗無勝的拳法,也只有這傻子才會去學(xué)。”
  與人動手,只守不攻,豈非有敗無勝,風(fēng)九幽這句話,實是說人眾人心里,麻衣客卻仍一笑,道:“你等著瞧吧!”
  一言未了,只聽司徒笑大聲道:“盛大娘、盛世兄,你兩位今日莫非是瞧熱鬧來的么?”
  “紫心劍客”盛存孝方待說道:“以多勝少,盛某不為。”那話他還未說出口來,盛大娘已一躍而起。
  原來盛大娘方才吃了個暗虧,心中實是又驚又忿,此刻暗道:“咱們以四敵一,還怕宰不了這小子?”當(dāng)下一頓拐杖,當(dāng)頭一拐,向鐵中棠擊下。
  盛存孝阻擋已自不及,司徒笑笑道:“盛大娘遠(yuǎn)攻,咱們近取,上下左右,遠(yuǎn)近交攻,你還往哪里走?”
  四人但覺精神一震,齊聲喝道:“你還往哪里走?”要知這四人在江湖中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以四敵一,已大是丟臉,若再被鐵中棠生還,更是顏面無存。是以四人一心,都想將鐵中棠立斃當(dāng)場,還可稍挽顏面,是以下手更是毒辣,拳掌足杖,一齊往死處招呼。
  鐵中棠腳步一錯,身子仿佛突然扁了,間不容發(fā),白掌杖間滑了出去,左掌掌緣在黑星天眼前一掃,跟著便封住白星武招式,右掌卻平平在盛大娘鐵杖上一托,這一托本是乘著拐勢,絲毫不現(xiàn)火氣,但盛大娘掌中鐵杖被此力一引,呼的一聲,竟向司徒笑、黑星天兩人掃了過去。這一杖本身力道已是驚人,再加上鐵中棠一送之力,更是威猛無儔,司徒笑、黑星天哪敢硬擋,翻身退出五尺。
  黑星天大怒道:“這算什么?”盛大娘不覺老臉一紅。
  司徒笑卻知盛大娘此招乃是不由自主,道:“少說話,多動手。”三人俱都恨透了鐵中棠,惡狠狠一齊撲上。
  麻衣客大笑道:“你知道么,這就是以少勝多、以守勝攻的法子,誰說這拳法有敗無勝?”他似也學(xué)了司徒笑那一套,這話明里雖諷罵那風(fēng)九幽,其實卻是向鐵中棠指點拳法中之精義。
  鐵中棠悟性本就高,聞言心念一閃,便已恍然。
  但見白星武-—招“毒蛇尋穴”擊來,鐵中棠左掌反手一招,力透掌背,白星武招式不由自主被格得斜歪出去,卻正好去擋盛大娘鐵拐,兩人齊地一驚撤招,鐵中棠左掌恰巧趕到,在盛大娘杖頭一引,盛大娘鐵杖便呼的向司徒笑橫掃過去,這時鐵中棠右掌已將黑星天雙掌引向司徒笑。
  。
  司徒笑眼見盛大娘一杖、黑星天雙拳竟是向自己身上打來,大驚之下,不及思索,一招“野馬分鬃”,反擊兩人。但聽“砰”的一聲,司徒笑、黑星天兩人竟對了一掌,各各被震開數(shù)步,盛大娘雖然硬生生頓住拐杖,但仍收勢不及,杖頭也掃上了司徒笑肩頭,司徒笑痛徹心肺,噗的跌倒,眨眼間頭上已疼得滿是冷汗。
  眾人見鐵中棠仍是一招未攻,對方四人卻自相殘殺起來,且已有一人倒地,不禁又驚又駭,又是好笑。李劍白少年心性,更是拍掌大笑起來,道:“你四人縱覺以四敵一不好意思,也不必自己打自己呀!”
  司徒笑咬一咬牙,反身躍起,道:“在下無妨,莫著了這廝道兒。”四人鐵青著臉,又自攻上。但鐵中棠此刻已得拳法精義,驪珠既得,精神陡長,只用了封、格、引三字訣,便將四人引得兄弟相殺,朋友互斫!
  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對了對了,就是如此,你方才若能練到這地步,不必脫衣服,七仙女陣也可破了。”
  鐵中棠此刻才知那“七仙女陣”破法原來如此,自己方才那衣服脫得實是有些耍賴,面頰微紅,道:“多謝前輩。”
  麻衣客道:“不必謝我,謝你自己吧!”
  這兩人一問一答,只是彼此了然,旁人卻聽得莫名其妙。
  只見司徒笑等四人招式已越來越弱,只因自己使出的招式,大半招呼到自己人頭上,是以誰也不敢再下狠著。突聽白星武輕喚一聲,原來他又被盛大娘掃著一杖,左手撫著右肘,連退七步,亦是疼得滿頭冷汗。盛大娘跺一跺足,將拐杖“當(dāng)”的擲在地上,道:“這臭小子有邪法。”轉(zhuǎn)過身子,竟自大步走了。場中只剩下黑星天、司徒笑兩人,而司徒笑亦是肩頭受傷,兩人手亡雖仍不停,心里早巳膽寒。
  突聽風(fēng)九幽冷冷道:“這也算是打架么?丟人!”“丟人”兩字出口,他枯竹般身形也已飛起,不知怎樣一掠,但聞兩聲驚呼,司徒笑、黑星天已被他夾頸拋了出去,,但他力道拿捏得仍是極有分寸,司徒笑、黑星天仍可雙足落地,兩人對望一眼,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風(fēng)九幽上上下下,瞧了鐵中棠幾眼,道:“江湖中出了這么個少年高手,風(fēng)四爺竟不知道,嘿嘿,真是丟人。”
  鐵中棠聽他夸獎自己,也不覺謙虛道:“過獎。”
  風(fēng)九幽冷冷接道:“此事若是傳將出去,我更難看,看來我今日只有殺了你,讓江湖中根本不知有你這人,也就罷了。”說到這里,似覺自己想得甚妙,抬起頭來,得意地大笑起來。
  鐵中棠微笑道:“既是如此,請動手吧!”
  風(fēng)九幽見這少年居然如此沉得住氣,竟不動怒,倒吃了一驚,上上下下又瞧了幾眼道:“不得了……了不得!”
  卓三娘笑道:“你氣不到人家,有何不得了?”
  風(fēng)九幽道:“瞧這小子一副派頭,再過幾年豈非活脫脫又是個‘夜皇帝’?唉,今日更是非宰了他不可。”
  卓三娘笑道:“你敢么?你不害臊么?”
  風(fēng)九幽哈哈笑道:“你比我還想宰他,你以為我不知道?臭小子,閃電風(fēng)梭都想宰了你,你不如先自殺算了。”
  鐵中棠笑道:“如此說來,你兩人不如一齊動手吧!”
  風(fēng)九幽道:“你那幾手,只能對付對付那些不成氣候的晚輩,要用來對付我們……嘿,嘿,我不說了。”
  鐵中棠道:“誰要你說,快動手吧!”他面對江湖傳說中鬼怪般兩大高手,心中雖惴惴自危,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這本乃他之天性,哪知卻歪打正著,風(fēng)九幽暗道:“不好,瞧這小子如此托大,莫非還有煞手?”忽然大笑道:“臭小子,風(fēng)四爺與你動手,是存心欺負(fù)你……好徒弟,快來替為師教訓(xùn)這小子。”
  原來此人最是欺軟怕硬,從不打沒把握的架,卓三娘笑道:“對了,徒弟不成,師傅再上也不遲。”
  只見那少年秀士卻是說打就打,一句話不說,竄了過來,動手就打,一打便已連攻七掌。卓三娘笑道:“師傅是個慢郎中,徒弟卻是急先鋒……哈,想不到這小子也是個急先鋒。”
  原來那少年秀士招式雖快,鐵中棠身手卻比他更快,手腕一抖,就已變了三招,底下還又加上一腳。在場之人,無論武功強弱,都不禁暗贊:“好快的手腳。”兩人以快打快,看得人眼花繚亂。
  風(fēng)九幽瞧了鐵中棠一眼,怪笑道:“別的不說,再過幾年,你這‘閃電’兩字的名號,總得讓給他了。”
  卓三娘面色一沉,笑容頓斂。風(fēng)九幽三番幾次斗口,都輸了給她,此番見她被自己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語,不禁大是得意,又自狂笑起來。卓三娘冷冷道:“你笑什么,你徒弟命已快送終了,你還笑得出來?”風(fēng)九幽大笑著轉(zhuǎn)動目光,去瞧場中惡斗,笑聲果然漸漸微弱。
  原來“七仙女陣”與“維摩拳”相生相克,鐵中棠既已深得“維摩拳”之精義,舉一反三,便又將“七仙女陣”之招式了然于胸,但見他此刻所使俱是進(jìn)手招式,雖未真?zhèn)脫衣,但姿態(tài)卻與脫衣一般無異,那出招部位之巧,變化之奇,端的令人匪夷所思,再也捉摸不透。那“七仙女陣”之招式,雖是七人同發(fā),但他身手之迅急,又何止比那些錦衣少女快了數(shù)倍。
  此刻他雙拳揮動,竟宛如有數(shù)人同時發(fā)招一般,發(fā)招雖有先后之別,但望之卻有如齊地?fù)舫觥D巧倌晷闶侩m是名師之徒,卻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怪異之招式,只是仗著身法輕靈,四下閃避。到目前為止,鐵中棠出手雖快,輕功終是還不如他。輕功本是鐵中棠拿手本領(lǐng),此時他別的武功精進(jìn),輕功反而成了他最弱之一環(huán),是以他雖居上風(fēng),但一時之間還是未能得手。
  只見麻衣客緩緩道:“守而不攻,失之柔庸;攻而不守,失之暴躁;攻守兼?zhèn)洌瑒屿o相生,便可勝了。”
  鐵中棠靈機(jī)一閃,右手自內(nèi)向外,劃了個半弧,五指揮灑而出,右手如拈花枝,輕輕向外曳引,消去了對方招式。少年秀士只覺自己攻出力道,突然無影無蹤,對方招式,卻已急攻而來,大驚之下,雙拳合攏,急振而出。這一招以攻為守,力道強猛,果是妙著,風(fēng)九幽撫掌大笑,道:“好徒弟,好一招‘乾坤一擊’!”笑聲未了,只見鐵中棠右掌一縮一引,看似有氣無力,卻又將對方那般剛猛的一招引開,左手自右而左,輕輕一旋,斜削對方雙肘,這接連兩招,果然已將“七仙女陣”與“維摩拳”融而為一,正是攻守兼?zhèn)洌瑒屿o相生,于拳法而言,這兩招已可算是登堂入室之絕著。
  少年秀士踉蹌退步,風(fēng)九幽憤然變色,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好一個風(fēng)梭門下,原來也不過如此。”
  只見那少年秀士面上由白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紫,突然暴喝一聲,雙拳直搶中宮急進(jìn),正是力拼生死之孤注一擲。鐵中棠心念一閃,不閃不引不避,踏步進(jìn)步,雙掌急迎而出。原來他斗得興起,已渾忘了藏拙斂鋒,免得打草驚蛇之事,竟有心要藉此一試自身真力,眾人齊地悚然動容,麻衣客失聲呼道:“不好!”
  他本知道鐵中棠內(nèi)力真氣并不高明,怎能敵得過風(fēng)梭之門徒,卻又阻止不及,方自頓足扼腕,暗怪鐵中棠竟不知以己之長,擊人之短,反而以己之短迎人之長,哪知他一念還未轉(zhuǎn)完——只聽“砰”的一聲大震,接著,一聲慘呼,一條人影仰天飛出,鮮血隨著身形灑落地面,遠(yuǎn)遠(yuǎn)跌在一丈開外。
  再一看,鐵中棠卻仍卓立當(dāng)?shù)兀恐虚W動興奮之光,這一來不但麻衣客大出意料,眾人更群相失色。麻衣客暗奇忖道:“他招式進(jìn)境奇速,那是因為他悟性特高,他內(nèi)力精進(jìn)如此,卻又是為了什么?”這道理不僅是他,誰也想不出來的。只見那少年秀士昏迷在地,滿身鮮血。
  風(fēng)九幽知道徒弟被人重創(chuàng),卻連望也不望一眼。卓三娘笑道:“你不去瞧瞧你那寶貝徒弟么?”
  風(fēng)九幽冷冷道:“本門中陰柔功夫,他偏偏學(xué)不會,卻只學(xué)會這些拼命的功夫,這種人原本該死,瞧他作甚?”
  鐵中棠暗道:“這種狠毒師傅,只有讓沈杏白拜在他門下,才是相得益彰。”轉(zhuǎn)目一望,這才發(fā)現(xiàn)沈杏白竟已不見。他方才在外面還明明瞧見此人,此刻卻已不知所終,心頭不覺暗暗地一驚,只因沈杏白武功雖不高,心計卻是歹毒無比。就在這時,突聽麻衣客大喝一聲:“不好!”接著一陣奇寒徹骨的柔風(fēng),無聲無息向他擊來。
  鐵中棠身子一凜,已知中了風(fēng)九幽暗算,大驚之下,急退數(shù)步,再也顧不得別的,盤膝坐下。耳邊只聽得麻衣客怒道:“身為武功宗師,做的卻是這等小人勾當(dāng),你難道不怕丟人現(xiàn)眼么?”
  又聽得風(fēng)九幽陰森森笑道:“風(fēng)四爺不過試試他,出來闖蕩江湖,能不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誰知他這般不中用。”接著,掌風(fēng)呼嘯,顯見兩人已打得甚是激烈。
  鐵中棠又驚又怒,又是慚愧,但此刻他身子已如落在冰窖之中,渾身不住顫抖,牙關(guān)響個不停。他暗驚忖道:“好厲害的九幽陰風(fēng)……”不敢再想別的,只希望能將陰寒逼出體外,當(dāng)即調(diào)息起來。
  但他說是不想,又怎能不想,先想到那夫人猶在方舟相候,又想到自己一傷,場中已是強弱懸殊,麻衣客已有性命之慮,再想到司徒笑等人眼見自己受傷,正是復(fù)仇良機(jī),怎容得自己安靜調(diào)息。一時間,但覺萬念奔騰,紛至沓來,哪能運功逼毒?
  但他想得的確不錯。卓三娘笑道:“風(fēng)老四武功不靈,只會暗算,怎會是小皇子敵手,看來我只有出手助他了。”她口中雖在罵著風(fēng)九幽,招式卻已向麻衣客擊出。
  風(fēng)九幽怪笑道:“罵得好,罵得好……”兩人合擊,都想乘著里面厲害人物還未出來之際,先將麻衣客制住再說。麻衣客以一敵二,十?dāng)?shù)招過后,已是險象環(huán)生。
  那邊水靈光猶自昏迷未醒,原來那黑袍婦人怕她刺激過度,是以伸手點了她黑甜睡穴,讓她好生安息。少年秀士卻是真昏迷,赤足漢瞪著眼睛,木立當(dāng)?shù)亍?br />   司徒笑、黑星天對望一眼,兩人也不說話,齊地層動身形,向盤膝打坐的鐵中棠移了過去。鐵中棠聽得有人腳步之聲移來,自己卻已無力抵擋,不禁暗嘆一聲:“罷了!”
  突聽一個黑袍婦人道:“你兩人要作甚?”
  司徒笑陪笑道:“沒有什么。”
  。
  那黑袍婦人道:“沒有什么,便站在那里莫動。”
  司徒笑腹中暗罵,已知道今日這機(jī)會錯過,又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向鐵中棠復(fù)仇,但他先前已見過這些黑袍婦人之武功,果然不敢再動一動,暗中雖然滿心恨毒,面上還得裝著笑臉。
  鐵中棠方自暗中松了口氣,突聽耳邊有人道:“加強運功。”接著,似有一只手掌貼在他后心之上。原來他方才退步,正好退入那些黑袍婦人之中,這一掌便是黑袍婦人相助于他。剎那之間,他只覺一股陽和之氣,自后心傳人,自己體內(nèi)方自得來之真氣,也隨之發(fā)動。要知他體內(nèi)真氣,本屬至陽至剛,否則那位夫人周身經(jīng)脈也不致被燒得如受針炙,此刻一經(jīng)發(fā)動,已足以將那陰寒之氣逼出,何況還有后心之助力,只見他頭頂宛如蒸籠一般,不住有絲絲白氣冒出,身體也隨之溫暖。
  司徒笑等人瞧得又驚又怒,知道他體中陰毒,片刻間便將盡數(shù)被他逼出,眾人咬牙切齒,不知黑袍婦人為何要來助他。片刻間鐵中棠體內(nèi)真氣便已運行兩個周天,面色立變紅潤,心中便立刻泛起驚異之情:“這些黑袍婦人為何要來助我?”
  但他還未曾說話,只聽耳邊有人緩緩道:“你不必驚異,也不必問我,今日后速至常春島便知一切。”
  鐵中棠翻身躍起,還想再問,但黑袍婦人們已端坐如石像,黑紗垂面,也瞧不見她們面色。
  “常春島……常春島……”這名字鐵中棠隱隱約約,似曾聽聞,卻想不起究竟在人間何處,但他見了黑袍婦人神情,也不敢再問。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麻衣客已是汗透重衣,生死俄頃。鐵中棠怒喝一聲:“風(fēng)九幽,你瞧瞧能否傷得了我?”
  風(fēng)九幽目光望向了他,果然一驚,鐵中棠已橫掠八尺,左手帶消連引,右手如切似削,急地向他攻出兩招。
  麻衣客精神一震,但他此刻真力損耗太巨,風(fēng)九幽雖被鐵中棠引開,他竟仍然無法力敵卓三娘一人。卓三娘身形閃電般飛旋四側(cè),倏忽來去,端的有如幽靈鬼魅,忽然笑道:“風(fēng)九幽,你那力士死了么?”
  風(fēng)九幽見鐵中棠身中自己一掌,竟能立刻復(fù)原,心里又驚又疑,武功固是仍勝于鐵中棠,但卻不能取勝。此刻聞得卓三娘之言,立刻喜動顏色,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快來助我殺了這廝!”
  赤足漢暴應(yīng)一聲,揮動巨斧,撲了上來,風(fēng)九幽陰惻惻笑道:“對付你也不值兩人動手。”身子一閃,又去相助卓三娘夾擊麻衣客。赤足漢巨斧潑風(fēng)般舞動,上下左右,急急攻向鐵中棠。
  鐵中棠又急又驚,顫聲呼道:“幺叔……幺叔……你……你……”他縱有天大本事,千百辣手,也不能向他幺叔身上招呼。
  但赤足漢宣花巨斧,卻招招俱是殺手,鐵中棠只要碰著一點,立時便將骨折肢斷,哪里還有命在!這兩人動手,鐵中棠自然要吃大虧,司徒笑拍掌笑道:“妙呀,妙呀,叔侄拼命,當(dāng)真好看煞人。”
  鐵中棠更驚,更急,招式更亂,那邊麻衣客情況卻是比他更糟,十招中已還不出一招來。“紫心劍客”盛存孝轉(zhuǎn)過頭去,不忍再看;李洛陽父子雖然想來助拳,怎奈武功太差,有心無力,哪里插得上手。
  就在這時,忽聽那黑色垂簾中傳出一陣輕柔甜笑的語聲,緩緩道:“我未出來之前,誰敢動手?”這輕柔語聲,似比震天霹靂還要駭人。
  風(fēng)九幽、卓三娘,凌空一個翻身,倒退丈遠(yuǎn),風(fēng)九幽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還不住手!”赤足漢一斧方自劈出,聽得喝聲,竟在半路硬生生頓住斧勢,兩膀若無千斤神力,焉能如此。
  但滿廳之人,卻無一人注意及此,數(shù)十道目光,一齊望著那黑色的垂簾,無人敢有半點聲息。只有鐵中棠暗嘆一聲,知道那夫人真力已盡,又是那般模樣,此刻雖在簾后發(fā)發(fā)話,卻萬萬不會出來的。
  哪知黑色垂簾竟然一掀,簾中竟然緩步走出一個人來,只見她長袍曳地,宮鬢高堆,眼波轉(zhuǎn)動如水,腰肢娉婷似柳,容貌之美,固是難畫難描,神情間帶的那種高貴清華之氣,更是令人不敢仰視,單只“儀態(tài)萬方,宛如天仙”八字,又怎足以形容?
  眾人一齊失色,麻衣客自己拜倒在地,始終坐著的黑袍婦人,立刻一齊站起,鐵中棠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眾人驚的是這位夫人閉關(guān)數(shù)十年,而今居然容顏不改,不見蒼老,若非早已參破內(nèi)家絕境,又怎能有術(shù)駐顏。
  鐵中棠驚的卻是這位夫人方才明明還是那般模樣,此刻怎會變得如此,若說此乃上天奇跡,他實難信;若說此非上天奇跡,又有何其他道理能夠解釋?他看了兩眼,終于不敢再看,亦自拜倒在地。
  只聽夫人柔聲道:“卓三娘,多年不見,你還好么?”
  卓三娘垂首道:“托夫人之福。”她平日那般能說會道,此刻竟是言語生澀,說了一句話,便似已費了許多力氣。
  ·
  夫人又道:“風(fēng)老四,你呢?”
  風(fēng)九幽道:“托……托……托……”他本待依樣葫蘆,學(xué)卓三娘說上一句,哪知竟連“托夫人之福”五個字都說不出來。
  夫人一笑道:“方才是誰動手,總不是你兩人吧!”
  風(fēng)九幽連忙道:“不……不是。”
  夫人道:“日后座下仙子,諒也不致如此魯莽?”
  黑袍婦人道:“夫人說的是。”這些黑袍婦人語聲雖然仍保持平平靜靜,但神情顯也有些不安。
  夫人面色一沉,目光掃向司徒笑等人,道:“是你們么?”
  司徒笑道:“不……格……格……格……”他只說出半個“不”字,下面便是牙齒打顫之聲,良久不息。
  夫人道:“既然都未動手,想必是我聽錯了。”
  眾人一齊垂首,哪有人出聲,只因眾人既不能說“夫人沒有聽錯,”更不敢說“夫人是聽錯了。”
  夫人淡淡一笑,道:“風(fēng)老四與卓三娘多年不見,想必又練成幾手絕技,是以今日想來這里露露,是么?”
  卓三娘道:“是風(fēng)老四他要來的,小妹本不知情。”
  風(fēng)九幽大驚道:“你……你……”他驚怒之下,雖待辯白,怎奈急得滿頭青筋暴現(xiàn),還是說不出話來。
  夫人輕嘆道:“你們既來了,想必也不會空手回去;但你們想必也不愿和我動手,這怎么辦呢?”
  眾人不敢出聲,夫人似乎沉吟了半晌,才緩緩接道:“這樣吧,我就令我今日收的徒兒鐵中棠,陪你們過兩招好么?”語聲微頓,又自笑道:“我只傳了他一日武功,想來他還不是你們敵手,你們手下留情才是。”
  眾人一聽鐵中棠只學(xué)了她一日武功,便已有這般身手,那真比點鐵成金還要令人吃驚。夫人道:“中棠,你起來,陪前輩們過兩招。”
  鐵中棠依言站起,但覺全身活力充沛。他聽得這位天仙般的夫人親口喚他徒兒,實比學(xué)得任何驚人武功還要歡喜。
  風(fēng)九幽暗忖道:“徒弟已如此,師傅可想而知,我縱能打敗徒弟,師傅出手時我豈非完了。”
  瞧了卓三娘一眼,忽然撫起肚子,大喝道:“哎呀,不好,肚子痛,要……要……”一路說“要”,飛也似奔了出去。
  卓三娘方自暗罵一聲:“沒出息的東西。”
  只聽夫人笑道:“風(fēng)老四既然肚子痛,你就向卓三娘討教吧!”
  卓三娘道:“夫人這是說笑,小妹怎會與鐵世弟動手。”
  她究竟要較風(fēng)九幽強勝一籌,盈盈一福,又道:“小妹本待伺候夫人幾日,怎奈……唉,也只有拜別了。”她雖然還能說話,但話一說完,身子已出門。黑袍婦人似是互相交換了個眼色,竟放下水靈光,無聲無息走了。司徒笑等人也踉蹌著奔出門去。突聽風(fēng)九幽聲音遠(yuǎn)遠(yuǎn)呼喚著道:“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漢暴應(yīng)道:“在!”便待奔出。
  鐵中棠大驚道:“幺叔,你等一等。”方自趕去,哪知赤足漢忽然回身一斧劈來,鐵中棠不得不避,但一避之下,赤足漢已奔出門去,鐵中棠身念師門安危,怎肯任他再落入風(fēng)九幽之手,自待追出。
  只聽夫人道:“中棠,你回來。”夫人口中這五字對鐵中棠說來,實有無上威力,他腳步一頓,還是想回稟夫人一句后立刻追出。
  麻衣客道:“你留在這里,外面我去照顧。”
  鐵中棠道:“但……”
  夫人道:“你兩人都留在這里……”一句話還未曾說完,滿頭大汗涔涔而落,身子已軟軟倒了下去。
  麻衣客驚呼道:“娘,你……你怎樣了?”
  鐵中棠驚呼道:“夫人,你……你……”
  兩人呼聲混雜,一齊奔了上去,只見夫人面色蒼白,氣息微弱,一口氣不上不下停在喉間,竟然已是奄奄一息。
  鐵中棠、麻衣客不約而同,伸出手掌,掌心抵住夫人要穴,將真力源源不絕,逼人夫人體內(nèi)。這兩人內(nèi)力加在一起,是何等驚人,夫人此時雖不能吸收,但過了半晌,面色還是稍見紅潤,睜開眼來,慘然一笑,繼續(xù)著道:“我神功散后,容貌竟?jié)u漸回復(fù),但我也知道這只是回光反照,已不久于人世了。”
  鐵中棠心頭恍然,麻衣客卻聽得莫名其妙,他本想問:“什么神功?怎會失散?”但此時此刻,又怎問得出口來。
  夫人又道:“但你兩人也不必傷心,上天令我死時如此,已算待我甚厚,但愿你兩人日后互相視為兄弟。”
  這兩人一個是他血肉所化的親生子,一個卻是畢生武功之結(jié)晶;一人延續(xù)了她血脈,一人延續(xù)了她武功。鐵中棠、麻衣客對望一眼,齊地黯然點頭。
  夫人呼吸更是急促,道:“卓三娘、風(fēng)老四暫時雖被我嚇走,但這兩人生性多疑,決不肯就此罷手,還是要再來的。”
  麻衣客道:“娘只管放心,孩兒們還能抵擋。”
  夫人搖了搖頭,慘笑道:“你兩人此時還不是他兩人敵手,千萬不可拼命,我還要靠你兩人傳宗接代。”
  鐵中棠、麻衣客垂下頭去,不敢說話。
  夫人道:“你兩人留意去看那四壁圖畫,山窮水盡之處,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里面還……還有許多秘密,不但卓三娘、風(fēng)九幽一心想知道,還有別人也……咳咳……你兩人答應(yīng)我,在……在里面等……等二十天才能出來……咳咳,莫與風(fēng)……動……動手……”不住咳嗽喘氣,已是難以繼續(xù)。
  此時此刻,鐵中棠、麻衣客兩人,縱有天大困難,縱然刀斧臨頭,也只有答應(yīng)她的話,兩人一齊黯然稱是。
  夫人道:“我一生……縱……縱橫,死前有……有所傳人,也算死能瞑目,但……但還有……還有……”
  鐵中棠、麻衣客兩人,一齊加緊逼送真氣。
  夫人嘆了口氣,道:“我不能多說,你……你留意圖畫……莫忘了嫁衣……大旗門的……的秘密……恩仇……只有你……你爹爹知……知道……他……他實還未死……他騙過了你……卻騙不過我……”嘴角緩緩泛起一絲微笑。
  麻衣客大駭?shù)溃骸暗未死?他在哪……”
  語聲突然中斷,張口結(jié)舌,目定口呆,忽然兩人一齊大哭起來,原來夫人一言未了,竟已含笑而去。只見她容顏仍如生,眼簾已半閹,上天雖然奪去了她的生命,卻未能奪去她的絕世容顏。
  鐵中棠、麻衣客終非常人,雖然大悲大痛,仍具大智大勇。麻衣客強忍悲痛,抱起夫人之尸身。鐵中棠卻回身抱起水靈光。只見少年秀士仍昏迷在地,竟始終無人理睬,麻衣客暗嘆一聲,隨手摸出一包傷藥,拋在他身側(cè),道:“兄弟,跟我來。”鐵中棠聽得這“兄弟”兩字,心頭又是一陣愴然,但覺血脈奔騰,幾乎不能把握,閉目停歇半晌,才能隨后退去。兩人關(guān)起石閘,過了秘道,又到了那青山綠水池邊,方舟已在岸邊,柔紗依舊飄蕩,但舟中之人,卻已遠(yuǎn)去。
  上了方舟,鐵中棠將那神功秘冊,仔細(xì)藏在懷中,兩人一齊凝目去瞧那四壁之上的丹青圖畫。只見四面青山綠樹,白云悠悠,畫的似非人間,而是天上,一道溪流自山樹叢中,白云之下,蜿蜒流出。兩人俱是聰明絕頂之人,深能體會“山窮水盡”四字之意,一齊沿著溪流瞧了過去,只見這溪流流過叢林,有亭翼然,繞亭而過,便是飛閣一角,又自亭臺樓閣間曲折流出,忽然消失不見,盡頭處正是一屏高山,山色蒼墨,重重疊疊,白云飄渺山腰,雜樹叢生足下。
  忽然間,重山疊嶺間,又見溪流一現(xiàn),便無真跡。兩人對望一眼,知道這“山窮水盡”之意,便在此地。但石壁一片光滑,哪有機(jī)關(guān)樞紐,饒是兩人這般目力智慧,也瞧不出石壁上有何特異之處,兩人將方舟催動,緊靠石壁,也摸不出壁上有何痕跡。
  鐵中棠忽道:“這四壁山樹,畫得俱是生機(jī)盎然,只有這一曲溪水,卻畫得死死板板,毫無生趣,兩下委實不稱,竟似非一人之手筆。”
  麻衣客道:“你說的不錯,這其中必有蹊蹺,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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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6:58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回 盡在不言中

  話未說完,突見鐵中棠掬了捧池水,潑在那塊石壁之上,石壁著水,那道溪流顏色突變,現(xiàn)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還有游魚,這才似高手所畫,而那山腳下畫的一叢雜樹,經(jīng)水一潑,也突然隱去,卻現(xiàn)出了一道金色門戶,門上還畫著兩只銅環(huán),環(huán)中還套有無數(shù)個圓圈。
  鐵中棠大喜道:“難怪溪水看來那般死板,原來是另外有人在原畫上加了層見水便顯之顏料,秘密也就在此處了。”
  麻衣客嘆道:“想不到你不但膽大包天,而且心細(xì)如發(fā),看來秘門入口之樞紐,定在這兩只銅環(huán)之下。”
  鐵中棠道:“不錯,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搖了搖頭,鐵中棠皺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靈光頭上拔下一枝金釵,順著銅環(huán)里的圓圈劃動起來。但他劃了半晌,仍無動靜。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試試。”鐵中棠依言劃動,石壁間果然發(fā)出吱的一響。
  接著,那方畫著門戶的石壁,果然旋轉(zhuǎn)而開,露出高約七尺的洞穴。兩人大喜,再不遲疑,先后縱身而入。哪知石門自內(nèi)一推,便又闔起,水漬干后,金門便又隱去,無論是誰,再也難看出絲毫痕跡。壁后一條秘道,雖窄不長,然后便是一間空廣之石室,四下嵌著明珠,俱是龍眼般大小之無價之寶。
  鐵中棠若在別處見到此等設(shè)置,必將十分驚奇,但他深知此間主人超凡絕俗,是以無論見著什么驚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只見石室中央,停放著兩具棺木,竟是紫銅所鑄,被明珠映得閃閃發(fā)光,棺上所雕之花紋浮圖,也清晰可見。但室中除了這兩具紫銅棺外,便宛如人間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幾榻,琴棋書畫,各色俱備,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錦帳流蘇,氣象甚是堂皇富貴。那兩具銅棺竟設(shè)在這般一間石室之中,顯得更是奇詭幽秘。麻衣客移開棺蓋,將他母親的尸身放入,面上已流滿無聲之淚珠。
  鐵中棠也拍醒水靈光,簡略的說了經(jīng)過。水靈光聽得又驚又奇,又喜又悲,三人一齊在棺前拜倒。這時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難計時日,也不知過了多久,算來約莫已過了一日,三人才覺得饑渴難忍,這才發(fā)覺洞中貯有黃精人參一類可以充饑之物,但食水卻是難尋。三人正自憂慮,又在幔后尋得十?dāng)?shù)壇美酒,只因美酒既可久貯,又可解渴,反比貯水方便。鐵中棠干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兩人俱是滿心愁悶,正好以酒澆愁,不聲不響,喝了起來。但水靈光喝了一杯,卻已紅生雙頰。
  麻衣客道:“這酒后勁很大!”這一日來,三人俱是未曾開口,他這才說了第一句話,但說完之后,又復(fù)默然。
  水靈光本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實難忍,忍不住又偷偷喝了兩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過了許久,鐵中棠忽道:“閣……大哥貴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鐵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鐵中棠長嘆一聲,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見他滿面悲哀臉色鐵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說。
  只見麻衣客朱藻杯不離手,一杯接著一杯,痛飲不止,突然舉杯大笑道:“夜帝之子,好顯赫的名聲,是么?”仰首痛飲三杯,突又?jǐn)S杯大哭起來。
  鐵中棠知他表面雖然樂觀豁達(dá),心中必有極多傷心之事,暗道:“不如讓他哭個痛快。”也不勸他。
  只聽水靈光突然輕嘆道:“哭吧,哭吧,心里有悲哀的事,總是哭出來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淚亦自流下面頰。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哈哈哈,好一個莫厭金杯酒!這闕醉妝詞乃是五代殘?zhí)疲裰魍跹芩鶎懀丝淘谒谥懈鑱恚挥幸环N帝王之豪氣。
  水靈光輕輕道:“莫厭金杯酒……莫厭金杯酒……”舉杯又干了一杯。她酒量甚淺,此刻已是醉態(tài)可掬。
  鐵中棠想勸他,但轉(zhuǎn)念一想:“我三人這般愁苦,能醉個幾日豈非大妙。”朗聲一笑,亦自痛飲起來。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說,此后已是兄弟,是么……好,你在點頭,好,喝一杯。”
  兩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頭的難受……哈哈哈,有何難受,再喝一杯。”
  兩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里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首南唐后主之子夜詞,在他口中歌來,更是愁腸百結(jié),另有懷抱,令人聞之,亦覺滿心蕭索,難以自遣。
  水靈光又自嘆息一聲,道:“能哭能歌真名寸:,亦狂亦俠自風(fēng)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鐵中棠如此喚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縱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后,說話也可十分流暢。
  朱藻道:“唉,原來你只為他才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不,這聲大哥是我自己心里喚出來的。”
  朱藻道:“原來你對我并非全是惡感?”
  水靈光道:“我早就覺得你人不錯。”醉眼乜斜,一指鐵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說不定……說不定我會喜歡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聲漸漸消斂,又自痛飲幾杯,大哭大歌道:“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春水滿塘生,鶫鸂還相趁!”他隨口歌來,俱是名家之詞,而且詞意與心境貼切,顯見非但武功高絕,而且是位通品。
  水靈光輕輕擊節(jié),道:“既怕相問,為何還要相問?”
  鐵中棠見他竟真的對水靈光這般癡情,暗嘆一聲,突然動容道:“靈光妹子,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水靈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鐵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說這話時,他自己心頭又何嘗不在暗嘆造化弄人。要知那時禮教甚嚴(yán),堂兄堂妹,是萬萬不能通婚的。
  水靈光更已大哭起來,道:“我不愿做你妹子,不愿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靈光大聲道:“為什么?”
  朱藻道:“你為何不愿做他妹子?”
  水靈光呆了一呆,輕嘆道:“對了對了,這理由原來是一樣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來越重,竟睡著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著遠(yuǎn)方,似是突然蒼老了許多。
  鐵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轉(zhuǎn)身去翻動桌上書冊。這時鐵中棠心中已有計較,決心要將水靈光與他拉攏,一來只因他不失豪俠本色,二來也好報他亡母深恩。鐵中棠生性豁達(dá),心念一決,心中縱然痛苦,也不再去想。只見桌上書冊,俱是詩詞典史一類,并無秘密可言。
  突見一冊黃絹訂成的薄本,夾在殘?zhí)茣r鄭州進(jìn)士和凝所刻的紅葉詞稿之間,翻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蘇州許蘇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寫的俱是女子名姓與時地,再無他言。
  鐵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見第二面上寫著:
  “河朔水柔頌!庚子四月十七。”
  鐵中棠身子一震,趕緊掩起書頁藏在懷里,心房猶在不住震動,他想不出水柔頌名字為何在此,更不愿被水靈光瞧見。就在這時,石壁突然起了一陣陣震動,但聲響并不巨大,接著,石室中又生出一種悶熱之感。
  鐵中棠雙眉方皺,又聽得朱藻道:“兄弟,你接著。”
  原來他也在翻書冊,卻發(fā)現(xiàn)一本乃母手抄之劍訣,當(dāng)下遠(yuǎn)遠(yuǎn)拋給鐵中棠,道:“此乃削香劍訣,你好生學(xué)吧!”
  鐵中棠早已聞得武林中有種絕代劍術(shù),名為“削香”,只是失傳已久,卻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見。他心頭驚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劍術(shù)變招之快,當(dāng)世無雙,以你手腕之靈巧,學(xué)這劍術(shù),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無心學(xué)劍了。”坐下又去飲酒,有時撫棺痛哭,有時縱酒高歌。水靈光雖不敢再醉,但也始終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鐵中棠心懷大志,不愿虛度時日,竟真的咬緊牙關(guān)學(xué)劍。
  又不知過了多久,鐵中棠計算時日,縱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當(dāng)下便欲離去,朱藻、水靈光亦無異言。直到這時,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覺對方已憔悴許多,于是一齊在棺前叩頭,垂首而出。石門由內(nèi)開啟甚易,但鐵中棠觸手之處,只覺那本來冰冷的石質(zhì),此刻竟似有些溫?zé)幔念^不禁一動。轉(zhuǎn)瞬間門已開,三人相繼躍出,突然一齊呆在地上。
  只見滿池綠水,已干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蹤影不見,池中卻浮著些焦木。三人一眼瞧過,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趕出去一看,滿目荒痍,四下俱是焦木殘灰,昔日繁華,早被一場大火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石屋支架,猶自聳立在凄涼西風(fēng)里。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橋,只剩下一堆堆灰燼,花邊、草上、柳下,千嬌百媚的少女,更是風(fēng)流云散。鐵中棠想起自己來時此地的風(fēng)光,端的是八面風(fēng)光,人間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獄,人面不知去向,一時之間,他只覺滿心悲愴,不覺呆在地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頭,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么?”
  鐵中棠嘆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還怕他能躲一輩子不成,難受個什么?”仰天一笑,又道:“這些身外之物,燒了倒干凈,何況,此境本是人建,珍寶也是人手積來,他能燒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豈不聞,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鐵中棠見他胸襟竟如此開闊灑脫,不禁對他更生好感,暗道:“靈光妹子若是能嫁得這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忽然笑道:“小弟斗膽,要奉勸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說吧!”
  鐵中棠道:“大哥你萬般皆可佩,只是太風(fēng)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何況我……”笑容一斂接道:“不見意中伊人來,只有縱酒學(xué)風(fēng)流。”
  鐵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時,便不再風(fēng)流了么?”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從此不二色……你為何如此問我?”
  鐵中棠笑道:“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好,好!”當(dāng)先出谷。谷外仍是一片清平世界,鐵中棠忽將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無事,拜個什么?”
  鐵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謝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謝大哥收我這兄弟……”口中說話,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陣黯然,但瞬即笑道:“說得好,這兩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卻又為的什么?”
  鐵中棠道:“小弟要請大哥至王屋山下,一處名喚‘再生草廬’的茅舍中.去會見一人,為小弟帶封書信去。”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自懷中取出封書信,想必是在那石室中寫就封好的。朱藻道:“此事容易,你為何要拜?”
  鐵中棠道:“小弟還求大哥也將此人當(dāng)作兄弟一般,隨時照料于他,但小弟卻可擔(dān)保,此人乃是個世間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間奇男子,你不說我也要交的。”
  鐵中棠再拜道:“多謝大哥。”轉(zhuǎn)身攜起水靈光的纖手,道:“靈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應(yīng)?”
  水靈光輕輕一嘆,道:“無論你求我的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要你說出口來,我就答應(yīng)。”
  鐵中棠暗嘆一聲,口中道:“我求你也隨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對待朱大哥,也好生對待茅屋中人。”
  水靈光面色微微一變,緩緩道:“你既說出口,我就答應(yīng)你,但……但你莫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
  鐵中棠強笑道:“你知道什么?”
  水靈光一字字緩緩道:“我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決不嫁于他人。”她語氣堅決,但神色卻極平靜.顯見這話地早已在心里不知說過多少遍,只是此刻才說出口來。
  鐵中棠變色道:“但……但你我……”
  水靈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為夫婦,我只恨蒼天,也決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們走吧!”
  鐵中棠見她如此神情說話,知道那是誰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嘆,轉(zhuǎn)首望去,只見朱藻負(fù)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邊似嘆非嘆,若非豁達(dá)已圾之人,聽得水靈光說出這番話來,神情怎能如此。鐵中棠黯然嘆道:”大哥你……你本度的是悠閑歲月,小弟卻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說的,本非此話,只是到了唇邊,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來走動走動,見一見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機(jī),只是……我又不禁奇怪。”
  鐵中棠道:“大哥奇怪的是什么?”
  朱藻道:“你要我等遠(yuǎn)赴王屋,你卻又要去何處?”
  鐵中棠道:“王屋之約,本是小弟必赴之約,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請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這急事,說不得的么?”
  鐵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但……但小弟事一做了,必定趕去王屋,與大哥、靈光妹子相見。”
  朱藻道:“你既不愿說,也罷,但我卻信得過你,也不愿問你。”長身而起,道:“好,水靈光,咱們就走吧!”只見他大袖翻飛,當(dāng)先而行,水靈光隨在他身后,直到兩人身影消失,水靈光一直未回頭。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知道水靈光若是回頭看上一眼,那倒還好,她此刻竟不回頭,顯然心頭悲痛已到極處。他心頭暗自低語:“大哥、靈光,不是我不愿說出那急事,只因我生怕說出之后,你兩人便不肯離我而去了。但愿你們兩人今后幸福……我若能僥幸做好那兩件事,日后我們還有相見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舉手揉了揉眼睛,踏著漫天夕陽余暉,大步下山。
  其實此刻盤繞在鐵中棠心頭之急事,何止兩件。
  他幺叔怎會落入風(fēng)九幽手中?師門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風(fēng)九幽毒手?大旗門恩仇究竟還有何秘密?這些問題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來的,他甚至覺得片刻都無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個問題的真相,首先要尋著風(fēng)九幽與他幺叔;至于最后一個問題,他還記得朱夫人臨死前對朱藻所說的言語:“大旗門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還未死……”夜帝雖還未死,但下落何處?有誰知道?
  那黑袍婦人出人意料,竟相助于他,還令他立赴常春島,朱夫人要他答應(yīng)立的三件事,其中有—一件,是要他尋出那盲目的送飯女子,而所有的少女,顯然已都被那些黑袍婦人帶回常春島,是以這常舂島,更是他急須要去之地,在那島上,說不定可打聽出風(fēng)九幽與夜帝的下落。
  鐵中棠將一些千頭萬緒之事,極快地整理一遍,心頭便已作了決定,無淪如何,先去常春島。夕陽還未完全隱落之時,鐵中棠已坐在山腳下一方青石上,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只見他呆坐石上,日光茫然望著遠(yuǎn)方,原來常春島究竟在何處,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誰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無所知,只得暗道:“顧名思義,常春島必在海外。”當(dāng)下一振衣衫,向東行去。
  但他到了海邊,連問了數(shù)十個終年在海上打魚的漁夫,卻無一人聽過這“常春島”三個字。一個滿面皺紋的年老漁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這么個常春島,老朽萬無不知之理。”
  鐵中棠聽他話中頗為自矜,想必所言非虛,不禁嘆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無此島了。”
  那老漁夫笑道:“小爺說的是。”
  鐵中棠在海邊探問了兩日,仍是毫無結(jié)果,只見衣衫上似乎添加了一些海水咸味濕氣。他滿心憂悶,卻又無計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過了嶗山,到了即墨城。鐵中棠趕路一日,此刻便尋店打尖,方自吃下一碗寬面,突聽有人喚道:“圣姑們又經(jīng)過了,快來快來!”
  酒鋪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個個竟跪在路邊。
  鐵中棠大感驚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覺有人拉衣袂道:“圣姑來了,還不跪下?”鐵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過了半晌,只聽街那頭歡呼道:“圣姑……圣姑……”六七個黑袍及身,黑紗蒙面的婦人,在歡呼中緩緩走了過來,她們行路的姿勢,極是奇特,肩不動,手不抬,只是雙足在及地長袍中輕輕移動,但卻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風(fēng)。
  鐵中棠瞧得又驚又喜。這不是常春島日后座下使者是誰?但瞧這些人身形,卻又與朱藻石廳所見之人不同,顯見又是另一批。鐵中棠暗道:“無論她們是不是那時的人,只要她們回向常春島,我便可跟蹤而去。”只見黑袍婦人身后,還跟著輛大車,車簾深垂,密不透風(fēng)。
  這時,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聲道:“兄臺大約是外路來的,不知道這些圣姑不但慈悲為懷,而且法力無邊。”
  鐵中棠知道這些鄉(xiāng)愚牽強附會,已將黑袍婦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對她們才會如此恭敬。但聽他如此說法,可見黑袍婦人們在這城鎮(zhèn)之中,必定做過不少值得稱頌之事,不知怎的,鐵中棠也覺甚是歡喜。片刻間黑袍婦人們便已走過長街,竟沒有一人曾經(jīng)東張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觀鼻,鼻觀心,行不逾矩。歡呼猶自未歇,人群卻已站起。
  鐵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過去,遠(yuǎn)遠(yuǎn)跟在黑袍婦人們身后。此刻時已入夜,他行動也未引起別人注意。但鐵中棠還是不敢跟得太緊。忽然間,只見走在最后的一個黑袍婦人竟停下腳步,回首而望。
  鐵中棠心里一驚:“莫非我行藏已被她們發(fā)現(xiàn),當(dāng)作惡意?”他不愿與這些黑袍婦人發(fā)生沖突,當(dāng)下便待隱過身形。哪知那黑袍婦人立在陰影中,竟在向他輕輕招手。
  鐵中棠知道已躲無可躲,只有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那黑袍婦人輕語道:“這里來。”身子一閃,隱于樹后。
  鐵中棠大奇忖道:“若說她便是我日前遇見的那位婦人,此刻為何這般神秘?若說她是另外一批,又怎會認(rèn)得我?”
  心中驚疑不定,腳步卻已邁了過去,那黑袍婦人幽靈般站在樹下陰影中,輕輕又道:“走過來些。”
  鐵中棠遲疑道:“前輩有何指教,在下……”
  那黑袍婦人突然輕輕一笑,道:“你竟聽不出我的聲音么?”語聲甜美柔媚,令人聞之心蕩。
  鐵中棠失聲驚呼道:“溫黛黛!”
  那黑袍婦人道:“不錯。”伸出春蔥般纖纖玉手,揭下覆面黑紗,但見嬌靨如花,眼波似水,卻不是溫黛黛是誰?
  鐵中棠又驚又喜,道:“你……你怎會和她們在一起?”忽又大驚問道:“我那云三弟怎么樣了?”
  溫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嘆道:“此事說來太長了,我只能簡簡單單地告訴你。”
  鐵中棠道:“三弟他……他傷已好了么?”
  溫黛黛道:“不但傷已好了,武功還精進(jìn)許多。”
  鐵中棠大喜道:“是……是誰救了他?”
  溫黛黛道:“無色大師。”
  鐵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門人?呀,三弟緣福,真是不淺,想不到他竟得蒙無色大師之青睞。”
  原來這少林無色大師,不但乃是當(dāng)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項背。但這位少林高僧坐關(guān)已久,近十余年江湖中幾乎已無人見得著他,鐵中棠聞他竟出手為云錚治傷,自是喜出望外。
  溫黛黛道:“那日我千辛萬苦,終于將他救出地道,便聽你的話,將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
  鐵中棠嘆道:“少林寺門禁森嚴(yán),我真想不出你是如何設(shè)法進(jìn)去的,又怎會見到五色大師?”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進(jìn)去的,總之我設(shè)法進(jìn)去了,又設(shè)法見著了無色大師,請他為云錚療傷。”
  鐵中棠見她笑得甚是凄涼,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極是辛酸的經(jīng)過,只因由少林寺門到方丈室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坦,其實卻無殊千山萬水般難以通過,但溫黛黛似不愿說,鐵中棠也不便再問,但他卻想不到這段路途之辛酸與艱苦,除了溫黛黛外,別人再也難以通過。
  原來那日溫黛黛抱著云錚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見少林長老,卻被迎門的知客僧拒于門外。溫黛黛瞧得少林寺兩扇山門又自緊閉,縱有天膽也不敢闖門而人,只有跪在門外,哀哭求告。但她跪了半夜,哭聲已嘶,少林寺還是對她不加理睬。
  這倒并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只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聲實在太大,百余年來,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訪師學(xué)藝,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納,何況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惡之徒,窮途末路中來求庇護(hù),還有不少裝著傷病求助,其實卻是存心人寺臥底偷學(xué)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納,清凈佛門豈非變?yōu)椴匚奂{垢之地。是以少林寺這才立下戒條,若非有人引見,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俠義之士,誰也莫想入寺一步。溫黛黛既無人引見,又非知名俠士,此番被拒于門外,本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之事。
  但她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就在這時,只聽風(fēng)聲微響,她身后不知何時,便已多了一個紫袍老人。這老人來時風(fēng)聲極是輕微,但身形卻極是魁偉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只見他濃眉厲目,頷下一部紫紅色長髯,瞧了溫黛黛半晌,道:“小姑娘,你哭什么?”語聲也有如霹靂般震耳。溫黛黛驟見其人,驟聞其聲,心頭不禁一震,但瞧他似無惡意,便將求助被拒之事說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見五色老和尚么?這個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后有重禮酬謝。”
  溫黛黛惶聲道:“小女子雖然無長物,但還有些銀兩。”
  紫袍老人縱聲笑道:“銀子某家見得多了,就憑區(qū)區(qū)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豈非將某家看得太不值錢了。”
  溫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別無他物可以相謝。”
  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繼續(xù)跪著吧!”拂袖走向山門。
  溫黛黛瞧得云錚傷勢越來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治,再遲便來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輩慢走。”
  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謝某家之物來了?”
  溫黛黛道:“不錯。”
  紫袍老人目光一閃,大聲道:“是什么?”
  溫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
  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錯不錯!某家若非要你說這句話,豈有功夫與你嚕嗦?你雖說得遲些,總算聰明,畢竟說出了。”笑聲突然一頓,厲聲道:“但這話乃是你心甘情愿說出來的,某家可沒有絲毫逼過你,你也莫要賴賬。”
  溫黛黛道:“你若帶不進(jìn)去又當(dāng)怎的?”說這話時,面色平平靜靜,只是目光熾熱,似是情仍熱,心已死。
  紫袍老人道:“若是帶不進(jìn)去,某家輸這腦袋給你。”
  溫黛黛道:“但縱然帶進(jìn)去了,此刻還是不能……”
  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還要陪這半死的小子幾日。”
  溫黛黛道:“不是幾日,是幾十日。”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厲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見過。好吧,給你四十日,四十日一過,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
  溫黛黛道:“但心卻是我自己的。”
  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價錢?”
  溫黛黛道:“拿你性命來換。”
  紫袍老人縱聲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這樣的女子,只可惜早些日子未見到你。”
  溫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見了也是白見。”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尤求于你咱;又怎能要得我身子?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誰,快些說來。”
  溫黛黛道:“溫黛黛,溫玉之溫,黛綠之黛。”
  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幾眼,突然背轉(zhuǎn)身子,大聲道:“廟里叮有和尚么?活的出來一個!”雷般的語聲,震得樹上松針一根根落下。
  片刻間寺門便微啟一線,側(cè)身出來個灰袍僧人,神情似已被那喝聲所驚,但仍沉著氣合什道:“施主有何見教?”
  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見無色。”
  那灰袍僧人聽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面色又是一變,軒眉道:“掌教祖師,已有多年不見外客。”
  紫袍老人道:“他縱不見別人,某家卻是定要見的。”
  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
  紫袍老人大喝一聲,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問的么?”身形突然半轉(zhuǎn),雙掌自袖中揮出,只聽“砰”的一聲暴響,山門邊一株古松,竟被他一掌震成兩截,上半截帶枝帶葉,嘩喇喇倒將下去。那灰袍僧人見了這等威勢,目光中方自現(xiàn)出畏懼之色,一言不發(fā),匆匆轉(zhuǎn)身走了進(jìn)去。
  溫黛黛也瞧得舌矯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夫不亮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諒必還不會出來。”
  過了半晌,果見一個白須僧人走了出來,但探首瞧見紫袍老人的身形,面容立刻大變。
  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還認(rèn)得某家?”
  那白須僧人慧根合什道:“原來是前輩到了,貧僧這就去通報家?guī)煟雭砑規(guī)熑f無不見之理。”
  紫袍老人道:“快,快!”
  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人。
  溫黛黛久已知這慧根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見他竟也對紫袍老人如此畏懼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駭然。又過了半晌,緊閉的山門突然大開,七個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來,合什道:“掌教方丈有請施主。”
  紫袍老人冷哼一聲,道:“老和尚架子越來越大了,竟不出來迎接某家……溫黛黛,抱起人隨我來。”
  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擋,任憑溫黛黛抱著云錚,入了山門,兩旁僧人雁列山門之內(nèi),香煙氤氳之中,人人俱是面容肅然,雙掌合什,動也不動,一眼望去,有如無數(shù)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氣象莊嚴(yán)不可逼視。
  溫黛黛偷眼一望,見到這等氣派,當(dāng)下低垂著頭,不敢再看,只見足下的道路由方磚變?yōu)榍嗍汕嗍優(yōu)榧?xì)砂,又由細(xì)砂變?yōu)樗槭膊恢吡硕嗑茫罱K來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聞得一陣陣似有似無的檀香氣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發(fā)不敢仰視。只聽紫袍老人道:“無色老和尚在么?”
  方丈室竹簾已被佛香熏成黃金般顏色,一個沉穩(wěn)之語聲自簾內(nèi)傳出道:“故人遠(yuǎn)來請進(jìn)相見。”
  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氣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愿進(jìn)去。”
  竹簾中道:“請恕老衲未曾出迎。”
  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來,某家只想問你一句話。”
  竹簾中道:“請問。”
  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
  竹簾中道:“哪件事?”
  紫袍老人冷笑道:“是哪件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數(shù)十年都未驚動到你我頭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
  竹簾中默然半晌,方緩緩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問,豈非落了下乘?”
  紫袍老人皺眉道:“老和尚打什么機(jī)鋒,某家不懂。”’竹簾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某家來也是白來,不來也是白不來,那件事發(fā)作也好,不發(fā)作也好。”
  竹簾中微笑道:“阿彌陀佛,檀越終于大徹大悟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無旗,情即是仇,愛即是恨……某家說的可是么?”
  竹簾中道:“你懂了……你懂了。”
  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數(shù)聲,突然又道:“還有個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帶來,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里,也與某家無關(guān)……呔!去吧!”說到最后兩字,突然抓起溫黛黛、云錚兩人,拋人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后,無論你在何處,某家都找得到你。”
  溫黛黛只聽耳邊風(fēng)聲一響,人已穿簾而過。她只當(dāng)此番必定跌個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得竟恰到好處。溫黛黛心頭方自一驚,人已穩(wěn)穩(wěn)站在地上,只聽紫袍老人的大笑之聲漸漸遠(yuǎn)去,瞬息間便已無聲無息。
  方丈室中恭肅沉穆,無色大師寶相莊嚴(yán)。溫黛黛也不敢打量,只是跪下求助。
  無色大師道:“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溫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溫黛黛,他是大旗門下弟子云錚。”
  無色大師聽得“大旗門”這三字,須眉微微一動,沉聲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兩人是否原來不認(rèn)得他?”
  溫黛黛暗奇忖道:“這位大師未出門,怎會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會知道我本不認(rèn)得他?”心中雖驚詫,口中卻將寺門外之事說了,不敢隱瞞。
  無色大師捋須長嘆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會將大旗門下人送來治療……天意,天意!”
  溫黛黛越聽越奇,卻又不敢詢問。
  無色大師道:“好!貧僧為他治傷,你去吧!”
  溫黛黛再也想不到這少林神僧竟答應(yīng)得如此輕易,不覺又驚又喜,但聽他要自己離去,不禁惶聲道:“但小女子……”
  無色大師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應(yīng)了他,便種一因,必有一果,需得你自己去了結(jié),別人管不得。”
  溫黛黛流淚道:“小女子既答應(yīng)了他,自當(dāng)自去了結(jié),小女子只求大師讓小女子在此多留幾日,守著他傷勢痊愈。”
  無色大師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間柴房,你可留宿,每日只能入院半個時辰。”
  溫黛黛伏地道:“多謝大師。”
  五色大師道:“貧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
  這段經(jīng)歷,溫黛黛僅以凄然一笑,淡淡幾句話,便輕輕帶過,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別人為她傷心。只聽溫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無色大師卻破例將我留下,而且許我每日去見云錚一次。”
  鐵中棠嘆道:“無色大師如此對待于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溫黛黛竟是臥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諸般痛楚。
  溫黛黛道:“那無色大師不但武功通神,醫(yī)道亦是高絕,三日之中,云錚傷勢已愈,已可行動。”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見他傷勢好得這么快,自是歡喜,聽到無色大師竟要傳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
  鐵中棠見她面色有異,不禁問道:“但什么?”
  溫黛黛道:“但自始自終,云錚未同我說過一句話。”
  鐵中棠怔了一怔道:“這……這……”想到溫黛黛冒死救了云錚,卻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難受。
  溫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連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傷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鐵中棠道:“現(xiàn)在你可是對他有了真情?”
  溫黛黛閉目不答,惟見淚珠潸然流下。
  鐵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將這段艱辛經(jīng)過向我敘說,只是輕輕帶過,是么?”
  溫黛黛流淚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心下既是悲傷,又是感激,但不知怎的,她此刻對鐵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無兒女之私。要知久歷風(fēng)塵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動,便堅如金石,她昔日雖然也曾被鐵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暫時的刺激,而云錚,卻終于真的打動了她的心,只是這種情感的變更,她自己都不知道。只見她忽然一笑,改口道:“哪有什么辛酸經(jīng)歷,日子一直過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錚受傷時瞧著我的眼睛,我……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他傷愈時雖不理我,但他的心卻騙不了我……中棠……鐵大哥,我這番心意,你諒必知道,此生我縱然永不能再見他,也無妨了。”
  鐵中棠聽她突然改了稱呼,稱自己為“大哥,”便知她心已純潔,心下頗是安慰,又不禁問道:“你怎會永見不著他了?”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將遠(yuǎ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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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各懷異心

  原來她夜宿柴房,日間到院中半個時辰,有時根本見不著云錚,縱然見著,云錚也不理她。溫黛黛眼淚暗流,只得忍住,半個時辰一過,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悶無事,便每日劈柴。她在少林寺留了約摸二十日,竟將一房粗柴,根根劈為細(xì)枝,一雙纖纖玉手,卻已生滿粗繭。她日漸憔悴,云錚精神卻日漸煥發(fā),面色也日漸紅潤,瞧他練功,更知他武功已大有精進(jìn)。
  而云錚雖不理睬,溫黛黛卻不肯放棄這半個時辰,日日癡守在旁,瞧著云錚紅潤的臉色,冷漠的面容,心里也不知是難受還是歡喜,但面上卻始終帶著笑容。她平生雖常以虛情假意,騙過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里有了真情,卻又不知怎的,竟無法,也不愿流露出來。
  這一日她苦等到黃昏容她入院之時,用清水?dāng)n了攏頭發(fā),抱著另一個希望進(jìn)到院中,只望云錚今日對她稍加理睬。哪知她人院之后,竟突然發(fā)覺云錚已走了。
  她又驚又駭,又恐又怨,不顧一切,沖人方丈室中。無色大師似乎早巳知她來意,沉聲道:“你來了么,好好,且坐下來,聽貧僧說幾句話。”
  溫黛黛見到五色大師,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淚。無色大師道:“你必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溫黛黛流淚道:“他……他為何不對我說一說?”
  無色大師輕嘆道:“他走時老衲也曾問他,可要見你一面,他也曾考慮許久,卻終于決定還是不見的好。”
  溫黛黛道:“他……他為何如此忍心?”
  無色大師緩緩道:“無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無情。只是萬物眾生,俱都有情,是以眾生苦惱。”
  溫黛黛痛哭道:“大師慈悲,告訴我他到哪里去了?”
  五色大師嘆道:“常春島。老衲說了,你也不會知道。”
  溫黛黛道:“常春島在哪里?”
  五色大師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尋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頭,半途便會……”突然動顏一笑,道:“何處是地頭,何處不是地頭,咄,老衲又著相了。”雙掌合十,口念佛號。
  溫黛黛道:“大師要他去常春島,為了何事?”
  五色大師緩緩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為昔日之因,他去得自有道理……”緩緩閹起眼簾,不再開口。
  溫黛黛知道再問亦是枉然,垂首一禮,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后院小門中走了出去。她身子方自出門,那小門已“砰”的緊緊關(guān)上。這道門多日來總是虛掩,如今卻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溫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剎一步,實是難如登天,心下不覺更是凄涼蕭索,踏著荒山亂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么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道溪流旁,溫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飲。此刻夕陽滿天,流水如金,映著她如花容貌,但夕陽轉(zhuǎn)瞬即逝,水中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溫黛黛猶自臨溪自傷,不禁凄然自語道:“人生又何嘗不正如這流水一般,光彩轉(zhuǎn)瞬即逝,我為何還要活在世上?難道真要等著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她本已滿心蕭索,這時荒山共夜色蒼暝,晚風(fēng)伴流水嗚咽,更使她生機(jī)渺然,仰天一嘆,便待自去尋個了斷。
  忽然間,只聽身后一人緩緩道:“你真的要死么?”語聲冷漠已至極點,溫黛黛轉(zhuǎn)身瞧去,頓覺一陣寒意由腳底直沖上來,原來她身后不及一尺之處,不知何時已幽靈般卓立著一條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動之外,由頭到腳,再不見有絲毫動彈,似是方自地中出現(xiàn),又似亙古以來便已站在這里,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見她。
  溫黛黛悚然忖道:“這……這莫非不是人,而是狐鬼?”突又轉(zhuǎn)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當(dāng)下壯起膽子,大聲道:“不錯,我要死了,你待怎樣?”
  那黑衣女子陰凄凄道:“你年紀(jì)輕輕,口里說要去尋死,只怕不過是一時沖動,過一會兒又不想死了。”
  溫黛黛道:“這人生有何意思,我為何還想活著?”
  黑衣女子道:“如此說來,你想必是傷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愛的人對不起你,將你拋下了不管?”
  溫黛黛只覺心頭一陣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來管!”雙手掩面,放足狂奔起來。
  哪知她方自奔出數(shù)步,突見那幽靈似的黑衣女子,竟又無聲無息擋在她面前,溫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樣?”
  黑衣女子緩緩道:“我也是個傷心人,我也想死,你既決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
  溫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試試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見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譏笑羞辱于我?好,我就死給你看。”當(dāng)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黃泉路上,還有同伴……”
  黑衣女子道:“隨我來。”拉起溫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溫黛黛只覺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無這般冰涼,掌心更有一種奇異的力道,帶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隨她狂奔,腳尖都幾乎沾不著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紗,在風(fēng)中不住飛舞,整個身子都似御風(fēng)而行一般,溫黛黛雖是決心想死,也不禁為之毛骨悚然。
  只見前路山勢更是險峻,兩旁巖石嵯峨,有時下臨絕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時便要粉身碎骨。黑衣女子忽然駐足道:“到了,就是這里。”
  夜色之中,溫黛黛只見自己此刻存身之處,乃是絕壑邊一塊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黑衣女子道:“你還等什么?快跳下去吧!”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個尋死之處……”忽然間有許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閃而過,她身子不覺輕輕顫抖……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愿死,回去還來得及。”
  溫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那紫袍老人的猙獰面容,云錚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聲道:“我為何回去?”
  閉起眼睛,縱身躍下。身子方一懸空,頭腦立覺一陣暈眩,耳邊似乎聽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錯,是……”下面的話還未聽到,便覺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懷抱中。
  溫黛黛又驚又駭,又是奇怪,過了半晌,才敢睜開眼來,只見六個同樣裝束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頭頂上不及十丈高處。原來這“絕壑”自上看下,雖是黑黝黝見不到底,卻只是因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發(fā)覺這絕壑深僅十丈。接住她身子那黑袍婦人道:“你可受驚了?”語聲雖極為冷漠,但顯見已有些關(guān)懷之意。
  溫黛黛掙扎著落地,怒道:“我已決心求死,你們?yōu)楹芜要如此戲弄我這苦命的人?”
  那黑袍婦人嘆道:“正因你是個苦命的人,我們才要如此。”
  溫黛黛道:“為什么?”
  黑袍婦人道:“因為我們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決心求死,還算不得真正命苦。”
  溫黛黛道:“所以你們便要試試我,是么?但你們……”
  黑袍婦人幽然一笑,截口道:“我們都已死過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們這一群中。”
  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再過幾天,你就會知道做死人的滋味比活人好得多。”
  溫黛黛心頭一寒,轉(zhuǎn)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愿做死人……不愿做死人……”
  黑袍婦人冷冷道:“你已死過一次,還想活么?”
  溫黛黛忍不住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后退兩步,道:“你……你們究竟是誰?為……為何要我加入你們?”
  黑袍婦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為天下受苦受難的女子抱不平,你難道還不愿意么?”
  這段經(jīng)過,溫黛黛已說得較為詳細(xì),只聽得鐵中棠驚心動魄,聽到這里,忍不住嘆道:“難怪她們行事說話那般冷漠,原來她們?nèi)穗m未死,心卻早都死了……后來呢?你可曾……”
  溫黛黛接口嘆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們。自此我也身著黑袍,面蒙黑紗。我心里雖有許多疑問,但她什1卻不許我問她們?nèi)魏卧挘徽f:“我的心既已死了,還管那么多事作甚?還問什么?”我只得跟著她們走,路上只要看到女子受了欺侮,她們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這里。”
  鐵中棠道:“你可知道她們此刻要去哪里?”
  溫黛黛嘆道:“回去……若不是車子里有兩個奇怪的病人,我們早已回去了,只怕……只怕也永遠(yuǎn)再見不著你。”
  鐵中棠微微——笑,道:“你們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是……我若非遇見你,卻不知路途走法。”
  溫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們要回到哪里去?”
  鐵中棠道:“此事說來話長,但我卻知你們要回常春島。”
  溫黛黛心頭一震,道:“常春島……原來是常春島。”她忽然想起云錚要去之處亦是常春島,身子不覺微微顫抖起來。
  鐵中棠見她神情,奇道:“你莫非還不知常春島這名字?”
  溫黛黛凄然道:“她們只說回家,始終未說家在何處。我有時甚至以為那是在天上,或是在地下。”
  鐵中棠默然半晌,嘆道:“無論如何,你總……”
  突聽風(fēng)中隱約傳來一陣似有似無的簫笛之聲,溫黛黛面色大變,道:“她們已在催我回去了。”
  鐵中棠急忙道:“我跟著去可使得?”
  溫黛黛皺眉沉默半晌,嘆道:“好吧!但我們要在前面一間圣母祠中歇至四更才會啟程,到時你再來吧,只是行藏須得十分小心,若是被她們發(fā)覺,就不好了。”話未說完,人已去遠(yuǎn)。
  鐵中棠無意間遇著溫黛黛,知道了許多事故,這其中雖然不乏令人傷心之事,但究竟歡樂多于悲苦。尤其是聞得云錚不但已經(jīng)傷愈,而且又得當(dāng)代第一高僧無色大師之親炙,此事更令鐵中棠滿心歡喜。他暗道:“此刻距離四更還早,我為何不去小飲數(shù)杯,也算替三弟祝賀。”當(dāng)下放開腳步,向方才那酒鋪走去。這時街道兩旁人群已散,店鋪中卻還有人在談?wù)撝ヅホE,鐵中棠遠(yuǎn)遠(yuǎn)瞧見那酒鋪招牌,腳步更是加緊。
  突然間,他眼角瞥見兩條極為熟悉的人影,也把臂走入了那酒鋪,雖然只是匆匆一瞥,鐵中棠卻已看清這兩條人影一個正是沈杏白,還有一人,赫然竟是云錚。這兩人他都極為熟悉,那是萬無看錯之理,但這兩人怎會把臂而行,顯得頗為親熱,卻是鐵中棠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他又驚又駭,頓住腳步,腦海中思潮閃電般轉(zhuǎn)動:“他兩人怎會走到一處呀?必定是沈杏白又以花言巧語,騙得我三弟相信了他,這其中必定又有陰謀。”
  想到云錚性情之熱誠天真,再想到沈杏白之深沉奸猾,沈杏白縱然蒙面將云錚賣了,云錚也未必知道。一念至此,鐵中棠掌心不覺流滿冷汗,撫額暗忖:“天幸我竟不遲不早,撞見了他們,總算三弟不幸中之大幸。”
  若是換了別人,此刻必已直闖而入,但鐵中棠思慮周詳,知道云錚對他誤會極深,他若是闖了進(jìn)去,云錚非但不會相信他說的話,說不定立時便要向他翻臉也未可知。雖在如此為難的情況之下,但鐵中棠腦筋仍是動得極快,突然閃身掠入了一條暗巷中,在角落里尋著個無聊窮漢,道:“你可愿意發(fā)筆小財么?”
  那窮漢正自窮得發(fā)霉,聞言自然大喜,躍起身子,道:“要打架,要唬人,無論干什么,爺臺只管吩咐。”
  鐵中棠笑道:“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脫下這套衣服。”
  片刻之后,鐵中棠穿著那窮漢衣服,面上也涂了泥垢,歪戴一頂破氈帽,手里提著半串制錢,自暗巷中走出。他雖不精易容之術(shù),但學(xué)人神情,卻是惟妙惟肖。但見他也斜著眼睛,左手伸在右脅下抓抓摸摸,一步一個呵欠,走人了酒鋪,“叮”的一聲,將半串錢都摜在柜臺上,嗄聲道:“掌柜的,給咱來一文錢花生米,其余的都打酒,要好酒。”眼角不經(jīng)意一掃云錚與沈杏白,在他們旁邊一張桌子大模大樣坐下,活脫脫是那副有了半串錢便渾身發(fā)癢的窮漢模樣。
  那掌柜的生怕錢上還有虱子似的,用兩根手指將錢拾了起來,皺著眉搖了搖頭,喃喃道:“天生的窮命,連六文錢的菜都舍不得叫一樣,只會要酒,哼,還要好酒!怎的天下的窮光蛋,都是這種臭脾氣……小二,先給窮爺來兩角好酒。”鐵中棠聽在耳里,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終是不敢面對云錚與沈杏白兩人,背著身子坐定。只聽那沈杏白不住勸酒布菜,果然在拍云錚的馬屁。過了半晌,云錚忽然大聲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常春島在什么地方?可要老實說,這不是好玩的。”
  又聽得沈杏白陪笑道:“小弟若不知道,怎敢來騙大哥。”
  云錚道:“唉,你這人的確不錯,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你竟待我如此,而我自己弟兄,卻是個人面獸心的惡徒。”
  沈杏白笑道:“大哥,你怎的又提到那姓鐵的了?那種惡徒、淫賊,提起來豈非敗了你酒興。”
  云錚大聲道:“不錯,來,我自罰一杯。”咕嘟喝了杯酒,忽又一拍桌子,連聲嘆息,于是沈杏白又連連勸酒。
  鐵中棠聽得只有暗中苦笑,忖道:“想必是云錚也不知常春島途徑,在路上東問西撞,而沈杏白等人卻在無意間撞著了他,便以常春島為餌將他釣上。但沈杏白既未暗算于他,又顯見不敢套他秘密,卻不知到底有何陰謀?”他一心要當(dāng)著云錚將這陰謀揭破,當(dāng)下更是不動聲色。
  只聽沈杏白東扯西拉,聊了半天,雖然言不及義,但此人口才確是絕佳,連鐵中棠都不禁聽得入神。突聽沈杏白語鋒一變,輕聲道:“其實這常春島究竟該如何走法,小弟也知道得并不十分清楚。”
  云錚變色道:“你……你莫非故意戲弄于我?”
  沈杏白陪笑道:“大哥莫要著急,小弟雖不清楚,卻可將大哥平平安安,送上常春島。”
  云錚道:“如何送法?”
  沈杏白道:“大哥今日只管放心喝酒,到了明日,去到海邊,小弟尋得幾個經(jīng)常往來常春島的船戶,只要借一帆順風(fēng),后日清晨,便可安抵常春島了。”
  云錚笑道:“好兄弟,再干一杯。”
  鐵中棠暗忖道:“想不到三弟武功雖已精進(jìn),性情卻仍如此暴躁魯莽,竟如此容易相信這惡賊的話。”他深知海邊絕無一家船戶經(jīng)常來往常春島,怎奈此刻又不便當(dāng)面揭破,只有在暗中空自著急。喝酒時時間過得真快,酒座漸散,夜已頗深,云錚亦已喝得酩酊大醉,沈杏白付了酒賬,將他扶了出去。
  鐵中棠又驚又急,暗道:“三弟怎的如此大意,居然喝醉!沈杏白若在此時暗算于他,豈非神不知鬼不覺?”當(dāng)下遠(yuǎn)遠(yuǎn)跟在沈杏自身后,哪敢離開一步。
  他此刻雖可將沈杏白制住,救回云錚,但他深信沈杏白必定還有同黨,又想探出沈杏白究竟有何陰謀,是以遲遲未曾出手,只因他武功此刻已高出沈杏白極多,無論何時,只要沈杏白稍有加害云錚之意,他再出手也不遲,只是他一雙眼神,卻不敢有片刻離開云錚。
  這時街道已十分靜寂,沈杏白扶著云錚走到長街盡頭,突然停下腳步,左右張望了幾眼。鐵中棠連忙閃身避人陰影中。就在此時,突有一陣陣急驟之車馬聲,白街頭左面一條路上傳了過來。沈杏白目光一閃,撮口輕哨了一聲。哨聲未了,已有一輛雙馬拉著的大車,急馳而至。趕車的絲鞭微揚,健馬長嘶,大車方自停下,沈杏白已帶著云錚躍入,趕車的絲鞭再揚,車馬又復(fù)向前奔馳,一切動作配合得當(dāng)真緊湊已極,絕對沒有浪費絲毫?xí)r間,顯見沈杏白行事之周密,無論有無跟蹤,都先已防備好了。換了別人,此刻必定措手不及,哪里還能追上。
  但鐵中棠一聽見車馬聲,便知車馬來得必與沈杏白有關(guān),是以早在車馬還未到達(dá)時,身形已自展動。
  車馬停下,沈杏白躍入,鐵中棠也縱身攀上了車廂之后,他雙手方自得力之處抓緊,車馬已奔馳向前。車轔馬嘶,征塵滾滾,車廂中突然傳出一陣低沉之人語,居然早已有人守候在車廂之中。鐵中棠忙以耳朵貼住車壁,凝神聽去,只聽那語聲道:“這件事你辦得很好,一點都未著痕跡。”
  聽了這一句,鐵中棠已知說話的人竟是寒楓堡主冷一楓。此人多時未聞消息,此刻突然如此神秘地現(xiàn)身,顯見大有圖謀。鐵中棠心念方一動,冷一楓已接著道:“你暗中棄了黑星天,投靠老夫,足見你目光明確,選擇得當(dāng)。此事若是成了,老夫必不致虧待了你。”
  沈杏白道:“多仗老爺子栽培。”
  冷一楓道:“今日之江湖,高手屢出,似黑星天那樣的武功,已只能跑跑龍?zhí)祝睦锬艹纱笫拢俊?br />   那時梨園中“跑龍?zhí)住币辉~方自通用,極為新穎,冷一楓想是覺得自己名詞引用得妙,忍不住哈哈大笑數(shù)聲。沈杏白也陪著笑了幾聲,道:“老爺子說的是,不但他們不成,就連風(fēng)九幽,又怎能比得上你老人家神功絕世?”
  冷一楓笑罵道:“小孩子不要亂拍馬屁。嘿嘿,只要你老實賣力,老夫何嘗不能將那神功傳授于你。”
  沈杏白知他口中雖罵,心里其實得意,趕緊又道:“晚輩只要能學(xué)著你老人家一成武功,就已心滿意足了。”
  冷一楓正是被他馬屁拍得受用已極,大笑道:“好,好,好,你連日辛苦,此刻不妨歇歇,明天好打起精神做事。”
  沈杏白道:“是,多謝你老人家。”
  這番話只聽得鐵中棠更是驚奇意外。沈杏白居然和黑星天等人拆伙,而且還在暗中與之對立,此乃第一件意外之事。沈杏白竟又背叛了他師傅,投向冷一楓,以沈杏白之精明陰險,冷一楓這方的勢力,若非已遠(yuǎn)勝黑星天等人,沈杏白怎會投向他?而黑星天等人有風(fēng)九幽為之撐腰,力量已大是不弱,冷一楓居然還較他們?yōu)閺姡耸仑M非更是奇怪。
  鐵中棠暗奇忖道:“莫非冷一楓真的身懷什么絕世之神功,只是平日不肯顯露……不對不對,瞧他的眼神手法,武功縱較黑、白等人較強,也強不到哪里去,更絕對比不上風(fēng)九幽。那么沈杏白又為何要棄強投弱?……哦,是了,冷一楓背后,必定也有個極厲害的人物撐腰,卻不知此人是誰?……”他心念數(shù)轉(zhuǎn),便已將情況分析得清清楚楚,自信決不致距離事實太遠(yuǎn)。
  車馬片刻不停,向前奔馳,鐵中棠提了口氣,附在車后調(diào)息,氣達(dá)四梢,頓覺心頭一片瑩澈,身子輕如無物。到了忘人忘我之境時,他身子更似已非附在奔行的車馬后,而似臥在柔軟的云層中,絲毫不覺疲累。車馬不停,直奔了三個多時辰,天上星辰已漸漸疏落,兩匹健馬,嘴角已流出濃濃的白沫。
  鐵中棠知道此刻已過了他與別人所約的時間,但他為了云錚的安全,只好將任何事都暫且拋開再說。
  突聽冷一楓叱道:“停車!”車馬停住后,冷一楓又道:“沈杏白,你在這里守住姓云的小子,切切不可疏忽。”
  沈杏白道:“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就是。”
  冷一楓道:“等我走后,你再拍開他的穴道,將他穩(wěn)住。”
  沈杏白笑道:“他醉得糊里糊涂,怎會知道被人點過穴道?弟子只要三言兩語,包管將他制得服服貼貼。”
  冷一楓道:“好,你留意我煙花火號,只要煙花一起,你便帶著姓云的趕去,不起煙花,不得下車走動。”
  沈杏白道:“是!”
  鐵中棠身子一縮,藏人車底,只見一雙足自車上踏下,穿著多耳麻鞋,打著赤足,看來甚是古怪。這雙腳下來后,便再無別人下車。鐵中棠暗奇忖道:“莫非這就是冷一楓?怎的如此打扮?”他自地上拾起幾塊石子,揮手彈向馬腹,兩匹馬負(fù)痛之下,突然揚蹄長嘶,蠢動了起來。
  沈杏白在車廂中問道:“怎么回事?”
  趕車的道:“這兩匹馬想是瘋了,不妨事的。”
  說話間鐵中棠早巳乘著這一陣驚亂,一溜煙竄了出來,暗笑道:“幸好沈杏白聽話,不敢下車走動,卻方便了我。”
  只見前面一條身影,身穿短短的麻衣寬袍,頭上烏簪高髻,腳下赤足芒鞋,手里提著個竹簍,鐵中棠見此人竟是個道士,更是驚詫,不知是自己聽錯了人的口音,還是冷一楓竟已出家做了道士。他不敢走得太近,遠(yuǎn)遠(yuǎn)跟在這道士身后,只見這人腳步輕健,奔行極迅,果然身手不俗。
  但鐵中棠此刻已是何等內(nèi)力,他雖然還未練得絕好輕功身法,但真氣運行,自然身輕,不急不緩跟在道人身后,又奔行了約摸盞茶時分,風(fēng)中已傳來海濤聲,夜色中也可見到海上漁火。海上漁人艱苦,天色未亮便出海捕魚,此時點點漁火,將一片碧海點綴得瑰麗無方,令人見之目眩神迷。那麻衣道人腳步不停,走到海邊,鐵中棠也毫不遲疑跟了過去。只因他知道云錚此時絕無危險,是以放心跟來。道人直奔一艘桅上懸有兩紅一綠三盞燈的大船,那船距離海岸還有兩丈遠(yuǎn)近,道人提氣縱身,一躍而上。
  船板輕輕一響,艙里立刻有人道:“什么人?”
  那道人道:“冷一楓。”
  鐵中棠暗道:“想不到冷一楓居然出家做了道士。”
  若是換了別人,必當(dāng)冷一楓因為兩個女兒都已離家出走,是以看破世情,便出家皈依了三清教下。但鐵中棠卻深知冷一楓必非此等多情人,立刻聯(lián)想到冷一楓身后撐腰的厲害人物,必是個道士,是以他才會出家。只見艙門開了一線,燈火射出,冷一楓立刻閃身而人。
  鐵中棠不知自己上船時能否不發(fā)聲音,是以遲疑了半晌,方自伏身掠到岸邊,靜靜調(diào)息半晌,終于飛身躍了過去。
  只因他若是潛水而過,身子必將濕透,必然留下水跡,反不如一躍而上來得安全,而他躍上船舷,竟然一無聲息,也無人驚覺,輕功顯然比冷一楓高出許多。鐵中棠雖然松了口氣,反不禁暗奇忖道:“冷一楓這種功夫,也不過與黑星天在伯仲之間,但他說話口氣卻那般托大,豈非怪事?”
  冷一楓平日若是喜歡自吹自擂之人,鐵中棠此刻便不會奇怪,但冷一楓素來陰沉,鐵中棠才覺得此中必定另有原因。
  那船艙四周本無藏身之處,只是此刻中帆未起,橫亙在船艙頂上,帆底竿邊,掛著一盤粗大的繩索,再加上那卷巨帆的陰影,也恰好擋住了他身子,若非極為留意查看,便是自他身子旁走過,也不會發(fā)覺他藏在那里。
  鐵中棠身子只要向前一湊,便可自船艙短檐下一排氣窗的空隙中,將艙里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只見艙中早已擺起一桌酒筵,冷一楓已坐了上首,四面陪的,果然是黑、白雙星與司徒笑、盛大娘母子。盛存孝似是有些坐立不安,濃眉緊緊皺在一處,司徒笑等人卻是滿面虛情假意,頻向冷一楓勸酒。冷一楓面色較昔日更是深沉,絲毫不形喜怒。鐵中棠瞧得清楚,但見他枯瘦的面容上似是籠罩著一層黑氣,在燈光下看來,顯得好生怕人。
  冷一楓道:“各位果然守信,準(zhǔn)時在此相候于我。”
  司徒笑含笑道:“小弟接得冷兄相約之柬,怎敢有誤?”
  冷一楓冷冰冰笑了笑,道:“好說好說……各位可知道我邀請各位在此相候,為的是什么?”
  司徒笑舉著筷笑道:“冷兄遠(yuǎn)來,先用些酒菜點點心腹,再說正事也不遲!”挾起一箸菜,便要送入冷一楓面前碗里。
  哪知冷一楓卻一手推開了,冷冷道:“我近來已不食人間煙火,自家?guī)У糜邢戮莆铮粍谀阗M心。”提起那竹簍,放在面前。
  黑星天詭笑道:“不知冷兄帶的是什么仙家下酒物?小弟可有這份口福也分一杯嘗么?”他說的雖然客氣,但言詞間顯然帶著譏諷之意。
  冷一楓哈哈一笑,道:“自然有的。”揭開蓋子,自竹簍中提起一條五色斑斕的花蛇,送到黑星天面前。黑星天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后一仰,幾乎連人帶椅跌到地上。只見那花蛇被冷一楓提在手里,雖已有氣無力,仍在蠕蠕而動。黑星天胸口直犯惡心,幾乎連隔夜酒菜都吐出來。
  冷一楓陰側(cè)側(cè)笑道:“這便是我的下酒物,黑兄既要分一杯羹,就請莫要客氣,只管用吧,請……請……”將那五花蛇一直送到黑星天面前。
  盛大娘等人群相變色,黑星天更是面色如土,卻仍只有強笑道:“小……小弟無福消受,冷兄只……只管自用吧!”
  冷一楓干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左手一擰,將蛇頭活生生擰了下來,泡在酒杯里,右手提著尾巴一抖,蛇皮立刻蟬衣般褪下,血淋淋的蛇肉,脫殼而出。冷一楓仰著脖子,竟將那一尺多長的蛇肉,一口口吃了下去。眾人瞧得目定口呆,作聲不得,只聽冷一楓連連道:“不錯,美味……”窗外的鐵中棠,也不禁毛骨悚然。
  突見盛大娘長身而起,飛也似的奔出艙外。鐵中棠心里一驚,只當(dāng)盛大娘已發(fā)現(xiàn)了自己行藏。哪知盛大娘方自出艙,便“哇”的一口吐了出來。她究竟是女流之輩,瞧見別人生吃活蛇,那惡心再也忍耐不住。直到冷一楓將一條蛇吃得千干凈凈,盛大娘才敢回座。
  冷一楓直作未曾瞧見,行所無事地抹了抹嘴唇,干笑道:“我已用過了點心,咱們不妨談?wù)務(wù)铝恕!?br />   司徒笑陪笑道:“自然自然……”瞧了白星武一眼。
  白星武忽然道:“不知那蛇頭可吃得么?”
  冷一楓橫了他一眼,也不答話,舉起酒杯,連蛇頭帶血酒倒入口里,咬得“格吱格吱”作響,有如吃蠶豆一般。
  鐵中棠悚然忖道:“冷一楓近來必定是學(xué)來了一種詭異的外門毒功,平日便以各種毒物增長自身毒性,是以練得臉上也發(fā)出黑氣,這種功夫當(dāng)真是邪門得很,卻不知他從哪里學(xué)來的。”
  席上五個人,瞧見冷一楓如此吃相,有四個側(cè)過了臉,不敢去瞧,只有盛存孝仍是端坐不動。
  冷一楓獰笑道:“蛇頭是否吃得,白兄現(xiàn)在總知道了吧!”
  白星武道:“知……知道了。”
  冷一楓道:“既是如此,那么咱們就……”
  話未說完,司徒笑已在桌子下推了黑星天一把,黑星天立刻道:“不……不知冷……冷兄的竹簍里,還……還有什么?”他直到此刻,猶未會過神來,說話也說不清楚。
  冷一楓詭笑道:“怎么?黑兄又想分一杯羹了么?”
  黑星天忙道:“不是不是……小弟只是問問。”
  冷一楓仰天大笑道:“好,問問就問問。”雖在仰天大笑,面上卻無一絲笑容,鐵中棠自上望下去,自然瞧得清楚。
  原來司徒笑方才那一推,冷一楓未必瞧見,鐵中棠卻瞧得清清楚楚,立刻恍然忖道:“司徒笑等人,竟是在拖延時間,不教冷一楓想起正事。”他本當(dāng)冷一楓未必知道,但此刻瞧見冷一楓的神情,便知冷一楓心里也必定早已有數(shù),鐵中棠在一旁見他們勾心斗角,大起內(nèi)哄,暗中不覺大是得意。
  只見冷一楓仰首大笑,司徒笑等人便隔著桌子,互打眼色;冷一楓笑聲一頓,司徒笑等人便立刻正襟危坐。冷一楓目光在他們面上冷冰冰掃了一遍,突然問道:“各位打算拖到什么時候,才肯讓我說到正事?”
  司徒笑干笑道:“小弟們根本不知道冷兄要說的究竟是什么事,怎會有故意拖延時間之心?”
  冷一楓獰笑道:“真不知道?”
  司徒笑道:“小弟怎敢相欺……”
  冷一楓仰天大笑道:“我冷一楓走南闖北數(shù)十年,大小身經(jīng)數(shù)百戰(zhàn),卻不想今日竟有人將我當(dāng)做呆子。”
  司徒笑忍不住面色微變,道:“冷兄未免言重了,小弟們對冷兄一向尊敬有加,冷兄怎能如此說話?”
  冷一楓笑聲突頓,拍案道:“不如此說話,卻該怎樣說話?寒楓堡窖藏的萬兩黃金,莫非不是你們盜去的么?”
  司徒笑故作茫然,道:“什么黃金?”目光左右瞧了一眼,道:“黑兄、白兄、盛大娘,你們可曾瞧見冷兄的黃金?”
  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一齊搖頭道:“什么黃金?”他們雖也想學(xué)司徒笑的神情語氣,但終是不如司徒笑那般奸狡,覺得非但不似,而且令人只覺有些可笑。
  冷一楓緩緩道:“有群不開眼的賊子,乘我不在堡中,偷去了堡中萬兩黃金,我只當(dāng)是各位所為……”
  司徒笑干笑道:“冷兄必定是誤會了。”
  冷一楓故意皺眉道:“若不是各位,卻是誰呢?莫非是那些不孝不義,禽獸不如,見不得人的無恥小賊不成?”
  始終木然呆坐的“紫心劍客”盛存孝,突然長身而起,大聲道:“不用罵了,那黃金是我盛存孝取來用了。”
  盛大娘變色道:“孝兒,你……你瘋了么?”
  冷一楓卻已大笑道:“到底是盛存孝敢作敢為,但卻未免太呆了,明明是別人主謀,卻偏要扯到自己頭上。”
  盛存孝沉聲道:“全是我一人所為,自應(yīng)一人擔(dān)當(dāng)。”
  冷一楓面色一沉,道:“真是你一人盜的?”
  盛存孝昂然道:“不錯。”
  冷一楓道:“既是如此,老夫少不得要教訓(xùn)教訓(xùn)你。”霍然長身而起,緩緩伸出了那枯竹般的手掌。只見他掌心顏色烏黑,雙掌一捏,掌心之中突然泛起了一陣目力幾乎難見的淡淡黑氣。
  眾人一見,便知他已將這雙手掌,練得內(nèi)含劇毒,盛存孝雖然昂然不懼,盛大娘已變色道:“慢來!”
  冷一楓側(cè)目笑道:“怎樣?莫非還有你一份么?”
  盛大娘嘶聲道:“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你們眼見我兒子挺身而出,還好意思坐在那里么?”
  窗外的鐵中棠不禁暗嘆忖道:“盛大娘對別人雖然狠毒,對自己的兒子卻的確不錯,唉,這也是她兒子委實太好了。”
  只見司徒笑等人果然坐不住了,一個個干笑道:“盛大娘著急什么,咱們遲早還不是要對冷兄說的。”
  冷一楓哈哈道:“原來你們也不愧是男子漢。”言下之意,自是罵別人卻不是男子漢了。
  司徒笑道:“咱們未經(jīng)允許,便取了冷兄黃金,只因咱們知道,若是說出理由,冷兄一定會答應(yīng)的。”
  瞧了黑星天一眼,黑星天立刻接口道:“咱們心想冷兄反正是會答應(yīng)的,先拿后拿豈非一樣?”
  白星武道:“是以咱們就先拿了。”
  冷一楓仰天笑道:“呵呵,可笑啊可笑,想不到三位對老夫的心思,倒比老夫自己還要了解!”笑聲又頓,厲聲道:“是什么理由?且說來聽聽。”
  司徒笑干“咳”一聲,道:“數(shù)十年來,大旗門雖屢次向我五家尋仇,但屢次都是大敗而返,這原因為了什么,冷兄可知道?”
  冷一楓道:“自是咱們武功高強,將他們打敗了。”
  司徒笑嘿嘿干笑道:“冷兄取笑了,其實冷兄必也知道,咱們五家的武功,實比不上大旗門的。”
  冷一楓道:“這話也不錯,尤其是咱們五家,多的是貪生怕死之徒,怎比得上人家那種剽悍勇敢之氣。”
  司徒笑只作未聞,接道:“弱能勝強,這原因小弟本也不知,直至此次大旗門重出之后,小弟遵先父遺命,開拆了他老人家一封遺書,才知道其中究竟……說到此點,冷兄必然要奇怪,為何五福連盟,只有我司徒家有遺書敘述其中原因,別人家卻沒有……”
  冷一楓冷冷道:“不錯,老夫正在奇怪。”
  司徒笑道:“今日我五家雖惟冷兄馬首是瞻,但昔日的五福連盟,卻是由先父知人公主盟。”
  冷一楓冷笑道:“你說得太客氣了,各位什么事都將我冷一楓蒙在鼓里,這便是惟我馬首是瞻么?”
  司徒笑只作不聞,接口道:“昔日五福連盟一切退敵之行動,大多由先父知人公策劃,是以事后自由先父留下遺書,而先父這封書,卻命小弟要等到大旗重來后方能開拆,里面便說的是如何退敵之計。”
  黑星天嘆道:“司徒前輩行事之周密小心,當(dāng)真非常人能及,他老人家生怕別人知道此中的隱秘,是以只由他一人留下遺書,又定要大旗重來之日才能開拆,這一切為的只是避免事機(jī)不密,泄漏出去。”他生怕冷一楓不了解如此做法的好處,是以故意嘆著氣說了出來。
  哪知冷一楓笑道:“咱們的退敵之計,為何要如此保守隱秘,難道這些妙計都是見不得人的么?”
  司徒笑卻答得更妙,只聽他長嘆道:“不瞞冷兄說,你我五家先人的退敵之計,委實有些見不得人的。”
  這“你我五家先人”六字,無異將冷一楓的祖宗也算了進(jìn)去,冷一楓卻無法發(fā)怒,只因“見不得人”本是他自家說出的。
  鐵中棠暗中聽得不覺好笑,卻又不禁驚奇:“想不到他五家屢次勝得大旗門,竟非武功取勝,卻不知又用了什么奸計?”當(dāng)下自是聽得更是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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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7:39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回 重重隱秘

  只聽司徒笑笑道:“原來我五家數(shù)代以來,每逢大旗門尋仇之時,必定要去求人相助,以常理忖來,大旗門既將仇恨看得那般嚴(yán)重,不顧性命地報復(fù),大旗門傳人性情又都那般剽悍,武功那般高強,而我五家平日與別人卻又極少來往,武林中想必不會有人來助我五家與大旗門為敵。
  “但天下事每不能以常理衡度,武林中就偏偏有一門派中人,專門助我五家與大旗門為敵。此一門派中人,不但行蹤詭異,武功絕高,而且代代相傳,非但如此,只要大旗門一來我五家尋仇,我五家隨時都可去求他們相助,從來不會遭受拒絕,最難得的是此一門派中人,行事從來不肯居功求名,派出來相助我等之弟子,竟不惜自降身份,混入我五家門下弟子群中。
  “數(shù)十年來,每一次大旗門前來尋仇之時,俱是此一門派中人,將之擊退的,莫說武林中無人得知此中隱秘,便是大旗門人,也只當(dāng)擊退他們的人,必是我五家之弟子,因此將我五家之武功,也高估了許多,是以大旗門此番重來,見到我五家全力迎擊,便立刻退走。”司徒笑一口氣說到這里,語聲方自微頓。
  冷一楓道:“如此說來,那日大旗門若不退走,一番血戰(zhàn)下來,我五家莫非便要全軍覆沒不成?”
  司徒笑道:“說來雖慚愧,但事實卻的確是如此。”長嘆一聲,又自接道:“非但如此,就連我五家在武林中的聲名威信,也大多是那一門派中之弟子為我等建立的,是以我五家先人,一直將此事保守隱秘,雖然親如子侄,但不到緊要關(guān)頭,也不愿泄漏,而此一門派中人,事先懵然而來,功成懵然而去,也從未向他人透露半句口風(fēng)。”
  黑星天忽也說道:“此事說來實是有些見不得人,但雖然見不得人,也不得不做,冷兄,你說是誰?”
  冷一楓“哼”了一聲,算做答復(fù)。
  司徒笑道:“先父之遺書之中,并將此一門派的聯(lián)絡(luò)之處詳細(xì)敘出,要小弟前去訪尋于他。但此一門派雖不居功求名,卻最是貪利,若要求他們出手,必須先以萬兩黃金作為敬禮。”
  冷一楓道:“所以你就算計了我的黃金,去送給他們。”
  司徒笑嘆道:“小弟為了我五家之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做法,實是情非得已,還請冷兄見諒,何況……”苦笑一聲,接道:“何況冷兄那時并未在堡中,小弟要告知冷兄,也無地可尋冷兄之俠駕。”
  黑星天嗄聲道:“而當(dāng)時事已急不待緩,我等情急商議之下,才只得不告而取,想來冷兄反正不會吝惜區(qū)區(qū)黃金的。”
  冷一楓嘿嘿笑道:“各位未免將冷一楓說得太慷慨了,其實冷某也和各位一樣,是最最吝惜黃金的。”
  黑星天干笑道:“冷兄取笑了。”
  冷一楓面色一沉,道:“我且問你,當(dāng)時既已急不待緩,各位為何不將自家的黃金送去,反來盜用老夫的?”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這……這……”
  司徒笑連忙接道:“小弟們實是沒有黃金可送。”
  冷一楓道:“哈哈,可笑呀可笑,若說盛家堡積無余財,老夫還可相信,只因存孝委實手面太大,當(dāng)真可說是仗義疏財,揮手千金,盛大娘家業(yè)再大,也被他連送帶借花得差不多,但……”仰天冷笑一聲,接道:“但若說良馬萬頭的落日馬場,生意鼎盛的天武鏢局也窮得那般模樣,嘿嘿,實是令人難信。”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家業(yè)看來雖好,其實……”
  冷一楓厲聲道:“莫要說了,老夫平生最見不得哭窮。”
  司徒笑神色不變,道:“冷兄若能體諒,那是再好不過。”
  冷一楓道:“我再問你,此事理由既然如此光明正大,你等事后為何也未向老夫提起,而且百般狡賴,竟想胡亂混過去便算了么?哼哼,若非存孝沉不住氣,只怕你等到此刻還不肯承認(rèn)。”
  司徒笑道:“這……這……”他雖然千靈百巧,能言善辯,但此刻也被冷一楓問得張口結(jié)舌,無言可對。
  冷一楓道:“你既無法回答,不如老夫代你回答了吧!第一,你說那神秘門派,這一代的主腦之人,便是那名列‘碧海賦中’的‘風(fēng)梭’風(fēng)九幽。第二,你們盜了我萬兩黃金,前去求他相助時,他并未親自出馬,只派了他門下兩個弟子,隨你而去。第三,那人名喚蘇環(huán),平日喜做少年秀士打扮,白命瀟灑風(fēng)流,將你們這些人,全都未瞧在眼里。”
  他一口氣說了三點,司徒笑等人已是微微變色。
  司徒笑拊掌笑道:“想不到冷兄耳目竟如此靈便,嘿嘿,哈哈,當(dāng)真教小弟們佩服。”雖然敞聲大笑,那笑聲卻是難聽已極。
  冷一楓“哼”了一聲,接道:“你等見風(fēng)九幽未曾親出,心中本極失望,但見了那蘇環(huán)露了兩手武功,實是超凡絕俗,又不禁暗中竊喜,只道此番就憑蘇環(huán)一人,就足夠要大旗門的好看!哪知蘇環(huán)未與大旗門正式交手,便先已敗在鐵匠村一個無名少女的手下,而且敗得現(xiàn)眼已極。于是又著了慌,這時蘇環(huán)便只有自拍胸脯,說他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師傅風(fēng)九幽請出山來。他此話果然不是吹噓,風(fēng)九幽果然挺身而出。
  “這時那大旗門的赤足莽漢,不知為了何故,又到了中原,他外貌實是太過引人注意,微一露面,便被天武鏢局的鏢客發(fā)現(xiàn),你等也隨即得到這消息,正在商議該如何對付,哪知風(fēng)九幽聽了,單身匹馬,便把他擒了回來,而且更以‘九幽陰功,攝魂大法’,迷去了他的本性,竟使那鐵錚錚的漢子,變做了奴隸,無條件地服從風(fēng)九幽之令。想是你們對風(fēng)九幽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蘇環(huán)去請他師傅出山之時,你等曾在無意中擒住了水靈光,想以水靈光要挾鐵中棠聽命于你。眼見鐵中棠便要屈服,哪知卻有個武功絕高的麻衣客闖了出來,將你等一齊趕走,帶回了水靈光。于是你等便將此事告訴了風(fēng)九幽,風(fēng)九幽自是知道那麻衣客的來歷,卻一直未曾對你等說出。只因他對那麻衣客亦有所圖謀,明為你等做事,暗中卻可為己,只恨那時你們誰也不知道那麻衣客的去向。
  “哪知凡事都有巧合,那九子鬼母姐妹,竟偏偏在此刻假麻衣客之名,發(fā)出帖子,你們恰巧也有一份。風(fēng)九幽大喜之下,便帶著你們浩浩蕩蕩闖了去,你們只當(dāng)憑風(fēng)九幽的武功,自是無往不利,又誰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風(fēng)九幽武功雖高,武功比他更高的人,更不知還有多少。
  “在那里你們總算開了眼界,瞧見了夜帝之后,夜帝之子,‘閃電’卓三娘等,平日一個也難見到的人物。尤其是那些自命為上天使者的黑衣圣女,行事更令你們莫測高深。你們見到卓三娘、風(fēng)九幽這些角色,都對她們有些畏懼,自更不敢去招惹她們,眼睜睜瞧著她們救了鐵中棠,也無可奈何。
  “而鐵中棠武功進(jìn)境之速,更是你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他本是你們手下敗將,但那日竟將你們五人,全都打得狼狽不堪。嶗山那一役的結(jié)果是,卓三娘與風(fēng)九幽被駭走,蘇環(huán)死在那里,尸骨無存,鬼母姐妹與她門下全都被黑衣圣女們帶回常春島,而你們走的自然更是狼狽。但你們見到鐵中棠等人還在山上,便還不死心,死等在山下。
  “一日之后,風(fēng)九幽竟又回到嶗山,他這次似在暗中約了幫手,是以有恃無恐,大罵叫陣。哪知夜帝之后,夜帝之子,以及鐵中棠、水靈光等人,竟全都藏入了秘室,風(fēng)九幽罵的話,他們根本未曾聽見。你們遍尋不著,只有放一把火,將那天宮般的地方,燒得干干凈凈,宮里的珠寶,卻被你們早已偷走了。
  “這事你們將風(fēng)九幽都瞞在鼓里,自更不肯給旁人知道,只因多一人知道,便有多一人分那珍寶。你們偷盜老夫的黃金時,本想事后再告訴老夫的,那理由既然正大,想必老夫也無話可說。但得到這批珠寶后,你們便立刻變了主意,只因若被老夫知道了此事,你們自先要將那批黃金歸還。是以你等便百般狡賴,一心想蒙混過去,卻不知老夫早將一切事都知道得詳詳細(xì)細(xì),清清楚楚。”
  他滔滔不絕說到這里,仰天狂笑道:“司徒笑,黑星天,老夫說的這話,可有一字虛言么?”
  司徒笑等人,面色早已聽得陣青陣白,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目定口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說不出一個字來。
  冷一楓竟將這絕大的隱秘,一口氣全部揭穿,有如當(dāng)時眼見一般,那是他們做夢也未想到的事。
  艙外的鐵中棠,聽完了這一番話,更幾乎自藏身處跌了下來。
  司徒笑所敘之事,已是令他大出意外,數(shù)十年來,大旗門屢戰(zhàn)屢敗,竟非武功不敵五福連盟,而是敗在風(fēng)九幽那一門派中人手下,這實在是個驚人的隱秘,可憐大旗門竟生生被騙了數(shù)十年。
  鐵中棠雖覺悲憤交集,莫可名狀,卻又不禁竊竊歡喜,只因這許多驚人的隱秘,竟被他在無意中聽得。冷一楓說的那一番話,經(jīng)過之事,鐵中棠雖然大多在場,卻也從未想到其中還有這許多曲折。尤其是赤足漢之被擒,九子鬼母師徒之走向,風(fēng)九幽之為何要與大旗門作對,嶗山夜帝宮之被焚……這些更都是他情愿犧牲一切代價去換取真相的秘密,不想此刻冷一楓毫無代價地告訴了他。這當(dāng)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真是應(yīng)該感激冷一楓,也該感激沈杏白。
  只因他已猜到這些秘密必定俱都是沈杏白告訴冷一楓的,也只有沈杏白如此貼身的人,才能知道司徒笑等人這許多隱秘。此刻鐵中棠心中惟一驚疑之事,只是不知風(fēng)九幽暗中所約的幫手是誰,此人武功之高絕,卻已是絕無疑問的事。
  只聽黑星天顫聲道:“這……這些事是誰告……告訴你的?”
  冷一楓嘿嘿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黑星天道:“但……但此事……”
  司徒笑沉聲道:“黑兄不必問了,此中隱情,是誰告訴冷兄的,莫非黑兄到此刻還不知道。”
  黑星天變色道:“是誰?”
  司徒笑冷冷道:“除了令高足還有誰!”
  黑星天大怒道:“原來是這……”瞧了冷一楓一眼,突又咯咯笑道:“杏白,好孩子,說得好,小弟們正不知該如何向冷兄措詞,卻不知這孩子竟善體為師之意,先將此事告訴冷兄了。哈哈,好……”司徒笑心思靈敏,固是勝人一籌,但黑星天面色之轉(zhuǎn)變,也是快得駭人。
  冷一楓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直到此刻,你還在這里自欺欺人,莫非當(dāng)真將冷一楓視為三歲童子么?”
  黑星天惱羞成怒,拍案道:“冷兄,你當(dāng)黑星天真的怕了你,我不過只是念在昔日之情,是以讓你一籌。”
  冷一楓神色不變,冷冷道:“不讓又怎樣?”
  司徒笑緩緩接口道:“黑兄此話倒也說得不錯,否則……哈哈,十只拳頭怎會怕了雙手?”
  冷一楓狂笑道:“好個十只拳頭……”
  只見一條黑衣大漢,垂首捧人一壇酒來,走過冷一楓身側(cè)時,冷一楓突然伸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拍,笑道:“你好?”
  那大漢莫名其妙,怔怔答道:“好……”一個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顫抖起來,“砰”的一聲,他手捧之酒壇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這大漢乃是天武鏢局的鏢伙,黑星天見他如此慌張,霍然長身而起,怒道:“該死的奴才,還不掃干凈,再……”那大漢緩緩轉(zhuǎn)過身子,燈光下面目竟已變?yōu)樽虾陬伾寄恳惨雅で谝惶帲悄訉嵤仟b獰可怖。
  黑星天大駭?shù)溃骸澳恪阍鯓恿耍俊?br />   那大漢滿頭汗珠進(jìn)落,卻只是說出了一個字。只見他手指著冷一楓,嘶聲道:“他……”仰天跌倒在地上,魁偉的身軀,竟成了一團(tuán)。眾人這才知道他竟是中了冷一楓掌上劇毒。
  而冷一楓方才只不過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掌,竟能使這樣一條彪形大漢在眨眼間毒發(fā)而死,其手段之狠,掌力之毒,當(dāng)真是駭人聽聞之事。黑星天“噗”的跌坐椅上,怒氣再也發(fā)作不出。
  白星武不等冷一楓開口,搶先道:“此事既已瞞不過冷兄,咱們還是開誠布公地與冷兄商量為是。”
  他對方才黑星天翻臉,司徒笑示威,冷一楓毒掌傷人……這種種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這些事全都未發(fā)生過一般,而且說得言詞懇切,態(tài)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與冷一楓開誠布公地談話一般。
  鐵中棠瞧在眼里,暗嘆忖道:“這些人武功雖不可怕,但卻無一不是奸惡已極之人,那當(dāng)真比什么武功都要可怕。”
  只聽冷一楓道:“閣下早就該與冷某開誠布公地談?wù)劻耍瑓s等到此刻才說話,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對他這冷嘲之言,似是一個字也未聽見,自管接道:“那萬兩黃金,咱們自是該還給冷兄的,但望冷兄體諒大局,莫對小弟生了嫌棄之心。咱們還是該精誠合作,與風(fēng)老前輩攜手共滅大旗門……”他先以還金打動冷一楓,再以大旗門引起冷一楓敵愾之心,這番話果真說得厲害已極。
  哪知冷一楓卻冷笑道:“那萬兩黃金,身外之物,老夫縱不要,也算不得什么,但與風(fēng)九幽攜手,卻是萬萬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楓道:“風(fēng)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楓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風(fēng)老前輩為助,聲勢向上倍增,卻不知冷兄不愿與他攜手,是為了何故?”
  冷一楓緩緩道:“大旗門與五福聯(lián)盟兩派之事,表面看來,雖然簡單,其實內(nèi)情之復(fù)雜,卻絕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說來,莫非此事除了風(fēng)老前輩之外,還另有他人牽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楓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牽涉之人,還俱都是久已退隱世外,咱們僅在江湖傳說中聽過他們名姓的高人。”這簡簡單單兩句話,便已將鐵中棠一顆心又懸空提了起來,白星武等人,更不禁為之悚然動容。
  司徒笑輕笑道:“此事居然還有隱秘,連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卻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愿聞其詳。”
  冷一楓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連忙接道:“小弟們都在洗耳恭聽,但請冷兄道來。”提起酒壺,為冷一楓斟了杯酒。
  冷一楓舉杯一飲而盡,道:“司徒前輩有書信遺留給司徒笑,先父又何嘗沒有書信遺交給我?”
  司徒笑變色脫口道:“那信中說的是什么?”
  冷一楓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獲那封遺書雖然內(nèi)藏隱秘,但先父的遺書所敘隱秘卻是更多……”說到這里,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變?yōu)樯钒祝~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的了?”
  冷一楓身子顫抖,似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也無暇答話,伸手自那竹簍中抓出條蝎子,活生生放進(jìn)嘴里大嚼起來,直將這一條蝎子吃得干干凈凈,冷一楓方自舒了口氣,神情漸漸平定,面容也恢復(fù)了那種詭異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這光景,己知冷一楓必是因為求功心急,不顧利害地練這種邪魔功夫,功夫雖練成,但他經(jīng)絡(luò)血脈之中,也滿含劇毒,時時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擊,去克制血脈中之毒性,否則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種毒物,體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雖將越來越毒,但下次毒性發(fā)作便越是劇烈,發(fā)作的時間也越快,于是他服食毒物,勢必要更多,這樣惡性循環(huán)下去,實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況當(dāng)真與飲鴆止渴一般無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楓呀冷一楓,我此刻縱然畏懼于你,但終有一日,要眼見你死在你自家所練的毒掌之下。”
  只見冷一楓又自干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遺書之中,開明宗義,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風(fēng)九幽那一門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們之力,便永遠(yuǎn)休想滅去大旗門,大旗門不滅,我們世代子孫,終是后患無窮,是以要絕后患,便須去求另一異人,千萬尋不得風(fēng)九幽。”
  只聽耳邊有人道:“為什么?”
  冷一楓道:“這原因牽涉甚廣,其中最大關(guān)鍵,便是常春島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風(fēng)九幽那一門派之不敢滅去……”
  說到這里,忽然發(fā)覺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種詭異之神色。
  而方才那“為什么”三字,亦似絕非這五人說的。
  冷一楓大驚之下,霍然回身道:“什么人?”目光瞪視的方向,正是鐵中棠隱身在外之處。
  四更時,圣母祠中的溫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鐵中棠影子,但黑衣圣女們卻已將起身啟行。溫黛黛心里不覺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地要隨我同去,此刻卻還不來,莫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見一位圣女走來,冷冷道:“你東張西望什么?”
  溫黛黛暗中一驚,訥訥道:“我……我……我欠了一個魔頭的債,怕他追著來向我索討。”
  這句話本是她情急之下,隨意說出的,但說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厲的語聲,似又在她耳邊響起:“無論你走到何處,老夫都會尋著你的……”語聲越來越響,竟是驅(qū)之不去,溫黛黛不覺打了個寒噤。
  直到那圣女說話,她方自定過神來,只聽圣女道:“你已死過一次,生前無論欠誰的債,都可不必還了。”
  溫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廣大,厲害已極……”
  圣女冷冷道:“無論他多厲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債。”
  溫黛黛道:“但……但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圣女道:“咄!此刻動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島,普天之下,有誰斗膽敢去那里撒野?”
  溫黛黛情不自禁,松—了口氣,仰望穹蒼,緩緩道:“再有四五個時辰,我便什么事都不用擔(dān)心了。”雖是自責(zé)自慰之言,但語聲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紅塵中還有些人和事,是她情愿要去為他們擔(dān)心害怕的。
  鐵中棠瞧得冷一楓面向自己,厲聲喝問,心頭不覺一驚,只當(dāng)冷一楓競已發(fā)覺了自己行藏。哪知就在這時,他身子下竟突然躍起一條人影,“矸”的撞開了窗戶,輕煙般掠入船艙里。此人一直在鐵中棠隱身之范圍下站著,鐵中棠竟絲毫未曾覺察,這固是因為鐵中棠聽得出神。但此人輕功之高,亦足可驚。而這人影也未想到繩圍中還潛伏著人在,足以未曾留意,卻是甚為可喜。
  鐵中棠大驚之下,更是絲毫不敢動彈;只見那人影輕功身法雖然絕壯,卻是個容貌俊美,神情瀟灑的紫衣少年,手拿一柄灑金折扇,扇墜懸著兩粒明珠。鐵中棠若非眼見他的輕功身法,便要當(dāng)他是個出來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會想到他竟是個身懷絕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齊高精尖,他們竟未想到居然會有人隱身窗下,冷一楓厲聲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雖然明知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絲毫不變,似是全未將這些人看在眼里。他目光一掃,手搖折扇,哈哈笑道:“閣下目力端的不錯,竟瞧出在下藏身之處,但還有一事,閣下卻大大錯了。”
  冷一楓怒道:“什么事錯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問你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楓變色道:“不是你是誰?”
  紫衫少年目光緩緩轉(zhuǎn)向船艙后的垂簾,微微笑道:“朋友還是快出來吧,莫非真要在下親自來請么?”
  話未說完,垂簾后已傳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條人影,隨聲而出。
  此人身子枯瘦頎長,有如風(fēng)中枯竹一般,搖搖擺擺走了過來,伸出蒲掌的大手,指著自己鼻子,陰惻惻怪笑道:“冷一楓,認(rèn)得我么?”語聲有如刀劍磨擦,吱吱咯咯的響,當(dāng)真是說不出的刺耳。
  鐵中棠見了此人,心頭不覺一驚。司徒笑等人見了他,臉上卻情不自禁,露出喜色。
  突聽冷一楓大喝道:“風(fēng)九幽。”他直著眼瞧了許久,方自想出此人來歷。
  風(fēng)九幽咯咯笑道:“好,總算你還有些眼力。咱家卻要問問你,為什么萬萬不能和咱家攜手?”
  冷一楓面色雖已微變,但卻毫不畏縮,冷笑道:“這是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楚得多、”
  風(fēng)九幽面色一沉,大聲道:“咱家問你什么,你便該好生回答什么,再說些不三不四的屁活,小心腦袋。”
  冷一楓獰笑道:“你真的要我說出來么?好!各位聽著,風(fēng)九幽根本不敢真的滅去大旗門,也不愿真的……”
  風(fēng)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楓道:“這可是你要我說的,為何又要我住口?”
  風(fēng)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頂撞咱家!”
  冷一楓道:“別人怕你風(fēng)九幽,我冷一楓卻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見到冷一楓竟有如此膽氣,都不覺吃了一驚。鐵中棠驚異的卻是:風(fēng)九幽為何不敢滅去大旗門?
  只聽風(fēng)九幽怪笑道:“你憑那幾手三腳貓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張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楓狂笑道:“你不妨來試試。”
  風(fēng)九幽獰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也說得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到了冷一楓面前。
  冷一楓雙掌早已蓄勢待發(fā),此刻閃電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燈光下看來實是詭異可怖。
  但風(fēng)九幽身子一閃,也不見如何動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楓抽身回掌,掌勢斜劃半弧,直拍風(fēng)九幽肩頭。他掌上劇毒,無論沾著哪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勢不必攻向別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迅快得多。只見風(fēng)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縮,又已到了他身右。冷一楓攻勢那般狠毒凌厲,風(fēng)九幽卻竟未向他還手,兩招過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為驚詫。
  卻聽風(fēng)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們,瞧著,這姓冷的掌力雖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著,便一點也不要怕他。”
  說話間冷一楓又已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過后,掌心已是黑如涂漆。眾人知他必定已將體中潛毒,全都逼出,站得稍近之人,已可隱隱嗅出他掌風(fēng)中竟帶出種腥臭之氣。這“五毒掌”功夫之陰毒奇詭,實是駭人聽聞,但風(fēng)九幽身形卻仍是靈動詭異,冷一楓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過后,風(fēng)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夠了,呔,看招。”雙掌齊出,連發(fā)三招。這三招來得有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事先既無一絲征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別人還是看不出他掌勢變化如何。
  冷一楓連退三步,風(fēng)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屈,生似手臂已沒了骨頭,竟自冷一楓雙掌中穿了過去,直拍他胸膛,眼見冷一楓縱然避得了這一招,卻再也避不了這一招之后著,司徒笑等人只道他眨眼間便將喪生掌下。哪知冷一楓雖然不避不閃,卻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揚手道:“風(fēng)九幽,瞧瞧這是什么?”
  風(fēng)九幽硬生生頓住掌勢,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楓心胸前五分處,只要掌心輕輕往外一登,便足以制冷一楓死命。凝目望去,只見冷一楓掌中,竟是一封書信,信封制得極是奇特,碧綠的紙上,畫著只漆黑的鬼手。
  風(fēng)九幽果然面色大變,道:“信……信里寫的什么?”雖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語聲已是極不自然。
  冷一楓道:“拿去瞧瞧。”
  風(fēng)九幽一把奪過了書信,抽出信箋瞧了兩眼,面色變得更是怪異,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眾人瞧不見信上寫的什么,見了風(fēng)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悚然動容,心下更是驚疑莫定。
  但鐵中棠自上望下,卻恰巧將信上字跡照得清清楚楚。
  只見那慘碧的信箋上,寫著:
  “風(fēng)九幽:你若傷了我徒弟冷一楓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慘呼慘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下面并無具名,只畫著個奇形怪狀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雖只寥寥數(shù)筆,但卻將這老人詭異的神情勾得極是傳神。
  鐵中棠遙遙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只見風(fēng)九幽陰狠的面上,突然堆滿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來冷兄已投人飧毒大師門下?”
  眾人見他突然對冷一楓如此客氣,竟稱起“冷兄”來,不覺更是奇怪。冷一楓道:“你不是要宰我?請動手。”
  風(fēng)九幽干笑道:“風(fēng)某方才只是說著玩的,冷兄莫要見怪,飧毒大師乃是風(fēng)某好友,風(fēng)某怎能傷了他高足?”
  冷一楓冷笑道:“如此說來,家?guī)熌欠鈺拧1厥乔竽愀咛зF手了,你為何不拿出來給大家瞧瞧?”
  風(fēng)九幽忙道:“不瞧也罷……不瞧也罷。”一手早巳將書信塞入懷里,道:“不知冷兄是何時投入飧毒大師門下?”
  冷一楓道:“我瞧了先父遺書,便立刻到家?guī)熌抢铮先思冶懔⒖淌樟宋疫@不成材的徒弟。”
  風(fēng)九幽拊掌笑道:“好極了,好極了,冷兄既是飧毒大師門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冷一楓道:“但大旗門之事又當(dāng)如何?”
  風(fēng)九幽笑道:“此事咱們以后再談也不遲,此刻……”突然轉(zhuǎn)過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上笑容,也已消失不見。
  紫衫少年冷眼旁觀,一直面帶微笑,此刻揮扇笑道:“閣下奈何不了別人,可是要拿在下來出氣么?”
  風(fēng)九幽陰森森道:“誰叫你來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來此專候一人,但小可卻見了船上燈火,便無意闖來,恕罪恕罪。”他口中雖說“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滿不在乎,哪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樣?
  風(fēng)九幽道:“就只兩句恕罪便夠了么?”
  紫衫少年笑道:“閣下還要怎樣?小可無不從命。”
  風(fēng)九幽獰笑道:“你偷聽的秘密太多,偷看的也太多,咱們要先割你的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
  紫衫少年手搖折扇,面帶微笑,似是聽得頗為有趣,生像風(fēng)九幽所說的人,并不是他。
  風(fēng)九幽又道:“但你聽的,看的,已全都記在心里,咱家還要挖出你的心……”伸手一抓,仿佛心已在他手上似的。
  紫衫少年噓了口氣,笑道:“是極是極,這心是非挖不可的,但心若被挖出來,豈非活不成了?”
  紫衫少年又嘆道:“在下既未練得五毒掌,又無救命的書信,閣下要動手,在下看來只有認(rèn)命了。”
  風(fēng)九幽怪笑道:“算你知機(jī),咱們不妨讓你死得痛快些……”雙臂一振,骨節(jié)山響,便待向紫衫少年撲去。
  紫衫少年道:“且慢!”
  風(fēng)九幽身子一頓,道:“你莫非還有后事交待不成?”
  紫衫少年笑道:“在下死了也不要緊,只怕又有人要令閣下慘呼慘叫九九八十一天,在下豈非罪孽深重?”原來他眼尖目明,也已瞧到了那封書信,鐵中棠見他笑談生死,舉重若輕,心中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風(fēng)九幽怒喝道:“好尖的眼睛,先挖出來再說。”食、中兩指如鉤,成雙龍搶珠之勢,直取紫衫少年雙目。
  紫衫少年仍是面帶微笑,神色不動,眼見風(fēng)九幽那兩根又瘦又輕的手指,已將觸及他眼簾。
  突然間,只聽門外有人道:“風(fēng)老四,給我住手。”
  語聲有如洪鐘巨鼓,震得人耳朵發(fā)麻。風(fēng)九幽雙指似乎突然在空中凝結(jié),動也不會動了。
  只見一個長髯垂胸,滿身紫袍的老人,自門外緩緩走人,身材雖是高大威猛,但行動卻是無聲無息。艙中這么多雙眼睛,竟無一人知道這老人是何時來到門外,更無一人知道他是自何處來的。紫袍老人手捋長須,神情中竟似帶著帝王般尊貴威嚴(yán)之氣,緩緩道:“老四,你可是要為兄絕子絕孫么?”
  風(fēng)九幽道:“哪……哪里……”
  紫袍老人道:“你要取我兒子性命,豈非要我絕子絕孫?”
  風(fēng)九幽瞧了那紫衫少年一眼,駭然道:“原來是,是令郎。”面上又自布滿假笑,道:“小弟只不過見令郎身上有些灰塵,想替他撣一撣。”那只本來要去挖人眼睛的手掌,此刻竟為人拍起灰來。
  紫衫少年忍住笑道:“多謝多謝。”竟真的讓他將自己衣服上的灰塵,拍得干干凈凈。
  紫袍老人大步走過去,在冷一楓原來坐的上席坐廠下來,卻瞧也未瞧冷一楓一眼,沉聲道:“小子,過來。”
  紫衫少年這才走過來,陰笑道:“你老人家來得倒早。”
  紫袍老人道:“我老人家還未被人氣死,自然來得早了。”突然伸手一指司徒笑,道:“你來斟酒。”又一指黑星天:“你去換菜。”再一指白星武:“你去取兩份杯筷。”接著一指盛存孝:“你將那討人厭的尸身抬出去。”最后一指冷一楓:“坐在這里,陪老夫喝酒。”他呼來喝去,霎時間便將艙中五個男人都派了份差使,竟將這五個鼎鼎有名之武林豪杰,全都視作奴仆一般。
  司徒笑等人惟震于這老人之威勢,不敢發(fā)作,但叫這些平日頤指氣使慣了的人,來做這些奴仆之事,實是有所不能。
  風(fēng)九幽突然頓足大罵道:“你們聾了么?我大哥說的話都敢不聽,莫非想咱家割下你的腦袋。”
  司徒笑一聲不響,提起丁酒壺,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一眼,垂首走出,取杯熱菜去了。
  盛存孝挺胸道:“你殺了我吧!”
  紫袍老人道:“為何殺你?”
  盛存孝昂然道:“你殺我容易,令我為奴卻是難于登天。”
  盛大娘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角,他也直當(dāng)未曾覺察、哪知紫袍老人卻突然仰天笑道:“好小子,有志氣,坐下吧!”
  盛存孝怔了一怔,倒未想到這老人竟然如此俠氣,怔了半晌,突然走過去搬起尸身,自窗門拋入河中。
  紫袍老人一直凝目瞧著他,見他本來死也不肯做的事,此刻竟自動做了,不覺捋須笑道:“好小子,你倒有些意思……好……好……”只因這兩個“好”字,盛存孝便終身受用不盡。
  冷一楓突然陰惻惻一笑,道:“前輩令我相伴飲酒,實是榮幸之至,在下這里有些下酒物倒還新鮮,在下也不敢自珍,清前輩隨意用些吧!”他對這老人占了自己座位,一直懷恨在心,此刻竟將那竹簍打開,送到老人面前,暗道:我倒要看看你這妄自尊大的老人,如何將這些新鮮的下酒物送下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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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7:48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回 多情亦多恨

  紫袍老人接過竹簍,瞧也不瞧,突然反手一扣,竟硬生生將那裝滿了毒物的竹簍扣在冷一楓頭上。這手勢簡單已極,看去也并不甚快,冷一楓卻偏偏躲他不開,狂吼一聲,連人帶椅跌倒在地。
  風(fēng)九幽拍掌大笑道:“冷一楓呀冷一楓,你這豈非自討苦吃?我惹不起你那老毒物師傅,卻有人惹得起的。”
  冷一楓陰沉老辣,方才驟然大驚,不免驚吼出聲,此刻卻是一聲不響,將竹簍自頭上緩緩?fù)柿讼聛恚t里已有兩個火紅色的蝎子、一只蜘蛛叮住了他的臉。冷一楓不動聲色,一只只抓了下來,拋在地上。他體內(nèi)所含之毒,早已比那些蝎子、蜘蛛?yún)柡Φ枚啵@些蝎子、蜘蛛非但毒不死他,反被他毒得半死不活,一拋到地上,便動也不能動了。眾人方才還在好笑,此刻又不禁駭然。
  紫袍老人拍案道:“好毒物,當(dāng)真與飧毒那老頭子一般無二,難怪敢在人前這般猖狂。”
  冷一楓冷冷道:“五毒偃身,如蛆附骨,含恨必報,不死不休,但望閣下你今后多加小心了。”
  這幾句話說得冰冰冷冷,眾人聽得一股寒意,自心底直冒上來。紫袍老人捋須狂笑道:“你敢情是想報仇么?”
  冷一楓道:“閣下最好此刻便將冷某殺了。”
  紫袍老人怒道:“你還不配老夫動手,要復(fù)仇叫你師傅來……”突然變色而起,凝神傾聽了半晌,面露喜色,大聲道:“來了,來了……喂,小子,等的人來了,你還不快走?”
  紫衫少年道:“兒子又不認(rèn)得那姓溫的姑娘,爹爹若不帶路,叫兒子到哪里找她去?”
  鐵中棠心念一閃:“姓溫的姑娘?莫不是溫黛黛?”
  只見紫袍老人頓足道:“孽障,真是煩人……”沖著冷一楓大喝一聲:“老夫要事在身,無暇與你嚕嗦。”袍袖一拂,燭火飄搖,轉(zhuǎn)眼就瞧不見了。
  冷一楓冷笑道:“如蛆附骨,不死不休……”
  風(fēng)九幽道:“人家父子都已走了,你說給誰聽?”
  冷一楓獰笑道:“走了?哼哼,走不了的。”
  風(fēng)九幽道:“你可知此人是誰?”
  冷一楓道:“誰?”
  風(fēng)九幽大笑道:“可笑你連他都不認(rèn)得,雷鞭落……”
  冷一楓變色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風(fēng)九幽道:“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眾人這才知道,這老人竟是雷鞭,都不禁悚然動容。
  鐵中棠也不禁暗驚忖道:“難怪這老人如此氣派……”心念一轉(zhuǎn):“他等的若真是溫黛黛,這倒是怪了。”他真想趕去瞧瞧,怎奈這邊的事也一樣令他動心。
  只見冷一楓呆了半晌,突又咯咯笑道:“雷鞭!哼哼!雷鞭又如何?雷鞭也未見能在常春島來去自如。”
  風(fēng)九幽冷笑道:“莫非你能在常春島來去自如不成?”
  冷一楓道:“我若不能,也不說了。”
  風(fēng)九幽仰天大笑道:“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你的舌頭。”
  冷一楓道:“你若不信,在下只有告辭了。”
  哪知他還未站起身來,風(fēng)九幽已喝道:“且慢。”
  冷一楓道:“干什么?”
  風(fēng)九幽咯咯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有何辦法可到常春島去,也不妨說來讓大家聽聽。”
  冷一楓“哼”了一聲,道:“冷某知道各位必須去常春島一行,卻又不得其門而入,是以好心好意前來,要想指點各位一條明路,哪知各位卻又不信,看來冷某所用之心機(jī),全都是白費了。”
  風(fēng)九幽眼睛一瞪,拍案道:“誰不信?”伸手一指黑星天,道:“好小子!是你敢不信么?”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我……我……信,信。”
  風(fēng)九幽喝道:“司徒笑,可是你不信?”
  司徒笑含笑道:“誰也沒有在下這么信的了。”
  風(fēng)九幽轉(zhuǎn)過臉來,滿面都是笑容,道:“你瞧,人人都相信的,有誰不信,風(fēng)某第一個宰了他。”
  冷一楓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好笑!確是好笑!”
  風(fēng)九幽道:“等冷兄笑過了再說也不遲。”
  他若有求于人,那人縱然百般嘲罵于他,他也行若無事,等到那人沒有用了,他一刀砍下那人的頭,也不會眨眨眼睛。
  冷一楓縱然陰沉,但遇見臉皮這么厚的“武林前輩”,倒也無計可施,道:“要我說出亦無不可,但卻無此容易。”
  風(fēng)九幽笑道:“冷兄有何條件?只管說出便是。”臉孔一板,喝道:“黑星天,還不替冷大俠倒杯熱熱的酒來。”
  黑星天只得忍住氣,倒了杯酒送上。冷一楓道:“閣下為何前倨而后恭?”
  黑星天道:“嗯……咳咳……”
  冷一楓哈哈大笑,持杯在手,緩緩道:“冷某帶了個人來,只要有此人隨行,不但立可直入常春島,而且還可大模大樣回來。”
  風(fēng)九幽似是喜得心癢難搔,咯咯笑道:“妙極!妙極!這人當(dāng)真是個活寶,他在哪里?請冷兄千萬將他帶來。”話未說完,已自長身而起。
  冷一楓道:“我將他藏得妥當(dāng)?shù)煤埽阏也恢摹!?br />   風(fēng)九幽干笑著坐下,干笑著道:“冷兄若不帶來,誰敢去找?但……此人究竟是誰?先說來聽聽總可以吧!”
  冷一楓道:“大旗弟子云錚。”
  風(fēng)九幽呆了一呆,突然拊掌笑道:“妙極!妙極!”
  冷一楓道:“別人不知,你總該知道,有他同行,去到那常春島,實比取了道張?zhí)鞄熥o(hù)身符還要妥當(dāng)。”
  風(fēng)九幽大笑道:“不錯,此人確是道護(hù)身符。想那日后縱然心狠,見了他也要投鼠忌器……不對不對,該說打狗也得看主人……”越想越覺自己話說得對,不覺越笑越是得意。
  但除他之外,誰也笑不出來,人人都在心中奇怪:“為何云錚有這么大用處,竟能做護(hù)身符?”這奇怪之心,自以鐵中棠為最,他聽了眾人之言,雖已知道“大旗門”與“常春島”必有關(guān)連,但“大旗門”連年亡命塞外,常春島卻遠(yuǎn)在海隅,兩下可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這關(guān)系是從何來的?實是令人費解。何況風(fēng)九幽說了,常春島主人見了云錚,便要投鼠忌器,不敢傷害風(fēng)九幽等人,顯見得兩下關(guān)系還極為密切。
  鐵中棠這一夜里,雖然聽得了不少昔日夢想不到的秘密,但聽了之后,卻比不聽還要糊涂。他心念紛亂,左思右想,風(fēng)九幽與冷一楓又說了幾句話,他卻一個字也未曾聽入耳里。
  突聽風(fēng)九幽縱聲怪笑,道:“條件都可依你,總該將云錚帶來了吧?”鐵中棠這才知道他兩人三言兩語,便已談妥。
  冷一楓道:“閣下武林前輩,說出的話可不能不算數(shù)。”
  風(fēng)九幽道:“這個你只管放心,快!快!”
  冷一楓咯咯笑道:“要那云錚前來,舉手之勞而已。”手掌微揚,一道慘綠色的煙火,穿窗而出,直沖云霄。
  火光一閃而滅,眾人睜眼瞧著艙門,但過了盞茶時分,艙門外連人影也沒有出現(xiàn)半個。
  風(fēng)九幽已大是不耐,皺眉道:“怎的了?”
  冷一楓干笑道:“快了……快了。”又過了半晌,他自己面上也現(xiàn)出不耐之色,站起身子喃喃道:“這是怎么回事?莫非……莫非……”
  風(fēng)九幽冷笑道:“莫非你只是在胡亂吹噓?”
  冷一楓也不答話,再等片刻,冷一楓方自變色道:“不好,事必有變,待我出去瞧瞧。”縱身掠出。
  風(fēng)九幽冷笑道:“要溜?那可不成,風(fēng)四太爺今日跟定了你。”如影隨形,跟在冷一楓身后。
  鐵中棠也不禁大是著急。他深知沈杏白精明能干,絕對不致誤事,此番必是情勢有變,但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卻是難說得很。只見風(fēng)九幽、冷一楓、司徒笑等人,一個接著一個,掠上河岸。這其間幾人輕功之高下,一眼便可判出,除了風(fēng)九幽外,身法最輕便的,便是冷一楓。盛存孝劍法沉穩(wěn),武功雖然扎實,但輕功卻非其長,縱身一躍,幾乎達(dá)不到岸上。
  鐵中棠只等眾人俱都上得岸了,方自悄悄跟去。他自忖輕功雖然及不上風(fēng)九幽,卻已相差無多。
  這時風(fēng)中竟隱隱傳來一陣叱咤之聲,還夾雜著女子的輕喝,不但風(fēng)九幽等人聽到,鐵中棠也聽得清清楚楚。冷一楓腳步立刻加快,十余個起落,便已瞧見一團(tuán)人影,圍在方才他乘來的馬車旁。紫袍老人雷鞭父子,身形最是觸目,還有六七個黑衣蒙面的婦人,幽靈般站在那里,動也不動。方才昏迷不醒的云錚,已下得車來,而看守云錚的沈杏白,此刻竟已直挺挺跪在云錚面前。
  情勢一變,竟變到如此地步,實是大出冷一楓意料。風(fēng)九幽顯然吃了一驚,道:“這是怎么回事?”
  冷一楓道:“誰知道。”
  風(fēng)九幽道:“你上去查探查探,我回船上等你。”
  冷一楓冷笑道:“你過去瞧瞧,我回船上等你。”
  兩人誰也不敢上前,都待轉(zhuǎn)身溜之大吉,忽然,雷鞭老人大喝一聲,道:“既已來了,且莫要回去。”
  這老人不但生似背后生了眼睛,耳力之靈,更是駭人聽聞。風(fēng)九幽、冷一楓對望一眼,硬著頭皮走了過去。只見云錚戟指大罵沈杏白,直將沈杏白罵得抬不起頭來,只是喃喃道:“小人只是奉命而行。”
  云錚怒道:“我以兄弟待你,你縱然奉命而行,也不該如此。若非這些夫人趕來,豈非便要送命在你手上?”
  原來沈杏白等了許久,終是忍耐不住,下車來瞧瞧動靜。他只道如此深夜,決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蹤跡。這時溫黛黛與黑衣圣女恰巧走過,溫黛黛早已深知沈杏白之奸狡,見他鬼鬼祟祟的模樣,便知他必有詭謀。沈杏白見到黑衣圣女們的身形,嚇得軟了半截,趕忙鉆回車?yán)铮煌谝率ヅ畟円淹浟怂钦l。
  但他做夢也未想到,溫黛黛竟也變成黑衣圣女之一,方自關(guān)起車門,車門便被打開,被人一把抓了出來。溫黛黛瞧見云錚,亦是吃了一驚,當(dāng)下解開了云錚的穴道。云錚宿酒已醒,也未想到,出手救他的黑衣蒙面女子,會是溫黛黛,下車大罵沈杏白。這時雷鞭父子已聽到動靜,飛掠而來。溫黛黛瞧見這紫袍老人,也嚇得不敢聲張。幾重巧合,便造成了此刻這微妙復(fù)雜的局面。
  這時曙色將臨,已可辨人面目。冷一楓生怕云錚發(fā)現(xiàn)自己,動也不動地站在風(fēng)九幽身后。他怕的倒非云錚,而是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司徒笑更是不敢露面,躲在冷一楓身后,黑星天躲在司徒笑身后,白星武躲在黑星天身后。
  盛大娘喃喃罵道:“沒用的東西。”但她站在白星武身后,亦是動也不動。盛存孝長嘆一聲,背轉(zhuǎn)身子,似是不愿再瞧這些人的丑態(tài)。云錚縱是朝這面瞧過來,也只能瞧見風(fēng)九幽一人,何況此刻正是怒憤填膺,眼里除了沈杏白一個人外,誰也瞧不見的。
  溫黛黛眼見自己夢寐中人便在眼前,卻不能上前相認(rèn),心里當(dāng)真是愛恨交進(jìn),又驚又喜。
  雷鞭老人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罵完了么?”
  云錚眼睛一瞪,道:“關(guān)你何事?”
  雷鞭老人道:“孺子如此無禮,可知老夫是誰?”
  云錚大喝道:“鐵血大旗門下,誰也不怕。”
  司徒笑等人見他竟敢對雷鞭老人如此頂撞,心下都不覺暗喜,只道他這番必定有苦頭吃了。哪知雷鞭之生性,見著有骨氣的少年,最是歡喜,竟然不怒而笑,道:“大旗門下,骨頭果然都硬得很。”
  云錚道:“你知道就好。”
  雷鞭笑道:“但老夫只是要與救你的這幾位夫人說話,你若還未罵完,老夫也不妨等上一等。”
  云錚瞧了那黑衣婦人們一眼,反覺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們在此說話,我到別處去罵無妨。”他也與盛存孝一樣,是個服軟不服硬的脾氣。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向黑衣婦人們微一抱拳,笑道:“日后夫人近來可好么?”
  站在中央之黑衣婦人道:“連閣下身子都還如此硬朗,日后夫人福豐,自然也康健得很。”
  雷鞭老人笑道:“有理,有理……溫黛黛在哪里?”
  他突然問出溫黛黛的名字,一群人中倒有大半吃了一驚。云錚方待將沈杏白抱走,此刻也霍然頓住身子。
  黑衣婦人卻仍冷冷道:“誰是溫黛黛?”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你們休想瞞過老夫,溫黛黛一出少林寺,便失去蹤影,若非已跟隨你們,老夫怎會尋找不著?”
  黑衣婦人道:“那也說不定。”
  雷鞭老人一手捋須,微微笑道:“溫黛黛若非已跟隨你們,老夫?qū)幵父钕骂^來,與你相賭。”
  黑衣婦人道:“閣下若要割下自己的頭,我等也無法攔阻。。”
  雷鞭老人笑聲一頓,怒道:“你還不承認(rèn),難道要老夫……”
  黑衣婦人冷冷截口道:“閣下若定要說溫黛黛已跟隨我等,不妨指出誰是溫黛黛來,否則……哼哼!”
  另一黑衣婦人道:“閣下若是指錯了人,他日與日后相見之時,只怕有些不便。”語聲冷漠,竟與先前之人相差無幾。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定眼望去,只見七個黑衣婦人站在對面,自頂至踵,都被黑衣緊緊裹住。七個人不但裝束一樣,連身材高矮都幾乎完全相同。
  只聽最左一人道:“我是溫黛黛么?”身旁一人立刻跟著道:“我是溫黛黛么?”這七人一個連一個說將下去,連語聲都無差別。七人若不動彈,誰也無法瞧出她們有何差異之處。
  雷鞭老人一生中,遇見的棘手之事,也不知有多少,卻也未如此刻這般為難過,竟是呆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這時鐵中棠已繞了個圈子,隱身在那輛馬車之后。
  他雖然確知這七個黑衣婦人中,必有一個是溫黛黛,但要他指出誰是溫黛黛來,亦是有所不能。不但是他,連云錚與司徒笑,也是一樣分辨不出。只聽黑衣婦人道:“閣下若是指認(rèn)不出,就請莫再無理取鬧。”
  雷鞭老人又急又怒,道:“這……這……”
  沈杏白突然一個翻身,撲到他面前,大呼道:“小人若能指出誰是溫黛黛,前輩又當(dāng)如何?”
  雷鞭老人喝道:“老夫都認(rèn)不出,你這臭小子反倒認(rèn)得出?好!你若認(rèn)得出,老夫便作主今日放過你。”
  沈杏白道:“真的?”
  雷鞭老人一腳踢了過去,將他踢得連滾兩滾,口中怒罵道:“什么真的假的,老夫說的話,一千匹馬也追不回來。”
  沈杏白雖然挨了一腳,神情卻大是歡喜,道:“小人并非目光比你老人家敏銳,只是溫黛黛方才在小人面前露了馬腳。”
  雷鞭老人道:“什么馬腳牛腳,快說出便是。”
  沈杏白道:“除了溫黛黛外,誰也不會認(rèn)得小人,更不會認(rèn)得云……云大俠,但方才有位黑衣夫人,瞧見小人和云大俠時,卻脫口喝出了小人與云大俠的名字,小人那時便已猜出這位夫人是誰了。”
  雷鞭老人道:“你那時縱然猜到,此刻也未必分辨得出。”
  沈杏白笑道:“但小人那時便已乘著那位夫人拉出小人時,在她手上留了些記號,她當(dāng)時也未覺察……”
  說到這里,右面第二個黑衣人情不自禁,悄悄將手往衣袖里一縮,沈杏白眼內(nèi)瞥見,霍然反身,大叫道:“就是她!”
  呼聲未了,雷鞭老人已閃電般掠到那黑衣婦人面前,厲叱道:“就是你!溫黛黛,你還想逃么?”
  那黑衣婦人身子一陣顫抖。
  沈杏白哈哈大笑道:“溫黛黛,誰教你將手縮在衣袖里,其實你手上哪有什么記號。”
  鐵中棠又是驚奇,又是感嘆。驚奇的是不知這老人為何要尋溫黛黛,感嘆的是這沈杏白的確饒富心計。只見那黑衣婦人頓了頓足,大聲道:“你認(rèn)出我也好,認(rèn)不出也好,反正我死了也不跟著你。”她反手抹下面幕,露出那雖然美麗,但卻憔悴的容顏。云錚見了這面容,身子竟不由自主,為之一震。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夫既已認(rèn)出了你,你便得跟我走。”
  中央那黑衣婦人忽然冷冷道:“為什么?”
  雷鞭老人道:“她與老夫已有約定。”
  黑衣婦人截口道:“她已死過一次,任何約定都可不必遵守。”冷笑一聲又道:“只因人既死了,任何事都無法做了。”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不錯,既入日后座下,必定死過一次。但她縱然死了,這件事也可做的。”
  黑衣婦人道:“憑什么?”
  雷鞭老人道:“只因她與老夫約定之事,乃是將身子交給老夫,卻未言明死活,這身子不論死活,老夫都要定了。”
  這一著確是厲害非常,黑衣婦人們立刻無話可說,只因惟有這件事,死人確是一樣可做的。
  溫黛黛目光四望,兩行清淚,奪目而出。
  云錚突然大喝一聲,挺身而出,厲聲道:“瞧你也是個武林前輩,怎的欺凌弱女?別人不管,云某卻是要管的。”
  溫黛黛身子一震,雙目中露出驚喜之情,云錚竟仍然對她如此關(guān)切,她縱然真的死了,也是甘心。
  雷鞭老人瞪眼瞧著云錚,瞪了半晌,突然撫掌笑道:“不錯,不錯,就是你,老夫先前竟未認(rèn)出。”
  云錚怔了一怔,道:“什么沒有認(rèn)出?你胡言亂語什么?”
  雷鞭老人道:“老夫救了你性命,你怎能對老夫如此無禮?”他此刻方自認(rèn)出,云錚便是自己送入少林寺的少年。
  云錚卻更是茫然不解,道:“你幾曾救了我性命。”
  雷鞭老人道:“若非老夫,你怎進(jìn)得了少林寺?”
  云錚又驚又疑,道:“但……但她……”
  雷鞭老人道:“她便是為了要救你,才將身子交給老夫。傻小子,難道你直到此刻,還不知道么?”
  云錚身子一震,倒退數(shù)步,呆在當(dāng)?shù)亍?br />   雷鞭老人招手道:“小子,過來。”那紫衫少年滿面苦笑,走上前去。
  雷鞭老人道:“站到溫姑娘身旁去。”
  紫衫少年連連咳嗽,站了過去。溫黛黛癡癡地瞧著云錚,別的事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雷鞭老人瞧瞧他兒子,又瞧瞧溫黛黛,捋須大笑道:“好!好!當(dāng)真是天造地設(shè),郎才女貌,女的既漂亮又聰明,男的也不差,將來為老夫生個孫子,哈哈……哈哈!當(dāng)真妙極……妙極……”
  溫黛黛這才回過神來,詫聲道:“什么?孫子?”
  雷鞭老人道:“你與我兒子生下來的,自是我的孫子,嫡親的孫子。”他似是生怕別人不懂,解釋得詳詳細(xì)細(xì)。
  溫黛黛更是大感意外,道:“你……你原來要我與你兒子……”
  雷鞭老人滿面俱是得意之情,道:“老夫一生縱橫,孫子若是不佳,豈非一大憾事,是以老夫一心要找個好媳婦……”仰天大笑數(shù)聲,接著:“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了你。老夫閱人無數(shù),深知笨女人生笨兒子,聰明女子生聰明兒子,此乃千古不變之理。如今老夫有了你這般聰明美貌的媳婦,好孫子也眼看便可到手了……諾諾,你瞧,我兒子少年英俊,文武全才,與你正是天生一對。”這老人自說自話,越說越是得意,那紫衫少年卻是滿面苦笑,咳嗽也咳得更是厲害了。
  風(fēng)九幽咯咯笑道:“妙極!妙極!當(dāng)真妙極!溫姑娘,還不跪下叩頭,親親熱熱的叫一聲老爺子。”
  云錚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道:“放屁!”
  雷鞭老人道:“傻小子,站開些。”
  云錚道:“溫黛黛是我的,豈能再嫁你這臭兒子?”他也不知自己怎會說出這句話來,只是沖口便已說出,溫黛黛聽在耳里,幾乎喜歡得暈倒在地。
  雷鞭老人濃眉怒軒,厲喝道:“傻小子,你不知老夫是誰,對老夫無禮倒也罷了,豈能罵老夫的兒子?”
  云錚道:“罵了又怎樣?”
  雷鞭老人大怒道:“小子,快去教訓(xùn)教訓(xùn)這呆鳥。”原來他“小子”上若沒有加別的字,便是喚他兒子。
  紫衫少年苦笑道:“但……但……”
  雷鞭老人喝道:“但什么?莫非你要做個不孝之子?還不快去……念在這傻小子還有把硬骨頭,莫傷他性命就是。”
  紫衫少年嘆了口氣,道:“好……”
  哪知云錚出手一向快得駭人,不等他話說出,便已一拳擊出。風(fēng)九幽怪笑道:“好小子,怎會是少林拳?”
  一句話說完,云錚已攻出五拳之多,風(fēng)九幽道:“賢侄,你瞧這傻小子真打,還不揍他?揍他。”
  中央那黑衣婦人乘著此時,附在溫黛黛耳邊,悄聲道:“我等纏住這老頭子,你也走吧!”
  溫黛黛垂首道:“到……到哪里去?”
  黑衣婦人取出一個銅哨塞入她手里,道:“到海邊一吹,自有船接你。到了常春島,就不必再怕任何人了。”語聲方了,微一招手,六個黑衣婦人身形齊展,只一閃已將雷鞭老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身法當(dāng)真快如行云流水。
  雷鞭老人怒道:“你六人要怎樣?”
  黑衣婦人道:“要教你脫身不得。”六人身形旋轉(zhuǎn)不停,突有一人拍出一掌,直打老人肩頭。
  雷鞭老人大喝道:“閃開!老夫素來不愿與婦人交手。”
  黑衣婦人道:“不交手也得交手。”六人連環(huán)出掌,配合之佳妙,掌式之奇幻,什么話也形容不出。
  雷鞭老人雖是當(dāng)世之雄,但陷身在此陣之中,空白暴跳如雷,一時間也休想沖出去。
  溫黛黛腳步已開始移動,一雙眼睛卻再也離不開云錚。只見云錚拳勢有如狂風(fēng)暴雨般,攻向那紫衫少年,那紫衫少年似已無力還擊,又似根本無心與他動手。溫黛黛縱不想走,又不能不走,方待狠心轉(zhuǎn)過身子,眼角動處,突然瞧見風(fēng)九幽正瞧著她詭笑,同時,她也瞧見風(fēng)九幽身后的冷一楓、司徒笑,她心頭一凜:“我此刻一走,豈非正好落入他們掌握?”她寧可被雷鞭老人所擒,也不愿被這些人沾著一根手指,當(dāng)下又頓住腳步,當(dāng)真是進(jìn)退維谷。
  突聽紫衫少年悄聲道:“這馬車是空的。”
  溫黛黛心中一動,云錚卻大喝道:“空的又怎樣?”
  紫衫少年一面閃避他的拳勢,一面壓低聲音道:“空的便可坐人,人坐上去便可逃走。”
  云錚道:“你休想逃走。”
  紫衫少年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溫黛黛卻已趕了過來,悄聲道:“他是要你坐上馬車走呀!”
  云錚拳勢仍是絲毫不停,怒道:“我為何要逃走?”
  紫衫少年嘆口氣道:“你總可帶著溫姑娘走吧?”
  云錚這才怔了一怔,道:“你……你說什么?”
  紫衫少年嘆道:“傻小子!真是傻小子!你兩人逃走,我替你們擋住追兵,豈非什么事都沒有了。”
  云錚道:“哼!你焉有如此好心?”
  紫衫少年著急道:“你當(dāng)溫黛黛是天仙,我卻未見瞧得上她呀。但你若還不走,我便真要娶她做老婆了。”
  云錚縱然再傻,此刻也能體會出這少年的一片好心了,心下不覺甚是感激,口中卻猶自喝道:“傻小子,你……”
  紫衫少年道:“好,我是傻小子,好了吧,可以上車了吧?”溫黛黛忍不住“噗哧”一聲,悄然掠入了車廂。
  云錚終于住手,道:“但……”紫衫少年不等他再說話,突然手掌一伸,不知怎的一來,已扣住了云錚脈門,將他推上了馬車,口中輕呼一聲,手指輕彈馬腹,健馬長嘶一聲,揚蹄奔出。馬車一走,車后的鐵中棠便無法藏身。他此時此刻,怎能露面,只有攀在車廂上,跟著馬車走了。
  健馬方自長嘶,紫衫少年已掠到風(fēng)九幽、冷一楓等人身前,張開雙手,笑道:“各位可認(rèn)得在下么?”
  風(fēng)九幽道:“認(rèn)得……莫放那馬車走……”袍袖一拂,便待追出,黑、白雙星、司徒笑亦自舉步。
  哪知紫衫少年年紀(jì)雖輕,武功卻高,身子飄飄搖搖,始終擋住了風(fēng)九幽的去路,眼睛卻瞪著司徒笑等人沉聲道:“各位還未答復(fù)在下的話,走不得的。”司徒笑等人被他氣勢所懾,果然不敢動彈。
  風(fēng)九幽忍住氣道:“你乃雷鞭之子,風(fēng)某怎不認(rèn)得?”
  紫衫少年笑道:“不敢,不敢……”隨手一指司徒笑等人,“這幾位兄臺貴姓大名,也請為小侄引見引見。”
  風(fēng)九幽滿腔怒火,終于瞧在雷鞭面上,不敢發(fā)作,只狠狠瞪了紫衫少年幾眼,將司徒笑等人姓名說出。
  紫衫少年哈哈一笑,飄身閃開道路,道:“各位請追吧!”
  風(fēng)九幽怒道:“此刻哪里還追得上?”
  紫衫少年笑道:“此刻若是追得上,我也不讓路了。”
  風(fēng)九幽火冒三丈,卻也奈何不得他,只得挺胸頓足,破口大罵,卻又不敢指明罵的是誰。紫衫少年再也不理他,轉(zhuǎn)首望去,但見那六個黑衣婦人旋轉(zhuǎn)更急,幾乎已看不出她們的身形,只剩下一團(tuán)淡淡的灰影。
  灰影中雷鞭老人連聲怒叱,突然長嘯一聲,沖霄而起,嘯聲有如雷鳴,風(fēng)云為之變色。眾人雖然久知雷鞭老人之能,但聽他一嘯之威,竟致如此,也不禁為之戰(zhàn)戰(zhàn)兢兢,群相失色。
  風(fēng)九幽低笑著道:“我大哥動了真怒,對方無論是誰,都不管了,這幾個婦人此番少不了要吃些苦頭。”
  哪知嘯聲未了,黑衣婦人們身形已自散開,各各垂手而立,再無動作。雷鞭老人飄身落下,須發(fā)皆張,雙目含威,看來當(dāng)真猶如九天雷神,怒下凡塵。只見他一身紫緞錦袍高高鼓起,不住波動,顯見得其中漲滿真氣。眾人瞧得此等登峰造極的氣功,更是為之舌矯不下。
  雷鞭老人大怒喝道:“久聞常春島‘大周天絕神陣’大小由心,妙用無方,老夫正要領(lǐng)教,各位怎的停了?”
  黑衣婦人緩緩道:“大周天絕神陣雖是大小由心,但六人終是不能顯出它的威力,何況溫黛黛早已去遠(yuǎn),我等又何苦多費氣力?閣下若定是要瞧瞧絕神陣的威力,常春島上,隨時都有人候教。”語聲低沉緩慢,仍是絲毫不動意氣。
  雷鞭老人暴怒道:“常春島?哼哼!常春島難道真是龍?zhí)痘⒀ǎ戏螂y道真的不敢去么?”
  風(fēng)九幽道:“她們真是當(dāng)大哥不敢去的。”他自身不敢闖入常春島,此刻自是極力鼓動別人,自家便好乘機(jī)混水摸魚。
  雷鞭老人被他激得更是怒火沖天,跺一跺足,道:“小子,咱們走!”這一足跺下,泥地竟被跺下一尺。
  風(fēng)九幽暗中大喜,道:“小弟雖然無力為大哥助拳,但跟從大哥前去,最少也可助一助大哥的威風(fēng)。”
  雷鞭老人厲喝道:“要去的俱都跟隨老夫前去,老夫就不信,那常春島真是龍?zhí)痘⒀ǎ朔鸵J它一闖。”
  司徒笑等人都為之喜動顏色,紫衫少年卻不禁暗中嘆息。
  奔馳的馬車中,云錚、溫黛黛對面相坐,溫黛黛面上笑容猶未斂,云錚怒道:“你笑什么?”溫黛黛不聲不響,垂下頭去。
  云錚道:“你既覺得那少年比我聰明得多,為何不跟著他去?”溫黛黛仍是低垂著頭,不言不語。兩人默然半晌,車馬奔馳更急。
  云錚忽然又道:“我方才雖然挺身而出,但那也不是單為著你,別的任何女子受了欺負(fù),我也一樣會如此。”
  溫黛黛道:“我知道……”
  云錚似是滿肚子別扭。溫黛黛越是如此柔順,他便越是惱怒,忽而敲打車壁,忽而瞪眼發(fā)威。溫黛黛還是低垂著頭,也不理他。又過了半晌,云錚忍不住道:“你雖然救了我性命,但也害得我夠苦了,我絲毫也用不著感激于你;。”
  溫黛黛道:“我知道……”
  云錚突然跳了起來,“咚”的一頭撞上車壁,嘶聲大喝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溫黛黛幽幽望了他一眼,幽幽嘆道:“你怎知我不知道?”這一眼望將過去,云錚似是被人在心上扎了一針。這目光中那種如怨如慕,千回百折的情意,便是鐵石人見了,也禁受不住,何況這么條血氣生生的漢子。云錚再也忍受不住,突然撲過去,緊緊抱住了溫黛黛軟綿綿的身子,嘶聲道:“你不知道,我……我是……”
  他生性激烈,大喜大怒,若要不理別人,便瞧也不瞧那人一眼,若是感情進(jìn)發(fā),那火一般熱情,也實是令人動心。溫黛黛埋首在他胸前,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感激我的。”
  云錚道:“我不但感激,而且……而且還……”
  溫黛黛道:“還什么?”
  云錚道:“我……我還……”
  溫黛黛道:“男子漢大丈夫,連個愛字都不敢說么?”
  云錚道:“不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寧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能沒有你。”
  溫黛黛抬起頭來,嬌靨上已滿是淚痕,顫聲道:“我縱然受盡千辛萬苦,但只要能聽到這一句話,便什么都滿足了。”
  云錚緊緊抱著她,似是生怕她突然飛了,口中不住道:“我愛你……我愛你……你若喜歡聽,我每天都可說上千百次。”
  溫黛黛幽幽道:“但我以前曾經(jīng)做過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也曾做過些對不起你的事。”
  云錚捂住了她的嘴,道:“不論你以前做過什么,也不論你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你真心對我,永遠(yuǎn)不離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溫黛黛“嚶嚀”一聲,伸手摟住他脖子,倆人身體相偎,臉面相依,熱淚相流,似乎都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車廂外只聽得熱淚奔騰,又是感動,又是歡喜的鐵中棠,竟也不覺為之熱淚盈眶,暗道:“傻小子……傻小子,你終于明白了……”他雖不愿偷聽,但車廂中字字句句,卻都傳入他耳里。不愿再聽,但卻又忍不住想多聽一些,好代他們歡喜,只因這兩人若是幸福,他真比自己幸福還要高興。
  云錚的確是全心全意在享受著這無比的幸福,口中喃喃道:“你縱然見著比我聰明的人,也莫要舍下我。”
  溫黛黛見他說得誠心誠意,似是還未忘記方才那紫衫少年的事,忍不住破顏一笑,輕輕罵道:“傻小子!”
  云錚道:“我雖是個傻小子,但卻是全心愛著你。那些聰明人,不知有多少人會去愛他,但我只有你一個。”
  溫黛黛道:“只怕不止一個吧!”
  云錚道:“真的只有一個,你若不信,我……我……”
  溫黛黛突然抱緊了他,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丁一口。她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淚痕,道:“傻小子……傻小子!別人都愛聰明人,我卻只愛你這股傻勁。”
  云錚脖子被她咬得生疼,心里卻是甜甜的,突然笑道:“若是如此,只怕還有別的女孩子喜歡這股傻勁也未可知。”
  溫黛黛咬著嘴唇,輕輕道:“若是有別的女孩子再喜歡你,我就將她殺了,剝了,煮了,一口口吃下去。”
  云錚縱聲大笑道:“好兇的雌老虎……縱然有人要來喜歡我,聽見這話也要嚇得跑回去了。”他笑聲中滿是得意高興,早已將那些不幸的往事,忘得干干凈凈,溫黛黛瞧著他,瞧了半晌,突然輕輕一嘆。
  云錚道:“這么高興的時候,你為何嘆氣?”
  溫黛黛眼簾一閹,垂下頭去,幽幽嘆道:“咱們現(xiàn)在雖然這么高興,但高興的時候不多了。”
  云錚大駭?shù)溃骸罢l說的?……誰說的……”
  溫黛黛道:“到了海邊,我便要坐船到常春島去,從此……天涯海角,人天兩隔,只怕我……永遠(yuǎn)……”
  云錚大喝道:“不準(zhǔn)你說了……也不準(zhǔn)你去!”
  溫黛黛道:“我又何嘗愿意離開你,但……但你莫忘了,我已是個死人,只有常春島才是我的去處。”
  云錚又急又怒,熱淚奪眶而出,緊抱著溫黛黛,嘶聲道:“誰說你是死人?那些胡說八道,你休要聽他。”
  溫黛黛道:“我已加入她們,不去也不行。”
  云錚咬牙道:“誰說不行?誰若敢強迫你,我將那人……那人煮來吃下去,我……我去放火將常春島燒了!”
  溫黛黛伸出衣袖,輕輕拭去了他面上的淚痕,道:“傻小子,日后武功絕世,座下高手如云,你能對付得了么?”
  云錚身子一震,猶如當(dāng)胸著了一拳。
  溫黛黛見他面上突然沒了血色,兩眼瞪得圓圓,喚他一聲,他也不應(yīng),直似已變得癡了,呆了。
  她不禁又是心痛,又是著急,涮目道:“你……你怎么樣了……你……你醒來……再想法子……”
  云錚茫然道:“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放聲大哭道:“沒有法子了,我……我……對付不了他們。”
  溫黛黛垂首道:“想來總是有法子的。”
  云錚定了定神,突又跳了起來,“咚”的又一頭撞上了車頂,他也不覺甚疼,大喜道:“真的有法子?”
  溫黛黛更是心痛,更是憐惜,輕撫他的頭,道:“日后雖然武功通天,總也不能強迫我一定要做死人吧?”
  云錚拊掌笑道:“不錯,不錯……”
  溫黛黛道:“我若是去求她,想來她也決不會勉強我們。”
  云錚道:“不錯,不錯……我陪你去。”
  溫黛黛瞧了他一眼,突又道:“只是,我卻不愿意去求。”
  云錚大呼:“你……你……為什么?”
  溫黛黛輕輕道:“你若又犯了那少爺脾氣,只想起我的錯處,又不理我了,我倒不如死了的好。”
  云錚面孑L急得通紅,大叫道:“云錚若再對溫黛黛有絲毫相棄之心,老天只管叫云錚死于……”
  溫黛黛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破涕笑道:“我相信你,你莫再說了,老天若是有眼,便令我兩人天長地久,永不相棄。”
  云錚道:“對,天長地久,永不相棄……”兩人面面相對,眼光相視,似是一時一刻也不舍得離開。
  鐵中棠聽了溫黛黛的言詞語意,早巳知她這諸般做作,不過是欲擒故縱,以退為進(jìn)之意。但他對溫黛黛卻毫無責(zé)備之意,只因他深知溫黛黛這一番苦心,她如此做法,也不過是想要云錚與她永不分離,若非如此,她又怎能伏得住那野馬般的云錚。鐵中棠只覺她這番心意大值憐惜,頗堪同情,縱然用些手段,使些巧計,也是情有可原,怪不得她的。
  鐵中棠雖非女子,卻當(dāng)真可算是女子們的知己,只因天下女子,惟有對她們喜愛的人,才肯如此費盡心計。那男人若是不值女子一顧,便是求女子對他用些手段,使些巧計,那女子也是不肯的。
  轉(zhuǎn)目望去,只見車馬奔行在荒野中,竟似無人駕駛。鐵中棠暗中一笑忖道:“他兩人說得起勁,我聽得起勁,竟將趕車之事忘卻了,此刻他兩人想必還是不會想起,我也端的不該再聽下去了,且讓他兩人溫存溫存,我便為他們趕車也罷。”當(dāng)下輕輕掠上前座,拾起韁繩,策馬而去。
  這時天光已大亮,萬丈金光,破云而出,將那遼闊的原野,照得一片金黃,風(fēng)聲中已隱隱傳來浪濤聲,大海想必也已不遠(yuǎn)了。鐵中棠但覺精神一振,且將一切煩惱之事,俱都拋在身后,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愁來無事瞌睡多。他見到云錚與溫黛黛如此光景,莫說要他一日一夜不睡,莫說要他趕馬,便是要他三日三夜不睡,便是要他掌爐,他也是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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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無語問蒼生

  車行半晌,大海忽在眼前,但見朝日宛如金鉦,海波亦如涂金,金波浩瀚千里,令人眼界為之一寬。鐵中棠一眼望去,卻瞧不見海灘陸地,心頭不覺一怔;再看前面巖石嵯峨,竟是一道斷崖。原來方才健馬無人駕駛,放蹄狂奔之下,便失卻方向,此刻若非已有鐵中棠趕車,車馬只怕便要筆直沖入海里。
  鐵中棠大驚之下,硬生生挫腕勒住韁繩,但車馬兀自沖出丈余,方自停頓,只要再進(jìn)三尺,車馬若想停頓,亦是有所不能了。俯首下望,但見斷崖之下,怪石林列,石色如鐵,海浪洶涌,打上巖石,飛激四濺,人馬若是跌下,哪里還有命在?
  車廂中的云錚與溫黛黛,雖已忘卻天地萬物,但車馬驟停,兩人心念一轉(zhuǎn),也不禁驚出一身冷汗。溫黛黛惶聲道:“該死!該死!咱們竟忘了無人趕車。”
  云錚道:“我去瞧瞧,這是怎么回事?……”
  話聲未了,人已掠出,卻見一條黑衣漢子,端坐在馬車前座上,云錚更是驚奇意外,脫口輕叱一聲:“什么人?”
  鐵中棠驚魂未定,掌心猶自捏著冷汗,聽得這一聲輕叱,也未及思索,便轉(zhuǎn)過頭來。
  云錚目光動處,面色大變,狂吼道:“原來是你!”吼聲中呼的一掌,直擊而出。
  鐵中棠也不知是不及閃避,還是不愿閃避,竟被這一掌著著實實擊在左脅之上,只聽“砰”的一聲,他身子已自馬車上飛了出去,遠(yuǎn)遠(yuǎn)跌入斷崖下,只留下半聲驚呼,飄飄渺渺,飄蕩在海風(fēng)中。
  溫黛黛聽得這一聲驚呼,方自搶掠而出,只見云錚左掌握著右拳,正站在地上呆呆地發(fā)怔。他面色慘白,毫無血色,雙目中卻布滿了紅絲,溫黛黛又是驚詫,又是著急,惶聲道:“什么事?”
  云錚道:“鐵中棠……鐵中棠……”
  溫黛黛更驚,失聲道:“鐵中棠?鐵中棠在哪里?”
  云錚一伸手向斷崖下一指,道:“被我一拳打下去了。”
  溫黛黛驚呼一聲,顏色慘變,身子也似站立不住,搖了幾搖,終于“噗”的一聲,跌坐在地。云錚面上忽然泛起一絲笑容,喃喃道:“打下去了。一拳就打下去了……”那笑容極是古怪,也不知是悲哀還是歡喜。
  溫黛黛身子發(fā)抖,指尖冰冷,道:“你……你好……”其實她喉頭哽咽,一個字也未能說出口,掙扎著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狂奔到斷崖邊緣。只見斷崖下浪濤擊石,泡沫四濺,哪里還瞧得見鐵中棠人影,惟見一方黑色衣袂,掛在巖石上,猶未被海浪打濕,仍在迎風(fēng)招展,看來卻似鐵中棠的一只手掌,還攀在巖石上,想掙扎著自海水中爬起。
  溫黛黛這一眼瞧下,心中悲痛,哪里還能忍耐,一只手緊抓著崖邊巖石,立時放聲痛哭起來。云錚見她竟為了鐵中棠如此悲痛,又嫉又恨,忍不住大怒道:“鐵中棠背師叛友,人人得而誅之,你哭什么?”
  溫黛黛霍然轉(zhuǎn)身,痛哭著道:“他……他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若不是他。今日哪還有命在?”
  云錚冷笑道:“如此說來,我反應(yīng)感激他不成?”
  溫黛黛道:“自……自然。”
  云錚大怒嘶喝道:“你不知他害了我多少次!第一次在那迷林中,他便將我送人司徒笑手中,若非我掙扎著逃出來,又……又遇見了你,早已要被他們非刑拷打而死,我還應(yīng)感激他?感激他什么?”
  溫黛黛流淚道:“錯了……錯了……”
  云錚大聲道:“此乃我親身經(jīng)歷之事,怎會錯了?”
  溫黛黛嘶聲道:“你可知那次他非但未曾害你,且是拼了性命救你,他為了救你,假意向司徒笑跪拜,又乘機(jī)將司徒笑擊傷,那時他若將你放下不顧,本可逃生,但他死也不肯放下,終又落人別人手中,幸好遇見個存心向‘大旗門’報恩的趙奇剛,但趙奇剛也只能救出一個人而已,在那種選擇之下,他仍是選擇了救你,便令趙奇剛負(fù)你逃生,自己卻落入百丈絕壑之下。”這些話她本是自司徒笑、鐵中棠等人口中零碎聽來,隱忍了多時,此刻終于一口氣說出。
  云錚聽得面上陣青陣白,道:“但……”
  溫黛黛道:“趙奇剛舍命將你送到安全之處,你卻偏偏要疑心那是別人要非刑拷打于你,竟逃了出來。”她慘然一笑,又自接道:“但你卻不知真要害你的,是我而不是他。若非司徒笑定要我將你誘回‘大旗門’的老家,他好在暗中跟蹤,要把你‘大旗門’一網(wǎng)打盡,你傷勢未愈時便已將你殺了。”
  云錚頭上冷汗交進(jìn),道:“但到了洛陽,他為何……”
  溫黛黛道:“我自以為事機(jī)做得極是隱秘,到了洛陽李宅,便被鐵中棠看破真相,但你那時已恨他入骨,不可理喻,他只有以錢財將我誘惑,好教你對我死心,哪知你非但不知此意,反而更恨他了。”
  云錚顫聲道:“但……但他為何又跟司徒笑……”
  溫黛黛道:“那只是他金蟬脫殼之計。他要挾潘乘風(fēng)易了那老人的容貌,令司徒笑等人將之當(dāng)做鐵中棠,他自己便好專心專意,在暗中對付他們。他智計萬方,又豈是別人所能猜出。”
  云錚只覺雙膝發(fā)軟,“噗”的,也跌倒在地。
  溫黛黛道:“那時我對你本無絲毫好感,只是鐵中棠時時刻刻,勸我莫要害你,是以在荒祠之中,我才會那般說話。”
  云錚黯然垂下了頭。
  溫黛黛道:“那日在鐵匠村中,也是他將艾天蝠誘開的。他為了要救你的性命,自己險些死在艾天蝠掌下。”
  一陣風(fēng)吹來,云錚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
  溫黛黛道:“那時你已負(fù)傷,我將你抱回居處,卻被司徒笑等人追蹤而來,又多虧鐵中棠救了你也救了我。”
  云錚流淚道:“原來你……你是喜歡他的……”
  溫黛黛亦是滿面痛淚,顫聲道:“不錯,有一陣我是喜歡他的,但他為了你,到處避著我,直到……直到……”她垂首啜泣了一陣,方自接道:“直到那日你負(fù)傷時,我抱著你滿山狂奔,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整個心都已被你打動,我寧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能讓你死,但……但若不是他,我們又怎有今天……”一面說話,一面流淚,話未說完,珠淚已濕透衣襟。
  云錚呆在那里,已不知動彈。恩恩怨怨,前因后果,到了此刻,他終于全都恍然。但這恍然,卻已遲了些,這激動也未免太大了些。
  云錚但覺心胸中一片混混噩噩,似已完全失去了主宰,他似乎什么都已不知道,只知自己縱然死上百次,也不能恕罪。
  溫黛黛流淚道:“這些話,我怕你傷心,本來永遠(yuǎn)也不想對你說的,但為了洗刷鐵中棠的冤名,只得對你說了。”
  云錚茫然點了點頭,淚珠灑滿胸前。
  溫黛黛啜泣道:“不說別的,就說今天,若不是他及時勒住了韁繩,我們豈非早已粉身碎骨……”
  云錚突然長身而起,仰天痛嘶道:“鐵中棠!鐵二哥!小弟……云錚……太……太對不起你……”狂奔著沖向斷崖,便待一頭撞將下去。
  溫黛黛驚呼一聲,滾了過去,抱住他雙足。
  兩人一齊滾在地上,云錚慘呼道:“放手!求求你放開手……我若不死,你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溫黛黛痛哭著道:“你不能死,你怎能拋下我,莫非……莫非你忘了,天長地久,永不相棄……”她緊抱著云錚,再也不肯放手。
  云錚道:“但……但我哪里還有臉活下去!我活在世上又是何等痛苦!求求你,還是讓我死吧!我……我……”
  溫黛黛嘶聲道廣但‘大旗門’的血仇還未報,我們的誓約言猶在耳,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她拼命捶打著云錚的胸膛,悲嘶著道:“你要死也要死得像個英雄。你要死也不能死在今日。”
  云錚心頭一凜,又是一身冷汗流出,道:“但我……”
  溫黛黛卻越說越是悲憤,罵得更兇:“你此刻若是死了,不但拋下‘大旗門’血仇不顧,也拋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無依無助,你……你若再說一個‘死’字,你便是混賬,便是懦夫。”
  她哀求雖然無用,但這番痛打,卻打得云錚又驚又愧,這番痛罵,更是字字句句都罵人云錚內(nèi)心深處。溫黛黛打得手軟無力,罵得聲嘶力竭,只覺自己實也心灰意冷,突又伏在云錚身上,痛哭著道:“你要死就死吧!我也陪著你死……大家一起死了……大家眼前……眼前都落得個干凈。”
  云錚長嘆一聲,道:“我不死了。”
  溫黛黛怔了一怔,道:“你……你說什么?”
  云錚道:“我活著固然痛苦,但我若死了,又怎能真的安心?你說得不錯,我縱然要死,也不該死在今日。”
  溫黛黛又驚又喜,道:“真……真的?”
  云錚道:“我?guī)讜r騙過你?”
  朝日雖已升起,但海上卻起了濃霧,突然一陣尖銳的哨聲響自岸邊,劃破了天地間的靜寂,傳達(dá)到遠(yuǎn)方。
  過了半晌,一艘漁船自濃霧中蕩出,船上卓立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欵乃搖櫓。她年齡雖已老邁,但站立在動蕩的船頭上,強勁的海風(fēng)間,身子卻仍挺得筆直,似是一生中從未曾彎曲過。
  云錚面容已麻木,與溫黛黛等候在岸邊,只見漁船漸漸靠岸,那老婆子目光一轉(zhuǎn),忽然銳聲道:“死人在哪里?”
  溫黛黛道:“老婆婆,死人就是我。”
  老婆子瞪了云錚一眼,道:“他是誰?”她面容被歲月侵蝕,風(fēng)雨吹打,劃出了千百條皺紋,顯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雙眼睛,卻仍亮如閃電,似是只要一眼瞧過去,任何人的秘密,卻再也休想瞞得過她。
  溫黛黛陪笑道:“他也是要去常春島的。”
  老婆子“哼”了一聲,道:“你上來,他留下。”
  溫黛黛惶然道:“為……為什么?”
  老婆子怒道:“他憑什么能到常春島去?”
  溫黛黛道:“他……他……”
  云錚突然厲喝道:“你莫要求她,云某要到常春島去,也未見得非坐她這艘船不可。”
  哪知這老婆子聽了這句話,如見鬼魅般,面容突然大變,顫聲道:“你……你說你姓什么?”
  云錚大聲道:“云。”
  老婆子顫抖著伸出手指,指著他道:“你可是大旗門下?”
  云錚道:“不錯,你要怎樣?”
  老婆子身軀搖了兩搖,突然回過頭去,道:“你也上來吧!”
  溫黛黛大喜道:“多謝婆婆。”
  云錚心中卻大是驚詫:“為何我一說出姓名來歷,這老婆子就變了顏色?這其中難道又有何隱秘?”
  只聽溫黛黛道:“快上來呀!”一把將他拉上船去。
  兩人上船人艙,那老婆子始終背對著他們,再也不瞧云錚一眼,長篙一點,漁舟便離開了海岸。
  溫黛黛道:“還要相煩婆婆一件事,不知婆婆可答應(yīng)?”
  老婆子道:“說吧!”
  溫黛黛黯然道:“晚輩們有個朋友,失足落在左面的巖石下,請婆婆蕩船過去瞧瞧,他……他的尸身還在不在?”
  老婆子也不說話,卻將漁舟蕩向左方。
  溫黛黛心里也不覺奇怪,暗道:“這老婆子先前什么事都不肯答應(yīng),此刻卻是有求必應(yīng),這是為了什么?”
  海浪洶涌,霧更重,哪里還尋得著鐵中棠的尸身?云錚、溫黛黛相視一眼,又不禁潸然淚下。老婆子雖仍未回頭,卻似將他們舉動瞧得清清楚楚,銳聲問道:“這尸身是你們的什么人?你們竟為他如此傷心?”
  溫黛黛流淚道:“是……是他的二哥。”
  老婆子身軀似乎又一震,道:“他的二哥,姓云還是姓鐵?”這句話問將出來,可見她對大旗門竟是知之頗深。
  溫黛黛瞧著她背影,遲疑著道:“姓鐵……”忍不住又問道:“婆婆你莫非也知道‘大旗門’?”
  老婆子卻不答話,也不再說話,雙手緊緊握櫓,用力將漁船蕩向濃霧深處,但聞水聲蕩蕩,海天俱寂。她似是對這條海路極是熟悉,雖在濃霧之中,也不致迷失方向。溫黛黛瞧著她身形,不覺竟已瞧得出神。卻未想到那老塞子突然嘆息一聲,伸手在她面上輕撫了一下,道:“孩子,你為什么要對大旗門……”她似是有許多話要說,但只說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溫黛黛只覺她的手掌,比任何砂石都要粗糙,摸在臉上猶如銼子一般,不禁問道:“婆婆在海上已有多久了?”
  老婆子默然半晌,緩緩道:“我在這海上……一個人……蕩來蕩去……已有十九年八個月零三天了!”她將時日記得如此清楚,顯見這一天天孤寂的歲月,是如何難以打發(fā),溫黛黛只覺心頭一陣凄楚。
  只聽老婆子又道:“將近二十年的歲月……唉!過去得真是慢。但有許多事,再過二十年,還是忘不了的。”她也不知是對人傾訴,還是自言自語。
  溫黛黛茫然,更不知該如何對答,但她已隱隱猜出這老婆子,必定有股傷心事,而且還必定與大旗門有關(guān)。三個人各各俱是心事重重,誰也不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老婆子自艙中取出幾個饃饃,三人分來吃了。那饃饃又粗又干,溫黛黛若非早已餓了,實是難以下咽,便不禁又自嘆道:“海上如此困苦,婆婆你為何不歇歇?”
  老婆子道:“困苦?……歇歇?……”突然縱聲大笑起來道:“若非這種困苦的日子,又怎能磨得去我心頭的恨事?”笑聲中充滿了怨毒,也充滿了詭異。
  溫黛黛只聽得一陣寒氣自心底升起,再也不敢說話。
  船行約摸三個時辰,方自靠岸,云錚道:“多謝!”一掠而去。他只覺自己留在這老婆子身旁,心里便有說不出的別扭,真是越早離開此地越好。但這究竟是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得其解。
  溫黛黛也說:“多謝婆婆……”方待轉(zhuǎn)身。
  哪知老婆子卻一把拉住了她,輕嘆道:“傻孩子,千萬莫要為大旗門子弟傷心,大旗子弟是從來不為女人傷心的。”她終于將先前那句未說完的話說了出來。溫黛黛呆了一呆,還想再問,老婆子卻已將她推開,徑自搖船去了。
  岸上霧已淡去,極目望去,但見島上椰林高聳,四下佳木蔥蘢,果然不愧為“常春之島”。溫黛黛迎面瞧不見人影,忍不住呼道:“弟子溫黛黛,奉命前來……”呼聲未了,已有兩條人影一掠而至。這兩人輕功俱不弱,身材卻極是窈窕,面貌也極是娟秀,在淡霧中看來,更是風(fēng)姿綽約,貌美如花。溫黛黛本當(dāng)這島上之人,不是頭蒙黑巾,便是容貌怪丑,神情生冷,如今見了這兩個少女,心情不覺一松。
  那兩個少女瞧了他兩人一眼,面上卻不禁露出驚詫之色,左面一人道:“這位公子怎會也來到島上?”
  云錚唉嘆一聲,道:“在下奉命而來的。”
  那少女道:“奉誰的命?”
  “少林掌門,無色大師。”
  少女們對望一眼,右面一人道:“無色大師,位尊武林,他老人家派來的人,娘娘想必不會不見的。”
  左面一人道:“我去通知。”轉(zhuǎn)身一掠而出。
  右面那少女面帶淺笑,道:“兩位請稍候……”眼波轉(zhuǎn)向溫黛黛,道:“不知這位姐姐是不是……”
  溫黛黛不等她說完,便已搶著道:“我也是死人。”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些死人、活人、上天使者一類的話,只是在外面說的,到了島上,便用不著了。”
  溫黛黛本當(dāng)這島上之人,必定甚是矯情做作,不近人情,聽了這話,暗中又不禁松了口氣。
  那少女道:“武林中人,大半奸詐百出……”轉(zhuǎn)首向云錚一笑,道:“我可不是說你。”
  云錚見她笑語溫柔,也不禁對她甚有好感,道:“無妨。”
  那少女這才接道:“對付奸詐之人,咱們也只有用些手段,好叫他們心生懼怕,不敢對咱們使壞心思,所以咱們一出此島,便以黑巾蒙面,言語詭異,但回到島上,大家卻都像似姐妹一般。你想娘娘就是為了天下女子們多不幸,才將咱們救上這島來,對咱們自然溫柔得很。”
  她咭咭咕咕,又說又笑,溫黛黛也不禁染上幾分喜氣,暗道:“島上之人,若都像她一樣就好了。”但心念一轉(zhuǎn),又不禁忖道:“但瞧那幾個救我之人,言語冰冷,語氣間似有重憂,又不似故意做作出的,莫不是她們才是真正的傷心人,而這少女卻沒有什么傷心事?卻又不知她怎會來到這里?”當(dāng)下忍不住問道:“島上的人,莫不都像姐姐這般和氣?”
  那少女笑道:“島上雖然有些人平日不太說話,但心地都是好的,姐姐在島上多住幾日,就知道了。”
  溫黛黛暗道:“這就是了。”
  只聽那少女又道:“我姓姚,別人都喚我姚四妹,姐姐你以后也叫我姚四抹最好,莫再以姐姐相稱了。”
  溫黛黛道:“我姓溫。”
  姚四妹咯咯笑道:“姐姐雖不認(rèn)得我,我卻認(rèn)得姐姐……不但認(rèn)得姐姐,還認(rèn)得他。”
  溫黛黛、云錚齊地一怔,定睛向她瞧去,看了半晌,兩人心頭突然一動,齊聲道:“原來你是……橫……”
  姚四妹咯咯笑道:“對了,妹子昔日就是“橫江一窩女王蜂”,在洛陽李家,咱們早就見過面了。”
  溫黛黛這才恍然忖道:“難怪她對我如此親熱,想不到原來竟是昔日相識!卻不知這些女王蜂怎會來到這里?”
  姚四妹似是已知她心意,輕嘆道:“昔日那一窩蜂,如今早已星散了,只有我與方才走的那楊八妹,最是幸運,被娘娘救到這里,其余的姐妹們,如今卻已都不知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說到這里,她容色也不禁甚是悲戚,但瞬即便又泛起笑容,道:“在這里,姐姐還會遇著些想不到的人。”
  溫黛黛道:“誰?”
  姚四妹道:“鬼母門下的七鬼女,姐姐可認(rèn)得?”
  溫黛黛駭然道:“她們也在這里?”
  姚四妹笑道:“前兩天才來的,鬼母也一起來了,還有一位,聽說是鬼母妹子,年紀(jì)雖大,人卻美極了,手里還抱著白貓,唉!我年紀(jì)大了時,若能也有她那樣美的風(fēng)姿,也就心滿意足了。”
  溫黛黛更是驚奇,脫口道:“陰嬪?”
  姚四妹道:“對了,陰嬪。最可笑的是鬼母門下,昔日本來和我們打得你死我活,但到了這里,卻和我們親密得跟什么似的。”
  溫黛黛又是驚奇,又是感嘆,還想再問她一些有關(guān)島上之事,但這時已有一陣鐘聲,自島上山巔傳了下來。
  姚四妹道:“娘娘已在召見,咱們快走吧!”
  一條小路,曲曲折折伸向山峰,三個人相繼而行,一路上但見青翠的山林中,種滿了五色繽紛的花朵。林木間,花光里,不時可瞧見亭臺樓閣,翩翩人影,當(dāng)真猶如一群仙女,徜佯在這世外仙山中。四面鳥語啁啾,卻聽不見人聲。天地間到處都彌漫著一種祥和安適之氣,令人不覺頓時忘卻紅塵勞苦。
  姚四妹輕輕笑道:“姐姐你瞧這里,就是天上仙境也不過如此,咱們女人能到這里,也真該知足了。”
  溫黛黛長嘆道:“誰說不是……”瞧了云錚一眼,住口不語。云錚茫然而行,卻似全然未曾聽見她們的說話一般。
  上山數(shù)百丈,突見一道長階,直達(dá)峰巔,也不知有幾千幾百層。階石打掃得干干凈凈,仿佛玉石。到了這里,姚四妹神色突然變得十分恭謹(jǐn),悄聲道:“上面摘星峰,觀日頂,便是娘娘視事之地了。”
  溫黛黛悄悄點了點頭。在這似可直通天上的長階下,她只覺得那位娘娘實是高不可攀,自身卻渺小無比。三人拾級而上,縱是腳步輕捷,也走了頓飯時分,方自堪堪將達(dá)盡頭。道旁一角小亭,綠石朱欄,玲瓏可觀。那楊八妹正自倚欄相候,見了三人,輕輕招手。
  三人轉(zhuǎn)身走了過去,楊八妹悄聲道:“這位公子還請在此少候……妹子先陪這位姐姐上去。”
  溫黛黛瞧了云錚一眼,眼色中滿是安慰之情,似是要他放心。但云錚瞪眼望著遠(yuǎn)方,竟是不聞不見。
  這時楊八妹已在亭外招手,溫黛黛只得嘆息一聲,隨她走上,只覺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怔忡難安。距離峰巔越近,她心中驚慌之情也就越深,到后來竟已垂下了頭,再也不敢向峰巔觀望。峰巔一方青石平臺,四面圍著青玉欄桿,霧氣留在山頂,陽光直射,將這平臺玉欄映得更是輝煌燦爛。十七八個青衣少女圍坐在欄桿旁,中央是一方淡黃色的涼毯,看來微閃金光,也不知是什么織成。
  一個青衣婦人,斜倚在毯上,遠(yuǎn)眺著海洋——極目望去,但見白云悠悠,大海與蒼天連接成一片青碧。溫黛黛隨著楊八妹走上平臺,她目光始終不離楊八妹足跟,到了臺上,還是不敢抬起頭來。她只覺許多道目光都在瞧著她,她卻不敢回望一眼,也不知欄桿上的少女都長得什么模樣,更不知這位名動天下,已可算當(dāng)今武林第一人的“日后娘娘”究竟是不是天仙般人物。
  耳邊只聽一陣和婉的語聲緩緩道:“你叫什么名字?”
  溫黛黛伏地拜道:“溫黛黛。”她一字不敢多說,只覺足下的玉石被陽光映閃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那和婉的語聲道:“誰帶你來的?起來說話。”
  溫黛黛遵命站起,恭恭謹(jǐn)謹(jǐn)將經(jīng)過始末說了出來。那語聲更是和悅,輕嘆道:“你也吃了不少苦了。”這話聲既和婉,又溫柔,但卻總是有著種愁苦之意,似乎這說話的人昔年終日都在悲慘之中,是以連語聲都變得愁苦。
  這溫和的聲音卻使溫黛黛減去了些畏懼之心,情不自禁,抬起頭來,悄悄望了一眼。但這時斜倚在毯上的日后娘娘正轉(zhuǎn)首望著他方,溫黛黛終是只能看見她小巧的身子,纖纖的玉手,而瞧不見她的面容。溫黛黛有心再瞧幾眼,卻又情不自禁地垂下了頭。
  日后娘娘緩緩道:“你既已來到這里,什么苦都不必吃了,若是沒有別的事;讓八妹先陪你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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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言語是那么體貼而溫柔,溫黛黛心頭當(dāng)真充滿了感激,深知自己若是留在這里,定必十分幸福,只是云錚……她只要一想起云錚,心胸間便似立刻燃燒起來,也說不出是甜蜜,還是痛苦,垂首道:“但……但弟子還有下情上稟。”
  日后娘娘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說吧!”
  溫黛黛惶聲道:“弟子一心想留在這里,只是……只是……”
  日后娘娘道:“莫非你還有什么牽掛?”語聲中已微帶詫異之情。溫黛黛更是惶急,目中不知不覺已有淚珠奪眶而出,口中也訥訥的不知應(yīng)如何說話。
  日后娘娘道:“來到這里的孩子,必定是都已隔絕塵世,但你若有什么為難的事,說出來我也不會怪你。”
  溫黛黛更慚愧,更惶急,更感激,哽咽著道:“我……他……我又遇見了他……他……我……”她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簡直詞不達(dá)意,實是令人難懂。
  但四面的女子,多是久歷滄桑,聽了這斷斷續(xù)續(xù)幾個字,便已將她言下之意了解于胸,卻不禁發(fā)出輕輕一聲嘆息。
  日后娘娘柔聲嘆息道:“你本當(dāng)那男子對你無情,是以心灰意冷,但后來卻又偏偏遇見了他,又發(fā)覺他并非無情,于是兩人山盟海誓,再難相棄,是么?”她娓娓道來,無一句不是說人溫黛黛的心底。
  溫黛黛紅生雙頰,悄然頷首。
  日后娘娘嘆道:“我這里盡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但卻決不希望天下女子俱都不幸。你若能幸福,我更高興。”
  溫黛黛情不自禁,再次拜倒在地,道:“多謝娘娘!娘娘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永生決不忘記。”
  日后娘娘道:“照你如此歡喜,那男子必定是個多情人……唉!多情雖然煩惱,但世上多幾個多情人總是好的。”過了半晌,又道:“他在哪里等你?”
  溫黛黛道:“就在山下小亭。”
  日后娘娘道:“便是那無色大師派來的弟子?”
  語聲中顯見又有驚詫之意,溫黛黛道:“他……那男子雖因無色大師之命而來,卻非少林子弟。”
  她說出了個“他”字,又覺甚是難以為情,急忙改口,四下卻已傳出一陣輕輕的笑聲。溫黛黛與日后娘娘說了這一席話,已知這位武林前輩實在是善體世情,放任自然,既溫和,又慈祥的婦人,絕非她昔日想像中那種憤世嫉俗,矯情做作之輩,是以聽得少女們敢在她面前笑出聲來,倒也不覺驚異,只是更覺難以為情,面上紅暈,直透耳根。
  日后娘娘道:“他既非少林弟子,是何人門下?唉!你莫怪我問得嚕蘇,但你既來此一趟,我便不免對你多加關(guān)心。”
  溫黛黛道:“是大旗……”
  “大旗”兩字方自出口,日后娘娘突然厲吼一聲:“什么?”語聲森嚴(yán)凌厲,與方才竟已判如兩人。
  溫黛黛心頭一震,顫聲道:“他……他是大旗門下……”突聽“咯”的一旨,半截如意“當(dāng)”的落在她面前,想是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將手中如意折了。溫黛黛伏在地上,身子已嚇得簌簌地發(fā)抖,再也想不出日后娘娘聽了“大旗門”三字,為何如此發(fā)怒。
  只聽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是不住喘息,過了半晌,突又厲聲道:“大旗門下!你怎能對大旗門下如此癡情?天下的男人縱然死光了,你也不能對‘大旗弟子’瞧上一眼,你知道么?”
  溫黛黛又驚又疑,這同樣的話,她已自那搖船的老婦人口中聽過一次,語句縱然不同,意思卻完全一樣。她實不知這常春島上之人,為何對“大旗弟子”如此憤恨?那老婆子聽了云錚乃大旗門下,卻又如何不再拒他上船?這愛恨之間,關(guān)系竟是如此微妙,實是令人不解。只是溫黛黛心中雖有千萬疑團(tuán),卻一個字也不敢問出口來。只覺日后娘娘似已長身而起,在四下走來走去,一陣陣腳步聲圍著溫黛黛打轉(zhuǎn),每一腳都似踩在溫黛黛心上。
  良久良久,腳步之聲才自停頓,日后娘娘厲聲道:“帶那大旗子弟上來。”楊八妹恭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掠下。溫黛黛更是說不出的驚惶,說不出的關(guān)心,不知她們將云錚帶上來后,要將他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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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生死兩渺茫

  云錚上得峰巔,上了石臺,第一眼便瞧見個身形纖弱的青衣婦人,背負(fù)雙手,面對著大海。這婦人身材既不高大,體形亦不奇特,衣著更非鮮艷奪目,全身上下,可說絕無絲毫搶眼之處。
  但山峰上如許多人,云錚卻偏第一眼便瞧見了她。這平平凡凡的婦人身上,竟似含蘊一股無比強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縱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絕色少女,但她卻只是個背影,便已足夠?qū)⑻煜氯说哪抗舛嘉^去,再也不會瞧到別人身上。云錚雖瞧不見她面貌,卻也已斷定她便是常春島之主日后娘娘。
  這被武林傳說猶如神話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云錚心里不覺泛起一陣難言之激動。只見她背負(fù)在身后的雙手,十指互絞,根根指節(jié),全都蒼白,心中竟似也充滿激動之情,卻不知為了什么。
  云錚躬身抱拳道:“大旗弟子參見日后娘娘。”
  日后娘娘道:“你是奉誰之命來的?”語聲雖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雙手之動作中,無意間泄漏了心中激動,是以連語聲聽來都似有些顫抖。
  云錚道:“弟子乃是奉少林無色大師之命前來。”
  日后娘娘突然厲聲道:“你既奉無色大師之命前來,便該以少林弟子身份覲見,知道么?”
  云錚怔了一怔,也不知她為何暴怒,只得稱是。
  日后娘娘道:“無色大師令你前來,是為何事?”
  云錚道:“無色大師令弟子轉(zhuǎn)稟娘娘,說是江湖動亂已久,也該讓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糾纏數(shù)十年,幾乎將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牽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時也該作一了結(jié),望娘娘上體蒼天好生之德,下體無辜遭劫之苦,更該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積年仇殺,逼得流離顛沛,苦不堪言,有時連親人尸首都難收葬,懲罰也該夠了,是以但請娘娘得放手時且放手,早些將此公案……”
  突聽日后娘娘大喝一聲:“住口!”只見她雙手互絞得更緊,甚至連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厲聲道:“你也想教訓(xùn)我么?”
  云錚道:“這番話全屬無色大師所言,弟子只是將之一字不漏,轉(zhuǎn)稟娘娘,至于所說的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后娘娘“哼”了一聲,仍似薄怒未歇,厲聲道:“無色也未免將自己看得過高了,憑什么他來管這閑事?”
  云錚瞧她如此模樣,心里既驚且奇,垂首不敢言語。
  又過了半晌,日后娘娘激怒方始漸漸平息,但仍未回過頭來,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來,只是說這幾句話么?”
  云錚道:“就是這些話。”
  日后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他,此事既非我種因,亦非我能了結(jié),我一向只是袖手不問,此后還是袖手不問。”說著說著,她語聲又自激動起來:“無色若想將此公案了結(jié),不妨自己設(shè)法,莫再尋著我。”
  云錚道:“是。”
  云錚這才轉(zhuǎn)首瞧了溫黛黛一眼,只見她滿面驚惶悲痛之色,目中淚痕未干,也正在偷偷瞧著他。兩人目光相遇,溫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兩行晶瑩淚珠。她眼波中竟充滿惜別之情,也充滿了悲痛,似是在哀求著云錚:“你快走吧,莫要管我……”兩人心有靈犀,情意互通,云錚一眼瞧過,便知日后娘娘拒絕了溫黛黛之請求,心里只覺一股悲憤之氣直涌上來。
  溫黛黛見他面色突變,目光似又閃亮了火光,大駭之下,顫聲道:“你……你萬萬不可在……在此……”
  但云錚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攔他不住。溫黛黛一句話還未說完,云錚已挺胸大喝道:“鐵血大旗門下弟子云錚,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日后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稱大旗弟子?”
  云錚狂笑道:“云某已將少林門之事交待,自當(dāng)還我本來面目。云錚生為大旗門下人,死為大旗門下鬼,為何不敢自稱大旗門下弟子?大旗門武功縱不如你,但這‘鐵血大旗’四字說將出去,無論在何處都要比‘常春島’響亮得多。”
  日后娘娘更是怒極,嘶聲道:“你……你敢……”
  溫黛黛痛哭著撲到她足下,痛哭著道:“娘……娘娘,他……他還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見識。”
  日后娘娘冷笑道:“我還犯不上為他動怒……好吧!大旗門下,你還有什么事要請教的?”
  云錚大聲道:“我且問你,溫黛黛既不愿留在此處,你憑什么要強迫于她?難道這也算救苦救難么?”
  日后娘娘道:“誰要強迫她留在此處?”
  云錚不禁怔了一怔,心氣頓時平了,他只道自己猜錯,反覺有些訕訕的難為情,訥訥道:“既是如此,黛黛,咱們走吧!”
  日后娘娘道:“誰答應(yīng)你帶她走的?”
  云錚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說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于我?”
  日后娘娘冷冷道:“她無論要去何處,我都不會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卻是萬萬不可。”
  云錚怒道:“為什么?”
  日后娘娘道:“她若要尋個歸宿,縱是嫁于市井無賴,販夫走卒,俱無不可,卻萬萬不能嫁給大旗門下。”
  云錚怒喝之聲更大:“為什么?”
  日后娘娘道:“只因大旗門男子,俱是無情無義的畜生。”
  云錚一躍而起,怒罵道:“放……誰說的?”
  他雖然終是不敢罵出“放屁”兩字,但敢在“日后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說絕無僅有。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只道娘娘決不會再放過他。
  哪知日后娘娘非但未曾動手,竟連頭也未回,卻向溫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
  溫黛黛輕泣道:“娘娘,我……”
  日后娘娘道:“但你臨走之前,卻要發(fā)下重誓,今生今世,決不和‘大旗門’弟子交談一言半語。”
  溫黛黛道:“我……我……”突然放聲痛哭起來。
  日后娘娘道:“你不能么?”
  溫黛黛痛哭著道:“我……我留在這里。”
  日后娘娘道:“你若要留在這里,也得發(fā)下重誓,從今而后,永不再對‘大旗’弟子有所思念。”
  溫黛黛身子一震,顫聲道:“這……這……”突又伏地痛哭:“我不能不想他,我實在不能不想他。”
  日后娘娘冷冷道:“常春島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這常春島上。”說到這里,不但云錚悲憤交集,熱淚盈眶,便是“常春島”上的少女們,也覺日后娘娘所行,委實太過不近人情,都不禁對溫黛黛生出了同情憐憫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淚來。
  溫黛黛以手捶地,嘶聲道:“娘娘,你怎么能令人做不能做到的事,你……你不如讓我死吧!”
  日后娘娘冷冷道:“看來你只有死了。”
  云錚再也忍不住,大喝一聲,厲喝道:“我大旗門與你有何仇恨……”喝聲中竟已飛身撲上,一掌擊向日后娘娘后背。
  少女們齊聲驚呼,花容大變。
  只聽日后娘娘冷冷道:“你也敢無禮。”反手一揮,背后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云錚胸膛。
  云錚一拳還未擊出,便覺一股大力涌了過來,竟是不能抵擋,狂呼一聲,凌空跌出三丈開外。溫黛黛驚呼著便待撲上去,但日后娘娘長袖輕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剎時她已無法動彈。云錚武功雖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沖勁,卻是天下無雙,方自跌倒在地,翻身掠起,又自撲上。日后娘娘袍袖再展,云錚再跌再起,但三五次過后,他連一招都未遞出,便遠(yuǎn)遠(yuǎn)跌了開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他這才知道這號稱武林第一奇人的日后娘娘,武功確是神奇不可思議,自己縱然再練十年,也未見敵得過人家。
  一時之間,云錚但覺萬念俱灰,仰天長嘆一聲,目中流下淚來,只聽日后冷冷道:“憑你這樣的武功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來,只看你有沒有決心死的勇氣?”
  云錚突然仰天狂笑,道:“原來你只是要我死么?那還不容易,云某早已活得不耐煩了。”
  鐵中棠死后,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憤化作失望,更覺了無生趣。要知云錚性情激烈,沖動時從來不顧生死,此刻又怎會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聲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萬丈絕壑之下。
  哪知日后娘娘袍袖拂處,竟又?jǐn)r住了他。
  云錚怒道:“你連死都不讓我死么?”
  日后娘娘道:“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躍下也未必會死。若是決心想死的人,往那邊跳去。”
  她竟未回頭。云錚狂笑道:“溫黛黛,我生不能陪著你,死后卻再也無人能阻我與你相見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另一邊那萬丈絕壑下,只有那充滿悲憤的狂笑聲,卻仍在人們耳中激蕩。
  半日前云錚將鐵中棠擊下斷崖,半日后他自己投身斷崖下,他只道這一死不但可救得溫黛黛性命,還可洗清他的罪疚,臨死前心里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卻未想到他這一死,可叫活著的人如何忍受?
  何況,這鐵血大旗門下的兩大弟子,是江湖后起一代中最富朝氣,最有前途的兩大高手,他們的性情雖是極端不同,但一個是機(jī)智百變,臨危不亂,一個是熱情充沛,臨難不茍。這兩人正都是下一代熱情少年的典范,鐵血男兒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著他們負(fù)擔(dān)。但如今,他兩人竟在一日中相繼死去,這對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損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溫黛黛身子雖然不能動彈,但心卻已碎了,含淚的眼睛,望著日后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誰也指敘不出。只見日后娘娘竟霍然回過頭來,那蒼白的面容上,竟也滿是淚痕,緩緩道:“將溫黛黛送入留云館,好生看著她。”語聲中竟是充滿關(guān)懷親切之意。
  溫黛黛卻真想破口大罵:“你既將他逼死,為何還要流淚?”怎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兩個少女走過來抱起了她,她無助地被抱下了山。
  日后娘娘目送她們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嘆,輕輕道:“不想大旗門下,竟終于有了個為情而死的男子……”她面上淚痕未干,嘴角卻已泛起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再也無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
  山麓,留云館,窗明幾凈。
  這時正有四條人影,飄然而出,掠向海濱。
  海濱,漁船上,靜寂無聲。
  那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盤膝而坐,仰望蒼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著什么,又似乎只是寂然靜坐。蒼天,碧海,襯著蒼蒼的白發(fā),當(dāng)真有如吳道子彩筆下的絕妙圖畫。
  留云館中掠出的四條人影,遠(yuǎn)遠(yuǎn)便頓住身形,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四人身法均極輕靈,誰也未曾發(fā)出絲毫聲息。那老婆婆雖未回首,卻已覺察,突然沉聲道:“過來。”
  四條人影齊地一緊,對望一眼,終于掠了過去,卻原來正是“鬼母”陰儀、陰嬪、易冰梅與冷青萍。這時陰儀那經(jīng)常陰沉的面容,竟又現(xiàn)出激動之色;陰嬪嘴角常帶的嬌笑,也已無影無蹤。老婆子緩緩轉(zhuǎn)身,面對著她們,三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目光瞬也不瞬,誰也沒有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陰嬪突然顫聲道:“大姐……”
  老婆子緩緩道:“三妹。”
  陰嬪身子一震,突然瘋狂般掠上船頭,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睜睜瞪著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緩緩道:“不是我是誰?”
  陰嬪輕呼一聲,雙膝一軟,撲地,跪在船板上。
  陰儀整個人卻似已呆了,一步步走上船頭,口中喃喃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陰儀道:“三十年不見,不想終是還能見著大姐一面。”
  多年來艱辛歲月,似已將她心腸煉成如鐵石,雖在如此激動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筆直。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過得有時是那么慢,但有時又覺得三十年只是一轉(zhuǎn)眼的事。”
  陰儀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么?我臨走的時候,還替你們梳了次頭發(fā),想不到……現(xiàn)在……你頭發(fā)都白了。”
  陰儀垂首道:“大姐頭發(fā)也白了。”
  老婆子慘笑一笑,道:“白了白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轉(zhuǎn)眼間,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頭。”緩緩自懷中掏出把破舊的梳子,梳子上還嵌著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鮮艷而時髦。但如今,這梳子也正和她們姐妹一樣,雖還殘留著一絲動人的痕跡,卻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發(fā)黃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著梳子,半晌半晌,慘然笑道:“你還記得么?這梳子就是昔日我為你梳頭的那把。”
  陰儀目光也凝注著梳子,顫聲道:“記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頭發(fā)又亂了,過來……讓我再替你梳次頭。”
  她似乎將她這二妹還當(dāng)作昔日閨中的少女,卻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頭。陰儀雙目之中,淚珠突然奪眶而出,悄悄轉(zhuǎn)過頭,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讓她為自己梳這早已斑白的頭發(fā)。梳著梳著,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卻也流下淚珠,晶瑩的淚珠,一滴滴落在陰儀頭發(fā)上。
  易冰梅與冷青萍在一旁靜靜地瞧著,瞧著這一幕動人,卻又令人心碎的圖畫,早已瞧得癡了。陰嬪更是滿面淚痕,突然大呼一聲,撲了過去,勾住了她兩個姐姐的脖子。陰儀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撲入了她大姐懷里。那老婆子張開雙臂,擁抱著她這兩個可愛卻又可恨的妹妹。一時之間,三人竟似都忘卻了自己的年紀(jì),忘卻了那一段輝煌而又艱苦的歲月,忘卻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與不幸……
  她三人實已全然忘卻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隨時大哭,也可以隨意大笑的日子。又不知過了多久……那老婆子終于緩緩抬起頭來,喃喃道:“天可憐見,天可憐見,讓我陰氏三姐妹,終又回到一處。”
  陰儀緩緩坐起,拭干了淚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姐這艘船,竟不認(rèn)得大姐了。”
  陰嬪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堅持著再回來瞧瞧,大姐只怕已氣得不理我們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姐怎會怪你們?我若不說,你們又怎會想到這船上的可憐老太婆,便是昔日的異人陰素?”她無意中說出這句話來,卻猶如千鈞鐵錘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時重重打了一記——昔日光耀武林的偉人,如今已變作無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變作丑惡的鳩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歲月,畢竟是不饒人的。
  熱血已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雖然瞧不見自己容貌,但卻已從對方面上的皺紋中,映出了自己蒼老的痕跡。三個人這才頓然領(lǐng)悟,逝去的歲月,是永遠(yuǎn)也無法挽回了,逝去的歡樂,也只有留待追憶。
  世上萬物都有可欺時,惟有時間卻是明察秋毫的證人,誰也無法自它那里騙回半分青春。世間萬物都有動情時,惟有時間心腸如鐵,無論你怎樣哀求,它也不會賜給你絲毫逝去的歡樂。惟有歲月留下的痕跡,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個人面面相坐,誰也不再能說得出話來。只因她們發(fā)覺陰氏三姐妹雖又終于回到一處,卻已和往昔大不一樣了。
  終于還是陰素一聲強笑,打破了這難堪的靜寂,她便站起,強笑道:“你們坐著,大姐去替你們倒碗糖水吃。”
  陰嬪緩緩一拭淚痕,亦自強笑道:“大姐還真的把我們當(dāng)小孩子么?我們現(xiàn)在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陰素道:“你們不吃,那邊兩個小孩兒總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說:“我們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她們畢竟年輕,還未曾領(lǐng)悟到歲月的無情,否則此時此刻,她們又怎么能笑得出來。
  陰素終于還是端出了兩碗糖水,冷青萍也終于喝了下去,易冰梅卻乘她沒瞧見,悄悄潑到海水中。
  陰嬪輕嘆一聲,道:“說真的,這三十年來,大姐你究竟到哪兒去了,大旗門那姓云的……”
  陰儀突然干咳一聲,似是要她莫要再說下去。
  陰素卻苦笑道:“無妨,讓她說吧,近年來,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了。”
  陰嬪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陰素嘆道:“他還好好的活著。”
  陰嬪恨聲道:“好個沒良心的,竟拋下姐姐一個人在這里,若不是姐姐救他,他還能活到現(xiàn)在?”
  易冰梅與冷青萍都睜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滿了驚詫與好奇。她們顯然是想聽聽這一段武林前輩幽秘的故事,卻又不敢說出口來。
  陰嬪卻已瞥見她們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們的心意,笑罵道:“你們兩個小丫頭,可是想聽聽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含笑垂首。
  陰嬪長長嘆息一聲,道:“說給你們聽聽也好,好教你們?nèi)蘸笮⌒男狭四切┏裟腥说漠?dāng)。”她輕輕閉起眼簾,緩緩道:“那時我年紀(jì)還小,我們?nèi)忝茫≡谝粭澯兄蠡▓@的房子。花園很大,種滿各種鮮花,四時不斷……”她輕嘆一聲,嘴角泛起一絲甜蜜的笑容,接著道:“那時的日子過得真妙,我們姐妹練完了武功,就在花園里修花、剪草、捉蜻蜓、撲蝴蝶,但是……有一天,花園里突然闖入個滿身鮮血的人,他受的傷極重,一進(jìn)花園,就撲地昏倒了。我們?nèi)忝门苓^去,只見這男人雖然滿身鮮血,顯得有些怕人,但模樣生得可是真俊。尤其是,他臉色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更顯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動。但那時我不過只覺他生得很俊而已,卻不知我大姐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愛上了他。”
  說到這里,陰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絲紅霞,但瞬即沒有了,仰望蒼天,又呆呆地出神。
  陰嬪接著往后說了下去:“我們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乃是被極厲害的仇家追趕,驚惶之中,才會闖入我們的花園。二姐那時就似乎已猜著了大姐的心意,故意說:‘此人又不知是什么來歷,我們何必為他惹麻煩?不如送他走吧!’大姐心里雖不愿,但到底年輕面薄,也不好怎么說話。就在那時,墻外已響起呼喝叱咤之聲,顯然是追兵已來了,而且追來的人人數(shù)還不少。大姐雖未說話,卻突然抱起那男人,將他藏了起來,然后行所無事地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姐一眼。追兵終于追進(jìn)了花園,大姐非但沒有說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說他們擅闖私宅,將他們痛罵了一頓。

  “那時我們姐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氣,那些追兵雖然也都是厲害角色,卻也犯不上得罪我們。何況,我姐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別人閑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別人死在我們眼前,我們也不會伸一伸手。那些追兵想來想去,也覺得我姐妹不會將那男人藏起,竟再三向我們道歉,一個個走了。
  “從那天之后,大姐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傷,弄出各式各樣好東西給他吃。過了一個多月,那男人傷勢總算好了,大姐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對他著了迷,哪知……”
  說到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嘆息一聲,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轉(zhuǎn)目望去,陰素卻已悄悄流下了眼淚。
  易冰梅聽得人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樣?”
  陰嬪嘆道:“哪知那男人傷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張字條,說是要大姐永遠(yuǎn)忘記他。但大姐怎么忘得了他?大姐知道我們反對,竟說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就悄悄地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語聲,連連嘆息。
  易冰梅忍不住又問道:“后來怎樣?”
  陰嬪苦笑道:“后來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問大姐。”易冰梅與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轉(zhuǎn)到陰素身上。
  只見陰素淚流滿面,輕輕道:“后來我終于追著了他。”
  易冰梅、冷青萍齊地松了口氣,似在為她歡喜。
  陰素仰望蒼天,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絲微笑,笑容是那么甜蜜,似乎使得她蒼老的面容,都煥發(fā)出動人的光彩。她輕輕道:“那一段日子,我們過得真是美,我們從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連他都似乎將一切事都忘記了。但是……但是有些事卻是忘不了的。”
  說到這里,她微笑已化作哀傷。
  “他們門戶為了復(fù)仇,要遠(yuǎn)赴塞外,而他們門戶的規(guī)矩,是絕對不許帶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么?”
  陰素慘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睜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陰素道:“他們離別了妻子,為的只是不愿練武時分神,更不愿他們下一代受到絲毫母愛。他們在冰天雪地里訓(xùn)練自己,訓(xùn)練他們的兒女,訓(xùn)練的嚴(yán)格與殘忍,真是教人看了動心。他們要將兒女訓(xùn)練成鐵一般身子,還要將兒女訓(xùn)練成鐵一般心腸,若是母親在那里,就不會狠下這個心來。只因我后來不顧一切,還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這些,我雖然心狠,卻也不禁看得流淚。”
  陰嬪詫聲道:“大姐竟追到塞外去了么?”
  陰素垂下頭來,眼淚又是汩汩流出,道:“我一生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們掌門人趕了回來。只因我總是不死心,無論吃多么大的苦,受多么大罪,有時甚至被打得遍體都是傷,但只要我傷一好,我還是追了去。他們食糧本少,有好的都給了孩子吃,要孩子長得快,我在冰天雪地里追他們,更是尋不著吃的。有時我一餓就是一兩天,餓得連藏在雪地里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撓了出來,用火烤了吃。我求他們只要讓我跟著,什么苦我都愿意。我用盡了各種法子,說盡了各種好話,甚至……甚至下跪。但……但他們還……還是不動心,還是要趕我……”
  易冰梅、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偉大的愛情,如此強烈的情感,早已聽得淚流滿面。
  陰嬪更是泣不成聲,顫道:“難……難怪大姐你……你如今竟變得……變得如此蒼老了……”
  陰儀突然大聲道:“大姐你既是受了這么多苦,就該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們真把你殺了。”
  陰嬪道:“你就從此不追了么?”
  陰素默然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
  陰嬪頓足道:“大姐你真是,那姓云的既然忍心見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陰素流淚道:“他……他也沒法子,除非他竟敢背叛門戶。”
  冷青萍心念一動,突然顫聲道:“那姓云的……的老前輩,是否‘鐵血大旗門’的弟子?”
  陰素道:“你……你怎會知道?”
  冷青萍流淚道:“我……我大姐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輩的完全一樣,只怕還……還要慘些。”
  陰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姐也是在堡中救了個姓云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愛上了他,而且還為他生了個孩子……”
  陰素道:“后來怎樣?”
  冷青萍流淚道:“后……后來此事被‘大旗門’的掌門人知道,我姐夫就……就被他們五馬分尸了。”
  她吸了口冷氣,道:“那大旗掌門,就是我姐夫的親生爹爹。”
  陰素身子一顫,久久說不出話來。
  陰嬪恨聲道:“那大旗掌門,真是個沒有心肝的人,我若見了他,定要把他胸膛剖開瞧瞧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陰素緩緩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樣,他也愛上了個女人,這女子卻和他仇家有些關(guān)系……”
  她驟然間說出這從來無人言及之武林隱秘中的隱秘,眾人都不覺吃了一驚,脫口問道:“真的?”
  陰素凄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卻真狠得下心,將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絕壁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問道:“你……你那……”
  陰索道:“我丈夫云九霄,就是他親生弟弟。”
  冷青萍又是一驚,顫聲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過這樣的苦,為什么還要對他親生的弟弟和兒子如此狠心?”
  陰素仰天嘆道:“這就是‘鐵血大旗’無情的傳統(tǒng)。他們代代相傳,都是如此,而且……”她突然幽秘的慘然一笑,接道:“而且據(jù)說‘大旗門’每一代弟子,都有過我這樣差不多的悲慘的事。”
  這又是件驚人的秘密,眾人更是驚得呆了。
  過了半晌,陰嬪又忍不住問道:“這些事我從來未曾聽人提起,大姐你……你卻又怎會知道?”
  陰素神情更是幽秘,緩緩道:“我自然知道……想來你們?nèi)蘸笞砸矔赖模赖帽痊F(xiàn)在還多。”
  陰嬪詫聲道:“為什么?”
  陰素一字字緩緩道:“只因這常春島,便是……”
  突然間,山頂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鐘聲,響徹云霄。兩個烏衫少女,手提著青竹籃,自裊娜四逸的鐘聲余音中,踏著碎步奔來,遙遙便呼道:“婆婆,又勞你送飯了。”
  陰儀大奇道:“給誰送飯去?”
  陰素還未及回答,烏衫少女輕輕躍在船上,嫣然笑道:“你們才來,怎么就跟婆婆這么熟了?”
  她兩人白不知她們原來就是姐妹,陰素也未說出,她面容又恢復(fù)冷漠,只是淡淡道:“我要送飯,你們也該走了。”
  少女笑道:“對了,你們先讓婆婆送飯去,回來再聊天,否則若是讓人餓著了,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們才來沒多久,我們也正好閑著,吃過飯,讓我們陪你們到各處看看好么?”
  陰儀、陰嬪只含笑稱謝。
  她四人心中雖還有無數(shù)疑問,這常春島便是……便是什么?又和“大旗門”幽秘的歷史有何關(guān)系?陰素如此急著送飯,究竟是為誰送飯去?但此時此刻,她們四人縱有滿腹疑問,也只有留待陰素回來后再尋解答,四人打過招呼,便徑自去了。
  驕陽仍盛,波平如鏡,海面一片黃金般光彩。忽然間,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聲喚道:“婆婆,婆婆。”
  陰素回應(yīng)道:“什么事呀?”
  冷青萍道:“那邊若是有個叫鐵中棠的人,要到這里來,求婆婆好歹載他一程,莫要忘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當(dāng)鐵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后來她隨鬼母同赴帝宮,雖然在宮外留守,沒有瞧見鐵中棠,但卻已得到鐵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圣女將鬼母與她姐妹一齊帶回常春島后,她又輾轉(zhuǎn)聽到鐵中棠要到常春島來。
  陰素皺了皺眉,道:“他是什么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門下!”
  陰素眉頭皺得更緊,道:“他可是那姓云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驚喜道:“不錯,婆婆你怎會認(rèn)得他?”
  陰素“哼”了一聲,道:“他已不會來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為何不會來了?”
  陰素道:“他已落入海中,連尸首都尋不著了。”
  冷青萍大駭?shù)溃骸澳恪阏f什么?”
  陰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時暈倒在海岸上。
  陰素看著她身影倒下,不禁苦嘆道:“幸好鐵中棠已死了,不然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過了半晌,喃喃道:“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無情無意的人,方才嘴里也還在罵大旗弟子沒有良心,但轉(zhuǎn)眼之間,為何自己也對大旗弟子如此關(guān)心?莫非那姓鐵的也和云九霄少年時一樣,真有令少女著迷的地方……唉!幸好鐵中棠死了……幸好死了……”
  ******
  但鐵中棠卻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邊山巖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洶涌,重列著千百塊怪獸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處。海邊山巖,亦是怪石嵯峨,崢嶸險惡。巖高不止百丈,鐵中棠顯然體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氣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巖略作歇息。他方才被一拳擊落海中,云錚拳勢雖重,但鐵中棠現(xiàn)在是何等武功,身子隨著拳勢飛起,所受內(nèi)傷并不重。
  只是他身子落下后,險些一頭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應(yīng)變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雖被礁石尖齒扯下一角,身子卻堪堪自礁石邊滑了下去,而掌石相擊,他身子又正在墜落之際,這一震之下,竟使他昏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
  是以云錚與溫黛黛在上面只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飄揚的衣袂,卻看不到他身子浮起,只當(dāng)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涼,過了半晌,鐵中棠便已醒來。
  他體力全失,只有攀著海中礁石爬向岸邊。
  這時云錚與溫黛黛已又乘著陰素的渡船尋來,鐵中棠一時不愿與他們相見,便隱身躲在礁石后。
  等到云錚、溫黛黛苦尋不著,失望而返,鐵中棠又費了不知多少氣力,方自層層礁石間爬到岸邊。此刻鐵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劇。目光動處,突見一艘船筆直向自己存身之處駛來。這漁船順風(fēng)破浪,來勢快得異乎尋常。
  鐵中棠雖還猜不出這艘船來歷,但他行事素來仔細(xì),何況此刻體力如此不支,凡事更應(yīng)謹(jǐn)慎小心。他見那漁船方向來勢絲毫未變,身形一閃,尋了個石隙躲了進(jìn)去。石隙前還有方怪石遮擋,正是天生絕妙的藏身之地。
  漁船駛到近前,竟在那星羅密布的礁石外緩緩打住,鐵中棠便已發(fā)現(xiàn),船上掌舵的竟是那與溫黛黛同來尋找自己的白發(fā)婆婆。她年邁蒼蒼,一人操舟往來海上,已是十分令人驚奇之事,更令鐵中棠奇怪的是,這老婆婆竟然去而復(fù)返,卻又不知是為的什么?
  只見她俯身拾起一團(tuán)繩索,打了活結(jié),脫手拋出,那繩團(tuán)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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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8:32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 斯人獨憔翠

  老婆子將長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緊緊拴住了漁船,身形突然橫飛而起,掠上了礁石。她左右雙手,各各提著只竹籃,身形飛掠在崢嶸險惡,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卻是穩(wěn)健迅急,足以驚世駭俗。礁石間惡浪洶涌澎湃,雪白的浪花,飛激四濺。這老婆子身形兔起鶻落,看來直如白發(fā)龍婆,凌空飛渡一般,竟是直撲鐵中棠藏身之山巖。
  鐵中棠又白吃了一驚:“莫非她已發(fā)現(xiàn)了我?”
  剎那之間,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巖。但她卻未接連撲上,反而沿著巖麓走了幾步,突然放下竹籃,伸出雙手,抓住了一方尖銳的巖石,用力一扳。那方無論是誰看來,都斷然必定以為是在山巖上生了根的石筍,赫然竟在她以手一扳之下,緩緩滑了開去。
  鐵中棠自上面瞧將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只見那滑開了的石筍下,乃是一塊鐵板,白發(fā)老婆子俯身掀開了鐵板,便露出個兩尺方圓的洞穴。洞里黝黯無光,深不見底。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飯來了。”
  呼聲落處,突有一陣鐵鏈曳地之聲,自洞穴中傳了出來。無底洞口,響起鐵鏈之聲,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鐵中棠越瞧越是驚奇,他無心去窺破別人隱秘,實是大為犯忌之事,當(dāng)下更是屏息靜氣,不敢動彈。那老婆子聽得鐵鏈一響,立刻自竹籃中取出兩只紙袋,輕叱道:“接住。”隨手拋入洞穴之中。她似乎對洞中之人,深懷畏懼之心,紙袋拋下,立刻將鐵板緊緊蓋起,翻轉(zhuǎn)身子,推動巖石。
  只聽洞穴中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回去告訴日后,她……”但石筍已然闔起,語聲也立被隔斷。
  那老婆子松了口氣,喃喃嘆道:“……可憐!可憐!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無望了。”但隱約聽來,卻可猜出這老婆子似在為洞中之人惋惜。
  但她雖在惋惜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卻又說他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來,更是今生無望了。
  鐵中棠目送船影消失,心中暗暗忖道:“看來這老婆子定是常春島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會提起日后兩字。”
  他想到云錚與溫黛黛,也曾坐這艘船來尋找自己,便更斷定這老筍子定是來自常春島的。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溫黛黛以哨聲呼喚渡船之事,鐵中棠也曾聽在耳里,如此說來,則溫黛黛與云錚必定已在“常春島”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們既脫離險境,鐵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這神秘的洞穴中的,突竟是誰?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來雖然對他那般懷有戒心,卻儼稱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來歷,想必自是十分驚人。“日后”將他囚禁在如此陰黝潮濕的洞穴中,顯見對他痛恨極深,卻又為何不索性將他殺了?而能被“日后”懷恨之人,卻也斷然必非尋常之輩。
  鐵中棠翻來覆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覺此事實是詭秘之極,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滿了神秘的色彩。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實是再難遏止,接連幾個縱身,掠到石筍前,推開石筍,掀起鐵板。
  但他行事從不魯莽,生怕洞中人乘機(jī)脫逃。此人若非惡徒倒也罷了,若是兇惡之徒,自己卻又制他不住,豈非要闖大禍?是以他只是將鐵板掀了一線.萬一情況不對,再將鐵板關(guān)上也來得及。
  要知那石筍重逾千斤,只可向旁推動,卻無法向上抓起,中間隔著塊鐵板,洞中人便休想將石筍移開。何況那鐵板厚達(dá)七寸,分量亦是極為沉早,縱有絕高之掌力,亦是決計無法將之震裂。是以洞外之人雖可進(jìn)去,洞中人卻萬難出來。而山巖上千石萬筍,若非眼見,又有誰會知道這石筍下藏有秘密?筑建這秘窟之人,端的是獨具匠心,令人欽佩。
  鐵中棠白鐵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這才瞧出洞中乃是條曲折幽秘的地道。突聽那鐵鏈拖地之聲,又自地道中搖曳而來,一條人影,隨著鐵鏈曳地聲,自陰影中緩緩現(xiàn)出,厲聲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來擾人清夢?”
  鐵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覺此人雖是鐵鏈在身,被人囚禁,但語氣之間,竟仍隱隱帶有帝王之威。縱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會失去威嚴(yán)’此人自然萬萬不會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況下,仍有如此氣概,一種豪雄威風(fēng),浸浸然直逼鐵中棠眉睫。
  鐵中棠心念一閃,口中未說話,卻將鐵板完全掀開。
  那人抬頭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話?”
  只見他發(fā)髻蓬亂,須長過胸,形狀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種英雄落拓之氣,卻更是令人心醉。鐵中棠緊抓著鐵板,只要他身形一動,便可將鐵板閹起,口中卻道:“地穴已開,你為何還不乘機(jī)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來,也不禁一怔。但瞬息之間,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幾時逃走過?無知小輩,你竟將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聲,震人耳鼓,正是神龍遭困淺灘,余威仍足驚人。鐵中棠心念又一動,大聲道:“你可認(rèn)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鐵中棠道:“不錯,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竟仍茫茫然有些癡了,過了半晌,突然大喝一聲,道:“你認(rèn)得他?”
  鐵中棠道:“認(rèn)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來了么?”語聲竟已顫抖,顯然心中大是激動。
  鐵中棠暗暗嘆息一聲,已猜出此人是誰了。
  他無意中遇著此人,心中雖是又驚又喜,但見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樣,卻又不禁感慨叢生,泫然欲淚。那人卻是滿心焦急,厲聲道:“快說,他可是來了?”
  鐵中棠嘆道:“他雖未來,卻時時刻刻在想念著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處。”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著我?”
  鐵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抓開鐵板,縱身躍了下去。
  那人厲聲道:“你要做什么?”
  話猶未了,鐵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鐵中棠,叩問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雙目圓睜,神情更是驚詫,厲聲道:“你究竟是誰?你可知我又是誰?為何要向我跪拜?”
  鐵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結(jié)義兄弟,見了你老人家,自當(dāng)跪拜。”突覺肩頭一陣劇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鐵中棠只覺這只手掌,猶如鋼鐵一般,勁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況武功練到鐵中棠這種地步,對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種本能之反應(yīng),無論是誰,都難將他抓住。但此人卻能無影無蹤般伸出手來,直到抓住鐵中棠后,鐵中棠方始覺察,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驚人。
  鐵中棠雖是銅筋鐵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卻仍咬牙忍住,決不皺一皺眉頭。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灼灼,凝注著鐵中棠。
  鐵中棠也抬起頭來,回望著他。只見他身上一件寬袍,已是千縫百補,滿頭長發(fā)披散,雙目雖仍灼灼有光,看來卻仍是潦倒已極。尤其是那副鎖在他身上的巨大的鐵鏈鐐銬,更令鐵中棠滿心感慨,既是憐憫,又覺悲痛。
  那人緩緩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了?”
  鐵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誰了。”
  那人喃喃道:“不錯,不錯,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突然松開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誰,便該稱我一聲老伯才是。”
  鐵中棠這才完全確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錯,這個赫然滿身鐐銬,幾乎連手足都難動彈的老人,正是名動天下,無人能與之抗衡之“夜帝”!剎時間,鐵中棠更是驚喜交集,伏地再拜,恭聲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兒為人一向目中無人,能與他結(jié)拜兄弟的,老夫早已知道不會錯了。”
  鐵中棠道:“多謝老伯夸獎。”
  夜帝道:“你一時便能猜出我是誰來,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幾根硬骨頭。”
  鐵中棠見他落到如此地步,心胸仍如此開朗,若非人中之杰,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兒竟還記著我!他可好么?我那住處,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寬敞了。”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過了半晌,方自勉強忍住悲痛,垂首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誰耐煩去記那日子,只怕有十來年了吧!”
  鐵中棠暗嘆忖道:“別人若是過他這種日子,定是度日如年,連多少天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他竟連多少年都記不得了,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滄海桑田,這十余年來,世間變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處遠(yuǎn)離紅塵,想必不致有……”
  鐵中棠嘆道:“那……那地方……已……”他實是不忍將夜帝地方已被焚毀之事說出口來。
  夜帝變色道:“已怎樣了?”
  鐵中棠卻也終是不敢隱瞞,垂首道:“已……已被焚毀了。”他生怕這老人家聽得這驚人之變故,太過悲痛,竟是深垂著頭,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燒了么……燒了也好,遠(yuǎn)在十余年前,老夫便想將它燒了的。”
  鐵中棠道:“為……為何……”
  夜帝笑道:“你既與朱家人結(jié)為兄弟,便該知道我朱家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享受,卻不能吃苦的。”
  鐵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無論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奮斗才能得來。你若喜歡比別人享受得好,你能力就必須比別人高些。”
  鐵中棠肅然道:“此點小侄定必永記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兒之能,無論環(huán)境多么惡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對他一向放心得很,只是……”笑容突然消失,嘆道:“只是不知他的娘如今怎樣了?”
  鐵中棠心頭一顫,頭垂得更低。
  夜帝嘆道:“她委實太過好強,一心想要勝過我,但像她那樣去練武功,卻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結(jié)束了么?”
  鐵中棠不敢抬頭,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結(jié)束了……”
  夜帝開顏笑道:“好極好極,她也該享享福了。”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劇痛,更是不敢抬頭。
  夜帝道:“里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來了,便該陪我談?wù)劊敝撸烂矗爝M(jìn)去痛飲幾杯。”
  鐵中棠又驚又奇,幾乎奇怪得說不出話來,呆子半晌,方自訥訥道:“老……老伯還要進(jìn)去么?”
  夜帝道:“自然要進(jìn)去的。”
  鐵中棠道:“小侄既已將秘門打開,老伯為何還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將老伯身上的……的東西弄去……”
  夜帝道:“原來你要救我出去。”
  鐵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
  夜帝又仰天笑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還用得著等你來么?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
  鐵中棠道:“老……老伯為……為何不走?”
  夜帝笑道:“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便會知道了。”拉起鐵中棠,轉(zhuǎn)身向那曲折的巖洞里走去。
  鐵中棠又驚又嘆,忖道:“這老人當(dāng)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到如此年紀(jì),還是如此倔強,到如此地步,還是決不肯接受任何人絲毫幫助,看來只有慢慢設(shè)法勸他,他才會走的了。”但他怎敢將這番話說出口來,只得相隨而行。
  只見這山巖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邃,有如諸葛武侯之八卦陣一般,幽秘繁復(fù)處尤有過之。兩人走了半晌,鐵中棠更是發(fā)覺自己若非有老人領(lǐng)路,便再也休想自這曲折的道路間走回原地。越是深入,越是陰濕黝黯,到后來竟已伸手難見五指。
  鐵中棠想到自己結(jié)義兄弟之爹爹竟在這種地方過了十余年的日子,更是決心要將老人說服,勸他出去。也不知轉(zhuǎn)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腳步。
  忽然間,鐵中棠只聽“叮”的一聲輕響,火光一閃,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來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燈光。只見前面巖壁,已被鑿成石燈的模樣,燈芯竟有十余條之多,互相連接,夜帝火石一敲,剎那間燈芯便一齊燃著,有如魔法一般。
  鐵中棠瞧得內(nèi)心驚奇,目定口呆。他奇的倒不是這石燈制作之巧,只是再也想不出這燈中滿盞的燈油究竟是哪里來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還在后面。秘道中一直是陰濕而黝黯的,這里卻干燥寬暢,左面一張石床,右面一張石桌,幾個石凳,石桌邊竟還有個石盆,盆沿雕成雙龍搶珠之勢,一縷清泉,潺潺不絕,自龍口中流了出來,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卻始終保持著滿盆清水,再一旁的梳洗用具,也無一樣不是干干凈凈。
  夜帝笑道:“這地方還好么?”
  鐵中棠道:“此處雖好,卻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說得好……說得好……”一面大笑,一面已將那兩只紙袋拆了開來。紙袋中食物倒也豐盛,鐵中棠只道他要勸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紙袋,竟將袋中食物都倒入盆下水溝里。
  鐵中棠大駭?shù)溃骸袄喜@……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當(dāng)我要絕食自盡不成?”
  鐵中棠道:“這……這……”
  夜帝大笑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縱然要死,也要尋個舒服的法子,萬萬不會被生生餓死的。”
  鐵中棠更是詫異,忍不住道:“但老伯為何要將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這些東西只配給馬吃,老夫這里既無驢,亦無馬,不將它倒了,留著它作甚?”
  鐵中棠只聽得呆呆地怔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不……不知老伯平日吃些什么?”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問道:“方才老夫曾說,若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司是有些不信?”
  鐵中棠訥訥道:“小侄確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實得很……好!你且忍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中,你無論見著什么,都莫要說話。”
  鐵中棠更滿腹狐疑,勉強道:“小侄遵命就是。”
  夜帝大笑道:“好!”笑聲中雙臂一震,身形暴長,滿身鐵鏈鐐銬,突然四散而開,嘩啦啦,啷嗆嗆,落滿了一地。
  鐵中棠駭然道:“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準(zhǔn)說話。”
  鐵中棠只得將滿心驚訝,壓了下去。
  夜帝轉(zhuǎn)身走到水盆前,略為梳洗,脫下寬袍,里面竟是件柔絲所織,輕柔華麗的花衫。等他轉(zhuǎn)過身來,哪里還是方才那落魄潦倒的老人?哪里還有一絲一毫落魄潦倒的模樣?只見他容光煥發(fā),須發(fā)有如衣衫般輕柔,看來雖是瀟灑飄逸,卻又帶著種不可抗拒之威嚴(yán)。這瀟灑與威嚴(yán)之奇異混合,便混合成一種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頓時忘卻了他的年紀(jì)。
  鐵中棠又待驚呼,雖然忍住,但張開了的嘴,卻再也合不攏了。
  夜帝微微一笑,緩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那石床竟赫然應(yīng)手而開,又露出了個洞穴,但洞穴中卻是光亮異常,洞中秘道,亦是異常平整光潔。
  夜帝道:“隨我來。”
  鐵中棠有如身在夢境,呆呆地跟著走了下去。他天賦機(jī)智,平日別人所行所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卻無一不大出他預(yù)料。只見秘道兩旁,每隔十步,便有盞石燈,走了數(shù)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門,低垂著淡青長簾。
  夜帝回首笑道:“閉起眼睛,要你睜開時再睜開。”
  鐵中棠此刻對他已是五體投地,立刻閉起了眼睛。只覺夜帝引身將他引入了垂簾,又走了幾步,鼻端便飄來一陣淡淡的香氣,令人心神俱醉。香氣濃濃,室中也漸漸溫暖。
  又過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睜開。”
  鐵中棠深深吸了口氣,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眼睛不睜還罷,這一睜開了眼睛,幾乎嚇得跌倒在地。
  只見此刻他立身之地,竟是個圓形石洞,雖說是石洞,但四面滿懸長綴之錦帳,珍貴之毛皮……縱是大富之家的廳堂,也不過如此,何況洞中一桌一幾,俱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有的石桌形如樓房,有的臥椅形如長橋,有的低幾形如農(nóng)舍,更有張圓桌竟雕成那“夜帝之宮”的模樣。
  石桌上一杯一盞,亦是花巧奇麗,有的形如鳥雀,有的形如牛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每樣?xùn)|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獨運,栩栩如生,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萬難及得上之事。
  更何況——錦帳下,石桌旁,低幾前,竟站著十余個絕美少女。
  她們有的身披輕紗,有的穿著錦袍,有的正在談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妝,還有的正在作圖。
  此刻,每個人都停住了手,癡癡地望著鐵中棠,每個人面上都充滿了驚訝之色,不知道少年自何處來的。鐵中棠幾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驚可奇之事雖然不少,但卻當(dāng)真要以此事為最。一時之間,他整個人都呆住了,莫說夜帝令他莫要說話,便是要他說話,他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鐵中棠道還是說不出話來。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說話了。”
  鐵中棠長長嘆了口氣,道:“小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轉(zhuǎn)身面向少女,笑道:“這便是我那藻兒的結(jié)義兄弟,你們不妨過來相見。”
  少女們掩唇輕笑,有的還不禁垂下頭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無外客,這些丫頭也不免都變得小家氣了,賢侄你可莫要見笑。”
  鐵中棠也不禁垂下了頭,哪敢回話。
  夜帝道:“呆望什么?還不整治些酒菜來,與我這賢侄接風(fēng)?”少女們一陣嬌笑,一齊走了。
  夜帝道:“坐下。”
  鐵中棠坐了下來。
  夜帝道:“到了這里,你感覺如何?”
  鐵中棠抬起了頭,只見四面珠簾仍不住輕輕搖蕩,一陣陣銀鈴般的輕悅笑聲,自搖蕩的珠簾中飄了過來。他又自長長嘆息一聲,訥訥道:“小侄直到此刻為止,還有些不甚相信,不知這究竟是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巳說過,朱家的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會設(shè)法好好享受。”
  鐵中棠嘆道:“老伯實有過人之能,但……但小侄心里有許多無法想通的事,不知老伯能否見告?”
  夜帝道:“有什么事,你只管問吧!”
  鐵中棠道:“不知老伯怎會到了這里,又怎會……怎會如此?”他實在找不出話來形容心中的驚異,只有苦笑著四面指了指,只因日后既然將他囚禁此間,此間便必是絕地,而夜帝卻能將此絕地變?yōu)橄删常M非大是不可思議。
  夜帝含笑道:“你問的雖然只有兩句話,但我解釋起來,卻委實是說來話長,不知你可有耐心聽么?”
  鐵中棠道:“小侄洗耳恭聽。”
  夜帝微微一笑,尋了張舒服的臥榻倒身坐下,開始敘說那一段神奇的故事。只聽他緩緩道:“我一生行事,自信絕無愧天疚地之處,卻只有件事被人罵得體無完膚,你可知道是什么?
  “好!瞧你微笑不語,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說出口來。其實你縱然說出,又有何妨?要知風(fēng)流亦非見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縱然對天下女子鐘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雙全的女子,只因惟有她們,方是天地間靈氣之所鐘。你且看有些女子粗頭與惡俗,有些女子卻是清雅如仙,這其間差別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為上天喜惡有所不同。蒼天既將靈氣鐘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愛護(hù),這正如好花好草,靈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賞之理相同。若有人對這些蒼天垂愛之事物,不知欣賞,不知愛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數(shù)聲,接著道:“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從來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上天眷愛之女子,我必定愛護(hù)有加,視如無上之珍寶。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為,不過是要將天下好女子好生護(hù)著,莫教她們受了惡人欺負(fù)而已。
  “更令人慶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實也惟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與天下的女子結(jié)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將我視為知己,則人生已庶近無憾了。”
  他顯然已將鐵中棠視如子侄,是以說話毫無顧忌,鐵中棠卻已聽得呆了,惟有連連苦笑。只因他這番言語,說的無一不是鐵中棠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道理,鐵中棠實不知他說的是對還是錯。轉(zhuǎn)眼瞧去,只見少女們已將酒菜端來,悄悄坐在四周,一個個俱是面帶微笑,早已聽得入神。這番話她們顯然已不知聽過多少次了,但此刻仍聽得如此入神,可見夜帝言語間,實是大有令人動情處。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舉杯在手,突然長長嘆息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方自接著往后說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卻有個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將我視為知己,而且根本對我不理不睬。
  “這實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為了此事,我接連七日七夜,幾乎全然未進(jìn)飲食,幾個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起她來,心頭便有如針刺般痛了起來,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時之心境?
  “好,你還是微笑不語,我那時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唉,與你這樣聰明的孩子說話,也是人生一件樂事,否則與那些俗物言談,倒不如對牛彈琴還可少生些悶氣。”
  他說來說去,盡是說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將話題岔開,又忽而要鐵中棠飲些美酒,用些酒萊,鐵中棠忍不住要將方才的話再問一次道:“不知前輩怎會來到這里?”
  夜帝這才說及正題,嘆息著道:“你且莫著急,只因方才那些話,聽來似乎與此事并無關(guān)系,其實卻是我為何會到這里的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對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誰么?她便是……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島之日后。她若是對我不睬,倒也罷了,我最多不過生些悶氣。哪知到了后來,她竟想盡辦法,將我身邊的女子,俱都說動,十人倒有九人離我而去。
  “她說我用情不專,自命風(fēng)流,卻不過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的深意!你可見到愛花之人,家里只種一株花的么?家里惟有一株花的,那斷然必非愛花之人。這道理正與我相同。我若對女子漠不關(guān)心,又何苦用盡千方百計要她們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地維護(hù)著她們,絕不使她們受到絲毫傷害?愛花之人必常護(hù)花,將花移人溫室,冬日焙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鮮花莫被狂蜂所戲,野鳥所欺。唉……不是愛花人,又怎知護(hù)花者的一片苦心?”
  這番話又聽得鐵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雖覺這道理大是不通,卻又說不出他的不通之處在哪里。
  那些少女卻聽得如醉如癡,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淚。鐵中棠趕緊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趕去常春島。”
  夜帝道:“不錯。那時藻兒年紀(jì)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關(guān),我忍無可忍,便趕去常春島。日后卻早巳算定我這一著,她終究不敢與我獨斗,竟已集全島百余高手之力,擺下了‘大周天絕神陣’,在岸邊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島,她便與我立下誓約,只要我能破了那‘絕神陣’,她便聽?wèi){我來處治,我若在三個時辰中破不了此陣,便得完全聽?wèi){她發(fā)落丁。那日海上風(fēng)浪極大,我下船時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個時辰,又嫌太少。但我雖明知這誓約立得極不公道,卻又被她這條件所誘,無法拒絕,一戰(zhàn)之下……唉,我便到了這里。”
  鐵中棠也不禁為之長嘆一聲,沉吟著道:“不知老伯臨去之際,可曾將去向說給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來深知我心意,我縱然不說,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里。”
  鐵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確知道的,只是……”他要說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說出,便已死了。”但卻將這句話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鐵中棠強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訴小侄。”
  夜帝舉杯在手,呆呆地出了會兒神,緩緩嘆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兒來找我。”
  鐵中棠暗暗嘆道:“這次你卻錯了。”
  過了半晌,夜帝方自接著說了下去:“我到了這里,不過半年,便將這巖洞中的秘路全都摸熟了,但約莫十個月后,才發(fā)覺此地并非絕地,除了那入口外,還另有一條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時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鐵中棠道:“老伯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立身處世,雖可不拘小節(jié),但于大節(jié),有關(guān)忠、孝、信、義處,卻斷不可虧。”
  鐵中棠肅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間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過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縱然日日享樂,也無虧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受苦,才算守信。”
  這番話卻是說得義正詞嚴(yán),無懈可擊。
  鐵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卻不禁暗嘆忖道:“我這伯父雖然生性風(fēng)流,立論有時也不免失于偏激,但胸懷間自有一種恢宏之氣,果真不失為武林第一名俠之風(fēng)范。”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知道了,不如由你接著往下說吧,也可說得動聽些。”
  一個鵝蛋臉,柳葉眉,高挑身材,膚色微黑,年紀(jì)雖已二十七八,但卻仍充滿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轉(zhuǎn),嫣然笑道:“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卻永遠(yuǎn)也忘記不了。”
  她笑容間滿含對往事甜蜜的回憶,開始敘說她的故事,輕柔的語聲,令鐵中棠更是聽得入神。
  她闔起眼簾,說得很慢:“那時正是暮春時節(jié),我和翠兒每天要趕著羊群出來,找個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讀些書,一面牧羊。有一天,已是黃昏,我正要回去了,忽然聽得山下面有吟詩的聲音傳出來,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山下面會有人吟詩,我自然嚇了一跳。
  “但那吟詩聲是那么優(yōu)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詩句,我聽了兩句,竟不知不覺間聽得呆了。那時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縱然是鬼,也是個雅鬼,于是我和翠兒就壯起膽子,去找這聲音是自何處發(fā)出來的。”
  她笑容更是動人,接著說:“你知道少女們的幻想總是比別人多些,所以我們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換了現(xiàn)在,只怕我們就不敢了。我們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亂草間,山石竟有條裂隙,有雙眼睛正在這裂隙中呆呆地望著我們。這雙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溫柔,決沒有絲毫惡意,我們就壯起膽子,和他說起話來。從那天之后,我們每天都要去聽他說話,只因他說的全是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我們都不禁聽得著了迷。我們每天擠羊奶給他喝,他也時常用石頭雕些東西送給我們,到后來我和翠兒就都對他……都對他……”
  說到這里,她臉上泛起一陣淡淡的紅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頭,嫣然一笑,才接著道:“到后來我們都覺得再也不能離開他了,就帶著些紙筆、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進(jìn)這地洞里。那時這地洞雖還沒有這樣的規(guī)模,但已是很干凈了。我們每天陪著他吟詩、下棋、作畫。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們將畫好的畫拿出去賣,再換些有用的東西回來,但他卻又要我答應(yīng),一定要將畫賣給女孩子。但閨秀少女怎會到街上來買畫,幸好我們也是女人,可以在別人閨房里走動,很容易就將七八張畫全都賣了出去,而且賣得價錢很高,我們就買了些絲綢、紙筆、珊瑚、象牙一類的東西回來。
  “一次他不但畫了畫,還刻了一些圖章和珊瑚、象牙人一類的小玩意,于是我們又拿出去賣。那時我們到了市上,先前買我們畫的幾個女孩子,竟派了她們使喚的丫頭,天天在街上等著我們。原來她們已對那幾幅畫著了迷,整日茶不思,飯不想,只是呆呆地望著那畫兒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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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9:01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回 各有奇遇

  說到這里,旁邊也有三四個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紅。珊珊含笑瞧了她們一眼,繼續(xù)說了下去:“她們見了我,簡直高興得發(fā)狂,求我們一定要帶她們來找這畫畫的人,否則就不放我們走。我被逼得沒法子,也實在瞧她們可冷……”
  突聽一個杏衣少女笑啐道:“誰可憐?你才可憐哩!”
  珊珊嬌笑道:“你還不可憐?那時候連眼睛都哭紅了,我再不帶你們來,只怕你們真要活活急死。”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幾個少女一眼,咯咯嬌笑道:“就算我們著急,可總比她們要好些吧!”珊珊笑道:“這倒是真話。”
  少女們又笑又啐,鬧成一團(tuán),你說我著急,我說你可憐,但瞧了鐵中棠一眼,又都紅著臉垂下了頭。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們都不著急,著急的是我……”聽到這里,鐵中棠不必再聽,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這些少女想必是見著夜帝畫的圖畫后,便自心醉神癡,忍不住想要瞧瞧這作畫的才子。等她們見著夜帝后,更不禁要被他這絕世之豐神,優(yōu)美的談吐所醉,留在這里,再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協(xié)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經(jīng)過十?dāng)?shù)年的辛苦經(jīng)營,終于將這陰森的巖洞,變成了仙境。由此可見,夜帝不但武功絕世,而且文采風(fēng)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則又怎能迷得了這些少女?
  珊珊笑道:“只要是見著他圖畫雕刻的女孩子,十個中倒有九個要被迷住,想盡法子,也要趕來。到后來我們真怕這樣下去,連這巖洞都要被女孩子們擠塌,再也不敢將他的圖畫雕刻拿出去賣。”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只怕是不愿吧!”
  珊珊粉臉微微一紅,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說了。”
  夜帝大笑道:“你也該歇歇了。翠兒,你說。”
  另一個模樣與珊珊生得同樣標(biāo)致,年紀(jì)又輕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說。珊姐倒不是吃醋,她若吃醋,先前也不會將別的女孩子帶來了。她只是知道,凡是要買這些圖畫雕刻的女孩子,必定都是才女,才女瞧見才子的手筆,怎會不心動?但人來得太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還是翠兒知道我。”
  翠兒笑道:“不但珊姐,別的姐妹們,也說莫要將圖畫往外賣了,留著自己看,總比讓別人看好得多。”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語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轉(zhuǎn)嬌柔,又另有一番動人心魄之處,令人見之神醉。只聽她接著道:“我和珊姐雖是窮人家的女子,但別的姐妹們,卻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們來的時候,就不知帶來了多少珠寶,尤其是敏敏,幾乎把她家全都給偷搬了來。”
  那杏衫少女笑罵道:“我可沒惹你,你窮嚼什么舌頭?”
  翠兒笑道:“我又沒說假話。”
  珊珊嬌笑道:“我證明,敏丫頭來的時候,足足裝了三大車東西,就只她一個帶來的,已足夠大家吃一輩子了。”
  翠兒道:“所以雖然不賣圖畫,也沒關(guān)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飯,就是想盡法子將這里布置起來。”
  鐵中棠嘆道:“小侄若非眼見,真不敢相信這故事竟會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人,又怎會有此奇遇?”
  翠兒笑道:“是呀,他若不會吟詩作畫,哪有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愿那日后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準(zhǔn)時間,知道有人送飯來了,我便打扮個落魄模樣出去。”
  鐵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卻連小侄也被騙了。”
  洞中無晝夜,眾人談?wù)勑πΓ膊恢^了多久。珊珊忽然笑道:“他們男人,想必總有許多不愿被咱們女孩聽到的話要說的,咱們何必留著惹厭,走吧!”
  翠兒笑道:“累了一天,也該睡了。”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少女們俱都嫣然一笑,陸續(xù)走了出去。
  夜帝瞧著她們身影,微笑道:“你瞧這些女子,是否天地間靈氣所鐘?不用你說話,她們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鐵中棠道:“果然善體人意……”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接道:“小侄委實有句不愿被人聽到的話,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么話?你只管問吧!”
  鐵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為難,不知該如何問出口來。轉(zhuǎn)眼四望,只見幾上紙筆猶在,他方自走了過去,提筆寫了幾個字,雙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變。但他默然良久,也終于說出一番話來,鐵中棠聽了這番話,神情竟也大變,也不知是驚是喜。只見他剎那間便已熱淚盈眶,口中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靈光……朱大哥……你們……太好了。”
  ******
  鐵中棠究竟寫的是什么?夜帝究竟說了什么?鐵中棠又為何突然提出水靈光與朱藻兩人的名字?
  但這時朱藻與水靈光已遠(yuǎn)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邊但聞得山林松濤,又怎會聽得到鐵中棠的呼聲。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寧古五來,故老相傳,王屋山正是頗多仙人靈跡。朱藻與水靈光到了王屋山示,但見靈山佳木,果似帶著幾分仙氣,卻尋不著那“再生草廬”在哪里。,兩人一前一后,將山麓四周,都尋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皺眉,道:“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廬?莫非……莫非……”
  水靈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嘆道:“莫非你鐵大哥只是騙我們的?”
  水靈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會兒神,緩緩道:“我和中棠相識以來,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字是騙我的。”
  她離開沼澤雖然已有許久,但只有自嶗山至王屋山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紅塵。這一路上,她看見了許多以前沒有見過的事,也看見了各色各樣的世人。她雖然未曾對任何一人抱有輕視之心,但無論是誰,早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覺被她那種飄逸靈秀之氣所懾,而自愧形穢起來。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靈光,也在不知不覺間培養(yǎng)出一種尊貴高華之氣。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親近于她,卻又不敢親近。這種絕俗的風(fēng)姿,竟已有幾分與朱藻非凡的氣概相似。兩人走在人群中,當(dāng)真有如鶴立雞群,迥異流俗。這種氣質(zhì)自是與生俱來,不是裝作得來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靈光變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憐,對別人有些畏懼,對自己也無信心。但泥污中的明珠,終有露出光華之一日。水靈光此時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華,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陰影,已逐漸消失,她對別人不再畏懼,對自己有了信心。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覺間好了。此刻,她言語中更充滿自信,不但深信鐵中棠絕對不會騙她,也深信那“再生草廬”必定在這里。
  朱藻嘆道:“鐵二弟自然不會惡意來騙我們,他只是……”
  水靈光幽幽道:“你不用說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該稱他大哥才是。”
  水靈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天笑道:“好個刁蠻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這樣的妹子,這一生中只怕難免要多吃些苦頭了。”
  水靈光嫣然一笑道:“我總覺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這哥哥。”
  朱藻苦笑道:“唉!唉!今天天氣不錯。”
  、
  水靈光笑道:“何必顧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認(rèn)我這妹子,我還是要認(rèn)你做大哥的。”
  朱藻搖頭嘆道:“十余日前你還是個溫溫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變得又淘氣,又調(diào)皮了。”
  水靈光道:“大哥可知道這是什么緣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靈光笑道:“我這都是跟大哥學(xué)的。”
  朱藻大笑道:“好個……”
  突然間,兩條人影,自山坳后急掠而下,輕功俱都不弱,但見到這里竟然有人,兩人立時放緩了腳步。只見當(dāng)先一人,劍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緞勁裝,腰邊卻束著條血紅絲帶,腳步雖已放緩,但行止間卻仍帶著種英挺剽悍之氣,背上斜背一柄烏鞘長劍,血紅的絲帶,迎風(fēng)飛舞。另一個卻是妙齡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后竟也斜背著劍,娟秀的面目,配著雙靈活的大眼睛,顧盼飛揚,生得雖非絕美,但嬌憨明媚,極是動人,與那少年站在一起,正是一雙璧人。
  朱藻、水靈光目光動處,不禁暗暗喝彩,卻不知這少年男女兩人瞧見了他們,更已不覺瞧得癡了。兩人自他們身前走過,還忍不住要回頭瞧上兩眼。朱藻心念一動,突然抱拳道:“請教。”
  那勁裝少年趕緊轉(zhuǎn)過身來,亦自抱拳笑道:“不敢。”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臺對此間是否熟悉?”
  勁裝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間,對此山倒還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極了……在下斗膽,想要向兄臺打聽個地點,不知兄臺可否見告?”
  勁裝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緩緩道:“再生草廬……”
  這四字說出口來,勁裝少年突然面色一變,倒退了一步。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著水靈光,此刻亦自霍然轉(zhuǎn)過身來,厲聲道:“你要找誰?打聽這地方作甚?”
  朱藻神色不變,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帶來一封書信,要交給再生草廬主人,至于草廬主人究竟是誰,在下卻不知道。”他言語神情間,自有一種雍容高華之氣,這幾句話淡淡說來,也自有一種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對望一眼,面色漸漸恢復(fù)和緩。勁裝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臺尊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勁裝少年展顏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話怎講?”
  勁裝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廬’雖非什么隱秘之處,但兄臺若是姓云,或是姓鐵,小弟便無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們先前就已將兩位當(dāng)做姓云的,所以才吃了一驚,兩位可莫要見怪。”
  水靈光、朱藻對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驚疑之心。這“再生草廬”主人,莫非是敵非友?否則怎會逃避云、鐵兩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敵,鐵中棠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嚀……這其中之矛盾,朱藻雖然絕世聰明,卻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輕輕拉起了水靈光的纖纖玉手,眨了眨大眼睛,嬌笑道:“姐姐你怎會生得這么美的?”
  水靈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勁裝少年卻瞧著朱藻嘆息道:“兄臺氣概之高華,實為小弟生平僅見,否則小弟亦不致輕信兄臺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臺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敢冒昧招呼了。”兩人相與大笑。
  勁裝少年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放低語聲,輕笑道:“兩位人中龍風(fēng),當(dāng)真是天成……”哪知他語聲雖輕,水靈光卻聽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轉(zhuǎn),突又笑道:“我看你們兩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哥哥易挺,我們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與大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強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廬的,正好同行。”朱藻拊掌道:“妙極。”
  笑語聲中,易挺當(dāng)先領(lǐng)路,只見他雖未施展輕功,但腳步之輕靈,卻顯見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靈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著水靈光的手,低聲笑語,談得似是頗為投機(jī)。朱藻見這兄妹兩人,年紀(jì)輕輕,竟都身懷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覺暗暗稱奇,忍不住想要問問他的來歷。
  哪知易挺也在打量著他,面上神情,更是驚異,忽然失聲嘆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臺這樣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說未曾見過,就連聽也未曾聽過。小弟若是雙眼未盲,兄臺必是當(dāng)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說的倒非是恭維之言,要知朱藻雖也未曾施展輕功,但行走間那種流云般飄逸之風(fēng)姿,武林中任何一種輕功身法也難望其項背,易挺驚嘆之余,卻又不免對身后衣著雖隨便,神情卻高貴,笑容雖可親,武功卻可驚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懼之心,言語間也正是在試探他的來歷。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臺嫡傳峨嵋心法?”淡淡兩句話,便說出了易挺武功家數(shù)。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驚,道:“兄臺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懶已久,對江湖俠蹤,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賢兄妹這般少年高手。”
  易挺展顏笑道:“難怪在下瞧不出兄臺身份,原來兄臺竟是久已隱跡江湖的隱士高人。”
  易明接口笑道:“也許人家只是不愿說出大名而已,你又怎會知道人家真的是隱跡已久。”
  易挺笑道:“這位兄臺雖然看出了咱們武功家數(shù),卻仍不知道咱們是誰,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動了。”
  易明笑罵道:“好不害臊,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么?在江湖走動的人,就一定會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雖未說話,但笑聲中頗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這兄妹兩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們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揚名,否則又怎會如此狂放大意。”要知少年揚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頂,但對人對事,也多半不會藏有什么心機(jī)。
  只見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轉(zhuǎn)入一條羊腸小道。這條小路蜿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幾步,道旁便有塊小小的白楊木牌,上面寫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廬”四字。
  別人若是來尋“再生草廬”,既在山麓四面尋找不著,便萬萬不致將這條羊腸小路錯過。但水靈光與朱藻兩人,一個雖然細(xì)心,卻毫無江湖經(jīng)歷,一個更是脫略形跡,從來不留心小處的人。若要這兩人去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那準(zhǔn)是別人難及,但若要他兩人尋路,卻端的是找錯了人。別人三年辦不了的事,他兩人也許在三天里便可辦好,但別人片刻間便可尋著的地方,他兩人只怕三年也尋不著。
  朱藻回頭瞧了水靈光一眼,苦笑道:“原來在這里。”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說過,這‘再生草廬’本非什么隱秘之地,天下人都可來,只是……”朱藻道:“只是姓云的,和姓鐵的來不得。”
  易挺笑道:“不錯!”
  朱藻道:“為什么?”
  易挺道:“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臺平日想必糊涂大意得很。”
  易明咯咯嬌笑道:“依我看去,你們兩位也差不多。”
  突聽一陣?yán)市χ暎缘琅灾窳种袀髁顺鰜恚蝗死事曅Φ溃骸爸挥刑煜碌挠⑿郏排渥龊看笠庵恕!?br />   朱藻大笑道:“說得好,如非英雄,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兄臺想必就是再生草廬主人了。”只見一人大笑著自竹林中飄然行出,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見他風(fēng)神飄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風(fēng)。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實有幾點與常人特異之處。
  他滿頭長發(fā),頷下微須,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卻又甚是年輕,教人再也難猜出他的年紀(jì)。他風(fēng)姿雖然飄逸瀟灑,但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剛猛剽悍之氣,這兩種氣質(zhì)本自完全不同,一個人同時具有這兩種氣質(zhì),委實少見得很。這逸士之風(fēng)姿,與英雄的氣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種強烈而奇異的魅力。他笑容雖爽朗,但眼神中卻又深藏著一份濃厚的憂郁。這兩種神情又是斷然不同,而此刻卻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覺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未見得此人,便聽此人言語出眾,此刻見了此人,更覺他風(fēng)姿獨特,竟再也移不開目光。這再生草廬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他,口中卻笑道:“易家賢兄妹自何處為愚兄接引來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來不速,兄臺不嫌唐突?”
  草廬主人笑道:“在下未見兄臺,聞聲已覺神俊,此刻一見之下,更是不覺傾倒,只望兄臺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臺風(fēng)骨超特,在下又何嘗不深為傾倒,難怪我那二弟要說兄臺乃是當(dāng)世之奇男子了。”
  草廬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認(rèn)得在下?”
  易明銀鈴般笑道:“姐姐,你瞧他兩人,一見著面就談個不了,卻將咱們都晾在這里,也不叫咱們進(jìn)去坐坐。”
  草廬主人轉(zhuǎn)目瞧了水靈光一眼,笑道:“在下險些忘了,這里還有位佳客,請!請……”當(dāng)下含笑揖客。
  穿進(jìn)竹林,只見三五間草廬,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綠水宛然,屋后卻有片菜畦,果然好一個隱士居處。草廬中陳設(shè)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兩個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屬佳品,杯盞亦是玉制。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這“簡單”的草廬里,方一坐下,便覺出這草廬其實大不“簡單”。
  他早已看出,廬中無論一杯一盞,一條一幅,俱是萬金難求之珍物,心中不覺暗奇忖道:“這草廬主人,退隱后仍有如此享受,若五萬貫家財,焉能如此?他退隱前莫非是個劫財無數(shù)的江湖大盜不成?”但看來看去,卻也看不出這草廬主人有絲毫盜賊的模樣。只聽草廬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書信要我轉(zhuǎn)交兄臺,是以在下專程趕來……”他一面說話,一面取出了那封書信,忽又笑道:“其實我那二弟怎會認(rèn)得兄臺的,我也絲毫不知道。”
  草廬主人怪聲道:“哦……”含笑接過書信,掃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變,脫口道:“是二弟……”語聲中既是驚喜,又是歡喜。
  朱藻笑道:“看來兄臺與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廬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頓住語聲,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話未說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靈光悄聲道:“看來這草廬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錯,神秘極了。我兄妹雖然與他相識也有不少時候,但他的事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水靈光道:“你們怎會認(rèn)得他的?”
  易明道:“無意遇上,談得很投機(jī),就變成了朋友……”嫣然一笑,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樣。”
  水靈光道:“他姓什么?”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靈光失笑道:“你們兄妹真奇怪,交了個朋友,卻連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己還仿佛覺得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嬌笑道:“我也知道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們就交他這朋友,又何必要問他名字?”
  這邊兩人嘀嘀咕咕,嬌笑輕語,那邊朱藻與易挺也在談?wù)撨@草廬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只聽易挺道:“這一年來,他的確結(jié)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土,但這些朋友,也沒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為何又有許多英雄結(jié)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不但文武全才,談吐風(fēng)趣,而且仗義疏財,揮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難,只要求著他,他立時解囊,絕無推辭,但他卻無任何事要求別人相助于他。這樣的人物,自是人人都愿結(jié)交的。”
  朱藻微喟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間奇男子……”
  易挺忽然問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來歷?”
  朱藻笑道:“照此情況,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來歷,只恨我也未問清楚,便匆匆趕來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顏笑道:“不是在下為舍弟吹噓,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雙全,俠骨柔腸的人物,端的少見得很。”
  易挺嘆道:“如此英雄,小弟卻無緣得識,豈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后我必定為你兩人引見引見,只是……”苦笑一聲,接道:“只是我那二弟行蹤飄忽得很,他此刻在哪里,連我都不知道……”緩緩頓住語聲,腦海中不覺已泛起鐵中棠的容貌。
  ******
  鐵中棠提筆寫的,只是:“水柔頌,庚子四月十七。”九個字。
  這本是他在夜帝宮后秘室中的黃絹冊中瞧見的。夜帝看了這幾個字,面上神情卻自大變,過了良久,方自沉聲道:“你為何要向我問起此事?”
  鐵中棠垂首道:“此事于小侄一生,關(guān)系甚大,只因……唉!這其中關(guān)系糾纏復(fù)雜,小侄一時也說不清。”
  夜帝厲聲道:“你既說不清,為何要我說?”
  鐵中棠道:“小侄只想求問老伯,庚子四月十七那一天,在盛家莊外的桃花林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鐵中棠重音道:“小侄實是——”
  夜帝突然放聲狂笑,道:“好!你莫要說了,不管你為了什么要問我此事,我向你說了也罷。”笑聲又突頓,面上露出黯然之色,緩緩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遲早總要對一個人說的。”
  鐵中棠屏息靜氣,不敢開口。
  只聽夜帝緩緩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動了游興,由江南一路游山玩水,四月間便到了中原。你知我生性素來不喜拘束,一路上既無朋友可找,更不愿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厭物的嘴臉。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為幕,以地為床,以河流為唾壺,不但逍遙自在,而且還可從中領(lǐng)略天地之佳趣。
  “這一日,便是十七那一日。黃昏時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見道路前面,有著偌大一片桃林。四月暮春,桃花將落未落,正是開得最盛之際,滿天夕陽,將那片桃林映得光輝燦爛,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絲微笑,似乎那動人的風(fēng)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閃而沒,他又接著說了下去:“我無意中見著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當(dāng)下便在桃花林中歇了,沽了壺美酒,斬了只白雞,正待對花獨飲。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響起一陣叱咤喝罵之聲,似是有個男子在前逃命,卻有個女子在后追趕。我本是為了遣興而出,自不愿惹上這些江湖仇殺之事,雖恨這兩人大煞風(fēng)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卻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子是何角色,唉……這一瞧之下,卻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來。”
  他心中似有許多感慨,嘆息半晌,方自接道:“那兩人輕功都不弱,身勢極快。我雖已飛身掠上桃樹,在花枝間藏起身形,但酒菜卻未及取上。只見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個勁裝少年,發(fā)髻蓬亂,氣喘如牛,神情已狼狽不堪,掌中劍也只剩下半截,似是方經(jīng)一番劇戰(zhàn),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只是為了掙扎求生,是以拼命在跑。
  “后面追的那人,卻是個高髻堆云,容貌如花的錦衣少婦,手持雙股鴛鴦劍,也已累得嬌喘微微,滿頭香汗。那勁裝少年一奔入林,顯見再也無法支持,身子一個踉蹌,雖又沖出幾步,終于撲地跌倒。那錦衣美婦一掠而來,那股鴛鴦劍,唰的刺下。勁裝少年大呼道:‘劍下留情,先聽我說句話好么?’錦衣美婦劍勢果然一頓,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還有什么話說?’那勁裝少年顫聲道:‘今日我與你才是初次相見,你……你怎么對我下得了毒手?’……”
  說到這里,夜帝長長嘆息一聲,道:“這些話都是他們當(dāng)時口中說的,直到今日,我仍可記得一字不漏。”
  鐵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記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只因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實是極為深刻,你既問起此事,想必已知道這男女兩人是誰了吧?”
  鐵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時我還不知道,心里不覺暗暗稱奇,這少年與她第一次相見,她為何要下此毒手?只聽那錦衣美婦冷冷道:‘你我雖是初次相見,但卻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中,你難道不殺我?’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地瞧著他,輕輕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殺你。’他生相雖有些輕薄,但卻端的是個俊秀少年,尤其說話的語聲甚是特別,最易打動女子的心腸。那錦衣美婦怒喝道:‘好個輕薄之徒,不要命了么?’喝聲雖怒,但暗中卻已有些動心。
  “只因她若未動心,劍尖一落,早就可將那少年宰了,何必還和他說話?這種女子心意,我怎會不知?那少年想必也瞧出來了,膽子更大,長嘆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這樣美貌的女子,在下實未見過。’他歇了口氣,道:‘尤其是姑娘這雙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無那般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無那般溫柔。’他說著說著,竟悄悄推開了胸膛上的劍尖。錦衣美婦面上微微泛起紅霞,似已聽得癡了,竟完全未發(fā)覺。
  “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身躍起,一把將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實已意亂情迷……’他口中胡說八道,連我也聽得有些臉紅了。
  “那錦衣美婦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個肘拳,將他打得仰天跌倒。我只道她此番必要取那少年性命,哪知她還是以劍尖抵住少年胸膛,劍尖還是未曾刺下,只是怒喝道:‘你……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那少年顫聲道:‘我……我實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讓我親近親近,我……我死了也甘心。’他語聲雖裝出顫抖的模樣,目中卻全無半分害怕之意,只因他已算準(zhǔn),那錦衣美婦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錦衣美婦手果然軟了,少年又推離了劍尖躍起。但這一次他并未伸手去抱,只是跪了下來,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劍殺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下,已心滿意足了。’這番話說得可真是動聽,再加上他那種說話的聲音,也難怪女子聽了要心動。那錦衣美婦竟垂下了頭,臉上紅得更厲害,過了半晌,才輕輕道:‘你知道我已不是姑娘了。’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里,卻永遠(yuǎn)是最純潔的姑娘。’那錦衣美婦聽了這句話,心里實似有許多感觸,雙目之中,竟不知不覺泛起了淚光。那少年語聲更溫柔,道:‘我早已聽說,你婆婆與丈夫都待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們怎忍心對你不好……’那少婦喝道:‘誰說的?他……他們對我很……很好……’她嘴里雖不承認(rèn),但神情卻早已承認(rèn)了。
  “那少年嘆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對我不好……我們本自無冤無仇,又何必為了他們而互相仇視……’只聽‘當(dāng)’的一聲,那少婦手中兩柄劍都掉了下來,喃喃道:‘他們對我不好,我為何要為他們拼命……’那少年大喜道:‘對了……’突又嘆道:‘我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能遇著你這樣的女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櫻唇……卻比我夢想中的女子還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見你,真不信世上有這么美麗的女孩子……’那少婦道:‘真的么?’少年道:‘我怎忍騙你?’那少婦幽幽長嘆了一聲,緩緩閹起了眼睛,輕輕道:‘為什么以前從沒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那少年嘆道:‘那些不解風(fēng)情的莽漢,整日只知打打殺殺,又何解溫柔,又怎知靈魄,似你這樣冰雪聰明,絕色無雙的女子,卻委身于他,豈非辜負(fù)了青春?唉!上天對人,為何如此不公?’這句話更是說人了那少婦心里,只見她眼圈兒又是一紅,嬌軀突然軟軟地倒在那少年身上……”
  聽到這里,鐵中棠耳邊,似又響起了水柔頌在那“死神寶座”中,獰笑著對鐵青箋說出的言語:“……二十年前,你曾經(jīng)跪在我面前,說我是你平生所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聽了你的花言巧語,不但饒了你的性命,還在桃花林中……”那時鐵中棠雖已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末詳情,鐵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楚。
  他心中暗嘆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對外人道的殘疾,又是個鐵錚錚的漢子,自不會說這些甜言蜜語,水柔頌?zāi)攴缴侔洪|寂寞,見了鐵青箋那樣的少年,聽了這些挑逗的言語,白不免動心。”
  只見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著說道:“那時我心里雖恨這少年花言巧語,但也恨那少婦的丈夫不解風(fēng)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觀,也不想多管閑事。只見兩人輕言細(xì)語,那少婦被少年說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顯然也已意亂情迷,芳心難以自主。那少年突然瞧見我遺留在桃花樹下的酒菜,笑道:‘不想蒼天也湊趣得很,竟平白送了些酒菜來。’兩人也不問酒菜是何處來的,便對斟起來。這時夜色已濃,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人。我瞧他們在樹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卻在樹上喝風(fēng),心里惟有苦笑,也頗以能瞧見這段情史為樂。
  “那少婦酒量甚淺,我那酒又是陳年佳釀,后勁甚足,她喝了幾杯,不但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厲害。這時她已羅襟半解,積郁的春情,突然間全部發(fā)作,那當(dāng)真有如黃河決口般,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只當(dāng)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纏綿。哪知那少年竟悄悄摸著了一柄鴛鴦劍,喃喃冷笑道:‘賤人,你不殺我,我可要殺你了……’那少婦猶在昵聲呼喚于他,他卻提起劍來,一劍向那已對他完全傾心的女子刺了過去。”
  這一變化,倒是大出鐵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脫口驚呼一聲。夜帝道:“你想不到吧?”鐵中棠嘆道:“這一著小侄委實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時我又何嘗不是大吃一驚!先前我只道那少年雖然狡猾,但總算是個多情的少年。這時,我才知道這少年實是個冷酷無情之輩,竟忍心對這樣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手。無論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卻是我萬萬不能忍受的,當(dāng)下大喝一聲,自樹上躍了下來。那少年自然吃了一驚,反手向我刺了一劍,卻被我一把就將劍奪下,那少年更是吃驚,竟嚇得呆了。”
  鐵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這樣的武功,鐵青箋自是做夢也未想到,也難怪他要嚇得呆了。”
  只聽夜帝接道:“那時我雖惱恨他不該如此來騙這女子,只因這女子并非淫婦,只是委實寂寞難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難以自主,但我可憐他年紀(jì)輕輕,雖然盛怒之下,卻也并未取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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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9:29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回 往日淚痕

  柳筆梧輕嘆道:“我越瞧越覺這新娘子風(fēng)姿的確太美了,卻不知她是什么人家的好女子,姓甚名誰?”
  這時錢大河已又喝道:“再拜祖先。”于是新人再拜。
  易明眼睜睜的瞧著,竟似已呆了,柳筆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過神來,嬌笑道:“新娘子叫水靈光。”
  那錢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
  他竟不知道這第三拜該拜什么,呼聲一頓,方自呆住,盛存孝卻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掌,厲聲道:“她叫什么?”
  易明見他面上突然變了顏色,不禁又是驚奇,又是詫異,又有些慌了,道:“她……她叫水……水靈光。”
  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靈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定口呆,只當(dāng)她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
  那邊易挺與錢大河打了幾個手式,嘴皮動了幾動,錢大河點了點頭,干咳兩聲,鼓足氣力,大呼道:“三拜……”
  盛存孝突然暴喝一聲,抓起把酒壺,往新郎、新娘之間拋了過去,砰的一聲,落在香案上,龍鳳花燭,立被擊倒。
  禮官錢大河,駭?shù)么袅耍瑥埓罅俗欤幉粩n來。
  滿堂立時大亂,眾人面上俱都變了顏色,紛紛大喝道:“盛大哥……這是怎么回事?你要做什么?”
  易挺與易明在百忙中交換了眼色,這兄妹兩人,只當(dāng)盛存孝早巳認(rèn)出云鏗乃是大旗子弟,這刻方自發(fā)作。
  新郎朱藻霍然轉(zhuǎn)身,一步掠到盛存孝面前,厲聲道:“我與你素?zé)o恩怨,你為何要在我吉日搗亂?”他平日雖是雍容大度,但這婚禮卻委實是他平生第一件動心的事,有人突然搗亂,他怎能不為之變色?
  盛存孝面色已成紫赤之色,嘶聲道:“我……我……”
  他平日縱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此刻卻急得說不出話來。墨龍、藍(lán)鳳、碧月,自也不禁為之驚詫莫名。云鏗亦已趕來,亦是面目變色。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為的什么,若不說出,我便要……”
  盛存孝怒氣上涌,脫口喝道:“你便要怎樣?”他究竟也是武林中久負(fù)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問,此刻盛怒之下,縱有理由,也不愿說出了。
  朱藻亦更怒極,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訓(xùn)你這狂夫。”狂笑聲中,輕輕一掌拍出。他怒極之下發(fā)出的這一掌,看來雖飄柔,但掌勢變化無端,自是足以驚世駭俗之殺手。
  盛存孝不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yuǎn),兩掌相擊之下,紫心劍客眼見便要血濺當(dāng)場。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劍”,自不能坐視,非但立即混戰(zhàn)起來,而這一場誤會,也將永遠(yuǎn)不能解釋。
  只因當(dāng)今世上,只有盛存孝一人知道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劍”固是說不定便要在今日這一戰(zhàn)中全軍覆沒,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與水靈光也將抱恨終身——這后果之嚴(yán)重,影響之巨大,實是不堪設(shè)想。
  就在這一剎那間,“彩虹七劍”齊聲驚呼,卻已挽救不及。
  幸好云鏗一見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備。
  此刻朱藻一掌還未拍出,云鏗便已抱住他身子,連聲大喝道:“兩位且慢動手……兩位且慢動手。”
  。
  突然“嗆啷”一聲龍吟,“墨龍劍客”龍堅石匣中長劍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無論有何理由,此刻也不必說了。”
  此人素來不喜多言,但說出來的話,分量卻極重。他這短短兩句話,自是說無論盛存孝今日為何如此,無論他是錯是對,只要盛存孝出手,他便立時揮劍。
  “藍(lán)風(fēng)劍客”柳筆梧輕輕掠來,站到她夫君身后,雖一言未發(fā),但纖纖玉手,也已握住了劍把。
  “黃冠劍客”錢大河大喝道:“誰敢動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語聲微微一頓。
  他暗中委實有些畏懼朱藻之武功,但此時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選擇,終于頓了頓足,接著喝道:“我和他拼了。”
  “碧月劍客”孫小嬌酒意上涌,更是不顧一切,反手拔出長劍一揮劍,大呼道.:“易明、易挺,你們難道就只在一旁看著么?”縱身躍上桌子,將桌上杯盤酒盞,“嘩啦啦”俱都踢落在地。
  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們竟要以多為勝么?我今日倒要與‘彩虹七劍’周旋周旋,瞧瞧究竟是誰勝誰負(fù)?”
  龍堅石冷冷道:“勝負(fù)俱無關(guān),生死亦無妨。”他平日看來最是冷漠,其實卻是滿腔熱血,這短短十個字說完,廳堂中立刻充滿了殺氣。
  云鏗雖是連聲勸阻,但也無人去聽他的,雙方眼睛都紅了,也個個俱是劍拔弩張,眼看一觸即發(fā)。
  忽然間,一條人影橫掠而來,一字字道:“你們要動手,就先殺了我。”竟是滿身吉服的新人水靈光。此刻她蒙面巾已去,面色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這異樣的蒼白,襯得她的美貌更加強烈而動人心魄。眾人也不知是被她這絕色的容貌所懾,還是為她那冷漠的語聲所動,竟不由自主,齊靜了下來。
  水靈光目光移向朱藻,輕輕道:“你先坐下好么?”輕柔的語聲中,也似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這絕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地坐了下去。
  水靈光幽然一嘆,緩緩道:“紫心劍客盛存孝素來不是魯莽無禮之人,今日如此做法,其中必有原因,是么?”
  她那楚楚動人的風(fēng)姿,悲怨凄楚的神情,溫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煉精鋼,化為繞指之柔。
  盛存孝也不覺怒火頓消,仰天長嘆一聲,道:“不錯,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實有著原因。”
  水靈光道:“不知你可愿說出來?”
  盛存孝道:“在下……在下……”他神色間也滿含悲痛與為難,似是有著不能將那原因說出的苦衷,但又委實不能拒絕水靈光的請求。只見他面色忽青忽紫,終于頓了頓腳,黯然道:“這其中的秘密,在下說起實在傷心,但……”仰天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但在下若是不說,水姑娘與這位朱……朱大俠卻又勢必要抱恨終身。”
  眾人悚然動容,云鏗亦自變色道:“既是如此,兄臺如肯說出,在下等感激不盡。”
  盛存孝面色凝重,一字字緩緩道:“別人俱可與水姑娘成婚,但這位朱大俠卻是萬萬不能和她成婚的。”
  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說八道,為什么?”
  盛存孝忍下怒氣,緩緩道:“只因……只因……唉,在下未說出這原因之前,先得說個故事。”
  水靈光道:“好,你說吧,我們都靜靜聽著你的。”
  朱藻雙眉一挑,方待發(fā)話,但聽得水靈光這溫柔的語聲,只得忍住,別人更屏息靜氣,凝神傾聽。
  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著該如何措詞,又似是這故事委實令他傷心,是以他一時竟不忍出口。過了約莫盞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將這故事說了出來。
  “昔日有個……有個‘某人’,自幼酷好練武,但他只是個極為平凡之人,資質(zhì)無超人之處,是以雖然晝夜苦練,武功進(jìn)境卻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龍,卻一心將他兒子,當(dāng)做絕世的天才,只望她兒子將來必能成為舉世的大劍客。某人既不忍令她母親失望,但自己卻又偏偏無法練成驚人的武功,其內(nèi)心之痛苦,絕非他人所能體會。他在這痛苦的煎熬下,終有一日,竟將那江湖中無人敢練的‘?dāng)嘟^神功’開始練了起來。”
  他方自說到這里,眾人已情不白禁脫口驚呼出來:“斷絕神功?他……他好大的膽子,竟敢練那斷絕神功?”
  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這“斷絕神功”的來歷,無論是誰,只要一練這“斷絕神功”,非但必將失卻養(yǎng)育子孫之能,而且——個練得不好,便將走火入魔,甚至因此喪生。
  是以江湖中雖有不少人知道這“斷絕神功”的練法,卻無人愿意犧牲一生之幸福去練它。
  云鏗黯然道:“慈母之愛,有時愛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親所逼,又怎會練這絕子絕孫的斷絕神功?”
  易明顫聲道:“他如此犧牲,卻不知可練成了么?”
  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緩緩接著說了下去。
  “此人實是天資愚魯,苦練三年,竟毫無所成,但……但卻已將他生育子孫之能白白斷送了。他母親也在無意間得知此事,悲痛驚惶之下,一面嚴(yán)禁愛子再練,一面立即忙著為他愛子成婚。”
  易明失聲道:“這……這豈非苦了那女……”面頰一紅,頓住語聲,孫小嬌正聽得入神,此番竟未取笑于她。
  盛存孝嘆道:“某人雖不肯以自己殘廢之身,來害別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卻又不敢違抗母親之命。只因他母親終是抱著一線之希望,但……但某人成親之后,兩年毫無所出,他妻子卻日漸憔悴了。那時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親對她愛子希望仍未斷絕,竟將這不能生育之責(zé),怪在她媳婦身上。”
  眾人又不禁失聲驚呼,易明日中竟已流出了眼淚,喃喃道:“好可憐的女孩子,竟遇著這樣悲慘的事。”
  孫小嬌眼圈兒也紅了,一面揉著眼睛,一面恨聲道:“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的都是咱們女人。”
  錢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見得,有的女人……”
  孫小嬌瞪了他一眼,嗔道:“誰要你說話的?……那女子后來怎樣?莫非被她婆婆休了么?”
  盛存孝滿面沉痛,黯然道:“他們乃是武林中素享盛名之世家,怎能隨便休妻,被江湖朋友恥笑。”
  易明恨恨道:“她定是怕那媳婦將原因說出來,是以……”心念一轉(zhuǎn),突然變色道:“在如此情況下,某人的母親,莫非……莫非竟將她媳婦殺了么?”
  盛存孝默然無語,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認(rèn)了。
  易明“哇”的一聲;撲在孫小嬌身上,放聲痛哭起來。孫小嬌咬牙切齒,恨聲道:“她難道還要為她兒子再娶媳婦不成?”
  盛存孝垂首道:“正是……”
  孫小嬌駭然道:“她害了一個不夠,還要再害一個……她那兒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該再娶了。”
  盛存孝一字字緩緩道:“但某人卻是個孝子,他母親莫說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會立刻去死的。”
  云鏗嘆道:“這樣的孝順,豈非太過?”
  盛存孝肅然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母親養(yǎng)育之恩,實如天高地厚,為人子者,怎忍違抗于她?”
  朱藻早巳聽得動容,此刻委實忍不住了,突然大聲道:“這豈是孝順,只不過是愚孝而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輩男兒漢的行徑,那……那某人只顧了他母親,便將別人家的好女子一個個害得那般模樣,這……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簡直……簡直有些混賬了。”他越說越是激憤,說到后來,竟破口大罵起來。
  水靈光悲戚道:“此人的孝心,雖然有些……有些太過,但如此純孝的人,我卻佩服得很。”
  盛存孝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朱藻卻不禁更是怒形于色,不知水靈光為何總是幫著盛存孝說話。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靈光與盛存孝之間的關(guān)系竟是那般復(fù)雜——水靈光的母親,便是盛存孝的妻子。水靈光雖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親一生,但卻又不禁對他抱有一種與常人不同的親切之心。此等,心情之微妙與復(fù)雜,自也非別人所能了解——其實在座之中關(guān)系微妙復(fù)雜的,又何止水靈光與盛存孝兩人而已。
  盛存孝終于接道:“某人第二次成親之后,生怕他母親再……唉,于是便對他妻子時刻留意,處處保護(hù)。但無論怎么樣的體貼與關(guān)心,也總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婦……滿意的,他第二個妻子,也日漸憔悴了。”
  他這“滿意”兩字用的可說極是“謹(jǐn)慎”,但“藍(lán)風(fēng)”柳筆梧、“翠燕”易明等少女聽了,卻又不禁羞紅了臉。
  孫小嬌恨聲道:“只怕某人對他妻子,只不過像保護(hù)貨物一般保護(hù)著而已,決不會對她體貼關(guān)心,你說是么?”
  她究竟是已婚婦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體貼關(guān)心,縱然有些地方不“滿意”,也不致日漸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長嘆道:“不錯,某人身懷殘疾,自卑自愧,總是不敢對他妻子親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保護(hù)著她。如此過了兩年,倒也平安無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天的仇家,大舉來犯,雙方立時展開死戰(zhàn)。某人那媳婦亦是武林名家之后,武功頗不平常,掌中雙股鴛鴦劍施展開來,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來犯,媳婦也不能坐視,手提雙股鴛鴦劍,與仇家的一個少年子弟血戰(zhàn)起來。某人雖然在擔(dān)心他媳婦與人交手經(jīng)驗不夠,但自身已被對方兩人纏住,一時之間,自是無法照顧他人。他天賦雖差,但勤能補拙,這時武功已頗具火候,只是劍法惟以沉穩(wěn)見長,談不上‘狠、準(zhǔn)、辛、捷’四字。而對方的武功,卻是以剽悍潑辣見稱,在此般情況下,某人應(yīng)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過只能保持不敗而已。
  “幸好這時某人的盟友已趕來,他那仇家不但行跡飄忽,而且行事奇怪,一擊不中,立時全身而退。但這時某人卻也突然發(fā)覺,他的妻子竟已在惡戰(zhàn)中失蹤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時前往尋找。他不敢驚動別人,只因他得知他母親對這媳婦已有嫌棄之心,若是知道媳婦失蹤,定不準(zhǔn)別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終是有限,他過了半個多時辰后,方自尋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
  說到這里,他面色更是悲愴沉痛,連語聲都已顫抖起來,似是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著他的心。過了半晌,他方自緩緩接著說了下去:“那時月光滿天,滿林月影浮動,落花繽紛……而那桃花林中,卻傳出了一陣陣……一陣陣銷魂之聲。某人雖非君子,亦非小人,聽到這聲音,立時頓住了腳步,方待轉(zhuǎn)身離開,而那林中的銷魂呻吟,已變成了呼喚。”
  他說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語聲神情間卻充滿悲憤。
  少女們雖因他所敘之事而臉泛羞紅,卻又不禁被他神情語氣所驚,相顧之間,俱皆愕然失色。
  但聞盛存孝一宇字恨聲道:“這呼喚一人某人之耳,他便已發(fā)覺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發(fā)。而他妻子口中昵聲呼喚著的,正是那仇家少年的名字。”
  眾人一聽之下,又不覺失聲驚呼,每一人本都對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這同情之心卻不覺俱都轉(zhuǎn)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語聲已顫抖:“某人驚駭悲怒之下,霍然轉(zhuǎn)身,便待沖入桃花林,但沖了幾步,那悲憤之情卻又不禁化做自責(zé)之心。他想到這件事的發(fā)生,本是他自己鑄下的大錯,他妻子雖然不對,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全沒有責(zé)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軟了下去,立時沒有了沖進(jìn)去的勇氣,竟倒在一株桃花樹下,再也難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頓住了語聲。廳堂內(nèi)一片死寂,眾人心頭俱是十分沉重。
  過了良久,孫小嬌方自長嘆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雖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實還在他妻子之上。”
  水靈光幽幽嘆道:“而他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為別人著想,如此寬大而仁慈的心腸,還有誰能及得上?”
  易明悄悄抹了抹淚痕,啞咽著道:“后來怎樣?”
  盛存孝緩緩道:“他心身雖已跌倒,但目光卻在無意中瞧見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這一瞧之下,他又駭?shù)么袅恕T瓉硭拮涌谥泻魡镜碾m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此刻正與他妻子……糾……糾纏的,卻非那少年……”
  眾人齊出意外,脫口道:“那是誰?”
  盛存孝道:“與他妻子糾纏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聲名極響,但卻以風(fēng)流著名的江湖奇人。某人年紀(jì)雖不大,聲名地位,更難與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時卻在無意中見過那奇人一面,印象極是深刻,是以雖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過,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誰。那時他心中之驚奇駭異,更是無法形容。他實在不懂那仇家少年怎會變作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這其間究竟存有什么曲折離奇的變化,一時間,竟呆住了。等他定過神來,那奇人卻似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竟突然離去,那身法之快,豈是人所能及。某人那時之心境,實是混雜著悲憤、自疚、驚奇、詫異,成千成百種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只見他妻子已似昏迷在地,又似睡著了,襯著滿地桃花,那睡態(tài)……唉!某人心中愛恨交進(jìn),突然沖了進(jìn)去……”
  易明嘶聲驚呼道:“他……他可是將他妻子殺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時他實有一刀將他妻子殺卻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卻在夢囈中叫出了他的名字。這一聲呼喚雖輕,但在他聽來,卻有如轟雷擊頂。這時,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還是有著深情,只是……他太無能,他太無用,他委實錯怪了他的妻子。”
  這鐵漢越說聲調(diào)越高,突然一掌,重重?fù)粼谧雷由希榱说拇杀闳钊胨终浦校终屏r滿流鮮血。
  但他絲毫不覺疼痛,只是長嘆一聲,黯然垂首,緩緩道:“那時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滿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時失足,他為何不能原諒?于是他不發(fā)一言,將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將此事向別人提起。”
  眾人俱不禁為之唏噓感嘆,少女們已凄然落淚,水靈光更是泣不成聲,只因她已聽出了此事的究竟。
  孫小嬌流淚道:“這……這某人倒也不愧是條男子漢……,’易明抽泣道:“完了么?”
  盛存孝亦是熱淚盈眶,道:“往事已矣,我本也要將此事永遠(yuǎn)藏埋心底,哪知,過了幾個月,我才發(fā)覺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說到最后,他終于還是說漏了嘴,說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覺為之一震,倏然頓住了語聲。其實他縱然不說,別人心里又何嘗沒有猜到,目光早已帶著無限的憐憫與同情,投注在他身上。
  盛存孝雙目四望,凄然笑道:“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誰,在下不用再說,各位想必也知道了。”
  眾人長嘆一聲,垂下頭去,不忍去瞧他凄痛的神色,惟有朱藻端坐不動,面色亦是沉痛已極。
  易明突然道:“但……但這又與水姐姐有何關(guān)系?”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誰?”
  易明怔了一怔,搖頭道:“不知……”
  盛存孝流淚道:“我那妻子,便是水靈光的母親,她那時肚中所懷的身孕,便是水靈光這……這孩子。”
  水靈光身子搖了兩搖,猝然昏了過去。
  易明痛哭著扶起了她。
  孫小嬌道:“但這……這又與朱……”轉(zhuǎn)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么,駭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見朱藻雙目竟已血紅,身子不住顫抖,神情當(dāng)真怕人已極。孫小嬌身子一震,倏然頓住語聲。
  盛存孝卻已一字字道:“不錯,那奇人便是夜帝。水靈光與朱藻本是血親兄妹,是以萬萬不能成婚。”
  眾人雖然早已猜到這事實,但此刻聽他說出口來,心神仍不禁為之震動,孫小嬌雙目一閉,似也將昏過去。
  突聽朱藻仰天長嘯一聲,嘯聲有若龍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了一陣陣波動。長嘯未絕,朱藻雙肩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見他吉服上的金條在夜色中閃了兩閃,便已瞧不見了。
  云鏗要想追趕,已是不及,惟有連連頓足長嘆。
  環(huán)顧室中眾人,無一人面上不是淚光瑩然,片刻前還是滿堂歡笑的再生草廬,此刻已滿布愁云慘霧。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實在該死,竟……”
  云鏗截口嘆道:“若非兄臺前來,此間已鑄成滔天大錯,此等恩情,在下實……唉!請受在下一拜。”話未說完,忽然翻身拜倒。
  盛存孝也趕忙拜倒在地。兩人本還互相謙謝,互相扶攜,但到后來,竟只是跪在地上垂首流起淚來。
  眾人看到這般模樣,心里自也大是悲痛。但想到若非盛存孝無意中闖來,大錯便已鑄成,那情況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慘多少倍了。
  于是眾人又覺這實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該歡喜才是——而此時此刻,又有誰能歡喜得起來。一時之間,眾人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悲痛還是歡喜,一個個木立當(dāng)?shù)兀膊挥X都呆住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孫小嬌方才牽了牽錢大河的衣角,一面輕拭著面上淚痕,一面低語道:“咱們走吧!”
  錢大河茫然道:“走?”
  孫小嬌道:“再不走……我真要瘋了。”
  錢大河目光四轉(zhuǎn),喃喃道:“對,還是走的好。”
  “墨龍劍客”龍堅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緩緩道:“此間既已無事,我等委實已該告辭了。”
  云鏗道:“但……”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況,留下來也是徒增傷心,也只有將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首無語。
  易挺、易明兄妹對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時盛大哥若是知道云大哥的身份,不免又有煩惱。”一念至此,兩人不約而同脫口道:“盛大哥還是走吧!”
  龍堅石皺眉道:“你們難道不隨大哥前去?”
  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
  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實在不忍拋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們隨大哥先走,我們隨后就來。”
  龍堅石沉吟道:“也好……”
  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里,我們好尋去。”
  龍堅石道:“嶗山山陰上清道觀。”
  盛存孝望著云鏗,似乎還要說什么,但此時此刻,無論任何言語,俱都已是多余,準(zhǔn)有長嘆一聲,黯然抱拳別過。云鏗目送他幾人身影消失,接著,便是一陣馬嘶之聲,然后馬蹄奔騰,漸去漸遠(yuǎn),終于聽不到了。
  ******
  五馬前后而行,馬上人衣衫雖仍鮮艷如昔,但神情卻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頭更是一片沉重。直走了頓飯功夫,還是孫小嬌忍不住嘆道:“天下事有時真是湊巧,老天的安排,更是教人弄不懂。”
  龍堅石仰天長嘆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陰錯陽差,曲折離奇,當(dāng)真非人們所能預(yù)料。”
  眾人想到這件事的復(fù)雜與巧合,俱不禁為之唏噓感嘆。
  錢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廬的主人,小弟總覺得他有些奇奇怪怪,實在猜不透他的來歷。”
  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
  眾人駭然,齊地脫口道:“大哥怎會知道?”
  盛存孝嘆道:“愚兄雖然魯鈍,卻也能稍別顏色,瞧他與水靈光之間神情關(guān)系,已可猜出其中究竟。”
  孫小嬌嘆道:“平日我總覺自己武功雖不如大哥,但卻比大哥聰明些,今日才知道咱們這些人里,聰明的還是大哥。”
  柳筆梧緩緩道:“大哥的閱歷之豐富,考慮之周密,又豈是我等能及,只不過他平日深藏不露而已。”她這句話說的實是中肯之極,要知盛存孝雖非絕頂聰明,但考慮之周詳,行事之冷靜,確非他人能及。
  錢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為何不出手?”此人氣量最是偏狹,那日敗在鐵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懷恨在心。
  盛存孝長嘆道:“我與大旗門上輩雖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糾纏,是非曲折,誰也分辨不清。”
  錢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將此仇忘去不成?”
  盛存孝道:“我只望這糾纏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們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爭殺,能在我們這一代終止。”語聲微頓,凄然一笑,接道:“我雖無后,卻但愿我們這一輩的后人,能從此平平安安地度其一生,只因……只因我已得知終日生活在仇恨與爭殺中,實是件再也痛苦不過的事,何況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俠義之輩,例如鐵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與我一樣。”
  錢大河聽他夸獎鐵中棠,心中更是憤憤不平。
  龍堅石卻慨然道:“大哥之見解,實令小弟佩服已極。江湖豪杰若都有大哥這般胸懷,何愁天下不太平?”
  柳筆梧、孫小嬌雖然無言,但神情看來,卻顯然也對盛存孝此等俠義的胸襟,仁慈的心腸大是欽服。
  錢大河憤然道:“既是如此,咱們又何必趕去?”
  盛存孝沉聲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請賢弟們出山,并非為了要各位賢弟助愚兄流血爭殺。”
  錢大河道:“那又是為的什么?”
  盛存孝肅然道:“我只求賢弟們能在一旁相助,將這糾纏百年,死人無算的仇恨,從中化解。”他仰天長嘆一聲,黯然接道:“賢弟你也該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后輩終身痛苦,又是何等自私殘酷之事。”
  錢大河尋思半晌,終也長嘆著垂下頭去。
  這時水靈光已自醒來,伏在易明懷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斷在安慰著她,卻又不斷陪她流淚。
  云鏗強笑一聲,道:“往事已去,賢妹又何苦再為往事流淚?但愿賢妹能多想想來日之歡樂,愚兄便可安慰了。”
  他話中含有深意,別人雖不懂,水靈光自是懂的。她與朱藻既是兄妹,與鐵中棠的情感從此便再無阻礙。
  但不知怎的,水靈光仍是覺得一股凄楚之情,從中而來,竟是不可斷絕,目中眼淚,一時間哪能停止?這一夜便在人們的悲傷與歡喜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過去,不知不覺間,曙色已染白窗紙。
  于是水靈光也要走了。她要去找鐵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長朱藻——在她心底深處,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見她那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面。
  云鏗自不能勸阻,惟有黯然嘆息道:“只恨愚兄不能相伴賢妹前去……”緩緩頓住語聲,目光望著易明、易挺。
  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盡照料之責(zé)。”
  易明展笑道:“對了,水姐姐有我們照顧,必定不會出任何差錯的,云大哥你只管放心好了。”
  云鏗忍不住喜動顏色,道:“賢兄妹之俠氣爽朗,真無人能及,靈光有賢兄妹照顧,我自然放心得很。”
  出門之后,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應(yīng)為盛存孝盡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家?但這兄妹兩人行事雖然大意,卻都是一諾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里雖為難,也只有自己承當(dāng)了。
  朝陽滿天,將大地照得一片金黃。這兄妹兩人都在暗中盼望,這一路能平安無事,水靈光能找著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們互相寬恕、互相了解中漸漸消失。
  但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會太過無事。水靈光的絕代風(fēng)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這實在都要吸引人們的目光。易挺與易明也不覺學(xué)得小心起來——竟已將那華麗馬車遣回,也不騎馬,只雇了輛普通大車代步,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
  這一日已近嶗山,他三人竟不敢在大城“即墨”留宿,卻令車夫越過即墨,早早便在個小小的山村歇下。魯人本少奸惡,山村之中更是民風(fēng)淳樸。村人雖暗驚于這遠(yuǎn)客的風(fēng)姿與華貴,但也只當(dāng)是自己這小村中的極大榮寵,對他三人只有客氣恭敬,絕非冷淡嫉視。
  晚飯過了,生性好動的易明,忍不住要出去逛逛,拉著水靈光相陪,易挺也只有跟去照料。何況在晚飯時吃著白雞喝了幾杯村人新釀的米酒,興趣本也頗高,一路聊聊說說,不知不覺已走出村外。
  突見山麓旁一片燈火閃爍,其中雖有人影出沒,但卻寂無聲息,風(fēng)吹長草,四野看來充滿了神秘詭異。易明忍不住又動了好奇之心,沉聲道:“這是在做什么?其中必有古怪。水姐姐咱們?nèi)デ魄坪妹矗俊?br />   她不叫易挺而叫水靈光,只因得知水靈光性情溫柔,必會跟她去的,水靈光一去,易挺也只有去了。水靈光果然頷首笑道:“瞧瞧也好。”
  等到易挺要加勸阻時,她兩人已去得遠(yuǎn)了,易挺也惟有嘆息一聲,撩起衣袖,大步跟隨而去。三人目力俱都不凡,走到近前,便看出長草之間,竟蹲伏著許多條人影,動也不動,也不出聲。
  易挺變色道:“小心了,這……”
  話猶未了,突然間,一條人影不聲不響地自草叢竄了出來,左手里黑乎乎的似乎拿著盾牌之類的武器,右手里似乎提著根短矛,口中似是在輕聲叱道:“看你還往哪里跑?”
  易挺大驚之下,拉著易明、水靈光倒退三步。
  只見那人影竟撲到地上,左手那“盾牌”往地上一扣,口中輕輕笑道:“捉到了……捉到了。”
  易挺雙掌已蓄勢待發(fā),卻已看清此人乃是條村漢,他手里的“盾牌”只是個竹籮,長矛卻是木棍。
  那人抬起頭來,認(rèn)出了易挺三人,含笑道:“三位客官也出來瞧熱鬧么,但這里可危險得很。”
  易明奇道:“有何危險?你捉的是什么?”
  那人也不答話,將竹籮掀開了一線,以木棍在里面撥了兩撥,竹籮中突有一條毒蛇竄了出來,但下半身卻又被竹籮壓住。夜色凄迷燈光閃爍之中,只見那毒蛇昂首作態(tài),紅舌閃吐,看來十分猙獰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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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9:39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回 夜半歌聲

  易明驚呼一聲,頓覺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滿了詭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兩步,叱道:“你……你要做什么?”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將捉的蛇拿給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輕輕一敲,毒蛇紅信一閃,又縮回竹籮之中。
  易明厲聲道:“深更半夜,來捉毒蛇,顯然必非安分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問問他究竟是何來路?”
  .
  那村民立時大驚失色,顫聲道:“客……客官請慢動手,小人半夜來捉毒蛇,只不過貪得幾兩銀子。”
  易明道:“什么銀子?哪里來的銀子?說清楚些。”
  那村民戰(zhàn)戰(zhàn)兢兢,顫聲道:“前兩天山上來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龍伏虎之威,而且還能生吃毒蛇,據(jù)說他老人家曾在西天佛祖面前發(fā)下心愿,要吃滿十萬條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終日便以毒蛇為餐,還出了一兩銀子一條的高價,來向小人們收買毒蛇。”
  他說的雖近神話,但易挺等三人一聽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個行跡詭異的外門高手。
  易挺皺眉道:“那活佛長得是何模樣?”
  村民惶聲道:“小人們?nèi)庋鄯蔡ィ刹桓胰デ扑先思遥恢先思医K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廟里參禪打坐。”
  易明道:“你們瞧不見他,如何拿得到銀子?”
  那村民道:“小人們捉了毒蛇,只要裝作一籮,送到山神廟前,第二日清晨一覺醒來,便會發(fā)現(xiàn)那竹籮已飛回小人們的桌上,竹籮里毒蛇已不見了,卻裝滿了佛爺賜給小人們的銀子。幾天以來,從未錯過。”
  易明還想說話,卻被易挺使了個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還有何吩咐?”
  易挺道:“這就是了,你們快去捉蛇吧,咱們也該回去安歇了。”一手拉著易明,轉(zhuǎn)身大步而去。
  水靈光見到易明居然竟拋下如此奇秘詭異之事不再過問,也乖乖地跟她哥哥走了,心里不覺有些驚奇,忍不住笑道:“今兒天氣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靈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氣,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嗤”一笑,道:“你當(dāng)我哥哥真是安分守己的人么?小時他的調(diào)皮搗蛋,當(dāng)真是人人見了都要頭大如斗,如今他雖然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來,可也裝不久。此刻他哪里是要回去安歇,只不過是要躲開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后再走另一條路,偷偷繞上山去。”
  水靈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么?”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總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觸水靈光的目光,而且被水靈光瞧上一眼,臉就有些紅了,只是水靈光心有別屬,卻全未在意。三人繞了個彎子,果然再次覓路上山。
  易明兩只眼睛一閃一閃的,充滿了興奮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樣,長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靈光見她一遇著新鮮的事,便像個孩子似的,心中不覺暗暗地笑,其實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數(shù)十條毒蛇之人,心里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無法忍耐,腳步也不覺越走越快了。
  三人究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與有趣,竟無一人想到,此行實是步步危機(jī),充滿兇險。那“活佛”既然僻處在半山廢廟之中,自是一心要隱跡藏形,若是有人要去窺探他的秘密,他怎會輕易放過?他既以毒蛇為糧,想必早已練成了一種極為毒辣的外門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難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窺人,荒草之間,蟲聲啾啾,荒山在夜色籠罩下,到處都彌漫著一種凄清幽秘之意。易明臉蛋兒雖是火熱的,但手足卻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語道:“莫要害怕,這草里不會有毒蛇的。”
  她叫別人莫要害怕,自己心里卻害怕得很,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被草里的毒蛇竄出來,在腳上咬一口。水靈光暗暗好笑,突然輕呼道:“蛇!”
  易明“嚶嚀”一聲,整個人都撲到水靈光懷里,面上已嚇得全無一絲血色,顫聲道:“蛇……蛇在哪里?”
  水靈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里。”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來你是個壞東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稱了我的心。”
  突聽易挺沉聲叱道:“噤聲!”
  水靈光、易明隨著他日光望去,只見林木間,背山處,隱約已可看見一座廟宇的朦朧黑影。昏黃黯淡的燈光,自殘磚瓦間透了出來,更增加了這廢廟的神秘與詭異,當(dāng)真有如神話中妖魔鬼怪的居處。
  三人不約而同,提氣躡足,伏身而行。忽然間,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自山下傳了上來。三人心頭俱是一跳,齊地在亂石樹木間藏起身子。
  只見一盞白紙燈籠,自山下飄了上來,來到近前,才可看到燈籠后的四個青衣人,手里各各提著只竹籮。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東張西望,也不敢抬頭望上一眼,走到廟門前,遠(yuǎn)遠(yuǎn)便停下腳步。四人輕輕放下了竹籮,一齊跪了下去,對著破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口中還似在喃喃默禱。
  白紙燈籠,火光熒熒,將這四人已駭成鐵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異可怖,這時乳白色的夜霧,已自荒草間升起。夜霧彌漫下,寒風(fēng)吹動中,一盞白紙燈籠,隨風(fēng)搖晃,四個行跡詭異的青衣人,面對著破廟跪拜。
  這又是何等奇詭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靈光的手掌,緊緊握住。她指尖已不覺有些顫抖,掌心也不覺沁出了冷汗,只是她心頭雖然充滿恐懼,卻也充滿了興奮。
  忽聽破廟中有人緩緩道:“去吧!”短短兩個字,語聲出奇的低沉,卻又出奇的有力,每個字都像是一柄鐵錘,在人心上重重?fù)袅艘幌隆?br />   易挺等三人心頭都不覺一凜:“此人好深厚的內(nèi)力。”那四人早巳匆忙爬起,倒退數(shù)步,轉(zhuǎn)過身子,飛也似的奔下山去。
  這時殘破的廟門,突然“呀”的開了一線。一個頭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須老者,自廟門里一閃而出,身手之輕靈,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他往返兩次,霎眼間,已將四只竹籮都提了進(jìn)去,廟門瞬即闔起,發(fā)出“吱呀”一聲,仿佛惡魔的嘆息。
  接著,破廟中便傳出一陣低語,卻聽不清說的是什么。易明附在水靈光耳邊,輕輕道:“里面有兩個人。”
  水靈光道:“另一個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樣?”
  兩人附耳低語,易挺也不知她兩人在說什么,但瞧了水靈光一眼,他竟突然長身而起。
  易明趕緊拉住他衣角。易挺俯身低語道:“既已來了,好歹也得去瞧瞧,那活佛究竟是什么人物?”
  易明不覺奇怪道:“哥哥的膽子怎的突然大了。”
  只聽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這里。”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個人屏息靜氣,一步步走過去,誰也未曾施展輕功,只怕風(fēng)聲驚動了廟中的高手。
  那破廟果然已頹敗不堪,磚瓦間隨處都有破隙。三人在貼近地面處各自尋了個較小的裂口,瞇起眼睛望了進(jìn)去。但見這殘敗的破廟里竟早已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神案龕幔,早已被拋出,廟中空無一物。惟有一盞孤燈,放在中央,發(fā)著昏黃的火光。閃爍的火光中,一個滿身紅衣如火的僧人,盤膝坐在迎門的一個蒲團(tuán)上,寂然不動,宛如佛像。他身材極是高大威猛,一顆頭顱,更是大如笆斗,赤紅的臉膛,煥發(fā)著一種妖異而眩目的紅光,甚至連頭頂與雙眉俱都是紅的顏色,惟有一雙目光,卻是黑白分明,銳利如電。他生得倒也并非十分猙獰古怪,只是從頭到腳那一身妖異眩目的鮮紅顏色,卻委實紅得懾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兩眼,連眼睛都似已刺痛起來。再看方才提人蛇籠的那灰袍人,此刻盤膝坐在他身旁。瞧兩人坐的方向,這灰袍人顯見乃是那紅衣僧的門人弟子。
  水靈光等三人也瞧不見這灰袍人面目,只見他雙手不停,將籠中的毒蛇,一條條捉了出來。那般獰惡兇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變得生氣全無,聽?wèi){他翻來覆去,隨意擺布。頃刻間,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選了十余條最大的,放在籠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紅袍異僧面前,然后倒退而回。
  這時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覺出將有一幕殘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現(xiàn),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動得顫抖了起來。只見這紅袍異僧微一伸手,便將一條毒蛇攫在手中,接著,他竟張開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將蛇頭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禁心頭一寒,但見這紅袍異僧并未有任何動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而那粗壯的毒蛇,竟隨著他胸膛起伏,漸漸萎縮了下去,轉(zhuǎn)眼間,便只剩下一條蛇皮空殼,血肉竟都已被那紅衣異僧吸人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嘔,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來。但那紅衣異僧卻似將這毒蛇視為天下無雙的美味,不到盞茶功夫,便將六七條毒蛇血肉都吸下了肚。
  。
  他生吃毒蛇固然駭人,但這張口一吸便將毒蛇血肉吸得干干凈凈的內(nèi)力,卻更是令人可驚。只見他滿身散發(fā)的那妖異紅光,越來越是鮮艷奪目,目中神光,也越來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條毒蛇,他功力便更增進(jìn)一分。
  易明又驚又怕,實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水靈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靈光走了。水靈光點了點頭,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但三人還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轉(zhuǎn)頭,似有意,似無意,向三人偷窺之處瞧了一眼。
  三人心頭俱是一震,而水靈光之震驚尤勝于易家兄妹,只因她已瞧出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認(rèn)得的人物。幸好這時那紅袍異僧低聲說了句話,灰袍人便又轉(zhuǎn)過頭去。水靈光等三人,哪里還敢停留。三人不約而同,悄悄退步,轉(zhuǎn)過身子,飛掠而出,直奔到回頭瞧不見廟里燈光,三人這才松了口氣。
  易明喘息著道:“好厲害!”
  易挺沉聲道:“那紅袍僧所練的外門毒功,顯已登峰造極,他若發(fā)現(xiàn)了咱們,只怕咱們誰也休想活著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誰?你可認(rèn)得?”
  易挺嘆道:“江湖俠蹤,我雖也頗不生疏,但此等顯已隱居世外的大魔頭……唉!我還是不認(rèn)得的好。”
  水靈光忽然道:“但他弟子我卻認(rèn)得。”
  易明張大眼睛,道:“誰?”
  水靈光緩緩道:“他便是寒楓堡主冷一楓。”
  三人回到山村小店,易明猶自驚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楓?他怎會做了那魔頭的弟子?”
  易挺嘆道:“連冷一楓都肯拜他為師,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們還是莫要招惹他的好。”
  易明道:“誰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連想也莫要去想。”瞧了水靈光‘眼,突然又道:“我倒并非心寒膽怯,但咱們此行為的只是尋人,又何必多管閑事?”
  易明“噗嗤”一笑,道:“我瞧你正是已心寒膽怯了,你不承認(rèn)也沒有用……水姐姐,你說是嗎?”
  水靈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臉又紅了,干咳兩聲,道:“明晨還要趕路,還是早些睡吧!”他竟再也不敢瞧水靈光一眼,逡巡著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嘀咕,然后方自漸漸入睡了。
  水靈光卻是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她白日雖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靜時,她當(dāng)真是思潮翻涌,百念紛生,剪也剪不斷,理也理不清。再加易明這一夜竟不停地做著噩夢,不時夢囈著道:“蛇……蛇……火……火一樣的蛇……”
  水靈光輕嘆一聲,披衣而起,悄然推開窗子。窗外星月滿天,夜涼如水,她口中卻在低念著鐵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
  .
  不知何時,她心中悄悄涌起了這兩句殘缺不全的詩句。她忘記了詩是誰人作的,也記不起這字句是否與原詩一樣。但此時此刻,這兩句殘詩竟在她心中留連不去,她仔細(xì)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覺一種銷魂之意,直泛心頭。
  突然,風(fēng)中傳來一陣悲泣之聲,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傷,聽在水靈光此刻傷心人耳中,更是聲聲斷腸。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覺地流出了眼淚,不知不覺地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聲傳來處走了過去。她卻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還有一人也是難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
  此人正是易挺。他瞧見長發(fā)披肩、白衣如雪的水靈光突然出現(xiàn)在月下——月光下的水靈光,更有一種出塵絕俗的美。他也不知不覺瞧得呆了,失魂落魄地掠窗而出。
  哪知水靈光竟縱身掠出了墻。
  易挺一驚,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轉(zhuǎn)處,卻又停下了腳步,微一沉吟,便去喚醒了沉睡中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忪,一躍而起,大呼道:“蛇……”轉(zhuǎn)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卻不禁皺眉道:“什么事?”
  易挺道:“水姑娘聽見哭聲,一個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么?”
  易明嘟著嘴,皺著眉頭,道:“你既不放心,你去好了,我還要睡……”話未說完,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連忙拉住了她,強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說不定是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受氣,我一個男子漢,跟出去算什么。”
  易明輕嘆一聲,搖頭道:“我為何要是你妹妹,我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衣衫。
  等她追出去時,水靈光已走得遠(yuǎn)了。幸好她走得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易明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提氣縱身,趕了過去,本待埋怨幾句,但瞧見水靈光面上那凄婉的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靈光見她來了,凄然一笑,道:“你聽。”
  易明這時才覺出那哭泣之聲,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動了,皺眉道:“誰家的女子受了欺負(fù),咱們?nèi)デ魄啤!?br />   哪知這哭泣之聲聽來雖近,其實卻極遙遠(yuǎn),只因這山村之夜,委實太過靜寂,是以遠(yuǎn)處的哭聲聽來也極清晰。水靈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卻不禁越走越快,到后來兩人索性施展開輕功身法,飛掠而去。這里已是嶗山,山腳下,有一點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聲便是自香火處傳過來的。
  水靈光與易明趕到近前,星光下,但見那一枝香火,乃是插在山腳下的一塊青石上,卻有兩個黑衣素服,身材纖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她們的面上,竟蒙著塊黑紗,似是不愿被人瞧見她們的面目。
  易明停下腳步,又皺起眉頭,道:“原來她們不是受了別人欺侮,只不過是自己在這里啼哭而已。”
  水靈光黯然道:“瞧她們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們十分親近的人,卻不知那人聽得見她們的哭聲么?”說著說著,她早已又是滿眶淚珠。
  易明暗嘆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卻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為他如此傷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靈光凄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未死,卻令別人為他如此傷心,他不是混賬,便必定是個呆子。”
  她兩人說話的聲音雖不大,卻也不小,但那兩個黑衣女子悲慟之下,竟似誰也沒有聽到。晚風(fēng)似也在伴著她們的哭聲嗚咽,在這涼夜中混成一闋斷腸的樂章。水靈光本已淚流滿面,此刻更是泣不成聲。
  易明輕嘆一聲,搖頭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連認(rèn)都不認(rèn)得,你卻又陪著人家哭個什么?”
  水靈光流淚道:“她們哭她們的親人,我哭我的傷心事,大家都是傷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著眼睛道:“你說的話,我不懂,但……但你若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水靈光道:“好,哭吧……哭吧……但愿天下的傷心人,都能到這里來,盡情痛哭一場……能哭出來,總比悶在心里好。”
  易明道:“你們都有人好哭,我……我卻連一個能為他哭的人都沒有,我……我豈非比你們還要可憐多了?”說著說著,她越說越覺傷心,終于也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而且哭的聲音,比別人都大。
  朦朧的星光,映照著四個痛哭著的少女……婆娑的樹影,在嗚咽的晚風(fēng)中回舞著柔枝。這是何等美麗,卻又是何等凄涼的圖畫。
  四個人又不知哭了多久,那兩個黑衣少女突然回過頭來,抽泣著道:“姐姐們……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 “你們哭得如此傷心,卻為何要我們不哭?只要你們不哭,我們也自然不會再哭了。”
  那黑衣少女道:“我們……我們又怎能不哭?但姐姐們?nèi)魺o什么真的傷心事,還是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么真的傷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道:“一個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為人犧牲了多少,但卻從無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犧牲了一切,但卻連他的兄弟親人,都不能諒解他,他的師傅,也將他當(dāng)個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無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世上,惟有一個最最親近的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后他卻是死在這親人手上。”
  簡簡單單幾句話,卻敘出了個慘絕人寰的事,再加上這少女們凄婉的語聲,又有誰能不為之?dāng)嗄c?
  易明更是聽得癡了,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喃喃道:“若真是這樣的人,我……我也要為他哭的。”
  垂首哭泣著的水靈光,突然抬起頭來,反手抹了抹臉上淚痕,顫聲道:“你……你們說的是誰?”
  黑衣少女們轉(zhuǎn)過頭,望向她。星光映著她那蒼白、憔悴,但卻美絕人間的嬌靨,滿天星光,都似乎沒有她一雙眼波明亮。黑衣少女們竟也似癡了,良久良久,說不出話。
  水靈光道:“你們……你們?yōu)槭裁床徽f話?”
  兩個黑衣少女,突然痛哭著一齊撲在地上。
  水靈光花容更是慘變,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聲地斷續(xù)著道:“我們……我們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
  水靈光顫聲道:“誰?……究竟是誰?”
  黑衣少女道:“鐵……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鐵中棠?”
  水靈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聲道:“鐵中棠?你……你說的真是鐵中棠?”
  黑衣少女凄然道:“世上還有什么人,比鐵中棠犧牲的更多?……除了鐵中棠外,我還會為誰如此悲痛?”
  水靈光全身都顫抖起來,有如風(fēng)中之枯葉,口中卻大呼道:“你騙我,鐵中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該死的,但卻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騙你?”
  水靈光道:“你……你認(rèn)得我?你是誰?”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靈光輕呼一聲,目光望向另一少女。那少女將蒙面的黑紗,輕輕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銷魂蝕骨的面容,露出她滿眶淚珠……
  她,正是溫黛黛。
  水靈光身子搖了搖,全身上下,突然變得一片虛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只因她深知別人的話縱然會假,但這兩人卻是萬萬不會騙她的——她軟軟地倒了下去。
  易明嬌呼著抱著她,一面大叫道:“是誰殺死了鐵中棠?是誰敢殺死鐵中棠?快告訴我。”
  溫黛黛垂首道:“他的義弟云錚。”
  水靈光身子又是一震,易明也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云錚……云錚……他在哪里?”
  溫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靈光柔弱的心,哪里還能忍受這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打擊?她一聲慘呼還未出口,便已暈厥過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聲道:“蒼天呀蒼天,世上為什么有這許多悲慘的事?難道你就不伸手管管么?”
  她卻不知就在今夜里,悲慘的事此刻還未發(fā)生哩!
  鐵中棠雖然未死,但卻比死還要痛苦得多。在這段日子里,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無人能夠忍受。他的心,當(dāng)真已磨煉得有如鋼鐵。
  他咬緊牙關(guān),將一切不該想的事都自腦海中逐出,設(shè)法忘記——若非自己也有著一段刻骨銘心,椎心刺骨,連夢魂中都難以忘懷的悲情往事的人,決不會知道這“遺忘”兩字做來有多么困難,多么痛苦。
  但堅強如鐵的鐵中棠卻做到了。他將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都集中起來,不分晝夜,苦苦練武。他拼命折磨著自己,鞭策自己,決不讓自己有絲毫休息,只因他只要稍有停頓,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類,確是種奇怪的動物。天下萬物中,惟有人類心靈的痛苦,甚于肉體,也惟有人類能以肉體的折磨,減輕心靈的痛苦。
  夜帝,卻終日石像般呆坐著。
  這幽秘的地窟陳設(shè)雖華美,但少了他豪邁的笑聲,一切就變得黯淡無光,寂寞、冷清得無法忍受。那些可愛的少女,也早已失去了她們可愛的笑容,有時她們面對銅鏡,甚至已忘卻了自己笑時是什么模樣。她們也在不停地鞭策著自己,晝夜不息地清理著被她們炸毀了的秘道,清理著秘道中的碎石。
  終于到了一日,她們計算距離,已將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將整條秘道完全打通。這時她們的容顏已憔悴不堪,她們頭上的青絲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她們?nèi)A麗的衣衫已破碎而襤褸。她們昔日那柔細(xì)的纖纖玉手,如今已生滿了粗糙的老繭,她們明媚的眼波,也充滿了淚珠。但那卻是快樂的淚珠,只因她們辛苦的工作,終將有報償了。
  到了這一日,鐵中棠也拋下了一切,參與她們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氣。眼見地道已將打通了,這時他們心里的激動與興奮,縱然用盡世上一切智慧,也無法形容。
  哪知,就在這最后關(guān)頭……
  突然有一方千萬斤的巨石,轟然而下,隔斷了那最后的道路,隔斷了她們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毀滅了她們一生中最大的快樂,使她們所有的辛勞,俱都化為淚水,使她們初露的笑容,又復(fù)化作眼淚。在這短暫如流星過目,卻又漫長如永無止境的剎那里,少女們?nèi)砹α坑謴?fù)化做了虛空。她們一個個痛哭著跪倒在地,再也無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紅,身子顫抖,須發(fā)一根根倒豎而起,那一雙緊握著的鐵掌中,握滿了說不出的悲痛與憤怒。
  鐵中棠呆望著那一方絕非任何人力所能移開的巨石,黯然道:“蒼天呀蒼天!你難道真要將我們困死在這里?”
  但這時紅塵中卻已開始流傳著一件聳動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將復(fù)出。”這消息是自常春島流傳出的,溫黛黛自也知道。
  水靈光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后,溫黛黛便簡略地敘出了一切事發(fā)生的經(jīng)過——她自是流著眼淚說的。
  水靈光、易明也是流著眼淚在聽。
  只聽溫黛黛接著道:“他們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隨他們死了,倒也落得干凈,但……”她目光深深凝注著水靈光,道:“但我們這樣死了,豈非太不值得?我們好歹也要為他們做出一些事來,然后才能死。我們的死要死得有價值,只因惟有我們死得有價值,才算對得起他們。”
  她這話雖是在說自己,卻也無異是說給水靈光聽的。
  水靈光目光凝注著天邊最遠(yuǎn)處一點星光,喃喃道:“不錯,要死得有價值……我萬萬不會平白死的。”
  溫黛黛暗中嘆了口氣,道:“但那常春島,我實也無法再呆下去,只因若是再呆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瘋了。”
  這期間只有易明悲痛較淺,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問道:“聞?wù)f留在常春島的人,從此便是斷絕紅塵,那日后姑娘又怎會答應(yīng)你走的?”
  溫黛黛道:“她沒有答應(yīng),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睜大了眼睛,吃驚道:“原來你是逃出來的!聞?wù)f那常春島有如龍?zhí)痘⒀ㄒ话悖阍跄芴拥贸觯俊?br />   溫黛黛道:“常春島雖然一向紀(jì)律森嚴(yán),但最近一陣子,卻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島也有些亂了起來。”
  易明道:“能使常春島驚動的事,那想必非同小可……呀!是了,莫非是為了雷鞭老人要去尋仇?”
  溫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么?娘娘怎會將他放在眼里?他不去還罷,若是去了,只怕也休想回來。”
  易明皺眉道:“那卻是為了誰?世上難道還有比雷鞭老人更強的人么?……呀!是了,還有一個。”
  兩人對望一眼,心里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誰。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許多年未見了。”她并未說出此人的名字,水靈光卻也已猜到,她只覺心頭忽然閃過一絲奇異的興奮與激動。
  只聽溫黛黛已緩緩道:“不錯,多年以來,夜帝俱都未在人間現(xiàn)身,但那只是因為他已被娘娘用計困在海濱地窖之中。”
  水靈光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顫聲道:“那……那地窟在哪里?你……你可知道么?”
  溫黛黛道:“我縱然知道,也已無用了,只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以前,自地窖中脫身而出。”
  易明喃喃道:“這就難怪常春島要被驚動了……”轉(zhuǎn)目瞧了水靈光一眼,只見她激動的面容上,半是失望,半是歡喜。
  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紅塵,從此勢必又將如神龍?zhí)斐C,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等到何時聽到他的消息。
  她歡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終究仍然健在人間,無論如何,她終有一日總會見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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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9:59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回 毒神之秘

  但這瞬息的輕微歡喜,立時便被永恒的沉重悲哀所淹沒——時間縱將消逝,這悲痛卻永將留存她心底。
  鐵中棠去了。
  她永遠(yuǎn)再也瞧不見那堅定而又溫柔的面容,永遠(yuǎn)瞧不見那有時閃亮如火焰,有時卻又溫柔如水的眼波。這一切在她心中占據(jù)了太多位置,如今她的心已是一片空虛,只因她的失望絕無任何事物所能代替。其實此時此刻,又何止是她?溫黛黛、冷青萍又何嘗不是滿心悲痛,柔腸寸斷,淚珠如雨……
  就在這時,就在這人人俱都黯然銷魂,不能自己之際,易明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呼,嘶聲道:“蛇……蛇……”
  夜色中雖瞧不見她面容,但想見她面上必已毫無血色,她顫抖著伸著手掌,指著面前的山石。只見山石上那一點香火下,果然盤著一條顏色甚是怪異的小蛇,身上似乎閃動著一層烏金色的光芒。這條蛇長不及一尺,粗不及拇指,實是小得可憐,但紅舌閃縮,嗖嗖作態(tài),卻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溫黛黛本也吃了一驚,此刻見到不過是如此一條小蛇而已,微一皺眉,便待伸手去取。但她手掌還未伸出,便被水靈光一把抓住,只覺她指尖冰冷,不住顫抖,似是心中充滿驚恐。
  溫黛黛心頭一動,轉(zhuǎn)首望去,只見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里,也已充滿驚恐之色,不禁奇道:“這條小蛇你怕什么?”
  水靈光道:“這條蛇必是奇毒無比,動不得的。”
  要知她自幼生長在沼澤之中,毒蛇自是見得多了,但形狀如此怪異,神情如此猙惡的毒蛇,卻連她也未見過。但見這金蛇仍然盤踞在石上,動也不動,似是根本未將面前這四個活生生的大人瞧在眼里。
  易明越瞧越害怕,顫聲道:“怎……怎么辦呢?”
  水靈光目光四下搜索,口中道:“此等毒蛇,說不定已深具靈性,縱是深山大澤也不常見。”
  易明道:“那它怎會跑來這里?”
  水靈光一字字道:“必是有人放出來的。”
  易明倒抽一口涼氣,目光抬處,突見山坡上,樹蔭下,鬼魅似的現(xiàn)出條人影,易明嘶聲呼道:“人……人在那里!”
  只聽那人影陰側(cè)惻一陣?yán)湫Γ溃骸靶液媚茄绢^還有些見識,否則你們四人此刻只怕早已都去見閻王了。”
  此人頭戴竹笠,身穿道袍,影影綽綽依稀可看出乃是個出家的僧道,只是在黑夜中誰也無法辨出他面目。
  易明道:“我們與你無冤無仇,素不相識,你……你……你為何要放出這條毒蛇來害我們?”
  那人冷笑道:“不錯,你們四個小丫頭自談不到與老夫有何仇恨,但你們哭的那人卻是老夫的大仇人。”
  易明怔了一怔,道:“你……你是說鐵中棠?”
  那人獰笑道:“鐵中棠呀,鐵中棠!你這奸賊、惡徒,你這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畜生,你……”他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語聲中充滿怨毒之意。
  冷青萍突然飛身而起,顫聲呼道:“他人已死了,你還罵他?你……”
  那人目中射出殺機(jī),輕叱道:“金奴,上!”突然間,金光一閃,冷青萍語聲立時停頓。
  水靈光見她身子一動,面色已是慘變,但拉也拉不及了,此刻失聲驚呼道:“你……你沒有事么?”
  星光下,但見冷青萍蒙面黑巾,波浪般起伏不定,手足四肢,也起了陣陣痙攣,她似是想說什么,卻無力氣說出口來。再看那金蛇又已回到石上,它方才身子一挺,便已在冷青萍腕上咬了一口,來去之快,當(dāng)真是快如閃電。
  水靈光花容失色,溫黛黛方待伸手去扶,冷青萍已跌在地上,道:“你……你好……好狠。”
  那人獰笑道:“這本是你白找死,須怪不得我。我家金奴既已在你腕上留痕,世上已無藥可解,你只有等著見閻王了。”
  冷青萍道: “不……不錯,我……我立刻便將見……見著鐵中棠了……你成全了我……爹爹……”
  這一聲“爹爹”叫出口來,眾人一驚實是非同小可,易明嘶聲道:“什么?他是你爹爹?”
  冷青萍凄然笑道:“不錯……”
  那人也似駭?shù)么袅耍溃骸澳恪闶钦l?”
  冷青萍道:“女兒……青萍……”
  話猶未了,那人已大喝一聲,瘋了似的奔下山坡,一把拉過了冷青萍,劈手撕下了她蒙面黑巾。滿天星光,映著冷青萍蒼白的面容,但見她嘴角似笑非笑,面頰上卻已流滿了晶瑩的淚珠。
  那人身子一震,竟也撲的跌倒,顫聲道:“萍兒……果然是萍兒……”但見他高顴削腮,鼻如鷹隼。
  他,赫然竟是冷一楓。
  溫黛黛、水靈光、易明,眼見著眼前又是一幕人間慘劇,一個個俱是淚流滿面,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冷青萍凄然笑道:“爹……爹你雖未認(rèn)出女兒,但……但女兒卻早已聽出爹爹的聲音。”
  冷一楓嘶聲厲喝道:“你……你為何不早說?”
  冷青萍道:“爹爹你又何嘗給女兒說話的機(jī)會,一提起鐵中棠,你心頭便被仇恨充滿,什么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了。”
  冷一楓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吱吱作響,突然仰天呼道:“蒼天呀蒼天,我好恨……好恨。”
  冷青萍道:“他人死了,你老人家還在恨他?”
  冷一楓道:“若不是他,怎會有如今這事……我若尋著他尸身,我將之碎尸萬段,也難消心頭之恨。”
  冷青萍蒼白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絲奇異的微笑,道:“但如今女兒卻立刻便要與他相會了。”
  冷一楓厲喝道:“你……你敢?”
  冷青萍道:“女兒敢的……世上已再無一人能攔得住我……我的心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安適,如此自信……”她緩緩閩起眼簾,嘴角的笑容,更是凄艷而迷人——已散發(fā)出“死亡”那凄艷、恍惚而迷人的魅力。她語聲也變得出奇的溫柔,緩緩道:“看……看……他已在前面向我招手……你們瞧得見么?”
  冷一楓身子早已劇烈地顫抖起來。
  冷青萍道: “唉!可惜你們瞧不見他……他笑容是多么溫柔……唉!我實未想到死……竟是如此快樂的事。”
  溫黛黛本已淚濕衣襟,此刻更忍不住啜泣出聲。
  冷青萍道:“莫要哭……莫要驚吵我……那甜蜜的黑暗,已漸漸近了……他的笑容,也漸漸近了。”她語聲漸漸微弱,果真似乎已漸漸入睡。
  冷一楓枯瘦的面容,已變?yōu)殍F青,目光卻變?yōu)檠t。他霍然轉(zhuǎn)身,面對著那渾身散發(fā)著妖異之光的金蛇,竟要將他自己的罪孽,怪在這金蛇身上。只聽他喉間發(fā)出野獸的嘶鳴:“是你……都是你。”突然伸出手掌,一把抓住了那金蛇。那金蛇竟也未想到自己的忠心,竟換來主子的仇恨,驚怒之下,閃電般在冷一楓腕上咬了一口。
  毒蛇反噬,其毒無比。冷一楓宛如被人在心上刺了一針,身子陡然一陣痙攣,緊握著毒蛇的手掌,越握越緊。他枯瘦的手背,青筋已根根凸起,指節(jié)已變?yōu)閼K白。
  那金蛇起先還在扭動掙扎,漸漸不能動彈……蛇首漸漸垂下……冷一楓嘴角,漸漸泛出殘酷而滿足的微笑……
  溫黛黛等只瞧得手足冰冷,滿身冷汗?jié)裢钢匾隆?br />   突見冷一楓攤開手掌,掌心血肉模糊,哪堅韌的金蛇,竟已被他畢生苦練的掌力捏成肉漿。
  易明輕呼一聲,暈厥過去。
  冷一楓卻瘋狂地仰天狂笑起來,他目光也充滿了瘋狂之意,渾身肌膚,已變?yōu)榭植赖暮谏?br />   水靈光、溫黛黛情不自禁,緊緊依靠到一起,渾身顫抖,滿心戰(zhàn)懔,要想轉(zhuǎn)身奔逃,雙足卻已駭?shù)冒l(fā)軟。
  只聽冷一楓笑聲漸漸微弱……漸漸低沉……身子漸漸跌倒……突然軟軟地跌在他女兒身上。無聲寂絕,天地間靜寂如死,惟有那香火上的一股青煙,猶在夜中裊娜起舞,但就連這青煙的舞姿,都帶著種凄迷恐怖的死亡意味,就仿佛死神本身,正盤旋在晚空中,靜等著攝人的魂魄。
  水靈光;溫黛黛木立當(dāng)?shù)兀踔吝B指尖都已無法移動,只有那飛舞的發(fā)絲,是這死寂中惟一的生趣。
  風(fēng),不停地吹,木葉不停地在風(fēng)中嗚咽。
  也不知過了多久,溫黛黛顫抖著伸出手,要想自那可憐的冷青萍身子上,拉起冷一楓。就在這時,她身旁突然多了一條黑影,這黑影來得全無絲毫聲息,宛如地底涌起的幽靈。
  溫黛黛、水靈光大駭轉(zhuǎn)身,星光下,只見一條高大的人影,天魔般立在她兩人身后,赫然正是那食蛇異僧!那鮮紅的僧袍,縱在夜色中,也顯得說不出的妖異奪目。他冷冷地瞧著地上的冷一楓,那目光更是說不出的可怖。
  溫黛黛與水靈光已經(jīng)歷太多驚駭,已發(fā)不出驚呼,只是呆呆地望著他,也說不出一句話。
  紅衣異僧目光仍然凝注著不知是生是死的冷一楓,嘴角竟突然泛起一絲奇詭、神秘而興奮的笑容。
  只聽他口中喃喃低念著道:“毒神現(xiàn)體,天下無敵,食毒之門,橫行天下……毒神現(xiàn)體,天下……”他翻來覆去,念的始終是這十六個字。
  水靈光、溫黛黛,雖猜不透這四句話的含意,但已覺出這短短十六個字里,必定含蘊著一件可怖的神秘。
  紅衣異僧目光突然轉(zhuǎn)向溫黛黛與水靈光,道:“毒神現(xiàn)體,天下無敵……這話你們可懂么?”
  他生相雖然奇詭獰惡,但對水靈光、溫黛黛兩人,卻似沒有什么惡意,溫黛黛只得搖頭道:“不懂。”
  紅衣異僧喃喃道:“兩個小娃兒,自是不懂……其實普天之下,又有幾人懂得?又有幾人懂得……”他似乎越說越是得意,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洪亮的笑聲,如天雷進(jìn)發(fā),如海嘯怒涌,驚得四下木葉飛落,驚得水靈光與溫黛黛耳朵發(fā)麻。直過了盞茶時分,笑聲方自漸漸微弱,溫黛黛與水靈光只覺雙耳早已麻木,別的什么都聽不見了。
  這時陰影中卻偏偏傳出一陣?yán)湫χ暎溃骸岸旧瘳F(xiàn)體,天下無敵……這又有何難懂之處?”
  紅衣異僧心中縱然有些吃驚,但面色卻絕無絲毫變化,沉聲道:“什么人?出來說話!”
  山麓陰影中,果然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只見他滿身錦衣,少年英俊,目光中雖有些驚怖之色,面色雖有些蒼白,但身子卻仍挺得筆直。
  水靈光一見此人,又不覺低呼一聲,她再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易挺,再也想不到易挺竟會在此刻突然現(xiàn)身。更令她疑惑不解的是,易挺又怎會懂得“毒神現(xiàn)體,天下無敵,食毒之門,橫行天下。”這十六個字的秘密?
  紅衣異僧見到現(xiàn)身的竟是個少年,目光中也不覺微現(xiàn)詫異之色,冷笑道:“你小小年紀(jì),懂得什么?”
  易挺道:“你怎知我不懂?”
  他不但面容僵木,神氣呆板,這六個字說出來,亦是死氣沉沉,與昔日的飛揚活潑之態(tài),迥然而異。溫黛黛雖也覺這少年有些異樣,還不大驚異,水靈光見了他如此神情,卻不禁大是吃驚。在水靈光眼中,此刻這易挺竟似與昔日的易挺不是同一個人,他心神生氣,俱似已被別人懾去。
  紅衣異僧道:“你既懂得,可知咱家是誰?”
  易挺道:“食毒教主,飧毒大師。”
  溫黛黛心頭一凜,暗驚忖道:“原來他竟是江湖傳言中魔教第一高手,已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的飧毒大師。”
  飧毒大師名震天下之時,溫黛黛雖還未生出來,但她耳朵里聽得“飧毒大師”這名字,卻已不止一次。溫黛黛雖未看見這飧毒大師手段究竟如何厲害,但卻看見每一個提起他名字的人,無論是誰,只要說出“飧毒”兩字,身子便難免為之悚栗--此刻溫黛黛面對這江湖中人人聞名喪膽的人物,心頭也不禁泛起一陣寒意。
  只見飧毒大師濃眉微微一揚,道:“不想你小小年紀(jì),竟知道老僧的名字。我再問你,何謂毒神現(xiàn)體?”
  易挺道:“毒神現(xiàn)體,為食毒教下兩大魔功之一。”
  飧毒大師道:“不錯。”
  易挺道:“練成毒神之體,四體俱屬極毒,縱是武功已入化境之人,一觸毒神之體,也要中毒無救。”
  飧毒大師道:“不錯。”
  易挺道:“但要練成毒神之體,必需犧牲食毒教下,已將毒功練至五成火候以上的一個弟子性命。”
  飧毒大師道:“不錯。”
  易挺道:“而食毒教下弟子本極凋落,只因這毒功練到后來雖易速成,但入門這一道功夫卻難如登天,食毒教主選來的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在練第一道功夫時便已因毒喪身,能將毒功練至第五層火候的,實是絕無僅有,食毒教主自舍不得犧牲他的性命,來練那毒神之體。”
  飧毒大師道:“不錯。”
  他一連說了四個“不錯”,鎮(zhèn)靜冷酷的面容上,已充滿了驚奇詫異之色,甚至連語聲都已有了些改變。只因他實未想到面前這年紀(jì)輕輕的少年,非但知道毒神現(xiàn)體的秘密,而且居然還能說得如此詳細(xì)。
  易挺道:“但此刻這冷一楓,卻已屬毒神之體了。”
  這句話說將出來,聽他說話的三個人身子都不覺為之一震,就連溫黛黛與水靈光面上也變了顏色。她兩人方聽那“毒神之體”有那般神秘的魔力,此刻再聽得冷一楓已煉成毒神之體,心里自然吃驚。
  只聽易挺接道:“只因冷一楓之五毒神功,本已練至第五層火候,體中神氣血液,都已含蘊劇毒,他平日便要隨時吞食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克制血液中之毒性,否則便要痛苦不堪。于是他體內(nèi)之毒性,自是日漸加重,他掌力雖然越來越毒,但體內(nèi)毒性發(fā)作時,自也越是猛烈。如此雖是惡性循環(huán),但相生亦有相克,是以除非有了巨大的變故,他體內(nèi)毒性,萬萬不致危害自身。但此刻他已遇著件巨大的變故。”
  易挺口若懸河,將其中秘密說來,竟是如數(shù)家珍一般,這不但令飧毒大師吃驚,也更令水靈光起惑。
  轉(zhuǎn)目轉(zhuǎn)去,竟然見到易明的一雙明亮的眼睛,正也睜得大大的,凝望著易挺,眼睛里也充滿驚奇之意。原來她竟也早已醒來,而且也已聽得入神。瞧她的神情,顯然也在奇怪她哥哥怎會知道這武林中驚人秘辛。
  水靈光暗奇忖道:“若是易挺早已知道這秘密,易明怎會不知?若是本不知道,此刻卻又怎會知道的?”這些神秘的問題,她縱仔細(xì)去想,也未必能想出個究竟,何況此時此刻,她根本無暇思索。
  這時易挺又接道:“方才那金蛇不但奇毒無比,而且已具靈性,乃是天下七種最毒的毒蛇之一。以食毒教練功之秘,冷一楓平日須得以自身之精血,來喂養(yǎng)此蛇,好教它與自身心靈相通。若以毒教魔經(jīng)所載,這金蛇實已成了冷一楓的元神,這個是毒教中人故神其說,但也并非全無道理。”
  溫黛黛、水靈光、易明等三人驟然聽得這有如神話般神秘詭異之事,心頭自不覺寒意更重。三個人不約而同,緊緊依偎到一起。尤其是易明,她平日看來雖然最是明朗爽快,其實膽子卻最小,此刻身子早已縮成一團(tuán)。
  只聽易挺接道:“冷一楓方才被他自身元神咬了一口,他體內(nèi)之毒,與金蛇之毒本已有了種奇異之感應(yīng),此刻兩種毒性,相生相引,不但冷一楓體內(nèi)之毒性已全被引發(fā),而且更形成一種比原毒更勝十倍的毒性。是以冷一楓此刻本身之毒,也已較方才那金蛇之毒更勝十倍,他身體毛發(fā),已無一不是奇毒無比之物。想那金蛇已是世上七大毒物之一,冷一楓此身之毒,自更非同小可。那毒蛇一滴毒液已足令人喪命,此刻冷一楓卻只要手指一觸,便已足可奪人魂魄。”說到這里,他語聲方自微微一頓。
  聽到這里,溫黛黛等人牙關(guān)已打起顫來。
  易挺道:“但縱是如此,還不足以構(gòu)成毒神之體。只因冷一楓此刻依然身蘊奇毒,但天下武林高手們只要不被他身子觸及,還是可制服于他。”
  飧毒大師赤紅的面色已變?yōu)殍F青,沉聲道:“要如何才能煉成毒神之體,莫非你已知道么?”
  易挺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中毒之人,無論中毒深淺,只要毒性發(fā)作時,氣力必定比平時強猛十倍。而冷一楓此刻所中之毒又比世上任何人重得多,他毒性發(fā)作起來,其氣力如何,乃是可想而知。是以只要將他此點加以利用,以你的五毒掌力,激發(fā)他生命中最后一點潛力,使他變?yōu)橐痪叨臼僖阅愣窘讨忻陨裰帲钏耆兂梢痪呖埽耆犆谀悖菚r他雖已不能思想,但氣力武功,卻比往昔強勝十倍,再加以那一身冠絕天下的奇毒,江湖之中還有誰能抵擋?那時你自己也可以他為工具,而橫行天下了。”
  他戛然頓住語聲,溫黛黛等人心房卻似已停止跳動。
  只見飧毒大師呆呆地木立半晌,目中神光突然暴射而出,厲喝道:“我毒教之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易挺道:“你走過來點,我告訴你。”飧毒大師微一遲疑,終于大步走了過去。
  易挺道:“再走過來些。”
  飧毒大師濃眉一揚,冷笑道:“你縱有什么陰謀詭計,難道老僧還怕了你不成?”果然又往前走了兩步。
  就在這時,突然一條人影自飧毒大師身后橫飛而來。這人影來勢之快,幾非目力所能分辨。
  水靈光只覺眼前一花,這人影已到了面前,手中竟握著塊巨石,只見他掄起巨石,便向冷一楓頭腦砸下。
  溫黛黛心念一閃,恍然大悟:“原來那少年乃是和此人一路的,他那番說話,只是要分散飧毒大師的注意,好讓此人乘機(jī)將冷一楓完全毀去,永絕后患。”她這邊心念電閃而過,那邊巨石已自砸下。這巨石砸下,冷一楓頭顱固將粉碎,冷青萍亦難幸免,她那花容月貌,必將主為為一團(tuán)血泥!
  這時飧毒大師已自覺察,怒喝旋身,卻已撲救不及。但也就在這剎那之間,溫黛黛突然飛身撲起,一雙纖掌,拍上了巨石,竟將那巨石震開三尺。只聽“砰”的一聲大震,巨石落在地上,砸出了個大坑。溫黛黛一掌拍出,卻已呆呆地愣住了。
  為了鐵中棠,她愛屋及烏,再加上一段時間的相處,自己對冷青萍已有了份深深的情感,無論冷青萍生死,溫黛黛都不忍見她容顏被巨石所毀。
  是以她方才毫不考慮,便將巨石震開,但一掌擊出,她忽然想到如此做法的后果,心頭卻不禁顫栗起來。
  那捧石掠來的人影砸下巨石,身形不停,又已掠去。但那一聲巨震卻令他回過頭來,他再也想不到溫黛黛竟會出手救了飧毒大師的危困,口中不禁驚呼出聲。
  他身形就只這微一遲疑,飧毒大師已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那龐大的身軀中,早已滿布著殺機(jī)。
  那人影倒掠三尺,似是算定自己絕對無法逃走,竟索性頓住身子,與飧毒大師對面凝立。
  飧毒大師身形雖高大,此人身子也不矮。只見他一身黑袍,長可及地,黑袍隨風(fēng)飛舞,顯見他身子必枯瘦無比,只見他黑巾蒙面,也瞧不見面目。
  兩人四道發(fā)亮的眼神,有如四柄利劍一般,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但在這無言的沉靜中,殺機(jī)卻越來越嚴(yán)重——就連在一旁觀看的水靈光等人,都似已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飧毒大師突然道:“原來是你。”
  黑衣人道:“你此刻才瞧出來么?”他語聲平平和和,乍見似是毫無特異之處,但等他話說完了,竟還有一股余力震人耳鼓。
  飧毒大師道:“我早該知道你來了的。”
  黑衣人道:“是呀,你早該知道的。”
  飧毒大師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如此清楚本門秘密?那少年只不過是你的傀儡,代你說出了而已。”
  黑衣人道:“是呀,除了我之外,還有誰知道你的秘密?那少年只是無意遇著的,他姓什么我都不知道。”
  這兩人忽然之間,竟似數(shù)起家常來了,不但語聲平平和和,而且所說的話也是平常得很。但不知怎的,這些平平常常的話,自這兩人口中說了出來,便似乎變得大不平常起來。只因這兩人太奇詭,別人只當(dāng)他兩人所說的話必定也充滿詭秘,是以兩人說出平常的話來,反倒更是令人吃驚。
  飧毒大師道:“你既已來了,總是好得很。”
  黑衣人道:“不錯,好得很。”
  飧毒大師道:“那你就莫要走了吧!”
  黑衣人道:“還是你莫要走的好。”
  飧毒大師道:“哪里哪里。”
  黑衣人道:“好說好說。”
  兩人忽然竟似又說起客氣話來,水靈光更是詫異。這其中只有溫黛黛涉世最深,早已看出這兩人不但俱都心計深沉,陰狠毒辣,而且兩人還必定是勢均力敵的強仇大敵,彼此都已將對方恨入骨髓,彼此誰也不敢對另一人稍有疏忽。看來兩人雖在說話,其實卻都在暗中運功調(diào)息,也都在暗中窺望著對方的破綻,隨時準(zhǔn)備出手一擊。
  在如此情況下,兩人自然已將全部精神貫注,非但再也無余力留意對方說的是什么話,自己說的話,也是隨口胡謅出來的,是以兩人言來言去,自是平平常常——甚至簡直有些莫名奇妙。
  飧毒大師道:“這地方不錯。”
  黑衣人道:“你留下吧!”
  飧毒大師道:“還是你——”
  黑衣人道:“彼此彼此。”
  水靈光等人越聽越莫名其妙,但溫黛黛觀察人微,卻知道這兩人說話越是莫名其妙,其中殺機(jī)便越重。
  只因兩人心頭殺機(jī)越重,便越想抓住對方精神稍有松懈之機(jī),好施出雷霆一擊,自更無心留意口中所說的話——這其間關(guān)系端的極其微妙,除了溫黛黛這飽經(jīng)世故,聰明絕頂?shù)娜送猓瑒e人自是看它不出。
  溫黛黛打量距離,自己與水靈光等人,距離黑衣人與飧毒大師立身之處,最少也有八尺開外。他兩人這一擊,威力再大,卻也不致波及溫黛黛等人。溫黛黛這才放心,索性坐山觀虎斗起來,只望他兩人此刻出手之一擊,威力越大越好。
  只見飧毒大師面色越來越深沉,那黑衣人目中殺機(jī)自也越來越沉重。但兩人那一擊竟遲遲不肯出手。
  過了半晌,兩人仍是不動。又過了半晌,兩人還是不動。
  溫黛黛卻不禁有些著急起來,暗道:“這兩人究竟要耗到什么時候?那一擊為何此刻還不肯出手?”一念尚未轉(zhuǎn)完,突覺自己心胸之間,起了一股熱悶之意,但手足四肢,卻似已變得冰冰冷冷。她先還不以為意,但試著抬了抬手足,手足竟似已有些麻木之感,竟已不能自由活動。她這才大吃一驚,趕緊暗調(diào)真氣,真氣赫然竟也已不能自由運轉(zhuǎn)。她心頭一寒,幾乎失聲驚呼出來。
  轉(zhuǎn)目望去,夜色中雖瞧不清水靈光與易明兩人的面色,但兩人明亮靈活的眸子,竟也似失去了原有的神采。溫黛黛暗中盼望,這只是她兩人方才哭腫了眼睛。當(dāng)下強作鎮(zhèn)定,低聲道:“你兩人覺得怎樣?”
  易明怔了一怔,道:“怎樣?”
  溫黛黛道:“你兩人可覺得身子有何不妥?”
  易明似乎有些奇怪,道:“沒有什么呀,還……”語聲突然停頓,月光中立時露出驚駭恐懼之色。
  溫黛黛失色道:“怎樣?是否有些不妥?”
  易明道:“我……我胸口似乎有……有些發(fā)悶……又熱得難受……我手足竟……竟似也有些麻了。”她語聲竟已顫抖起來,顯見心中充滿驚怖。
  溫黛黛心中驚怖之情,委實更勝于她,目光望向水靈光,低聲道:“水姑娘,你覺怎樣?”
  水靈光目光已散亂起來,道:“和她一樣……”
  溫黛黛身子一震,呆在那里,再也說不出話來。
  易明著急道:“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溫黛黛道:“咱……們……都已中……毒了。”她嘴唇似已麻木,每個字說出來都似困難已極。
  水靈光、易明齊地大駭?shù)溃骸爸卸荆俊?br />   溫黛黛道:“非但已中毒了,而且中毒極深。”
  易明、水靈光轉(zhuǎn)目四望,但見飧毒大師與黑衣人自始至終,俱未動彈一下,而四下又再無別人。再瞧易挺,也還是木頭般站在那里,更不可能是施毒之人。易明忍不住道:“什么毒?誰施放的毒?”
  溫黛黛還未答話,水靈光心念一轉(zhuǎn),突似想起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脫口道:“莫……莫非是他?”她眼睛瞧著的,赫然竟是飧毒大師。
  易明詫聲道:“是他?怎么是他?真的是他么?”
  溫黛黛嘆了口氣,道:“不錯。”
  易明道:“但……但他連手指都未動過。”
  溫黛黛嘆道:“天下人都知道飧毒大師乃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而咱們卻等著他出手進(jìn)擊,這豈非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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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30:07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回 冷語錐心

  易明駭然道:“難道他站著不動,也能施毒?”
  溫黛黛道:“不錯。最厲害的是,他這毒不但能無形無影地放發(fā)出來,還能使中毒的人毫無所覺。”
  水靈光黯然道:“等到覺察時,中毒已深了,武功已有大半消失,這時縱然覺察,也無用了。”
  易明大駭?shù)溃骸昂脜柡Α脜柡Α?br />   溫黛黛嘆道:“咱們原本就該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與人動手時,又何需施展武功?”
  易明道:“難怪他站著不動,他……他根本不必動的,咱們要是早想到這點,早就該防備了。”她語聲仿佛越說越低。
  溫黛黛道: “這兩人看似一直站著未動,其實早已展開了生死搏斗,只是別人看不出罷了。”
  易明皺著眉頭道:“你……你說什么?”
  溫黛黛愕了一愕,大聲道:“我說的話,你聽不見么?”
  只見易明滿面茫然之色,道:“你……” 。
  溫黛黛只聽到一個“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動,她說的什么,一個字也聽不到了。三個人心中不約而同泛起一陣驚怖欲絕之意,手掌不約而同湊到一起——三只手都是冰冰冷冷,三只手都已流滿冷汗,三只手都已顫抖起來——她們所說的話,對方竟已聽不到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對方耳力已失靈,還是自己根本已說不出聲音?
  一陣風(fēng)吹來,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風(fēng)撕了開來,隨風(fēng)而起,宛如風(fēng)中藏著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將衫角斷下。接著,被風(fēng)吹起的那塊衣角,一塊變成兩塊,兩塊變成四塊,竟變成一絲絲,一縷縷,晃眼便已吹散。又是一陣風(fēng)吹來,又撕下黑衣人一片衣角。這片衣角晃眼間被風(fēng)撕成碎片,四下飛散。
  ,
  不出片刻之間,黑衣人身上衣衫,已變得粉碎不堪,左邊缺了一塊,右邊又失了一角……原來他衣衫竟早已被那無形無影的“毒”腐蝕得經(jīng)不起微風(fēng)一吹,這毒性是何等厲害,自是可想而知。但黑衣人身子卻仍站得筆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閃電,他蒙面的一塊黑巾,也絲毫未見破損。非但未見破損,而且這薄薄一片絲布,看來竟有如鋼片一般,再強的風(fēng)勢,也不能將之吹出一絲皺紋。
  這黑衣人內(nèi)力又是何等厲害!他身子顯已堅逾精鋼,百毒難侵,那蒙面絲巾之上,也顯已被滿注真力,護(hù)住了他面目五官。他兩人身子雖然迄未動彈,但這一場生死搏斗,卻已足令在場旁觀之人,見了驚心動魄。
  溫黛黛暗驚忖道:“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來已是呼吸間事,而飧毒大師卻似毫無危險,這一戰(zhàn),顯見他已占了優(yōu)勢。”
  要知溫黛黛等三人,雖不知這黑衣人是誰,卻總是盼望這黑衣人勝的,此刻見他自始至終均處于捱打的局面,竟絲毫沒有制勝之機(jī)會,三人不禁更是憂心忡忡。三個人手掌相疊,溫黛黛手掌壓在最下。她只覺水靈光、易明兩只纖手,又濕又冷,有如兩條方自水中提出來的魚似的,還在不住顫抖。
  忽然,這兩只手掌竟全都移開了,但溫黛黛垂首一望,那兩只手掌卻明明還壓在她的手上。她眼中所見,竟已與她身子所覺不能一致。這駭人的發(fā)現(xiàn),使得溫黛黛腸胃都收縮起來,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時便將嘔吐而出。轉(zhuǎn)目望去,易明、水靈光兩人眼睛里,竟也似開始閃動起將要瘋狂的光芒,恰似炙熱屋頂上的野貓一般。
  只聽“砰”的一聲,易挺也倒了下去。他站得最遠(yuǎn),中毒自較遲,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絕無絲毫變化,直到倒下時,還是那模樣。
  飧毒大師也還是那模樣,但溫黛黛突然發(fā)現(xiàn),他那一雙眼神之中,竟也現(xiàn)出了迷亂不安之意。他勝算已在握,為何還會迷亂不安?
  溫黛黛暗中驚異,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這才發(fā)現(xiàn)此人一雙眼神之中,竟帶著種妖異之氣。仔細(xì)再看,他一雙瞳仁幾乎占據(jù)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該漆黑的瞳仁,此時卻是詭秘的寶藍(lán)色。
  溫黛黛心念一轉(zhuǎn),突然想起江湖間一件奇詭的傳說:“凡使攝心術(shù)之人,眼神必是與別人不同。”她暗駭忖道:“這黑衣人莫非正在施展攝心之術(shù)?他看來完全未曾反擊,卻原來正待以此術(shù)控制飧毒大師的心神。”
  這兩人一個施展的是無形無影的巨毒,另一個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傳說中最最神秘詭異的攝心之術(shù)。兩人身子縱然不動,但這一場搏斗的兇險,卻已較武林中任何一場生死搏斗都要兇險十倍。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松懈,那無影之毒自立刻便將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蝕他性命。飧毒大師心神只要稍有松懈,心神也立將被對方所攝,永生都將淪于那可怖的黑暗中,萬劫不復(fù)。兩人的生死存亡,實已在呼吸之間。在此等生死關(guān)頭之下,兩人自然誰也不敢妄動一動。
  溫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親眼瞧見這種聽所未聽,聞所末聞,兇險之極,也奇詭之極的比斗。最可怕的是,他兩人此刻實已如騎在虎背之上,欲罷不能,除非兩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則誰也休想住手。是以此戰(zhàn)非但是無影毒與攝心術(shù)之戰(zhàn),而且還在考驗著兩人的精神、意志、膽量與耐心。
  誰的意志堅強,誰的忍耐力久,他致勝之機(jī)便多些。誰的精神不能集中,誰的心里生出了死懼之意,便無異自取滅亡——武林中決斗生死的方法雖多,但試問又有哪一種搏斗比此刻飧毒大師與黑衣人的搏斗更不能疏忽,更奇詭可怖?
  溫黛黛越看越是心驚,越想越感恐怖——但她想得多了,心頭竟突然有一絲靈機(jī)閃過。這靈機(jī)實是滿天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滿地亂麻中的一點頭緒,溫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緊了它,再也不肯松手。
  她極力忍住心頭的狂喜之情,將此事再三加以盤算:“他兩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兩人自然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絲尖般大小的疏忽,已足以取他性命,這一點他兩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更是清楚得多。在此等情況下,若是有個第三者要取他兩人性命,豈非易如反掌,我……我還等什么?”一念至此,她再不遲疑,便待掙扎而起。
  哪知那無形無影的巨毒,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蠶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盡氣力,竟也不能站起。但她方自有了一點生機(jī),怎肯輕易放松,當(dāng)下喘了口氣,再次掙扎,用盡她生命中每一份潛力。她身子終于一寸寸站起,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會生出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住過多少令她心碎腸斷的痛苦,這一點肉體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也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jié)u逝,東方已現(xiàn)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候,但溫黛黛額上卻已沁出了珍珠般的汗珠。她晶瑩的牙齒緊咬著自己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雖然正在忍受著人類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終于已完全站起,終于已開始移動腳步。
  飧毒大師與黑衣人仍然未動,誰也未曾發(fā)現(xiàn)他們身邊一個柔弱的女子已開始發(fā)動對他們致命的攻擊。
  溫黛黛滿心燃燒著求生的火焰,這火焰燃燒起她生命中的全部潛能,而變?yōu)橐还闪钊穗y信的力量。這力量支持著她的身子,推動著她的腳步。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觸及飧毒大師的左脅,她右手便可觸及那黑衣人的右脅。她此刻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殺死一只蒼蠅,但卻可殺死面前這兩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只因她手掌只要觸及這兩人的身子,他兩人心神必將一震,而就在他們心神一震的這一剎那之間——
  飧毒大師的無影毒立將侵入黑衣人體內(nèi),而黑衣人也必定會在同一剎那間控制住飧毒大師的心神。那時黑衣人固將立時喪生,而飧毒大師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一死之后,飧毒大師心神無主,其后果可能比死還要可怕。
  但溫黛黛這一步竟似再也無法跨出。她此刻體內(nèi)氣力實已用到最后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擔(dān),猶可支持,但若再加一斤,便要跌倒。溫黛黛這一步非但未曾跨出,身子竟也“噗”的跌倒。她如此掙扎,如此受苦,眼見勝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后關(guān)頭,還是功敗垂成。在這剎那之間,她心頭之悲憤與失望,實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但覺一股熱血沖上頭頂,竟也暈厥過去。
  溫黛黛醒來之時,眼前已是白云青天。
  她暈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無法醒來,此刻醒來之后,也不信是真的,但耳邊卻已聽得有人道:“好,第一個醒的是你。”
  這聲音一入溫黛黛之耳,她便已聽出是飧毒大師的,心頭不禁“通”的一跳,暗道一聲:“苦也!”
  飧毒大師竟未在那一埸惡斗中喪生,自己還是在飧毒大師掌握之中,那么,縱然未死,又和死有何兩樣?一念至此,她但覺心灰意冷,索性又閉起眼睛。
  只聽飧毒大師道:“你既已醒轉(zhuǎn),為何還不起來?”
  溫黛黛口中雖不言,心中卻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哪里還能起來,你裝的什么蒜……”忽然發(fā)覺自己頭腦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里還是先前中毒時那神智不清的模樣,心頭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靈光、冷青萍、易明、易挺,還有那冷一楓,五個人直挺挺躺在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飧毒大師,正盤膝坐在一株樹下,白天里看來,神情雖已無夜間那般詭異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溫黛黛又驚又奇,道:“我中的毒……”
  飧毒大師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隨手而解。”
  溫黛黛道:“你……你為何要救我?”
  飧毒大師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溫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飧毒大師嘴角露出一絲詭異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對手足邊,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則老僧還未見能如此輕易勝他。”
  溫黛黛身子一震,頓時又目定口呆,過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來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笑聲越來越響,目中突然流下淚來。
  飧毒大師道:“你非但方才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若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體,也要毀在巨石之下。”
  溫黛黛反手一抹眼淚,道:“那黑衣人是誰?”
  飧毒大師道:“你問他作甚?”
  溫黛黛恨聲道:“我要尋著那人,跪在他面前,任憑他將我碎尸萬段,否則我這一生廣世,永遠(yuǎn)也休想過得安寧。”
  飧毒大師冷冷一笑,道:“老僧縱然說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認(rèn)得,何況你如能尋到他,他只怕也已變作一具尸身。”溫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她這一生一世,委實從未像此刻這樣哭過。
  飧毒大師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覺后悔,是么?”
  溫黛黛道:“不錯,你殺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飧毒大師仰首望天,緩緩道:“老僧雖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惟有此次受惠于人,這筆恩情之債,好歹是要還給你的。”
  溫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盞茶時分,哭聲漸漸收斂,頭腦也漸漸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來。若是換了易明、云錚等人,想到自己竟在無心之間,助桀為虐,即說不定真要立時一頭撞死,才能安心。但溫黛黛卻絕非那樣的人,她方才雖然一時熱血沖動,此刻哭過一陣,理智立刻又戰(zhàn)勝情感,忽然大聲道:“好,你要還我的恩情債,不知該如何還法?”
  飧毒大師道:“你所說的老僧若能做到,決不推辭。”
  溫黛黛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飧毒大師道:“老僧平生,從無輕言,但你也得記著,你方才曾經(jīng)助老僧兩次,老僧今后也只還你兩次而已。”
  溫黛黛道:“你總得先將我同伴救起再說。”
  飧毒大師道:“好……還有一次了。”
  溫黛黛心里這才稍覺安慰,無論如何,自己總算救了幾個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贖些今日之罪。
  但過了半晌,飧毒大師卻仍端坐未動。
  溫黛黛忍不住道:“你怎的還不動手?”
  飧毒大師冷哼道:“你還未說出要救哪一個,卻叫老僧如何動手?”
  溫黛黛心頭一震,失聲道:“救哪一個?自然三個都要救的。”她只說三個,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萬萬無救的了。
  飧毒大師冷笑道:“這三人與老僧既不沾親,亦不帶故,老僧為何要浪費辛苦煉成的解毒之藥,來救他們?”
  溫黛黛道:“但……但這是你答應(yīng)我的。”
  飧毒大師道:“不錯,老僧是答應(yīng)了要還你兩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記,只是兩次,這里卻有三個人。”
  溫黛黛顫聲道:“你……你只肯救兩個,是么?是么?”
  飧毒大師點了點頭,緩緩闔起眼簾,再不說話。
  溫黛黛嘶聲道:“但這里有三個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個?你……你……你忍心讓一個與你無冤無仇的人,死在你面前么?”
  她呼聲雖凄厲,飧毒大師卻仍是面色木然,無動于衷,無論她怎樣哀求,飧毒大師全似沒有聽到。
  溫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顫聲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腸!我平生所見的惡人雖有不少,但你卻是第一個……”說到這里,她心頭突有靈光一閃,大喜呼道:“第一個,你方才說“第一個醒來的是我”,那想必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人要醒來的,你其實早已救了他們,此刻只是故意要來騙我、嚇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對你更加感激,是么?你說是么?”
  飧毒大師緩緩睜開眼來,目光凝注著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緩緩泛起一絲詭秘而奇異的笑容。
  溫黛黛雖覺這笑容有點瘋狂,有些可怕,但見他忽然笑了,心頭那一點希望,不覺更是濃厚。
  飧毒大師終于緩緩道:“不錯,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人要醒來的。”
  溫黛黛霍地站起,大喜道:“是誰?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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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飧毒大師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個是她。”
  溫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無救的了。”
  飧毒大師嘴唇笑容,更是明顯,道:“別人救不活她;難道連老僧也救不活么?何況她算來乃是老僧的徒孫,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溫黛黛又驚又喜,過了半晌,道:“還……還有一個呢?”
  飧毒大師手指移向冷一楓,道:“這就是了。”
  溫黛黛心頭一震,駭然道:“他……是他?但……但……”
  飧毒大師仰天狂笑道:“毒神之體已將成就,眼見老僧已將無敵于天下,那時天下武林中人,生殺予奪之權(quán),都將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笑聲越來越是得意,也越來越是瘋狂。
  溫黛黛再次跌倒,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只見水靈光、易明、易挺,三個人面色已變?yōu)榭刹赖那嗷抑@然都已接近死亡的邊緣。溫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話,便可賦予其中兩個人生命,但她又豈能忍心見哪一個死在她面前?卻教她這一句話如何出口?
  飧毒大師冷冷道:“這三個中毒都已頗深,你若還遲遲不能決定救誰,只怕到你決定時,已是誰都救不活了。”
  溫黛黛倒吸一口冷氣,目中不禁流下淚來。她一生中已作過不少重大的決定,且這些決定于她一生都曾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但取舍之間,卻從未有此次這樣困難。
  救誰……不救誰……
  她咬了咬牙,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水靈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余的兩個人,我根本全不認(rèn)得,只救一個,也就罷了。”
  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問自己:“救哪一個呢?”她癡癡的望著他們,只覺這兩人的面容,都是這么善良,這么無辜,嘴角也還都?xì)埩糁唤z對生命的依戀。她想到自己這決定勢必要奪去這其中一條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劇烈地顫抖了起來。這心里的負(fù)擔(dān)委實太重,這決定委實太令人痛苦。
  她再問自己:“無論這兩人是誰活了,當(dāng)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來,他還能活下去么?”于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靈光。
  月色下,水靈光面容是那么安詳,又是那么美——絕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應(yīng)降人世俗紅塵中來的。溫黛黛心頭一陣絞痛,暗暗忖道:“鐵中棠死了,云錚死了,我也遲早要死的,她還活著又有何趣味?她活著也惟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靈光。水靈光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輕柔地覆蓋在眼簾上,所有的傷心與痛苦,都已遠(yuǎn)離她而去。
  溫黛黛也閹起眼簾,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樣,惟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兩人卻仍對生命如此依戀。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兩人生命中卻還有無數(shù)的幸福,無數(shù)的歡樂。這種幸福與歡樂,是我與她再也無法享受的了。”
  飧毒大師道:“你決定了么?”
  溫黛黛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決定了。”
  飧毒大師目光中閃動著一絲奇異的興奮之色,似乎正期望著自溫黛黛的決定中,獲得一份殘酷的滿足。他也迫切渴望知道溫黛黛決定犧牲的是誰,只因他心中已充滿了獸性的好奇。他大聲問道:“誰?你救的是誰?”
  溫黛黛仍然緊閉著雙目,只是手指點了兩點——她點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飧毒大師喂過易明、易挺兄妹解藥,溫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著未動,也未睜開眼來。
  飧毒大師拍了拍手,道:“不出片刻,他兩人便可醒來了。”
  溫黛黛茫然點了點頭,茫然道:“哦!是么?”
  飧毒大師好奇地望著她,突然笑道:“老僧實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決定的,不知可對老僧說么?”
  溫黛黛嘴唇動了兩動,茫然搖了搖頭。但過了半晌,她竟終于說道:“你難道未曾看見,她死得如此安詳,而這兩人卻對生命如此依戀。”
  這些話她本不愿說的,卻不知怎的說了出來,她甚至分不清這些話是說給飧毒大師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飧毒大師望了望猶未醒轉(zhuǎn)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靈光,再望了望溫黛黛,竟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溫黛黛睜開眼睛,又閩起,再睜開,望著飧毒大師。
  她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笑什么?”
  飧毒大師道:“方才這三人模樣看來完全相同,你卻說這女子看來安詳,另兩人看來痛苦,這只不過是你心里在如此想而已。”
  這番話像根針,一針刺入溫黛黛心底深處。
  她身子突然顫抖起來,道:“你……你胡說。”
  飧毒大師微聲笑道:“想當(dāng)年老僧也是自紅塵中翻滾過來的,你心底的秘密,瞞得過人,又怎能瞞得過老僧?”
  溫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飧毒大師道:“你心底必定對這女子懷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么安詳,什么痛苦,只不過是你自己用來騙自己罷了。”他笑聲中又充滿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將別人的心血淋淋地剝了出來,他又已獲得一份殘酷的滿足。這笑聲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溫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連靈魂都不能動彈。
  只聽她喃喃道:“我嫉妒她么?我是嫉妒她么”突然瘋狂般笑了起來,嘶聲狂笑著道:“我嫉妒她?……我為何要嫉妒她?”笑聲漸漸凄厲……漸漸分不出是哭是笑……終于撲到水靈光身上,瘋狂般放聲大哭起來。
  飧毒大師緩緩道:“在許久以前,你兩人必定愛著同一個男子,而那男子心里卻只有她,你發(fā)狂恨她,嫉妒著她……”他語聲雖低沉,但卻又是那么尖銳,每個字都像是針一樣,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從你手掌間鉆過去。只聽他緩緩道:“到后來……過了許久,你對那男子之愛心或許已漸漸消失,但那懷恨與嫉妒卻未消失,你可知道這是什么緣故?”
  溫黛黛痛苦著嘶聲喝道:“你這鬼……魔鬼!住口!”
  飧毒大師又殘酷地笑了,道:“只因嫉妒與懷恨乃是世上最強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遠(yuǎn)比愛心要強烈得多,只因女子的愛雖強烈但卻易變,雖專一但卻不能持久,這正與男子的愛雖持久但不能專一是同樣的。”
  溫黛黛痛苦著道:“求求你……莫要再說了。”
  飧毒大師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時愛上許多女子,而女子卻不能;女子愛上某一個男子時,必定愛得發(fā)狂,決不會去愛第二個,但等她愛上第二個男子時,她對那第一個男子之愛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干干凈凈。”他狂笑數(shù)聲,接道:“但女子與女子間的嫉妒與懷恨,卻是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一個女子若是恨上另一個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溫黛黛雙手掩住耳朵,厲聲道:“我不要聽……不要聽。”
  飧毒大師哈哈笑道:“你不愿聽,只因你深知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將對她的嫉妒忘去,其實這嫉妒卻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溫黛黛突然慘呼一聲,抱起水靈光身子,狂奔而出。
  飧毒大師望著她瘋狂奔逃的背影,又瘋狂地大笑起來。他知道自己已將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他一生中,只有見到女子心碎時,才能獲得歡愉,只因他昔日也曾為一個女子心碎過……
  溫黛黛放足奔逃,瘋狂般奔逃——她為何奔逃?她逃避的是什么?這……這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心里一片空白,只因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也不擇路途,只是往那最最凄涼荒僻之處奔去。她眼淚漸漸流盡,她雙足漸漸麻木……
  地勢果然越來越是荒僻——沼澤、惡林、死水、窮谷……忽然間,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燦爛的花林。鮮紅的花朵,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在陽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麗。但這輝煌燦爛的花林,卻是生在窮谷之中,沼澤之間,仿佛造物主特地要在最丑惡的地方,才肯生出最美麗的花朵。
  溫黛黛也不知自己怎會奔來這里,但既已奔來這里,她便再也無法舉步——她倒了下去。她并未發(fā)覺花林深處竟還有一條人影,她也未聽到這人在泥地上翻滾時所發(fā)出的痛苦呻吟之聲。但這人卻發(fā)現(xiàn)了她。
  只因這人衣衫幾乎已完全破爛,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滿沾著泥污,猙獰的面目,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看來有如沼澤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負(fù)傷的惡獸。他在泥地上翻滾著,掙扎著,只因惟有這冰冷的濕泥,還可減輕他身心所受到的那火燒般的痛苦。
  溫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發(fā)現(xiàn)他正是方才與飧毒大師惡斗之黑衣人——也赫然正是風(fēng)九幽。這陰毒兇險的魔頭,雖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卻仍有如虎狼般靈敏,一聞人聲,便立刻滾入了花叢。
  過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叢中露出臉來,瞧了幾眼,終于瞧出了這突然闖入樹林的竟是溫黛黛。溫黛黛兩次壞了他的大事,這份怨毒之深,在別人說來已是非同小可,何況氣量偏窄,含恨必報的風(fēng)九幽。
  他一眼瞧過,面上立刻滿現(xiàn)殺機(jī),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臭丫頭呀,臭丫頭,今天你這條小命,還想往哪里逃?”
  此時此地,溫黛黛若是瞧見他這惡魔般的面容,必定要嚇得暈了過去,那時風(fēng)九幽要殺要割,她也不能還手。哪知風(fēng)九幽暗罵了兩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勢發(fā)作之時,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溫黛黛的敵手。若是換了別人,見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里還忍得住,拼命也要沖出去的。但風(fēng)九幽性子卻與別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脫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沒有把握的架。心念一轉(zhuǎn),當(dāng)下暗道:“風(fēng)九幽呀風(fēng)九幽,你自己千萬要沉得住氣,方才那毒物都弄不死你,此刻死在這臭丫頭手中,豈非冤枉。反正你毒勢不久便可消解,這臭丫頭只要暫時不走,小命遲早要送在你手上的。”想到這里,他全身上下,更是連動都不肯動了,瞪著眼睛望著溫黛黛,只望她切切莫要走開。
  溫黛黛果然未曾走開,卻又伏在水靈光身上啜泣起來,心中翻來覆去,只是不住在暗問自己:“那老毒物說的可是真的?我難道真的有些嫉妒她么?”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真的?……不是真的?這問題像鞭子般抽打著她,像巨魔般折磨著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溫黛黛呀溫黛黛,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靈光,你為什么還活著?你為什么還活著?”
  風(fēng)九幽聽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驚又喜:“這臭丫頭只道這里四下無人,竟說出了心中的秘密,卻不想還有老子在這里聽得一個字不漏。”
  若是他此刻能說話,他一定要說:“是極是極,你本不該活著,不如死了算了。”只可惜他不敢說話,溫黛黛也不是那種肯隨便尋死的軟弱女子。
  她若是要死,必定是死得極有價值。
  只見她一面啜泣,一面將樹上的鮮花一朵朵摘了下來,一朵朵鋪在地下,鋪成一面花床。然后,她將水靈光的身子輕輕放了下去。她口中輕泣著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沒有一種泥土配埋葬你這白璧無瑕的身子,我只有將你埋葬在鮮花里。”她一面將鮮花放在水靈光身上,一面低低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們都來陪我這妹妹吧!微風(fēng)呀,你快把浮云吹來,好教我這妹妹,乘著云飛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屬于這齷齪的塵世,她本就是來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輕柔的言詞,有如歌曲般美麗——只是世上卻又有哪一種歌曲,能唱得出溫黛黛心里的悲傷?

  風(fēng)九幽暗道: “這臭丫頭莫非是瘋了么?竟對個死人唱起山歌來了,你要唱就唱個高興些的嘛,也好為老子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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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30:40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回 悲歌斷腸

  他一面暗暗罵著,一面卻又不禁暗暗歡喜,一瞧這臭丫頭這副悲傷的模樣,她是萬萬不會立時走的了。臭丫頭,你在乖乖的等著送死嗎?
  哪知溫黛黛心里卻早已打定了主意。她低語道:“小妹妹,你好生呆在這里,讓燕子與鮮花來消除你的寂寞。你只管放心,我不會讓你白白死的。”她竟又突然站起身子,向來路狂奔而去。
  風(fēng)九幽這下可驚呆住了,眼睜睜的望著她奔出花林,又是氣惱,又是著急,卻又無計可施。
  花林里只剩下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人活著,一個已死;一個是絕頂丑陋,一個是絕頂美麗;一個是惡魔,一個卻是天使。死了的美麗天使,落入活著的丑陋惡魔手掌中,這豈非是一件令人悲傷,令人嘆息的事。
  溫黛黛腳步越來越緩,雙眉緊皺,似是在苦苦思索。她心思本就是千靈百巧,心里若是打起了什么主意,別人便是猜上一生一世,也休想猜得到。但見她也不選路途,只是高一腳,低一腳的往前面走,目光茫然凝注在前方,似是想得極為出神。然后,她面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抬起頭來,四面辨了辨方向,向東走去。
  此刻日色還未升至中央,她迎著日光而行,仍然走得極慢,又拾了根樹枝,在兩旁草叢中撥動。在這荒山之中,她芽似在尋著什么珠寶似的,尋找得極是仔細(xì)——唉!這位姑娘的舉動,實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突然間,她瞧見幾根長草,被根絲線縛在一起,絲線極細(xì),若不留心瞧,絕對難以發(fā)現(xiàn)。黑色的絲線,一點也沒有什么古怪。但溫黛黛瞧在眼里,面上卻露出了喜色,當(dāng)即彎下身子,在那堆長草里仔細(xì)尋找了起來。長草中果然有些奇怪的東西。但她卻又怎會知道這長草間有些奇怪的東西?
  易明與易挺終于醒來。先醒的是易明,她揉了揉眼睛,轉(zhuǎn)目四望,但見陽光遍地,滿山青翠,哪里還是她閉起眼睛時的光景。她模模糊糊記起昨夜的事,她記得自己突然聽不見,又瞧不見了,那當(dāng)真有如噩夢一般。
  但噩夢中那些惡魔哪里去了?那兩個為鐵中棠痛哭的女子哪里去了?水姐姐又到哪里去了?她立時嚇出一身冷汗。幸好還有她哥哥在身旁,她趕緊拼命去搖易挺的身子,連連叫道:“醒醒,你醒醒呀!”
  易挺一驚,跳了起來,瞧見易明,方自松了口氣,但目光四望一眼,面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吃驚道:“我怎么會到了這里?”
  易明恨聲道:“你怎會到這里?你自己都不知道?”
  易挺搖了搖頭,道:“我……我記不清……”
  易明頓足道:“你是死人么?昨天晚上……”
  易挺道:“昨天晚上……對了,昨天晚上你與水靈光走后,我等了許久,你們還不回來,我就忍不住出來找了。”
  易明嘆道:“你早就該出來找了。”
  易挺雙眉緊皺,似是在拼命思索,口中緩緩道:“我找了好久,也未瞧見你們,突然聽得有人聲,我立即趕過去,哪知突然有個滿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雙惡魔般的眼睛的人,自黑暗中一掠而出,張開雙手,擋住了我的去路。”
  易明驚呼一聲,道:“對了,就是這個人。”
  易挺吃驚道:“莫……莫非你也見到了他?”
  易明著急道:“你先莫管,先說你后來怎樣?”
  易挺道:“我大驚之下,厲聲一叱,哪知這人只是用那惡魔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我,我被他瞧了半晌,心里不知怎的,竟突然有些害怕起來,想逃,哪知腳竟似已散了,想避開他的眼睛,哪知卻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瞧他。”
  易明失色道:“后……后來怎樣?”
  易挺面色更是迷茫,道:“后來我不知不覺間,竟變得迷迷糊糊起來,自己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又怎會到了這里,我全不知道了。”
  易明倒抽一口涼氣,駭然道:“攝心術(shù)!”
  易挺苦笑道:“不錯,想來我必是要走上運了,此等別人瞧也未瞧見的功夫,卻竟親自嘗著了它的滋味……”
  目光一轉(zhuǎn),突又失色道:“水……水靈光哪里去了?”
  一提水靈光,易明大眼睛里就不禁急出了淚水,撇著嘴道:“她……她……”說了兩個“她,”便撲到易挺身上大哭起來。
  易挺見她如此模樣,更是吃驚,顫聲道:“……她莫非已……”
  易明終于哭哭啼啼,將自己經(jīng)過之事說了出來。易挺還未聽完,手足冰冰冷冷,整個人都似被拋人冰里,而且在冷水里發(fā)起抖來。兩人猜來猜去,也猜不出自己怎會昏迷,更猜不出自己昏迷后又究竟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此刻兩人在荒山之間,既辨不出方向,身子也還是虛軟得很。這從來不知著急得兄妹兩人,如今當(dāng)真是著急得要發(fā)起瘋來。
  易挺搓手頓地,道:“無論如何,咱們也得找著她。”
  易明流著眼淚道:“但……但到哪里去找呢?”
  易挺苦著臉,也是想不出辦法。兩人垂首發(fā)了半天愁,終于還是易明心中靈機(jī)一動,脫口道:“有了,咱們先去找著盛大哥他們,再請他們幫著咱們找。人多勢眾,總是要好得多了。”
  這雖算是沒有主意中的好主意,但那“嶗山山陰,上清道觀”究竟在哪個方向,他們還是不知道。兩人只望能遇見個人問問路,鼓足氣力,大步向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不知走出了多遠(yuǎn),卻哪里遇得見人。直走得易明眼花腳軟,心里也有些失望了,突然間,只聽一聲厲叱,自前面山坳后傳了過來,一人怒罵道:“我早就想找你了,你也知道,還裝什么糊涂。”
  另一人卻笑道:“在下實不知前輩尋找在下為的是什么?”
  后面一人說話的聲音,易明、易挺雖聽不出,但前面那人尖厲的語聲,他兩人一聽便知道是錢大河的。兩人正自走投無路時,突聞故人之聲,心中自是狂喜,當(dāng)下再不遲疑,放足狂奔而去。
  只聽錢大河厲聲喝道:“就算你不知道,我今日也要將你這小淫賊廢了,看你以后還敢不敢胡亂尋花問柳?”
  接著,便是兵刃相擊聲,呼喝叱咤聲。易明、易挺更是聽得滿心驚喜,加緊腳步趕去,只見山坳中,一片林木間,正有縱橫之劍氣,滿天飛舞。
  直到兩人走入林中,錢大河仍然全未發(fā)覺。他迅急辛辣的劍法,此刻施展的每一著都是殺手,竟似與對方有著極深的仇恨,恨不得一劍便將之傷在劍下。對方卻是個易明、易挺素不相識的錦衣少年。這少年武功雖不弱,但顯見并非這彩虹劍客的敵手,掌中一柄劍,已漸漸只有招架,不能還擊。
  易氏兄妹既不便出手,也不能攔阻,只有在一旁瞧著。那兩人正自拼命中,根本未瞧見有人進(jìn)來。錢大河越打越是憤怒,眼睛都紅了。易明、易挺與他相識頗久,也時常見他與人交手,但卻從未見過他劍法使得有今日這般迅捷狠辣。他實已將本身劍法,使至巔峰。但見劍勢有如飛虹,四下木葉,在森森劍氣中漫天飛舞,那景象真是驚心動魄,眩人眼目。
  突然,錢大河劍光顫動間,分心一劍刺出。那少年閃避不及,肩頭立刻被劃出一條血口。
  他驚痛之下,破口大罵道:“錢大河,你鬼鬼祟祟,在這里攔住我去路,就逼著我動手,你如此欺負(fù)個后輩,算什么英雄?”
  錢大河厲聲道:“今日若不廢了你這淫賊,我‘黃冠劍客’一生的英名,才真是要葬送在你這畜生手里了。”
  語聲中快刺七劍,那少年左胸又多了條傷口,鮮紅的血跡,立刻在他織錦的衣衫上,畫出了點點桃花。
  他駭極之下,放聲大呼道,“師父!師叔!快來救救徒兒的命呀!這錢大河不知發(fā)了什么瘋,竟要胡亂殺人了……”
  錢大河獰笑道:“你喊吧!只管喊吧!嘿嘿!你縱然喊破喉嚨,黑星天與司徒笑卻也萬萬不會聽得到的。”
  易明、易挺兄妹兩人這才知道這少年竟是黑星天與司徒笑的徒兒,兩人對望一眼,不覺更是奇怪道:“錢大河豈非已與黑星天、司徒笑等人一路的么,卻為何又似與這少年仇深如海,竟定要取他性命?”
  心念一轉(zhuǎn),突聽一聲輕叱:“住手!”
  三條人影,閃電般掠入林來,劍光一閃,“當(dāng)”的一聲,擋住了錢大河手中長劍,一人厲聲道:“大弟,你瘋了么?”語聲沉猛,正是紫心劍客盛存孝。
  還有兩人,一個目光閃動,嘴角帶笑,護(hù)住了那少年,一個身材嬌小,滿面驚惶,勾住了錢大河的手臂。
  目光閃動的自是司徒笑,身材嬌小的卻是孫小嬌。
  錢大河面色已氣得赤紅,嘶聲道:“小嬌,你放手!大哥,你也莫要管我,說什么我今日也要宰了這小淫賊,這小畜生。”
  司徒笑微微笑道:“錢兄但請息怒,沈杏白若有什么無禮之處,錢兄只要說出來,小弟必定重重責(zé)罰于他,錢兄又何苦定要取他性命?”
  他滿面俱是微笑,錢大河卻已氣得說不出話來。
  司徒笑轉(zhuǎn)向那少年,輕叱道: “你怎的得罪了錢大叔,還不從實說來。”
  那少年正是沈杏白,見到有人來了,膽子立刻大了,眼珠子一轉(zhuǎn),作出十分委屈的模樣,道:“徒兒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錢大叔,錢大叔口口聲聲罵我淫賊,徒兒更不知是為了什么。”
  盛存孝面色凝重,沉聲道:“大弟你究竟為了什么,但說無妨。”哪知錢大河身子只是發(fā)抖,還是說不出這是為了什么。
  司徒笑面色突然一沉,冷冷道:“沈杏白小小年紀(jì),來日在江湖中還要混的,今日若是被錢兄胡亂殺死,倒也罷了,但這‘淫賊’兩字,卻教他如何擔(dān)當(dāng)?shù)闷穑看嫘ⅲ隳恕屎缙邉Α祝耸洛X兄若不說個明白,我只得來問你了。”
  易氏兄妹雖是初次見到司徒笑,但見他如此神情,聽他如此言語,兩人不禁齊地暗道:“好厲害的人物。”
  只見盛存孝果然被他咄咄逼人的語鋒,逼得說不出話來,干咳一聲,凝注著錢大河,訥訥道:“大弟你……”
  語聲方出,錢大河已嘶聲大呼道:“好!我說,司徒笑你聽著,你這無恥的徒兒,竟與我老婆不三不四,你說我是否該宰了他?”
  盛存孝、司徒笑齊地一怔。
  易明、易挺恍然忖道:“原來是這種事,難怪錢大河說不出。”只見孫小嬌自呆在那里,此刻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司徒笑厲叱道:“杏白,此事可是真的?”
  沈杏白眼珠子又轉(zhuǎn)了轉(zhuǎn),垂首道:“此事怎會是真的?徒兒縱然有心要勾引錢夫人,但錢夫人玉潔冰清,怎會與徒兒做出不三不四的事?”
  錢大河怒喝道:“放屁,你這小畜生,還想賴……”
  他這“賴”還只說到一半,面上卻已被孫小嬌著著實實打了一掌。他又驚又怒,還未說話,孫小嬌卻大哭著滾在地上。
  只見她一手撕著衣裳,一手拍著胸膛,放聲大哭道: “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你殺了我吧……你若不殺我,你就是活王八,活畜生……”
  錢大河平日倒也自命是個英雄人物,但見到老婆撒潑,也和天下別的男人一樣,半點主意也沒有了。剎那之間,他身上已被孫小嬌打了三拳,踢了五腳,踢得他滿面通紅,只得連連頓足道:“起來起來,有什么話好好說。”
  孫小嬌邊打、邊哭、邊罵道:“還有什么好說的?別人說你老婆玉潔冰清,你卻定要說你老婆與別人不三不四!別人都信得過你老婆,你卻偏偏信不過……各位,你們倒說說看,天下還有這種硬把綠帽子往自己頭上戴的人么?”
  盛存孝滿面尷尬,拉也不是,勸也不是。
  司徒笑背負(fù)雙手,仰面向天,不住冷笑,沈杏白卻已悄悄偏過頭去,似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孫小嬌一躍而起,撕著錢大河的衣襟,大罵道:“好,你說我讓你當(dāng)活王八,你怎的不宰了我?你……你動手呀……有種的就快動手呀……”
  錢大河面紅耳赤,身上衣衫,已被老婆扯得七零八落,推也推不開,避也避不過,只得呼道:“盛大哥,快拉住她。”
  盛存孝頓足道:“唉!你糊涂了,我怎能拉她?”
  這時幸好易明再也忍不住,終于一掠而出,攔腰抱住了孫小嬌,拍著她的肩頭,半哄半勸道:“好嫂子,歇歇吧!”
  孫小嬌反手要打,瞧見是易明,手才放下,一把摟住了易明的脖子放聲痛哭道:“好妹子,幸好你來了,你可知道好嫂子被人如何冤枉么?天呀……天呀……叫我往后怎么做人呀!”
  易明訥訥道:“錢大哥說錯了話,本是不該的。”
  這一來孫小嬌可哭得更傷心了,道:“好妹子,還是你知道我……姓錢的,你可聽到易家妹子的話了么,你這沒良心的,你這畜生!”
  錢大河見易明來了,暗中松了口氣,早已遠(yuǎn)遠(yuǎn)走到一旁。此刻易明向他使了個眼色,道:“錢大哥,你冤枉了大嫂,還不快過來賠個不是。”錢大河委實是想過來的,但瞧了沈杏白一眼,卻又頓住了腳。
  司徒笑突然干咳一聲,道:“此事既屬誤會,也就罷了。存孝,你且陪各位在此聊聊,我與杏白,卻要先行一步。”他實已看出沈杏白與孫小嬌的確有些不三不四的勾當(dāng),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當(dāng)下與沈杏白打了個眼色,匆匆而去。
  錢大河這才走了過來,左打恭,右作揖,也不知賠了多少個不是,才總算將孫小嬌哄得停住了哭聲。但孫小嬌最后還是打了他一掌,道:“你以后還敢冤枉人么?”
  錢大河垂手道:“不敢了。”
  孫小嬌這才“噗嗤”一笑,道:“你這活王八,瞧在易妹妹的面上,這次饒了你。”
  盛存孝在一旁瞧得連連搖頭,連連嘆息,他委實不忍也不愿再看,轉(zhuǎn)過頭去,便瞧見了易挺。
  易挺躬身道:“小弟正在尋找大哥,又不知那‘上清道觀’究竟在哪里,卻不想誤打誤撞的在此遇著了。”
  盛存孝嘆道:“你們來得倒是湊巧,否則你們縱然尋著上清道觀,也未見能尋著我等,只因我等早已離去了。”
  易挺奇道:“離去了?去了哪里?”
  盛存孝道:“此刻我等之居處,有時當(dāng)真可說是一日三遷,幸好我等俱都身無長物,他說要走……唉!立刻便可走了。”
  易挺更是奇怪,忍不住又問道:“那卻是為了什么?”
  盛存孝仰天長長嘆息,久久說不出話來。
  孫小嬌卻搶先道:“你不知道那位雷鞭老人可真難伺候,他深怕暗中隨時有人在窺探著他的秘密,是以時時刻刻都得換個居處,而且每日都逼著我們四下查訪,有時等我們回去時,他又已撤走了。”她面上淚漬未干,口中卻已咭咭呱呱說個不停。
  易挺皺眉道:“不想雷鞭老人如此聲名,如此地位,竟然也會疑神疑鬼……他如此脾氣,你等怎能容忍?”
  孫小嬌道:“不能容忍也沒法子呀,盛大哥的母親定是……”瞧了盛存孝一眼,終于未將下面的話說出口來。
  盛存孝面色更是悲愴沉重,仰面向天,不住長嘆。易挺見了他如此神情,也只有黯然垂首。
  易明突然問道:“咱們此刻回去時,他若又已搬了,卻教咱們?nèi)绾稳フ遥俊?br />   孫小嬌笑道:“這倒無妨,司徒笑他們昔日本有暗中聯(lián)絡(luò)的標(biāo)志,此番咱們出來尋訪,也用他們的暗記互相聯(lián)絡(luò),互相呼應(yīng),無論他們走到哪里,咱們都可找得到的。妹子,來,我這就帶你去瞧瞧。”她不由分說,便拉著易明走了,盛存孝等人也只有隨后跟去,錢大河這才知道他們方才必是隨著沈杏白留下的暗記尋來的。他癡癡地望著孫小嬌那嬌小婀娜的背影,心里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司徒笑的“五福臨門”與盛存孝的“彩虹七劍”,從此便埋下一粒不祥的種子。
  溫黛黛撥開草叢,只見草叢中果然有五粒黑色的棋子,后面四個,堆成一堆,前面一個,指向東方。原來這正是司徒笑等人留下的指路標(biāo)志。溫黛黛昔日與司徒笑關(guān)系非淺,對他們的暗記自然了若指掌。她先前本已瞧見了這些標(biāo)志,只是那時滿心悲傷,便未留意,此刻她暗中已下決心,要找尋雷鞭老人與司徒笑,便一路尋來。
  她凝目瞧了半晌,竟將那孤零零的一粒棋子,自前面移到后面,也就是將路標(biāo)自東方移到西方。然后,她方自拍了拍手,揚長東去,想到司徒笑等人勢必要被這錯亂的路標(biāo)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她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她一路行來,又尋得了四五處路標(biāo),她自然又將這些路標(biāo)全部弄亂,好教司徒笑等人摸不著方向。最后到了一處,已入窮谷之中,前面雖仍有道路可尋,左右兩邊,卻是山高百丈,壁立如削,而草叢中的路標(biāo),卻指向右方。
  溫黛黛怔了一怔,仰首望去,只見那山壁高人云霄,壁上雖有翅蘿攀緩,但縱是猿猴,只怕也難飛渡。她又驚又奇,暗暗忖道:“莫非已有人先我而來,將這路標(biāo)弄亂了?”但知道這路標(biāo)暗記的,世上也不過只有司徒笑等寥寥數(shù)人而已,他們又怎會自己將自己擺下的路標(biāo)弄亂呢?溫黛黛想來想去,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呆呆地木立半晌,只覺風(fēng)吹衣襟,向后飄舞。此刻她本是面向山壁而立,這風(fēng)莫非竟是自山壁里吹出來的?
  這發(fā)現(xiàn)立時觸動了她的靈機(jī),當(dāng)下向山壁間有風(fēng)吹出之處躍了過去,百忙中還是未忘將那路標(biāo)棋子換了個方向,指向危崖。山壁間果然有條裂隙,雖然被滿布山壁的藤蘿掩飾得極為隱約,但溫黛黛以樹枝撥了半晌,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此刻實已渾然忘記了恐懼,這山隙里是龍?zhí)叮腔⒀ǎ疾还芰耍瑩荛_藤蘿,便闖了進(jìn)去。
  山隙中自是狹窄而陰暗的,草木也顯然已有被人踐踏過的痕跡,但若非溫黛黛心細(xì)如發(fā),留心觀察,還是難以發(fā)現(xiàn)。她吃力地走出數(shù)十丈后,眼前豁然開朗。但見一片谷地,寬廣遼闊,似無邊際,陽光普照,風(fēng)吹長草,有如無情大海中黃金色的波浪。溫黛黛實未想到這山隙里竟有如此遼闊的天地。一時之間,她竟似已被這一片雄麗壯觀的景象所窒息,癡癡地站在那里,良久良久,動彈不得。
  遼闊的草原中,長草幾有人高,溫黛黛行走在草叢中,更有如行在大海波浪中一般,茫然無主。她根本完全瞧不見四下景物,更辨不出方向。她本當(dāng)入了山隙便可尋著雷鞭老人,如今方知大大的錯了。
  在這遼闊的草原中尋人,實如大海撈針一般。在這無人的荒山之中,她實已不敢放聲呼喚。至于草叢中是否有毒蛇猛獸,是否有強敵窺伺,這些她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邁開大步,直向前闖。但草叢委實太密,縱是對面有人行來,她也難發(fā)覺;縱是全力邁開大步,她也無法走快。走了兩三盞茶功夫,四下還是絕無動靜,她還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但聞風(fēng)吹長草,在耳邊颼颼作響。這響聲當(dāng)真令人心慌意亂。
  她終于忍不住了,奮身一躍而起,躍出草叢,放眼四望,但見草浪如濤,哪有什么人影。她再想瞧仔細(xì)些,但真氣已竭,只有落下。就在這將落未落的剎那之間,左面的草浪,動得似乎有些異樣,但等她躍起再看時,已是什么都瞧不見了。在這長草之間行走,本來危險已極,只因長草間到處都可以埋伏陷阱,到處都可能埋伏著危險。若是換了旁人,此時此刻,怎敢胡亂去闖。
  但溫黛黛算定這谷地中只有雷鞭老人這一伙人在,左面既然有人蹤,便必定是這伙人中之一。她想也不想,便闖了過去。又走了數(shù)十丈遠(yuǎn)近,她一頓足,便聽得前面似是有一陣陣輕微的窸窣聲,似是衣衫磨擦草叢所發(fā)出來的。
  溫黛黛輕叱道:“是誰?”
  叱聲出口,這輕微的窸窣聲便告消失。溫黛黛皺了皺眉,輕輕向前走去。哪知她腳步一動,那聲音便又響起,似在向后退去,只要她腳步一停,那聲音便也立刻停止。這情況當(dāng)真有如捉迷藏,但卻又不知比捉迷藏要兇險多少倍。空山寂寂,風(fēng)聲颼颼。
  溫黛黛縱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也不覺有些膽寒。這種出乎本能的懼怕,本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弱點之一。
  她再次停下腳步,輕叱道:“你究竟是誰?”
  風(fēng)吹草動,四寂無聲。溫黛黛道:“我此來絕無惡意,無論你是誰,都請出來相見好么?”
  她這次聲音說得已大了些,但四下仍無回答。
  她這一生中,不知已到過多少兇險之地,但無論多么兇險的地方,那兇險總是可以看得出來的。而此刻這長草叢中,看來雖然平安,其實卻到處都埋伏著不可知的危險。這種不可知的危險,實比世上任何危險都要可怕。
  她口中不禁喃喃罵道:“這鬼草,怎的長得這么長……”話聲未了,突聽前面草叢中“擦”的一聲。
  溫黛黛驟然一驚,也不顧面目被長草所傷,奮身掠了過去,激得長草嘩嘩作響,四下仍是瞧不見人影。轉(zhuǎn)身四望,身體立時又被那打不斷、推不倒的長草包圍。到了這時,溫黛黛心頭不覺泛出一股寒意。
  她忍不住呼道:“你難道聽不出我的聲音么?我是溫黛黛。你可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存孝?”
  她說了一連串名字,還是無人回答。
  她不禁皺眉忖道:“莫非前面根本無人,只是我聽錯了?無論如何,我此刻已是有進(jìn)無退,好歹也要往前闖去。”
  一念及此,咬牙往前沖去。穹蒼漸漸陰暝,風(fēng)勢漸漸大了。突然間,溫黛黛一步踏空,竟似陷入了陷阱之中,身子不由自主,往前面筆直栽了下去。但她年紀(jì)雖輕,江湖歷練卻極豐,在此等情況下,猶能驚而不亂,雙臂一振,硬生生拔了起來,向旁躍去。哪知她腳尖方自落地,突然兩根樹枝自草叢中彈起,尖銳的樹枝,有如利劍一般,挾帶風(fēng)聲,筆直劃了過來。溫黛黛引臂擊掌,身隨掌走,“龍形一式”,再往前竄,哪知腳下又是一軟,身子還是栽了下去。
  這次她真力已盡,再也無法竄起,但覺眼前一黑,一只黑布袋子,自頸上直套下來,套住了她雙臂,令她完全動彈不得。溫黛黛驟然遇伏,竟然未能反抗,便被制伏。
  她不禁放聲驚呼道:“你是……”
  “誰”字還未出口,嘴也被一只強大而有力的手臂捂住,接著,身子也被那人凌空提了起來。溫黛黛雙足亂踢,拼命掙扎。但這人卻是力大無窮,一雙手臂,更似鋼鐵鑄成一般,她哪里掙得脫。但覺脅下一麻,她根本動也無法動了,身子似已被那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溫黛黛忖道:“這人究竟是誰?究竟要將我怎樣?他莫非與我有著什么仇恨,是以方自這般暗算于我?”
  但路標(biāo)所指,這谷地顯然乃是司徒笑等人潛伏之處,雷鞭老人在這里,還有什么別的人敢在此落足?溫黛黛心念數(shù)轉(zhuǎn),恍然忖道:“是了,這必定是司徒笑記念前嫌,是以方自暗算于我,為的只怕是要將我好好羞侮一場。”一念至此,她心倒定了。
  哪知這時前面突然響起輕語之聲,那是女子的口音。只聽她說道:“四哥,你真的出手了么?”雖是女子聲音,但語聲卻剛強得有如男子。扛著溫黛黛的那人,哼了一聲。
  那少女又道:“爹爹再三吩咐,未摸清對方路數(shù)之前,千萬出手不得,妄自打草驚蛇,小不忍而壞了大事。”
  那男子啞聲道:“你可知這女子是誰么?”
  那少女道:“我怎會知道?我根本誰也不認(rèn)得。”說到這句話時,她語聲中似乎微帶酸楚之意,聽來才總算多少有了些少女們應(yīng)有的溫柔。
  那男人冷冷道:“這女子是來尋找司徒笑的。”
  簡簡單單一句話里,竟似含蘊著山一般重的仇恨,海一樣深的怨毒。那少女輕輕驚呼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然后,兩人誰也不再說話。風(fēng)吹草浪,使這無邊的沉靜顯得更是沉靜得可怕,溫黛黛心頭寒意也更重。
  她在心中暗暗忖道:“這男女兩人究竟是誰?是司徒笑的仇人,還是司徒笑的朋友?是為了我來尋訪司徒笑而遷恨于我,還是為了怕我向司徒笑復(fù)仇,是以先將我擒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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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30:54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回 鐵血柔情

  溫黛黛終是猜不出這少年男女兩人究竟是誰,更猜不出這兩人究竟要將自己帶往何處,如何處置。她只覺這兩人行走甚急,似乎在這長草間出沒已久,是以長草雖如大海般難辨方向,但兩人卻不以為意。
  走了半晌,突聽那少女耳語般輕叱道:“停!”
  溫黛黛便覺自己身子沉了下去,顯見那少年已蹲了下來,而且屏息靜氣,連呼吸之聲都不再聞。這時右面草叢間,已傳來一陣腳步移動,衣衫“窸窣”聲,溫黛黛伏在少年肩頭,但覺他心房怦怦跳動。
  她不覺暗奇忖道:“這少年如此緊張,想必是怕來人發(fā)現(xiàn)于他。來的想必是他的強敵。在如此隱秘的狹谷草中,居然竟?jié)摲鴦萑缢鸬膬膳扇宋铮@當(dāng)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卻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還有一派是些什么人?想來這少年男女,必定是與雷鞭老人敵對一派中的。”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將自己安危忘了,只恨不得草中來人直闖過來,也好讓自己知道他們是些什么人物。
  哪知腳步之聲到了他們身旁數(shù)尺外,便停下了,接著,一個尖銳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咱們在這里說話,萬萬不會被旁人聽去。”這語聲聽來又是年輕,又是蒼老。
  這語聲一入溫黛黛之耳,她心頭不禁一跳,暗忖:“原來是盛大娘來了!”這既年輕又蒼老的語聲,正是盛大娘獨有的,無論誰只要聽過一次,便再也不會忘記。溫黛黛雖然明知盛大娘必定在這草原中,但驟然聽得她語聲,仍不免吃了一驚。
  又聞另一人嘆道:“如此隱秘之地,也虧得雷鞭老人找到,只可笑他還不知足,還要說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窺伺。”
  溫黛黛聽得這語聲,心頭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來了。”
  她好奇之心不覺更盛,暗道:“盛大娘拉著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說話,說的又是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這我可得聽聽。”
  風(fēng)吹草動,兩人說話的聲音更輕。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來,那老頭子近來神智已有些不清,咱們?nèi)粢搽S著他亂闖,哪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黑星天嘆道:“只可惜咱們已是騎虎難下,走也走不了唯!”
  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
  黑星天似是吃了一驚,過了半晌,方自緩緩道:“大娘的話,小弟有些不懂。”
  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們剩下的這些人里,只有你是條敢作敢為的漢子,是以才拉你來說話。”
  黑星天默默不響。
  盛大娘又道:“那老頭子雖然疑神疑鬼,但對咱們卻絲毫不加防范,咱們只要在他那酒葫蘆下些毒藥,嘿嘿……”
  黑星天倒抽了口涼氣,道:“但……但咱們此刻正想倚他為靠山,來復(fù)仇雪恨,若是害死了他,豈非反倒于咱們有害無益?”
  盛大娘冷笑道:“你難道還未看出,他隨手帶著的那兩本絹冊,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華,他若死了,就是咱們的了。”
  黑星天心已顯然有些動了,訥訥道:“這……”
  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后已隱,夜帝失蹤,咱們只要學(xué)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橫行天下,你還考慮什么?”
  黑星天長長吐了口氣,道:“只是他那兒子,外表雖糊涂,內(nèi)里聰明,只怕還在老頭子之上,卻當(dāng)真難以對付得很。”
  盛大娘道:“老的死了,還怕小的?不說別人,就憑你一雙鐵掌,我一袋天女針,再加上孝兒一柄劍,就足夠要他的命了。”
  黑星天又自默然不響。
  過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樣?”
  黑星天緩緩道:“只要大娘行動,小弟必定追隨。”
  盛大娘輕輕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這人怎樣?”
  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這……這小弟……”
  盛大娘恨聲道: “此人自作聰明,什么都要占強,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未將你們放在眼里,連你們的徒弟都被他搶了去,你難道還無所謂么?”
  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氣,道:“小弟對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只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上,始終不愿對他下手而已。”
  盛大娘道:“咱們有了雷鞭的武功,還要此人何用?”
  黑星天沉吟道:“只是此人武功雖不佳,為人卻比狐貍還要狡猾三分,咱們要想除去他,只怕還未見十分容易。”
  盛大娘笑道:“這個我早有成竹在胸,你只管放心。”
  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計?小弟愿聞其詳。”
  盛大娘道:“此計便著落在錢大河與孫小嬌身上。”
  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詫聲道:“孫小嬌?”
  盛大娘道:“孫小嬌是何等樣人,你難道還未看出?”
  黑星天干笑道:“這女子的確是個危險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的,她都要來嘗嘗滋味。”
  盛大娘道:“這就是了,她非但與沈杏白勾勾搭搭,還想去勾引雷鞭那兒子,但真正迷戀著她的,卻是司徒笑那老狐貍。”
  黑星天奇道:“哦……真的?”
  盛大娘冷笑道:“他兩人偷偷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是暗中瞧在眼里,暫時也未說破,只等著機(jī)會來了……”
  黑星天道:“機(jī)會來了又怎樣?”
  盛大娘道:“機(jī)會來了,我便將錢大河帶去,讓他瞧瞧他們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時他還會放過司徒笑么?”
  黑星天道:“但……但錢大河卻未必是司徒笑的敵手。”
  盛大娘咯咯笑道:“錢大河縱非他敵手,但彩虹七劍,勢共生死,那龍堅石見了這情形,還能在一邊袖手旁觀不成?”
  黑星天笑道:“不錯,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時也得死在這兩柄劍下,咱們只要在一旁靜觀其變,根本不必出手。”
  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總算懂了。”
  黑星天嘆息道:“直到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計之高明。司徒笑那廝縱然奸似鬼,此番只怕也要吃盛大娘的洗腳水了。”
  盛大娘笑道:“姜是老的辣,這話你切莫忘記。”
  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預(yù)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
  盛大娘道:“事成之后,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連他都瞞著,你切莫走漏出去。”
  黑星天笑道:“小弟還未發(fā)瘋,怎會走漏如此機(jī)密。”
  盛大娘亦自笑道:“這就是了,一言為定。”
  說著說著,兩人帶著輕微的得意笑聲去了。
  溫黛黛聽完了這番話,也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掌心已流滿冷汗。她心頭實是又驚又喜,暗道:“天教我在此聽得他們這一番陰謀毒計,只要我不死,只要我還能見著他們,就憑這些話,我就能要他們好看。”
  盛大娘與黑星天腳步之聲,終于漸漸去遠(yuǎn)。
  那少年這才松了一口氣,道:“三叔的話,果然不錯,只要咱們能忍耐得住,這一窩蛇鼠,遲早總有自相殘殺之一日。”
  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話,幾時錯過了?只是……只是他老人家說二哥、三哥吉人自有天相,遲早終必回來,卻不知說得準(zhǔn)不準(zhǔn)?……唉!咱們?nèi)肆θ绱藛伪。纭⑷缛羰沁不回來,只怕……只怕……”“只怕”什么,她終未敢說出來。
  那少年輕輕嘆息一聲,也未接著說下去。
  溫黛黛心頭一動,忖道:“二哥?三哥?是誰?”
  但這時那少年又扛著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細(xì)去想,只是在暗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什么事不對了。究竟是什么事不對了?她卻也說不出。
  又行了頓飯功夫,溫黛黛只覺一股陰森霉腐之氣,透過布袋,撲鼻而來,似是走人了個地穴之下。她已感覺出地勢越來越低,霉氣也越來越重。突然,一個蒼老雄渾的聲音問道:“什么人?”
  那少年道:“是孩兒們回來了。”
  那老人語聲道:“你們?nèi)チ四睦铮窟不快進(jìn)來。”
  突又驚“咦”一聲,厲聲道:“你可是胡亂出手了?背的是什么人?”
  這老人不怒時說話,已是威勢凌人,此刻厲聲而言,更是令人膽寒,溫黛黛雖未見著他,但已可想見他神情之威霸。
  只聽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
  那老人怒道:“縱是對頭,你也不該胡亂出手。”
  少年囁嚅道:“這女子是來尋司徒笑他們的,但卻還未見著司徒笑,是以孩兒想,縱然將她綁來,也不致驚動別人。”
  老人怒喝道:“你想?這種事也是你胡亂想得的么?你難道不想我等已是何等情況?你難道不想想我拼命咬牙,忍到如今,為的是什么?你難道不想想你幺叔是怎會落人對頭手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為,你……你孽子,你難道真想將我等血汗,被你一時沖動就葬送么?”
  他越說越怒,溫黛黛但覺這少年身子已顫抖起來。
  又聽另一語聲道:“大哥且請息怒,先看看這女子是誰再說。”
  這語聲雖也低沉有威,但已遠(yuǎn)為柔和得多。
  老人“哼”了一聲,道:“還不放下她來。”
  少年顫聲應(yīng)了,將溫黛黛放到地上。
  老人道:“你兩人守著門戶,三弟你拍開她的穴道。”
  語聲未了,已有一只手掌拍在溫黛黛身上。
  溫黛黛穴道被解,輕嘆一聲,伸了個懶腰。
  那老人怒喝道:“到了這里,你還敢如此輕狂?莫非不要命了?”
  溫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
  那老人似也不覺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么人?”
  溫黛黛且不答話,伸出手將蒙頭的布袋扯下。
  只見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個不小的洞穴,一支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將洞中鐘乳映得光怪陸離,不可方物。流光閃動間,一個身穿褪色錦袍,滿頰虬髯如鐵,看來有如雷神天將般的威猛老人,槍一般筆立在她面前。
  這老人身旁,還另有一老人,身形頎長,面容清癯,五柳長須,飄飄如仙,想見少年時必是個絕美男子。那少年男女兩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氣勃勃,女的雖是嬌靨如花,但眉宇間亦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氣。
  這四人衣衫俱甚狼狽,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氣,仍是令人心折。
  溫黛黛瞧著那老人,輕嘆道:“我想的果然不錯。”
  老人厲喝道:“你想什么?”
  溫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樣。”
  老人怔了一怔,面色已變,另三人也不禁為之悚然動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閃電,厲聲道:“你想我如此模樣,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誰了?”
  溫黛黛道:“不錯,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誰了。”
  老人暴喝道:“誰?快說!”
  溫黛黛緩緩道: “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鐵血大旗門’的當(dāng)代掌門人……”
  她話未說完,老人須發(fā)已自暴長,一把拉起了溫黛黛,反手一掌,向她臉上摑了過去。溫黛黛既不掙扎,亦不反抗,只是凝目瞧著這老人,等著捱打,目光中也無絲毫驚懼害怕之色。
  但那老人鐵掌摑到一半,卻突然硬生生頓住,厲聲道:“說!你究竟是什么人?怎會知道老夫的來歷?你若是有半字虛言,便要你嘗嘗鐵血大旗嚴(yán)刑的滋味!”洪厲的語聲中,充滿殺氣,霸氣。但溫黛黛非但仍無絲毫畏懼,嘴角反而泛起了一絲微笑。
  她微微笑道:“鐵血大旗門嚴(yán)刑之酷,早已名滿天下,但我死且不怕,還怕什么?你若以嚴(yán)刑相脅,我死也不說。”
  這老人正是以嚴(yán)厲、剛強之名,冠絕天下武林的“鐵血大旗門”當(dāng)代掌門人云翼,他一生以嚴(yán)御眾,以威懾人,端的可說是令人聞名膽裂,他委實未曾想到這女子竟有如此大膽,竟敢反抗于他。
  此刻他心中雖然驚奇憤怒,卻又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火炬般的目光,逼視著溫黛黛,厲聲道:“你真的不說?”
  溫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著他,含笑搖了搖頭。
  云翼暴喝道:“好!”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卻被那清瞿老人拉住了。
  云翼怒道:“這女子既是前來刺探消息的奸細(xì),還敢如此大膽,你……你拉我則甚?莫非你還要留下她不成?”
  云九霄道:“且先問過她再動手也不遲。”
  他神情看來,永遠(yuǎn)是那么心平氣和,和顏悅色,與云翼那凌人的氣勢,恰成極強烈的對比。但云翼對他卻似言聽計從,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
  云九霄轉(zhuǎn)向溫黛黛,和聲道:“我等若以嚴(yán)刑相脅,你便不肯說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言相詢,想必你便肯說的了?”
  溫黛黛含笑點了點頭,道:“不錯。”
  云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該說了。”
  溫黛黛輕嘆道:“我雖未見過你們,但卻從別人口中,時常聽到你們的言語神態(tài),是以今日一見,我便可猜出你們是誰。”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門中最有智慧的云九霄,后面的那兩位,想必就是云婷婷與鐵青樹了。”
  云九霄實也未曾想到這少女對大旗門人事如此熟悉,面上不禁為之變了顏色,沉聲道:“這些事是誰向你說的?”
  溫黛黛緩緩道:“云錚……鐵中棠。”
  云九霄面色更是大變,云婷婷與鐵青樹齊聲驚呼。
  云翼身形暴長,須發(fā)皆張,咬牙怒罵道:“畜生!畜生!不想這兩個畜生,竟敢隨意將本門機(jī)密向外人泄漏!老三,我早要取了他們性命,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兩人終于做出此等事宋,你……你……你還有何話說?”
  云九霄長嘆一聲,垂下頭去。
  溫黛黛緩緩道:“我已是云錚的妻子。”
  這句話說出口來,眾人更是群相失色,一個個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動彈,半晌說不出話來。云翼又暴喝一聲,頓足道:“反了!反了!本門血仇未雪,這畜生竟敢在外擅自娶親。”一步竄到溫黛黛面前,又自一掌劈下。
  云婷婷嬌呼著撲了上去,擋在溫黛黛身前。
  云翼怒喝道:“閃開!”
  云婷婷顫聲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
  云翼嘶聲道:“老夫不認(rèn)這門親事!畜生,還不閃開?”飛起一足,將云婷婷的身子遠(yuǎn)遠(yuǎn)踢了開去。
  但云婷婷卻又掙扎著撲了上去,面上已滿流熱淚。
  她抱著她爹爹的腿,流淚道:“你老人家縱然不認(rèn)這門親事,便叫這女子與三哥斷絕就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
  溫黛黛突然道:“誰說我肯與他斷絕?”語聲雖輕,但卻有說不出的堅定。
  云翼更是激怒,云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世上已永遠(yuǎn)再無一人,能從我身旁奪去他……他永遠(yuǎn)是我的了,你知道么?永遠(yuǎn)……永遠(yuǎn)……”
  別人還未聽出她話中含意,云九霄卻已面色大變,驚呼道:“莫非他……他已……”
  溫黛黛緩緩闔起眼簾,淚珠一連串流下。她夢囈般低語道:“你們永遠(yuǎn)再也見不著他了。”
  云婷婷嘶聲而呼,鐵青樹撲地跌倒,云九霄面上立無血色,云翼有如被人一錘當(dāng)頭擊下,釘在地上。
  然后,他山岳般堅定的身子,開始秋葉般顫抖起來,突然慘呼一聲,撕開了前胸衣襟,大喝道:“是誰害死他的?”
  溫黛黛搖了搖頭,閉目不語。
  云翼一把抓起她頭發(fā),慘呼道:“說!快說!這血債必定要以血來還的。”
  溫黛黛更是咬緊牙關(guān),不肯說話。
  云婷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痛哭著道:“求求你……求求你將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說出來吧,否則……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面前。”
  溫黛黛淚流滿面,凄然道:“不是我不肯說出他仇人的姓名,只因我縱然說了出來,也是……也是一樣無用的。”
  鐵青樹嘶呼道:“為什么?為什么無用?”
  溫黛黛撲倒在地,道:“只因世上沒有人能為他報仇,只因逼死他的,乃是……乃是天下無敵的常春島日后娘娘。”
  云翼慘呼著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
  云九霄面如死灰,顫聲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
  溫黛黛霍然抬頭,面上流的已不知是熱淚,還是熱血。
  她語聲亦嘶裂,慘然道:“鐵中棠并不知道,只因……只因鐵中棠已先他而死了。”
  大旗門人縱有鋼鐵般的意志,卻也承受不住這打擊。溫黛黛說出這話后,云翼等人的模樣,世上委實沒有人描述得出——也沒有人忍心將之描述出。
  良久良久,云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這有如鋼鐵鑄成的老人,此刻卻顫抖得比秋葉還要劇烈,他那凌人的氣勢,此刻早已付于眼淚。
  溫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說了。”
  云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
  她眼淚似已流盡,目光赤紅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說,我就死。”
  溫黛黛咬住牙,流著淚,不住搖頭。
  云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鮮紅的血,激涌而出,只要再深一些,刀尖便將劃破她的心。
  但溫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著嘶聲呼道:“你們定要我說么?好,我說……我說出來,害死鐵中棠的,便是……便是云……云錚。”
  “當(dāng)”的一聲,尖刀落地。云婷婷立時暈厥,鐵青樹再難站起。
  云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語:“云錚?這會是真的?”
  溫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們殺了我吧!”
  她撲倒在地,云九霄卻扶了她起來,慘然道:“云某活到如今,難道連真假都分不出么?我……我只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個有作為的孩子……”
  云翼茫然頷首道:“不錯,他是個好孩子。蒼天若是讓他多活些時,他必定能為我大旗門做出一番事業(yè),只是……只是……”他突然發(fā)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蒼天呀!蒼天!你為何要他現(xiàn)在就死?我大旗門實有愧負(fù)于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縱有過錯,但那都是為著別人的,都可原諒……他一生中從未為過自己……”
  溫黛黛突然痛哭著道:“不錯,你們都有愧負(fù)于他!你們既然知道他是好的,為何在他生前那般逼他?”她以手頓地失聲呼道:“你們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為了別人,都是為了大旗門,在他生前卻為何要說他是大旗門的叛徒?如今他已死了,你們再說這些話,豈非已太遲了。他……他已永遠(yuǎn)聽不到……”
  云翼雙拳緊握,不言不動,但見他目光血紅,須發(fā)如刺,那凄厲的神色,看來煞是怕人。
  突然,只聽一陣凄厲的嘯聲,自洞外傳了進(jìn)來……
  ******
  鐵中棠雖然未死,卻已與死相差無幾。
  那華麗的地下宮闕,如今已變?yōu)楸瘧K的人間地獄,昔日的嬌笑與歡樂,如今已只剩下悲慘的哭泣。沒有一個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淚。珊珊的傷,本已漸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終日俱在暈迷之中。但只要她一醒來,她便要嘶聲低呼:“求你原諒我……求你原諒我……求你原諒我……”她掙扎著不肯死,只因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無法贖罪。
  就因為她一時的激憤,如今竟使得這許多人,都被活活埋葬在這地獄之中,這罪孽豈是死所能贖的?她覺得最對不起的便是鐵中棠,她寧可鐵中棠將她千刀萬剮,也不愿忍受這心頭負(fù)疚的痛苦。
  但鐵中棠卻反而不時安慰她說:“這是天命,怪不得你。”他看來已漸漸恢復(fù)鎮(zhèn)靜。其實,又有誰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
  他還沒有活夠,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還沒有做完,他心頭最最珍愛的人正活著在接受命運的摧殘。然而,他竟無能為助。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卻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這地獄中活下去,豈非生不如死?他心頭還有件最大的遺憾。
  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對我說出大旗門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說出,我實是死不瞑目!”
  然而夜帝卻道:“什么秘密?哪有什么秘密?”
  鐵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縱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還是莫要聽的好,只因安心的死,總比瘋狂而死要好得多。”
  鐵中棠不能了解他這話中的含意,也無法再問,只因他若是再問,夜帝也不會回答了。
  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里,動也不動,任何飲食,都拒絕入口。他若是不愿做一件事,世上又有誰能強迫于他?他若是不愿說話,世上又有誰能令他說出一個字來?
  眼看他玉質(zhì)般堅實的肌膚,已漸漸干枯下去,漸漸起了皺紋,眼看他明銳的目光,漸漸黯淡,漸漸無神……顯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已隨著時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地自他身上消失了。這無聲無息,無形無影的侵蝕,眼見就要將他生命完全摧毀,世上沒有人能阻擋,沒有人能救他。這一代巨人,眼見就要倒下。
  鐵中棠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又何嘗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一人若沒有希望,又怎會有求生的斗志?
  絕望中,死亡已漸漸近了。
  鐵中棠惟有向蒼天默禱:“求求你老人家,讓云錚好好的活著,大旗門復(fù)興的希望,此刻已完全落在他身上了。”
  但云錚此刻在哪里?他是否還好好的活著?
  鐵中棠寧愿犧牲一切,只要能換取有關(guān)云錚的一點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云錚的消息,只怕一頭便要撞死在山壁上。
  大旗門潛伏的洞窟,顯然十分深邃隱秘,但此刻這嘯聲遠(yuǎn)遠(yuǎn)自洞外傳來,仍是震得人雙耳欲聾。溫黛黛暗駭忖道:“此人好深厚的內(nèi)力!”這心念一起,立刻跟著又有個心念泛出,她立刻想起雷鞭老人那日在少林寺外震動山門的長嘯聲,當(dāng)下忖道:“這莫非便是雷鞭老人?他一人在外面長嘯,卻又為的是什么?”究竟為的是什么?她立刻便有了答案。
  只聽雷鞭老人長嘯道:“躲在洞里的人,快出來吧!”
  眾人俱是一驚,云翼霍然長身而起,反手一掌,摑在鐵青樹臉上,鐵青樹又驚又駭,顫聲道:“你……你老人家……”
  云翼怒道:“若非你泄漏行藏,他怎會知道咱們在這里?”
  鐵青樹駭?shù)妹嫒缢阑遥齑絾樱瑓s說不出話。
  云翼厲聲道:“三弟,家法處……”但他“處治”兩字還未說出,洞外嘯聲又起。
  雷鞭長嘯道:“你們還不出來么?……嘿嘿!老夫早已知道這草原中必定有人潛伏,你們躲也沒有用的。”
  云九霄松了口氣,嘆道:“原來他并未發(fā)現(xiàn)我等行藏,只是已有懷疑;原來他這呼嘯聲,只不過是虛聲恫嚇。”
  鐵青樹也不禁悄悄松了口氣,垂下了頭。云翼雙拳緊握,木立當(dāng)?shù)兀嫔蠞M是痛苦之色。
  溫黛黛瞧他神情,暗嘆忖道: “這老人已在后悔自己打錯鐵青樹了,但他的脾氣……唉,他寧可自己心頭痛苦,也不會安慰別人,更不會認(rèn)錯的。”
  。
  哪知云翼卻顫抖著伸出手掌,輕撫著鐵青樹頭頂。
  鐵青樹生于大旗門,長于大旗門,二十余年來,從未見過掌門人有如此舉動,一時間反而嚇呆了。他只當(dāng)掌門人還是要責(zé)罰于他,身子不禁駭?shù)皿l(fā)抖,但仍咬牙站在那里,絕對不敢閃避。云翼見了他如此模樣,神情更是慘然,長嘆道:“孩子,莫要怕,我只是……唉!”他猛然一頓足,接道:“我已虧待了你兄長,本該好好待你才是,但……唉!我這脾氣,竟是永遠(yuǎn)不能更改。”這樣的話,也是鐵青樹從來未曾聽到過的,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滿面俱是驚喜迷茫之色。
  云翼目中竟已有淚光閃動,胸膛起伏,過了半晌,終于又道:“孩子,我錯怪了你……你莫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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