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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edboy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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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夢異俠] 大旗幟英雄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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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7:18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回 荒祠冷語

  溫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溫黛黛咯咯笑道:“十四歲就會看女人了,是誰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還用得著人教么?”
  溫黛黛笑道:“聽說你有許多漂亮的師姐,你應(yīng)該回去看她們呀,為什么還在這里擋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經(jīng)地輕嘆道:“我的師姐雖多,可惜她們卻還都是小孩子,還不是真正的女人。”
  溫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機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拍掌道:“貨真價實,半分不假,是個標標準準,道道地地的女人。”
  溫黛黛已笑得彎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紀雖小,倒還有幾分眼光,只可惜你實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聲道:“誰說我小?我年紀雖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決沒有什么兩樣。”
  溫黛黛嬌笑著伸手摸了摸他面頰,道:“等你二十四的時候,我就老了,還是現(xiàn)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頭,上上下下地看個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鐵中棠見了,心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跛足童子固然刁鉆古怪,人小鬼大,溫黛黛這種半吊子的脾氣,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見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輕嘆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則我一定要你嫁給我。”
  溫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為你太小了,否則我一定嫁給你。”
  跛足童子大聲道:“真的么?”
  溫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長長地嘆了一聲,搖頭道:“恨不相逢長大時,唉,我還有什么話說?”
  溫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花枝亂顫地笑了許久,喘著氣道:“你看夠了么,讓我走吧!”
  跛足童子嘆息著點了點頭,緩緩轉(zhuǎn)身,突又回過頭來,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溫黛黛面色微變,脫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guī)闳タ此矗俊?br />   溫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溫黛黛眼皮轉(zhuǎn)動,仿佛心中在考慮著什么重大之事,過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帶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皺起眉頭,道:“這個……但是……”
  溫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帶我去的,難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丟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為何不敢?guī)闳ィ皇恰皇恰闳艨献屛矣H你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溫黛黛不禁又笑得彎下腰去,指著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氣,話也說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溫黛黛嬌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溫黛黛半合起眼睛,將面頰湊了過去,笑道:“來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氣,張開雙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溫黛黛。溫黛黛邊笑邊喘著氣,道:“小鬼!輕些……輕些……哎喲,你……”突然一把推開了他,面色已變得紅紅的。
  暗林中的鐵中棠不禁嘆息忖道:“這溫黛黛當(dāng)真是個絕代尤物,連童子都被她打動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竇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溫黛黛這種渾身都散發(fā)著熱力的成熟婦人。只見那跛足童子踉蹌后退了幾步,呆立在地上,兩眼空空闊闊地望著遠天,仿佛突然癡呆了的模樣。溫黛黛卻在輕輕整理著散亂的鬢發(fā)。
  突聽那跛足童子大笑一聲,飛躍而起,凌空翻了幾個斤斗,大喊道:“我親了她,她好香喲!”
  溫黛黛笑罵道:“小鬼,你瘋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瘋了瘋了,完全瘋了。”
  溫黛黛道:“你若肯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再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訥訥道:“真……真的?”
  溫黛黛柔聲笑道:“小弟弟,姐姐怎會騙你?”
  跛足童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大喊道:“快說快說,你肯讓我再親一下,我什么事都答應(yīng)你!”
  溫黛黛道:“你要答應(yīng)帶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卻不能過去,此后也永遠不許告訴別人。”
  跛足童子道:“比這再難十倍的事,我也答應(yīng)。”
  溫黛黛嬌笑道:“乖孩子……”走了過去,輕輕抱起了他,在他生著雀斑的臉上接連親了好幾下。
  等到溫黛黛松開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溫黛黛驚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話未說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來,翻著斤斗笑道:“三個月里我若是洗了臉,我就是王八蛋。”
  溫黛黛咯咯笑道:“三個月不洗臉,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聲道:“說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帶起溫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鐵中棠暗中旁觀,心中又驚又怒,忖道:“這賤人還要去尋三弟作甚?莫非她還想害他?”轉(zhuǎn)念又忖道:“但她卻已與司徒笑分手,想來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對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說不定又會舊情復(fù)發(fā),她縱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這種禍水般的性情,遲早都要傷三弟的心,何況她……她已是殘花敗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數(shù)轉(zhuǎn)間,跛足童子已拉著溫黛黛走了。鐵中棠斷然忖道:“此事我決不能袖手。”立刻追蹤而出。只見那跛足童子拉著溫黛黛,飛掠在林間,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來越見荒僻。
  走了約莫半里之遙,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腳步。溫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點了點頭,道:“快到了。”
  溫黛黛轉(zhuǎn)目四望,只見此處一片荒野,遠處只有幾叢樹林,卻望不見人家,不禁皺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溫黛黛道:“還在前面,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長嘆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見得著你了!”
  溫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說呆話,我又不會死的,你自然能夠再見得著我。”
  跛足童子搖了搖頭,道:“縱然能夠再見著你,卻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溫黛黛又呆了許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輕輕道:“你若要見我,隨時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無論住到哪里,都肯告訴我么?”
  溫黛黛輕笑著點了點頭,道:“乖弟弟,姐姐無論住在哪里,都會告訴你,來,笑一下給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溫黛黛卻搖了搖頭,道:“再等一會。”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溫黛黛輕嘆道:“你奇怪么?我告訴你,姐姐本就是個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頭,跟波幽幽地望著天上。
  跛足童子嘆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歡你,你怎么還會寂莫呢?我真不懂。”
  溫黛黛幽幽嘆道:“喜歡我的人我都討厭,我喜歡的人卻又不喜歡我,我怎么會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盡各種辦法來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歡你的呀!”
  溫黛黛搖頭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誰?”
  。
  溫黛黛默然半晌,強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歡他,向且還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聲道:“不要緊,還有我喜歡你。”
  溫黛黛笑道:“我也喜歡你,所以我現(xiàn)在才要多陪你一會兒。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個喜歡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溫黛黛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面頰柔聲道:“但你只是個孩子,我卻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當(dāng)?shù)艿芟矚g,知道么?”
  跛足童子癡癡地點了點頭,突然大聲道:“不管怎樣,等我大了,你若還沒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給我。”他再不與溫黛黛說話,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鐵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兩人已竄入樹林。
  鐵中棠再不遲疑,飛掠而去,只見叢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溫黛黛與跛足童子已遠遠停在祠堂外。只聽溫黛黛輕聲道:“好弟弟,你要記著,有些女人身子雖然臟,但一顆心卻還是干凈的。她雖然害了人,也是因為那些人自己差勁,還不夠資格做男人,所以你將來無論如何,也要做個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溫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會設(shè)法通知你,現(xiàn)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溫順地轉(zhuǎn)過身,突又回首道:“你為什么會喜歡我呢?我實在想不通,你肯告訴我嗎?”
  溫黛黛笑道:“只因為你是真正地喜歡我,沒有別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歡你,喜歡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歡呼著飛奔而去。
  溫黛黛望著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氣,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廢了,外面兩扇木門,已不知被誰偷去了砍作柴燒,庭院中蔓生著荒草,草叢間落葉片片,被夜風(fēng)吹著,發(fā)出陣陣蕭索的沙沙聲響,伴著吹動殘窗的噼剝聲,便混合成一闕凄涼的夜曲。踏過落葉荒草的庭園,走上滿生苔蘚的石階,穿過蛛網(wǎng)四結(jié)的門楣,便是那陰森破落的祠堂。溫黛黛立刻覺得一股霉腐的氣味,撲鼻而來。
  她輕輕皺了皺眉頭,拭目望去,只見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頹敗,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風(fēng)中寒意甚重,風(fēng)吹人戶,布幔飄飛,祠堂中竟空無人跡。溫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騙我?”但她這念頭尚未轉(zhuǎn)完,便聽得有輕微的鼻息聲,自那頹毀腐朽的神案下一陣陣傳了出來。
  她微微遲疑,悄然而入,輕輕掀開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見云錚竟蜷曲著身子睡在這里。溫黛黛忍不住暗嘆忖道:“師兄那般謹慎,師弟卻如此大意!你縱然疲極了,也不該睡在這里呀!”她實在想不出同門的師兄弟,性格上怎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鐵中棠機警謹慎,無論在任何危急的情況下,不但能自保自救,還能救人,而云錚卻是如此激動,如此大意,他空有滿腔熱血,要管盡人間的不平之事,但他卻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顧自己。
  但她卻不知道這師兄弟兩人,實在有個最大的相同之處——這兩人都有顆俠義而正直的心,兩人做事所用的手段與方法雖然不同,但目標卻都是一樣的。
  此刻已隱身在頹檐下暗暗偷窺的鐵中棠心中更是感慨萬端,暗嘆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縱有鐵中棠的膽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闖蕩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錚乃是“大旗掌門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縱然生性嚴厲,但無形間對這幼子也不免偏愛三分。
  是以云錚自幼便養(yǎng)成了那種熱血激動,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雖然可愛,但在江湖中走動,卻當(dāng)真危險得很。
  只見溫黛黛似乎輕嘆了一聲,俯下頭去拍了拍云錚的肩頭。云錚自睡夢中驚醒,大喝道:“什么人?”喝聲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卻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將那神案撞倒飛起跌下,震得四散。
  溫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著他。
  云錚目光轉(zhuǎn)處,顏色更是大變,厲喝道:“原來是你。”
  溫黛黛靜靜道:“不錯,是我。”
  云錚怒道:“你來作甚?”
  溫黛黛道:“我來找你。”
  云錚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還有臉來見我。”笑聲顫抖,顯見心頭充滿悲憤。
  溫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輕輕嘆息一聲,轉(zhuǎn)身而行。
  云錚望著她走到門口,突然縱身一躍,擋住了她的去路,大聲道:“你忽來忽去,難道是瘋了不成?”
  溫黛黛冷冷道:“我只當(dāng)你對我已完全沒有情感,才來找你,但見了你這副樣子,顯見得對我還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錚怒道:“誰說我對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溫黛黛緩緩道:“愛與恨之間的距離,實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縱恨我,不久又會愛上我的。”
  云錚大怒道:“你自以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溫黛黛輕輕嘆息一聲,道:“你可愿意聽我的身世?”
  云錚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溫黛黛道:“坐下來,聽我告訴你。”
  云錚雖是滿面怒容,卻仍然坐了下來。
  溫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緩緩道:“我自幼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跟著我的義父。他是個良心極好的人,卻有滿腹牢騷,認為天下人都對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爛醉。其實天下又何曾虧負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終于將自己的家業(yè),虐待得干干凈凈。”她閉起眼睛,長長嘆息了一聲,才接著說了下去:“他全無謀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對自己說:‘憑我這樣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業(yè)。’于是他整日東流西蕩,要去做那‘大事業(yè)’,但究竟什么是大事業(yè),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訴我,總有一天會發(fā)財?shù)摹D菚r我年紀還小,跟著他實在是吃盡了苦,不但住在破廟里,飯吃不飽,直到十五歲的時候,還穿著十歲的破衣服。十五歲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婦人差不多了,那些無賴少年,整天盯著我瞧,我掩得了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讓他們瞧個飽,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幾個無賴,灌醉了我義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著告訴義父,他大怒下就拿著刀子去找那些無賴,自然毫無結(jié)果。我那義父,自然還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顧撫養(yǎng)我,終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來,我認識落日馬場中一個馬師,他會武功,在當(dāng)?shù)匾菜銈有錢有勢的人,我就迷惑住他。當(dāng)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說的話,他沒有不聽的,于是我就叫他將原先欺負我的人都在暗中殺了。”
  云錚恨聲道:“那些人還是殺了的好!”
  溫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馬場的主人司徒笑時,我又下了決心,要釣到這條大魚。我用盡各種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終于開始注意我,引誘我時,我卻流著淚對他說,我不能背叛馬師。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馬師陪著他去牧馬,兩人同時去的,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對我說,那馬師大意落馬,已被亂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數(shù),但表面卻作出十分悲傷的樣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發(fā)誓以后不能讓自己再窮了。我用盡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歡心。我漸漸有了高貴的庭園,華麗的衣衫,和各種珍奇的珠寶。我已由賤女變?yōu)檎尜F婦,由泥淖飛上高樓。我終于成功了。”
  她緩緩頓住語聲,云錚也說不出話來。
  風(fēng)吹窗欞,這難堪的寂靜延續(xù)了許久,溫黛黛蒼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絲冷漠的笑容,接著敘說:“自從那時之后,我就盡量充實自己,念書、學(xué)武。我再也不愿自高處落下去,我還要飛得更高。等到我自覺自己已足夠堅強,我便開始報復(fù)。我誘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殺了他們。兩三年來,凡是禁不起我誘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毀了多少,但我卻絲毫不覺后悔,我只是……”
  云錚突然大吼一聲,道:“不要說了!”
  溫黛黛冷冷道:“我對你這樣說,只是要你知道我是個怎樣的女人,對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錚咬牙道:“但……但……”
  溫黛黛冷冷截口道:“你這樣的男孩子,我是永遠不會愛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對我絕望,灰心。”
  云錚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對你絕望,而且……而且……”
  溫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對我鄙視,就更好了。”
  云錚霍然站起,厲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來尋我?”
  溫黛黛緩緩道:“現(xiàn)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師兄鐵中棠勾結(jié)到一處,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決不肯放過我的,我只有先殺了他。而我,我卻恨透了鐵中棠,更一心要將他殺死……”
  云錚恨聲道:“這兩人也是我決心要殺死的人……”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對了。”
  云錚霍然抬頭,道:“你想與我聯(lián)手對付他們?”
  溫黛黛道:“不錯!只因憑你我兩人單獨的力量,決難勝過他們,你只有與我聯(lián)手,才能有制勝的機會。”
  云錚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與你聯(lián)手?”
  溫黛黛冷冷道:“你為何不能與我聯(lián)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機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記著,我們只是互相利用,決沒有絲毫情感,等到事情過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錚又怔了半晌,顯見心中仍在猶豫未決。
  溫黛黛冷冷笑道:“你還在想什么,難道你不敢……”
  云錚怒道:“我怕什么?”
  溫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錚厲聲道:“只要能殺死司徒笑,再將那大旗門的叛徒生擒活捉,讓我看著他身受本門的慘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樣,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終忘不了他大哥云鏗身受“五馬分尸”之刑而死時的慘痛,對親手執(zhí)刑的鐵中棠,更是永遠痛恨在心。
  溫黛黛展顏微笑,道:“這樣才是個有膽量的男子漢。”
  云錚道:“你要我怎樣去做?”
  溫黛黛道:“機會總要來的,機會來了,還怕無事可做?”
  隱身在窗外的鐵中棠聽到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確定了自己對溫黛黛所作的投資沒有白費,溫黛黛將不惜心力來與司徒笑成為仇敵,他不禁要從心里感激溫黛黛對云錚所表明的態(tài)度。沖動的云錚有了狡黠的溫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溫黛黛對他自己的情感,鐵中棠卻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見角落里有人影輕輕一閃,他大驚之下,只怕這情況已為司徒笑的黨羽窺破,當(dāng)下引臂縱身,輕煙般飛掠了過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轉(zhuǎn)過身來,卻又是“九子鬼母”門下跛足童子。
  鐵中棠不禁皺了皺眉頭,暗嘆忖道:“這小鬼原來也是個言而無信之徒……”微一招手,轉(zhuǎn)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墻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竄出來,瞪起眼睛道:“你皺什么眉頭?找我作甚?”
  鐵中棠嘆道:“你既已答應(yīng)了溫黛黛,就不該再來窺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鐵中棠又道:“令師還在相候,你還是……”語聲未了,突見跛足童子輕輕揮了揮手。
  剎那之間,鐵中棠只覺一陣異香撲鼻而來,頭腦立刻暈眩。他大驚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說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決不會傷害于他,是以此刻全無防范之心,哪知他卻忘了自己換下了易容之偽裝,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認得他,便揚手發(fā)出了“九子鬼母”的獨門迷香,兩人相距既近,鐵中棠猝不及防,自然著了道兒。
  只見跛足童子極快地解下了腰帶,將鐵中棠緊緊捆了起來,口中道:“你莫怪我對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鐵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訴溫黛黛我又來窺看,她就不會再喜歡我,我總要想個辦法,讓你不敢說出來。”但他也猜不出,這“鐵中棠”究竟是何來歷,為何會知道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殺手,當(dāng)下扛著鐵中棠軟綿綿的身子,飛掠而去。
  此處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縱橫,乃是一片麥田。跛足童子身上扛著一人,也不敢回師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著主意,腳步也漸漸放緩了下來。走了許久,他心里越來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見麥田邊,小道旁,有三間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著燈火,還有一陣陣推動磨盤之聲隱隱傳來。似乎是北方常見,賣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腳步微一遲疑,暗道:“也罷,我先去喝碗豆汁,吃兩塊熱豆腐再作主意。”放開大步,走了過去。
  只見茅屋前搭著個簡陋的竹棚,擺著三兩張破爛桌椅。一盞半明不滅的孤燈下,正有個老態(tài)龍鐘,白發(fā)蒼蒼,披著件粗灰布棉襖的老人,在有氣無力地磨著豆腐。跛足童子大聲道:“可有早點賣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熱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頭瞧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磨起豆腐來。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來。”砰的將鐵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語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門,非多打幾板才行。”
  那老人瞇起滿是皺紋的眼睛笑道:“原來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連忙笑道:“不錯不錯,你猜對了。”
  那老人轉(zhuǎn)首喚道:“大娘,有辦案的公差大人來喝豆汁,你快些端個干凈的碗出來。”
  茅屋內(nèi)輕脆地應(yīng)了一聲,一個青帕包頭、青衣布裙的少婦,懷里抱著個初生嬰兒,垂首走了出來。她拿個青瓷湯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見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謝,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個“公差”,似乎不應(yīng)太客氣,又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
  青衣婦人見了公差,更仿佛駭?shù)妙^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輕輕道:“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著聲音道:“有豆腐再來兩塊。”
  青衣婦人應(yīng)聲走了過去,在老人耳邊輕輕說了兩句話。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說官人辦案辛苦,理應(yīng)特別招待,叫老漢再去加些特別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還有這些好處。”
  只見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瞞跚著走了進去,又蹣跚著走了出來,諂笑道:“官人嘗嘗這碗豆腐怎樣?”雙手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陣陣香氣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們?nèi)绱伺挛遥餍晕疫B錢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干凈。
  那老人瞇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錯不錯。”
  老人笑道:“這豆腐樣樣都好,只有一樣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沒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變,推案而起,唰的竄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厲聲道:“這里莫非是個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著他,也不說話。跛足童子只覺頭腦暈眩,四肢也漸漸發(fā)軟,心里已知不好,大揮拳掌,向老人面門拍了過去。但那老人只是輕輕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門下竟會在陰溝里翻了船……”這一念尚未轉(zhuǎn)完,便暈沉沉昏了過去。
  那老人撫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將他迷倒?”
  青衣婦人道:“這孩子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來的這人,卻是我認得的,你快將他兩人抬進去吧!”
  昏黃的燈光下,只見她淡掃蛾眉,不著脂粉,雖然是布衣布裙,卻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麗,氣質(zhì)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間,也對她極是恭順,當(dāng)下不敢再問,將鐵中棠與那跛足童子都抬進了茅屋。他雖是滿面皺紋,年近古稀,但兩膀卻仍有許多力氣,同時抬起兩人,看來竟不費吹灰之力。茅屋內(nèi)陳設(shè)甚是簡陋,卻打掃得一塵不染。
  青衣婦人抱著嬰兒,隨著他走進茅屋,手指鐵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點了穴道,還是被藥物迷倒?”
  那老人道:“這位相公四肢軟如棉花,看來是被迷倒的模樣。”此刻他目光不再朦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婦人將嬰兒輕輕放到搖籃里,舀了碗冷水,去澆鐵中棠,哪知鐵中棠仍是暈迷不醒,甚至冷水淋頭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皺眉道:“好厲害的迷藥。”
  青衣婦女嘆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謹慎,武功又十分高強,卻不知怎會著了這小童子的道兒?”
  老人道:“這位相公究竟是誰?姑娘為何對他如此關(guān)心?”
  青衣婦人輕輕嘆道:“他便是大旗門中那鐵中棠。”
  老人變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婦人突然搖了搖手,道:“住口,又有人來了。”
  語聲方落,只聽一陣腳步之聲,自遠而近,有人沉聲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前來向施主討碗豆汁解渴。”
  青衣婦人悄悄道:“你在這里照顧著,我出去瞧瞧。”語聲中她已閃身出了茅屋,隨手掩上了柴門。
  凄迷的夜色中,只見一個頭戴竹笠,芒鞋白襪,身上穿著件灰色僧袍的行腳僧人,雙手合十,立在石磨邊。他似是遠道而來,滿身風(fēng)塵,頭上竹笠壓到眉際,頷下青糝糝地長著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婦人一心想早早打發(fā)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塊豆腐,送了過去,含笑道:“大師只管自用。”
  行腳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舉,菩薩必定保佑。”
  青衣婦人道:“多承大師吉言,大師還是乘熱吃吧!”
  行腳僧人緩緩坐了下來,口中卻接著道:“菩薩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遠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行蹤。”
  青衣婦人面色突變,道:“大師說什么?我實在不懂。”
  行腳僧人頭也不回,緩緩道:“冷姑娘,你當(dāng)真不懂么?”
  青衣婦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慘然變色,口中卻強笑道:“誰是冷姑娘,大師莫非認錯了人么?”
  行腳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從你出走之后,誰也尋你不著,人人都只當(dāng)你已隱身在深山大澤之中,又有誰想得到你這位自幼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竟會隱身市井,賣起豆汁來了,難怪別人尋不著你。”
  青衣婦人大驚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楓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顧她的老家人。
  只見那行腳僧人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緩緩摘下了頭上竹笠,露出了兩道濃眉,一雙銳目,和那微帶鷹鉤的鼻子。他頷下雖生著短髭,但年紀卻仍極輕,慘白的面容,雖極英俊,但卻帶著一種陰森冷削之意。
  青衣婦人冷青霜目光動處,腳下情不自禁,退了兩步。
  行腳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還認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絲甜美的嬌笑,輕輕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會不認得你。”笑語聲中,她一雙玉手,突地閃電般掃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劍,急掃那行腳僧人的雙目、咽喉,裙中飛起一足,踢向行腳僧人丹田要穴。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絕倫,招式更是奇詭狠辣,雙方距離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掃中一些,立時便是殺身之禍。
  哪知這行腳僧人卻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則豈非此刻便要喪命了。”笑聲方起,他已翻身掠了開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還是活不了的!”如影隨形,隨之撲上,一雙纖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腳僧人虛虛迎了幾招,大聲道:“姑娘且慢動手,小弟此來并無惡意。”凌空一個“死人提”落到兩丈開外。
  冷青霜道:“既無惡意,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喬裝改扮?難道你還想姑娘我放你去報訊么?”
  行腳僧人苦嘆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樣,變成個見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這般模樣。”
  冷青霜腳步微一遲疑,上下打量著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說的話,也能讓我相信么?”
  行腳僧人嘆道:“冷老前輩若是見著姑娘,最多也不過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guī)熑羰且娭遥蜁业拿恕!?br />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這個徒弟,怎舍得殺你?”
  行腳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guī)煛!?br />   原來這行腳僧,正是隨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寶窟”,卻在危急之時,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喚沈杏白。
  他聽得黑星天未曾喪命于“死神寶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會放過他,嚇得再也不敢現(xiàn)身江湖,便扮成個行腳僧人,東藏西躲,到處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對冷青霜早有圖謀,此刻更覺有機可乘,為了討好于她,便編造了個動聽的故事,說了出來。他口舌靈便,說得當(dāng)真頭頭是道。然后,他長嘆一聲,又道:“是以家?guī)煴阍偃莶坏眯〉芑钕氯チ耍〉懿胖坏脝萄b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轉(zhuǎn)動,冷冷道:“你縱然說得天花亂墜,也難令我相信。”她終究是個女子,見他說得可憐,口中雖說不信,其實已有幾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虛言,必遭天誅地滅。”
  冷青霜冷笑道:“發(fā)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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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8:04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回 荒祠冷語

  溫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溫黛黛咯咯笑道:“十四歲就會看女人了,是誰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還用得著人教么?”
  溫黛黛笑道:“聽說你有許多漂亮的師姐,你應(yīng)該回去看她們呀,為什么還在這里擋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經(jīng)地輕嘆道:“我的師姐雖多,可惜她們卻還都是小孩子,還不是真正的女人。”
  溫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機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拍掌道:“貨真價實,半分不假,是個標標準準,道道地地的女人。”
  溫黛黛已笑得彎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紀雖小,倒還有幾分眼光,只可惜你實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聲道:“誰說我小?我年紀雖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決沒有什么兩樣。”
  溫黛黛嬌笑著伸手摸了摸他面頰,道:“等你二十四的時候,我就老了,還是現(xiàn)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頭,上上下下地看個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鐵中棠見了,心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跛足童子固然刁鉆古怪,人小鬼大,溫黛黛這種半吊子的脾氣,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見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輕嘆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則我一定要你嫁給我。”
  溫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為你太小了,否則我一定嫁給你。”
  跛足童子大聲道:“真的么?”
  溫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長長地嘆了一聲,搖頭道:“恨不相逢長大時,唉,我還有什么話說?”
  溫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花枝亂顫地笑了許久,喘著氣道:“你看夠了么,讓我走吧!”
  跛足童子嘆息著點了點頭,緩緩轉(zhuǎn)身,突又回過頭來,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溫黛黛面色微變,脫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guī)闳タ此矗俊?br />   溫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溫黛黛眼皮轉(zhuǎn)動,仿佛心中在考慮著什么重大之事,過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帶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皺起眉頭,道:“這個……但是……”
  溫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帶我去的,難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丟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為何不敢?guī)闳ィ皇恰皇恰闳艨献屛矣H你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溫黛黛不禁又笑得彎下腰去,指著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氣,話也說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溫黛黛嬌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溫黛黛半合起眼睛,將面頰湊了過去,笑道:“來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氣,張開雙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溫黛黛。溫黛黛邊笑邊喘著氣,道:“小鬼!輕些……輕些……哎喲,你……”突然一把推開了他,面色已變得紅紅的。
  暗林中的鐵中棠不禁嘆息忖道:“這溫黛黛當(dāng)真是個絕代尤物,連童子都被她打動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竇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溫黛黛這種渾身都散發(fā)著熱力的成熟婦人。只見那跛足童子踉蹌后退了幾步,呆立在地上,兩眼空空闊闊地望著遠天,仿佛突然癡呆了的模樣。溫黛黛卻在輕輕整理著散亂的鬢發(fā)。
  突聽那跛足童子大笑一聲,飛躍而起,凌空翻了幾個斤斗,大喊道:“我親了她,她好香喲!”
  溫黛黛笑罵道:“小鬼,你瘋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瘋了瘋了,完全瘋了。”
  溫黛黛道:“你若肯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再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訥訥道:“真……真的?”
  溫黛黛柔聲笑道:“小弟弟,姐姐怎會騙你?”
  跛足童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大喊道:“快說快說,你肯讓我再親一下,我什么事都答應(yīng)你!”
  溫黛黛道:“你要答應(yīng)帶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卻不能過去,此后也永遠不許告訴別人。”
  跛足童子道:“比這再難十倍的事,我也答應(yīng)。”
  溫黛黛嬌笑道:“乖孩子……”走了過去,輕輕抱起了他,在他生著雀斑的臉上接連親了好幾下。
  等到溫黛黛松開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溫黛黛驚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話未說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來,翻著斤斗笑道:“三個月里我若是洗了臉,我就是王八蛋。”
  溫黛黛咯咯笑道:“三個月不洗臉,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聲道:“說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帶起溫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鐵中棠暗中旁觀,心中又驚又怒,忖道:“這賤人還要去尋三弟作甚?莫非她還想害他?”轉(zhuǎn)念又忖道:“但她卻已與司徒笑分手,想來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對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說不定又會舊情復(fù)發(fā),她縱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這種禍水般的性情,遲早都要傷三弟的心,何況她……她已是殘花敗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數(shù)轉(zhuǎn)間,跛足童子已拉著溫黛黛走了。鐵中棠斷然忖道:“此事我決不能袖手。”立刻追蹤而出。只見那跛足童子拉著溫黛黛,飛掠在林間,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來越見荒僻。
  走了約莫半里之遙,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腳步。溫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點了點頭,道:“快到了。”
  溫黛黛轉(zhuǎn)目四望,只見此處一片荒野,遠處只有幾叢樹林,卻望不見人家,不禁皺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溫黛黛道:“還在前面,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長嘆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見得著你了!”
  溫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說呆話,我又不會死的,你自然能夠再見得著我。”
  跛足童子搖了搖頭,道:“縱然能夠再見著你,卻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溫黛黛又呆了許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輕輕道:“你若要見我,隨時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無論住到哪里,都肯告訴我么?”
  溫黛黛輕笑著點了點頭,道:“乖弟弟,姐姐無論住在哪里,都會告訴你,來,笑一下給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溫黛黛卻搖了搖頭,道:“再等一會。”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溫黛黛輕嘆道:“你奇怪么?我告訴你,姐姐本就是個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頭,跟波幽幽地望著天上。
  跛足童子嘆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歡你,你怎么還會寂莫呢?我真不懂。”
  溫黛黛幽幽嘆道:“喜歡我的人我都討厭,我喜歡的人卻又不喜歡我,我怎么會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盡各種辦法來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歡你的呀!”
  溫黛黛搖頭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誰?”
  。
  溫黛黛默然半晌,強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歡他,向且還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聲道:“不要緊,還有我喜歡你。”
  溫黛黛笑道:“我也喜歡你,所以我現(xiàn)在才要多陪你一會兒。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個喜歡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溫黛黛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面頰柔聲道:“但你只是個孩子,我卻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當(dāng)?shù)艿芟矚g,知道么?”
  跛足童子癡癡地點了點頭,突然大聲道:“不管怎樣,等我大了,你若還沒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給我。”他再不與溫黛黛說話,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鐵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兩人已竄入樹林。
  鐵中棠再不遲疑,飛掠而去,只見叢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溫黛黛與跛足童子已遠遠停在祠堂外。只聽溫黛黛輕聲道:“好弟弟,你要記著,有些女人身子雖然臟,但一顆心卻還是干凈的。她雖然害了人,也是因為那些人自己差勁,還不夠資格做男人,所以你將來無論如何,也要做個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溫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會設(shè)法通知你,現(xiàn)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溫順地轉(zhuǎn)過身,突又回首道:“你為什么會喜歡我呢?我實在想不通,你肯告訴我嗎?”
  溫黛黛笑道:“只因為你是真正地喜歡我,沒有別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歡你,喜歡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歡呼著飛奔而去。
  溫黛黛望著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氣,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廢了,外面兩扇木門,已不知被誰偷去了砍作柴燒,庭院中蔓生著荒草,草叢間落葉片片,被夜風(fēng)吹著,發(fā)出陣陣蕭索的沙沙聲響,伴著吹動殘窗的噼剝聲,便混合成一闕凄涼的夜曲。踏過落葉荒草的庭園,走上滿生苔蘚的石階,穿過蛛網(wǎng)四結(jié)的門楣,便是那陰森破落的祠堂。溫黛黛立刻覺得一股霉腐的氣味,撲鼻而來。
  她輕輕皺了皺眉頭,拭目望去,只見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頹敗,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風(fēng)中寒意甚重,風(fēng)吹人戶,布幔飄飛,祠堂中竟空無人跡。溫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騙我?”但她這念頭尚未轉(zhuǎn)完,便聽得有輕微的鼻息聲,自那頹毀腐朽的神案下一陣陣傳了出來。
  她微微遲疑,悄然而入,輕輕掀開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見云錚竟蜷曲著身子睡在這里。溫黛黛忍不住暗嘆忖道:“師兄那般謹慎,師弟卻如此大意!你縱然疲極了,也不該睡在這里呀!”她實在想不出同門的師兄弟,性格上怎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鐵中棠機警謹慎,無論在任何危急的情況下,不但能自保自救,還能救人,而云錚卻是如此激動,如此大意,他空有滿腔熱血,要管盡人間的不平之事,但他卻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顧自己。
  但她卻不知道這師兄弟兩人,實在有個最大的相同之處——這兩人都有顆俠義而正直的心,兩人做事所用的手段與方法雖然不同,但目標卻都是一樣的。
  此刻已隱身在頹檐下暗暗偷窺的鐵中棠心中更是感慨萬端,暗嘆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縱有鐵中棠的膽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闖蕩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錚乃是“大旗掌門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縱然生性嚴厲,但無形間對這幼子也不免偏愛三分。
  是以云錚自幼便養(yǎng)成了那種熱血激動,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雖然可愛,但在江湖中走動,卻當(dāng)真危險得很。
  只見溫黛黛似乎輕嘆了一聲,俯下頭去拍了拍云錚的肩頭。云錚自睡夢中驚醒,大喝道:“什么人?”喝聲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卻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將那神案撞倒飛起跌下,震得四散。
  溫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著他。
  云錚目光轉(zhuǎn)處,顏色更是大變,厲喝道:“原來是你。”
  溫黛黛靜靜道:“不錯,是我。”
  云錚怒道:“你來作甚?”
  溫黛黛道:“我來找你。”
  云錚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還有臉來見我。”笑聲顫抖,顯見心頭充滿悲憤。
  溫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輕輕嘆息一聲,轉(zhuǎn)身而行。
  云錚望著她走到門口,突然縱身一躍,擋住了她的去路,大聲道:“你忽來忽去,難道是瘋了不成?”
  溫黛黛冷冷道:“我只當(dāng)你對我已完全沒有情感,才來找你,但見了你這副樣子,顯見得對我還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錚怒道:“誰說我對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溫黛黛緩緩道:“愛與恨之間的距離,實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縱恨我,不久又會愛上我的。”
  云錚大怒道:“你自以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溫黛黛輕輕嘆息一聲,道:“你可愿意聽我的身世?”
  云錚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溫黛黛道:“坐下來,聽我告訴你。”
  云錚雖是滿面怒容,卻仍然坐了下來。
  溫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緩緩道:“我自幼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跟著我的義父。他是個良心極好的人,卻有滿腹牢騷,認為天下人都對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爛醉。其實天下又何曾虧負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終于將自己的家業(yè),虐待得干干凈凈。”她閉起眼睛,長長嘆息了一聲,才接著說了下去:“他全無謀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對自己說:‘憑我這樣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業(yè)。’于是他整日東流西蕩,要去做那‘大事業(yè)’,但究竟什么是大事業(yè),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訴我,總有一天會發(fā)財?shù)摹D菚r我年紀還小,跟著他實在是吃盡了苦,不但住在破廟里,飯吃不飽,直到十五歲的時候,還穿著十歲的破衣服。十五歲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婦人差不多了,那些無賴少年,整天盯著我瞧,我掩得了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讓他們瞧個飽,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幾個無賴,灌醉了我義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著告訴義父,他大怒下就拿著刀子去找那些無賴,自然毫無結(jié)果。我那義父,自然還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顧撫養(yǎng)我,終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來,我認識落日馬場中一個馬師,他會武功,在當(dāng)?shù)匾菜銈有錢有勢的人,我就迷惑住他。當(dāng)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說的話,他沒有不聽的,于是我就叫他將原先欺負我的人都在暗中殺了。”
  云錚恨聲道:“那些人還是殺了的好!”
  溫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馬場的主人司徒笑時,我又下了決心,要釣到這條大魚。我用盡各種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終于開始注意我,引誘我時,我卻流著淚對他說,我不能背叛馬師。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馬師陪著他去牧馬,兩人同時去的,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對我說,那馬師大意落馬,已被亂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數(shù),但表面卻作出十分悲傷的樣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發(fā)誓以后不能讓自己再窮了。我用盡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歡心。我漸漸有了高貴的庭園,華麗的衣衫,和各種珍奇的珠寶。我已由賤女變?yōu)檎尜F婦,由泥淖飛上高樓。我終于成功了。”
  她緩緩頓住語聲,云錚也說不出話來。
  風(fēng)吹窗欞,這難堪的寂靜延續(xù)了許久,溫黛黛蒼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絲冷漠的笑容,接著敘說:“自從那時之后,我就盡量充實自己,念書、學(xué)武。我再也不愿自高處落下去,我還要飛得更高。等到我自覺自己已足夠堅強,我便開始報復(fù)。我誘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殺了他們。兩三年來,凡是禁不起我誘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毀了多少,但我卻絲毫不覺后悔,我只是……”
  云錚突然大吼一聲,道:“不要說了!”
  溫黛黛冷冷道:“我對你這樣說,只是要你知道我是個怎樣的女人,對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錚咬牙道:“但……但……”
  溫黛黛冷冷截口道:“你這樣的男孩子,我是永遠不會愛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對我絕望,灰心。”
  云錚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對你絕望,而且……而且……”
  溫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對我鄙視,就更好了。”
  云錚霍然站起,厲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來尋我?”
  溫黛黛緩緩道:“現(xiàn)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師兄鐵中棠勾結(jié)到一處,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決不肯放過我的,我只有先殺了他。而我,我卻恨透了鐵中棠,更一心要將他殺死……”
  云錚恨聲道:“這兩人也是我決心要殺死的人……”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對了。”
  云錚霍然抬頭,道:“你想與我聯(lián)手對付他們?”
  溫黛黛道:“不錯!只因憑你我兩人單獨的力量,決難勝過他們,你只有與我聯(lián)手,才能有制勝的機會。”
  云錚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與你聯(lián)手?”
  溫黛黛冷冷道:“你為何不能與我聯(lián)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機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記著,我們只是互相利用,決沒有絲毫情感,等到事情過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錚又怔了半晌,顯見心中仍在猶豫未決。
  溫黛黛冷冷笑道:“你還在想什么,難道你不敢……”
  云錚怒道:“我怕什么?”
  溫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錚厲聲道:“只要能殺死司徒笑,再將那大旗門的叛徒生擒活捉,讓我看著他身受本門的慘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樣,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終忘不了他大哥云鏗身受“五馬分尸”之刑而死時的慘痛,對親手執(zhí)刑的鐵中棠,更是永遠痛恨在心。
  溫黛黛展顏微笑,道:“這樣才是個有膽量的男子漢。”
  云錚道:“你要我怎樣去做?”
  溫黛黛道:“機會總要來的,機會來了,還怕無事可做?”
  隱身在窗外的鐵中棠聽到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確定了自己對溫黛黛所作的投資沒有白費,溫黛黛將不惜心力來與司徒笑成為仇敵,他不禁要從心里感激溫黛黛對云錚所表明的態(tài)度。沖動的云錚有了狡黠的溫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溫黛黛對他自己的情感,鐵中棠卻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見角落里有人影輕輕一閃,他大驚之下,只怕這情況已為司徒笑的黨羽窺破,當(dāng)下引臂縱身,輕煙般飛掠了過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轉(zhuǎn)過身來,卻又是“九子鬼母”門下跛足童子。
  鐵中棠不禁皺了皺眉頭,暗嘆忖道:“這小鬼原來也是個言而無信之徒……”微一招手,轉(zhuǎn)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墻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竄出來,瞪起眼睛道:“你皺什么眉頭?找我作甚?”
  鐵中棠嘆道:“你既已答應(yīng)了溫黛黛,就不該再來窺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鐵中棠又道:“令師還在相候,你還是……”語聲未了,突見跛足童子輕輕揮了揮手。
  剎那之間,鐵中棠只覺一陣異香撲鼻而來,頭腦立刻暈眩。他大驚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說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決不會傷害于他,是以此刻全無防范之心,哪知他卻忘了自己換下了易容之偽裝,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認得他,便揚手發(fā)出了“九子鬼母”的獨門迷香,兩人相距既近,鐵中棠猝不及防,自然著了道兒。
  只見跛足童子極快地解下了腰帶,將鐵中棠緊緊捆了起來,口中道:“你莫怪我對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鐵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訴溫黛黛我又來窺看,她就不會再喜歡我,我總要想個辦法,讓你不敢說出來。”但他也猜不出,這“鐵中棠”究竟是何來歷,為何會知道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殺手,當(dāng)下扛著鐵中棠軟綿綿的身子,飛掠而去。
  此處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縱橫,乃是一片麥田。跛足童子身上扛著一人,也不敢回師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著主意,腳步也漸漸放緩了下來。走了許久,他心里越來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見麥田邊,小道旁,有三間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著燈火,還有一陣陣推動磨盤之聲隱隱傳來。似乎是北方常見,賣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腳步微一遲疑,暗道:“也罷,我先去喝碗豆汁,吃兩塊熱豆腐再作主意。”放開大步,走了過去。
  只見茅屋前搭著個簡陋的竹棚,擺著三兩張破爛桌椅。一盞半明不滅的孤燈下,正有個老態(tài)龍鐘,白發(fā)蒼蒼,披著件粗灰布棉襖的老人,在有氣無力地磨著豆腐。跛足童子大聲道:“可有早點賣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熱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頭瞧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磨起豆腐來。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來。”砰的將鐵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語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門,非多打幾板才行。”
  那老人瞇起滿是皺紋的眼睛笑道:“原來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連忙笑道:“不錯不錯,你猜對了。”
  那老人轉(zhuǎn)首喚道:“大娘,有辦案的公差大人來喝豆汁,你快些端個干凈的碗出來。”
  茅屋內(nèi)輕脆地應(yīng)了一聲,一個青帕包頭、青衣布裙的少婦,懷里抱著個初生嬰兒,垂首走了出來。她拿個青瓷湯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見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謝,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個“公差”,似乎不應(yīng)太客氣,又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
  青衣婦人見了公差,更仿佛駭?shù)妙^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輕輕道:“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著聲音道:“有豆腐再來兩塊。”
  青衣婦人應(yīng)聲走了過去,在老人耳邊輕輕說了兩句話。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說官人辦案辛苦,理應(yīng)特別招待,叫老漢再去加些特別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還有這些好處。”
  只見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瞞跚著走了進去,又蹣跚著走了出來,諂笑道:“官人嘗嘗這碗豆腐怎樣?”雙手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陣陣香氣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們?nèi)绱伺挛遥餍晕疫B錢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干凈。
  那老人瞇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錯不錯。”
  老人笑道:“這豆腐樣樣都好,只有一樣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沒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變,推案而起,唰的竄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厲聲道:“這里莫非是個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著他,也不說話。跛足童子只覺頭腦暈眩,四肢也漸漸發(fā)軟,心里已知不好,大揮拳掌,向老人面門拍了過去。但那老人只是輕輕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門下竟會在陰溝里翻了船……”這一念尚未轉(zhuǎn)完,便暈沉沉昏了過去。
  那老人撫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將他迷倒?”
  青衣婦人道:“這孩子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來的這人,卻是我認得的,你快將他兩人抬進去吧!”
  昏黃的燈光下,只見她淡掃蛾眉,不著脂粉,雖然是布衣布裙,卻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麗,氣質(zhì)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間,也對她極是恭順,當(dāng)下不敢再問,將鐵中棠與那跛足童子都抬進了茅屋。他雖是滿面皺紋,年近古稀,但兩膀卻仍有許多力氣,同時抬起兩人,看來竟不費吹灰之力。茅屋內(nèi)陳設(shè)甚是簡陋,卻打掃得一塵不染。
  青衣婦人抱著嬰兒,隨著他走進茅屋,手指鐵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點了穴道,還是被藥物迷倒?”
  那老人道:“這位相公四肢軟如棉花,看來是被迷倒的模樣。”此刻他目光不再朦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婦人將嬰兒輕輕放到搖籃里,舀了碗冷水,去澆鐵中棠,哪知鐵中棠仍是暈迷不醒,甚至冷水淋頭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皺眉道:“好厲害的迷藥。”
  青衣婦女嘆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謹慎,武功又十分高強,卻不知怎會著了這小童子的道兒?”
  老人道:“這位相公究竟是誰?姑娘為何對他如此關(guān)心?”
  青衣婦人輕輕嘆道:“他便是大旗門中那鐵中棠。”
  老人變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婦人突然搖了搖手,道:“住口,又有人來了。”
  語聲方落,只聽一陣腳步之聲,自遠而近,有人沉聲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前來向施主討碗豆汁解渴。”
  青衣婦人悄悄道:“你在這里照顧著,我出去瞧瞧。”語聲中她已閃身出了茅屋,隨手掩上了柴門。
  凄迷的夜色中,只見一個頭戴竹笠,芒鞋白襪,身上穿著件灰色僧袍的行腳僧人,雙手合十,立在石磨邊。他似是遠道而來,滿身風(fēng)塵,頭上竹笠壓到眉際,頷下青糝糝地長著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婦人一心想早早打發(fā)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塊豆腐,送了過去,含笑道:“大師只管自用。”
  行腳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舉,菩薩必定保佑。”
  青衣婦人道:“多承大師吉言,大師還是乘熱吃吧!”
  行腳僧人緩緩坐了下來,口中卻接著道:“菩薩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遠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行蹤。”
  青衣婦人面色突變,道:“大師說什么?我實在不懂。”
  行腳僧人頭也不回,緩緩道:“冷姑娘,你當(dāng)真不懂么?”
  青衣婦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慘然變色,口中卻強笑道:“誰是冷姑娘,大師莫非認錯了人么?”
  行腳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從你出走之后,誰也尋你不著,人人都只當(dāng)你已隱身在深山大澤之中,又有誰想得到你這位自幼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竟會隱身市井,賣起豆汁來了,難怪別人尋不著你。”
  青衣婦人大驚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楓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顧她的老家人。
  只見那行腳僧人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緩緩摘下了頭上竹笠,露出了兩道濃眉,一雙銳目,和那微帶鷹鉤的鼻子。他頷下雖生著短髭,但年紀卻仍極輕,慘白的面容,雖極英俊,但卻帶著一種陰森冷削之意。
  青衣婦人冷青霜目光動處,腳下情不自禁,退了兩步。
  行腳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還認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絲甜美的嬌笑,輕輕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會不認得你。”笑語聲中,她一雙玉手,突地閃電般掃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劍,急掃那行腳僧人的雙目、咽喉,裙中飛起一足,踢向行腳僧人丹田要穴。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絕倫,招式更是奇詭狠辣,雙方距離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掃中一些,立時便是殺身之禍。
  哪知這行腳僧人卻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則豈非此刻便要喪命了。”笑聲方起,他已翻身掠了開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還是活不了的!”如影隨形,隨之撲上,一雙纖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腳僧人虛虛迎了幾招,大聲道:“姑娘且慢動手,小弟此來并無惡意。”凌空一個“死人提”落到兩丈開外。
  冷青霜道:“既無惡意,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喬裝改扮?難道你還想姑娘我放你去報訊么?”
  行腳僧人苦嘆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樣,變成個見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這般模樣。”
  冷青霜腳步微一遲疑,上下打量著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說的話,也能讓我相信么?”
  行腳僧人嘆道:“冷老前輩若是見著姑娘,最多也不過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guī)熑羰且娭遥蜁业拿恕!?br />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這個徒弟,怎舍得殺你?”
  行腳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guī)煛!?br />   原來這行腳僧,正是隨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寶窟”,卻在危急之時,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喚沈杏白。
  他聽得黑星天未曾喪命于“死神寶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會放過他,嚇得再也不敢現(xiàn)身江湖,便扮成個行腳僧人,東藏西躲,到處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對冷青霜早有圖謀,此刻更覺有機可乘,為了討好于她,便編造了個動聽的故事,說了出來。他口舌靈便,說得當(dāng)真頭頭是道。然后,他長嘆一聲,又道:“是以家?guī)煴阍偃莶坏眯〉芑钕氯チ耍〉懿胖坏脝萄b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轉(zhuǎn)動,冷冷道:“你縱然說得天花亂墜,也難令我相信。”她終究是個女子,見他說得可憐,口中雖說不信,其實已有幾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虛言,必遭天誅地滅。”
  冷青霜冷笑道:“發(fā)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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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8:46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回 寒水香舟

  沈杏白慘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師門,見棄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有相欺之心,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擔(dān)心。”
  冷青霜冷笑一聲,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證實小弟所言非虛后,在小弟墳上,灑兩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絕對無人勸你。”
  沈杏白長嘆著自袖底抽出一柄雙鋒匕首,長嘆一聲,反腕向自己咽喉猛刺了下去。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熱的脾氣,知道她決不會眼見自己橫刀自刎,是以這一刀刺下,竟真的用了全力。
  冷青霜見他拔出匕首,面上果然已為之動容,此刻輕叱著飛身而起,出手如電,斜擊沈杏白的手腕。
  只聽“叮”的一聲,匕首落地,但那鋒利的匕首,卻已在沈杏白頸旁劃破了一道淺淺的血口。熱血鮮紅,滴滴濺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嘆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娘,姑娘還是讓我死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還要再尋自盡,舉足將地上的匕首遠遠踢了開去,輕輕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嘆道:“你傷得不妨事么?快隨我進屋去,我為你包扎傷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跡,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便是死了亦無妨,何況區(qū)區(qū)傷勢。”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顯見心頭頗為感動。要知沈杏白對她早已懷有愛慕之心,從來見著她時,俱是言語承歡,態(tài)度恭順。冷青霜年來顛沛流離,受盡寂寞困苦,此刻見著了他,實如見了親人一般,再加他裝作得極是逼真,便不禁輕易地相信了他。
  沈杏白滿心喜悅,隨著她走進茅屋,心頭暗忖道:“她如此寂寞,又起了與我同病相憐之心,只要我稍花功夫,還怕她不乖乖地投入我的懷抱中來。”想到多年夙愿,一朝得償時的快樂,心頭更是奇癢難搔。
  目光轉(zhuǎn)處,突見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凝注著他,眼神中充滿了老練的世故,以及對人們的懷疑不信。沈杏白仿佛認得這雙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楓堡的內(nèi)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諂笑道:“老管家還認得我么?”
  冷全福緩緩點了點頭,目光炯炯地望向冷青霜,他其實已隱約聽得外面的言語動靜,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簡略說了,又道:“那日我離開‘寒楓堡’時,便被福爹發(fā)覺了,但他非但沒有攔阻我,反隨著我逃了出來。”她深深嘆息,又道:“這許多日子來,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現(xiàn)在了……”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蹤時的恐懼,求生存的掙扎,對亡夫的思念,考慮安身之地時的疑惑,以及生產(chǎn)時那最難忍受的痛苦……目光中又不禁淚光晶瑩,泫然欲泣。
  而此刻沈杏白卻已發(fā)覺了仍自暈迷在地上的鐵中棠與跛足童子,忍不住脫口問道:“這兩人是什么人?”
  冷青霜道:“一個是大旗門下的鐵中棠,還有一個……”
  冷全福突地干咳一聲,顯見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語。
  但冷青霜卻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們一家人了,我們無論什么事,都不該再瞞住他。”
  冷全福皺眉道:“但……”
  沈杏白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說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頭,緩緩轉(zhuǎn)過身子。這老人銳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無法證明而已。他緩緩走到搖籃邊,垂首去瞧搖籃中的孩子。
  沈杏白強笑道:“福爹的話,說得也是……”
  冷青霜嘆道:“但人活在世上,總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呀!”她這句話與其說是說給沈杏白聽的,倒不如說是說給冷全福的好,但冷全福卻仍未回過頭來。
  沈杏白望著他蒼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輕輕道:“福爹,今日咱們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應(yīng)了。
  沈杏白強笑又道:“姑娘能想到隱身在這里,而且居然還開店做生意,這想法當(dāng)真是好,是誰都猜不到的。”
  沈杏白嘆道:“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見沈杏白口中雖在對她說話,但目光卻出神地望著暈迷著的鐵中棠,不禁問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認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強笑道:“小弟怎會認得他?”就在這一瞥之間,他突地發(fā)現(xiàn)鐵中棠衣袖中露出一角污巾,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寶窟”中所見過的“血旗”。這血旗,鐵中棠本擬交給云錚,卻被云錚所拒,他便又納在袖中,而此刻卻偏偏被這心懷叵測的沈杏白發(fā)現(xiàn)了。
  剎那之間,沈杏白只覺心弦一陣震動,暗暗忖道:“這姓鐵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寶藏……”他裝作無意,俯下身去,在黃昏的燈光下凝視半晌,斷定了這角污巾必定便是“大旗門”寶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鐵中棠也睜開眼來。在他還未及憶起一切事以前,他眼前便出現(xiàn)一張面容,他認得這面容,仿佛是……仿佛是……突地,他憶起了這面容,正是在山窟中叛師而逃的少年。
  他面容突地起了一陣扭曲,脫口道:“原來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鐵中棠思索的剎那之間,沈杏白心里已下了決心,他決不能容鐵中棠說話,說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
  他下了決心,要得到鐵中棠所得的寶藏——鐵中棠既然認得他,必定是早已躲在秘窟中的人。
  ——這是他以靈感觸覺與理智同時運用所得的推斷。為了那驚人的寶藏,他不再顧及冷青霜的美色。剎那間,沈杏白左指前點,右臂反掄,左指點中了鐵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掄,匕首揮出。只見一道寒光,閃電般插入冷青霜的胸膛,她驚呼一聲,面色突地變得蒼白,雙掌緊按著胸前的傷口,顫聲呼道:“福爹……”腳步卻已踉蹌退到搖籃邊。
  那崇高的母愛,使得她雖在重傷之下,仍不忘保護愛子的安全——驚呼之聲,卻已使嬰兒放聲啼哭起來。
  沈杏白獰笑著翻身躍起,一步步逼近搖籃。冷全福手提燈籠,砰的撞進門來,眼神掃處,目眥盡裂,隨手拋去燈籠,飛身向沈杏白撲了上來。沈杏白身軀半擰,雙手乍分,“鳳凰雙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冷全福踉蹌后退,白發(fā)翻飛,厲聲大罵道:“好賊子,我家姑娘對你那樣,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獰笑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家大丈夫的手段!”獰笑聲中,腳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好!好……”突地頓住笑聲,大喝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來動手!”
  他白發(fā)繚亂,眼角流血,那種剛烈的忠義之氣,驚得沈杏白不自覺地頓住了腳步,但瞬即冷笑道:“你若要自刎而死,倒也聰明得很……”
  冷全福厲聲慘道:“姑娘,老漢無能,不能保護你了……”反身撞上土墻,只聽“砰”的一聲,鮮血四濺。老人的尸身,無助地倒在墻角。
  冷青霜掙扎著站起,胸前鮮血淋漓,匕首已沒至刀柄,顫聲道:“福爹……孩子……孩子……”孩子的啼哭之聲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難道是姓云的孽種?”突然一步竄到搖籃邊,獰笑著道:“好,讓太爺也打發(fā)他走,好教他在黃泉路上陪著你。”五指如鉤,向搖籃中的嬰兒抓了下去。
  只聽一聲尖厲的呼聲,冷青霜亡命地撲了過去,以染血的身子,護衛(wèi)著搖籃中的嬰兒。昏黃的燈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卻散發(fā)著火一般的怨毒,憤恨的光芒,嘶聲道:“你敢動他,我做鬼也不饒你!”
  沈杏白雖然兇狠,但此刻心頭卻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只聽冷青霜顫聲悲泣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殺了我,也就罷了,求求你饒了這無辜的孩子吧!”泣聲哀婉,令人斷腸。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饒了他,嘿嘿,斬草不除根,終必成大患,這本是你爹爹教我的話,卻不想今日應(yīng)在你身上。”哪知他笑聲未了,冷青霜卻已飛身撲了上來,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鮮血,飛激而出,俱都濺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只覺雙目之間,一陣熱疼,宛如被沸水所濺一般,大驚之下,以手護目,而冷青霜掌中匕首,亦已刺來。
  在這剎那之間,沈杏白實未想到重傷下的冷青霜猶有拼命的氣力,竟被冷青霜飛身撲倒地上,鋒利的匕首,雖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驚嚇,卻已使他心膽皆喪。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這氣力是從何而來,她母愛化作勇氣,悲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橫切而下。
  沈杏白厲吼一聲,雙臂振起,將冷青霜震得凌空飛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當(dāng)場暈厥過去。本已傷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暈迷不醒,這其中只有鐵中棠雖被點中穴道,神智卻仍清醒。他眼望著這幕慘劇在眼前發(fā)生,卻絲毫沒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與憤怒,可想而知。
  此刻,被那老人冷全福拋在地上的燈籠,已燃燒起來,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墻壁、屋檐。終于,整個茅屋都燃燒了起來。嬰兒的哭聲,漸漸聲嘶力竭,漸漸黯啞無聲……
  鐵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只因他知道這是云家的骨血——這嬰兒的命運竟是這般悲慘。他未出世前,便已引起了許多風(fēng)波,使得他母親流浪,父親慘死,而出世之后,便立刻遇著了如此殘酷的遭遇。
  鐵中棠目中熱淚盈眶,胸中悲憤填膺,眼望著火越燒越大,眼看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這火窟之中。他只望冷青霜還能蘇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時醒來,但是,他的愿望,終成泡影。
  最先醒來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朧睜開眼來,火勢似乎已迫在眉睫。他大驚之下,翻身掠起——冷青霜終是力量將竭,一刀未能致命——驚惶中已無暇去顧及其他的事。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僅是那宗巨大的寶藏。無論任何人得到這宗驚人的寶藏,都將會改變一生的命運。嬰兒哭聲已竭,火勢噼啪作響。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鐵中棠,自火焰中飛身而出。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靜、寒冷。
  燃燒著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變作了慘淡的紫色。沈杏白緊抱著鐵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的那座荒祠,而云錚與溫黛黛,卻已恰巧在他到達前離去。
  蒼天對鐵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殘酷,云錚與溫黛黛若是遲走一步,鐵中棠一生的命運或?qū)⒏淖儭4丝蹋撵糁校占哦洹?br />   熹微的曙色,影映著塵封的布幔,檐下的蛛絲,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現(xiàn)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的景色。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創(chuàng)痕,將染血的僧袍拋去,卻換了身湛藍的道袍。原來他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預(yù)備了各種身份的衣飾,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變成道士。然后,他屈指點了鐵中棠四肢關(guān)節(jié)處的穴道,使得鐵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卻絲毫不能動彈。
  鐵中棠目光冷冷望著他,緩緩道:“你染下滿手血腥,不過只是為了要我說出寶藏的去處,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錯,你倒聰明得很。”
  鐵中棠冷冷道:“那么我先勸你趕緊死了心吧!”
  沈杏白冷笑道:“莫非你敢說你也不知道寶藏的下落么?”
  鐵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卻永遠不會告訴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絲歹毒的獰笑,緩緩道:“你不怕死?”淡淡四個字中,卻包含著無比兇惡之意。
  鐵中棠冷冷道:“你不敢殺我的。”
  沈杏白厲聲狂笑道:“你說得倒有把握,我為何不敢殺死你?”
  鐵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總還有可令我說出寶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殺了我,便永遠不知道寶藏在何處了。”
  沈杏白呆了一呆,笑容立失,鐵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靜,已斷然懾服了他,使得他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鐵中棠目光堅定地凝注著他,冷冷道:“你自然可用各種酷刑逼我說出寶藏的下落,但你卻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個字來。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終有一日我定要逃脫你的手掌,到那時我必以十倍的酷刑來報復(fù)你,你若不信,不妨試試。”縱然在說這些話時,他語聲仍是從容平靜,但這種平靜的語聲,卻使他言語更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像是從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這種鐵石般冷靜,鐵石般堅強的人物。然后,他突又縱聲狂笑起來,道:“你這話便能駭?shù)玫刮颐矗课易匀灰囋嚨模惨纯茨闳绾文芴映鑫沂终疲俊?br />   鐵中棠道:“你若不怕,為何要以狂笑來掩飾心中恐懼?”
  沈杏白笑聲突頓,突地反手一掌,摑在鐵中棠面上。
  鐵中棠面上立刻現(xiàn)出五指紫痕,鮮血沿著嘴角流出。
  沈杏白順手又是一掌,口中獰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樣?”
  鐵中棠咬緊牙關(guān),動也不動,目光仍冷冷凝望著他,緩緩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中恐懼越深。”
  沈杏白飛起一足,將鐵中棠踢得橫飛三尺,蹲下身來一把擰住鐵中棠肩膀,嘶聲道:“鐵中棠,我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也要逼你說出寶藏的下落,任何事,任何話,都攔阻不了我!”他面已鐵青,目中也露出了野獸般的貪婪與瘋狂,接口道:“我也不再逼你,但今日日落前你若還不說,我便砍下你這條臂膀,我倒要看看你強還是我強。”
  鐵中棠冷冷一笑,闔起眼來,不再言語。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來,將鐵中棠背在背上,乘著凄迷的晨霧,竄出于荒涼的祠堂,向北而行。走了段路途,只聽水聲奔騰,已是橫斷豫省的黃河南岸。河邊迷霧更重,長長的蘆葦,在霧中搖曳,沙沙作響。
  沈杏白似乎要尋船乘渡,佇立在河岸邊,大聲呼喚。清亮的呼聲,似乎也沖不開沉重的迷霧,而顯得有些沉郁。
  過了半晌,只聽“欺乃”一聲,霧中蕩來一葉扁舟。
  沈杏白喚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頭么?”
  舟頭的漁翁,蓑衣笠帽,揮手道:“來了!”
  沈杏白回首沉聲道:“我留下你的嘴說話,只因要你隨時說出寶藏的下落,但你若胡亂多口,我便要割下你的舌頭,讓你用手來寫了。”
  語聲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輕輕躍上船尾,將鐵中棠放了下來,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劃快些好么?”
  那船家回首瞧了沈杏白幾眼,忽然笑道:“快,快得很。”笑聲清脆,語聲嬌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動,變色道:“你是個女子?”
  那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擺渡么?”回過頭去,長篙輕輕數(shù)點,扁舟便已到了河心。黃河水勢湍急,絕不適于行駛這種輕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只覺波浪翻涌,水聲奔騰,他仿佛立在云中,雷聲起于足底,寒氣迫于眉睫。
  他雙眉暗皺,忍不住又問道:“這船到得了孟城渡頭么?”
  那船家道:“到不了。”
  沈杏白變色道:“到不了你為何要我上來?”
  船家咯咯笑道:“你自要上來,誰請你上來了?”
  沈杏白變色叱道:“快渡回去!”
  那笑聲清脆的船家,緩緩回過頭來,輕笑道:“這只輕舟雖不能渡你去孟城渡頭,但卻還有別的船呀!”
  沈杏白只見她露在竹笠下的一雙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靨如花,瓊鼻櫻唇,在霧中望去,仿佛絕美。
  他心中更是疑惑:“黃河上哪有如此美艷的船家?”口中卻沉吟道:“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只見那船家左手搖櫓,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沈杏白隨著她手指之處望去,只見迷霧中果然現(xiàn)出一幢船影,船上燈火將附近迷霧照得一片金黃。
  那船家卻搖手喚道:“三姐,有擺渡的客人來了!”
  大船上也有個嬌美的聲音應(yīng)道:“快請過來!”
  船家回首笑道:“準備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雖然更是驚疑,但卻沉住了氣,俯身抱起了鐵中棠,卻暗暗又點中了鐵中棠胸前暈穴。
  只聽那船家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霧,三姐,放條繩子下來。”語聲未了,已有條索影拋下,卻是道繩梯。
  船家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勞費心!”他足尖輕輕一點,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賣弄功夫,教船家不敢隨意動他,是以身上雖背著一人,但身法仍極輕靈,一躍之勢,幾達兩丈,雙足微微后踢,飄飄落在大船的船頭上。
  只聽船頭上有人嬌笑道:“好俊的功夫!”
  沈杏白轉(zhuǎn)目望去,只見個輕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瑩白的肌膚,窈窕的身段,望來競也絕美。這女子卻也在凝望著他,突地輕輕一笑,道:“客官隨我來。”轉(zhuǎn)過身子,腰肢婀娜,走入后艙。
  船艙中的陳設(shè),竟然十分精致華麗。亮晶晶的銅燈中所散發(fā)的燈光,映照著織錦的椅帔,流蘇簾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廳堂,哪里似水上人家。輕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疑惑,但卻不容他問話,輕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來。”笑聲猶在蕩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艙。
  沈杏白傍著鐵中棠坐了下來,目光四望,凝神戒備。他心頭已生警兆,只覺自己仿佛已落人個神秘的陷阱中,在這華麗的艙房四周,都充滿了危機。
  只因這船上的女子,笑語如鶯,肌膚如玉,分明不像是以打漁擺渡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而這華麗的大船,便是西湖、秦淮也極為少見,更絕不像是水勢湍急的黃河上應(yīng)有之物。他心中又驚又疑,不知道這些女子究竟要對他怎樣。目光游移間,突聽后艙中又傳出了一聲嬌柔的輕笑。一個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風(fēng)中柳絲的素衣女子,手里端著個碧玉茶盤,隨著笑聲婀娜行出,玉盤上翠壺玉盞,仿佛俱是極為珍貴之物。
  只見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輕輕一轉(zhuǎn),柔聲道:“請用茶!”放下茶盤,扭轉(zhuǎn)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聲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停下腳步,回身笑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沉聲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頭,尋船東渡……”
  素衣女子笑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這里……”
  素衣女子笑道:“這里有什么不好么?”
  沈杏白呆了一呆,他心中雖有疑惑,口中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見那女子望著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隱入后艙。
  這時,卻有一縷悠揚的樂聲,自后艙傳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間有兇險,卻又不知兇險在何處,更不知這兇險究竟何時到來。而在這兇險尚未發(fā)生之前,他卻又不敢妄動。要知他心機兇狡,沒有把握打勝仗,他是萬萬不會打的。船艙四面,華幔低垂,沈杏白覺得仿佛有許多眼睛正在幔后窺望著他,使得他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他舉起茶壺,斟了杯茶,茶色淺碧,清香撲鼻。但他方自將這杯茶舉到唇邊,便又立刻放落了下來,暗暗忖道:“幸好我還機警,否則茶中若有迷藥,我喝下去怎生是好?”
  思忖之間,又聽得后艙中有人曼聲道:“客官但請放心好了,這壺茶里,萬萬不會有毒的。”
  沈杏白轉(zhuǎn)目向笑語聲發(fā)出的方向望去——
  簾幔啟處,沈杏白只覺眼前一亮,一個宮髻華服、儀態(tài)萬千的絕美婦人,手掀簾幔,含笑而出。她神情舉止間,都似乎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讓人無法注意到她的年紀,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紀。
  沈杏白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只聽她柔聲笑道:“妹子們將相公請來,相公若如此拘束,賤妾實覺過意不去。”
  她襝衽一禮,更是曼妙多姿,仿佛合著樂聲的節(jié)拍似的。
  沈杏白囁嚅道:“夫人切莫對出家人如此客氣,貧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頭,別的萬萬不敢打擾。”
  華服美婦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半晌,輕輕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賤妾豈非要以貧尼自稱了。”
  沈杏白面色微變,華服美婦已在他身旁椅子緩緩坐了下來,笑道:“相公叨莫多疑,賤妾等實無相害之心。”她又自斟了杯茶,淺淺啜了一口,接口笑道:“這茶中也沒有毒的,賤妾等更從未想到要以毒藥害人。”
  沈杏白道:“不敢請教夫人……”
  華服美婦道:“你不必問,賤妾等實是在江湖上擺渡……只是費用要比別的渡船貴些了……”
  她眼波蕩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著沈杏白緩緩道:“雖然貴些,但賤妾等卻必定會教客人們花的銀子值得就是了。”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蕩,展顏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銀子花呢?說不定在下身五分文,夫人又當(dāng)如何?”
  華服美婦咯咯嬌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貧富,萬無一失,要不,也就不會請相公上船了。”
  沈杏白心中大定,暗暗忖道:“看來艷福不淺,這里原來只不過是個變相的艷窟而已。我既已來了,何不樂上一樂?”當(dāng)下取出錠銀子,當(dāng)一聲放到茶盤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斜眼望著美婦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如何值得?”他自覺極為慷慨,拋出了錠十兩重的銀子,自然想撈回本錢來。
  華服美婦卻連瞧也不瞧這錠銀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贈,相公既有恩賜,賤妾也只有代丫鬟們拜謝了。”
  雙掌輕輕一拍,便有個十二三歲的青衣小鬟,憨笑著走了出來,華服美婦道:“撤下茶盤,多謝相公。”
  青衣小鬟萬福道:“多謝相公喜銀。”端著茶盤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呆,作聲不得。
  只見那華服美婦轉(zhuǎn)過頭來,輕笑道:“賤妾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備,妹子們雖然姿色平庸,但還通曉歌舞……”她望著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動。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記了,我好歹只管叫她開上酒菜歌舞來,少時到了岸上,哼哼!”當(dāng)下大笑道:“美人固我所欲也,酒菜亦我所欲也。”
  華服美婦秋波微轉(zhuǎn),手掌輕輕拍了三記。只聽簾幔后環(huán)珮叮當(dāng),伴著一陣笑語鶯聲,隔簾傳來,七八個身穿各色錦衣的絕色少女,嬌笑而出。方才擺渡、垂繩、端茶來的三個少女,此刻換過了一身鮮錦的衣衫,夾雜在這一群少女中。迷人的嬌笑,迷人的眼波,還有一陣陣迷人的香氣——沈杏白不覺瞧得癡了,連何時開上酒菜都不知道。
  華服美婦轉(zhuǎn)動秋波,笑道:“相公,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著那許多雙迷人的眼睛,隨口道:“值得什么?”
  華服美婦輕輕道:“壹千兩銀子。”
  沈杏白喃喃道:“值得值……”突然站了起來,收回目光,睜大眼睛,駭聲道:“什么?壹千兩銀子……”
  華服美婦微笑道:“不錯。”
  沈杏白縱聲笑道:“夫人莫非是開玩笑么!哈哈,嘿嘿……”他心里也知道這并非開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華服美婦淡淡道:“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認為這不值,盡可教我妹子們將東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只聽艙外水聲滔滔,轉(zhuǎn)目望去,那一雙迷人的眼睛也變得冷如秋霜。他只得干笑數(shù)聲,道:“在下并無此意。”
  華服美婦道:“既無此意,便請相公先將銀子見賜。”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門在外,身邊哪有許多銀子?”
  華服美婦淡淡笑道:“八妹,他說他身邊未曾帶得銀子。”
  方才那擺渡的少女,此刻已換了套淺紫衣裙含笑走了過來,雙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轉(zhuǎn),便仿佛已能看破別人心事。
  沈杏白道:“姑娘怎知在下……”
  紫衫少女?dāng)[手,截斷了他的語聲,道:“你年紀雖輕,但目光敏銳,步履輕健,顯見武功不弱,必是久經(jīng)明師指點的名門高足。”
  沈杏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中卻加深了幾分警惕之心:“她們既知我武功出自名門,還要如此作法,顯見必也身懷絕技。”
  只聽紫衫少女接口又道:“你神情舉止間,常在無意中流露出一種自滿之態(tài),想你家世也必定不錯。”她眨了眨眼睛,接道:“但你卻不但喬扮道士,而又行色倉惶,顯見是在逃避追蹤,準備流浪江湖。”
  沈杏白心頭一震,忖道:“這女子果然好毒的眼睛。”
  紫衫少女望著他淡淡一笑,道:“以你的家世和師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設(shè)法搜羅了批銀子,帶在身邊,是么?”她簡簡單單幾句話,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隱秘,只說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聲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雙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卻仍在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嘴角含笑,不住輕輕問道:“是么……是……”
  沈杏白終于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夫人請將酒菜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氣的人……你什么我都看出來了,卻實在未想到你竟如此小氣。”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銀壺,右手自壺邊取起只銀筷,面上笑容未消,手掌卻已將銀筷輕輕插入了銀壺中。
  沈杏白心頭微涼,他實未想到這少女竟有如此高深的內(nèi)功。
  只聽紫衫少女輕輕笑道:“姐姐們,人家既然看不上咱們,咱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還是走吧!”
  少女們望著沈杏白嫣然一笑,輕輕一福,竟都轉(zhuǎn)身走人了簾幔。華服美婦輕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賤妾們告退了。”客客氣氣地走了出去,霎那間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驚奇交集。
  他見紫衫少女顯露了那手驚人的武功,心里以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們竟都如此客氣地走了,不但沒有絲毫威迫之意,甚至連絲毫不滿之色都沒有,他一面驚奇,卻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氣。轉(zhuǎn)目望去,那一桌豐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陣陣誘人的香氣,迎面撲鼻而來。
  沈杏白暗暗忖道:“你們既不動手相強,我便決不動這酒菜,看你們?nèi)绾文茏允称溲裕瑏頁屛业你y子。”轉(zhuǎn)念又忖道:“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門,是以不敢隨便難為我。唉!你們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呀,此刻我若非有事在身,怎會隨意放過你們?”他看著身邊椅上的鐵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買艘江船,順流東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還怕他不說出寶藏的下落?”他腦海中胡思亂想,想到自己得到寶藏之后的樂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腹中“咕”地叫了一聲,他這才想起自己已有許久未曾有食物下肚子,這念頭不想則已,越想越覺腹饑難忍,到后來簡直無法忍受。他大奇忖道:“平日我縱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的恁地奇怪?”望著眼前那一桌豐盛的酒菜,腦海中只覺暈暈沉沉的,別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將目光望向別處,但眼睛卻偏偏不聽他的話,時時刻刻不忘桌上那翡翠全雞,羅漢扒翅,上去掃上幾眼。但望梅雖可止渴,觀翅卻難充饑,他越看越覺饑腸轆轆,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他口里咽著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是悄悄在每樣菜中挾一筷子,諒你們也不會發(fā)覺。”當(dāng)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聽簾幔后有人輕笑道:“這廝的銀子,當(dāng)真是都用藥水煮過么?餓成這個樣子,還不肯掏出來。”
  另一個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希望他忍不住時,悄悄去偷吃兩筷,到時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銀子來了。”
  沈杏白心頭一涼,立刻縮回了手掌。
  只聽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別的都不奇怪,就奇怪這廝年紀輕輕,居然也會如此小氣。”
  第二少女笑道:“他喝了咱們清腸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還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著他拿出銀子時的樣子。”
  沈杏白咬牙切齒,暗恨忖道:“難怪我腹饑如此難忍,原來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只聽簾幔外笑語聲越來越多,越來越細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歐陽老三還不回來,你著急不著急呀?”
  又一個最是嬌嫩的聲音笑道:“你先莫要說我,先問問你自己著急不著急就是了,我們要看看他到底會替你帶些什么寶貝來?”
  另一個較為沉重的聲音道:“你兩個一個為人一個為錢,動心動得最快了,還是我們楊八妹好,無論遇著什么人,見到什么,都不會動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話還可聽清,到后來他簡直餓得頭暈?zāi)X脹,連話都無法聽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們贏了!”
  喝聲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著奔了進來,拍掌笑道:“好極,這只鐵公雞還是拔了毛了!”那擺渡的紫衫少女楊八妹,笑著伸出手掌,道:“拿來。”
  沈杏白有氣無力地自懷中掏出個絲囊,解開絲囊,取出張銀票交給了她,苦笑道:“算你們的焚心茶厲害。”
  一個面如銀盤的緋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發(fā)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喲!”
  楊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這么小氣的,倒真還少見得很。”轉(zhuǎn)首拍掌道:“秋姑,將酒菜取去熱熱。”
  沈杏白苦笑道:“不熱也罷……”
  但這時已有個面容蒼白,鬢發(fā)蓬亂,手里拿著個托盤,腰間圍了個粗布圍裙的廚娘,垂首走了出來。她緩緩將酒菜一樣樣放在托盤里,又垂首走了進去,自始至終,始終未曾抬起過頭來,只是不住輕輕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只聽那緋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銀子,讓我唱首歌給你聽。”取了個琵琶,輕輕調(diào)弄了兩下,曼聲唱道:“三更天里冷難挨,紅著臉兒不開懷,情郎呀情郎,你為什么還不乘著此刻爬過墻來……”歌聲中,她扭動著腰肢,坐進了沈杏白懷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遠都仿佛是那么純潔而天真,但神情舉止,卻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蕩。當(dāng)著這許多雙眼睛,她居然投懷送抱,作盡百般媚態(tài),似乎覺得這本是順理成章,極為正常而自然的事。其余的少女,也都圍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嬌笑,她們以最天真純潔的姿態(tài),作出最荒唐淫蕩的事,非但不覺羞澀,反覺理所當(dāng)然,仔細一想,這當(dāng)真是可怕得很。
  一個腰肢纖弱,膚色如玉,看來文文靜靜的杏衫少女,突然輕輕道:“姚四妹,你琵琶彈快些。”
  那緋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錯!”五指一輪,琵琶之聲,立刻由緩轉(zhuǎn)急。
  杏衫少女雙臂驟然一分,扯開了胸前的衣襟,纖弱的腰肢,隨著急遽的琵琶聲熾熱地扭動了起來。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靜,甚至沒有一絲笑容,但身軀的扭動,卻是熾熱、急劇而淫蕩。這圣女的面容,蕩婦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癡了。
  突聽船艙外“砰”的一聲巨響,艙門的簾幔,突然被人扯開來,一個身軀威猛的虬髯大漢,狂笑而入。少女們驚呼一聲,歌舞驟然停頓。
  只見這虬髯大漢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掃,縱聲狂笑道:“好高興的場合,看來俺這不速之客來得頗是時候。”
  那緋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懷抱中站了起來,瞪起眼睛,大聲道:“天殺星,你來作甚?”
  沈杏白心頭微凜:“原來這大胡子便是天殺星海大少。”
  只見海大少大步走了進來,在當(dāng)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蹺起左腿,道:“你們這般小妞子,怎的還不回去?”
  緋衣少女心里永遠記得被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們不回去了,你管得著么?”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橫行長江的一窩野馬蜂,怎的搬到黃河來了,難道你們真被洛陽的那個小娃兒,趕得無地容身了么?”
  緋衣少女姚四妹大聲道:“這也用不著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著對俺如此懷恨呀,乖乖地學(xué)溫柔些,說不定俺又要你了。”
  姚四妹被他刺中了心病,面上立刻變得飛紅,怒罵道:“騷胡子,你……你……”別的“女王蜂”早已笑得花枝亂顫。
  姚四妹跺腳大聲道:“騷胡子,你要死了……”舉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擲向海大少的頭上。
  。
  哪知旁邊突然伸出一只纖纖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接過了她的琵琶,正是那華服美婦已不知何時來了。
  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這騷胡子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幫我出出氣吧!”
  華服美婦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輕輕放下琵琶,轉(zhuǎn)過頭來,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還是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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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壯士揮拳

  海大少見她現(xiàn)身之后,面上便已微微變色,那豪邁的笑聲,亦不再聞,凝目瞧了這華服美婦半晌,緩緩道:“人人都道‘橫江一窩女王蜂’中的大姐是個神秘的女子,俺也久聞大名了,卻想不到是你!”他語聲極為平靜。一個粗豪的漢子突然說出如此冷靜的言語,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面面相覷,卻不禁呆住了,誰也未曾想到她們的大姐竟和這“天殺星”海大少不但認識,而且還是故友乙沈杏白到現(xiàn)在才知道她們便是“橫江一窩女王峰”,心里不禁暗暗叫苦,這番當(dāng)真是搗著蜂窩了。
  只見那華服美婦搬了把椅子,在海大少對面坐了下來,輕笑道:“你我多年不見,你是來看我的么?”
  海大少冷“哼”一聲,只見一個青衣廚娘,托著幾碟香氣四溢的菜肴,垂首走了出來。她輕輕放下菜盤,轉(zhuǎn)身就走,連眼皮都未曾抬過。船艙中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仿佛根本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也不答理那華服美婦的言語,巨掌一伸,將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來。
  沈杏白雖然腹饑如火,但此時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爭奪,只看得他口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養(yǎng)頗深,口中決不說話。
  華服美婦也在靜靜地望著他。她既然無聲,別人自更不會言語,只覺頃刻之間,海大少便已將一桌菜吃得杯盤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輕輕嘆息一聲,華服美婦輕輕笑道:“你若是來看我的,此刻總該說說話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唇,突又仰天狂笑起來,說道:“俺來看你,俺為何要來看你……”笑聲頓處,他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俺來這里,只是要告訴你們,江南歐陽世家,雖有不肖子弟,但這家族以忠厚傳家,主人歐陽禮,更是位淳淳長者,你們切莫傷害了歐陽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們自己送上門來,與我們何干?”
  海大少道:“縱是他們色迷心竅,你們也該適可而止,得了人家的銀子,就不該還要害人家的性命。”
  華服美婦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來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盜天殺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來。”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聽俺良言相勸,遲早必要追悔,至于……你我之間,恩義早已斷絕,別的話都不必說了。”他霍然旋身,剛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來,道:“慢走。”
  海大少回轉(zhuǎn)頭來,也不望那華服美婦,卻向沈杏白道:“少年人,你胡亂喚俺作甚?”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著海大俠的船走……”
  海大少目光微掃,沉聲道:“走吧!”
  華服美婦身子突然輕輕一轉(zhuǎn),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便已擋住了艙門,柔聲笑道:“誰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厲聲道:“你要怎的?”
  華服美婦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誰也不能帶走的,何況……你既然來了,我也想留你談?wù)劇!?br />   海大少怒道:“俺要帶走的人誰也攔不住!”
  華服美婦聲音越來越柔媚,嬌笑道:“我若不閃開呢?難道你真忍心向我動手么?”
  海大少仔細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對俺無用了。”揮手一掌,切向華服美婦的咽喉。
  華服美婦面容絲毫不變,仿佛早已料到有這一著,纖腰微扭,便將這凌厲迅急的一掌避了開去。海大少雙掌連綿,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勢之輕靈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漢子使出來。
  華服美婦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變了?”語聲之中,她纖纖腰肢,竊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形中閃動,腳下寸步不移,便已避開了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那緋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邊輕輕道:“你走不了的,還是乖乖坐下來吧!”
  突聽海大少暴喝一聲,雙掌齊出。他掌勢突變?yōu)槿惺揭餐坏卮笞儯@雙拳擊出,當(dāng)真有石破天驚之勢,強勁拳風(fēng),震得四下簾幔不住飄舞。
  、
  華服美婦道:“哎喲,你真的舍得打我?”身子隨著拳風(fēng)退出了艙門。海大少方待搶步追出,只見眼前微花,她又已落葉般翻了進來,嬌笑道:“多年不見,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輕出,仿佛要去擰海大少的面頰。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滿待發(fā),但他此刻手掌若是擊出,部位正好擊在華服美婦豐滿的胸膛上。他手下微一遲疑,魁偉的身形向后暴退,只聽身后有人嬌笑道:“喂,你怎么倒進我懷里來了?”另兩雙手掌已閃電般左右揮來,正是姚四妹與楊八妹夾擊而至,兩人招式雖快,掌力卻輕,像是和他鬧著玩的。
  “天殺星”海大少“鳳凰展翅”,露出雙臂,飛起一足,踢向華服美婦的左跨。姚四妹身子微動,閃身后掠。海大少卻反掌抓了起來,只聽一陣“乒乓”之聲,桌上的杯盤碗盞,四下飛出,撞得粉碎,殘余的酒菜湯水,也雨點般飛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蜂女們,雖然嬌呼著四散走避,但在這并不十分寬敞的船艙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幾點污漬。
  姚四妹尖聲呼道:“他弄臟咱們衣裳,要他賠!”七八個彩衣少女,竟齊地飛撲了過來。
  海大少右掌震出,擊落了一盞明燈,左掌將桌子風(fēng)車般掄起,口中厲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的不隨著俺動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念遲疑。只聽楊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的站在一旁觀戰(zhàn)還好,你若胡亂動手,只怕永遠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腳步方動,立刻又遠遠退了回去。
  晦大少雙眉軒動,怒罵道:“混賬,免崽子,俺在此為你打架,你卻烏龜般縮在殼里……”
  沈杏白負手立在一旁,守護著臥在椅上的鐵中棠微笑旁觀,仿佛這話不是罵他似的。只見艙房中人影閃動,宛如繽紛落花,七色并呈。
  海大少左掌握拳,右掌持桌,點東打西。他雖已施展開渾身解數(shù),招式有如狂風(fēng)暴雨,怎奈這些蜂女只是嘻嘻哈哈地在和他游斗,但他卻死也不能被這漫天飛舞的玉手拍上一下。那華服美婦仍然不動聲色地守住艙門,微微含笑道:“妹子們,你們切莫傷了他,反正他遲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頭一凜,忖道:“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聲,沖開蜂女們的包圍,向那華服美婦撲了過去。
  華服美婦道:“你要拼命么?”
  她倏忽攻出四掌,但招式只是輕輕飄飄,仿佛并未使力。海大少厲叱道:“今日你若將俺命害在這里……”
  華服美婦輕笑道:“害在這里又怎樣?”
  海大少雖在奮力而攻,但早已覺得一陣陣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意,大大地損傷了他的真力。是以對方雖然未使真力,他也傷不了對方。
  華服美婦與他游斗了十?dāng)?shù)招,突然輕笑道:“妹子們,他藥性已將發(fā)作,你們來吧!”
  橫江蜂女們嬌呼一聲,嘻笑著撲上來,竟將海大少那龐大的身軀,生生地壓倒在地上。姚四妹咯咯嬌笑道:“大胡子,騷胡子,這次看你還兇得起來么?我非將你胡子拔光不可。”
  華服美婦突然消了面上笑容,道:“妹子們,莫要動他,先將他送到下面我的艙房里去吧。”
  姚四妹與楊八妹互相使了個眼色,別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著眼睛,不知是誰在輕笑道:“原來大姐看上這騷胡子了。”
  華服美婦笑罵道:“小鬼……”移步走向后艙,突又回首指著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這位相公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是什么?”
  楊八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波,緩緩道:“他說他帶了個病人,但這病人卻分明是被他點中穴道的,而他卻時時刻刻不忘瞧這‘病人’幾眼,好像生怕這‘病人’會突然站起來逃了似的,所以……我說……”
  她指了指已漸變臉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暈臥椅上的鐵中棠,接口笑道:“他帶的最有價值之物便是‘他’……”最后一個“他”字,便是指的鐵中棠。
  華服美婦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聰明。”此刻已有許多人將海大少抬入了后艙,她也嬌笑著隨之而去。凌亂的房艙,突然空靜下來,只剩下楊八妹與姚四妹兩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鐵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地擋在鐵中棠身前,鐵青的面容上滿是強笑。楊八妹悠悠道:“你為了避仇浪跡江湖,卻又將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訥訥道:“這個……這個……”
  楊八妹突然嬌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決不過問他的事。四姐,你說是么?”
  姚四妹咯咯笑道:“對了,你現(xiàn)在已屬于咱們姐妹兩個人了,就必須要聽咱們姐妹兩人的話,知道么?”
  楊八妹笑道:“這里房艙已亂,我也帶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頭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這船不去孟城渡頭。”
  沈杏白變色道:“這……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頭打鼓,強笑道:“姑娘莫非是開玩笑么?”
  姚四妹笑道:“誰和你開玩笑?這船遠看是條船,近看也是條船,船雖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楊八妹已笑得花枝亂顫,沈杏白也想笑上兩笑,卻再也笑不出來,訥訥道:“此話……此話怎講?”
  楊八妹道:“黃河水流湍急,惟有小船可以擺渡,但這樣的巨舟,走不上幾丈便要擱淺……”
  姚四妹接口笑道:“所以這船根本就是擺擺樣子的。就好像是在水上蓋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只聽得木然作聲不得,呆呆地愣了半晌,忍不住問道:“這船既然行走不得,卻是如何走到這里來的?”
  姚四妹道:“這船乃是我們姐妹在長江上的老家,我們姐妹由長江搬到黃河來,也舍不得丟下它,就想盡法子由陸路上給運來了。”
  沈杏白大奇道:“為何不依樣再建一船,卻辛苦將它運來?”
  楊八妹笑道:“這船是隨便就造得起來的么?”
  沈杏白已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鐵中棠,被這兩個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挾下了后艙。這后艙看來竟像是間書房,四壁書架上,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俱有,當(dāng)真是百書雜陳。
  楊八妹輕輕在左壁的書架上推了兩下,這書架竟悄然滑轉(zhuǎn)了開去,露出一道整潔的地道。地道下便是一間間蜂房般的艙房,也不知有多少間,建筑得曲折精妙,決沒有浪費半分空隙。艙房的門,都是緊閉著的,房艙中不時隱隱傳出嬌笑之聲,最是引人動心。
  姚四妹拉著沈杏白的衣袖,入了第四間艙門。那是間極為小巧而精致的艙房,牙床、圓幾、錦墩……許多件華麗的家俱安排在一間窄小的艙門里,而絲毫不顯擁擠。
  沈杏白暈暈地在這艙房里度過了半個時辰(雖然在他想來只不過是片刻光陰),客廳一陣清脆的鈴聲由壁間傳來。
  姚四妹、楊八妹面色同時變了,同時匆匆奔出了艙門。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著,莫要亂動。”話還沒有說完,她兩人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艙門重又關(guān)起,沈杏白這才又想起腹中的饑餓,卻又不禁大奇忖道:“她們?nèi)绱梭@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這疑念僅在他心中閃了一閃,立刻便被他對自身的憂慮代替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聽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誰敲門,但卻應(yīng)聲道:“進來。”
  只見方才那沉默的廚娘,垂首走了進來,手中托了盤酒萊,垂首放到圓幾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廚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報答于她。”
  于是,片刻間他便將菜肴吃了個干凈,一壺酒卻絲毫未動。他平生最引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認為喝酒足以亂性。第二,他認為酒沒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雖然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覺頭腦一陣奇異的暈眩。他發(fā)覺不對,大驚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撲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動彈。到如此情況,菜中竟還會下迷藥,實在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暈倒還未到盞茶時分,那沉默的廚娘便又悄悄推開了艙門,悄悄內(nèi)望一眼,悄悄走了進來。她此刻終于抬起了頭。房艙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燈光,幽雅的燈光,映著她的面容,她面容竟是驚人的美。她還是驚人的年輕。但在那美麗而年輕的面上,卻籠罩著一種驚人的羞色和驚人的憂郁。她仿佛曾經(jīng)在一剎那間蒼老了許多,她的心,仿佛曾經(jīng)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雖年輕,卻已學(xué)會憂郁。
  走人艙房,她立刻毫不遲疑地快步走到鐵中棠身前。
  她身法、腳步,也是輕脆而利落的,目光輕輕一轉(zhuǎn),便已看出了鐵中棠被點的穴道。穴道既已看出,立刻便為他解開。被人點中穴道的感覺,的確是一種奇妙的經(jīng)歷,那和長久昏睡后醒來完全不同。昏睡后醒來還有段時間頭腦不清,穴道被解開后頭腦卻立刻清醒。
  鐵中棠霍然清醒,睜開眼來,只見自己眼前是一張美麗而熟悉的面孔,然后,他忽然想起這面孑孔竟是冷青萍。他突然震驚,翻身掠起,呆呆地望著冷青萍,卻說不出話。
  冷青萍望著他微微一笑,也不說話,立刻拉起鐵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艙房。下艙中的笑聲已不復(fù)再聞,冷青萍極快地穿過靜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小巧而于凈的廚房。爐灶旁有扇暗門,那本是倒穢水與垃圾的,開了門,距離水面已極近,有條小舟被長繩牽在水面。
  冷青萍回首一笑,道:“我先下去了。”直到此刻,她才說話,但話未說完,她已躍下小舟。
  這時已是午夜,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濁浪滔天。鐵中棠躍上船頭,宛如躍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揮手施出迷藥將他迷倒后,所有事的發(fā)生,都有如做夢一般。
  冷青萍揮手切斷繩索,輕舟隨浪而起,隨浪而去。她搖起舟上兩只木槳,奮力劃向?qū)Π丁K路馃o話可說,又仿佛不愿說話,背對著木然坐在船頭的鐵中棠,無言地劃動著雙槳。雙槳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鐵中棠身上,鐵中棠呆呆地望著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輕輕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鐵中棠望著這曾經(jīng)救過自己兩次的癡情女子,想到她對自己的濃情深聲,卻又不禁想到冷家與自己的累代仇恨……船身在浪頭上起伏顛沛,他心女也正如這輕舟一般,把持不定,望著她的粗布衣裙,又過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會做起這般事來?”
  冷青萍仍未回頭,只是輕嘆道:“我已經(jīng)是被世人遺棄了的人,不做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來做個低三下四的人,藉身體的苦役,來減輕心頭的悲痛,但卻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是以,自從那日她逃出了荒寺,離別了鐵中棠,便四處流浪,遇著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們。蜂女們對男子雖然心狠,但對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卻甚是憐憫。她若不再遇見鐵中棠,只怕她便會如此凄苦地度過一生。此刻她不愿回頭,也不敢回頭,只因她面上已淚珠縱橫。
  鐵中棠想到這嬌縱的少女,如今為了自己竟這般落魄,心頭更是悲愴,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良久,方自幽幽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決不會跟著你,拖累你的……”
  鐵中棠心頭一陣激動,忍不住顫抖著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頭,他手若是觸及了她的肩頭,她定會翻身撲進他懷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嘆息著放了下來。
  抬眼望去,濁浪滔天,還是不到岸。
  鐵中棠突然探手入懷,自一串鑰匙中取下了一枚,緩緩道:“在開封廣源銀號里,在下存著只鐵箱,那鐵箱便是在下要奉贈給令姐的,此刻我將這鑰匙交給你,你取出那鐵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為何不交給她?我也有許久未見她了。”
  鐵中棠心頭又是一陣悲愴,訥訥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變色道:“她怎樣了?”
  鐵中棠長嘆一聲,還未答話,突見遠處浪上,一條舟影,星丸跳躍般,如飛駛了過來。這舟影乃是條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黃河上之最輕便的行舟之物,剎那間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冷青萍倏地變色。鐵中棠凝目望去,只見那皮筏之上,影影綽綽有三五條人,竟仿佛俱都是女子。
  要知自從沈杏白點了他的暈穴之后,在那蜂女香舟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事,鐵中棠絲毫也不知道。云沉水急,兩舟眨眼間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棄舟逃走吧,我來擋著她們。”
  鐵中棠暗忖道:“這次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為我受難了。”口中也不答話,霍然長身而起。
  皮筏來到近前,他才看出這幾個錦衣女子竟是那橫江一窩女王蜂中之人。蜂女們卻不認得他。只聽姚四妹在筏上戳指大罵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憐,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著我們帶人私逃,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蕩婦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發(fā),抖手拋出了一條長索,索頭乃是個小小銀錨。只聽“叮”的一聲,銀錨便已釘在木舟上,皮筏乘勢急蕩了過來,姚四妹振腕擊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冷青萍振腕揮出木槳,去擋寒芒,寒芒卻早巳被鐵中棠掌風(fēng)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楊八妹飄然自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閃電,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槳,只聽“叭”的一聲,木槳竟應(yīng)手一折為二,原來楊八妹纖手之上,竟戴著雙銀光閃閃,仿佛是銀絲織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軀驟然失去了重心,在這驚濤駭浪的輕舟上便再也站不穩(wěn)身形,奮身一躍,躍起數(shù)尺。
  楊八妹冷笑叱道:“你這是找死!”袖中突地飛出一條長索,夭矯如蛇,刷地去纏冷青萍雙足。冷青萍稟賦虛弱,喜靜惡動,既沒有練武的身子,也不是練武的性格,雖然生長在武林世家,武功卻不甚高。此刻她凌空飛起,真力不濟,見到長索纏來,心里已自慌了,蹴足一甩,堪堪躲過了飛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卻已無落足之處。
  這時鐵中棠和姚四妹已各各接了十?dāng)?shù)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頭上起伏翻滾,他兩人一個立在舟頭,一個立在筏上,身子也隨著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拿捏不準,尤其是生長在邊漠的鐵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覺頭暈?zāi)垦#居惺傻奈涔Γ丝叹故侨梢彩共怀鰜怼5撬苿葜欤冋兄保瑓s足已驚人。
  李二姐以銀錨長索搭住木舟,不使舟筏飄離,口中道:“四妹,你看這廝好快的手腳,可要我來助你?”
  四妹笑道:“用不著了。”又道:“喂,小伙子,咱們對你沒有惡意,你為何不乖乖跟咱們回去?”
  鐵中棠還未答話,突聽一聲輕輕驚呼,接著“撲通”一響,原來冷青萍尋不著落足處,竟已落入水中。
  鐵中棠大驚之下,顧不得眼前對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動,便有兩道銀光迎面擊來,光芒閃動,來勢奇急,帶起尖銳風(fēng)聲,宛如裂帛一般。
  鐵中棠不愿閃避,迎掌去接,哪知這兩道銀光,竟是活的,突然變了個方向,斜擊鐵中棠下腹。鐵中棠前后受敵,又不敢躍起,左掌自脅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這一招他雖然后發(fā),卻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根本料不到他手腕竟如此靈活,變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這一掌。她嬌軀便也立足不穩(wěn),斜斜向后倒去,幸好還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鐵中棠去抓前面銀光的右掌,卻慢了些。他手掌方出,只聽“叮”的一聲,兩道銀光互擊,斜岔分飛,卻又各各劃了半個弧,左右夾擊而來。這銀光之飛靈迅快的變化,竟使人驟眼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來這竟是楊八妹掌中的長索,而長索兩端,各帶著一截形如判官雙筆,又似點鋼槍頭般的兵刃。這兩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流星錘”“練子飛抓”這些外門兵刃和招式,飛出傷人。鐵中棠本已頭暈?zāi)垦#丝萄矍般y光閃動,眼睛更是有些發(fā)花,是以舉掌出招,便慢了一些。只見兩逼銀光左右交擊而來,分擊他左右雙頰上的“太陽雙穴”,他弓腰仰面,雙臂乍分……哪知他招式驟變,這兩道銀光招式竟也變了,突地由兩變一,“白虹貫日”滿帶勁氣,直擊而下。
  鐵中棠臨危不變,雙掌急收,“童子拜觀音”,他竟敢以這招粗淺的招式,以一雙鐵掌,去抓銀光。
  但他卻忘了,自己身在舟上,與陸上動手迥然而異,一個浪頭拋來,輕舟急蕩而前,他身子也跟著被拋上,整個胸膛,便全身在那銀光帶起的勁風(fēng)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見再已無法閃避。
  他幾次出招變招,甚至比雙目交睫還快幾分,此刻距離冷青萍落水,不過僅有一句話功夫。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懷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氣力便弱了些,長索一松,舟筏便被浪頭打得分開數(shù)尺。
  就在這間不容發(fā)的剎那之間——
  銀光擊向鐵中棠,浪頭拋來,鐵中棠身子迎向銀光,舟筏乍分。銀光觸及鐵中棠,楊八妹身子也被拋開。
  她掌中“亮銀雙飛叉”,雖然掃及鐵中棠衣衫,但氣力已被消去,僅只將鐵中棠驚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還載沉載浮地飄在水面。原來她也不識水性,自然被浪頭打得離舟更遠。她舉起雙臂,掙扎著要搭上船舷,但卻力不從心。風(fēng)聲激蕩,水聲激蕩,她不由自主所發(fā)出的一陣陣掙扎呼救之聲,夾雜在水聲風(fēng)聲中,聞之更是凄厲哀惻。
  鐵中棠避開銀叉,再也顧不得別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緊,皮筏又自急蕩而來,楊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他抽身不得。鐵中棠眼看這蜂女的武功,實在不是自己的敵手,他算來算去,三五招之內(nèi)便可將她們擊落水中,但這些招式,他卻偏偏使不出來,縱然使出來了,也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時間,氣力都差得遠了。要知力能舉千鈞之人,若是暈了船,便是十斤也難舉起。鐵中棠力不從心,又急又怒。
  只聽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發(fā)誓答應(yīng)我們,乖乖地隨我們回去,我姐妹就將她救起來。”
  鐵中棠咬緊牙關(guān),奮力擊出三招。風(fēng)聲水聲中,呼救之聲已漸漸微弱。
  楊八妹冷冷道:“這可不是我姐妹見死不救,而只是你見死不救。”雙腕動處,銀叉急攻五招。
  姚四妹笑道:“對了,只要你答應(yīng),楊八妹一伸手,就可救她回來了,其實,我姐妹對你又沒有……”
  鐵中棠突然大喝一聲道:“罷了!”
  姚四妹揚眉道:“你答應(yīng)了?”
  鐵中棠道:“答應(yīng)了。”語聲中他垂下雙掌,楊八妹掌中“亮銀雙飛叉”便已輕輕點中了他胸前“乳泉”、“將臺”、“期門”三處穴道。
  他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們縱然立刻將他帶回殺死,他也認了。要知他頭腦冷靜,心智深沉,所做的決定,決不是為了一時沖動,是以他若是下了決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顧及了。
  卻聽姚四妹眼波轉(zhuǎn)處,冷笑道:“這秋姑吃里扒外,咱們?yōu)楹芜要救她?不如讓她淹死算了。”
  楊八妹道:“但咱們已答應(yīng)了他。”
  姚四妹道:“答應(yīng)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樣?”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鐵中棠雙目緊閉,面上冷冷冰冰,那堅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帶著一種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無怒容——她怎知鐵中棠竟是從不對無能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鬧著玩的。咱們答應(yīng)別人的話,怎能說了不算。”話猶未了,楊八妹長索已自拋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幾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兩截肘還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慘不忍睹。楊八妹飛索下去,竟不偏不倚地纏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地抓著了那銀叉,再也不肯放松。于是楊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泅水中將冷青萍提了起來。
  她此刻早已昏迷不省人事,牙關(guān)緊閉,面如黃紙。楊八妹將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也已將鐵中棠搬了過來。
  李二姐纖足微抬,踢起了銀錨,三人各自筏上取起只奇形木槳。這三個女女,水性俱都無比精熟,竟將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劃得逆波而上。那姚四妹手中劃槳,眼皮卻癡癡地望著鐵中棠,到后來忍不住輕笑道:“喂,你這人,叫什么名字呀?”
  鐵中棠緊閉著眼睛,也不答話。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說話呀?我又沒有點住你的啞穴,你怎的就變成了啞吧?”姚四妹纖細的眉尖,突然斜斜飛了起來,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說話,我就將她一足踢到河里去。”
  鐵中棠霍然睜開眼來,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樣?你能怎樣?”
  鐵中棠終于只是長長嘆息了一聲,無可奈何地嘆息著道:“在下鐵中棠,姑娘你還要怎樣?”
  姚四妹兩只圓圓的眼睛,突然瞇成一線,瞅著鐵中棠輕輕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語。
  李二姐也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啐道:“老四,我看你呀,你還是少說些話,多賣些力吧,大姐還在等著哩!”
  姚四妹掌中木槳果然劃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瞅著鐵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鐵中棠身上輕輕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頭,你看你這愛俏的毛病,到何時才改得了喲?”姚四妹銀牙咬著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楊八妹始終沉著臉,目注著前方。她年紀雖最輕,但別的蜂女卻似乎都有些畏懼于她。此刻她忽然回過頭,沉聲道:“到了!”
  低云水霧間,果已現(xiàn)出那艘龐大的船影。雖在白晝之中,但這艘船上,卻仍然是燈火輝煌,映得四下河水,也閃閃發(fā)光。船頭影影綽綽站著條人影,也不住向遠處眺望,見到皮筏破浪而來,突然轉(zhuǎn)身奔人了船艙。皮筏靠近,姚四妹搶著將鐵中棠抱了上去。她抱得那么緊,鐵中棠只得暗嘆一聲,閉起眼睛。船艙中人影幢幢,但卻寂然不聞聲息。
  姚四妹眼皮一轉(zhuǎn),附在鐵中棠耳邊,悄悄道:“我先解開你兩處穴道,讓你自己走進去……”突然張口在鐵中棠耳垂上輕咬了一口,嬌笑道:“小鬼,你看我多疼你!”反手兩掌,解開了鐵中棠兩處穴道。
  鐵中棠心里也不知是笑是怒,雙足落地,雙手卻仍不能動彈,身上也軟軟地沒有半分力氣。只見姚四妹已消去了面上的笑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鬢發(fā),昂起頭,大步向船艙走了過去。
  鐵中棠心頭一動,暗忖道:“這女子此刻如此裝模作樣,莫非是船艙中又來了什么人不成?”
  姚四妹卻已走到艙門,半掀垂簾,沉聲道:“大姐,那廝已被我抓回來了,此刻是否讓他進來?”
  船艙中立刻有人應(yīng)聲道:“帶他進來。”
  姚四妹回轉(zhuǎn)頭,輕輕招了招手,悄聲道:“來吧!”
  鐵中棠腳步微微遲疑,方自緩步走了過去。他此刻算定船艙中必有人來,但卻猜不出究竟是誰。
  姚四妹輕喝道:“來了!”纖手揚處,霍然掀起垂簾。
  明亮的燈光,水一般無聲地自掀起的重簾里涌了出來,映照著鐵中棠堅毅的面容,筆挺的身子。船艙中許多道明媚的眼皮,也隨著燈光,聚集在鐵中棠身上,這許多雙美麗的眼睛,立刻全都睜得比通常大了。
  鐵中棠的目光,卻冷得像冰一樣,但卻仿佛不知有多少潛力,隱藏在這一雙冰冷的眼睛中。他目光似乎沒有怎么移動,但船艙中每一個角落,每一張面容,每一個動作,卻已都不能逃過他的目光。只見這被海大少打得凌亂了的船艙,此刻已恢復(fù)了原來的整潔與精致,只是將那柔和的燈光,撥得遠比方才明亮。蜂女們圍繞著那華服美婦,坐在船艙左方,船艙的右方,也有三個錦衣少女斜倚坐在錦墩上。輕佻的蜂女們,神情已變得十分緊張慎重,然而這三個錦衣少女,態(tài)度卻是那么悠閑而懶散。
  鐵中棠再也想不到這三個錦衣少女中竟有個是水靈光。
  就在他與水靈光眼波相遇的一剎那之間,他石像般的面容,才有了些輕微的變化,但卻輕微得令人難以覺察。而水靈光,卻已忍不住長身站了起來。她雖然盡力抑制,卻也掩不住面上的驚喜之色。
  華服美婦目光微轉(zhuǎn),笑道:“姑娘們說的可就是他么?”
  水靈光點了點頭。她左邊的錦衣少女卻含笑道:“花大姑,想不到你倒老實得很。不錯,我姐妹要的就是他!”
  華服美婦花大姑笑道:“花大姑什么時候在姐妹群中說過謊的?何況是‘鬼母’座下的姐妹們來了。”
  那錦衣少女,正是“鬼母”門下的“七魔女”之首,她笑道:“我易冰梅說話也最干脆,你讓咱們帶他回去,咱們什么事都不追究。”
  花大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皮,笑道:“妹子,我仿佛只說過我們這里有這樣個人來,卻未說過要放他走,是么?”
  易冰梅面色立刻變了,面上籠起寒霜。
  花大姑卻只當(dāng)沒有瞧見,含著笑道:“易姑娘是干脆人,花大姑做事也不喜拖泥帶水。鬼母前輩問咱們要人,咱們本該立刻交出來,但這少年的來歷卻有些奇怪,每個人都拿他當(dāng)寶貝似的,所以我的妹子們,也就舍不得讓他走了,我若答應(yīng)了易姑娘,在她們面前如何交待?”
  水靈光睜大眼睛,道:“那……那么你……你……”她心里一急,話又說不出了。
  花大姑笑道:“好妹子,你話說不清,還是讓易姑娘說吧!”
  水靈光噗的坐下,眼睛里已氣得泛起淚光。她自小逆來順受慣了,雖然受了氣,也容忍下來,雖然此刻她已大可不必容忍了。
  易冰梅寒著臉,還未說話,另一個魔女卻笑著站起。
  她并不輕易說話,面上始終含笑,此刻她笑著道:“花大姑,你若不放人,卻又教我們怎么對家?guī)熃淮兀壳笄竽悖帕怂桑 ?br />   她嬌怯的身子,軟綿綿的語聲,纖腰一擺,瘦如黃花。“橫江一窩女王蜂”雖然也都是尤物,但見了她這副楚楚動人的樣子,心里也不覺又憐又愛又恨。
  花大姑笑道:“哎喲,怪不得人家說易清菊比菊花還美,就連我見了,也不忍心拒絕姑娘你的話。”
  易清菊甜笑道:“那么,大姑你是答應(yīng)放他了么?”
  花大姑道:“我若是放他,我妹子要怪我,我若是不放他,姑娘們更要恨我,那么……不如這樣吧……”她面上笑容更溫柔,接道:“姑娘們就在這里露兩手功夫讓我妹子們瞧瞧,也好教她們心服。”
  易清菊笑道:“哎喲,花大姑說來說去,原來是要咱們姐妹獻丑呀,那還不容易,大姑你早吩咐一句不就得了。”
  花大姑笑道:“吩咐不敢,只不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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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9:08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蜂女飛兵

  那姚四妹突然走了出來,接口笑道:“大姐,不如就讓妹子我陪易姑娘走兩招吧,妹子若僥幸勝了,就讓這位公子陪著我好么?”
  易清菊柔聲笑道:“你若敗了呢?”
  姚四妹秋波一轉(zhuǎn),咯咯笑道:“妹子我若是敗了,就讓別的姐妹再陪兩位易姑娘走幾招。”
  易清菊嬌笑道:“哎喲,好姑娘,你們真聰明呀,這樣說來,便宜豈不是都讓你姐妹們占了么?”
  姚四妹笑道:“好姐姐,你看我年紀輕,就讓我一招吧!”
  易清菊笑得花枝亂顫,道:“好是好,就只一樣不好。”
  姚四妹道:“什么不好?”
  易清菊柔聲笑道:“你這樣水造似的一個人兒,姐姐我若是失手傷了你,心里該多么難受呀!”
  姚四妹搖了搖頭,嬌笑道:“不會的,我知道姐姐你心地最好,絕對狠不了心傷人的。”
  立在艙門鐵中棠身后的李二姐,輕輕以手肘碰了楊八妹一下,附耳笑道:“咱們?nèi)魶]有姚四妹,當(dāng)真還不知誰來對付這易清菊呢!”
  楊八妹淡淡笑道:“有了姚四妹,也未見能對付得了。”
  只聽易清菊輕輕笑道:“是呀,真狠不了心傷你,咱們就好歹試試看吧,但……咱們在哪兒動手呢?”
  姚四妹眼波轉(zhuǎn)動,亦自笑道:“反正是咱們姐妹鬧著玩的,哪里動手,不部一樣么?就在船頭吧!”她也不等別人的答復(fù),纖腰微擰,便已走出艙門,走過鐵中棠身側(cè)時,她還不忘在鐵中棠身上輕輕擰了一下。船頭也不過只有三五丈方圓,姚四妹卻又以白堊在船頭畫了約莫一丈五尺方圓的一個圈子。
  易冰梅悄語囑咐道:“這妮子鬼得很,你要小心了。”
  易清菊笑道:“她還鬼得過我么?”
  水靈光卻已湊到鐵中棠面前,似乎想說什么,但見到還有兩人立在他身后,終于只是輕輕一笑,說了句:“你放心……”便隨著眾人走出來了。
  姚四妹拍掉手上的白粉,回首笑道:“咱們姐妹就在這圈子里走兩招好么?誰若出了圈子,就算輸了。”
  花大姑暗笑忖道:“四妹當(dāng)真聰明,她知道鬼母魔女個個心狠手辣,就先劃下這圈兒,自己若不敵,只要往圈外一跳就得了,絕不致傷了性命,再加上她那兵刃,動手又先占了便宜。”思忖之間,自然笑著贊成。
  易清菊眨了眨眼睛,竟也未反對,就笑著走入圈子。
  姚四妹嬌笑道:“易姐姐,你不用兵刃么?”
  易清菊笑道:“好妹子,你只管用吧!”
  姚四妹躬身笑道:“多謝姐姐。”話聲未了,袖底突然飛出兩道銀光,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上打易清菊肩頭,下打易清菊膝彎。
  原來蜂女們用的兵刃,俱是一條長索頭所縛之物,有的形如筆架,有的形如銀錨,姚四妹這件,卻是兩枝月牙銀鉤,下帶護手。這種兵刃飛出可作遠攻,撤回便可近守,有暗器之刁,卻無暗器之短,此刻一招兩式擊出,當(dāng)真是快如閃電。
  易清菊笑道:“哎喲,好厲害的小蜂子,說打就打呀!好,姐姐讓你三招。”纖腰一擰,輕輕避過。
  花大姑暗喜忖道:“她若是搶手回攻,逼得四妹兵刃無法施展,還有勝望,此番她若是被四妹搶開招式,就眼見要被逼出圈子了。”
  只見姚四妹纖腕一抖,銀光回旋,左打“雪落寒梅”,右打“寒梅吐艷”,下面緊接著便是“三春飛絮”、“繽紛桃花”,這兩招過后,這雙“亮銀飛鉤”才算完全施展開來。要知道這種外門軟兵刃惟一的短處,便是在急切之間,不易施展得開。此番易清菊說要讓她三招,正合了她心意,她大喜之下,便放心施展。
  哪知易清菊突又嬌笑道:“哎喲,三招讓不成,就讓你兩招算了!”笑語聲中,嬌怯怯的身子,白銀光中直穿而入。
  此刻姚四妹一招“寒梅吐艷”力道已竭,下招“三春飛絮”還未傳出,舊力已死,新力未生,正是空門。姚四妹大驚之下,易清菊卻已搶入她眼前的空門之中。亮銀飛鉤打遠不打近,易清菊左掌輕伸,便已搭住了中段的長索,右掌輕飄飄拍向姚四妹胸膛。姚四妹心中驚恐,面上卻仍帶著笑容,咯咯笑道:“好姐姐,我上了你的當(dāng)了。”飛起一足,回踢易清菊手腕。
  易清菊右掌變拍為切,下切姚四妹足踝,左掌已挫斷了那條長索,只聽身后風(fēng)聲尖銳,原來另一枚銀鉤,已自她身后劃回,姚四妹跟招竟也是“鴛鴦雙飛”,右足落下,左足跟著飛起,一招三式,夾擊而出。易清菊神不亂,頭也不回,身子突地向前下俯,右掌已托住了姚四妹左足,只聽得頭頂“颼”的一聲,銀鉤已劃空而過。此刻她只要手掌輕輕一送,姚四妹便要翻身跌倒。
  但姚四妹卻已接住了那掠空飛回的銀鉤,手掌一伸,纖纖四指,便插入了銀護手,只留下姆指環(huán)扣在中指之上,手腕一反,橫劃易清菊肩頭,易清菊若是將手掌送出,自己也少不得要傷在這銀鉤之下。
  她兩人俱是身材窈窕,嬌笑滿面,但招式卻都是又快又準,又狠又辣,剎那之間,便已換了幾招。眾人方自看得眼花繚亂,不想兩人竟已成了這種局面,只聽“當(dāng)”的一聲,已有一條人影凌空飛出。原來就在方才那間不聞發(fā)的瞬間,姚四妹掌中“亮銀飛鉤”還未切下,易清菊卻又反手接著了另一枚銀鉤。這枚銀鉤長索被她捏斷,索頭一端在她掌中。
  此刻她左掌接著銀鉤,右掌向前一送,身子乘勢向右傾倒,姚四妹右掌銀鉤切下,恰恰被她左掌銀鉤接住,兩鉤相擊,“當(dāng)”然而響。姚四妹身子一震,立被拋出,身子便被拋得凌空飛起三丈,還收勢不住,眼見便要落入急流。
  眾人驚呼聲中,已有一道銀光,自楊八妹手中長虹般飛起,又是“叮”的一響,飛叉搭上了銀鉤。姚四妹手腕藉勢,凌空翻了個身,頭下腳上,燕子般直飛回來。她雖然敗了,但此刻身形翻轉(zhuǎn)之輕靈美妙,仍不禁令人喝彩。水靈光忍不住脫口道:“好!”
  哪知姚四妹雙足方自落到船頭板,身子突又一個踉蹌,竟似立足不穩(wěn),楊八妹“颼”的竄過去扶住了她,變色道:“四姐,你怎么了?”
  只見姚四妹面色已變得煞白,額上也已疼得流下冷汗,顫聲道:“我……我的腳,只怕已不……不中用了。”
  楊八妹大驚,俯身查看,只見鮮血已透出了姚四妹的錦緞蠻靴,毋庸脫下靴子,也知她踝骨必已碎了。
  蜂女們悚然變色,易清菊卻仍然若無其事地站在那里,笑嘻嘻道:“哎喲,好妹妹,是不是我下手太重,傷了你呀?”她輕輕打了自己手掌一下,接口道:“我這只手真該死,連輕重都不知道,幸好傷了腳,還沒有傷了她如花似玉的臉蛋……”
  花大姑霍然站起,強笑道:“你雖未傷她的臉蛋,但一個大姑娘,腳若是跛子,怎么嫁得出去呀?”
  易清菊咯咯笑道:“那倒沒有關(guān)系,我九弟也是跛子,這位妹妹若是跛子,正好和我九弟湊成一對。”
  易冰梅在一旁冷冷接道:“我那九弟雖跛了,但心計卻是干靈百巧,若不是他,咱們還找不到這里。”
  木然遠遠立在門外的鐵中棠,安然放下了一些心事:“原來是他提出的線索,她們才會尋來這里。他若未死,冷青霜想必也不會死了。”一念尚未轉(zhuǎn)完,船頭已自情勢大變。
  蜂女們齊都竄了出來,將易家姐妹圍在中間。
  易清菊仍然笑道:“怎么你們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也會群毆?花大姑,這就是你教出來的么?”
  花大姑笑道:“誰教你傷了咱們四妹呀!她們就是要群毆,我這做姐姐的,也沒有什么法子。”
  姚四妹伸手一抹額上冷汗,掙扎著笑道:“好姐姐,你們都別想走了吧,好歹先賠我一只腳來。”
  易清菊笑道:“好,我賠你!”和水靈光打了個眼色,雙掌倏然飛出,掌影繽紛間分打三個蜂女六處要穴。
  水靈光卻已輕輕飄掠到鐵中棠身前,急揮數(shù)招,逼退了鐵中棠身前的李二姐,口中道:“你傷在什……什么穴道?”
  鐵中棠道:“相門……”
  水靈光口中說話,手上不停。她招式雖不狠辣,但卻輕靈迅急無比,將再次攻來的李二姐,又逼了回去,右掌閃電般揮出,去解鐵中棠穴道。哪知鐵中棠面色卻突地一變,已有兩縷銳風(fēng),自鐵中棠身后襲來。
  鐵中棠大驚叱道:“靈光,閃開!”不想水靈光寧可自己負傷,卻要先將鐵中棠穴道解開,竟然不避不閃,手掌原式拍出。她稟性雖柔弱,但癡情卻固執(zhí)。
  鐵中棠大驚之下,雙腿突地向下?lián)涞埂Kα﹄m失,但臨敵經(jīng)驗,判敵出手之方位,仍不差毫厘。水靈光不由自主,手掌隨著轉(zhuǎn)下,身向前俯,兩道銀光,便堪堪自她頭上擦過,但鐵中棠的身子,卻已又被李二姐拉開,而那飛靈閃變的銀光,便立刻將水靈光絆住。她左沖右突,沖向鐵中棠,但良機一失,便已不再來,她竟再也抽身不出。
  那邊易清菊身形翩翩,游走在蜂女們八件兵刃之間。船頭地位,終是有限,這些蜂女生怕自己的兵刃互相牽制,也不敢使出長索飛刃。但是她們的兵刃既可飛出傷人,亦可持在手中。此刻,一雙弧形劍,一雙點穴叉,一雙判官筆,一只銀光鉤,團團圍住了易清菊,但見銀芒如雨,但聞“叮當(dāng)”之聲相擊,有如仙樂一般。
  易冰梅卻飛身逼近了花大姑,目光凝注,冷冷道:“讓小妹妹們在船頭動手,咱們兩人到艙里去。”
  花大姑回頭深深望了她半晌,輕輕笑道:“就在這里又有何妨?”
  易冰梅道:“我與你動手之間,可有別人出手相助?”
  花大姑笑道:“還有誰來相助?”
  易冰梅目光轉(zhuǎn)處,只見除了受傷的姚四妹,以及拉著鐵中棠的李二姐外,別的蜂女,果然已都被絆著,她口中不再說話,目光瞬也不瞬,腳步更逼近了花大姑。
  花大姑笑道:“你我都是做大姐的,便該拿出做大姐的樣子來,拳打腳踢地動手,豈非讓人見了笑話?”
  易冰梅道:“如何動手,但憑吩咐。”
  花大姑輕笑道:“來!”頎長的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掠向那張起的船帆,錦衣飛舞間,她已飛掠了帆頭橫木的左端。
  易冰梅暗中微微皺眉,身子卻跟蹤而起,掠上橫木右端。仰首望處,只見矗立在低云水霧間的巨帆之上,婷婷卓立著兩位錦衣仙子,衣袂飄飛,仿佛要乘風(fēng)而去。巨帆因風(fēng)而動,兩人相對凝立。
  易冰梅道:“比什么?”
  花大姑伸手一指高出帆頭猶有丈余的船桅,道:“你我誰先搶上這船桅,便是誰勝了。”
  易冰梅淡淡一笑,道:“若是誰也搶不上呢?”
  花大姑輕笑道:“活著的就算勝了。”
  易冰梅道:“何時開始?”
  花大姑道:“你我兩人走到中央,互相一掌,掌聲響時,便是開始。”
  易冰梅笑道:“好!我這一掌若是將你震死,就不必比了。”
  花大姑咯咯笑道:“易姑娘,你真聰明!”
  如此兇險的生死拼斗,在這兩個看來弱不禁風(fēng)的美人口中,說來竟宛如兒戲一般,三言兩語,便決定了。要知道這種拼斗,看來雖是新奇有趣,其實卻是生死俄頃,兩人都必須將自身全部的武功、智慧、潛力,全都傾盡使出,孤注一擲,誰也不能存有半分僥幸之心。只要誰的內(nèi)力輕功,拳劍掌法,暗器手法,心智機變比對方弱了一分,誰便要喪身在這場別開生面的比斗之中。
  只見兩人腳步緩緩移動,走向橫木中央。兩人的面上,雖仍都帶著笑容,但目光已都甚是凝定。兩人腳步每動一步,距離每近一寸,這凝重之意便又沉重一分。到了兩人身形之間,相隔已僅有兩尺,無論是誰,已可伸手夠及對方掌指,兩人面上的笑容,便突地消失不見。
  易冰梅緩緩?fù)瞥隽耸终疲w纖手指,美勝春蔥,但在這春蔥般的手掌中,顯然凝聚了無比驚人的力道。
  花大姑凝注著手掌的來勢,突又輕輕一笑,道:“好美的手!”手掌跟著笑聲閃電般的拍出。其實用“閃電”兩字,似乎還不夠形容她出掌之快。只見她食、中、無名三指的指尖在易冰梅小指關(guān)節(jié)處輕輕一拍,掌聲“勃”的一響,身子便掠空而起。
  易冰梅空白凝聚了滿掌真力竟未用上,要知小指關(guān)節(jié)處乃是人手上力道最弱之一環(huán),等到易冰梅真力逼出時,花大姑身子已躍起數(shù)尺,眼見便要躍上船桅。這蜂女之首的心計,當(dāng)真是勝人三分,她明知易冰梅要以掌力與她相爭,便避重就輕,出了奇兵。
  船頭上眾人,只有鐵中棠能抽暇仰望。此刻他見到這情況,心頭一跳,暗忖道:“好厲害的花大姑,此刻易冰梅若想不敗,只有一個法子……”
  這心念一閃而過,就在這稍縱即逝的一剎那之間——
  易冰梅掌勢突轉(zhuǎn),“砰”的一掌,擊在船桅上。
  這一掌她本乃蓄勢而發(fā),力道是何等驚人,那粗如碗口的船桅,竟被她這纖纖玉掌生生砍斷。激厲的掌力,震得丈余長短的船桅,斜斜飛出數(shù)尺,凌空翻了個身,筆直落下,“噗”的插入了船艙頂上。
  花大姑身形凌空,堪堪搭上桅頭,巨桅已斷,她不但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落足之處,身軀驟然失力,只得憑空落下,心中卻不禁暗贊:“好個聰明的女子。”
  鐵中棠亦不禁暗中贊嘆:“想不到她竟真的能在這剎那之間,想出這惟一方法!她若稍遲一分,便要輸了。”
  只見易冰梅不等花大姑身形落下,雙掌立又推出,激厲的掌風(fēng),狂濤般擊向花大姑身上。花大姑憑空哪有著力之處,直被這掌風(fēng)震得斜飛而出,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般,向船舷邊、河水中落了下去。易冰梅卻再也不望她一眼,轉(zhuǎn)身掠向插在艙頂?shù)拇Α?br />   花大姑心中暗道一聲:“不好!”突地飛起一足,踢在船帆上,立刻踢破了船帆,足尖便勾起船帆。她身子便以這勾著船帆的足尖,作為重心,風(fēng)車般一轉(zhuǎn),再藉著這一轉(zhuǎn)之力,箭也似的向易冰梅竄去。
  易冰梅身形未落,花大姑已凌空撲來。她大驚之下,折腰回掌。
  只聽“砰”的一響,四掌相擊,兩人竟凌空換了一招。這一次花大姑乃是藉力撲來,易冰梅卻是下墜之勢,掌力相擊,自然吃虧,竟也被花大姑的掌力震得斜斜飛開。花大姑竟也不再望她一眼,轉(zhuǎn)身撲向斷桅。哪知道她身形方動,眼前便又有五道寒芒襲來。
  原來易冰梅雙袖之中,俱都藏有暗器,她身子雖斜斜飛出,但手腕一偏,便已將暗器擊出。花大姑身形微頓,揮掌擊落了這五道寒芒,但立刻跟著又是五道寒芒,帶著風(fēng)聲劃空而來。易冰梅在危急中擊出了這兩筒暗器,雖然并不甚準,但無疑卻已阻遏了花大姑前掠的身形。花大姑雖能輕易地擊落暗器,但等暗器完全被她擊落時,易冰梅便已竄了回來,雙掌帶風(fēng),急攻而至。
  眨眼之間,兩人便已拆了十?dāng)?shù)招。兩人的掌法,俱是奇詭迫急,但腳下卻不約而同地移向那迎風(fēng)微微搖曳在艙頂之上的斷桅。
  要知她兩人不但武功旗鼓相當(dāng),心智亦是勢均力敵。兩人俱都知道,那船桅雖斷,但自己若是能掠上斷桅,亦應(yīng)仍算自己勝了,是以準也不愿讓對方逼近那斷桅一步。
  鐵中棠目不交睫,當(dāng)真是看得驚心動魄。他經(jīng)歷的兇險雖多,卻也從未見過如此緊張激烈的比斗。就在這短短不到兩句話的功夫,她兩人已不知各各在勝負之間翻過多少次身子,而每一次勝負的分際,俱有如白駒過隙,遲不得半分。
  只見花大姑掌影翻飛,有如狂風(fēng)落葉般,一連施出“百鳥朝風(fēng)”、“狂蜂戲蕊”、“三春飛絮”三招。這三招連綿不絕,如飛絮,如游絲,俱是飛揚靈幻的招式。但在這三招過后,她雙掌突地推出,招式已由飛靈變?yōu)閯偯停鹑缙渎曚男蛄魉龅刈優(yōu)榕炫韧话l(fā)的山洪。
  但她的這一招招式雖猛,其實卻已作退勢,正是欲退先進,只要易冰梅身形略閃,她便撲向斷桅。哪知易冰梅竟也以攻御攻,突地自她掌風(fēng)中穿入一招,纖纖玉指,如戟如劍,直點她小腹。這一招奇詭陰狠,只有女子對手時,才會施出,江湖上的豪杰,若非下五門賊子,縱在危急中,亦不愿使出這種招式。
  花大姑極少與女子對敵,驟然遇著此招,心頭不禁一驚,又不知這一招還有多少厲害后著。剎那間她無心思索,更不愿與對方兩敗俱傷,當(dāng)下掌勢一沉,迎了上去,突覺對方掌鋒帶著一股凌厲之至的內(nèi)力,她手掌觸及對方掌鋒,便被吸住,心頭更驚:“她竟要與我以內(nèi)力相拼?”別無他策,只得運功與易冰梅內(nèi)力相抗。要知道這種內(nèi)力相拼,一經(jīng)用上,便大多數(shù)是不死不休之勢,江湖中除了真有深仇大恨之人誰也不愿如此相拼。
  鐵中棠見了這種情況,心中不禁暗嘆一聲,知道這易冰梅必也是個性情僻傲,好勝心極強之人。他也知道這兩人此刻拼上內(nèi)力,便絕非一時半刻間能分出勝負,當(dāng)下轉(zhuǎn)過目光,去看船頭戰(zhàn)局。
  船頭上銀光閃擊,分散兩團。易清菊以一敵四,身形縱橫于八件銀光閃閃的外門兵刃中,輕靈之勢,已漸緩慢,顯然非常吃力。圍住她的四個蜂女,神情輕松,不住嘻笑道:“姐妹們,莫要傷了她的性命,只將她腳踝捏碎就算了。”
  姚四妹抱著腳踝,也不去療傷,卻惡狠狠地在旁觀戰(zhàn),此刻放聲道:“還要加些利息,要兩只腳。”
  易清菊咯咯笑道:“好妹子,你們不怕我的兄弟姐妹問你要利息么?”掌劈指點,突然閃電般攻出七招。蜂女們果然不再笑了,她們想到此刻縱然戰(zhàn)勝,但后果卻有些不可收拾,心里都不禁擔(dān)下心事。
  那邊水靈光力敵兩人,已拆了數(shù)百招之多。
  她生澀的招式,已漸漸精巧熟練,那兩個蜂女只見她身形飛掠,往來如電,抽空攻出一招,招式更是奇詭凌厲。幸好她所攻的招式,雖奇詭而不辛辣,雖凌厲而不狠毒。但饒是這樣,蜂女們也已落了下風(fēng)。
  要知水靈光生長于那窮兇險惡的沼澤絕壑之中,時時刻刻,都想飛渡而上,練習(xí)輕功之勤之苦,自非別人所能想象,是以她與人動手,難免要吃交手經(jīng)驗不多的虧,但輕功身法,倏忽來去,教別人根本無從捉摸,招式縱然弱些,卻也已先立于不敗之地。
  鐵中棠凝目而望,心頭又是驚喜,又是嘆息。三百招過后,那兩個蜂女已吃不消了,齊地輕呼道:“姐妹們,你們過來一個,幫幫忙好么?”
  那正與易清菊交手的楊八妹,果然纖腰微擰,竄了過來。
  船艙頂上的易冰梅與花大姑,四掌相交,鬢邊額角,已漸漸開始流出了水霧般的汗珠。兩人四目相對,瞳孔都漸漸放大了,足下也不住咯吱作響,幸好船艙做得堅固,否則早已在她兩人足下崩裂。
  此刻她兩人已將所有思念全部拋開,一心只想著如何去擊倒對方,如何先觸達那段斷桅。鐵中棠望著船頭上、船艙頂?shù)纳啦罚嫔想m無表情,但心頭卻甚是激動。這些人本來素?zé)o恩怨,此刻生死相拼,竟全都是為了他。結(jié)果如何,誰勝誰負雖難以預(yù)料,但無論勝負雙方,都顯然要為他背負起極為沉重的擔(dān)子。他與這些人也素?zé)o恩怨,除了水靈光……
  而水靈光此刻卻又已落在下風(fēng)了。楊八妹沉穩(wěn)辛辣的招式,忽遠忽近的飛叉,在蜂女群中,最為出色。而此刻這出色的身手,已逼得水靈光身形常常不得不投入另四件兵刃所帶起的銀光漩渦中。她雖能仗著無比輕靈的身法,逃過無數(shù)危機,但是她那雖輕靈但卻柔弱的招式,卻成了她交手對敵時的致命之處。
  鐵中棠面色開始動容。他目光已不再去看別人,只隨著水靈光的身子打轉(zhuǎn)。水靈光每次遇著險招,他不禁變色;水靈光每次放過了取勝的機會,他便不禁暗中嘆息——他對水靈光那份真摯的情感,始終深深埋藏在心中,直到此時此刻,才流露出來。
  但是他全身功力已然被制,眼見著水靈光的急難,無法解救,而水靈光卻曾在他急難時解救過他。——若不是水靈光,他只怕早已死在那沼澤絕壑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氣,暗暗自語:“我必須設(shè)法……必須設(shè)法……”但此時此刻,除了天降神兵外,別的還有什么方法?
  李二姐也全神貫注在那三場驚心動魄的比斗上。河上風(fēng)聲,與兵刃破空所帶起的銳風(fēng),混合成尖銳而奇異的聲響,再加上流水嗚咽,聽來更是斷腸。
  鐵中棠的腳步,突然開始緩緩向船舷移動。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已喚起智慧之光。
  突聽“卟通”一聲水響。李二姐心中微微一動,回過頭,已看不到鐵中棠。她大驚之下,急地掠到船舷,船舷邊的河水,水波粼粼,漩渦未息,鐵中棠赫然竟已躍入了水中。
  李二姐面容變色,脫口大呼道:“不好了,他跳下去了。”
  正在動手相拼的少女們,心頭全都一跳,高聲問:“誰?”
  李二姐雙目圓睜,道:“那……鐵……”她話未說完,只聽兵刃擊風(fēng)之聲頓息,滿天五色衣袂飄動,易清菊、水靈光以及蜂女們都掠去船舷。
  她們果然不出鐵中棠所料,誰都不再動手了。
  ——鐵中棠知道此刻惟一解救水靈光之策,便是如此,所以他只得犧牲自己,躍入了水中。水流湍急,一瀉千里,蜂女們雖然俱知水性,但卻沒有一人敢下水相救,而躍下水中的鐵中棠,卻始終不見浮起。
  水靈光玉容慘變,顫聲道:“你……你們……”
  蜂女們回首望望她,仍然沒有動作。
  水靈光突然沖過去,也要躍下水去,卻被易清菊急地抱住了她,沉聲道:“妹子,你會水么?”水靈光玉齒緊咬朱唇,閉起眼睛,搖了搖頭。
  易清菊頓足道:“傻孩子,你不會水,怎能救他?”
  水靈光雙目之中,突然泉水般涌出淚珠,顫聲道:“我……我不能眼看他……他一個人死……我不能。”
  易清菊緊緊拉住她臂膀,死也不肯放松,口中卻恨聲向蜂女道:“你們都是死人么?為什么不下水去救人?”
  只聽有人冷冷答道:“我們與他有什么交情,為什么要冒著生命的危險,下去救他?”
  易清菊不知這話是誰說的,只是不住恨聲咒罵:“好狠毒的女人,你!你們竟忍心見死不救?”
  又聽李二姐嘆道:“他若也不識水性,必然躍下去就死了,我們躍下救他,最多也不過能撈上他的尸體而已。”
  水靈光滿面痛淚,嘶聲喊道:“他沒有死,他沒有死……他……他永遠都不會死的……。”
  突見楊八妹一言不發(fā),走向船舷。
  李二姐皺眉道:“八妹,你要做什么?”
  楊八妹鐵青著面容,冷冷道:“救他。”
  李二姐道:“你瘋了?你雖會水性,但這黃河的水,豈是長江可比,你何苦冒險下去……”
  楊八妹卻再也不望她一眼,縱身躍入了水中。
  水靈光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流淚道:“求蒼天多多保佑他,他……是個好人,不能死的。”
  易清菊雙拳緊握,指節(jié)已握得發(fā)白。
  水靈光流著淚道:“那位姑娘亦是位好人,姑娘,你無論救不救得起他來,我都永遠感激你。”只有那邊的易冰梅與花大姑,四掌相抵,尚未放松。
  她兩人已聽到此地生變,但兩人誰也不肯松手。
  只因兩人此刻俱已將全身功力凝集在掌上,一面保護自己,一面進逼對方,誰若先將內(nèi)力撤去,在一剎那間,對方的內(nèi)力便將全面涌來,那時便有如黃河潰堤,不可收拾,除非兩人同時罷手,但兩人卻誰也不敢冒這一剎那的危險,是以兩人雖也驚惶焦急,但手-亡卻欲罷不能。
  這時,突地有——縷風(fēng)聲,破空急來。急風(fēng)中夾著一點黑影,“波”的擊上了那段斷桅。斷桅上立刻爆起了火焰,鬼火般將斷桅燃燒了起來。
  易冰梅、花大姑齊地心頭大驚,不知怎么一來,兩人四掌,突然分開——要知她兩人方才掌雖未分開,但心頭驚惶焦急,內(nèi)力無形中漸漸減弱,此刻再經(jīng)這突然震驚,內(nèi)力便不知不覺地完全消竭,內(nèi)力一消,掌便也分開。她們?nèi)ο嗥矗瑸榈闹皇菭幧蠑辔Γ鴶辔Υ丝虆s燃燒了起來。
  兩人齊地呆了一呆,只見風(fēng)助火威,火勢更大,兩人不約而同揮出了掌風(fēng),將燃燒的斷桅震人了河水中。花大姑望著易冰梅苦笑一聲,道:“你我兩人,空白拼了半天性命,卻到底誰也沒有搶上這桅頭。”
  易冰梅輕輕一嘆,沒有說話。
  也就在此刻,黃河下流,已有一只輕舟,逆波而上,船頭上卓立著一條高大威猛的身形,厲喝道:“快將海大少放出來,否則老夫的霹靂烈火彈,便要將你們這條船毀去了。”呼聲隨風(fēng)而來,聲如洪鐘,中氣十足。
  花大姑微一皺眉,道:“霹靂火這老兒竟來了。”
  他身穿黑衣勁裝,白須白發(fā),逆風(fēng)飛舞,掌中倒提金弓,腰間斜佩豹囊,聲勢赫赫,威風(fēng)八面。
  此刻易冰梅早已趕去照顧水靈光,花大姑輕身掠下,聽得鐵中棠躍水之事,也不禁皺眉嘆息。但是她身形并未停留,匆匆向姚四妹問了兩句,便立刻趕至船頭,放聲道:“對面來的可是霹靂火老前輩?”
  霹靂火厲聲道:“除了老夫還有誰!”
  花大姑輕笑道:“老前輩是否也要尋我妹子玩玩?”
  霹靂火怒道:“放屁,快說海大少在哪里?”
  花大姑眨了眨眼睛,道:“海大少?沒有看見他呀!”
  霹靂火怒喝道:“放屁,你再不說老夫便要放彈燒船了。”左手急抬,右手扣弦,弓已張成滿月。
  花大姑咯咯笑道:“老爺子,你要燒就燒吧,你把船燒了,我就帶著我妹妹們到你家去吃去睡。”
  霹靂火呆了一呆。他闖蕩江湖,倒真的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更對這樣的女子毫無辦法。
  花大姑眼波四轉(zhuǎn),接口笑道:“老爺子,你如沒事,當(dāng)可上來坐坐,我們這有酒有菜,還有……”她銀鈴般嬌笑了一陣,突然故意放低語聲,輕輕又道:“你假如嫌我的妹妹不漂亮,這里還有鬼母的女徒弟……”
  霹靂火又氣又惱,卻又無可奈何。這時他所乘的輕舟,又逆波來到近前。那舟子終年在黃河擺渡,駛舟之術(shù)精熟,竟已將輕舟設(shè)法停住。原來霹靂火與海大少離了洛陽珠寶世家,竟在途中相遇,兩人氣味相投,便結(jié)伴而行,海大少來此之時,便曾囑咐霹靂火在舟上相候。而這霹靂火正是霹靂般的脾氣,那等人的痛苦滋味他怎受得了,等了一會兒便急著趕來了。但他此刻雖趕來了,但卻偏偏遇著滿船的女子。
  花大姑看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笑得更是起勁。她也是個永遠不會將感情露在面上的人,她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里了,此刻別人見到她面上的笑容,誰也不會想到這船上已發(fā)生了這許多麻煩的事。
  只聽她嬌笑著又道:“老爺子,你倒是上不上來呀?”
  霹靂火胸膛起伏,終于大吼一聲:道:“你怎么不是男子?你若是男子,嘿嘿,嘿嘿……”
  花大姑笑道:“對不起,只恨我娘生我下來,就是一個女孩子,要返回去都來不及了。”
  霹靂火怒喝道:“但你若將海大少害了,老夫還是……”
  花大姑道:“哎喲!天殺星名滿江湖,武功比我姐妹強得多了,我姐妹怎么能害死他,何況……”
  她回眸而淺笑,接口道:“他那樣雄赳赳、氣昂昂的一條男子漢,我們喜歡還來不及哩,怎么舍得害他?”
  霹靂火道:“他明明來了,怎會突然不見?”
  花大姑道:“哎唷!老爺子你這話說得奇怪了,他堂堂個大男人,又不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他媽,他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老爺子,我看你不要找他了,還是上來歇歇吧!你也不是他爹,何必苦苦找他?”她哎呀、哎喲、哎唷地說得滔滔不絕,真把霹靂火說得愣住了,想來想去,倒覺她這話倒真有幾分不錯。
  只見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又點點頭,喃喃自語道:“是了,只怕他另去了別處,也未可知。這些女子和他素?zé)o冤仇,何必害他。”
  花大姑道:“老爺子這話就對了,你倒上不上來呀?”
  霹靂火道:“不用了,老夫還是要去找海大少,他……”突然大喝一聲,戟指道:“那不是他么?”
  花大姑吃了一驚,隨著他手指轉(zhuǎn)身望去——自霹靂火來到這里,也不過只有幾句話的功夫,而船門前站著的一條高大人影,竟然真的是海大少。那已被花大姑點了身上三處穴道的海大少,他左手叉腰,右掌中竟還倒提著一個人的身體,目中所暴射的憤怒火光,足以燒毀任何敵人的膽量。
  霹靂火哪里還忍耐得住,暴喝一聲,躍上了船頭。他立足的輕舟,竟被他身子的后挫之力,震得搖晃著向后蕩出,那舟子也險些被震得落下船去,面色駭?shù)蒙钒住?br />   只聽霹靂火大喝道:“海兄弟,你沒事么?”
  海大少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笑道:“有什么事?”
  霹靂火道:“沒事就好了,兄弟,咱們走吧!”
  海大少笑聲突頓,厲聲道:“先等俺算算賬再走。”
  花大姑輕輕笑道:“你要找我算賬還不容易?但你也該讓我知道,到底是誰將你救出來的呀!”
  她此刻面上雖仍帶著笑容,但笑容卻已十分勉強,只因她親手點了海大少的穴道,將海大少關(guān)在下艙的密室里,她實在想不出有誰能救得出他。
  只聽海大少厲聲笑道:“你要見他還不容易!”
  花大姑微微變色道:“此人在哪里?”
  海大少突然閃身走過一邊,讓出了艙門,道:“就在艙里。”
  花大姑身子輕輕一震,面色更是煞白,過了半晌,才強笑道:“好,讓我瞧瞧他到底是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語聲中她已婀娜走向船艙。
  但海大少卻又橫身擋住了她的去路,厲叱道:“且慢。”
  花大姑輕嘆一聲,仰面望向他,柔聲道:“你難道真的已忘記了你我的往事,真要找我算今日的賬么?”
  海大少面色鐵青,冷冷地望著她。
  花大姑眼簾微垂,幽幽嘆道:“今日已不知有多少人存心要毀我了,你不幫著我,也不該幫著他們呀!”
  海大少雖仍不發(fā)一言,但冰冷的面容,已開始融化。
  她以長長的睫毛,掩蓋著目中的光芒,輕嘆著接道:“無論如何,你我總有多日交情,多年來……唉,你縱要算賬,又何必急在今天?”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聲:“好!但日后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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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19:45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慈愛讓鬼母

  花大姑眼波微閃,幽幽道:“來日方長,只要我今日不死,日后總會讓你平過這口氣來的。”
  海大少右掌一揚,將掌中所提之人舉到花大姑面前,厲聲道:“但這廝出賣了俺,俺今日卻要將他帶走。”
  花大姑嘆道:“你要帶就帶去吧!”
  海大少道:“走!”說罷,與霹靂火兩人走到船頭躍下輕舟,這時便可看出這名滿天下的俠盜天殺星,輕功果然驚人。他如此魁偉的身軀躍在輕舟上,輕舟競似絲毫未動。
  霹靂火搖頭笑道:“兄弟,看來你也和我一樣,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死也改不了,被人兩句話就請下來了。”
  海大少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誰?”
  霹靂火道:“她不是‘橫江女王蜂’的大姐么?這妞兒軟硬功夫都不錯,老夫?qū)嵲谝材盟龥]有辦法。”
  海大少長嘆道:“她今日雖是蜂女之首,但昔日……唉!”
  霹靂火道:“昔日怎的了?”
  海大少“砰”的將掌中所提之人摔在船上,雙目之中,光芒閃動,咬牙道:“昔日她乃是俺的妻子。”
  霹靂火目定口呆,訥訥道:“她……她……”
  海大少仰首蒼天,緩緩道:“俺終年飄游四海,她……唉!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還提她作甚。”兩人一齊垂下頭去,心情俱都不堪沉悶。
  這時,這輕舟的小艙中,突然又有呻吟之聲傳出。
  那邊船上的花大姑,亦自深深吸了口氣,步入船艙。有幾個蜂女已看出情勢不妙,緊緊跟在她身后。水靈光猶在啜泣,易冰梅、易清菊猶在焦急,那楊八妹也猶在水中搜尋,只是不時出水來換口氣。而花大姑卻已掀簾而入。她一腳跨入船艙,只見船中的燈光,已熄了九盞,只剩下一盞孤燈,發(fā)著凄慘的黃光。但她目光轉(zhuǎn)處,卻看不到人影。
  她不覺呆了一呆:“莫非海大少騙我了?”
  思念還未轉(zhuǎn)完,突聽身后傳來一種陰側(cè)惻、冷森森、不帶半分情感的語聲,道:“在這里。”花大姑大驚之下,霍然轉(zhuǎn)身。
  只見艙門緊邊,一把巨大的紅木椅上,端坐著一條人影,身子沒有絲毫動彈,在凄慘的燈光下,看來仿如石壁魔像。他雙手扶著椅背,寬大的長袖,兩旁垂落在地上。他面上輪廓分明,雙眉如劍,眼眶處卻是一片空洞,既沒有閃爍的目光,也沒有轉(zhuǎn)動的眼波。但這張面容卻是出奇的冷靜,仿佛這人的心腸俱是寒冰。他長發(fā)披散在雙肩,更加深了他神秘的魅力。在他身后,卻伶仃仃地卓立著一個女子身影,蒼白的面容,纖柔的身軀,美麗的笑容,幽惚的目光……。
  她正是被蜂女們自水中撈起,關(guān)在艙中的冷青萍。
  就連花大姑也被驚得呆了半晌,才恢復(fù)那驚人的活動力。
  她故意裝作對那神秘的披發(fā)人不加理睬的模樣,卻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來了么,身子可還舒服?”
  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還會如此溫柔地對待自己,嘴皮動了動,卻仍未說出話。
  花大姑輕嘆道:“你雖不該對姐姐我如此無情,但姐姐我還是關(guān)心你的。唉!你也該多加件衣衫呀!這樣濕淋淋的豈非要凍壞身子?”她輕步走了過去,目光還是不去瞧那披發(fā)人,口中卻輕笑道:“你看,我只顧關(guān)心你,卻忘了你這里還有位朋友。”她回眸一笑,接道:“說真的,你這位朋友到底是誰呀?也該給姐姐介紹才是呀!”
  冷青萍訥訥道:“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她究竟年輕,究竟心軟,不但已被花大姑說得毫無憤怒火氣,竟還將花大姑這狡黠的手段當(dāng)做真心的問話。
  花大姑雙目一展,仿佛甚為驚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他為何會坐在我的船艙里?”
  冷青萍輕輕搖頭,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說了。
  花大姑卻只作未見,接道:“朋友既是不請自人,不知有何貴干?可以對我這做主人的說說么?”
  披發(fā)人端坐不動,齒縫間冷冷吐出幾個字:“在下艾天蝠。”仿佛只要“艾天蝠”三個字,就足以代表一切。
  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還未說話,艙外已突地響起了尖尖的痛哭之聲,是水靈光的聲音,痛哭著道:“真找不著么?”
  接著,是楊八妹急促而喘著氣的聲音,道:“找不著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尸身該浮起才是呀!”
  又聽得水靈光慟哭道:“鐵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
  冷青萍面色大變,身子也劇烈地震顫起來,踉蹌后退幾步,“砰”的撞在身后的壁上。花大姑也有些吃驚,抬目望處,只覺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只有艙門垂簾,猶在不住波動。冷青萍以肘支起身子,也飛一般沖了出去。
  花大姑走到垂簾前,突又頓住腳步,皺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轉(zhuǎn)身,快步走到左面的角落中。船艙四側(cè),俱有垂簾,她掀開垂簾,伸手一探,艙壁上便現(xiàn)出一個三寸見方的空洞,洞上卻嵌著塊水晶,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而且放大了許多。
  只見冷青萍、水靈光、易冰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擋在身后,那邊楊八妹卻挺著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們之前。他們似在爭論,卻不知在說什么。遠處江面上,卻似又現(xiàn)出了幾點筏影。
  花大姑輕嘆一聲,喃喃自語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勢力誰也不能輕視,我此刻總算相信了。”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艙后,奔人下艙,轉(zhuǎn)過回廊,到了她自己的秘艙,只見那堅固的艙門竟已被人用掌擊散。她心頭又自一震,切齒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轉(zhuǎn)目望去,艙中只是被褥零亂,其他的俱都無恙。
  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奮力推開被褥零亂的雕花床,在床下艙皮上又自輕輕一推,便現(xiàn)出個三尺見方的秘窟。秘窟中堆放著幾只麻袋,麻袋中隱隱有寶光閃動。她扯下床單,將麻袋全都包起,美麗的面容上,已看不到常帶的媚笑,卻充滿了狠毒之色。但是她還是不禁遲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秘窟底板上輕輕一推。只聽“嘩”的一聲輕響,濁黃色的江水,涌泉般激射而入,眨眼便已將秘窟淹沒,片刻間便將淹沒船艙。
  花大姑輕輕道:“姐妹們別了,船兒船兒,別了。”猛然擰轉(zhuǎn)身子,提起包袱,飛掠而出。她輕掠至那廚房中,也自冷青萍放出鐵中棠的出口掠出,毫不遲疑地躍入江水中。抬首望去,香舟已將沉沒,她身形竟在湍激的河流中潛水而去,那精熟的水性,望之當(dāng)真有如游魚一般。
  這時,已有四只制作得極為精巧的皮筏,自濁流中順流而下,來勢快逾奔馬,眨眼間便來到近前。當(dāng)先一只皮筏上,立著四人。一個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頭發(fā)已被燒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齒,滿面俱是憤怒怨毒之色。另一人長發(fā)披散,也被燒得焦黃,面上蒼白,木無表情,懷中抱著嬰兒,在風(fēng)中不住咳嗽。她正是傷勢尚未痊愈的冷青霜。
  她身后并肩立著兩個容光絕代的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問,似乎頗為關(guān)心冷青霜的傷勢。后面一只皮筏上,卻放著輕巧的藤椅。
  藤椅上端坐著個翠衣碧釵的老婦人,正是那隱居已有多年,近日卻屢現(xiàn)江湖的“九子鬼母”。她身后也并肩立著兩個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塵,一人手捧玉盞。筏身搖蕩,但她們卻穩(wěn)如泰山。
  船上眾人,誰也沒有察覺出船身已在漸漸沉沒,卻都已發(fā)現(xiàn)這兩只皮筏如飛而來。易冰梅長長透了口氣,道:“好了,師傅來了。”話聲未了,只見“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凌空飛起三丈,連人帶椅俱都掠上了船頭。
  蜂女們悚然色變,冷青萍目光轉(zhuǎn)處,慘呼一聲:“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遲疑,終于掠上了皮筏。
  冷青霜自也慘然變色,顫聲道:“妹子,你……你……”她姐妹兩人,此番雖能重逢,卻已宛如隔世。
  兩人對面流涕,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只覺有千言萬語要待敘說,口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錦衣少女們亦白黯然垂首,不忍再看。
  那跛足童子卻大喝一聲,掠到易冰梅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問道:“人呢?”
  易冰梅黯然嘆息:“鐵公子已自投落水,連尸身都……都……”側(cè)目瞧了水靈光一眼,黯然住口不語。
  跛足童子一震,呆了半晌,又問道:“那害人的惡徒呢?”
  易清菊搖了搖頭,道:“我心亂得很,沒有瞧見。”
  易冰梅卻接口道:“只怕已被海大少帶走了。”
  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頓足道:“這算什么?你們兩人辦事,簡直辦得太糟糕了。”
  易清菊怒道:“若換了你,只怕更糟。”
  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們胡作非為,怎會有此事?”跛足童子張口結(jié)舌,不敢再說話了。
  那邊“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們面前,面寒如鐵。她不愿與這些蜂女說話,只等著她們的大姐到來。只見李二姐自艙中飛奔而出,惶聲道:“大姐她……她竟已走了,這艘船……這艘船……”
  蜂女們齊地變色問道:“這艘船怎的了?”
  李二姐滿心惶亂,也顧不得還有外人在旁,急迫地喘了幾口氣,接道:“大姐她不但將我們歷年的積蓄全部偷跑,而且還拔開底栓,要將這艘船毀了。”
  蜂女們齊地面色大變,“九子鬼母”師徒們此刻也察覺出船身的傾斜,跛足童子打掌呼道:“妙極妙極,船要沉了。”
  “九子鬼母”面色陰沉,緩緩道:“老身不到怒極,決不逼人太甚,更從來不愿打落水之狗,但……”她陰沉的目光中,突地射出逼人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門,今日若要走,好歹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點什么。”
  楊八妹道:“留下什么?”
  “九子鬼母”冷冷道:“禍首花大姑已逃,你們算來也被她害了,老身也不多難為你們,每人且留下只耳朵罷了。”
  蜂女們齊地面色大變,姚四妹卻狂笑道:“放屁,本小姐先去了。”她本在船舷,此刻便要翻身落水而逃。哪知她身形方動,無目的艾天蝠便已橫飛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滿了眼睛,任何人只要有任何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蜂女們只聽風(fēng)聲急響,艾天蝠已“呼”的自他們頭頂飛過,雙袖飄飛,乘風(fēng)直下,一把抓住姚四妹背后衣領(lǐng)。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面,已被他一把拉起。
  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們?nèi)粲袦侍拥梦掖蟾缡终疲揖退惴怂恕!?br />   只見艾天蝠足尖輕點船舷,雙袖兜風(fēng)一掄,將姚四妹身子拋出,飛過蜂女們頭頂“呼”的落在鬼母足前。他也藉著這一拋之勢,飛了回來,飄然落下,那巨大的雙袖,看來當(dāng)真有如蝙蝠垂天雙翼一般。姚四妹面色煞白,已嚇得幾乎暈了過去。
  “九子鬼母”冷冷道:“你們還有誰要老身自己動手?”語聲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面?zhèn)容p輕一抹,只聽姚四妹慘呼一聲,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蜂女面色大變,齊齊激動起來,似乎有與鬼母一拼之意,只見銀光驟然閃起,兵刃叮咚相擊不絕。
  突然楊八妹大喝一聲:“且慢!”
  李二姐顫身道:“八妹……咱……咱們……”
  楊八妹面容鐵青,道:“咱們拼不過他們的。”
  李二姐道:“拼不過也要……”
  楊八妹厲聲道:“拼不過還拼什么?活著總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你們可知道咱們?yōu)槭裁丛摶钪俊彼齾枀柕恼Z聲,似乎已將蜂女震懾,齊聲閉口無言。
  楊八妹仰天悲嘶道:“咱們是為了復(fù)仇!”
  她目光自蜂女們面上掃過,接口道:“咱們無論如何也得尋著花大姑,是么?她不該在此時拋下了我們。”
  她直喚“花大姑”,顯然也不承認她是大姐了。蜂女們?nèi)匀粺o言,但卻都垂下了頭。
  楊八妹霍然轉(zhuǎn)過目光,直視著“九子鬼母”,一字字緩緩道:“我也發(fā)誓要尋你報仇的。”
  “九子鬼母”緩緩道:“我知道。”
  楊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該殺了我,否則你今日割下我的一只耳朵,他日說不定我要割下你的兩只耳朵。”
  “九子鬼母”寒冰青鐵般的面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絲笑容,頷首道:“我知道,我等著你。”
  楊八妹道:“好!”轉(zhuǎn)目望去,河水已將涌上甲板,剎那間這艘船便將沉沒。楊八妹出手如電,反手割下一只耳朵,拋在“九子鬼母”面前,口中放聲呼道:“一人一只耳朵,莫要欠她的。”
  蜂女們似乎已被她這氣魄所動,她呼聲未了,蜂女們面頰上已是鮮血淋漓,八只耳朵已都拋在鬼母面前。
  楊八妹呼道:“仇已結(jié),債已了,我們走了。”
  蜂女們情不自禁地齊齊脫口道:“走!”“走”字余音未了,蜂女們都已躍入水中。
  “九子鬼母”突地長嘆一聲,道:“好女子!”轉(zhuǎn)目望去,船已沉沒,人都木立船上。
  “九子鬼母”低叱道:“走!”
  這一聲“走”方了,她已連人帶椅掠上了皮筏,轉(zhuǎn)瞬間船上人都已隨之而去,所幸這些人都身懷絕頂輕功,是以皮筏仍似穩(wěn)如泰山,而那蜂女香舟卻已沉沒。
  冷青萍已將那只鑰匙交給冷青霜。她們雖不知鐵中棠已交給她們一宗驚人的巨大財富,但卻已足夠使她們心頭充滿悲慘與感激。
  冷青萍含淚轉(zhuǎn)過頭,含淚望著水靈光。水靈光卻已滿眼垂淚,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跛足童子突地在她們?nèi)嗣媲吧钌罟律砣ィG訥道:“三位……三位姐姐……小弟……小弟……”他話雖未說完,但水靈光、冷青霜、冷青萍卻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他,鐵中棠怎會落水而死?
  他不說還罷,這一說將出來,水靈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變成了痛哭。跛足童子呆呆地望了她們半晌,霍然轉(zhuǎn)身對那邊皮筏上的艾天蝠放聲呼道:“大哥,我求你件事好么?”
  艾天蝠沉聲道:“你又有什么花樣了?”他對這最小的師弟,似乎十分疼愛,此刻說話面上雖然沒有絲毫笑容,但詞色間卻自然地流露出父兄般的親情。
  跛足童子大聲道:“我只求大哥陪我去尋找沈杏白,我要將他切成二十四塊,一塊塊拋下水喂王八。”
  艾天蝠道:“為何要我陪你?”
  跛足童子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怕打不過人家,又怕出別的事。有大哥在旁邊,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艾天蝠嚴峻的面容上,突地綻開一絲慈祥的微笑,道:“你現(xiàn)在居然也懂得‘怕’字了。”
  跛足童子紅了紅臉,垂下了頭。囁嚅著道:“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輕輕一笑,不往下說了。
  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這正常得很,有什么害臊的?”
  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為什么不怕呢?”
  艾天蝠道:“誰說我不怕?我若不怕,只怕早已死了。只是有些事你雖然害怕,也還是要去做的。”
  跛足童子接著道:“有些事雖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吧?”
  艾天蝠又自展顏笑道:“對了,這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俠客行徑,你應(yīng)當(dāng)牢牢記著。”
  端坐著的“九子鬼母”突然輕嘆一聲,道:“天蝠雖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卻比我明白得多了。”
  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與師傅相比。”
  “九子鬼母”搖了搖頭,嘆道:“你本就如此。其實,這道理為師也知道,只是為師一生行事,卻太過偏激,殺劫也太重,一心任著自己的好惡行事,只知快意恩仇,便將善惡之分忽略了。”
  艾天蝠垂首不語,面上卻現(xiàn)出感動之色。
  “九子鬼母”又向那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該多向你大哥學(xué)學(xué)。”
  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歡大哥了。”
  “九子鬼母”嘴角不禁泛起了笑容,搖頭道:“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幾次虧,多怕一些。”
  鬼母身側(cè)的錦衣少女接口笑道:“只要師傅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會老實多了。”
  “九子鬼母”厲聲道:“不許多口!”自己卻又不禁笑了起來。
  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個鬼臉,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陪我去呀?”
  艾天蝠冷冷道:“這個……”
  “九子鬼母”道:“天蝠你就陪他去吧!”
  艾天蝠應(yīng)聲稱是,那錦衣少女卻又笑道:“你瞧,師傅還是疼老九的,頭發(fā)快燒光了,還讓他出去闖禍。”
  跛足童子道:“好呀,你總是吃醋,醋娘子。”
  “九子鬼母”搖頭嘆道:“這些孩子,唉,真沒規(guī)矩。”口中雖在嘆息而言,但嘴角卻充滿慈祥的微笑。
  冷青霜、冷青萍望著他們,似乎已忘記哭泣。她們瞧著這師徒兄弟自然流露出的溫情,心中不覺暗嘆忖道:“我只道鬼母師徒俱都手段毒辣,心硬如鐵,哪知卻是如此。”她們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又不禁流下淚來。
  冷青霜懷抱中的孩子,瞪起兩只圓圓的眼睛,望著他母親,那純潔而晶瑩的目光中,卻無淚痕。他似乎此時便已學(xué)會了“大旗門”男兒的勇敢與忍耐,自火中逃出后,便未發(fā)出過半聲啼哭。
  跛足童子回身望著她們,挺起胸膛,大聲道:“姑娘們,莫要哭了,我一定去為你們復(fù)仇。”
  冷青霜啜泣道:“我……我也……”
  跛足童子道:“你也什么?你也要去?不行不行,你受了傷,又有孩子要照顧,是萬萬去不得的。”
  冷青萍、水靈光齊抬頭,同聲道:“我……”
  跛足童子大聲道:“不行不行,你們兩個大姑娘,怎么能和咱們大男人走在一起,那多不方便。”
  冷青萍、水靈光垂下了頭。她們都是柔弱而多情的女子,若是被人拒絕,便從來不知反抗。
  那邊的錦衣少女卻紅著臉笑道:“好不害臊,自己明明是個小孩子,卻偏偏要充大人。”
  跛足童子笑罵道:“好,你好!”突然縱身而起。此刻兩只皮筏,已流入個小小河汊,水勢已緩,是以兩船才可相距不遠,緩緩而行,離岸也不過僅有丈余遠近。跛足童子凌空翻了個身,唰的掠上那艘皮筏,翻身拜倒,道:“師傅,弟子這就走了好么?”
  “九子鬼母”還未說話,他便已翻身而起,突然伸手在那錦衣少女面頰上擰了一把,笑道:“小丫頭。”
  那錦衣少女又笑又罵,頓足道:“小鬼,你……大哥,你瞧瞧他,再不管管他,他就瘋了。”
  那跛足童子早已大笑著掠上河岸,去得遠了。只聽他遙遙笑呼道:“大哥莫理她,這醋娘子,瘋丫頭,易小芳,我告訴你,你這樣一輩子也嫁不出去的。”
  那錦衣少女易小芳頓著足,笑罵道:“師傅,你看,小華他……他……”卻已笑得說不出話來。
  “九子鬼母”撫著她的手,搖頭笑道:“你們看這孩子,一天到晚,只會笑,好像無論什么悲傷的事,她都看不到似的。”轉(zhuǎn)首又道:“天蝠,你快去吧,好生看著小華。”
  艾天蝠應(yīng)聲稱是,飛身而去,只見他雙臂微振,兩只長袖,在眾人眼前微微一飄,身形便已蹤影不見。
  “九子鬼母”搖頭嘆息道:“天蝠近年來,不但性情越發(fā)深沉,武功也似乎要比我強了。”
  那邊水靈光、易清菊、易冰梅、冷家姐妹卻都在暗中默禱,盼他們能早日尋著沈杏白,為死去的人復(fù)仇。
  沈杏白這時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甲板上。
  海大少聽得船艙中蜷伏著一個水淋淋的身子,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還未清醒,海大少并不認得,就連將他救起的霹靂火也不知他是誰。——若是霹靂火知道他是誰,恐怕便不會救起他了。
  沈杏白卻是認得他的,而且十分認得。而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著翻了個身;海大少方要問艙中人是誰,突聽霹靂火大喝道:“怎會是你!”
  海大少轉(zhuǎn)身望去,只見霹靂火指著船上的沈杏白皺眉道:“這不是沈杏白么,怎會如此?”
  海大少皺眉道:“你認得他?”
  霹靂火點了點頭,道:“自然認得,他就是黑星天的徒弟。他怎會冒犯了你,這倒怪了。”
  海大少怒罵道:“此人一到危難時,便要出賣朋友,萬萬不是個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禍害。”
  霹靂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說來,你與他并無冤仇了。”
  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么?”
  霹靂火道:“不錯,能與‘天殺星’結(jié)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條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漢子。”他語聲微頓,突又嘆道:“但這廝卻與老夫有些淵源。”
  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么淵源?”
  霹靂火道:“這廝跑到‘霹靂堂’去通風(fēng)報訊,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黑星天拖走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還有呢?”
  霹靂火道:“詳細情形,他說他也不知道,卻又說他自己也要逃走,苦無盤纏,老夫還送了他些銀子。”
  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兩語,話未說清,便將你銀子騙去了,這也算叫‘有些淵源’么?”
  霹靂火呆了呆,笑道:“老夫總不忍見他被殺……”
  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突然飛起一足,將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霹靂火趕到船邊,沈杏白早已蹤影不見。他霍然轉(zhuǎn)身,負氣道:“你這樣也算饒了他的活命不成?”
  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會死的,你艙中不是就有個被你自水里救起來的人么?”
  霹靂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頭,大笑道:“好,算你比老夫能說會道,咱們且去看看艙中那人可死了?”
  艙中的鐵中棠,已漸漸蘇醒。
  他隱隱約約聽得艙外的言語,聽得“黑星天的徒弟”此刻便在艙外,他心頭不禁吃了一驚。但瞬即他又聽得怒罵聲,落水聲,懸起的一顆心,便又松了下去,而海大少與霹靂火卻已踏入艙來。他自然認得這兩人,而這兩人卻根本不認得他。
  只見霹靂火目光轉(zhuǎn)處,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了。”
  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傷人不少,救人只怕還是首一次吧,否則你萬萬不會如此高興。”
  霹靂火亦自大笑道:“這一下真被你猜對了。老夫雖也做過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命,倒真只有這次。”他彎下身去,輕拍著鐵中棠的背脊,和聲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已吐干凈了么?”
  鐵中棠苦笑道:“多謝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卻聽霹靂火和聲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還難受得很,不必多說話了,好生歇著吧!”
  鐵中棠果然閉起眼睛,不再說話,但胸膛起伏,卻甚是劇烈,顯見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亂。海大少含笑旁觀,只見霹靂火在搖晃的船身中走來走去,拿了茶杯,倒了碗水,又取些丸藥,和在水里,過了半晌,他才扶起鐵中棠,將藥水灌他服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后定要小心些,好生怎會落下水的?”
  鐵中棠嘆息一聲,閉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藥水,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別人救命之恩,還有什么理由不喝這藥水?
  霹靂火望著他面上神色,不禁皺眉道:“看你長吁短嘆,愁眉不展,心里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鐵中棠嘆息著搖了搖頭。
  霹靂火突地恍然拍掌道:“哦,是了,少年人,你心里必定有些想不開的事,是以便要自尋短見,投水而死。”
  他拍著鐵中棠肩頭含笑道:“但你年紀輕輕,什么事都該想開些。你可是情場失意么?不怕不怕,似老夫這般生相,還不是三妻四妾,以你這樣的才貌年紀,那女子不跟著你,定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負責(zé)為你找十個八個比她美貌十倍的。”
  鐵中棠苦笑搖頭,道:“老丈錯了,在下……”
  霹靂火皺眉截口道:“不對么?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然非情場失意,莫非是……是銀錢有了困難?”他伸手猛拍鐵中棠肩頭,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風(fēng)流慷慨,花多了銀子又算得什么?”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這樣子,他隨手都是銀子,你要多少,只管開口便是。”
  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錯,慷起他人之慨來了。”
  霹靂火佯怒道:“他若不給,老夫也多的是。”
  鐵中棠長嘆搖頭道:“老丈……”
  霹靂火皺眉道:“不是么?”他皺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靜靜,想必是受了別人氣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說出是誰,老夫替你出氣。”
  鐵中棠黯然道:“老丈全錯了,在下只是酒醉失足的。”
  霹靂火大笑道:“妙極妙極,酒醉失足!海老兄,你聽見沒有,這少年原來也和你我一樣,是個酒鬼。”
  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時定要與他痛飲一場。”
  鐵中棠掙扎坐起,道:“不瞞老丈,老丈如此厚愛,在下卻僅是個卑鄙之徒,競愛上塾中師母,是以才會酒醉。”他故意垂下頭,道:“此話在下本不愿說,只因老丈實在感動在下,在下才厚顏說了出來。”
  霹靂火皺了皺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難免一時失足,何況你還知道過錯,勇于承認,這才是大丈夫。”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這……這……”他見霹靂火對他那般關(guān)切,心中更是難過,暗道:“我不如故意將自己說成個惡徒,故意激怒于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罵于我,甚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哪知無論說什么,霹靂火總是“不怕不怕,”根本不當(dāng)回事,鐵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說不出話來。海大少卻在含笑望著霹靂火。
  霹靂火抬眼望處,道:“你這老兄,笑個什么?”
  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卻沒了脾氣。”
  哪知鐵中棠卻突然怒道:“我對你說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卻還說不怕,顯見得你也不是個好人!”他實在無法,只有裝作怒罵。只要霹靂火被他激怒,或是還罵,或是動手,他也好乘機拂袖而去。
  哪知霹靂火卻仍然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簡直和老夫少年時的脾氣完全一模一樣。”他伸手拍著鐵中棠肩頭,笑道:“老夫聽了那話,并非不氣,只是有些不信你會如此;縱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諒。”
  鐵中棠頓覺熱血上涌,黯然垂首道:“老丈為何如此厚待于……于我……”他縱然情感冷靜,此刻喉頭也似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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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0:11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回 恩仇問蒼天

  要知霹靂火救了他性命,并不能使他十分感激,只因他知道霹靂火乃是無心中救了他的。直到霹靂火對他那般關(guān)切,他心中方自難受。而最令他感動的卻是霹靂火竟如此信任于他,他縱然親口說出自己為惡,霹靂火卻還不信,還說定有理由可以原諒。他縱然心如鐵石,此刻也不禁為之打動。——要知道這種無形中流露出的關(guān)切,無形中流露出的信任與相知,自古來便最易打動男子漢的心腸。
  只見霹靂火也愣了半晌,伸手撫著他斑白的頭發(fā),失笑道:“確實有些奇怪。老夫自己也不知為何會如此待你。”
  鐵中棠心頭更激動,緩緩閉目,暗暗忖道:“盛家莊、寒楓堡、霹靂堂雖與我有如海深仇,但我又怎能忘得了盛存孝對我的相惜之情,抬手之恩,以及那冷氏姐妹對我兄弟的多情厚愛,生死相隨……此刻,卻偏偏又教我身受霹癡火的相救之德,知己之恩……”別的猶還罷了,這相惜、多情、知己之恩,當(dāng)真是教男子漢難以報答。千古英雄俱如是,又何止鐵中棠一人!一時之間,鐵中棠只覺恩仇交錯,思潮紊亂,只有暗問蒼天:“蒼天,你教我鐵中棠如何是好?”
  突聽海大少笑道:“你心里奇怪,俺心里倒不奇怪。”
  霹靂火道:“這種沒頭沒腦的話,老夫一向聽不懂。”
  海大少道:“你不知為何如此對他,俺卻知道。”
  霹靂火笑道:“難道你能鉆入老夫肚子里去么?”
  海大少佯怒道:“你這老兒,再如此胡言亂語,俺就……”
  霹靂火大笑道:“莫怪莫怪,且說來聽聽,對也不對。”
  海大少展顏笑道:“你這老兒肚里有幾條腸子,俺都摸得清清楚楚了,焉有說不對之理。”
  霹靂火大笑道:“好,好,你若說對了,老夫定要好好請你……自然少不得要先痛飲三百杯。”
  海大少道:“只因你這老兒,生平無子無女,好容易收了個徒兒,卻又偏偏給別人偷跑。”他伸手一拍鐵中棠,接道:“而這少年的性命,卻又是你親手自陰間救回來的,常言道:‘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人家心里還不知怎樣想,你這老兒不知不覺暗暗將別人當(dāng)做你造出的兒子了。”
  霹靂火皺眉道:“造出的兒子,好難聽的話,你用字可以用得文雅些么?”說話間早已忍不住得意地笑將起來。
  海大少大笑道:“字雖不雅,卻是再恰當(dāng)沒有,一個五六十歲的孤老兒突然造了個兒子,自然要對他好的。”
  霹靂火雖又想罵,卻已得意地笑得實在罵不出來。
  鐵中棠心中卻有些哭笑不得。只聽海大少笑道:“既是如此,俺看你不如將他真的收為義子罷了,俺也好喝杯喜酒。”
  霹靂火笑罵道:“你這老兒,除了喝酒還會想別的么?”
  海大少笑道:“你嘴里雖在罵俺,心里卻實在感激得很,是么?”
  霹靂火大笑道:“不錯不錯,老夫?qū)嵲谑怯行└屑さ摹!?br />   鐵中棠聽他兩人一搭一擋,心中卻在叫苦不迭。
  只見海大少“叭”的一拍他肩頭,大笑道:“若要你真的稱他為父,未免要折煞這老兒了,俺看你根骨頗佳,年紀又輕,正是學(xué)武的好材料,而這老兒也恰巧少了個徒弟,你不如拜他為師,倒是兩全其美。”
  鐵中棠訥訥道:“這個……這個……武功在下早已練過。”
  霹靂火哈哈笑道:“但是……但是……”
  海大少道:“還但是什么?這老兒外貌雖不佳,卻是名震武林的霹靂堂第五代堂主,當(dāng)今天下聞名的霹靂火,你若拜在他門下,便再也不會受人的氣了。只是,他日你當(dāng)了霹靂堂少主人,卻萬萬不可忘了請俺痛飲幾杯美酒。”
  鐵中棠突然大聲道:“兩位請恕在下不能拜他為師。”
  霹靂火笑容立失,面容大變,脫口道:“為什么?”
  海大少亦自微微變色,大聲道:“你莫非不知道霹靂堂在當(dāng)今武林中的赫赫聲名么?”
  鐵中棠道:“在下自然知道。”
  海大少道:“既然知道,為何不肯,莫非……”
  霹靂火面上已現(xiàn)怒容,厲聲截口道:“莫非嫌我霹靂堂三字,還辱沒了你不成?”
  鐵中棠苦笑道:“在下焉有此意,只是……只是……”
  霹靂火道:“只是為了什么,老夫倒想聽聽。”
  鐵中棠心念一動,突然朗聲笑道:“在下與兩位一見投緣,本待高攀兩泣,做個知交酒友,若要在下拜在你門下,在下立刻低了一輩,不但言行都要大受拘束,便是日后喝酒,也喝不痛快了。”
  海大少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不錯不錯。”
  霹靂火亦自展顏大笑道:“有理有理,若換了老夫,實也不愿由別人的朋友,一下變作別人的徒弟。”
  海大少道:“如此你雖少了個徒弟,卻多了個酒友,妙極妙極……”大笑聲中,船身已靠在岸邊。
  岸上既非渡口,亦無城鎮(zhèn),竟是一片荒曠之地。霹靂火向那舟子皺眉道:“老夫正急著喝酒,你為何靠在這里?”
  那舟子仿佛也是個老江湖,聞言笑道:“前面水流太急,這船上載的人又已過多,到前面若是翻了船,各位便喝不成酒了,倒不如在這里靠岸,雖然慢些,但終究是有酒喝的。”
  霹靂火揚眉道:“哎喲,好利的嘴,早知你如此利口,老夫又何苦花雙倍銀子,雇你的船?”
  那舟子嘻嘻笑道:“黃河道上,誰不知‘快船’張三,快口快船?若不雇我的船,這條水路誰走得動?”
  霹靂火瞪起眼睛,瞧了他半天,突然大笑道:“好,好好,能干的小伙子,縱然驕一些,老夫也不生氣。”
  “快船”張三笑道:“若不能干,也不敢在你老面前驕了。”
  霹靂火大笑道:“若不能干還要驕,老夫不將你一腳踢下河去才怪!”大笑聲中,當(dāng)先掠下船去。
  海大少笑道:“張三,你這小子雖然的確狂些,但俺瞧著也順眼,先弄些銀子去買酒吃,日后有事再來尋我。”
  他口中雖說“弄些銀子”,卻隨手拋出黃澄澄的金子。只聽“當(dāng)”的一聲,海大少下了船,金子落到船板上,那“快船”張三卻瞧也不瞧上一眼,反而對鐵中棠笑道:“他們瞧著我順眼,我卻瞧著你順眼,他日若在黃河道上有什么事,只管來尋快船張三。”
  鐵中棠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只得感激地微笑,抱拳下船。只聽“快船”張三吆喝著,輕舟已自蕩開。海大少與霹靂火正在那里分辨方向?qū)ふ屹u酒所在,鐵中棠卻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那蕩船舟子,也有這個氣概。
  黃河自古便少水利,這黃河岸上,果然是地僻人稀,極目望去,但見野草萋萋,不見人跡。海大少皺眉道:“早知如此……”語聲未了,突聽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隨風(fēng)傳來。蹄聲急遽,方自傳到耳里,已有數(shù)騎健馬,隨著蹄聲狂奔而至。馬行如龍,顯見得俱是千中選一的良駒,凝目望去,馬上人也仿佛都是衣衫華麗的風(fēng)流少年。
  這群鮮衣怒馬的少年,沿著黃河岸邊,加鞭奔走,顯然有著急事,人人目光,都在側(cè)目搜索黃河中的船只。只聽在馬蹄奔騰,絲鞭破風(fēng)聲中,人語隱約,仿佛在說:“這倒怪了,偌大艘船,怎會突然不見了?”
  又有人道:“老三莫心焦,說不定就在前面。”語聲中人馬已到,馬上人竟是那歐陽兄弟。
  海大少微一皺眉,大喝道:“小伙子們哪里去?”
  歐陽兄弟見到海大少,面色都不禁為之一變,在馬上匆匆抱拳,非但沒下馬,反而打馬更急,只聽風(fēng)聲響動,群馬竟自他們身側(cè)擦過,又自狂奔而去。
  霹靂火怒道:“這些少年是誰?怎的如此無禮?”
  海大少嘆道:“還有誰?自然便是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歐陽兄弟,放著好日子不過,卻定要去惹馬蜂窩。幸好那艘蜂女舟已沉下,否則他們的樂子還大著哩,俺看在他們尊長面上,少不得又要多事了。”
  霹靂火笑罵道:“這批小伙子有錢閑著,又被色迷了心竅,若換了老夫,真不愿伸手去管這閑事了。”
  海大少嘆息道:“其實,歐陽世家本重聲色,府上不乏麗人,俺真不懂他們?yōu)楹纹ㄒ獊韺つ切┰说囊胺渥樱俊?br />   霹靂火大笑道:“海老弟,這事你就不懂。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他們見多了溫柔美麗的多情女子,自然認為不夠刺激,自然要尋些扎人的野花換換口味,而越是不易到手的貨色,他們便越覺有趣。”
  海大少笑罵道:“看不出你經(jīng)驗倒也豐富得很。”
  霹靂火大笑道:“江湖中似你這般不近女色的魯男子,算來又有幾個?”大笑聲中,飛步而去。三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覺間,正是走向群馬馳去的方向。他們口中雖在急著喝酒,其實心中本無事,一路高聲談笑,雖然亦是大步而行,卻都未施展輕功。
  鐵中棠此刻本該乘隙走了,但一時間卻又覺得有些不忍,心中方自猶豫,突聽弓弦驟響,三枝鐵箭,帶著搖曳的金鈴之聲,破空急來,只聽“颼”的一聲,三枝箭并排插入海大少足前地下,箭桿金鈴,猶在“叮當(dāng)”作響——這是綠林道上慣用的“響箭”。
  海大少目光滴溜溜一轉(zhuǎn),低笑罵道:“好個不知事的瞎眼賊子,動手腳居然動到賊爺爺身上來了。”
  言語間已有兩條人影急步而來。海大少擺手輕笑道:“兩位且莫驚動,待俺先在這廝身上取個樂子。”只見這兩人手持鋼刀,面覆黑巾,身上衣衫甚華麗。
  鐵中棠暗奇忖道:“素聞黃河盜賊,地困人窮,怎的這兩條漢子,衣衫卻如此華麗?”
  思忖間這兩條錦衣大漢已來到近前,橫刀擋住了他三人的去路,左面一人道:“三位若要趕路,請繞道走吧!”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當(dāng)先迎了上去,故意作出驚慌的神色,顫聲道:“好漢爺,咱們出來走道,身上并未曾帶得銀子。”
  那錦衣大漢皺眉失笑道:“誰要你的銀子,快走吧!”
  海大少瞪起眼睛,大奇道:“不要銀子,來作甚?”
  那錦衣大漢大聲道:“你耳朵聾了么?咱們只要你繞道而走,莫要再往前面這條路走就是了。”
  霹靂火附在鐵中棠耳邊悄聲道:“看來他這樂子取不成了。”
  鐵中棠啞然一笑,只見海大少摸了摸頭皮,嘻嘻笑道:“不瞞兩位,俺身上委實帶得有銀子的。”
  那錦衣大漢道:“你有銀子業(yè)好,快帶著銀子走。”
  海大少自管接道:“俺身上不但有銀子,還有不少,兩位好漢爺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
  錦衣大漢被他弄得呆住了,不由瞪著眼睛瞧他,心中暗暗忖道:“這廝莫非是個瘋子不成?”
  右面另一漢子忍不住搖頭道:“這樣的人,倒真少見得很,人家不要搶他銀子,他卻偏偏送上門來……”
  語聲未了,突見海大少自懷中摸出亂七八糟一大團紙,仔細一看,竟赫然全都是十足的銀票。他將這團銀票捧在掌中,那兩人眼睛都瞧直了,卻聽海大少道:“兩位要,只管拿去,在下絕對不敢反抗。”
  右面的那漢子深深吸了口氣,道:“孫老二,這廝既然定要咱們動手,咱們倒也不愿辜負了他。”
  右面的孫老二囁嚅道:“但……但老爺子的話……”
  右面錦衣大漢笑道:“這是他自己送上來的,不拿實在有些對不起人,反正只要不是咱們自己動手去搶,老爺子想必也不會怪咱們。”說話間一只手已伸了上去,去抓那團銀票。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聲,反手將銀票塞了回去,厲聲道:“好小子,果然是強盜,敢搶大爺們的銀子,當(dāng)真是瞎了眼了。”
  錦衣大漢呆了一呆,怒喝道:“我只當(dāng)你是個痰迷心竅的半瘋子,哪知你竟是成心惹事來了。”
  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錯,俺就是成心來砸你們鍋的。”五指奮張,出手如風(fēng),當(dāng)胸抓了過去。錦衣大漢驚怒之下,拳腳齊出,上打下踢。
  海大少哪里用眼睛望他,口中大笑道:“躺下吧!”反手輕輕一切,這大漢便已狂呼一聲,跌倒在地上。
  那孫老二眼見海大少如此武功,哪里還敢出手,悄然轉(zhuǎn)身,拔腳就走,走了兩步,才敢罵道:“好小子,你等著!”
  哪知他話才出口,便已被海大少夾頸一把抓,口中笑罵道:“好小子,竟敢出口傷人!”左手已抓把污泥,塞進了他的口中。孫老二心頭犯惡,急得直嘔,卻又嘔不出來。
  霹靂火搖頭笑道:“你這樂子未免弄得太刻薄了些!”
  海大少道:“你當(dāng)俺是在尋樂子的么?”
  霹靂火道:“若不取樂為何苦苦逼人家來搶你的銀子?”
  海大少正色道:“錯了錯丁,這兩人在此伏樁,定要我等改道,為的是什么?你莫非還猜不到?”
  霹靂火尋思半晌,恍然拍掌道:“是了,必定是因為他伙伴在前面做案,不愿被外人驚散好事。”
  海大少微微笑道:“他兩人不愿來搶俺的銀子,也不過只是因為上頭有令,叫他們莫搶了小的,驚了大的。”
  霹靂火大笑道:“不錯不錯,因小失大,便是笨賊了。”
  海大少笑道:“這些賊非但不笨,而且令出如山,顯見得組織定必十分嚴密,瓢把子也定必有些來頭。”
  霹靂火笑道:“看不出你粗手粗腳,腦筋倒清楚得很。既是如此,你我快打前面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來頭。”
  海大少解下孫老二等兩人的腰帶,將他們四馬蹄捆了個結(jié)實,笑道:“念在你們先還客氣,且饒你一命。”那霹靂火卻已似等不及了,拉住鐵中棠當(dāng)先而去。
  此刻天色沉暝,又已黃昏,風(fēng)吹草動,日落云低,蕭瑟的晚風(fēng)中,突又蒙蒙地落下雨來。三人前行了數(shù)丈,風(fēng)雨中便飄來陣陣叱咤之聲。
  鐵中棠突然脫口道:“是了。”
  海大少忍不住側(cè)目道:“什么是了?”
  鐵中棠不得不接口道:“歐陽兄弟鮮衣怒馬,馳聘江濱,必定惹人眼紅,我若要上線開扒,也必要搶他們。”
  海大少呆了一呆,恍惚道:“不錯……”語聲未了,身形如離弦之箭,“颼”的向前竄了過去。
  霹靂火側(cè)首道:“小伙子,你追得上老夫么?”
  鐵中棠心頭暗笑,知道這老人也急著要瞧熱鬧,道:“在下輕功不佳,萬萬追不上的。”
  語未說完,霹靂火已架起了他肩頭,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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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0:42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回 英雄鑄劍

  海大少對那歐陽兄弟的安危,竟似十分關(guān)心,身形如飛,便已瞧見前面風(fēng)雨中的刀光劍影。他知道這群世家子弟,終日縱情酒色,走馬章臺,哪有心情練武,身上佩的雖是名劍,劍法卻必定差勁,萬萬不會是那些終日在槍尖刀口討生活的綠林豪杰的敵手,情急之下,人未到,聲已作,縱聲厲喝道:“天殺星在此,誰還敢在此動手?”喝聲之高亢,幾已可達河濱對岸。
  只聽一陣驚叱,一陣輕呼,兵刃相擊之聲頓絕。海大少雙掌護胸,凌空躍入風(fēng)雨人群中。
  只見被十余條手持長刀的勁裝蒙面大漢團團圍在中央的,果然不出鐵中棠所料,正是歐陽兄弟。這些鮮衣怒馬、意氣飛揚的世家子弟,胯下的馬早已被人牽走,鮮衣之上,也染滿了汗水與泥污,掌中雖然倒提著精光閃閃的長劍,但一個個氣喘咻咻,面色如土,神情委實狼狽不堪。圍在他們四周的勁裝蒙面大漢,卻是人人神情剽悍,身手矯健,雙方毋庸動手,勝負之?dāng)?shù)已不問可知。
  歐陽兄弟見到海大少現(xiàn)身,齊地大喜擁上,歡呼道:“海大叔來了!看這般賊子,還敢不敢逞強?”
  話猶未了,海大少突然反手一掌,摑在當(dāng)先一人的面頰上,怒道:“到此刻你們才認得海大叔?先前都瞎了眼么?”
  歐陽兄弟哭喪著臉,訥訥道:“先前……先前……”
  海大少怒罵道:“沒用的奴才,手下沒半分本事,卻偏偏要到處招搖,連俺的人都叫你們丟光了。”
  歐陽兄弟齊地垂下頭去,哪里還敢說話。
  海大少霍然旋身,面對著黑衣大漢,手掌一揚,大喝道:“俺已來了,你們還呆在這里作什,走走走。”
  黑衣大漢們卻站著動也不動。海大少怒道:“還不走,要等俺來動手不成?”
  他雙臂乍分,突聽有人冷冷道:“他倒不敢走的。”語聲嬌美,卻又冷漠得不帶絲毫情感。但見一青衣女子,手提一布袋,款款走來。
  那些黑衣大漢,見到這個女子,便齊地垂手彎下腰去。
  歐陽兄弟卻指著她手里的布袋,亂紛紛嚷道:“海大叔,這女子手里的布袋,便是小侄們帶來的珍寶。”
  海大少怒喝道:“站開一邊,莫要多口。”
  青衣女子卻已將布袋緩緩放到地上,緩緩道:“不錯,這袋里都是珠寶,你們可拿得回去么?”
  海大少道:“他們拿不回去,卻有人拿得回去。”
  青衣女子冷冷道:“依我看來,這些珍寶他們反正是要拿去送人的,又何苦定要拿回去?”
  一個歐陽子弟,急急地自海大少身后鉆了出來,道:“要送人卻也不是送給你……”可是話未說完,便被海大少一掌打了回去。
  霹靂火與鐵中棠也已趕來。霹靂火人還未到,便已遙呼道:“海兄弟,要打只管打,還有老夫在這里。”
  那青衣少女眼皮一閃,她剪水般雙瞳,在鐵中棠面上盯了兩眼,鐵中棠只覺得這眼波簡直冷得如寒冰一般。
  只聽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錯,這珍寶本是他們要拿去孝敬給那批蜂子的,他們的確不該拿回去了。”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便先代弟兄們謝了。”
  海大少笑聲突頓,厲喝道:“他們拿不回去,卻也輪不到你,這包袱早改了俺海大少的姓了。”
  青衣少女緩緩道:“真的么?你喚它一聲,看它可答應(yīng)?”
  海大少仰天大笑三聲,突然俯身到包袱前,輕拍著包袱,低低喚道:“孩兒孩兒,你可聽得見俺叫你么?”
  鐵中棠腹中暗笑:“此人當(dāng)真是性如烈火,心如赤子,無論做什么事,都忘不了玩笑玩笑。”
  只見他裝模作樣地聽了半晌,方才長身而起,大笑道:“果然答應(yīng)了,你們可都聽到了么?”
  霹靂火大笑道:“聽到了,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笑道:“自該聽到,只有聾子才聽不到。”
  青衣少女目光仍然不動聲色,冷冷地望著他,冷冷道:“我也聽到了,只是它卻說要跟著我,你拿也拿不走的。”
  海大少怒道:“胡說……”
  青衣少女冷冷道:“它說得清清楚楚,只有呆子才會聽錯。”
  霹靂火笑罵道:“變了變了,年頭變了,江湖中的女子,竟一個個都要比男子厲害得多。”
  海大少卻已怒道:“如此看來,你是定要俺出手的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我生平從不愿與骯臟男子動手。”
  海大少笑道:“俺又何嘗愿與婦人女子動手!”轉(zhuǎn)向黑衣大漢們喝道:“你等是要車輪大戰(zhàn),還是一擁而上?”
  青衣少女冷冷笑道:“天殺星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名聲,卻來尋這些無名之輩動手,縱然勝了,這包袱你好意思拿得去么?”
  霹靂火忍不住笑罵道:“這妮子倒怪了,她既不愿動手,又不要海兄弟與別人動手……”
  海大少已截口道:“莫非要俺自己打自己么?”
  青衣少女突然伸手一指,道:“與你動手的人,這就來了。”
  海大少隨著她手指望去,只見兩條鐵塔般的大漢,已自蒙蒙細雨中,冒雨飛奔而來。這兩人也俱是勁裝蒙面,但胸襟敞開,露出黑茸茸的鐵打般的胸膛,雖看不清面目,但一人神情沉猛,蒙面巾下微微露出胡須,另一人舉止灑脫,發(fā)濃如漆,顯見是一老一少。兩人手中,俱都倒提著一柄八角鐵槌,只聽那中年大漢遙遙大喝道:“是什么人敢來這里尋事?”
  海大少搶先一步,凝目望去,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條漢子,難怪敢來這里架梁生事。”
  海大少伸手一卷衣袖,大笑道:“但你要與俺天殺星動手之前,卻得先準備些傷藥放在身邊。”
  中年大漢狂笑道:“久聞天殺星偷雞摸狗的本領(lǐng)不小,卻不知手下怎樣,可擋得住我三槌?”
  青衣少女卻已將那勁裝少年拉到一邊,悄悄道:“你兩人怎的都來了?莫非那邊的事已無妨了么?”
  勁裝少年道:“那邊已接得住了,我……”
  突聽中年大漢厲叱一聲:“莽兒,將槌送來給姓海的!”
  海大少道:“俺空手接你已足夠了,要什么槌?”
  中年大漢狂笑道:“你我都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漢,玩什么巧法花招?若要與我動手,就硬碰硬拼他個幾槌,也好煞煞我的手癢。”
  海大少仰天笑道:“好極好極,俺也許久遇不著硬碰硬的對手,正也覺得有些手癢,喂,將槌丟來。”
  勁裝少年一步竄來,大喝道:“接住!”手臂掄處,掌中八角鐵槌,呼的一聲,脫掌飛出。海大少輕叱聲中,目光凝注鐵槌來勢,突然伸手輕輕一抄,只聽“叭”的一聲響,他已將鐵槌接在掌中。
  中年大漢笑道:“試試分量,可嫌太重么?”
  海大少持槌在手,掂了兩掂,縱聲笑道:“只嫌輕,不嫌重。”突然胸膛一挺,胸前衣鈕,紛紛進落,衣襟也為之敞開,露出黑鐵般的胸膛。霹靂火在一旁磨拳擦掌,仿佛也有些癢了。
  中年大漢叱道:“孩子們,閃開去。”
  四下勁裝大漢哄然一聲,讓開空地,歐陽兄弟也不由自主,悄悄退了開去,踏得泥濘吱吱作響。突見那中年大漢伸手一抹發(fā)上水珠,狂笑喝道:“接招!”剎那之間,只見他手臂仿佛突然粗了一倍,手腕掄處,鐵槌飛起,“泰山壓頂”,當(dāng)頭擊去。
  海大少暴喝一聲,揮槌迎上,只聽“當(dāng)”的一聲,震耳巨響,兩人身形,各各后退了半步。海大少搶步進身,鐵槌斜揮。中年大漢反掌掄槌,兩槌相擊,又是一聲巨震,直震得四下勁裝大漢身子已在不住打抖。歐陽兄弟,更瞧得心驚膽戰(zhàn),面色如土。
  海大少厲聲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再吃俺幾槌!”展動身形,鐵槌有如狂風(fēng)暴雨般攻了出來。中年大漢雙足已深陷泥中,挺胸迎擊。
  只聽“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五聲暴響,兩人竟又硬碰硬接了五槌,兩槌相擊之聲,有如暴雨霹靂。站得最近的一個歐陽子弟,直覺雙膝發(fā)軟,突然“啪”的跌坐在泥濘中,忘了爬起,他身后一人竟也忘了扶他。
  鐵中棠也不禁微微變色。這中年大漢武功身法,雖看不出高明,但臂力之驚人,卻是無與倫比。只見他兩人四日相瞪,但手臂卻已都垂下,顯見得兩人臂腕,俱已酸麻,但誰也不肯多退半步。中年大漢喘了兩口氣,大笑道:“姓海的,可要再拼幾槌?”他猶在縱聲而笑,但笑聲卻已遠不及方才洪亮。
  海大少暴喝道:“來!”“來”字方出口,兩人又拼了一槌。
  青衣少女目光始終未眨一眨,此刻突然輕叱道:“夠了!”
  海大少厲聲道:“勝負未分,誰說夠了?”
  他還能說話,但那中年大漢已喘息難言。青衣少女目光一轉(zhuǎn)道:“念在你能接我大叔八槌,珍寶便送你又何妨?”
  海大少怒道:“俺只要和他分出勝負,珍寶不要也無妨。”
  中年大漢仰天接了幾口雨水,蒙面的黑巾,早已歪到一邊,露出半面紫黑面膛,揮槌道:“來來來,再……”
  海大少揮槌大喝道:“再接十槌!”又是一聲巨響,兩人鐵槌突然齊地落到地上。
  眾人驚呼一聲,海大少呆了半晌,仰天笑道:“好好好,沖著你這幾槌,俺這袋珍寶不要了!”
  中年大漢大聲道:“咱也不要。”
  那坐在地上的歐陽兄弟強笑道:“兩位若都不要,還是交回給……”
  他一面說話,便待爬起,又被霹靂火一掌打翻在地上,只聽霹靂火道:“海老弟,莫怪老夫,老夫?qū)嵲谇浦鷼狻!?br />   海大少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換了俺打得更重些。”轉(zhuǎn)身又道:“你若不要,就給你家弟兄打酒吃。”
  中年大漢瞪著眼睛瞧他半晌,突也大笑道:“好!”手掌一揮,喝道:“弟兄們,謝過海大少,咱們走吧!”
  霹靂火大喝道:“且慢!”
  中年大漢目光一閃,沉聲道:“什么事?”
  霹靂火狂笑道:“老夫也覺手癢得很。”
  話聲方了,那勁裝少年已箭步竄來,反掌提起了地上鐵槌,亦自狂笑道:“來來來,少爺我專治手癢。”
  霹靂火回首望著那中年大漢笑道:“這是你的兒子還是你的徒弟?海老弟與你交手,怎的卻叫你徒弟與老夫……”說到這里,他語聲突地頓住,雙目圓睜,灼灼地逼視著那中年大漢,面上也充滿了驚詫之色,竟呆呆地愣住了。
  海大少奇道:“你怎么了?”
  只見霹靂火手指那中年大漢,哈哈大笑道:“老夫認出你來了,老夫認出你來了……”
  中年大漢身子一震,急地回手去掩面上黑巾。
  霹靂火笑道:“莫掩莫掩,再掩也已來不及了。”
  中年大漢沉聲道:“只怕你認錯了人。”
  霹靂火道:“老夫若認錯,你只管摘下老夫的眸子!你不是‘寒楓堡’外那打鐵的武老大么?”他縱聲大笑,接道:“難怪你手勁那般驚人,原來是終日打鐵練出來的。只是你幾時改了行,老夫卻不知道。”
  那中年大漢被他揭破了來歷,一時間頗有些慌亂。青衣少女卻冷冷道:“縱是鐵匠改行,又當(dāng)怎的?你怎知咱們先前當(dāng)鐵匠,不是由你這樣的角色改行的?”
  霹靂火呆了一呆,大笑道:“姑娘好利的口……”
  話聲間突見兩個黑衣大漢抬著一個勁裝少年如飛而來。那少年身上雖無血跡,但已暈迷不醒,面如金紙,顯見受傷極重。
  中年大漢已變色道:“方才還能抵擋,此刻怎的如此?”
  黑衣大漢道:“方才大爺你放心走了后,小人們也算著不致落敗,哪知那看來弱不禁風(fēng)始終未曾出手的斯文人,卻是個了不得的高手,他一出手,三少爺就傷了,小人才趕著抬回來。”他滿心驚惶,竟忘了還有外人,便滔滔說了出來。
  青衣少女與中年大漢已趕著去探視那少年的傷勢,只聽青衣少女恨聲道:“好狠的心,好重的手法。”
  海大少卻拉著霹靂火道:“咱們與他們無甚冤仇,此時人家正在難中,咱們也不必再為難人家了。”
  霹靂火道:“老夫本無為難他們之意。”
  海大少轉(zhuǎn)身向歐陽兄弟大喝道:“你們還不走?”
  歐陽兄弟被這聲大喝震得連連后退,終于轉(zhuǎn)身狼狽而去,只剩下個看來身子最弱的少年,還留在當(dāng)?shù)亍?br />   海大少怒道:“你還留在此地作什?”
  那少年躬身道:“小侄總該先謝過海大叔大恩再去。”
  海大少呆了一呆,展顏道:“奎兒,俺看你本是個好孩子,何苦定要與那些不成材的東西混在一處?”
  那少年躬身道:“既屬兄弟,不得不共進退。”
  海大少嘆道:“好,快快回去吧,記得代俺問你姨媽好。”
  那少年躬身稱是,海大少又道:“還有,去告訴你兄弟,那蜂窩船早已沉了,叫他們莫再想糊涂心思。”
  那少年躬身應(yīng)了,轉(zhuǎn)身而去。海大少嘆道:“那般弟兄里,只有這歐陽奎還有出息。歐陽世家的家業(yè),日后看來只有他撐著了。唉,咱們也走吧!”
  只見那中年大漢已轉(zhuǎn)身向他抱拳:“我等急著趕去他處,別的話也不能多說了,但今日之事,我武振雄決不會忘記你海大少的交情的。”
  海太少微微一笑,道:“武兄只管請便。”
  突聽風(fēng)雨中自又傳來了一陣兵刃相擊之聲。一個尖銳的女子口音道:“孝兒,困住他,莫傷他性命,只要他說出怎會認得鐵中棠,說出鐵中棠此刻在哪里,你就莫難為他。”
  鐵中棠心頭一震,閃身避到高大的海大少背后。
  只見風(fēng)雨中已有一團青光劍氣,裹著兩條人影,騰躍而來,還有一條人影,在旁隨著劍氣移動。來到近前,凝目望去,才看出劍氣中的人影,乃是一個手揮長劍的紫衣大漢,和一個左手持刀,右手持拐的黑衣蒙面人。而隨著他們在旁觀戰(zhàn)的,卻是個手拄鶴頭拐杖的銀發(fā)老婦。
  那紫衣大漢劍法沉穩(wěn)迫急,一絲不茍,施展的乃是光明正大的正宗劍術(shù),長劍轉(zhuǎn)動,當(dāng)真是滴水難人。
  那黑衣人刀中夾拐,攻勢雖辛辣,但腳下卻甚不便,仿佛跛了一足,左手的刀法,也似有些生疏,顯見是初練這刀中夾拐的左手刀法未久,是以此刻早已被紫衣大漢的霍霍劍光逼住,毫無還手之力,若非那紫衣大漢未存?zhèn)模慌滤丝瘫阋岩粋趧ο隆?br />   中年大漢、青衣少女,齊地展動身形,方待趕去援救,霹靂火卻已大喝道:“盛大娘,快令孝侄住手!”
  眾人齊地一呆,中年大漢也不禁頓住腳步。那銀發(fā)老婦與紫衣大漢正是盛大娘、盛存孝母子。
  盛大娘目光一轉(zhuǎn),笑道:“你這老兄怎的也在這里?為何要老姐姐住手?待我先逼這廝說出那姓鐵的下落,再與你敘舊。”
  霹靂火大聲道:“不必問了,鐵中棠的下落小弟知道。”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招式大露破綻,但盛存孝卻存心放了他一招,盛大娘亦自驚奇,道:“你知他在哪里?”
  霹靂火笑道:“他此刻已被司徒笑那狐貍說動了,背叛了大旗門,此刻正與司徒笑、黑白兄弟在一處。”
  盛大娘大奇道:“真的么?”
  霹靂火笑道:“小弟幾時騙過你盛大娘?小弟親眼見到那鐵中棠與司徒笑有說有笑地一齊回去了,此刻只怕在落日牧場。”
  盛大娘呆了半晌,搖頭笑道:“老身到外面去轉(zhuǎn)了一趟,想不到竟會出這種奇聞。孝兒,住手吧!”
  盛存孝長劍一收,急退三步,面上似乎微帶惋惜之色,竟似乎在惋惜鐵中棠怎會變節(jié)背師的模樣。
  鐵中棠屏息躲在海大少身后,心中卻是感慨交集。
  此刻風(fēng)雨更急,夜色已臨,此間情勢又如此混亂,盛大娘母子目光雖銳利,卻也不曾注意到他。那蒙面黑衣人垂著刀拐,面色雖看不到,但神情卻是黯然悲傷得很,仿佛突然失去了什么。
  盛大娘目光一掃,卻向他笑道:“看不出你竟已當(dāng)了瓢把子了,勢力倒還不小。好,瞧在霹靂老弟面上,放你們走吧!”
  青衣少女已來到這黑衣人身側(cè),此刻突地冷笑道:“好,我也就瞧在他的面上,放你母子走吧!”
  盛大娘面容微變,大怒道:“你說什么?”
  青衣少女冷冷道:“我雖不愿與男子動手,但你卻不幸是個女子。”她目光雖冷漠,但言語卻銳利如刀。
  盛大娘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咯咯笑道:“小姑娘,你難道是想與你家盛大娘動手不成?”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真聰明,倒聽出我的話來了。”
  。
  盛大娘笑道:“哎喲,好利的口,若是你武功有你的口一半犀利,也就不錯了,但只可惜……”她含著笑故意輕嘆一聲,緩步向青衣少女走了過去。
  霹靂火等人素來知道盛大娘心辣手狠,此刻都不禁在為這青衣少女暗暗擔(dān)心,但又不便勸阻。奇怪的是青衣少女這面的人,卻都似心定得很。
  只聽盛大娘接口笑道:“只可惜你瞧瞧你這雙手,又白又嫩,繡花倒可以,怎么能與人動手呢?”笑語間她已輕輕伸出手掌,去握那青衣少女的手掌。
  那青衣少女非但不避不閃,反而將手掌迎了上去,反握住盛大娘的手,冷冷道:“你的手也不粗嘛!”
  兩人手掌相握,盛大娘笑道:“哎喲,你的手……”語聲突頓,身子仿佛震了一震,面容立刻變得蒼白。
  那青衣少女笑道:“我的手不太嫩吧!”緩緩放開手掌。
  盛大娘瞧了她兩眼,突然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就走,口中沉聲道:“孝兒,走!”說到走字,身形已在三丈開外。
  眾人都不禁驚得呆住了,不知道盛大娘為何如此。若說這少女武功能驚退名滿江湖的盛大娘,誰也不敢相信。只見盛存孝亦自呆了一呆,道:“不等等田兄了么?”
  盛大娘腳步不停,沉聲道:“他見不著我們,自會回去的。”
  盛存孝也是滿面驚疑,匆匆向霹靂火抱了抱拳,隨著盛大娘,飛奔而去,袖中卻似在無意間落下了一只絲囊。霹靂火拾起絲囊,盛存孝已去得遠了。他忍不住打開絲囊瞧瞧,里面卻只是一粒丸藥。霹靂火認得這正是盛大娘獨門暗器“天女針”的獨門解藥。一時間他不禁更是奇怪,喃喃自語道:“怪了,存孝行事素來謹慎,怎會讓這解藥掉下來?”
  要知凡是獨門暗器的解藥,在江湖中俱是無價之寶,那獨門暗器的本門中人是萬萬不該讓它隨意遺落的。轉(zhuǎn)身望處,那青衣少女左掌捧著右腕,花容失色,身子也漸漸開始顫抖起來,正是中了“天女針”的癥狀。
  霹靂火心頭一動,這才知道盛存孝方才必已看出他母親在掌上暗藏了“天女針”,兩人一握之下,盛大娘顯然被青衣少女內(nèi)功所震,而青衣少女卻也遭了“天女針”的毒手。盛存孝不忍令這女子喪命,才故意遺落下這獨門解藥。他這一念仁心,不但救了青衣少女,也救了他母親。
  只見那邊黑衣跛足人與中年大漢武振雄也已看出青衣少女的異狀,大驚之下,齊地過去探問。青衣少女慘然一笑,輕輕合上眼簾,慘笑著道:“好厲害的毒藥,我只怕……只怕已是無救的了。”
  黑衣跛足人、武振雄齊地變色驚呼起來,突聽霹靂火大喝一聲,道:“不要緊,解藥便在老夫這里。”
  那黑衣跛足人又驚又喜,顫聲道:“真……真的么?盛大娘‘天女針’乃是獨門暗器,你怎會有她的解藥?”
  霹靂火長嘆道:“老夫哪里會有,這是盛存孝留下的。”
  黑衣跛足人呆了一呆,輕輕伸手接過解藥,那青衣少女也霍然睜開眼來,道:“他為何會救我?”
  霹靂火苦笑道:“老夫那位盛大姐雖然心狠手辣,但她兒子的仁心俠義,卻是江湖罕見,天下無雙。”
  黑衣跛足人垂首嘆道:“若換了別人,我此刻也沒命了。”
  海大少突地挑起姆指,大聲道:“想不到紫心劍客竟是如此一條漢子,俺無論如何,也要交他一交。”
  只見那青衣少女接過解藥,突地取出一物,交給霹靂火,道:“這是我掌傷的解藥,你去交給他吧!”
  服下那藥丸,在雨中坐下,運功調(diào)息,再不說話。
  霹靂火接過少女交給他的木瓶,呆了一呆,感慨叢生,長嘆道:“人道救人便是救己,這話當(dāng)真一點也不錯。”
  海大少朗聲道:“盛大娘雖然咎由自取,但看在盛存孝的面上,你便該快將解藥送去才是,還呆在這里做什?”
  霹靂火道:“正是!”腳步方動,突又頓住,望著海大少苦笑道:“她到哪里去了,老夫怎么知道?”
  海大少道:“這個……這該當(dāng)如何是好,再遲只怕來不及了。”
  話聲未了,風(fēng)雨中突又急地沖來兩人。只見前面一個少年,雖然也是黑衣勁裝,蒙面黑巾卻失落了,氣喘咻咻,神情狼狽不堪。還有個長身玉立、面容冷漠的少年秀士,緊緊貼在他身后,黑夜中望去,形如鬼魅,又宛如他的影子一般,他頓住身形,少年文士也隨之頓住。
  只見這黑衣少年奔到近前,喘了口氣,立刻笑道:“好險好險,幸虧我還機警,終于將那窮秀才甩下了。”
  武振雄早巳變色,沉聲道:“你是一個人回來的么?”
  黑衣少年得意地笑道:“自然是一個人。”
  眾人見他明明是兩人同來,卻偏說是一人,心頭又都不禁為之大驚。這秀士打扮的少年,輕功竟如此驚人。
  只聽武振雄仰天一笑,大喝道:“相公好俊的身法。”
  黑衣少年茫然道:“師傅你老人家在對誰說話?”
  他身后的少年文士突然輕輕一笑,道:“我!”
  黑衣少年身子驀地一震,霍然轉(zhuǎn)身,那少年秀士如影隨形,又到了他身后,身法有如鬼魅一般。
  武振雄大喝道:“躺下去。”
  黑衣少年隨身撲倒在地上,擰頭而望,那少年秀士方自轉(zhuǎn)步自他身側(cè)走了過去,他這才知道人家竟始終跟在他身后,掌心不禁突地沁出了冷汗。那少年秀士雖然身上也早已被雨水淋濕,也沾了些泥污,但神情間卻仿佛是穿著最最干凈的衣服似的,絲毫不見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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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目光四下一掃,朗聲大笑道:“好,好,很好。”
  海大少見他雖然也頗英俊,但神情間那種志得意滿,故作瀟灑的味道,卻實在令人見了有氣,忍不住罵道:“好什么?好個屁!”
  霹靂火卻已接口笑道:“好臭。”
  少年秀士面上笑容突然不見,冷冷道:“看兩位相貌堂堂,怎的出口便是卑鄙之言,豈非令人齒冷?”
  海大少只作未聞,故意深深吸了口氣,轉(zhuǎn)頭嘆道:“果然是臭得很,不但臭,而且還有些酸酸的。”
  霹靂火正色道:“只怕是悶壞了的陳年臭屁。”
  眾人雖被那少年秀士武功所驚,但聽海大少、霹靂火兩人一搭一檔,嬉笑怒罵,也不禁都“噗嗤”笑出聲來。
  鐵中棠此刻又早已閃身到那些勁裝大漢身后。
  此刻只有他在暗暗擔(dān)心,只因他見了這少年秀士的輕功,知道海大少、霹靂火兩人還不是此人的敵手。只見那少年秀士瞧了他兩人幾眼,目中已有殺機閃動,突然笑道:“田某謹遵師訓(xùn),決不先向別人出手。”
  他蔑然一笑,冷冷接道:“不知兩位可敢動田某一動么?”
  海大少突然自霹靂火掌中取來那木瓶,放到地上,學(xué)著那少年口吻,冷冷道:“這木瓶也從不先向別人動手,不知你敢動它一動么?”他口聲本極清亮,此刻卻故意說得尖聲細氣,眾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少年秀士再三故作矜持斯文,說話也咬文嚼字,此刻卻也忍不住怒喝道:“我就偏偏毀了它,看看它是什么變的!”
  喝聲中已伸出手掌,拍向木瓶,只是他還生怕瓶中是什么毒物,是以出手絲毫不敢大意。
  海大少大笑道:“這木瓶也沒有什么古怪,但里面裝的卻是盛大娘救命的解藥,毀了它盛大娘就沒命了。”
  少年秀士手掌已拍及木瓶,掌力也已發(fā)動,此刻掌勢突地一頓,硬生生撤回掌力。真力回收,竟將那木瓶吸上掌心。
  鐵中棠見了這少年掌力竟已到了收發(fā)自如,大小由心之境,心頭更是大驚,思潮連轉(zhuǎn),再三想猜出少年的來歷。
  卻聽海大少哈哈大笑道:“咱只當(dāng)他真有兩手,哪知他卻連個小小的木瓶也不敢動手。”
  海大少道:“這年頭世上裝模作樣的人當(dāng)真不少。”
  少年秀士卻似未曾聽見,拔開瓶塞,嗅了兩嗅,變色道:“蟾華霜,盛大娘莫非已身受內(nèi)腑之傷?”他目光一轉(zhuǎn),冷冷道:“但此間又有誰配以掌力震傷盛大娘的內(nèi)腑?依田某看來,各位都有些不像。”
  海大少笑道:“田某看不像,田鼠看就像了。”
  少年秀士緩緩道:“我看你兩人卻像是一對活活的烏龜。”他如此作態(tài)的人,突然罵出“烏龜”兩字,委實要叫人嚇上一跳。
  但海大少卻仍不動怒,正待反唇相譏,哪知霹靂火卻已火了,厲喝道:“好小子,你只當(dāng)老夫真的不敢動手?”
  少年秀士大笑道:“你若動手,就不再是活的了。”
  霹靂火大喝一聲,雙臂齊振,大步而上,周身骨節(jié),都已格格的響,那少年秀士也斂住笑容,眉宇間立現(xiàn)殺機。
  鐵中棠大是驚惶,只怕霹靂火與海大少此番要將數(shù)十年辛苦博來的聲名,就此毀于一旦。就在此刻,那盤膝靜坐調(diào)息的青衣少女,突然一躍而起,也不見她身形有何動作,卻已攔在霹靂火身前。那少年秀士見到如此迅快的身法,不禁吃了一驚。
  霹靂火卻沉聲叱道:“姑娘閃開。”
  青衣少女冷冷道:“此人乃是我家之?dāng)常⒋竽镆彩潜晃宜鶄w下為何卻偏偏叫我閃開?”她目光仍然冷漠,瞧也不瞧霹靂火一眼,霹靂火卻不禁被她說得呆了一呆,只得負氣退了開去。
  那少年秀士目光上上下下瞧了這青衣少女幾眼,面上不禁現(xiàn)出驚奇之色,道:“盛大娘是被你所傷的?”
  青衣少女道:“你若不信,也可試試。”
  少年秀士又自瞧了她半晌,突然大笑道:“在下本待試試,怎奈瞧了姑娘這雙如水眼波,卻再也下不得手了。”
  海大少冷冷罵道:“想不到這廝瞧見女子,說話竟似變了個人,連骨頭都仿佛突然輕了四兩。”
  霹靂火冷哼一聲,道:“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只見這少年秀士眼睛瞬也不瞬地瞪著青衣少女的眼睛,卻又像是未聽到兩人這番嘲罵的言語。
  青衣少女卻仍然冷冷道:“既是如此,我瞧你不如快將傷藥送回去吧,再遲只怕那‘生’大娘便要變成‘死’大娘了。”
  少年秀士大笑道:“在下乃是被他禮聘而來,對付幾個耍大旗的朋友,其余的事全都不管,她死不死,也與在下無關(guān)。”
  鐵中棠心頭又不禁為之一震,暗暗忖道:“此人若是專來對付我大旗門的,倒當(dāng)真是個勁敵。”他想來想去,竟想不出本門中有誰能是這少年的克星!何況縱然有人能勝得了他,他門中的師長,豈非更是難敵?一念至此,他不禁越想越是心驚,只望能知道盛大娘是自何處請得此人來的,那邊的言語,已都聽不入耳里了!
  青衣少女也冷冷瞧了那少年秀士幾眼,冷冷道:“如此說來,你此刻是不愿走了?”
  少年秀士道:“不錯,暫時還不愿走。”
  青衣少女道:“你要怎樣?”
  少年秀士目光一掃,狂笑道:“在下只要瞧瞧那些嘴上能傷人的朋友,手上是否也能傷人?”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要如此,也與我無關(guān),但我也先要瞧瞧你,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敢留在這里?”
  少年秀士朗聲大笑道:“在姑娘面前,在下雖也想自謙兩句,但若論武功一道,在下卻是不敢菲薄的。”
  青衣少女道:“如此說來,你的武功總是不錯的了?”
  少年秀士道:“豈只不錯而已。”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就練手功夫讓你瞧,你若能照樣再練一遍,什么事都由得你。”
  少年秀士雙眉軒展,大笑道:“當(dāng)真是什么事都由得我?”
  青衣少女“哼”一聲,道:“不錯!”突然自腰間拿下一條絲條,隨手一抖,絲條立刻伸得筆直。
  少年秀士大笑道:“這還不容易,看來姑娘要什么事都由我了!”突然頓住了笑聲,再也笑不出來。
  原來就在這剎那之間,青衣少女手腕一送,絲條筆直脫手飛了出去,而她的身形,卻也已輕煙般飛起,竟在那懸空的絲條上緩緩走了幾步,絲條方待落下時,她已反腕將絲條抄在手里,飄身落下,冷冷道:“這容易么?你來試試。”
  她緩緩將掌中絲條送到那少年秀士面前,那少年秀士卻早已驚得目定口呆,哪里敢伸手去接。
  海大少、霹靂火面面相覷,心頭充滿了驚贊。他兩人雖是睥睨一時,從不服人的硬漢,對這樣的輕功身法,也只有口服心服。那少年秀士望著眼前纖掌中的絲條,額上更已漸漸沁出了冷汗。
  青衣少女冷冷一笑,道:“如此容易的事,你也不敢試么?”
  少年秀士反手擦了擦額上汗珠,突然強笑道:“姑娘輕功身法,似已練至返樸歸真,身化微塵,幾能馭氣凌虛之境,中原草澤中竟有姑娘這樣的身法,當(dāng)真教田某出乎意料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這告訴你,草澤之中,本就是臥虎藏龍之地,什么人都猖狂不得的。你若不敢試,就快些走吧!”
  少年秀士道:“但在下卻待請教姑娘的來歷。”
  青衣少女面色突變,叱道:“我的來歷,你管不著。”
  少年秀士道:“當(dāng)今天下,能教得出姑娘這樣武功的人,據(jù)在下所知,也不過只有南北兩人……”
  那黑衣少年聽他說到這里,突然大喝一聲,揮拳撲了上來,厲聲道:“你還在這里胡謅什么?快滾!”喝聲中,他已狂風(fēng)暴雨般攻出五拳,招式雖不精妙,但拳風(fēng)虎虎,顯然兩膀也有著千斤神力。那少年秀士頭也不回,腳步微錯,長袖后拂,輕飄飄避開了這幾拳,口中卻接著道:“而這南北兩人,在下都頗知道……”
  那黑衣少年仿佛更是情急,拳勢更見猛烈,口中不住連聲厲叱,使得那少年秀士語音混亂,難以分辨。青衣少女突然幽幽一嘆,道:“幺哥,讓他說下去。”
  她語聲雖然溫柔,但對這黑衣少年卻似有著極大的力量,他果然立刻閃身后退,但面容上卻隱隱呈現(xiàn)出悲憤之色。
  海大少等人見了又不覺大是奇怪,不知這其中又有何隱秘。轉(zhuǎn)目望去,只見武振雄與那殘廢之人,神情也突然緊張起來,而那青衣少女目光中也帶著異樣的激動,沉聲問道:“那南、北兩人是誰?”
  少年秀士目光閃動,道:“這兩位奇人聲名雖然不為世俗所知,但以姑娘這樣的武功,怎會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青衣少女眉頭微微一皺,仿佛凝思起來。
  少年秀士道:“姑娘無論是出自這兩位奇人哪一位的門下,都與在下有極深的淵源,姑娘又何妨將來歷告知一下。”
  青衣少女仍在凝思,目中卻是一片茫然。
  少年秀士面上突然現(xiàn)出希冀之色,目光直視著她,口中緩緩念道:“雷鞭落星雨,風(fēng)梭斷月魂……”
  青衣少女喃喃道:“雷鞭……風(fēng)梭……”
  少年秀士大聲道:“這兩句話,姑娘也不知道么?”
  青衣少女搖了搖頭,目光四轉(zhuǎn),只見眾人口中,也都在喃喃低誦著這兩句話,面上神色,亦自茫然不解。
  少年秀士呆了半晌,面色大是失望,搖頭嘆道:“若說姑娘不是出自他兩位老人家門下,在下實難相信。”
  青衣少女神情突然激動起來,銳聲道:“什么風(fēng)梭、雷鞭,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你快走吧!”
  這少年秀士又自呆了半晌,終于長長嘆息一聲,大聲道:“既然如此,在下一年之內(nèi),再來領(lǐng)教。”話聲中他袍袖微拂,凌空后掠,沖破了風(fēng)雨,劃空急去。但見他凌空微一轉(zhuǎn)折,身形便已消失無影。
  而那青衣少女,目中卻突然流下了淚珠,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眾人,低聲啜泣起來,仿佛心中有甚傷心之事。
  武振雄黯然道:“么兒,還不快去勸慰荷姐……”
  那黑衣少年垂首截口道:“荷姐只是想早些知道自己的來歷,早些離開咱們,孩兒勸慰也沒有用的。”
  武振雄面色一沉,厲叱道:“胡說!”
  青衣少女霍然轉(zhuǎn)過了身子,大聲道:“孩兒身受義父與大叔的救命之恩,縱然自知身世,也不會想要離開的。”
  那殘廢之人黯然嘆道:“你莫要聽么兒胡說,他……他……”
  青衣少女道:“何況……孩兒只怕永遠也不會想起以前的事……”突然以手掩面,又自啜泣起來。
  黑衣少年呆望著她,目中似乎也泛起了淚光。
  海大少、霹靂火心頭更是駭異,想不到身懷如此驚人武功的少女,竟連自己的身世來歷都不知道。
  只聽武振雄干咳一聲,望著他兩人抱拳笑道:“兩位仗義相助,在下無可回報,不知兩位可愿屈駕敝處,待在下敬三杯粗酒?”
  霹靂火側(cè)目望了望海大少,海大少笑道:“你我化敵為友,正該去痛飲三杯,慶祝一番。”
  武振雄大喜道:“久聞‘天殺星’大名,果然是條豪爽漢子!”
  霹靂火笑道:“莫非老夫就不豪爽了么?走走走,老夫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誰先醉倒?”轉(zhuǎn)過身子,高呼道:“小兄弟,小兄弟……”突然變色道:“海老弟,我那小兄弟呢?怎的不見了?”
  風(fēng)雨之中,鐵中棠果已蹤影不見,不知在何時走到哪里去了。方才人人都被那少女輕功所驚,竟沒有一人看到他的去向。霹靂火頓足大罵道:“好個忘恩負義的小子,老夫救了他的性命,他卻連話也不說一句,便偷偷溜了。”
  海大少笑道:“你這老兒火氣倒真不小。俺看那少年卻不似忘恩負義的人,想必是有什么事先走了。”他拉起霹靂火的臂膀道:“你我先去痛飲幾杯,那少年若真的忘恩不來尋你,俺寧愿輸你個東道。”
  霹靂火口中仍在罵罵咧咧,但腳步卻已跟著他走了。武振雄與那殘廢之人,領(lǐng)路先行。
  黑衣少年卻悄悄走到那青衣少女身側(cè),垂首道:“荷姐,我方才說錯了活,你莫要怪我好么?”
  青衣少女輕輕點了點頭,突然伸手拉起少年的手腕,柔聲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會怪你?”
  黑衣少年目中立刻閃耀起喜悅的光芒。
  海大少瞧著他們,輕輕笑道:“老哥,你瞧出來了么,看樣子這少年人是愛上她了,是以生怕她走。”
  霹靂火展顏笑道:“少管別人閑事,吃酒去吧!”
  風(fēng)雨之夜,道路自是分外難行。眾人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面方自現(xiàn)出點點燈火,是個小小的村落,村口豎立著一塊木牌,簡陋地寫著“鐵匠村”三字。
  武振雄笑道:“這里便是蝸居所在,兩位莫嫌簡陋。”
  霹靂火目光眨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忍住。
  走人村里,只見這小小的村落,屋舍整齊,房屋仿佛俱是新造,正有不少婦人孺子,立在門口,似在等著夫婿歸來,而那些黑衣蒙面的漢子,到了這里,也俱是向武振雄與那殘廢之人行禮作別,回到等待著他們的門中,抱起孩子,歡笑低語,妻子們便在身側(cè)為他們擦著身上的雨水。
  霹靂火越看越覺奇怪,忍不住脫口道:“怪了怪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也正在奇怪……”
  武振雄截口笑道:“兩位可是看這里不像個強盜窩么?”
  霹靂火大笑道:“的確連半分也不像,是以老夫才覺奇怪。”
  武振雄笑道:“我兄弟雖也做些綠林生涯,但所得財物,卻分毫不動,全都用做濟貧之舉。”
  霹靂火道:“那么你們又何以為生呢?”
  武振雄笑道:“打鐵。我手下弟兄,全都是打鐵好手,是以這村子雖偏僻,生意倒也不錯。但等到道上有肥羊路過,而且?guī)У氖遣涣x之財,弟兄們探聽確實,穿上黑衣,蒙上面巾,就立刻由打鐵的鐵匠變成綠林的好漢了。”
  霹靂火拊掌大笑道:“妙極妙極,這樣的強盜,江湖中倒真少見得很,若是再多幾個,就更妙了!”
  海大少笑道:“看來俺這‘俠盜’之名,從此要轉(zhuǎn)贈閣下了!”相與大笑間,已來到一座極為寬敞的瓦屋之前。這片瓦屋雖然寬敞,但也建筑得十分簡陋,門口也懸著塊木牌,算做招牌,上面以黑漆寫著:“神手打鐵,專制各種巧器”。
  迎門一間闊廳,寬有數(shù)丈,卻放滿打鐵用具,制成的物件,上至刀劍,下至鍋鋤俱有,當(dāng)真是五花八門,樣樣齊備。穿過此房,便是待客之地。簡陋的房屋中,四面都堆滿了酒甕。海大少大笑道:“這樣的地方,當(dāng)真是投了俺的脾胃。”
  霹靂火接口笑道:“到了這里,老夫也不想走了。”
  武振雄送來干巾熱茶,又將那黑衣少年帶來相陪,笑道:“這便是犬子武鵬,生得呆頭呆腦,兩位多指教了。”
  霹靂火見這少年粗眉大眼,英氣勃勃,身子更是精壯如鐵,不禁搖頭苦笑道:“老夫要也有個這樣的兒子就好了。”他老來無子,見著別人的兒子,心中總是甚多感慨。
  海大少目光四望,忽然笑道:“方才還有位兄臺,使得好一手刀中夾拐的功夫,怎的不出來廝見?”
  霹靂火道:“還有那位青衣姑娘,老夫更是欽佩得很!”
  武振雄苦笑道:“那位柳姑娘身世奇特,性情也有些奇特,但她……”突然長嘆一聲,住口不語。
  這時一個菜布上,那殘廢之人,也已走了出來,只見他不但身子殘廢,面上亦是傷痕斑斑,令人不忍目睹。武振雄立時便為霹靂火與海大少引見,但不知是有意抑或無意,只將這殘廢之人喚做“趙大哥”,卻未說出他的名姓。
  酒過三巡,窗外風(fēng)雨更急。
  那趙大哥突然問道:“方才兩位說起,有位鐵中棠已投入了‘落日牧場’,這話可是真的么?”
  霹靂火道:“老夫親眼所見,自是真的。”
  趙大哥呆了半晌,復(fù)又喃喃嘆道:“真的?怎會是真的?”
  霹靂火目光一亮,道:“莫非兄臺認得那鐵中棠么?”
  趙大哥急忙笑道:“在下只是聞得其名,卻不認得他。”
  霹靂火目光在他那創(chuàng)痕斑斑的面容上凝注了半晌,忽然拍案道:“老夫總覺兄臺眼熟得很,不知在哪里見過?”
  趙大哥神色仿佛變了變,武振雄立刻舉杯歡飲。
  忽然間,外面響起了一陣車轔馬嘶聲,似已停在門口,接著,有人朗聲道:“這里的主人在么?我家殷夫人與公子,特地前來,要打件鐵器。”
  武振雄微一皺眉,抱拳道:“在下暫時失陪了。”
  海大少笑道:“如此風(fēng)雨之夜,還有人趕著來打制鐵器,看來武兄的打鐵生意果真不錯。”
  笑語間武振雄已告罪掀簾而出,只見果有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門外,拉車的兩匹馬也極神駿,仿佛是富貴人家所有。
  趕車的蓑衣笠帽,立在門邊,問道:“大哥便是管事的么?”
  武振雄笑道:“不錯。客人要打造些什么?”
  趕車的笑道:“你等著,有好買賣上門了。”又奔將出去,啟開車門,車中便走下一雙衣衫華麗的錦衣男女。
  這時,里面房中的武鵬,正在陪笑勸酒。
  只聽得外面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輕笑道:“這里可有制劍的上好精鐵么?咱們慕名而來,你可不能用劣貨充數(shù)。”
  霹靂火喃喃道:“女子也要打劍,這年頭真變了。”
  又聽得武振雄的聲音道:“夫人要打制什么,只要說出尺寸形狀來,貨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女子聲音笑道:“也沒有什么,只是幾樣簡單東西,你先拿紙筆,記下尺寸好么,免得錯了。”接著,便是尋物聲,磨墨聲。
  于是,那女子又道:“先要打一對雌雄合股劍,長三尺三寸,寬一寸七分,一口劍重九斤半,另一口打成八斤,但你要特別注意,這兩口劍別的沒有什么不同,劍柄卻要打成護手鉤的形狀,護手上還要帶著血糟,柄頭要打成空的,里面可以裝下兩筒花針……你寫清楚了。”
  里面的海大少噓了口氣,笑道:“這女子不但是個行家,而且仿佛還真有兩下子,否則也用不了這樣的兵刃。”
  霹靂火道:“但聽她聲音,卻像是個賣唱的。”
  這時,外面武振雄道:“都寫清楚了,夫人還要什么?”
  那女子道:“還要打幾筒梅花針,圖樣在這里。這雖不是什么獨創(chuàng)暗器,但你也不能再用這圖樣為別人打造。”
  武振雄道:“買賣規(guī)矩,本店從不廢的。”
  那女子笑道:“好,大弟,你要什么,你自己說吧!”
  接著便是個清朗的少年男子口音道:“劍,一口劍,只要重三十七斤,長三尺九寸,別的都無所謂。”
  那女子,口音句句帶著甜笑,這男子口音卻似沉重得很。
  里面的海大少,又自噓了口氣,道:“好重的劍,看來這男子更是個角色,俺真想看看他們的模樣。”
  武鵬笑道:“酒甕后就有個小窗子。”說話間他已撒開酒壇,果然有個小小窗口,外面琳瑯掛著些鐵器,自外望內(nèi),被鐵器所掩,但自內(nèi)望外,卻可從鐵器空隙中看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霹靂火等人忍不住俱都湊首望去。只見武振雄正在伏案而書,一面詫聲道:“三十七斤的劍?這個在下倒從未打過,不嫌太重了么?”
  一個錦衣少年,背著窗口,立在武振雄身邊。此刻這少年沉聲道:“正是要重些。”他話聲微頓,又仿佛自語著道:“若不用如此沉重的劍,怎能勝得過他那鬼一般靈活的手腕?”
  海大少暗暗忖道:“以重勝快,以拙勝巧,想不到這少年竟已摸著了如此高深的門道,卻不知他是誰?”目光轉(zhuǎn)處,只見一個宮髻高挽、體態(tài)婀娜的錦衣女子,正自角落中緩緩轉(zhuǎn)過了臉來。
  燈光映照下,她那花一般的笑靨,水一般的眼波中,都帶著種無可比擬的魅力,當(dāng)真弄得令人神魂飄蕩。但海大少、霹靂火見了這絕美的面容,心頭卻齊地吃了一驚,幾乎忍不住要脫口驚呼出來。這錦衣美女,竟是溫黛黛。
  只見她眼波橫流,嬌笑著道:“我看了他這里所打的幾件兵刃,果然不錯,大弟你要什么,只管說吧!”
  那錦衣少年仍未回身,只是沉聲道:“還要七副手銬腳鐐,分量打得越重越好,更要純鋼打成,不易折斷的。”
  武振雄顯然吃了一驚,抬頭道:“手銬、腳鐐?”
  那少年冷冷笑道:“不錯,用來銬猩猩的。”
  他笑聲中含蘊著怨毒與冷削,使得武振雄又自一呆,但這少年卻緩步走了開去,腳步輕靈,幾乎不帶聲息。
  武振雄呆了半晌,方自笑道:“客人貴姓大名,幾時要貨?”
  那少年霍然轉(zhuǎn)過頭來,目光直射著武振雄,一字字緩緩道:“你不必問我名姓,交貨越快越好。”
  燈光下只見他目光明銳如星,面容雖蒼白,但劍眉星目,英俊逼人,尤其眉宇間所帶的那份憂郁與悲憤,更使他平添了許多男性的魅力,武振雄暗嘆一聲,忖道:“好個英俊的美男子!”
  但海大少、霹靂火見了這英俊的面容,卻又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是他!”這少年赫然竟是云錚。
  他兩人卻未見到,身后的趙大哥,面色變化更劇。只因這“趙大哥”正是那義氣的漢子趙奇剛,而趙奇剛此刻也認出這少年正是自己冒死自林中救出的云錚。
  他將云錚救出后送到自己至交武振雄處,哪知云錚卻自作聰明,誤會了一切,竟逃了出去。那時趙奇剛正在懸崖邊哭悼鐵中棠--那時懸崖下,沼澤中,九死一生的鐵中棠也曾聽到他聲音。也正在那時,他遇著寒楓堡門下,一番惡斗,寒楓堡門下雖都戰(zhàn)死,他自己也受了重傷。等到他掙扎著逃回武振雄處時,云錚早巳逃去,他驚急之下,知道那里再不能立足,便與武振雄逃來這里。他們招集弟子,在這荒地上建起這新的村落,滿懷雄心的趙奇剛,更練成刀中夾拐的招式,彌補了他殘廢的缺憾。于是他脾肉復(fù)生,要以殘年劫富濟貧。于是他與武振雄兩人,便創(chuàng)出這份事業(yè)。
  此刻——他見到云錚,實在忍不住要沖出去,向那魯莽的少年解釋一切誤會,告訴他鐵中棠對他是如何義氣。
  ——他若是將一切都告訴了云錚,那么一切事便都將改變,鐵中棠也不會再遭受許多不白的冤屈。但他瞧了霹靂火一眼,卻忍住了這份沖動,只因他生怕霹靂火加害云錚,更怕霹靂火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暗自思忖:“只要云錚一走,我便在暗地追蹤而去。”
  這時,溫黛黛卻又嬌笑起來。她嬌笑著走到武振雄身側(cè),道:“我大弟脾氣不好,你莫怪他,只要你東西打得好,我不會虧負你的。”笑語中,她忽然伸出手掌,在武振雄手臂上輕輕擰了下,又自嬌笑道:“好結(jié)實的人兒,你妻子必定幸福得很。”
  武振雄呆了一呆,面孔立刻紅得發(fā)紫了。
  溫黛黛卻仍然銀鈴般嬌笑著,在他面前,扭轉(zhuǎn)著腰肢。
  云錚面沉如水,故意不去看她,卻終于忍不住一步掠了過去,伸出手掌,將她推到一邊。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嬌笑道:“你干什么呀?”
  云錚仍不看她,鐵青著臉,沉聲道:“鐵匠,你寫清楚了,那七副鐐銬上,還要刻上名字。”
  武振雄干“咳”一聲,道:“什么名字?”
  云錚厲聲道:“第一副鐐銬上,刻‘鐵中棠’三字,這副鐐銬要分外打得沉重些,好教他再也不能翻身。”
  武振雄提著筆的手,突然一震,幾乎寫不出來。
  但云錚卻未見到。接口又道:“還有六個名字,是冷一楓、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盛存孝和……霹靂火。”江湖中人,人人俱都只是知道“霹靂火”三字,而無一人知道這老人的名字,是以云錚說到這里,也頓了一頓。
  里房中的人,卻都吃了一驚。
  霹靂火更是勃然大怒,一拳便要向窗外打去,但海太少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著,急地伸手捉住了他手腕。
  霹靂火怒道:“你休要……”“要”字才說出,卻又被海大少掩住了嘴。
  只聽海大少道:“不是俺多事,俺看你與‘大旗門’的冤仇,還是解開的好。與黑星天那般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處?”
  霹靂火臉都掙紅了,從海大少指縫間支唔著道:“但這小子要為老夫準備一副鐐銬,豈非欺人太甚。”
  海大少道:“這……這……”目光轉(zhuǎn)處,突然改口笑道:“你看外面是誰來了,你的事等下再說好么?”
  霹靂火只得嘆了口氣,道:“好,好,你當(dāng)真是老夫命中的魔星!先放開手,老夫不動就是。”
  這時,他已看到外間的變化——
  云錚方自說出了那六個名字,溫黛黛如水的秋波,正含笑望著武振雄手掌中移動的筆尖時。
  門外忽然響起了一聲大喝,一條人影,凌空翻著斤斗,飛掠而來,大笑著道:“哈!果然在這里。”
  溫黛黛還未轉(zhuǎn)過身,這人形已落到她身邊,拉住了她手腕,只見他眼睛溜溜四下亂轉(zhuǎn),正是那跛足童子。
  云錚又自皺起了眉頭,溫黛黛卻展開了笑靨。
  她伸出瑩白的手掌,在跛足童子面頰上輕輕打了一下,嬌笑道:“小鬼,你怎么會知道姐姐我在這里?”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深深吸了口氣,緊握住她的手,笑道:“呀,你越來越香,越來越漂亮了,我真恨不得再親你一下。”
  溫黛黛笑著又輕拍了他一掌,嬌笑著道:“小鬼,姐姐在問你話呀,你聽到了么?你怎會來的?”
  跛足童子眨著眼睛笑道:“有個人告訴我。”
  溫黛黛一雙眉眼忽然睜大了起來,道:“誰?”
  跛足童子笑道:“一個我在路上遇到的人,他告訴我你在這里,還要我?guī)砑䱷|西,要我交給你那位癡情種子。”
  溫黛黛嬌笑道:“到底是誰呀?誰是癡情種子?”
  跛足童子自懷中取出了個信封,指著云錚嘻嘻的笑。
  溫黛黛道:“哎喲你這小鬼,怎么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她笑得有如花枝顫動,云錚面上卻已變了顏色。
  跛足童子將信封遞了過去,只是笑,也不說話。
  云錚滿面怒容,更不去接。
  溫黛黛笑道:“你不接,就讓我替你看吧!”接過信封,取出一看,不禁驚喚了出來:“哎喲,十五萬兩銀子!”信封之中,竟是張十足兌現(xiàn)的銀票。
  “官銀十五萬兩整!”里外兩間房中,如許多視錢財如糞土的江湖豪杰,見到如此巨額的銀票,心頭也都不禁為之一震。跛足童子咂了咂嘴唇,睜大了眼睛,嘆著氣笑道:“乖乖,十五萬兩,早知如此,我真要放在身上多溫一溫了。”
  溫黛黛癡笑道:“若換了我,真舍不得交出來了。喂,小鬼,你弄清楚了么?這是給我的還是給他的?”
  跛足童子笑道:“銀票若是我的,我一定給你。”
  溫黛黛眼睛瞧著云錚,咯咯笑道:“你呢?你給不給我?”
  云錚沉聲道:“沒來由的銀子,云某不要!”
  溫黛黛笑道:“哎喲,你若是不要,我可要了,但……喂,這里有張條子,也是給你的。”她將一張淡黃色的紙柬,交給了云錚。
  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紋銀十五萬兩,留交大旗門,雪恥復(fù)仇,重振基業(yè),莫問來路,云錚閣下慎用之。”
  云錚面色微變,厲聲道:“這是誰交給你的?”
  跛足童子道:“你多問什么?這銀子你要就拿去,若是不要么……嘻嘻,自然有別人要的。”
  云錚呆了一呆,溫黛黛突然輕喚道:“小鬼,你把耳朵湊過來,姐姐我有句話要問問你。”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將身子湊近溫黛黛懷里。
  溫黛黛在他耳邊悄悄道:“老實說,這銀子是不是……他,鐵中棠叫你帶來交給他的?”
  跛足童子眨著眼睛,終于笑道:“不錯,你猜對了。”
  溫黛黛噓了口氣,輕嘆道:“這人真是古怪……”
  跛足童子笑道:“你將耳朵湊過來,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溫黛黛俯下頭,跛足童子將嘴唇湊到她耳邊,深深吸了口氣,笑道:“老實告訴我,你為什么這樣香呀?”
  溫黛黛一掌拍在他頭上,笑罵道:“小鬼!”
  突見云錚身形一閃,掠到跛足童子身旁,閃電般伸出手掌,扣住了跛足童子的手腕,厲聲道:“你說什么?”
  跛足童子大聲道:“你管不著!”他拼命掙脫手腕,怎奈云錚五指如鐵鉤般,他怎么掙得開?
  云錚怒道:“此事與我有關(guān),我自然要管!”
  跛足童子道:“吃醋了么?嘿嘿,你吃的什么飛醋,像你這樣的男子,人家哪有眼睛看得上你?快放手。”
  云錚五指一緊,厲聲道:“若不是看你年紀幼小,今日就放不過你……但你若不說,今日也休想逃走。”
  跛足童子疼得額上已流下汗珠,口中卻狂笑道:“我年紀雖然小,也比你強得多,不像你只會害單思病。”
  云錚大怒道:“好刁的嘴。”
  跛足童子大聲道:“你放不放手?”
  云錚冷冷一笑,還未說話,立聽跛足童子放聲大呼道:“大哥,快來呀,有人在欺負我!”喝聲未了,滿堂燈火忽然一黯,微風(fēng)過處,燈火重明,但門前已多了個滿身黑衣的人。
  只見他雙袖飄飄,身形有如鐵樹般筆立在地上,面目有如石像般,雖無任何光彩,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懾人魅力。
  云錚心頭一震,跛足童子已乘勢掙脫了他手掌,大聲道:“你若有種,就跟我大哥斗上一斗,你敢么?”他身子一閃,便已躲到那黑衣人艾天蝠身后。
  云錚道:“鬼母門下首徒,云某正要領(lǐng)教。”
  艾天蝠道:“動手吧,我讓你三招。”他言語冰冷簡短,從不多說一字。
  但這時溫黛黛卻已閃身將云錚與他兩人身形隔開。她擋住了艾天蝠,柔聲笑道:“孩子們的事,就讓孩子們自己去解決不好么?我們大人何必管他?”
  艾天蝠冰冷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
  溫黛黛媚笑道:“其實也沒有什么事,你們還是走吧,我那里有羊羔美酒,讓我先陪你喝幾杯。”
  艾天蝠突然揮出長袖,冷叱道:“閃開!”一股強勁的風(fēng)聲,隨袖而起,滿堂燭光,又是一黯。
  溫黛黛自己也被震得踉蹌后退,但她口中卻仍然嬌笑道:“但愿你能看我,那么你就不會不聽我的話了。”
  艾天蝠冷冷道:“以大欺小的男子,若是再要女子保護,豈非令人對你失望?”突然大喝:“還不過來動手?”
  溫黛黛眼波一轉(zhuǎn),仿佛還要再說什么,但云錚卻已自她身邊掠過,口中大喝道:“要動手的便出來!”喝聲未了,他已沖入風(fēng)雨中。
  艾天蝠袍袖微拂,燈火閃動間,也已輕煙般掠了出去。溫黛黛大聲道:“小鬼,你還不快勸勸你大哥?”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我為何要勸他?要他把那小子殺了最好,那張銀票,也就變成你的了。”
  溫黛黛頓足道:“你大哥若殺了他,我就永遠不理你。”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道:“唉,原來你還是喜歡他的。”
  溫黛黛嘆道:“不是,你不知道,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跛足童子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因為他是鐵中棠的師弟,才這樣急切?”他雙掌一拍,接道:“好,那姓鐵的我也瞧著順眼,看在他面上,我就去要大哥手下留情好了。”
  溫黛黛展顏笑道:“這才是乖孩子。”兩人身形一閃,俱都掠出門外。
  武振雄目定口呆地瞧著他們,霹靂火、海大少、趙奇剛和武鵬,卻已都大步?jīng)_了出去。趙奇剛頓足暗嘆,忖道:“他此番走了,那誤會又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解釋得開。”
  只聽霹靂火亦自頓足嘆道:“可惜可惜!”
  海大少道:“可惜什么?”
  霹靂火道:“那小子絕非艾天蝠的敵手,他若死在艾天蝠手下,老夫的氣,豈非無法出了?”
  趙奇剛心頭一震,大驚道:“那……那人便是艾天蝠?”
  霹靂火道:“不錯,此人手段之辣,老夫久已知道。”
  趙奇剛變色道:“不好……”突然大聲喚道:“荷兒荷兒!”
  喝聲才了,那青衣少女已掀簾而出,她行動迅急,倏忽來去,加以那冷漠的面容,更令人覺得神秘。
  趙奇剛道:“快隨我走!”拉起她手腕,急急奔了出去。
  武振雄道:“么兒,你照顧著這里。”縱身躍出大門。
  武鵬目光一轉(zhuǎn),躬身笑道:“有勞兩位在此照顧一下,小侄前去接應(yīng)家父。”語聲未了,也已飛身而出。
  霹靂火、海大少面面相覷,霹靂火苦笑搖頭道:“這孩子。”
  海大少道:“那位趙大哥,想必與大旗門甚有淵源,聽得那少年有險,便急著趕去援救了。”
  霹靂火也雙眉一皺,突又笑道:“那位姑娘的武功,倒的確可與艾天蝠一拼,老夫真想去瞧瞧熱鬧。”
  海大少笑道:“這一場爭斗,倒當(dāng)真不可錯過。”
  霹靂火笑道:“老哥這店鋪……”
  海大少突然縱身到那車夫身前,伸手“叭”的一拍他肩頭,道:“好生照顧著這店鋪,莫要走了。”
  那車夫被他一掌拍得彎下腰去,苦著臉道:“是……遵命!”
  海大少哈哈一笑,拉著霹靂火縱身而去。那車夫眼看著他身形去遠,重重將笠帽摔在地,罵道:“他們支使你,你支使我,倒霉的卻是老子。”
  突見一條急迅的人影掠上馬車,揚鞭打馬。那車夫大驚道:“好強盜,敢搶馬?”飛步奔了過去,卻被車上人反手一鞭,抽在他臉上。他負痛驚呼一聲,雙手掩面,只聽健馬長嘶,車聲頓起,等他睜開眼來,車馬早巳奔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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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1:08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回 艷姬懺情

  云錚滿腔熱血奔騰,在風(fēng)雨中放足狂奔,只聽得滿耳風(fēng)聲響動,宛如蒼鷹撲翼,正是艾天蝠的雙袖破風(fēng)之聲。他生怕溫黛黛再來阻擾,直奔到村外,方自駐足。
  艾天蝠亦自翩然而來,冷冷道:“就在這里動手么?”
  云錚道:“不錯!”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在地上劃了個三丈方圓的圈子,刀鋒入土,深達一寸:
  艾天蝠冷冷道:“這圈子不嫌太大了么?”
  云錚怒道:“不論圈子大小,你我今日不分勝負,誰也不得出圈半步。”揮于處,刀光一閃,匕首深沒入土。
  艾天蝠道:“讓你:三招,快動手。”
  云錚狂笑道:“云某焉肯先向肓瞎之人出手?”
  艾天蝠身子突然一陣顫抖,披散著的頭發(fā),鋼針般豎立起來,他那陰沉的面色,風(fēng)雨中纓去有如鬼魅般可怖。跛足童子恰巧趕來,聽到云錚的狂笑聲,面色亦自大變,頓足道:“糟了糟了,此番我也救不得他了。”
  溫黛黛失色道:“為什么?”
  跛足童子嘆了口氣,悄悄道:“在我大哥面前罵他瞎子的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活在世上。”
  溫黛黛身子一震,眼望著艾天蝠凄厲的面容,不由得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剎那間競說不出話來:突聽云錚厲聲大喝道:“今日若有誰人此圈子一步,助我云錚一拳半足,云某便立刻死在他面前。”
  艾天蝠沉聲道:“很好,不死不休。”
  溫黛黛頓足道:“你們男人為什么這樣奇怪,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為什么要不死不休?”
  跛足童子苦著臉道:“大哥,打他兩拳就好了,何苦傷他的性命?他……他也沒欺負我……”
  艾天蝠道:“你若再多口,我便先割下你的舌頭。”
  跛足童子抽了口冷氣,攤開雙手,只是搖頭。只見艾天蝠與云錚對立在風(fēng)雨中,身上衣衫,俱已濕透。兩人雖都在等著對方先行出手,但卻都已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只聽一陣腳步響動,趙奇剛與那青衣少女也已趕來。
  青衣少女道:“大爹可是要我去幫那少年么?”
  趙奇剛道:“不錯,快去救他。”
  青衣少女輕嘆了一聲,喃喃道:“我雖不愿與男子動手,但大爹的話,我只有聽從。”緩步向圈子里走了過去。
  溫黛黛已攔身擋住了她,長嘆道:“你若幫他,他便要橫刀自刎,他的脾氣我最清楚,說出的話,永遠不會更改的。”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回身望向趙奇剛,但趙奇剛也只有木立在地上,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
  溫黛黛輕輕道:“小鬼,你難道真沒有法子么?”
  跛足童子眼珠一轉(zhuǎn),道:“惟一的辦法,就是要姓云的莫要先動手,我大哥也從來不先向別人出手的。”
  話聲未了,云錚身形已暴起,揮掌直擊過去。
  溫黛黛跌足嘆道:“你不說這話,他也不會先動手的,但你這么樣一說,他一定要先動手的了。”
  跛足童子瞠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這樣的脾氣?”
  言語間云錚早已攻出三招。艾天蝠身形閃動,直等他三招擊出后,雙袖方自流云般飛起。跛足童子笑道:“我大哥說出的話,也是永遠都不會更改的,他說讓三招,就是讓三招。”
  只見艾天蝠雙掌始終隱在袖中,雙袖中有如神龍?zhí)斐C,變化無窮,瞬息間便已攻出三招。這三招攻勢雖凌厲,但云錚雙手緊貼在腰下,亦自閃身避過。三招過后,云錚突又大喝道:“我也回讓三招。”
  跛足童子不禁一呆,溫黛黛望著他輕輕一笑。突聽艾天蝠冷叱道:“再讓你三招。”
  他果然直等云錚又自攻出三招,方自回手出招。云錚怒喝道:“偏不要你讓!再回讓你三招!”
  喝聲中艾天蝠三招已攻出:“嫦娥奔月”、“風(fēng)動流云”、“云破日來”,風(fēng)聲激蕩,隱有后著。這三招過后,本應(yīng)跟著施出“月移星換”、“金輪破霧”、“長虹貫日”,正是連環(huán)六招煞手。但“云破日來”一著攻出后,艾天蝠若再繼續(xù)出招,便有如未讓云錚一般,他只得硬生生頓住招式。
  只見云錚果已揮拳撲來,上打面目,下打胸腹,虎虎的拳風(fēng),震得艾天蝠衣袂袍袖俱都飛起。艾天蝠武功雖高,但也被這三招逼得后退了兩步。他滿心怒火,冷漠的面容,亦白變了顏色,口中大喝一聲:“再接我這三招!”袖風(fēng)狂濤般推出。
  這三招攻勢雖更凌厲,但招式間卻故意留下許多空門,第三招更是雙臂大張,前胸全都暴露在對方掌下。哪知云錚卻硬是不肯乘隙出招,定要等他三招過后,才肯還手,出手時招式攻而不守,直將全身力道全都使出,絲毫不留后路。艾天蝠雖然惱怒,對這倔強的少年卻也無可奈何。他武功雖然高出云錚不少,但連綿的招式,時需切斷,武功自然要打個折扣,而云錚憑著一股銳氣,攻勢卻激厲無比。要知他生性激烈,平日作戰(zhàn),本極少留有后著,此番動手,正是投了他脾胃,一時之間,兩人來來往往,竟未分出勝負。
  跛足童子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忍不住搖頭苦笑道:“這樣的臭脾氣,我倒真的從未見過。”
  溫黛黛笑道:“今日你總算見到了吧?小孩子長些見識也好。”她面上雖在嬌笑,心頭卻充滿了緊張,只因艾天蝠的三招攻勢,已越來越難擋,云錚用盡身法,幸能避過,但額上已流下汗珠。
  霹靂火與海大少也已趕來,也不禁看得聳然動容。突聽艾天蝠口中一聲長嘯,始終隱在雙袖間的手掌,驀地自袖中伸出,閃電般拍出了三掌。他袖風(fēng)雖凌厲,但掌風(fēng)卻更猛烈;他雙袖招式雖然變化無窮,但此刻雙掌出招,亦更是靈幻難擋。
  云錚閃身避開了第一掌,卻被第二招掌緣掃著了肩頭,震得他身形俱都離地而起,凌空翻了個身。此刻艾天蝠第三掌還未攻出,上盤空門故意露出。云錚若是乘勢凌空下?lián)簦m未見能勝,也可占些先機,但他卻咬緊牙關(guān),束手躍在地上,死也不肯少讓一招。
  但他身形落地時,真氣已自不濟,就在這剎那間,艾天蝠雙掌齊出,“排山倒海”,直擊云錚胸腹之間。云錚雖待跺足再起,但艾天蝠的攻勢卻已不容他換氣騰身,直被那猛烈的掌風(fēng)震得仰面翻出,撲的跌倒在地上。
  旁觀眾人,不禁齊地發(fā)出一聲驚呼,艾天蝠腳步動了一動,溫黛黛嬌呼道:“輪到他了……”
  艾天蝠冷冷一笑,頓住身形,云錚卻已自地上躍起。他雖然緊咬著牙關(guān),但嘴角卻已沁出了血痕。
  海大少變色長嘆道:“好個倔強的少年!”
  霹靂火亦自搖頭嘆道:“想不到大旗門竟有這樣的漢子,看來竟比老夫的脾氣還要剛強幾分。”
  跛足童子道:“我大哥已有多年未曾動用過雙掌,此番竟被他逼得使了出來,他縱然輸了,也光榮得很。”
  溫黛黛瞪了他一眼,道:“輸了就是輸了,有什么光榮?”
  只見云錚腳步踉蹌,雙目盡赤,一步步向艾天蝠走了過去。他左臂垂下,右肩上的傷勢顯也不輕,但他銳氣卻絲毫未減,一步步走到艾天蝠身前,口中大喝道:“你留意著了!”舉力一掌,直擊而去。他這一掌雖已盡了全力,但卻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對方縱然絲毫不會武功,他也未必能將之擊倒。
  艾天蝠自然輕輕易易,便避開了他三招。
  海大少厲喝道:“下面三招,你還打得出手么?”
  艾天蝠冷漠的面上,仍無絲毫表情。
  海大少怒道:“好個老匹夫,先和俺打一場再說。”
  他方待展動身形,云錚已回過頭來,嘶聲道:“你敢來助我一拳,我便先撞死在你面前。”
  海大少著急道:“但他這三招,你是萬萬躲不過的,”
  云錚狂笑道:“你怎知我躲不過……縱然躲不過,也與你無關(guān)。”胸膛一挺,大喝道:“姓艾的,來吧!”
  艾天蝠冷冷道:“看你是條漢子,讓你多喘息片刻。”
  云錚雙目一瞪,還待回口,溫黛黛已搶著道:“云大弟,你不能死的,你還有十五萬兩銀子在我這里,你……你……你還年輕,正可享受一切,你就讓別人幫幫你好么?我……我此后一定好好地待你……”她語氣已漸幽婉凄楚,但云錚卻瞧也不瞧她一眼。
  溫黛黛道:“難道……難道你不喜歡我了?我是喜歡你的呀!你若死了,要我……要我怎么辦呢?”凄風(fēng)苦雨中,她凄婉的語聲,當(dāng)真令人斷腸。
  云錚面上也微微變色,突地張口吐出了—一口鮮血,但口中卻跟著厲喝道:“我已喘過氣來,你還不動手?”
  艾天蝠面上肌肉,隱隱一陣抽動,突然緩緩道:“你方才說的盲瞎兩字,可是罵的我么?”
  溫黛黛道:“不是你不是你,他罵的不是你。”
  但他語聲未了,云錚卻已大喝道:“你本是盲瞎之人,說的自然是你。”
  艾天蝠面色一沉,忽又沉聲道:“此刻你可愿收回?”
  云錚怒道:“我又未曾說錯,你本就是個瞎子。”反手一拍胸膛,銳聲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死也不會收回。”
  艾天蝠挺胸深深呼了口氣,道:“好……”手掌緩緩抬起!
  溫黛黛目中已自流下淚來,頓足道:“你……你為什么這樣傻,你若……若說收回,他就不會傷你了呀!”
  云錚突然仰天狂笑起來,道:“大丈夫生若無愧,死有何懼?今日能見到你的眼淚,我已高興得很。姓艾的,動手吧!”語聲未了,艾天蝠鐵掌已到了池面前,迅急的招式,眨眼便攻出三招,只聽“砰”的一聲,云錚右肩被擊中。這一掌直將他震得立時跌倒,在地上滾了兩滾,旁觀之人,俱都慘然闔上眼簾,不忍再看。
  但云錚卻又掙扎著爬起,掙扎著走到艾天蝠面前。
  艾天蝠冷漠的面容,又已動容,道:“你還要再戰(zhàn)?”
  云錚喘息道:“大旗門下,從無中途告澆的人。”
  他伸出手掌,發(fā)出一招“神龍?zhí)阶Α保p肩皆傷,手臂實已難抬起,這—掌掌勢之緩慢,當(dāng)真有如行將就木的老人探手取物一般,對方縱是嬰兒,也萬萬不會被他這一掌擊中。
  眾人心頭更是慘然,只望云錚手掌抬不起來。他這三招如發(fā)不出去,艾天蝠下三招也無法攻出。但云錚手掌卻終于抬起,一寸寸抬起,一寸寸接近艾天蝠……忽然間,只聽得輕輕’一響——云錚這一掌,竟擊中了艾天蝠的面頰。
  ——要知艾天蝠雙目皆盲,平時聽風(fēng)辨位,雖有如眼見,但此刻云錚這—掌,竟緩慢得不帶一絲風(fēng)聲。艾天蝠只當(dāng)他手掌已無法抬起,本已絲毫未曾防備,絲毫未曾察覺,再加上自己心中實也難堪,哪知竟被他一掌擊中。
  剎那之間,眾人俱都被驚得愣在當(dāng)?shù)亍?br />   云錚亦自呆了一呆,嘶聲狂笑道:“姓艾的,我……我終于擊中你一掌……”氣力突然潰散,翻身暈倒在地上。
  溫黛黛亦不知是驚是喜,縱身撲了過去。
  海大少仰天狂笑了一陣,厲喝道:“艾天蝠,你還有臉向他出手么?有種的和俺海大少戰(zhàn)一陣。”
  但艾天蝠木立在地上,卻似乎根本未曾聽到。
  趙奇剛面上縱橫的傷疤,似都已隱隱泛起紅光,轉(zhuǎn)首向那青衣少女道:“這樣的少年,是否已值得你出手了?”
  青衣少女冷傲蒼白的面容,也已因激動而嫣紅,忽然大聲道:“艾天蝠,你可敢接我柳荷衣幾招?”
  霹靂火胸膛起伏了半晌,此刻亦自厲叱道:“老夫雖然是大旗門的仇人,今日也要與你拼上一場。”
  但艾天蝠卻仍是茫然木立,風(fēng)雨打在他臉上,他本已冷漠的面容,此刻更冷得沒有一絲暖意。跛足童子看到他大哥如此可怖的神情,心頭不禁泛起一股寒意,忍不住顫抖著喚了聲:“大哥……”
  只見艾天蝠緩緩抬起手,向他招了招,道:“你過來。”
  跛足童子苦著臉走了過去,顫聲道:“大哥,你……你若不愿和他們動手,小弟可代你應(yīng)戰(zhàn)。”
  艾天蝠黯然一笑,道:“不用說,站到我面前來。”
  跛足童子一步步遲疑著走了過去。艾天蝠突然一整衣衫,翻身拜倒在他面前,叩了個頭。這不但使跛足童子駭?shù)媚慷ǹ诖簦瑒e人也都不禁為之一‘晾。
  跛足童子呆了一呆,這才也翻身拜倒,目中急出了眼淚,顫聲道:“大哥,你……你這是做什么?”
  艾天蝠道:“我這一拜,是要你代我去拜師傅,對她老人家說,弟子艾天蝠,已再不能報她老人家的傳藝之恩了。”
  跛足童子大駭?shù)溃骸按蟾纾恪恪?br />   艾天蝠慘然笑道:“艾天蝠縱橫一生,今日被人手掌打在面上,還有臉再茍存人世么?”
  跛足童子流淚道:“但……但大哥你是先擊傷他的呀!”
  艾天蝠長身而起,面色一沉,厲聲道:“我意已決,你不必說了,代我問候眾家弟妹,就說大哥已告別了。”
  跛足童子撲地痛哭,眾人亦自為之動容。這時遠處突然掠來一條人影,在暗處停住腳步,眾人正自心驚,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只聽艾天蝠仰天長笑一陣,朗聲道:“云某既能置生死于度外,艾天蝠何又不能?九弟,你切莫忘記,男子漢死時要像個英雄。”反手一掌,便待向自己天靈直擊而下。
  但跛足童子卻已和身撲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將他沖得退后幾步,痛哭著道:“大哥,你不能死的……”
  海大少突也大聲道:“這樣死了,也不算英雄。有種的就活下去,還不知有多少人要向你挑戰(zhàn)呢!”
  艾天蝠雙掌捉住跛足童子雙臂,厲叱道:“九弟,放手!”但蹕足童子卻死·也不肯放松。
  忽然間,遠處傳來了一陣冷笑,一個充滿輕蔑的語聲冷冷道:“你們何必勸他,他這個瞎子,活在世上本無味,不如讓他死了算了。”
  眾人齊地一驚,艾天蝠更是身軀大震,面容驟變,嘶聲厲喝道:“什么人敢辱罵于我?”
  只見數(shù)丈外一條人影,立在風(fēng)雨中,冷冷笑道:“罵了你又怎樣?哈哈,你不過是個快要死的瞎子而已。”
  夜色黝黯,誰也看不清此人究竟是誰。艾天蝠全身都已激動得顫抖起來,忽然厲喝道:“你過來,我縱然要死,也要等殺了你再死。”
  那人影嘿嘿笑道:“若是殺不了我又如何?”
  艾天蝠怒道:“一日殺不了你,艾某便一日不死!”雙袖突然揮起,縱身向那人影飛掠而去。
  那人影大笑一聲,道:“你殺不了我的。”說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又已去遠。艾天蝠如影隨形,急追而去。
  跛足童子大聲道:“大哥……大哥……”也縱身跟了過去。
  海大少笑道:“那人不知是誰,倒的確高明得很,三言兩語,便將艾天蝠一條命要回來了。”
  霹靂火道:“可要追去看看么?”
  海大少望著沉沉夜色,搖頭道:“追不上了,追不上了……”
  只見溫黛黛抱起了云錚的身子,大步向來路走去。
  眾人無言地跟在她身后,心頭都只覺十分沉重。穿過村莊,到了那鐵鋪之門,車馬卻早已蹤影不見。那車夫見事不妙,也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溫黛黛凄苦的面容,又為之一變,道:“這……這怎么辦?”
  武振雄道:“姑娘不如留在此間……”
  .
  青衣少女柳荷衣道:“待我先看看他的傷勢。”
  溫黛黛俯首望去,只見懷中的人兒,雙目緊閉,面如金紙,自戶內(nèi)透出的燈光下望來,幾乎已無生氣。她只覺心頭一陣悲痛,淚珠不由自主地一連串落了下來,落到了云錚緊閉著的雙目之上。
  哪知云錚呻吟一聲,卻睜開了眼簾。他只見眼前有個模糊的人影,漸漸清晰——柳荷衣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探視著他的傷勢。云錚看清了她,突然掙扎著嘶聲道:“是她……是她……她是寒楓堡的人,黛黛……快……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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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荷衣那美麗而冷漠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忘記,但他只記得這冷漠的少女乃是寒楓堡要向他逼問口供的人。
  趙奇剛趕了上來,嘆道:“公子怕誤會了,那日……”
  但云錚身受內(nèi)傷,神智已有些迷糊,只是在溫黛黛懷中掙扎著道:“好……好,寒楓堡,我和你拼了……拼了!”他拳打足踢,似乎要掙扎著下來。
  溫黛黛緊緊抱住了他,流淚道:“好,我們走,我們走……”轉(zhuǎn)過身子,向漫天風(fēng)雨中急奔而出。
  趙奇剛跌足嘆道:“這……這……荷兒,去追……”
  柳荷衣冷冷地凝望著她兩人身影消失、冷冷道:“大爹放心,他死不了的。”也轉(zhuǎn)過身子,走人房中。
  海大少、霹靂火面面相覷,都不禁仰天長嘆了一聲。
  只見沉郁的更天,已微露曙色,遠處也已有了雞啼。這風(fēng)雨黃昏后的風(fēng)雨之夜,已在風(fēng)雨中結(jié)束。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溫黛黛懷抱著云錚,全力狂奔。
  她不時俯首下望,懷中的人,又已暈迷。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懷中這癡情少年,竟也是個人間的鐵漢。一時之間,她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歉疚,只覺昔日辜負了這少年的深情,又不知日后是否能夠補救。奔行了半個時辰,東方微現(xiàn)曙色,但四下卻仍是凄涼黝黯。溫黛黛的氣息,已漸漸粗重,她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此刻實已氣力不濟。但她卻仍未放緩腳步;她一心只想奔回去,早些療治云錚的傷勢,若能救得云錚,她累些又何妨?只見地勢漸漸高峻,已人山區(qū),又奔行了頓飯功夫,轉(zhuǎn)過一個山面,那山坳中,林木間,便隱隱露出了燈光。溫黛黛長長松了口氣,急奔入林。
  林中有棟小巧的房屋,仿佛是祠堂改建,這就是溫黛黛在倉促中覓得的藏身之地,外人確是難以發(fā)覺。她不但有過人的機智,還有著驚人的毅力、在短短數(shù)日間,她不但尋得了此地,將此屋布置成一個足可舒適的安身之處,還買了兩個誠實的丫鬟。惟一使她遺憾的,便是那車夫……
  但此刻,她穿林而人,目光轉(zhuǎn)處,卻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那輛精心購下的馬車,此刻正停在門外。她不禁暗喜忖道:“原來是那車夫等待不及,先回來了。”當(dāng)下也不及喚門,縱身一躍而人。廳中仍有燈火。溫黛黛喘息著喚道:“鶯兒、燕兒你們還未睡么?快準備些熱水來……”
  說話間她已直闖而入,但說到這里,她身子一震,駭然住口,滿廳燈光下,那兩個誠實的丫鬟,竟都已橫尸而死,廳中物件,沒有絲毫零亂,兩灘血跡宛然,仿佛是方自干卻,事變顯然未久。
  溫黛黛只覺心底寒意驟起,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暗驚忖道:“莫非司徒笑已尋來了?”
  只聽身后“砰”的一響,廳門又已闔上。溫黛黛掌心滿是冷汗,一時間竟不敢回身,只聽身后傳來一陣陣沉重的呼吸之聲,令人心弦為之顫抖。她急地向前奔了數(shù)步,奔到墻邊,霍然轉(zhuǎn)過身子,脊梁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抬眼而望,只見一個衣衫狼狽的少年,貼門而立,手中緊握著一柄匕首,面上也滿是驚惶恐懼之色。
  兩人目光相對,竟齊地吃了一驚,齊地脫口驚呼道:“原來是你!”溫黛黛認得這狼狽的少年,少年也認得她。
  這狼狽的少年,竟是沈杏白。
  他雖被海大少一足踢下水中,卻命不該絕,竟掙扎著到了岸邊。那時他正如驚弓之鳥,立時亡命飛奔。首先,他自想尋個人家,尋件干衣,尋些食物果腹。他誤打誤撞地,竟也走到那鐵匠村,找了個最大的房子,便要進去搶衣服,奪銀兩,劫食物,哪知他方自探窗一探,卻駭然發(fā)現(xiàn)海大少正在屋中飲酒,這一下駭?shù)盟哪懡詥剩睦镞敢動彈。
  后來溫黛黛等人前來,爭吵人語,他在暗中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溫黛黛竟和“大旗門”下鐵中棠的師弟在一起,便更是驚詫。僥幸的只是風(fēng)雨深夜中,誰也沒有發(fā)覺屋外還有人在。直到眾人俱都追隨艾天蝠與云錚而去,他方自暗中一躍而出,奪下了馬車,擊退了車夫,揮鞭狂奔。
  但這時他已抵不過饑餓、驚駭、寒冷、疲勞的折磨,奔出了一段路途后,竟在車座上失去了知覺,暈睡過去。那兩匹馬俱是千里良駒,在無人駕馭下,自然往來路奔回。馬性識途,竟將沈杏白帶回了溫黛黛的居處。沈杏白醒來時,車馬已到了這房屋門口。他本來無處可去,便冒險人屋,只見偌大一棟房屋中,只有兩個丫鬟。丫鬟們見了他自然驚呼起來,他亡命之中,便下了煞手,但他卻也未想到溫黛黛竟會突然到了這里。
  溫黛黛更未想到黑星天的徒弟,竟會來到這里,一驚之下,沉聲道:“你怎會來了,還不聲不響地殺了我丫鬟。”
  沈杏白目光一轉(zhuǎn),面上立刻堆起笑容,躬身道:“小侄怎敢傷害嬸娘的丫鬟?小侄來時,還在奇怪她們怎會死了!”
  溫黛黛明知他在說謊,卻也不去揭穿,淡淡“哦”了一聲,將云錚緩緩放在椅上.面上突然泛起笑容,緩緩走向沈杏白,口中笑道:“看你一身狼狽樣子,嬸娘我找件衣服給你換好么?”
  沈杏白心念一轉(zhuǎn),冷笑暗忖道:“好個笑里藏刀的婦人,此刻便想殺我了。”要知司徒笑暗筑金屋,雖然避著妻子耳目,卻不避朋友,時常將黑星天等人,請到溫黛黛處飲酒,沈杏白自也時常跟著黑星天同去,耳聞目睹,對司徒笑這位地下夫人的脾氣,實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當(dāng)下他心念又自數(shù)轉(zhuǎn),不等溫黛黛來到近前,立刻閃開幾步,躬身笑道:“弟子奉家?guī)熤皝韱柡驄鹉铮醺覄趧計鹉铮俊?br />   溫黛黛暗中一驚,面上仍不動聲色,嬌笑著道:“你師傅叫你來問候我?他自己為何不來?難道是怕司徒笑吃醋么?”
  她雖然心智百變,但此刻卻仍不知道沈杏白已叛變了黑星天,面上雖然嬌笑,心頭卻在怦怦跳動。
  沈杏白一面動著心機,一面笑道:“家?guī)熞≈断葋砜纯磱鹉镞@里可方便,只怕他老人家也要來的。”他先以此話穩(wěn)住溫黛黛,好教溫黛黛不敢向他動手。
  溫黛黛秋波轉(zhuǎn)動,媚笑道:“看看這里可方便?哎喲,這里自然是方便的,你回去叫他來吧!”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我只要前腳一走,只怕你也立刻跟著走了。但你雖聰明,我沈杏白也不是呆子,怎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當(dāng)下嘻嘻一笑,道:“但嬸娘這里卻不太方便,小侄怎敢如此回復(fù)師傅?”
  溫黛黛笑道:“有什么不方便?”
  沈杏白瞧了椅上暈迷著的云錚一眼,笑道:“這位大旗門的高足,小侄也認得的,小侄見到,怎敢不說?”
  溫黛黛咯咯笑道:“哎喲,你是說他呀?你回去告訴黑星天,就說這人我已玩膩了,正想交給他們。”
  沈杏白笑道:“真的么?”
  溫黛黛嬌笑道:“你師傅平日就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我,這次他找你來探路,還是為了……為了那事么?”
  沈杏白目光一轉(zhuǎn),笑道:“像嬸娘這樣的美人,無論是哪個男子見了,都忍不住要動心的。”
  溫黛黛挺起胸膛,媚笑著道:“你呢?你想不想?”
  她渾身衣衫都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那豐滿而誘人的曲線,每分每寸都暴露在燈光下。
  沈杏白忍不住狠狠盯了她一眼,偷偷咽下口唾沫,垂首笑道:“小侄也是男人,怎會不想,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溫黛黛眼波橫流,瞬也不瞬地望著沈杏白,手掌輕輕溜上了衣襟,輕輕解開了衣鈕,一粒,兩粒……她動作是那么柔美而自然,讓人幾乎看不到她手掌的移動,卻只能看得到她衣襟的褪落……忽然間,她雙手敞開衣襟,晶瑩的胴體,便呈現(xiàn)在沈杏白面前。她口中輕輕細語:“現(xiàn)在,你還不敢么?”
  沈杏白喉結(jié)上下移動,已看得癡了。
  溫黛黛輕輕闔起衣襟,媚笑道:“來吧,還等什么?”
  沈杏白緩緩移動著腳步,無法抗拒地走向她。
  溫黛黛媚笑更迷人,暗中卻在默數(shù)著他的腳步:“一步,兩步……只要你再進三步,再進兩步……”
  沈杏白緩緩移動著腳步,面上癡癡迷迷,暗中卻也在默數(shù)著腳步:“一步,兩步……只要再走一步……哈哈,溫黛黛,你這花樣縱能騙倒別人,卻騙不過我。你始終不敢動手,卻向我如此引誘,顯然是因你氣力也不濟了,是么?你想我自投羅網(wǎng),我正好將計就計……”
  他再次瞧了那豐滿的胴體一眼,跨出了最后一步。
  ******
  鐵中棠看著那青衣少女顯露那驚人的輕功時,悄悄藏好了身形,別人尋不著他,他卻在暗中窺望著別人。等到大家都已人了鐵匠村,他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云錚與溫黛黛的出現(xiàn),卻出了他的意料。但他早看出那殘廢之人便是趙奇剛,是以他生怕趙奇剛在霹靂火面前無意揭破他來歷,才悄然隱身。他也為了要尋趙奇剛,才隨之而來,是以他此刻甚是放心,知道有趙奇剛與那青衣少女在這里,云錚是萬萬不會吃虧的。
  而這時,他銳利的目光,卻發(fā)現(xiàn)林外有兩條飛掠的人影,他追去一看,那兩條人影正是艾天蝠與跛足童子。于是他喝住了他們。跛足童子見他未死,又驚又喜,便對他說出了水靈光與冷氏姐妹正為他多么傷心。
  鐵中棠心頭一陣激動,便要去尋找他們,問清了她們的去向后,便將那早已為云錚留下的銀票交給跛足童子。跛足童子去尋溫黛黛后,他便要去尋水靈光。但他對云錚卻始終放心不下,走了段路途,又不禁折回,正好聽到艾天蝠一心求死的語聲。
  于是他便以冷言激起了艾天蝠的怒氣與生機。他想只要自己逃過艾天蝠的追尋,那么艾天蝠根本就不知是誰在激怒于他,那么艾天蝠便永遠無法殺死此人,他自己也自然不會死了。哪知艾天蝠身法之迅快,耳力之靈敏,卻遠出鐵中棠意料,鐵中棠縱然使盡身法,卻也甩不脫艾天蝠。無論鐵中棠走到何處,艾天蝠那強勁的袖風(fēng),都跟在他身后,他甚至不敢回頭,更不敢稍緩腳步。
  兩人一逃一追,奔行了一個時辰,鐵中棠已是滿頭冷汗,而這時,他兩人也已到了那山區(qū)之中,滿山亂奔的鐵中棠電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棟隱在山坳密林中的房屋。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毫無選擇地一掠而入。他要藉這棟房屋,來隱藏自己身形展動時所帶起的風(fēng)聲,逃開艾天蝠蝙蝠般的追蹤。
  這時,沈杏白方自踏出最后一步。
  忽然間,燈光驟暗,滿室風(fēng)生,一條人影,穿窗而入。
  沈杏白、溫黛黛齊地一驚,各各向后退了兩步。
  鐵中棠又何嘗不驚?但是他那種應(yīng)變的機智,卻絕非任何人能及,只見他身形方自落地,便已閃電般抓住了沈杏白的衣襟。
  沈杏白本已駭?shù)么袅耍丝谈敲嫔缤粒狸P(guān)打顫,心里雖想說兩句告饒乞命的話,口中卻半句也說不出來。
  鐵中棠目光刀一般望著他。雖只—瞬時間,但沈杏白卻只覺宛如永恒般長久。
  他等待著鐵中棠出手一擊,哪知鐵中棠卻在他耳邊輕輕道:“滾!若被我再追上你時,便沒命了。”語聲中競真的放開了手掌。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頭當(dāng)真是驚喜交集,再不遲疑,縱身躍出了窗外,亡命般飛奔而出。
  溫黛黛雖然絕頂聰明,也摸不清鐵中棠此舉的含意,睜大了眼睛,詫聲道:“你……你為何……”話猶未自出口,鐵中棠已伸手掩住了地嘴唇,將她拉在角落中,屏息靜氣,不敢發(fā)出絲毫聲息。
  他此舉正是用的金蟬脫殼之計。他飛身入屋,沈杏白自屋中逃出,那艾天蝠雙目皆盲,自難分辨人屋的與逃出的并非同一人。等到艾天蝠發(fā)覺追錯了人時,鐵中棠已可從容逃走。
  溫黛黛睜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他,胸前的衣襟,又已散開,一陣陣異樣的肉香,飄在鐵中棠鼻端。鐵中棠微微皺眉,轉(zhuǎn)過了頭。
  但這時屋外竟突又傳來艾天蝠冰一般冷漠的語聲,道:“你騙不了我的,逃出那人的身法,與你完全不同。”冰一般冷漠的語聲中,卻含蘊著無比充足的中氣,四面八方地傳將下來,竟令人摸不清語聲傳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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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2:12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回 咫尺天涯

  溫黛黛回過頭來,瞧見出來應(yīng)門之人竟是鐵中棠,也吃了一驚,脫口道:“你……你怎會在這里?”
  鐵中棠道:“你怎會來的?”
  溫黛黛也不答話,一腳跨了進去,放下云錚,回身緊緊關(guān)上了門,長長松了口氣,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鐵中棠伸手扶住了她,皺眉道:“你怎么樣了?”雖是短短五字,而且說得冰冰冷冷,但語句中卻顯然有種關(guān)切之情,不可掩飾地流露出來。
  溫黛黛滿足地倚在他臂上,心里只覺甜甜的,忽然瞧見地上的云錚,身子一挺,站了起來,垂首道:“我還好。”
  鐵中棠見她神情與往日已大不相同,再瞧了瞧地上的云錚,心里便也明白,她對云錚已生情感,展顏笑道:“你很好。”
  溫黛黛道:“但情況卻不好得很,黑星天、司徒笑等人,已尋著我了。幸而我還機警,否則此刻便已落入他們之手。”
  鐵中棠見她進來時的神色,便知已有危變,卻不料變得如此危急,當(dāng)下沉聲道:“他幾人怎會知道你藏身之地?”
  溫黛黛道:“沈杏白帶來的。”
  鐵中棠大奇道:“但沈杏白已背叛黑星天,他怎會……”心念一轉(zhuǎn),立時恍然,冷笑道:“是了,沈杏白雖然叛師,但黑星天見他那般奸狡,正是自己得力臂膀,怎會咎罪于他,說不定反而對他更加喜愛,此番這師徒兩人,正好同惡共濟,狼狽為奸了。”
  溫黛黛道:“我瞧見他們來了,立刻抱起他……云錚,亡命飛逃,情急之下,也未擇路途,竟逃入了這條絕路,心里正在發(fā)慌,瞧見這‘小小少林寺’,急病亂投醫(yī),便投奔了過來,哪知遇到了你。”放心地嘆了口氣,抱起云錚,仿佛只要有鐵中棠在,什么事便都可解決似的。
  鐵中棠暗嘆忖道:“她見著司徒笑等人,本不必如此惶急,此番必是為了云錚的性命……”忽然大聲道:“你瞧見他們了么?”
  溫黛黛道:“瞧得清清楚楚,決不會錯的。”
  鐵中棠冷笑道:“司徒笑行事,一向?qū)O卜砰L線釣大魚,他讓你逃走,只是要尾隨著你,看你投奔何處。”
  溫黛黛身子一震,道:“你……你能確定?”
  鐵中棠道:“自能確定,此刻他們只怕已來了。”他委實有鐵般的心腸,過人的機智,方才雖是那般心傷紊亂,但此刻事變一生,便立刻冷靜下來。
  突然艾天蝠冷冷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來了,我們擋住。”溫黛黛見他在此,又吃了一驚。
  鐵中棠聽了這番言語,心下大是感激,趕過去一握他手掌,兩人也不再多話,但昔日的誤會恩怨,便在這一握之下完全冰釋。
  溫黛黛見了,更驚得怔了半晌,方自會過意來,不禁暗嘆忖道:“這些英雄男兒的心胸,當(dāng)真非他人能及。”
  當(dāng)下鐵中棠便要溫黛黛將云錚抱入里間床上。
  陰嬪輕笑道:“哎喲,這是誰的床,你們也不問問么?”
  鐵中棠冷笑道:“我三弟若是知道此乃你睡過的床,只怕他寧愿睡在刀山上,也不愿睡此床……”
  陰嬪柔聲笑道:“那么……外面有刀,為什么不讓他睡在刀上哩?”
  鐵中棠怔了一怔,還未答話,溫黛黛忽也柔聲笑道:“好姐姐,這床你反正不睡,就可憐他受了傷,讓他睡吧!”
  陰嬪上上下下瞧了她幾眼,嬌笑道:“唷,好甜的人兒,好甜的嘴,瞧在你面上,就讓他睡吧!”
  溫黛黛笑道:“多謝姐姐。”將云錚放了下去。
  鐵中棠暗笑忖道:“這兩人的脾氣,倒有幾分相似,若是兩人斗上一斗,倒也是棋逢敵手。”
  陰嬪望著溫黛黛百般伺候云錚,搖首笑道:“這人既是他的師弟,想必也是‘大旗門’門下的子弟了?”
  溫黛黛笑道:“姐姐你真聰明,一猜就猜對了。”
  陰嬪笑道:“小妹子,姐姐真要勸勸你,大旗子弟,全是沒良心的人,你此刻對他這么好,他以后未必對你好的。”
  溫黛黛呆了一呆,瞬即嬌笑道:“聽姐姐這樣說來,難道以前也上過大旗子弟的當(dāng)么?”
  陰嬪道:“這……這……”
  溫黛黛笑道:“姐姐若是上過當(dāng),妹子也不敢上當(dāng)了。”
  陰嬪笑道:“小丫頭,好利的嘴,姐姐倒服你了。”
  話聲未了,突聽外面又是一陣拍門之聲傳來,別人還未說話,艾天蝠道:“我去應(yīng)門。”嗖的竄了出去,溫黛黛與鐵中棠面面相覷,心房卻不禁跳動加劇。
  只聽艾天蝠沉聲道:“什么人?”呀的開了門扉。
  一個少年男子口音道:“家?guī)熈钤谙滤蜕洗宋铩?br />   艾天蝠沉聲道:“你知道這里住的是誰?怎的胡亂送來?”
  少年口音道:“家?guī)煼愿溃畹茏铀蛠恚茏颖闼蛠砹耍@里主人若是不要,方才進來的那位姑娘想必是要的。”
  溫黛黛瞧了瞧鐵中棠,嘆道:“你果然猜對了。”
  只聽陰嬪笑道:“有人送東西來,為何不要,拿過來吧!”
  少年口音道:“請,弟子在此恭候回話。”
  艾天蝠“哼”了一聲,飛身而入,手里卻多了只紫檀木匣,鐵中棠方待伸手,陰嬪卻已搶先接了過去。
  鐵中棠見她出手之快,當(dāng)真快如閃電,心頭也不禁暗驚,只見她啟開木匣,嬌笑道:“若是好東西,我就……”
  忽然嬌呼一聲,瞬又嬌笑道:“哎喲,這種東西我可不要,你拿去吧!”隨手一拋,將木匣直擲過來。
  鐵中棠只當(dāng)她要考較自己功力,哪知木匣卻輕飄飄落入他手中,宛如她手掌輕輕遞過來一般。但她此刻笑聲之中,卻似乎帶著些幸災(zāi)樂禍之意。
  鐵中棠皺眉暗忖道:“這匣中不知裝的是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東西,否則她怎會如此得意?”
  緩緩?fù)崎_匣蓋一看,只見這裝飾得極為華麗的紫檀木匣之中放的竟是一顆白發(fā)蒼蒼的人頭。
  鐵中棠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這人頭是潘乘風(fēng)的。
  潘乘風(fēng)化裝成那老人模樣,冒充鐵中棠,與黑白雙星、司徒笑同時走了,此刻卻被人將人頭送回,顯然他行蹤已被別人發(fā)現(xiàn)。溫黛黛見了人頭,不禁驚呼一聲,也隱約猜出這件事了!
  鐵中棠一驚之下,立刻鎮(zhèn)定思緒,暗暗忖道:“沈杏白被我驚走,奔逃之際遇黑、白等人,他大驚之下,哪知黑星天卻將他收容,他便敘出遇見溫黛黛與我之事,那時這假冒鐵中棠的潘乘風(fēng)正好也在,司徒笑便將他殺死,再去追捕溫黛黛。他不知溫黛黛已與我失去連絡(luò),只當(dāng)溫黛黛必來投奔于我,是以故意放走溫黛黛,卻在暗中尾隨而來,哪知溫黛黛卻真的誤打誤撞地來到這里,遇到了我。唉!一切事陰錯陽差,卻被他們誤打正著,將我尋到了!”
  這些事雖然錯綜復(fù)雜,但鐵中棠轉(zhuǎn)念便已想通。他微一沉吟,便飛身而出。艾天蝠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后。只見門外站著一人,長衫飄飄,面帶笑容,正是沈杏白。
  他見到鐵中棠,立刻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司徒大叔果然神機妙算,兄臺竟果真在這里。家?guī)煹亩Y物,兄臺收到了?”
  鐵中棠冷冷道:“你居然敢來,不怕我先宰了你么?”
  沈杏白笑道:“除了方才那禮物外,家?guī)熯有件更貴重的禮物要送給兄臺,兄臺殺了我,禮物便收不到了。”
  鐵中棠變色道:“什么禮物?”
  沈杏白狡笑道:“禮物即將送到,小弟此刻卻要先行告退,但禮物未到之前,兄臺卻是萬萬走不得的。”
  鐵中棠冷笑道:“我若高興起來,隨時都可走的。”
  沈杏白躬身笑道:“兄臺不妨試試。”抱拳一揖,倒退三步,突然撮口長哨一聲,哨聲尖銳,直上霄漢。
  四山回應(yīng)未絕,茅屋前后左右,突然齊地響起了大笑之聲,齊聲道:“鐵中棠真的在這里么,好極好極。”數(shù)人同時張口同時閉口,顯然早已約定,以哨聲為號。
  鐵中棠聽那笑聲俱都是中氣充足,連綿不絕,內(nèi)功俱已到了上乘火候,心頭不禁一驚,不料司徒笑已約了幫手。
  陰嬪見他垂首走了進來,格格一笑,道:“想不到來的都是高手,這些人圍住你們,你們只怕走不掉了。”
  鐵中棠面色鐵青,卻忍不住側(cè)目瞧了云錚一眼。
  陰嬪嬌笑道:“不錯,以你武功機智,大約還可逃得出去,但你這位寶貝弟弟,嘿嘿,只怕慘了。”
  鐵中棠長長嘆息一聲,抱拳向溫黛黛道:“三弟傷勢,急待救治,此山前之少林寺,乃天下武林正宗,又是慈悲為懷之出家人,姑娘若是將他送去少林寺,那少林高僧想必決不會袖手不理。”
  溫黛黛道:“但……但我們怎么走得出去呢?”
  鐵中棠道:“此屋雖已被圍,但……”
  陰嬪忽然截口笑道:“但你若真的有種,就莫用我地道。”
  鐵中棠被她一語說出心事,不禁呆了一呆。
  溫黛黛嬌笑道:“好姐姐……”
  陰嬪笑道:“好妹子,你莫怕,只要跟著姐姐,姐姐負責(zé)你從大門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不用鉆狗洞。”
  溫黛黛道:“真的么?”
  陰嬪笑道:“誰騙你,我已送出信去,少時便有人來接我了,那接我的人呀,嘿嘿,誰也不敢惹他!”
  溫黛黛道:“但是他……”
  陰嬪笑道:“人家大英雄兄弟的事,我可管不著。”
  溫黛黛道:“那么我也不走了。”
  陰嬪笑道:“好妹子,不是我不讓你走地道,只因這地道只能爬著出去,你怎能帶著你那病人走?我方才不過是故意氣氣他的。”
  鐵中棠心中雖然惱怒,卻也知道她說得不錯。
  哪知溫黛黛卻笑道:“好姐姐,我若能帶著他走又如何?”
  陰嬪笑道:“我被你幾聲好姐姐叫得心都軟了,你若能走就走吧,但那大英雄若是要走,我卻要叫了,好教別人堵住出路。”
  溫黛黛道:“謝謝你……”轉(zhuǎn)身面對鐵中棠,緩緩道:“我引來了敵人,自己卻要走了,實在對不起你,但為了他……”
  鐵中棠道:“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溫黛黛抬頭瞧了他兩眼,那目光的言意,當(dāng)真說也說不出。良久良久,她終于說了聲:“你多珍重。”抱起云錚將一床被卷起他身子,倒退著縮入地道,然后才將云錚緩緩?fù)狭诉M去。
  陰嬪從未想到她真能走出去了,看得呆了一呆,苦笑道:“好個癡心的女子,想不到我這地道,卻救了個大旗弟子。”忽然揮了揮手,道:“算了,你要走,也就走吧!”
  鐵中棠呆了一呆,詫聲道:“你……你……”
  陰嬪笑道:“你莫吃驚,我這人雖狠毒,但對大旗弟子,總是……唉,回去見著云九霄,代我問他好。”
  鐵中棠越來越是驚詫,暗奇忖道:“她難道和我云叔父,也有什么……什么淵源不成。”但他想問時,陰嬪已倒在床上,再也不肯說話了。
  鐵中棠木立半晌,只聽艾天蝠道:“你為何不走?”
  陰嬪閉著眼睛,懶懶笑道:“我自有去處,不用你管。”
  艾天蝠沉聲道:“今天承你相救之情,你我恩怨一筆勾銷。”
  陰嬪忽然睜開眼睛,大笑道:“你居然也肯鉆地道,我倒未想到,看來我費了三個月功夫掘了這條地道,總算不冤枉。”
  艾天蝠冷冷道:“我若不走,鐵中棠必不肯走的。他此生尚有許多重任,我何苦害他不走?”
  鐵中棠心中更是感激,他心中本有倔強好勝之意,聽了這番說話,也沒有了,長嘆道:“艾兄,走吧!”
  艾天蝠道:“你當(dāng)先,我斷后。”
  陰嬪忽又笑道:“少時那人送來的第二件禮物,你不看了么?”
  鐵中棠木立半晌,想到自己所肩負之重任,長嘆道:“不看也罷!”身子一縮,緩緩鉆入了地道之中。
  剎那間,突聽外面大笑道:“鐵兄,禮物送到了,鐵兄縱是天縱奇才,見了這禮物只怕也要大吃一驚了。”
  鐵中棠心頭一動,頓住身形。
  艾天蝠沉聲道:“無論那禮物是什么,都莫要看了,走吧!”
  鐵中棠嘆息一聲,又自緩緩鉆入了半個身子。
  只聽外面笑聲又起,道:“弟兄們,莫再圍住茅屋了,過來見見高人,鐵兄有了這禮物,你我便是請他走他也不會走的。”
  鐵中棠心頭又一動,嗖的竄出地道,苦笑道:“小弟只去看一眼,艾兄請先走吧,小弟隨后就到。”語聲未了,他已沖了出去。
  艾天蝠黯然一嘆,卻聽陰嬪也在嘆息道:“他此番不走,只怕走不了啦!”言下竟也頗有惋惜之意。
  艾天蝠突地動容道:“我與你相識三十年,為你雙目皆盲,為你投入‘鬼母’門下,但今日才知道你原來也是有人心的。”
  陰嬪默然半晌,瞬又咯咯笑道:“有是有,但卻少得很。”
  艾天蝠道:“不管是多是少,你總不該玷辱別人名聲。”
  陰嬪道:“唷,我玷辱了誰的名聲了?你自愿瞎眼也要……也要看我,我見你瞎了可憐,才將你送到大姐那里去,因為她遇著了傷心事,自老容顏,而且發(fā)誓只收天下殘廢孤伶之人為徒。”
  艾天蝠面上漸漸泛起悲憤之色,大喝道:“住口!”
  陰嬪冷笑道:“這是你要重提舊事,怪誰呀?”
  艾天蝠嘆了口氣,道:“我說的不是此事。我只問你,你雖救了那大旗弟子的性命,為何又要玷辱他師長的清名?”
  陰嬪笑道:“和我認識,便是有污清名么?那么,江湖上清名已被我污了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艾天蝠怒道:“但三十年來,你的事我有哪件不知道?直到十年前你被少林八大高僧所困,突然失蹤,這十年我才沒有你的消息,你幾時與‘大旗門’的前輩師長有過往來?你何苦要在鐵中棠面前故意那般說話?哼哼,想來你只是要人家?guī)熗交ハ嗖乱桑銋s在旁看熱鬧。”
  陰嬪緩緩道:“不錯,十年前我聽得少林門規(guī)清嚴,卻偏去勾引個少林弟子,哪知被少林寺的八個和尚,將我捉回少林寺,要將我在少林祖師前正法。哼哼,那時天下竟沒有一個人來救我。”
  艾天蝠冷笑道:“你若是死了,只怕連收尸的都沒有,連你的親生姐姐都恨你入骨,還有誰來救你?”
  陰嬪咯咯大笑道:“但我還是死不了,自然有人不惜被少林逐出門墻,也要和我廝守在一起,他在祖師爺面前自己承認不是我勾引他的,而是他勾引我,那些和尚也將我無可奈何,只得將我放了,也將他逐出少林。那時我已不能動彈,只有隨他走了。”
  艾天蝠怒道:“那人便將你救來此地,是么?”
  陰嬪笑道:“不錯。但他雖救了我,卻將我像囚犯般關(guān)住,我怎么受得了?直到近年他防范松了,我才設(shè)法掘了地道。”
  艾天蝠恨聲道:“他只是怕你再出去害人,才將你關(guān)起。但他也陪著你。他若非愛你已極,又怎會如此?”
  陰嬪嬌笑道:“不錯,他愛我,你吃醋么?”
  艾天蝠怒道:“這件事我都不管,我只問你大旗門與你……”
  陰嬪面色一沉,道:“大旗門與我的事,你也管不著,但我告訴你,那句話我并非胡亂說出口的。”
  艾天蝠怔了一怔,道:“莫非你真與大旗門……”
  陰嬪冷笑道:“你莫要問了,有些事,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的……”突聽門外響起了鐵中棠的一聲驚呼。
  原來鐵中棠飛身出房,推門而出,只見十丈外人影幢幢,有八九人之多。此刻時近黃昏,細雨蒙蒙,也看不清這些人面容,只見到司徒笑推眾而出,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仿佛心頭甚是得意,見到鐵中棠,當(dāng)頭一揖,笑道:“多日未見鐵兄,小弟心頭委實想念得很。”
  鐵中棠知道此人自命計謀第一,最喜裝模作樣,心里忍住了氣,亦自抱拳道:“小弟也一直想尋司徒兄道謝。”
  司徒笑呆了一呆強笑道:“道謝什么?”
  鐵中棠笑道:“潘乘風(fēng)那廝,奸淫好色,小弟一直便想將他除去,哪知司徒兄竟代小弟做了。”
  司徒笑道:“哦哦,哦哦……哈哈哈哈!”
  鐵中棠見他笑得奇怪,心中雖詫異,但偏偏忍住不問,故意大笑道:“何況兄臺還要再送重禮,小弟更是不安了。”
  司徒笑道:“好說好說。”
  鐵中棠笑道:“禮物在哪里,小弟收下后,就要走了。”他故意說得輕描淡寫,生像說走便立刻能走似的。
  司徒笑道:“待小弟先為兄臺引見幾位朋友再說。”轉(zhuǎn)身大笑道:“兄臺們還不請過來見見高人?”
  那邊一堆人影,果然應(yīng)聲走了過來,除了意得志滿,沾沾自喜的黑、白雙星外,還有五人之多。
  這五人一個高大威猛,顧盼自雄,一個枯瘦短小,背后斜插著兩柄鋼刀,一個長衫飄飄,正是沈杏白。
  還有兩人,卻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奇高奇瘦,頭上還戴著高冠,站在眾人之間,有如鶴立雞群一般。
  那女子卻是體態(tài)豐腴,嬌小玲瓏,站在那高冠男子身側(cè),恰恰只到他胸口,雖在眾目睽睽之下,但兩人卻仍然擁抱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肥一瘦,別人看來,神情甚是滑稽,但他們自己,卻自得其樂。
  司徒笑抱拳笑道:“黑白兩位,鐵兄想必是認得的了。”
  鐵中棠笑道:“只怕黑兄卻是首次見到小弟!”
  黑星天果然是第一次見到他真面目,只見他目如朗星,雙眉斜飛,面色微帶黝黑,第一眼看去,雖不似美男子,但只要你多看一眼,便不知不覺要被他吸引,當(dāng)下不禁暗嘆忖道:“果然是條好男兒,難怪有那許多女子,對他那般傾心。”微一抱拳,冷冷道:“雖未見面,卻已久仰大名了。”
  司徒笑手掌引向那高大之人,笑道:“這位兄臺,便是敝鏢局中第一位鏢師,江湖人稱金剛韋駝駱不群。”
  那駱不群大咧咧點了點頭,道:“承教。”
  鐵中棠雖也知道此人在鏢業(yè)中甚著威名,但見他神情,卻覺有氣,哈哈笑道:“果然和廟里泥塑韋駝有些相似。”
  駱不群面色一變,司徒笑卻已指道:“這位‘滿地飛花’彭康彭大俠,乃是江湖中地趟刀第一名家。”
  那背插雙刀的短小漢子抱拳笑道:“不敢當(dāng)。”
  鐵中棠見他倒還和氣,便也笑道久仰。心頭卻已有些吃驚,這彭康的地趟刀法,他也聞名已久了。
  只見司徒笑干咳一聲,神情似乎變得慎重起來,道:“這兩位便是錢大河、孫小嬌賢伉儷了:”
  鐵中棠見這兩人,不但神情有趣,姓名也有趣得很,不覺露齒一笑,抱拳道:“幸會幸會。”
  那高冠男子面色一沉,手腕立刻抓起腰邊劍柄,那嬌小女子笑道:“小錢,他不認得咱們,莫怪他無禮。”
  偷偷向鐵中棠飛了個媚眼,司徒笑已大聲道:“錢兄伉儷真名,鐵兄或許還不知道,但‘黃冠劍客’與‘碧月劍客’的大名,鐵兄總該聽說過吧!”江湖中“彩虹群劍”之聲名,如日方中,鐵中棠確是聽人說過的,也知道這“黃冠劍客”劍法迅急,素有河朔第一快劍之稱。
  他上上下下瞧了他們兩眼,微微笑道:“在下只聽得‘紫心劍客’劍法超群,這兩位大名卻是第一次聽人說起。”
  錢大河雙眉一揚,冷笑道:“我聽存孝說江湖中近日又出了柄快劍,哪知卻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鐵中棠笑道:“彼此彼此。”
  錢大河怒道:“來來,拔出劍來,待我教訓(xùn)教訓(xùn)你!”手掌振處,“嗆啷”一聲,長劍出鞘一半。
  孫小嬌卻又挽住他臂膀,笑道:“小錢,急什么。”
  司徒笑大笑道:“正是正是,好歹也等鐵兄看過禮物再說。”
  錢大河冷笑道:“他若看過,只怕再也無法動手了。”
  鐵中棠暗中又一驚,口中卻大笑道:“在下雖然只會幾手三腳貓的把式,但閣下要動手,在下隨時可奉陪的。”
  只見司徒笑微一揮手,沈杏白轉(zhuǎn)身奔出。
  錢大河沉聲道:“司徒兄,小弟今日只是為了領(lǐng)教這廝的快劍而來,司徒兄好歹也要留下他與兄弟比劃比劃。”
  司徒笑道:“自然自然。”
  那“金剛韋駝”大聲道:“錢兄卻莫要傷他性命,駱某也要和他比劃比劃。”此人聲如洪鐘,果然與身材甚是相配。
  司徒笑道:“各位今日,只管與鐵兄以武相會,小弟和他的事……嘿嘿,卻是用不著動手的。”
  黑星天大笑道:“但各位卻也得留下他性命才行。”
  鐵中棠聽得滿心怒火,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哈哈笑道:“各位不必擔(dān)心,在下三五年內(nèi)還死不了的。”笑聲未已,只見沈杏白已率領(lǐng)著幾條黑衣大漢,推著輛奇形怪狀的車子,吆喝著奔了過來。這車子四四方方,長寬俱有兩丈左右,宛如個巨大的箱子,只是在角下配了四只車輪的模樣。鐵中棠也猜不到司徒笑究竟在弄什么玄虛,卻知此人兇險奸狡,尤喜故作驚人之事,這“箱子”里必定有些古怪。
  司徒笑左顧右盼,神情更是得意,哈哈笑道:“小弟也別無禮物可贈,只是制作了架三節(jié)云梯,要給兄臺觀賞觀賞。”
  鐵中棠笑道:“想不到司徒兄還會木匠的手藝。”
  司徒笑嘻的一笑,也不答話,揮手道:“架起來。”
  沈杏白笑應(yīng)道:“遵命!”轉(zhuǎn)身走到車后,那里竟有個后盤,他吱吱地轉(zhuǎn)動起后盤,車頂突然開了。只見一架三丈高的云梯,緩緩自車子里架了起來,云梯頂端,包著塊一丈長短的油布,油布里卻不知包的是什么。
  司徒笑道:“偏勞哪位兄臺,去將那塊油布掀開。”
  “滿地飛花”彭康笑道:“好戲即將登臺,待小弟先去揭幕。”
  司徒笑撫掌道:“彭兄出馬,再好不過。”
  鐵中棠久聞這“滿地飛花”輕功高絕,是個夜走千家的獨行盜,此刻正想看看此人的輕功,更想看看油布包著何物,當(dāng)下凝目望去,只見彭康笑吟吟地一整衣衫,抱拳道:“獻丑了!”轉(zhuǎn)身之間,也不見有何動作,便已上了車頂。
  眾人只當(dāng)他必定要施展“一鶴沖天”之類的輕功身法,哪知他雙手垂落,竟一步一步,走了上去。這云梯筆直矗立,毫無坡度,一躍而上,倒還輕易。此刻他手不扶,腰不曲,一級級走將上去,實是困難已極,下盤功夫若不練至巔峰,早已一個斤斗跌落。眾人不禁喝起彩來,鐵中棠也不禁心頭暗贊;想到今日自己竟有這許多強敵,又不禁暗暗心驚。
  轉(zhuǎn)念間彭康手掌已抓著那方油布下端,口中笑道:“瞧著!”突然一個斤斗,連人帶油布一齊落了下來。
  這云梯高有三丈出頭,再加上那車,離地五丈左右。此刻他似是翻身跌落,眾人方自一驚,彭康卻已笑吟吟站到地上,不帶半點聲息,原來他又賣弄了一手絕頂輕功。
  鐵中棠目光不由自主隨著他身形而下,這才抬頭望去,目光到處,他再是冷靜,也忍不住驚呼出聲來。
  原來云梯頂端,竟縛著一人,滿身白衣,已經(jīng)泥污,鬢發(fā)蓬亂,低垂著頭,也不知是生是死。
  雖在細雨如霧中,但鐵中棠也瞧得清清楚楚,此人竟是水靈光。
  他心頭如被雷殛,轟然一震,一股熱血,直沖頭上。他表面對水靈光雖是冷淡疏遠,其實心頭卻是一團火熱。他看來雖然輕輕易易便讓水靈光離開了自己,其實長日凝思,深宵夢回,卻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的模樣,否則又怎會為了要解水靈光之圍,自己投水而死。而此刻他終于見著水靈光了,卻又是這般光景,當(dāng)下急怒攻心,血沖頭頂,大喝一聲,便待撲上。
  司徒笑道:“你若是胡亂妄動,她就沒命了。”他雖未出手阻攔,但這兩句話,卻當(dāng)真比什么招式都具威力。
  鐵中棠身子一震,倒退三步,手足俱都冰涼,全身卻失了氣力,道:“她……她還沒有死么?”
  司徒笑含笑道:“她雖然未死,但我舉手之間,便可叫她再也活不成的,你不信只管試試。”
  鐵中棠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沈杏白等人,右手俱都縮在袖中,想必正是捏著暗器。這幾人都是暗器高手,自己若是妄動,他們便要出手,那時自己縱有三頭六臂,卻也攔不住這許多人。而水靈光全身被縛,更是難以閃避。
  一眼掃過,他已知司徒笑所言非虛,道:“她……她怎會落入你手中的?”目中雖未落淚,卻已熱淚盈眶。
  司徒笑哈哈大笑道:“這個……你日后自會知道的。”
  鐵中棠呆了半晌,忽然大聲道:“好,鐵中棠認輸了。”
  司徒笑陰側(cè)側(cè)道:“既已認輸,便要聽話,此后我兄弟無論要你做什么,你都不得違抗。”
  鐵中棠心如刀絞,知道自己若是答應(yīng)了他,定必難逃叛師之罪,但自己若不答應(yīng),又怎能救得水靈光?
  忽聽身后一陣風(fēng)聲響動,原來艾天蝠聽得他驚呼之聲,也已趕來,沉聲道:“什么人落在他們手中了?”
  他只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卻瞧不見云梯上的水靈光。
  鐵中棠知道他性情剛烈,生怕他輕舉妄動,壞了水靈光性命,低低道:“此人兄臺也不認得的……”
  艾天蝠低低道:“可要出手?”
  鐵中棠凄然笑道:“要出手時,還求兄臺相助。”
  司徒笑望著他兩人竊竊私語,只覺自己早有勝算在握,微微含笑,也不置理,只是奇怪這兩人怎會到了一起;彭康等人卻認得他乃是“鬼母”首徒,面上已變了顏色;“黃冠劍客”突然大喝道:“司徒兄,這廝未答話前,小弟無論如何先要和他斗上一斗,否則他若降了,就斗不成了。”
  司徒笑微微笑道:“但兄臺切莫……”
  錢大河冷笑道:“我決不傷他性命,鐵中棠,來吧!”
  鐵中棠此刻哪有心情和他比斗,嘆道:“在下……”
  錢大河冷笑道:“你若不敢動手,我削下你雙耳。”手腕微振,劍光朵朵,唰的一劍削了過來。
  鐵中棠微一閃身,艾天蝠冷冷道:“你為何不動手?”鐵中棠還未答話,突見左面一道匹練般劍光尺來。
  那孫小嬌笑道:“小伙子,劍借給你!”原來這劍光竟是她將長劍脫手擲出,鐵中棠只得伸手抄了過來!
  他長劍方自到手,錢大河劍勢連綿,又已削來七劍。此人劍法果然迅急絕倫,剎那之間,竟已攻出七招。鐵中棠身形閃動,堪堪閃避這七劍,心中意興蕭索,哪有心思還招,長嘆道:“鐵某認輸就是,你……”
  錢大河喝道:“若是認輸,先跪下叩頭!”一句話功夫,劍招絲毫不停,又自攻出七劍之多。
  鐵中棠本已急怒攻心,此刻忍不住俱都發(fā)作,忖道:“好歹先和他拼了。”劍光一展,迎了上去。只聽一連串密如連珠的“叮叮”聲響,他舉手之間,便已還了七招,硬生生接了錢大河七招。
  眾人俱不禁暗驚忖道:“好快的劍!”
  只見錢大河忽然身子一縮,倒退數(shù)尺,反掌將腰邊劍鞘重重摔到地上,孫小嬌卻俯身拾起,笑道:“呀,莫摔壞了。”
  這四個字方自出口,又是一連串“叮叮”聲響,兩人又換了數(shù)招。要知兩人劍法俱足以快見長,點到就收,是以聲響不大,但劍風(fēng)嘶嘶,卻是尖銳已極,眨眼之間,十余招又過,鐵中棠暗忖道:“此人劍法招式并不驚人,只是以快見長,我需得也在這快字上勝他。”一念至此,突然振劍而出,急地攻出十四劍。這十四劍一劍快過一劍,但見劍光繚繞,看得人眼花繚亂。錢大河不避不閃,揮劍迎上,他心高氣傲,也一心想以“快”勝過對方,鐵中棠一劍擊來,他便一劍迎去。
  兩人變招,俱都快如閃電。只聽又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聲響,錢大河已接了鐵中棠七劍,回了鐵中棠八劍。鐵中棠最后一劍削來,他揮劍迎上時,卻慢了一步,只聽“沙”的一聲,鐵中棠劍身已擦著他劍身而過,直取他胸膛。
  這種快劍相拼,哪里能有分毫之差,錢大河一劍失手,便再也沒有時間閃避,眼見鐵中棠長劍便要刺入他胸膛。哪知就在這剎那之間,只見鐵中棠劍光一陣顫動,突然倒退數(shù)尺,手腕一反,噗的一聲,將掌中之劍插入地上。
  眾人眼見錢大河失手.還未來得及驚呼,鐵中棠劍已入土,冷笑道:“若是還有人要來比拼,且等說過話再來。”
  錢大河木立半晌,俯首望去,卻見胸前衣衫,破了五道裂口,原來方才鐵中棠長劍一顫,便已劃出五劍之多。他心中既驚又駭,又是羞愧,再也抬不起頭來。
  孫小嬌走過去輕輕攬住他腰身,低語道:“小錢,莫傷心,輸了算什么,等會我替你出氣。”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都不禁暗駭:“好快的劍!”
  司徒笑見得鐵中棠如此快劍,想到他即將被自己收服,不禁越想越是得意,哈哈笑道:“有什么話,鐵兄只管說。”
  鐵中棠沉聲道:“我怎知她此刻是生是死,你若要我答應(yīng),需得先讓我與她說幾句才是。”
  司徒笑道:“這個容易。”微微使了個眼色,黑星天、白星武、駱不群,齊地退到車旁,嚴密防守。
  要知司徒笑雖然勝算在握,但見到鐵中棠之劍法,卻仍不敢托大,生怕鐵中棠上車救人。
  突見司徒笑微一揚手,一道風(fēng)聲,直打水靈光。鐵中棠大駭,司徒笑已大笑道:“鐵兄莫怕,我這只是解她穴道。”話未說完,水靈光已輕輕呻吟,抬起頭來,她竟未想到自己置身如此高處,轉(zhuǎn)眼四望,雖已醒來,卻有如做夢一般,只覺身上冷颼颼的,滿是寒意。
  鐵中棠驚喜悲憤,齊集心頭,嘶聲喝道:“二妹……”
  水靈光一驚垂首,便見到仰首而望的鐵中棠,一時間心頭也不知是驚是喜,嘶聲道:“大哥……”兩人只覺心頭都有千言萬語,但互喚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兩人相隔雖僅咫尺,卻有如各在天涯。
  艾天蝠聽得那“大哥”二字,雙眉微皺一皺,忽然大喝道:“水靈光,是你!誰敢將我?guī)熋萌绱耍俊?br />   喝聲凌厲,眾人聽了都不禁一驚,防備更嚴。水靈光方才眼中只有鐵中棠,此刻也被喝聲所驚,才瞧見別人,顫聲道:“大師兄,你……你也在。”
  艾天蝠喝道:“師兄在這里,師妹你莫怕,我來救你。”一面分辨情勢,便待飛身撲將上去。
  突聽水靈光道:“且慢,我……我已不是你……你師妹了。”
  艾天蝠一怔,怒道:”你說什么你……你想必是糊涂了。”要知武林中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將這師徒之禮,看得最重。
  此刻水靈光如此說話,豈非有如不認“鬼母”為師,艾天蝠驚怒之下,但還護著她,便說她糊涂了。哪知水靈光卻接道:“不,你……我沒有糊涂,我已……已向‘鬼母’行過最后一禮,說明從此不再是她徒弟了。”
  艾天蝠聽她竟敢直呼師傅的名號,便知她所言非虛,當(dāng)下更是驚怒,戳指道:“你……你竟敢叛師?”
  鐵中棠惶聲喝道:“二妹,你……你瘋了么?”
  要知叛師之罪,在武林中當(dāng)真非同小可,鐵中棠聽她如此,心里也自急了,忍不住脫口喝罵出來。水靈光道:“不錯,我叛了她,但她已寬恕了我。”她先前說話還有些口吃,但此刻卻說得音節(jié)鏗鏘,流流利利,顯然已有決心。
  艾天蝠驚怒道:“叛師之罪,師傅怎會饒你?”
  水靈光流淚道:“我不信他死了,一心要出來找他,但他若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我不愿再做別人徒弟。”她這幾句話雖然說得簡簡單單,無頭無尾,但其中卻當(dāng)真情深如海,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情意。
  鐵中棠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暗暗忖道:“是了,她為了出來尋我,才會落入司徒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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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4:55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回 履上足如霜

  艾天蝠木立當(dāng)?shù)兀獾溃骸笆橇耍褯Q心與鐵中棠同死,卻惟恐自己死后,師傅傷心,是以便先斷絕師徒之義。”立覺鼻子一酸,連忙厲喝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將你帶回去問問師傅,別人誰也動不得你。”
  司徒笑冷笑道:“你更動不得。”
  話未說完,艾天蝠袍袖已直拂他面門。司徒笑見他袖風(fēng)如此強勁,那肯硬接,急退三尺。只聽“呼”的一聲,艾天蝠身形已如蝙蝠般沖天而起,向水靈光發(fā)聲之處,筆直撲了過去。
  黑星天、司徒笑立刻釘住了鐵中棠。白星武、駱不群嗖的竄起。艾天蝠身形凌空,只聽左右兩道掌風(fēng)擊來,雙袖飛展,左袖迎向白星武,右袖揮向駱不群。白星武伸腿一勾,勾住了云梯,身子藉勢縮回,艾天蝠左袖落空;駱不群卻是雙掌并出,硬生生地接了他一掌,只聽“砰”地一聲,駱不群被他袖中一掌,震得直跌下來,但艾天蝠卻也不禁被他震得向左一側(cè)。他身形凌空,無處藉力,只聽左面掌風(fēng)襲來,方自勉強避過,但白星武左足掛在云梯上,身形卻可移轉(zhuǎn)自如,一掌落空,一掌又至,艾天蝠拼盡全力,揮掌迎去,哪知白星武手掌突又縮回,右足急飛而起。
  艾天蝠縱是武功高絕,怎奈雙目看不到對方競有落足藉力之處,自也想不到對方身子凌空,還能如此變招。
  水靈光、鐵中棠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大駭驚呼,但呼聲未了,艾天蝠卻已被那一足踢起,如斷線風(fēng)箏般斜斜飄落。
  鐵中棠肩頭微聳,司徒笑冷冷道:“你不要她的命了?”鐵中棠心頭一寒,再也施不出氣力。
  突然間,茅屋中驚鴻般掠出一條人影,凌空接著了艾天蝠,腳尖沾地,再次騰身,嗖的竄回茅屋中。眾人只見眼前一花,隱約只看到一條窈窕的紅衣人影,這人影便已沒入茅屋,身法之快,有如鬼魅,人人俱都大驚失色。
  司徒笑暗道:“原來他還有幫手,我再不逼著他答話,只怕夜長夢多。”立刻大喝道:“鐵中棠,你決定了么?”
  鐵中棠黯然道:“你要我怎樣?”
  司徒笑道:“你先發(fā)下重誓,永遠聽命于我。”
  鐵中棠道:“然后呢?”
  司徒笑忽然陰側(cè)惻笑道:“除此之外,你還要廢去全身武功,但小弟絕對終身錦衣玉食地侍奉著你。”
  水靈光驚呼一聲,顫聲道:“你……你好狠……”
  司徒笑大笑道:“我要的只是他的頭腦,要他武功作什?”
  他本待將鐵中棠留為自己助手,但忽然想起此人武功既高,心機又深,留在身旁,終是大患,倒不如索性將他武功廢去,逼著他說出“大旗門”藏身之處,那時他武功盡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乖乖地聽話了。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鐵中棠只聽得手足冰冷,目眥盡裂,嘶聲道:“你若想人答應(yīng)你這條件,當(dāng)真是在做夢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她為了尋你被捉,你忍心不救她?”
  司徒笑大笑道:“鐵兄若不救她,小弟無所謂,反正……哈哈,反正小弟近來寂寞得很,正要尋個佳人來解悶。”
  鐵中棠心頭一寒,想到司徒笑的話中之意,身子不覺微微顫抖起來,長嘆道:“我若答應(yīng)了,你是否便放了她?”
  司徒笑嘿嘿一笑,道:“這個……”
  突聽身在高處的水靈光曼聲歌道:“男兒本應(yīng)重情義,情纏綿,夢纏綿,恩義自消竭。若是情義難兼顧,情為先?義為先?”
  眾人聽她唱起歌來,都不覺一怔,彭康等人,雖然武功高絕,但卻粗魯無文,都不禁暗笑忖道:“原來這女子怕死,此刻竟要以情義打動鐵中棠,要他答應(yīng)!”司徒笑雖然心智靈敏,一時間也難意會。
  但鐵中棠早知水靈光心念,此刻心頭一寒,忖道:“是了,她要我莫只顧了我與她之情,而忘卻師恩如山。”
  只見水靈光淚流滿面,又自歌道:“人壽百年,鏡花水月;紅塵繁華,瞬即變遷;纏綿難久遠。縱使高處不勝寒,也應(yīng)勝人間。”
  眾人雖都不知不覺間已聽得癡了,但卻更是茫然不解,只有鐵中棠與她心意相通,流淚暗忖:“她這是說人生如夢,不足留戀,也要我莫以她生死為意,她……她竟已抱定必死之心了。”
  水靈光見到鐵中棠已低下頭,凄然一笑,接著歌道:“人間難償素愿,天上卻可相見。豆蔻紅顏,瞬即白發(fā),縱償素愿,也不值留戀。郎君切記住,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她歌聲越來越是凄切纏綿,在暮色蒼茫、風(fēng)雨凄凄中聽來,更是令人回腸蕩氣,神思如夢。縱是司徒笑、黑星天等兇狡之人,也不禁早已聽得癡了,那幾個推車的黑衣大漢,更早已坐到地上,埋首流淚。這些人雖聽不懂歌中含意,但聽得那凄切的歌聲,便不知不覺,悲從中來,只覺天地蕭索,一無生趣。
  鐵中棠更是情難自己,獨自暗忖道:“她要我莫留戀人間歡樂,到天上再與她相見;她說人間紅顏易老,天上卻可生生世世,永不離別。但……但她雖與我訂下天上之約,我又怎忍在人間將她棄卻?”一時之間,四山仿佛只剩下水靈光那凄切歌聲的余韻,別的任何聲音,都不再聽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陣大笑之聲,遠遠傳來。
  一個清亮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道:“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歌聲唱得雖好,歌意卻實在錯了。你且聽我唱來。”接著,便有個嘹亮的歌聲唱道:“人生也有百年,為何不值留戀?須知天上神仙事,總是虛虛幻幻,有誰能眼見?怎比得眼前金樽,被底紅顏?但得人生歡樂,神仙也不換。”歌聲嘹亮高亢,上達霄漢,乍聽似在耳邊,但仔細聽來,卻又覺飄飄渺渺,也不知有多遠。
  眾人齊地大驚,放眼四望,四山蒼茫,哪有人影,但見孤雁南飛,夜雨瀟歇,山巔回音,歷久不絕。司徒笑駭然道:“是誰來了?內(nèi)力這般驚人!”語聲未落,回雁長天,空蒙夜雨中,忽然白練般竄來一點白影,乍見有如乳燕投林一般。
  但等到這點白影落到地上,眾人才看出是一只遍體白毛,不帶絲毫雜色的靈貓,碧目晶瑩,亮如明星,踞伏在地上,其威猛矯悍之態(tài),又仿佛猛虎。它似乎在奇怪這空寂的山地,怎會來了這許多外客,碧瑩瑩的雙目四下轉(zhuǎn)動。眾人也在奇怪這貓的神情靈異,自也俱都目注著它。小屋中,柴扉里,已傳出一聲嬌呼,帶笑喚道:“嬪奴,嬪奴!”白貓微一作勢,箭一般竄了進去。
  眾人雖猜不出這貓的來歷,但鐵中棠卻已知道它必定便是那陰嬪所養(yǎng)的靈物,再想陰嬪曾說不久便有人要來接她,將前后情形融會推測,鐵中棠立刻恍然忖道:“陰嬪掘了那地道,自己雖未出去,卻令這靈貓,出去通知別人,她至今未走,原來是在等那人來接她。”他心中雖滿懷心事,此刻也不禁想瞧瞧此人是誰。
  眾人雖不知此中曲折,卻更想看看武林中是誰有那般驚人的內(nèi)力,能唱得出那般雄渾豪放的歌聲。于是,數(shù)十道目光,不約而同地一齊望向歌聲來路,只有水靈光粉頸低垂,任何事都改變不了她心中愁苦。
  過了半晌,山峰下方自傳來一陣飄渺的樂聲。樂聲清悅流暢,絕無絲毫愁苦之音,月下賞花,樽前對美,人世間種種賞心樂事,都仿佛是這樂聲奇意所在。眾人雖然各有心事,但聽得如此樂聲,亦覺胸懷一暢。等到樂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時,這夜雨空山,仿佛也變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這時,樂聲中又傳來一陣陣嚶嚀嬌笑,鶯聲燕語。六七個錦衣少女,撐著湘妃竹傘,奏著青簫玉笛,一面嬉笑,一面吹奏,飄飄然走了上來。她們身上穿的是寬敞舒適的短衫,下面未著長裙,只穿著窄窄的錦褲,褲腳齊半脛,裎裸了半段精致瑩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無鞋無襪,卻穿著對顏色與衣衫相配的木屐。樂聲清柔,笑語如鶯,人面更有勝花嬌,帶著種懶散而飄逸的韻致,讓人不得不聯(lián)想李白的詩句:“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
  她們中間,是一張形如“滑竿”抬轎的錦榻,上面有流蘇錦蓋,顯然是為了要蔽掩風(fēng)雨。四個同樣裝束的少女,嬉笑著,悠閑地抬著錦榻,似是未用半分氣力,榻上卻是位少見的異人。他穿著件寬大的麻衣,頭上無冠,面如滿月,乍見仿佛是斜坐在榻上,仔細一看,雙足卻又都踏著地。
  原來那錦榻竟然有名無實,只是個架子,他看來雖似被人抬著,其實卻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們才抬得那么輕松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滿面笑容,有如團團的大腹賈模樣,只是額角高闊,雙眉斜飛,再加上那雙含蘊精光的鳳目,更使他平添許多睿智高華之概。眾人雖然都已久闖江湖,見多識廣,但瞧見這一行人物,仍不覺看得目定口呆,充滿驚異。
  只聽柴扉中一聲嬌笑,道:“你果然來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見到夫人靈奴傳書,在下怎敢不連夜趕來。”大步走向柴扉,對眾人望也未望一眼。那些輕盈的少女,輕笑著跟了過去。樂聲已停,一個紅衣美婦,懷抱著那白貓“嬪奴”,嬌笑著走了出來。
  麻衣客目不轉(zhuǎn)眼地望著她,忽然長嘆道:“想不到三天不見,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來當(dāng)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
  陰嬪嬌笑道:“什么三天,咱們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見了呀!”
  麻衣客揉了揉眼睛,搖頭嘆道:“不對不對,若是真有十多年未見,為何你的模樣還是絲毫未變呢?”
  陰嬪咯咯笑道:“你這張嘴呀i死人都要被你說活的。”兩人旁若無人,相對大笑,真的像是把別人都當(dāng)作死人似的。
  陰嬪道:;這許多年,你可曾找過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了多少雙。”
  陰嬪含笑望著他,幽幽道:“既然找過,那么,現(xiàn)在你為什么不問問我,這些年來究竟怎么樣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見到你,我便已心滿意足,過去了的事,還問他作什,要問的只是以后的事了。”
  陰嬪嫣然一笑,道:“我要你來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變心,你若變心,就不會來接我了,是么?”
  麻衣客道:“我若不來接你,你就不來找我,是么?”
  陰嬪嫣然點了點頭。
  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還未曾變心。”
  陰嬪秋波四轉(zhuǎn),嬌笑道:“你心雖未變,人卻變了。昔日你最講排場,最喜打扮,如今卻變得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三十歲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齊齊,更要她們打扮得整整齊齊,但三十以后么……”他目光在少女們身上一轉(zhuǎn),接著笑道:“我才知道人決不能作衣衫的奴隸,什么穿得舒服,就穿什么。”
  陰嬪眨了眨眼睛,笑道:“這也罷了,我且問你,你這張?zhí)ч剑烤故窃趺匆换厥拢肯裰粺o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這個更有道理了,試想我坐在榻上,她們在下抬著,心中雖不言,心里自不舒服,她們不舒服,我又有何樂趣,如今這般么……哈哈,我還是可以領(lǐng)略美人抬轎的意趣,她們也覺有趣,自也不會怨我,于是彼此都覺高興,豈非比那一人獨樂妙得多了。”這一番言論當(dāng)真是別人聞所未聞,但卻別有哲理。
  陰嬪搖頭輕嘆一聲,又復(fù)笑道:“隔了這許多年,你雖然還是喜歡享受,但意境卻的確高得多了。”
  眾人見了這奇人奇行,聽到這奇談妙論,實已被此人氣概所懾,一時間都幾乎忘了自身的處境。司徒笑更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只望他接了那紅衣美婦后,兩人快快去吧,免得誤了自己之事。
  哪知這麻衣客此刻已回過頭,目光這才在眾人面上打量一遍,見了鐵中棠時,又多瞧了兩眼。鐵中棠卓立雨中,滿身水濕,心頭更是憂慮愁苦,但種種原因,卻都掩不住他那種天生的軒昂氣概。那些輕盈少女,見到他那雕塑般的輪廓面容,更不禁暗中指點,附耳輕笑,頻頻向他拋去多情的秋波。
  麻衣客回首笑道:“這些人可是你的朋友?”
  陰嬪銀鈴般一笑,道:“只有你那些小妹妹看中的少年我認得,你看他可算是第幾等人才?”
  麻衣客大笑道:“能被這些小丫頭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錯的了,只可惜有些愁眉苦臉,氣量仿佛狹了些。”
  鐵中棠望著他淡淡一笑,也不想置答,麻衣客更不再望第二人一眼,忽然飄身掠出那“錦榻”,抱拳笑道:“夫人請上轎!”他肩不動,袖不抬,身子便已掠出,輕功之妙,當(dāng)真其深難測。
  陰嬪嬌笑道:“喲,這樣的轎子,我可不愿意坐。”
  麻衣客大笑道:“你怎的也變俗了?這樣的轎子,平日你還坐不到哩!”陰嬪皺眉一笑,終于走了過去;司徒笑只當(dāng)他們已要走了,不禁暗中松了口氣。哪知麻衣客大袖飄飄,競轉(zhuǎn)身走到那云梯車架下,仰面笑問道:“高處多風(fēng)雨。衣單可勝寒?”
  水靈光輕嘆一聲,曼聲低吟:“高處不勝寒,君于意如何?”
  麻衣客仰面大笑道:“我本憐香惜玉人,可憐高處多風(fēng)雨,姑娘呀姑娘,你可愿重回人間?”
  司徒笑忽然大喝道:“她不愿下來:”
  麻衣客笑嘻嘻瞧了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司徒笑抱拳道:“前輩氣宇高華。想必非是紅塵中人,何必多管人間閑事,晚輩等恭送前輩下山:”
  麻衣客笑道:“這兩句恭維話,說得果然不錯,教人聽來受用得很?好,你放下地來,咱們就走了。”
  司徒笑呆了呆,變色道:“前輩為何要放她下來?”
  麻衣客還未答話,陰嬪已嬌笑接口道:“他又犯了老毛病了。瞧見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帶回家去,是么?”
  麻衣客大笑道:“到底只有你,是我的知心人。我見了如此才女,怎忍心留她在江湖受苦?自然要帶回去的。”這話一說將出來,眾人不禁大驚。
  司徒笑見他面白無須,身材矮胖,說話帶著一團和氣,武功偏又深不可測,一時間也不敢將惱怒現(xiàn)于詞色,拉了黑星天、白星武等人,到一旁竊竊私議。鐵中棠本最驚怒,但轉(zhuǎn)念忖道:“此人若不出手,靈光今日怎能生下云梯,無論如何,也等他先救下靈光后再想辦法。”一念至此,抬頭向水靈光使了個眼色,水靈光也正在望著他,此刻天色雖暗,但兩人目光卻如電光火石,一觸之下,便已心意相通。陰嬪懷抱著白貓,笑盈盈地望著他兩人,也不說話。那些輕盈少女一個個低頭瞧著自己的如霜白足,看模樣竟似有些吃醋了。
  只見司徒笑等人聚首商議了一陣,黃冠、碧月兩人,離得遠些,并未說話,只有那金剛韋駝駱不群聲音最大。此人身高體壯,站在那里比別人都高了一頭,瞧他滿面俱是怒容,不住說道:“誰怕,誰怕他?”
  司徒笑輕輕“噓”了一聲,忽然轉(zhuǎn)首走了回來,向那麻衣客道:“在下等若不肯放她,前輩又當(dāng)如何?”
  麻衣客一直負手含笑,此刻仍然笑道:“那就不妙了。”這幾個字說得雖仍似輕描淡寫,用的氣力卻已大不相同,但聽他一個字一個字說來,中氣竟充沛之極。他語氣雖然沖謙帶笑,但聲音遠遠傳送出去,每個字都震起了山谷回鳴,夜風(fēng)蕭蕭中,聽來更是令人心驚。
  司徒笑等人面色都大變。他六人中,倒有三人心計深沉,此刻互相打了個眼色,司徒笑抱拳道:“這女子對在下等關(guān)系頗為重大,而且還牽連甚眾,在下等縱然肯讓前輩將她帶走,日后別人問將起來,在下等卻不好交待。”他打了個哈哈,接道:“在下等連前輩大名都不知道。”
  陰嬪忽然截口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想問出他的姓名后,能惹就惹,不能惹再作打算,是么?”
  司徒笑故作未聞,目光只是望著麻衣客,只見麻衣客微微笑道:“我若不愿說出姓名,又當(dāng)如何?”
  司徒笑陪笑道:“那么,就請前輩暫候數(shù)日,等在下邀齊同伴,讓他們也瞧瞧前輩風(fēng)采,那時前輩再將這女子帶走,又有何妨?”
  陰嬪咯咯笑道:“好個拖兵之計,想約了幫手再打么?”
  麻衣客亦自指著司徒笑大笑道:“想不到中原武林,竟有你這樣聰明的人物,我這次出山,倒開了眼了。”
  司徒笑道:“不敢,不知前輩究竟意下如何?”
  麻衣客笑道:“我平生行事,從不強人所難,今日若是硬要將那位姑娘帶走,未免掃了各位顏面。”
  鐵中棠雙眉一皺,司徒笑等人卻不禁喜笑顏開,司徒笑抱拳笑道:“前輩當(dāng)直星通情達理,晚輩欽佩已極。”
  麻衣客緩緩笑道:“所以……”眾人一聽他還有下文,俱都不再說話,早聽他緩緩接道:“所以,在下今日必定要使各位心甘情愿把那位姑娘送到在下手里……”
  話未說完,司徒笑等人又變了顏色,陰嬪笑得有如花枝招展,黑、白雙星對望了一眼,白星武悄悄伸出手掌,在駱不群身上一拍。
  他兩人知道今日之事,定已無法善了,但自己又不敢輕舉妄動,便先鼓動這“金剛韋駝”,去試試此人武功究竟多深。那“金剛韋駝”駱不群心粗性猛,本已氣得吹胡子瞪眼,此刻又有了鏢主授意,哪里還忍耐得住,當(dāng)下厲喝一聲,道:“要咱們將這小妞兒甘心送你,你這是做夢。”邁開大步,竄上前去,鐵塔般站到麻衣客身前,兩只蒲扇般的手掌虛空一揚,大喝道:“來來來,有種的先接咱家兩手。”
  鐵中棠見他雙掌一捏一放,雙臂骨節(jié)便已格格作響,知道此人外門功夫必有了極深的火候。麻衣客笑道:“混小子,你也配與我動手么?”
  駱不群怒道:“放屁,你若怕了,就乖乖……”
  麻衣客淡淡笑道:“也罷,我一招之內(nèi),若是不能將你仰天摔個斤斗,便算我輸了如何?”
  這兩人一個黝黑粗壯,筋骨強健,一個卻是白白胖胖,手足細嫩;一個說話有如洪鐘巨響,一個卻是輕言笑語。兩兩相較之下,那麻衣客氣勢實已弱了許多,若是普通之人,必當(dāng)麻衣客萬萬不是那“金剛韋駝”的對手。司徒笑喜人雖已看出這麻衣客武功不凡,但“金剛韋駝”走南闖北,也不是庸手,而且他人雖魯莽,臨敵時經(jīng)驗卻不弱。這麻衣客武功縱然勝他多多,但要想在一招內(nèi)將他仰面摔個斤斗,實是難如登天。司徒笑等人見他竟然發(fā)下如此狂言,不禁俱都大喜。黑星天生怕駱不群多話,一步竄了出去,笑道:“前輩這話,莫非是說著玩玩的么?”
  麻衣客笑道:“誰跟你說著玩玩。”
  黑星天道:“既是如此,前輩輸了又當(dāng)如何?”
  麻衣客笑道:“若是輸了,我便爬著下山。”
  駱不群早已氣得暴跳如雷,此刻大怒喝道:“咱家若是輸了,不但爬著下山,還要向你叩八個響頭。”
  麻衣客淡淡笑道:“只怕那時你已磕不動了。”
  黑星天滿心歡喜,笑道:“駱兄莫要說了,還不快快領(lǐng)教前輩高招。但駱兄只要發(fā)一招就罷,切莫多事纏斗。”
  麻衣客微微攏了攏衣袖,淡淡笑道:“來吧。”他足下不丁不八,亦未運勁調(diào)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金剛韋駝”駱不群雖然滿面怒容,但心頭也不敢大意,悶“哼”一聲,雙拳當(dāng)胸,雙腿微屈,扎下了馬步。這“扎馬”一式,本是武家中最最基本的功夫,尤其外門武功,對此更是講究,駱不群三十年武功火候,此刻扎下馬步,便是一二十條壯漢,也休想將他推動一步。只見他小腹一縮,雙足俱已嵌入士中,心下暗暗忖道:“胖小子,倒要看你怎樣將咱家仰天摔個斤斗。”
  鐵中棠瞧他下盤功夫竟如此扎實,也不禁暗中吃驚,再也想不出這麻衣客怎能將他摔個斤斗。
  只聽駱不群暴喝一聲,雙拳突然振起,拳風(fēng)虎虎,一招“泰山壓頂”,向麻衣客當(dāng)頭擊下。此招雖然粗淺,但亦是基本拳勢,駱不群早已練得得心應(yīng)手,閉起眼睛,都可接著使出數(shù)步后著,,何況他身高體壯,這一招使出,當(dāng)真是名副其實,端的有如泰山當(dāng)頭壓下一般,勢不可擋!眾人見他在這種情況下如此發(fā)招,不禁俱都稱贊不已。
  瞧那麻衣客,含笑卓立,竟仍不避不閃,駱不群暗喜忖道:“你縱以內(nèi)力反擊,也摔不倒我。”雙足加勁,雙拳直擊而下,只聽“砰”的一聲,駱不群一雙鐵拳,便著著實實擊在麻衣客肩上,他竟然絲毫未以內(nèi)力反擊,駱不群身子仍鐵塔般立在地上,而麻衣客的身子,卻被這一拳打得釘子般直沒入土里,宛如被缽錘敲下的木樁一般。眾人又驚又奇,駱不群更驚得呆了。只見麻衣客下半身俱已沒入土中,突然哈哈一笑,道:“躺下吧!”閃電般伸出雙手。他身子本矮,此刻雙手恰巧握住了駱不群的足踝,一提一抖,駱不群正在拼命穩(wěn)住下盤,做夢也未想到對方這一招竟是在這種部位使將出來,此刻哪里還閃避得開,只覺雙足一陣奇痛徹骨,驚呼一聲,果然被拋得掠飛數(shù)尺,仰天跌倒。
  眾人瞧得目定口呆,連驚呼都發(fā)不出來。
  只見麻衣客長笑一聲,輕輕躍了出來,地上卻已多了個土坑。他以血肉之身,竟能鐵釘般沒入堅實的土地中,這種武功實是駭人聽聞之至,眾人若非親眼所見,說什么也不會相信的。麻衣客拂衣笑道:“你還磕得動頭么?”
  駱不群大喝一聲,待要躍起,豈知這一跤跌得十分厲害,全身疼痛,方自躍起一半,重又跌落。白星武輕嘆一聲,伸手扶起了他。駱不群瞧了瞧黑白兩人,又瞧了瞧麻衣客,突然伏在白星武肩上痛哭起來。
  司徒笑瞧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麻衣客笑道:“各位還有誰來試試?”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答話。
  麻衣客仰天笑道:“各位既無異議,我便不客氣了。”轉(zhuǎn)首道:“徒兒們,去將那位姑娘救下來。”
  那些輕盈少女悄悄撇了撇嘴,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先去動手。陰嬪格格笑道:“你們?nèi)粢拖纫獙W(xué)會不準吃醋,否則氣也要氣死了。”輕盈少女們“噗嗤”一笑,終于推推拉拉走了過去。麻衣客瞧著陰嬪笑道:“世上的女子若都似你,我便真的沒有煩惱了。”
  司徒笑等人眼睜睜地瞧著那些少女走向云梯,誰也無計可施。忽然間,只聽云梯上喝道:“且慢。”
  抬頭望去,那沈杏白不知何時,已上了云梯頂端。眾人心驚于那麻衣客的武功,誰也沒有瞧見他的行動。只見他右手勾著云梯頂端,左掌卻按在水靈光頭頂“百會穴”上,口中嘻嘻笑道:“誰若再走上一步,我這只手掌便要拍下,那時前輩便只能帶個冷冰冰的死美人兒回去了,只怕也沒有什么意思吧?”
  那“百會穴”正是全身經(jīng)脈中最弱之一環(huán),縱被常人打上一拳,亦將受傷,何況沈杏白這種身手,一掌擊下,自是沒命的了。麻衣客果然不敢令人再進,揮手喝退了少女,仰面道:“你是誰?要怎樣?”鐵中棠更是情急,緊緊捏住了雙掌。
  沈杏白緩緩道:“在下只是個無名晚輩,此刻亦別無所求,只求我下去后,前輩與那些姑娘莫要動我一絲毫發(fā)。”
  麻衣客聽他所求之事,竟是這般容易,不假思索,立刻應(yīng)聲道:“好,我答應(yīng)你,帶她下來吧!”
  黑、白等對沈杏白本來大為稱贊,只當(dāng)他要好生藉此要挾要挾,此刻聽了這話,不禁又是氣惱,又是失望。白星武忍不住繞到錢大河身后,向他悄悄打著手式。哪知沈杏白卻只作未見,隨手點了水靈光穴道,解開她繩索,道:“閃開!”挾起她腰肢,一躍而下。
  水靈光繩索被解,仍是不能動彈,只是癡癡地瞧著鐵中棠,眼波中不知含蘊著多少言語,誰也描述不出。鐵中棠瞧得肝腸欲斷,此刻若是換了云錚等性情激烈沖動之人,定必不顧一切,撲將上去。但鐵中棠卻自知以自己一人之力,動手非但無濟于事,反而可能傷了水靈光性命,咬緊牙關(guān),忍住不動。
  只見麻衣客哈哈一笑,大搖大擺走了過去。
  沈杏白笑道:“前輩請……”將水靈光推了過來。
  麻衣客輕輕扶起她肩頭,笑道:“好孩子,你雖然無求于我,但我也不會虧負了你的。”
  沈杏白躬身道:“多謝前輩。”忽然接口笑道:“水姑娘秀外慧中,實在無愧為人間仙子,只可惜……”搖了搖頭,住口不語。
  麻衣客道:“只可惜什么?”
  沈杏白笑道:“只可惜她方才已被在下強喂下一些毒藥,若無解藥相救,兩個時辰中便要七竅流血而死了。”
  麻衣客大怒道:“你……你……解藥在哪里?”
  沈杏白道:“就在晚輩身上。”
  麻衣客厲聲道:“拿來!”手掌疾伸,向沈杏白抓去。
  沈杏白微退幾步,嘻嘻笑道:“前輩方才已答應(yīng)不動晚輩一絲毫發(fā),此刻難道就忘了么?”
  麻衣客呆了一呆,縮回手掌,黑、白、司徒笑等人卻大是驚喜,暗暗忖道:“想不到這孩子竟有如此機智。”
  沈杏白面帶得意之色,微微笑道:“在下武功雖不及前輩,但所用的這毒藥,卻是三十六種藥草配合而成,人所難解。”
  麻衣客垂下手掌,沉聲道:“你要怎樣?”
  沈杏白道:“前輩若不愿帶個死尸回去,就請將她交回在下,否則……否則就請前輩答應(yīng)在下三個條件。”
  麻衣客道:“放屁,咱家怎肯受脅于你?”
  沈杏白微微笑道:“自然自然,前輩怎會受脅于我,只可惜這位姑娘花容月貌,窕窈動人……”
  麻衣客忍不住轉(zhuǎn)目望去,只見身側(cè)的人兒,面靨雖蒼白全無血色,但秀眉明眸,纖腰一握,嬌弱的身子,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當(dāng)真是貌比花嬌,楚楚動人,比之陰嬪的媚艷,另是一番風(fēng)味。他閱人雖多,卻也從未見過如此清麗絕俗的女子,不由長嘆一聲,道:“什么條件,你說吧!”
  沈杏白得意地一笑,轉(zhuǎn)身面對黑星天,躬身道:“弟子不敢擅專,這第一個條件,請師傅定奪。”
  黑星天笑道:“好孩子。”目光轉(zhuǎn)處,沉吟半晌,側(cè)首道:“司徒兄……”
  司徒笑早已等著說話,立刻應(yīng)聲笑道:“在下等只求前輩賜我等一件信物,我等若有急難時,持此信物,往求前輩,前輩定要拔刀相助。”鐵中棠心頭一凜,知道他要藉這麻衣客的武功,來對付“大旗門”,而“大旗門”中雖然高手濟濟,卻未吧有人能是這麻衣客的敵手。
  只見麻衣客“哼”了一聲,道:“第二件是什么?”
  沈杏白道:“這毒藥毒性繁復(fù),必須在一年中,每隔十日連續(xù)服用三十六次解藥,方能將毒性完全解除。”他語聲微頓,笑道:“是以前輩必須將在下帶回前輩的居處,好教晚輩一面學(xué)習(xí)前輩的武功,一面解她之毒。”
  麻衣客怒道:“好小子,你居然還想學(xué)我的武功。”瞧了水靈光一眼,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道:“第三件呢?”
  沈杏白目光一轉(zhuǎn),緩步走向鐵中棠,微微笑道:“這第三件么,便是請前輩將此人制服,逼他……”
  鐵中棠突然雙掌齊出,直擊而出,掌勢快如閃電,上切沈杏白咽喉,下?lián)羯蛐影仔馗埂?br />   沈杏白大驚側(cè)身,惶驚呼道:“前輩你答應(yīng)……”
  鐵中棠厲聲道:“前輩應(yīng)諾之言,并未包括不許我動手。”
  麻衣客大喜道:“哈哈!不錯!”黑、白兩人面色齊變,才待搶步而出。
  鐵中棠掌勢不停,口中喝道:“前輩也未答應(yīng)不向別人出手,請前輩阻住別人,等在下奪得解藥。”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面色一沉,厲聲道:“誰若敢妄自出手,便莫怪咱家手下無情了。”黑、白兩人心頭一寒,齊齊頓住了腳步。
  麻衣客揮手道:“看住他們,不準他們妄動。”
  輕盈少女笑應(yīng)一聲,一排擋在黑、白等人身前,但許多道水靈靈的秋波,卻都悄悄在鐵中棠身上飄來飄去。只見鐵中棠掌勢有如疾風(fēng)之下的漫天飛花,繽紛錯落,招式雖不奇詭,但出手之快,端的令人目不暇接。沈杏白武功本非他的對手,何況更早已對他存有畏懼之心,情怯膽寒之下,不出十個照面,便已無回手之力。
  麻衣客微微笑道:“好快的身手!”
  陰嬪笑道:“比你少年時如何?”
  麻衣客微微一笑,閉口不答。但見鐵中棠招式越來越快,沈杏白已是手忙腳亂,滿面大汗。司徒笑等人又驚又怒,黑星天連連頓足,白星武卻已悄悄探手入懷,捏了把暗器在手。他既有“三手俠”之稱,暗器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十余年前,兩河鏢局中人,大會張家口,獻藝較技,白星武在眾目睽睽之下,連發(fā)三種暗器,打滅了堂前十一盞明燈,百位武林豪杰,竟未有一人看出他是如何出手的,是以群豪方以“三手俠”之名相贈。此刻他見到事態(tài)緊急,便待以此妙手暗器,先廢了鐵中棠再說。哪知暗器方自捏在手中,鼻端突然飄來一陣溫香。
  一個紅衫綠褲的輕盈少女,半個身子已偎入他懷里,甜甜笑道:“你掏出些什么東西,讓我瞧瞧好么?”
  白星武大驚忖道:“這女子好厲害的眼力。”口中支唔著道:“沒……沒有什么?”手腕一縮,便待將暗器藏回去。
  紅衫女子嬌笑道:“好小氣,瞧瞧都不行么?”玫瑰般的笑靨,幾乎已貼到他面頰之上,香氣更是迷人。白星武只覺心神一蕩,手腕已被那少女五只春蔥般的纖指捏住,腕間立覺一陣疼痛,手掌再也拿捏不住。但聞一連串“叮叮”輕響,亮閃閃的暗器,俱都自袖中落了下來,灑了一地。紅衫少女輕笑道:“哎喲,這可玩不得的。”腳尖一掃,將暗器俱都掃在一邊,朝白星武皺了皺鼻子,吐了吐舌頭,手肘尖在白星武腰間一撞,白星武只覺半身麻木,良久都動彈不得。
  眾人見那麻衣客一個侍姬少女,已有如此機智、武功,心頭更是駭異,哪里還敢妄自出手?這時鐵中棠已攻出十余招之多,沈杏白在他掌風(fēng)中左沖右突,一心想沖向黑、白等人身側(cè),怎奈鐵中棠掌影連綿,已將他圍得風(fēng)雨不透。司徒笑等人前次見他,還似無此等能手,不想隔未多久,這少年武功竟又精進了許多。他幾人自不知鐵中棠在那沼澤秘窟中,又得了他亡父所遺的武功秘笈,心頭都不禁大是驚奇。
  忽然間,鐵中棠一掌斜襲而去,直抓沈杏白腕脈。這一招平易簡單,并無奇詭變化,但沈杏白竟閃避不開,手腕雖縮回,肘間“曲池穴”卻被對方扣住。沈杏白大驚之下,“霸王卸甲”,“力轉(zhuǎn)乾坤”,“反纏金絲”,一連施出數(shù)招,要想揮脫鐵中棠的掌握。但鐵中棠手掌卻已似黏在他臂肘之上,他哪里還揮得開,一連變了數(shù)招,黃豆般大小的汗珠,直流下面頰。
  鐵中棠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么?”
  沈杏白顫聲道:“知道……”鐵中棠突然伸手捏住他下顎。
  原來鐵中棠故意要誘他說出這“知道”兩字,只因“道”字乃是個開口音,沈杏白嘴方張開,便被鐵中棠捏住。只見鐵中棠右手閃電般縮回袖中,摸出塊黑藥,塞人沈杏白嘴里,左手往上輕輕一托,但聞“咕嘟”一聲,沈杏白已將那塊藥吞了下去。
  鐵中棠哈哈笑道:“你可知道吞下的什么?”
  沈杏白只覺喉間還存有一般奇異的腥臭之氣,心念轉(zhuǎn)處,大驚失色,顫聲道:“莫……莫非是毒藥?”
  鐵中棠笑道:“不錯,你可想要解藥?”
  沈杏白呆了呆,陰嬪與少女們已咯咯大笑起來,麻衣客笑道:“妙極妙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是杰作。”
  鐵中棠笑道:“但我這毒藥,卻更是厲害,一個時辰中,毒性便要發(fā)作,周身潰爛,受盡折磨而死。”
  沈杏白臉色發(fā)白,雙腿發(fā)軟,撲地倒了下去,顫抖著身子自懷中掏出個瓶子,道:“這……這就是水姑娘的解……解藥。”
  鐵中棠道:“你可是要和我換你的解藥么?”
  沈杏白連連點頭,嘴里卻說不出話來。
  鐵中棠道:“就只有這一瓶么?”
  沈杏白爬起來,道:“小的哪有三十六種藥草合成的毒藥,方才只是說著玩的,那只是平常毒藥,解藥也只有這一種。”
  鐵中棠冷冷道:“真的么?”
  沈杏白道:“真……真的,若有半字虛言,天誅地滅。”
  陰嬪搖著頭嘆道:“好好一個少年,競?cè)绱伺滤溃Γ上В ?br />   沈杏白充耳不聞,雙手將瓶子捧上。鐵中棠冷笑著接了過來,沈杏白道:“小人的……的解藥……”
  鐵中棠面色一沉,道:“什么解藥?哪里有解藥?”
  沈杏白心膽皆喪,噗通又倒了下去,呼道:“鐵兄,你……”
  鐵中棠道:“你喚我什么?”
  沈杏白哭喪著臉道:“鐵……鐵大叔,鐵老伯,求你老人家發(fā)發(fā)好心,將解藥賜下來吧!”
  鐵中棠道:“你下次還敢害人么?”
  沈杏白頓首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鐵中棠凝目瞧了他兩眼,突然仰天笑道:“蠢才,哪有什么毒藥,方才你吞下的,不過是塊金創(chuàng)藥而已。”
  沈杏白一呆,少女們笑得花枝亂顫,連足下的木履,都在地上踢得“踢踢韃踺”地直響。
  鐵中棠笑道:“若不如此,你怎肯乖乖拿出解藥來?但金創(chuàng)藥從來只是外敷,無人嘗過,你口福總算不淺。”
  沈杏白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哪里還能說話。笑聲中,黑、白等人卻是人人面色如土,司徒笑輕輕一跺足,抱拳想說什么,但終于只是長嘆道:“走吧!”
  麻衣客笑道:“不錯,你們早該走了。”
  司徒笑狠狠瞪了鐵中棠兩眼,黑星天恨聲道:“總有一日……”咬一咬牙,與白星武三人齊地轉(zhuǎn)身大步奔去。
  黃冠劍客亦自瞪著鐵中棠道:“彩虹群劍,改日必定再來領(lǐng)教。”
  鐵中棠道:“好說好說。”
  碧月劍俠方自笑瞇瞇瞧了他一眼,也被錢大河拉走了。
  沈杏白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站起,惶聲呼道:“師傅,等我一等……”踉踉蹌蹌奔了過去。一行人來得威風(fēng),走得狼狽,恍眼間便走得干干凈凈。
  強敵既去,鐵中棠手持解藥,精神不覺大振,暗道:“以這麻衣客身份,想來不會對我用強,解藥在我手,他想必也不會將水靈光帶走。”滿心歡暢間,突聽麻衣客笑道:“小伙子,你還不來求我?”
  鐵中棠呆了呆,大奇忖道:“本該你來求我,為何卻要我去求你?”口中訥訥道:“求……求什么?”麻衣客笑道:“求我將解藥讓她服下呀?否則我將她帶走后,她若是毒發(fā)而死,你豈非也要傷心而死?”
  鐵中棠大驚道:“這……這……”
  麻衣客仰天大笑,得意已極,道:“我是必定要將她帶走的,解藥拿不拿來,都由得你了。”水靈光面色蒼白,身子也搖搖欲墜。鐵中棠更是驚怒交集,心痛如絞。
  只見陰嬪跚跚走了過來,輕嘆道:“把解藥拿給他吧!”
  鐵中棠道:“但……但……”
  陰嬪道:“唉,傻孩子,你若是對她生死漠不關(guān)心,他自要來求你,但你對她生死太關(guān)心了,他就自然要你求他。”鐵中棠黯然尋思半晌,知道她所言非虛,只因他寧可眼見水靈光離他而去,也不能眼見水靈光中毒無救。對于無法挽救之事,他決不拖延羅嗦,一念至此,他立刻將解藥送將過去。麻衣客接過笑道:“果然是聰明人。”
  水靈光滿面淚痕,顫聲道:“你……你……”
  鐵中棠咬緊牙關(guān),道:“你等著我,我死也要將你救回。”簡簡單單幾個字,卻遠勝過千言萬語。水靈光道:“我死也等著你。”她雖已泣不成聲,但這句話卻也說得截釘斷鐵。
  麻衣客大笑道:“小伙子,莫要等了,她此刻雖說得如此干脆,但只要隨我三五日便定要將你忘懷了。”鐵中棠霍然轉(zhuǎn)過身子,不去理他。陰嬪走過來說道:“他還在那茅屋里,雖已受傷,但卻不致有性命之憂,你好生照顧著他吧!”鐵中棠茫然點了點頭,只聽身后履聲踢踺,水靈光輕輕啜泣,麻衣客柔聲安慰,但卻漸去漸遠。他本應(yīng)跟隨而去,但想到艾天蝠為他受傷之事,心上再不遲疑,咬一咬牙,如飛向茅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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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5:16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英雄鐵煉鋼

  艾天蝠盤膝坐在茅屋中,面上仍然木無表情。
  鐵中棠輕嘆道:“艾兄,靈光已被人擄去,咱們也得快走,才能追得上他們,只是……不知艾兄你還能行動么?”
  艾天蝠茫然道:“你話聲怎的如此低沉,我聽不清。”聲音之大,有如呼喝一般。
  鐵中棠心頭一震,大駭忖道:“他……他耳力竟也被震傷了。”
  想到他雙目既盲,耳力若再不靈,這一代奇杰,便當(dāng)真完全殘廢,鐵中棠只覺手足發(fā)軟,幾乎站不住身子。艾天蝠突然長身站起,一把捏住他肩頭,顫聲道:“你怎的不說話了,難……難道是我聽……聽不到……”他耳力既弱,語聲自是說得響亮已極。
  鐵中棠只見他面容扭曲,神色驚惶,竟是從來未有。他縱在生死關(guān)頭中,仍然面不改色,但此刻卻已面色大變,只因要他耳聾,實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慘然,放開喉嚨喝道:“只怕是小弟連日勞累,喉嚨已嘶啞了,艾兄怎會聽不到?”
  艾天蝠松了口氣,展顏笑道:“小伙子真吃不得苦,這樣喉嚨就啞了,還是你老哥哥比你硬朗得多。”
  鐵中棠熱淚盈眶,卻只有大笑道:“誰比得上艾兄?”
  艾天蝠道:“你方才可是說要去追人么?”
  鐵中棠不敢遲疑,道:“不錯。”
  艾天蝠道:“那么就去吧,你老哥雖受了些輕傷,但絕無妨礙,還是一樣可以走得動的。”
  鐵中棠陪笑道:“小弟卻有些走不動了。”
  艾天蝠道:“我扶著你。”
  鐵中棠伸手一抹淚痕,扶起艾天蝠肩頭,大步走了出去,但方自走出柴扉,熱淚又自盈眶而來。他孤身一人,要想追蹤那麻衣客,已是大為不易,此刻再加上幾乎完全殘廢的艾天蝠,更是難如登天。他根本不知道那麻衣客的來歷身份,若不追查出他的行蹤去向,只怕永生也無法救回水靈光。但他又怎能舍棄艾天蝠?
  這時,曙光已臨,夜雨已歇。曙色滿山中,兩人奔行在泥濘的山路,鐵中棠見地上屐痕足跡仍在,心頭不覺大是歡喜,哪知到了一道三岔路口,足跡突然零亂,再也分辨不出,鐵中棠大驚呆在地上,舉步不得。
  艾天蝠等了半晌,突然問道:“陰……陰嬪可是與你要追的人走在一起?”空山回首四響,他自己卻絲毫聽不到。
  鐵中棠道:“不錯。”
  艾天蝠道:“她是從這里走的。舉步向左行去。”
  鐵中棠又驚又奇,忖道:“他又聾又盲,卻怎會知道陰嬪所走的路途?”走了片刻,忍不住問了出來。
  艾天蝠微微笑道:“陰嬪身上,所帶香氣甚是濃郁,還殘留在這清晨空山之中,甚是容易分辨,若是人多之處,我也嗅不出了。”
  鐵中棠又是驚佩,又是感慨。兩人奔行了許久,漸漸已至山下,紅日高升,遍地俱是陽光。但麻衣客、陰嬪等人,卻早已走得無影無蹤,只有遠處林間串鈴陣響,走來的卻是個提壺的小販。
  鐵中棠仍存希冀,道:“現(xiàn)在往哪里走?”
  艾天蝠搖頭苦笑道:“此地氣息已甚是混濁,嗅不出了。”
  鐵中棠黯然嘆息一聲,呆立當(dāng)?shù)兀肫鹚`光的種種情意,日后若是不能與她相見,這日子如何能過?他自己縱能忍受那穿腸刻骨的相思之苦,但卻又怎忍令水靈光忍受那長日永夜的相思?
  只聽串鈴聲越來越近,那小販左手提著個籃子,右手提著個酒壺走了過來,籃子系著銅鈴,不住叮當(dāng)作響。那小販敞開喉嚨喊道:“牛肉白酒,一溜就進口,三文錢牛肉,五文錢老酒,神仙也換不走。”要知名山叢林,香火極盛,是以山腳清晨便有小販。
  鐵中棠心頭一動,轉(zhuǎn)首道:“艾兄稍候,我前面看看。”大步奔向小販,掏出些錢買酒買肉。那小販含笑招呼,沽酒切肉,但鐵中棠卻非為買酒而來,當(dāng)下便問那小販可曾見到如此那般一行人走過。他生怕艾天蝠聽不到他們對話起疑,是以走得遠遠的。
  那小販瞧了他幾眼,道:“沒有。”
  鐵中棠失望地暗嘆一聲,哪里還有心要那酒肉。
  突聽那小販又道:“大爺可是姓鐵么?”
  鐵中棠心頭一跳,大奇道:“你怎會知道?”
  那小販涎臉嘻嘻笑道:“大爺身上可有五兩銀子?”
  鐵中棠知道他此話問得必有緣故,先不答話,只從身上摸出一錠亮閃閃的銀子,在他面前一晃。那小販眼睛都瞧直了,手掌卻伸人籃子里,在鹵牛肉、鹵肝堆里,七翻八翻,翻出一片巴掌大的樹葉。鐵中棠見那樹葉之上,密密麻麻,刺滿了針孔,那小販又自嘻嘻笑道:“這片樹葉要值五兩銀子,大爺你買不買?”
  若是換了常人,必當(dāng)這小販想錢想瘋了,早巳不顧而去。但鐵中棠心細如發(fā),卻已看出那樹葉上的針孔,仿佛刺的俱是字跡,心頭又一動,問道:“你這樹葉是哪里來的?”
  那小販瞧著他掌中銀子,只管嘻嘻的笑,鐵中棠微微一笑,隨手將那一整錠銀子拋入籃子里。小販大喜道:“方才有兩輛極為華麗的馬車,自林子里走過,這種闊人本不會是我的主顧,我也沒有在意。”他忍不住將銀子一撥,塞入牛肉堆里,方自接著道:“哪知后面一輛馬車卻突然停下,有人要買牛肉。那聲音又嬌又甜,好聽極了,我連忙過去,只聽車子里有個男的笑道:“在廟里住了多年,難怪你要嘴饞了,但除了你外,別人卻不要吃這牛肉。”于是他就要我切牛肉,還要切得薄薄的。
  “我知道這是好生意,自然細心地切,哪知我正在切牛肉的時候,耳朵里忽然飄來了一陣又輕又甜的語聲。”
  鐵中棠忍不住插口問道:“她說什么?”
  小販道:“她說要我等在路上,若是瞧見有個少年來問我路上有沒有一行如此那般的人走過時,我就可賣片樹葉給他,可賣五兩銀子。她那話聲像是就在我耳朵邊說的,但我身旁卻沒有人,我駭了一跳,抬頭才看見車窗里探出個頭來,正在含笑瞧著我,那話想必就是她說的。”
  鐵中棠知道那話聲必是以“傳音入密”說出來的,不禁暗奇忖道:“靈光內(nèi)功還不及此,莫非是那陰嬪?”
  只聽小販嘻嘻笑道:“那張臉呀,真是漂亮極了,我瞧得呆住,一刀險險切在手指頭上。她瞧著我又笑,伸手遞了錠銀子出來,銀子下果然是片樹葉。但我還是不信,會有人花五兩銀子買片樹葉子?”
  鐵中棠一笑接過樹葉,暗暗忖道:“她既知道我必會在路上查詢,又知道這小販縱然不信,也必定會碰碰運氣,定必會等著我的。靈光焉有如此心計,想必是陰嬪了。但她卻又為何要如此秘密地留話給我,還使‘傳音入密’之功,為的是生怕那麻衣客發(fā)覺?真不知葉子上寫的究竟是什么。”心念轉(zhuǎn)處,將樹葉貼在掌心,針孔中便露出肉色,葉色碧綠,肉色紅潤,自是極易辨認。他垂首望去,只見葉上刺的果是字跡,寫著:“若期再見,速至魯東,嶗山腳下,慎之。”
  鐵中棠反反復(fù)復(fù),看了數(shù)遍,只覺胸中熱血,漸漸奔騰飛揚,大喜忖道:“我……我已有望與靈光再見了。”一念及此,不禁喜極欲涕。
  他知道那嶗山腳下,必定就是麻衣客的去處,本自暗地思忖:“陰嬪為何要將這秘密告訴我?她暗地以金簪在葉上刺字,必定花了不少心機,莫非是她可憐我與靈光的別離?”但心念一轉(zhuǎn),他立刻恍然大悟道:“是了,她歷盡滄桑,此刻已想跟隨那麻衣客終老,卻又怕靈光奪去她的寵愛,是以便要我奪回靈光。唉,陰嬪呀陰嬪,你的聰明智慧,的確非人能及。”轉(zhuǎn)念間那小販竟已溜了,想是生怕鐵中棠反悔,是以藏了銀子,便溜之大吉。
  只見艾天蝠已緩緩走來,鐵中棠連忙迎了過去,他只當(dāng)艾天蝠必將探詢,哪知艾天蝠卻絲毫未起疑心。當(dāng)下他再不遲疑,扶起艾天蝠就走。
  艾天蝠道:“兄弟,你要到哪里去?還要我陪著么?”
  鐵中棠黯然忖道:“他隨我同行,我雖多了一個累贅,但此刻我又怎能舍他而去,何況……那鬼母又不知在哪里。”當(dāng)下忍住嘆息,大聲笑道:“此去艱難甚多,小弟我又沒有什么閱歷,艾兄你若無事,就再幫我一次忙吧!”
  艾天蝠微微一笑,道:“好,走吧!”
  鐵中棠心頭又是感激,又覺悲嘆。兩人一路同行,鐵中棠生怕艾天蝠發(fā)覺耳聾,因而厭世,是以百般掩飾。艾天蝠竟真的渾無所覺,一路上只是將自己經(jīng)驗閱歷,以及一些武林掌故,說給鐵中棠聽。這一日到了魯東諸城,距離嶗山地頭已不甚遠。此時風(fēng)暖花艷,已將盛暑,距離大旗掌門北返,已將一年。
  鐵中棠自思年來種種遭遇,亦不知是悲是喜。他雖為本門流下許多血汗,但能否得到師長諒解,還未可知。師長們北返一年,情況不知如何?云錚的傷勢雖有聰明多智的溫黛黛維護,但還是令他懸念。何況,他心中還存有一件極大的隱秘,夜半無人時,時常喃喃自語:“時候快到了,切切不能忘記……”
  到了諸城后,鐵中棠雖然心急趕路,但生怕艾天蝠太過勞累,傍晚便投店,搬了張桌子,在樹下飲酒。只聽蟬聲搖曳,鳥語蟲鳴,加以明月在天,花陰曳地,四面納涼揮扇笑語,頗足令人將一天征塵洗盡。但在此良辰美景中,鐵中棠瞧著目盲耳聾的艾天蝠,心頭不禁更是悲哀,卻還得強作笑聲,頻頻勸酒。深夜時兩人都有了些酒意,誰也不想回房安歇。
  鐵中棠豪興逸飛,談天說地,但他一路都要大聲嘶喊,好教艾天蝠聽見,是以此刻喉嚨已真的有些嘶啞了。說話時,有些言語,艾天蝠已難以聽清,鐵中棠連忙大聲笑道:“小弟喉嚨已越來越啞了,昨天呼人要茶水,三尺外的人都聽不見,大哥你聽小弟說話,想來也頭疼得很。”兩人俱是英雄肝膽,俠義心腸,自然日益親近,路上已改了稱呼,是以鐵中棠以“大哥”相稱。
  艾天蝠微微一笑,也不答話,過了半晌,那始終緊閉,望之若無的眼縫縫中,突然滲出一滴淚水。月光之下,那晶瑩的淚水,望之有如珍珠一般。
  鐵中棠大驚道:“大……大哥,你為何傷心?”
  艾天蝠石像般端坐不動,又過了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傻兄弟,你當(dāng)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么?”
  鐵中棠失色道:“大哥你知道什么?”
  艾天蝠黯然道:“你口口聲聲要我?guī)湍悖瞿悖鋵嵞阒皇且驗榇蟾缬置@又瞎,不忍心拋開我。”
  鐵中棠身子一震,目中又是熱淚盈眶,緊緊抓住艾天蝠的肩膀,顫聲道:“大哥你……你是何時知道的?”
  艾天蝠嘆道:“那時下了山腳,大哥就知道了……”他黯然一笑,接著又道:“你想不到吧,大哥雖然瞎了,又聾了,但還是站得住,走得動,吃得下,睡得著。”
  鐵中棠呆呆的望著他石像般的面容,心頭也不知是何滋味,剎那間但覺萬念紛沓,不可斷絕。不但世上所有的聲音繁華,他從此已不能復(fù)聞復(fù)見,武林中的地位,江湖中的聲名,他也勢必定要拋卻。他若是個碌碌凡夫,倒也罷了,但他卻是個雄心萬丈,傲骨崢嶸的鐵漢,這種打擊他怎能忍受?而如今,這種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打擊,竟也未將他擊倒,他仍然行所無事,連鐵中棠都覺不出他的變遷。
  又不知過了多久,艾天蝠緩緩道:“兄弟,你莫忘了男兒心腸,久煉成鋼,萬劫余生,仍無所傷,只要一心無損,身體殘傷,又有何妨?”
  鐵中棠黯然忖道:“一心無損,談何容易!世上蕓蕓眾生,又有幾人能將此心磨煉成鋼?”他心中雖充滿了悲哀,但也充滿了敬佩。
  只見艾天蝠突然緩緩站了起來,長嘆一聲,道:“時候不早了,睡吧!”回身走去,身子仍然挺得筆直。
  這一夜鐵中棠輾轉(zhuǎn)反側(cè),竟是難以成眠,直到繁星落于窗下,曙色染白窗紙,方自朦朧睡去。但等他醒來之時,艾天蝠竟已走了,只留下張字柬,用個木盒子壓在窗欞上。字跡自然潦亂,寫的是:“學(xué)劍雖難,不如交友之難。愚兄得友如弟,死已無憾,是以一路相隨,不敢輕言別離。但長亭十里,亦有終止,愚兄不愿以殘廢之身,阻弟之萬里鵬程,從此天涯飄零,必將不知所終矣。天長地久,再見無期,愚兄亦難免暗懷悲思別緒。鎮(zhèn)紙之木盒,愚兄藏已多年,但望賢弟,切莫相棄。”紙短情長,情意真摯,鐵中棠手持木盒紙柬,只覺手掌顫抖,不能停歇,悲從中來,不能自己。
  嶗山,位于膠州。嶗山在海灣之間,氣候溫涼,四季常春,惟因地處海角,是以自來無名,少有游跡。
  鐵中棠到了嶗山山腳,仰視山嶺雄奇,佳木蔥籠,但繞山轉(zhuǎn)了一圈,卻看不到有陰嬪的留言接待。他忍不住尋了個在山腳下的樵子,問他山中可有什么異人往來,那樵子只說滿山都曾去過……卻未見過什么異人。
  鐵中棠又是焦急,又是失望,直到黃昏之時,他呆坐在樹下,望著滿天紅霞,暗忖道:“莫非她是騙我的?她們往西去,卻要我往東來,好教我永遠也尋刁;著他們的去向?”想到憤怒處,不禁以拳擊掌,暗中怒罵。忽然間,只聽“咪嗚”一聲,一只白貓自草叢中鉆了出來。只見這白貓神氣威猛,舊非尋常,碧眼中似有火焰閃動,正是陰嬪所豢的寵物“嬪奴”。
  鐵中棠大喜而起,道:“咪咪,你可是來接我的?”
  這“嬪奴”果似有靈性一般,碧綠的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瞧了他半晌,突又“咪嗚”一聲,向山上竄去。鐵中棠不敢遲疑,立刻縱身隨之而去。但見這靈貓竄行之快,比之武林高手,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一身柔毛,在夕陽輝映下,有如彩虹般,劃空而去。鐵中棠盡了全力,方不致落后,奔行了約摸頓飯功夫,已過山腰。深林鳥鳴,山風(fēng)森森,已有些寒意,但鐵中棠卻已汗流浹背。轉(zhuǎn)過幾處山彎,那靈貓又自“咪嗚”一叫,鉆入山壁間的草叢中,蹤影不見。
  鐵中棠呆了一呆,走過去探看,才發(fā)覺那山壁間竟有條一尺多寬的山隙,只是被附生在壁上的蔓草翅蘿遮掩,不加仔細查探,很難發(fā)現(xiàn)。鐵中棠大喜忖道:“這條隙之中,想必就是那麻衣客的居處了。”但心念轉(zhuǎn)處,又不禁黯然忖道:“以我之武功,縱然尋得他的居處,還是無法奪回靈光的。”心念反復(fù)間,正自無計可施,突聽身后一聲嬌笑,道:“傻小子,呆頭呆腦地在瞧什么呀?”
  鐵中棠大驚回身,只見淡淡,的夕陽光影中,兩個烏發(fā)少女,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后,想是因他心神不屬,竟未發(fā)覺。她兩人身上穿的,俱是又寬敞,又柔軟的絲質(zhì)長袍,一紅一綠長僅及膝,露出下面一段如霜賽雪的小腿,底平指白的赤足之上,套著雙柔草織成的縷空草鞋,正是隨那麻衣客同去空谷山的輕盈少女。霞光輝映下,絲袍光影流動,玉腿粉光閃爍,再加以烏發(fā)如墨,嬌靨如花,被四下山色一襯,望之宛如仙子。
  鐵中棠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行跡已露,喜的卻是自己所料不差,此間果然是那麻衣客的住處。那紅衣少女眼波轉(zhuǎn)動,在鐵中棠臉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口中盈盈笑道:“谷主算得不錯,你果然來了。”
  綠衣少女道:“既然來了,便該進去,還瞧什么?”
  鐵中棠大驚道:“他怎知我來了?”
  他只當(dāng)那麻衣客果有鬼神莫測之機,竟能未卜先知,卻不知道那麻衣客天縱奇才,雖不能先知,但料事如神,見到平日與陰嬪寸步不離的“嬪奴”,突然偷偷出谷,便猜到定是陰嬪對水靈光生了妒意,是以故意要將鐵中棠引來,好救水靈光出去。
  驚疑之間,少女們也不答話,嬌笑著擁了上來,一人拉起鐵中棠一只衣袖,笑道:“谷主等著你哩,還不快進去?”
  兩人不由分說,膩在鐵中棠身上,推推拉拉,將鐵中棠擁進了那山隙之中,鐵中棠只覺香腮貼面,香澤微聞,竟不能動手掙扎。那山隙陰森黝暗,僅容一人通過,少女們卻一前一后,將鐵中棠擠在中間,咭咭吱吱,嬌笑著走了約摸盞茶時分。鐵中棠突覺眼前一亮,景物豁然開朗,香風(fēng)撲面而來,當(dāng)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見山隙盡頭,竟是一片遼闊的山谷,四山合抱,蒼峰滴翠,一道清溪,橫流而過,水波溶溶,游魚可數(shù)。沿溪一帶,綠柳垂楊,如絲如縷,清溪對岸,半坡繁花間,隱隱現(xiàn)出一幢精舍,四外花枝環(huán)繞,燦若云錦。精舍前卻是一片空曠,淺草成茵,整齊如剪,一片新綠之上,羅列著十?dāng)?shù)件白玉色的琴幾、玉墩、棋案之屬。紅塵間的煙火囂嚷,似乎早已被群山所阻。
  極目望處,但見溪流蜿蜒如帶,朱欄橫跨水上,幾只亂燕,在花林中飛旋來去,草坪上,土墩間,斜坐著幾個披發(fā)少女,或披輕紗,或著柔袍,都在盈盈淺笑,流眸低語。小橋上,朱欄低垂,垂柳下,還倚坐著兩個少女,正在持竿垂釣,只見竿頭微顫,少女嬌笑間,已被釣上一尾金色鯉魚,草坪上的少女們立刻嬌笑著擁了過去,但見白足如霜,青絲飄揚,亦不知是人間還是天上。鐵中棠再未想到人間竟有如此勝境,不覺瞧得呆了。
  紅衣少女咭咭笑道:“姐妹們,魚有什么好看,還不快過來看看這只呆雁。”話未說完,少女們已一哄而來。
  她們身上穿的不是輕紗,便是柔絲,此刻迎面奔來,被風(fēng)一吹,一個個妙處隱現(xiàn),曲線畢露,宛如全裸一般,再加上許多條粉光標致的玉腿,飛揚奔行,當(dāng)真蔚為奇觀。鐵中棠心神一蕩,緊緊閉起眼睛,哪里還敢再看。
  剎那間少女們都已奔到了他身邊,有的牽衣,有的扯袖,一陣陣甜香膩笑,四面八方擁了過來。鐵中棠又是心慌,又是驚亂,伸手一推,觸手處柔暖如棉,滑膩如脂,駭?shù)盟麆右膊桓覄恿恕p埵撬⑿坭F漢,此刻處于眾香國中,亦是無計可施。
  只聽一個少女咯咯嬌笑道:“瞧他那日精明強干,詭計多端,將那怕死的小子騙得團團亂轉(zhuǎn),哪知今日卻變得像只呆雁了。”
  別的少女早已笑得喘不過氣來,只有一個少女伸手在鐵中棠臉上摸了一下,嘆口氣笑道:“那日我見了他,就想摸摸他的臉,看看這張臉是真的還是刻的,畫的,今日總算讓我償了夙愿。”
  另一個笑道:“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死心踏地的等著他,無論谷主用什么法子,她都不理不睬,原來他果然是生得俊。”
  這少女想是第一次見到鐵中棠,語聲中又是贊賞,又是感慨,鐵中棠聞得水靈光似還無恙,不覺心懷一暢。
  忽然間,只聽清溪那邊,傳過來一聲清朗的語聲,道:“客人到了,還不請過來,在那邊胡鬧什么?”
  少女們齊地作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拉著鐵中棠奔過小橋。鐵中棠道:“請松手,在下自己會走。”少女們一笑松手。
  鐵中棠松了口氣,睜眼望處,只見過橋之后,便是一條五色彩石砌成的花徑,兩旁種滿鮮花,五色繽紛。花徑直通精舍,此刻又有一陣朗笑語聲自舍中傳來:“佳客遠來,小丫頭們就將他帶進來吧,我卻懶得出迎了。”
  那紅衣少女掩口低笑,當(dāng)先領(lǐng)路,穿過一曲朱欄回廊,廊盡處珠簾輕搖,叮當(dāng)微鳴,傳出陣陣輕音細樂。
  麻衣客寬袍大袖,箕踞在堂間一張白玉榻上,榻前一張矮幾,散置著四時鮮花,各色佳果。幾個絕色美女圍在他四周,櫻口吹笛,纖指撥弦,見到鐵中棠來了,樂聲雖未停,但秋波卻全都瞟了過來。四壁明潔如鏡,堂前人俱都入了畫中,鐵中棠驟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位美女,多少道眼波。
  麻衣客縱聲笑道:“好個癡情種子,居然不遠千里而來,想必是走得累了,來,來,來,過來坐坐。”
  榻上的少女,立刻嬌笑著讓出一塊地方。
  鐵中棠暗暗忖道:“我若不敢過去坐下,他必要笑我太過小家氣。”微微一笑,居然走過去坐下。他本具大智大勇,不拘小節(jié),方才驟入奇境,雖有些靦腆拘束,但尋思之間,便將一切放開。
  麻衣客望著他笑道:“這里的酒果,你可敢吃么?”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以前輩武功,若要害我,何必在酒中下毒,只要酒醇果鮮,吃個三斤也無妨。”
  麻衣客大笑道:“好!”手掌一拍,便有個少女送上美酒,酒色碧綠,涼沁人心,鮮果更是芬芳甘美。
  鐵中棠知道他若要自己見著水靈光,便根本不必自己多話,否則自己多話也無用,是以索性一言不發(fā),放懷吃喝起來。
  少女們看把戲似的在旁邊瞧著,不住咭咭地笑。麻衣客笑罵道:“小丫頭,笑什么,拿點本事讓客人瞧瞧呀!”
  少女們嬌笑著應(yīng)了一聲,樂音一變,由輕柔而飛揚,有幾人輕輕拍掌,曼歌低唱,還有幾個便輕輕旋上堂前,婆娑起舞,如霜白足,踏著晶瑩的玉石地面,也分不清是足勝于玉,還是玉勝于足。她們的舞姿輕盈而曼妙,腰肢展動,嬌軀回旋間,輕紗衣袂飛揚,展露出一雙雙晶瑩的玉腿。她們的眼波如水,笑容甜美,體豐眉軒,玉壁生輝,映著嬌美眼波,腰肢玉腿,也分不出究竟有多少人起舞。再加上那歌聲,那樂聲,當(dāng)真令人心動神搖,難以自主。突,見一個少女腰肢一扭,偎入了鐵中棠懷中。只見她嬌軀宛轉(zhuǎn),在鐵中棠懷中扭來扭去,媚眼如絲,笑孜孜地瞧著鐵中棠,直似要把他溶化一般。
  但鐵中棠持杯而坐,卻動也不動。麻衣客見他神色竟還能自如,微微一笑,揮手道:“罷了,讓我?guī)Э腿藙e處瞧瞧。”
  話聲未了,歌舞已罷,偎在鐵中棠懷中的少女也站起來,指著他鼻子嬌嗔笑罵道:“你呀,你這人真是塊死木頭。”
  鐵中棠微微一笑,長身而起,暗中卻不禁松了口氣。其實他方才心中又何嘗沒有神搖意動,只是他素來善于隱藏自己情感,別人誰也瞧他不出。
  麻衣客笑道:“此地少有外人留足,但你既來了,便是此地佳客,不帶你四處瞧瞧,你必要說我小氣。”
  鐵中棠暗暗忖道:“他始終不提水靈光,此刻莫非要帶我去見她么?”思忖之間,麻衣客已當(dāng)先走去。
  穿過幾曲回廊,走過幾間房子,鐵中棠才發(fā)現(xiàn)這整個一棟房舍,外觀雖是瓦頂磚壁,與尋常無異,但內(nèi)中卻全都是玉石所建,晶白整齊,宛如琉璃冰宮,陳設(shè)更是清雅脫俗,全不帶半分富貴銅臭氣。鐵中棠不禁暗嘆忖道:“看來這麻衣客,當(dāng)真可算是世上最懂享受的人了。”
  麻衣客大袖飄飄,腳步不停,走過幾間雅室。鐵中棠突覺眼前一亮,只見一間房中,壁上案頭,俱都擺滿了奇珍異寶,無一件不是美到極處,華貴之極的精品。鐵中棠在那沼澤的寶窟中,本以為天下珍寶,已莫過于此,哪知此地所見,竟比那寶窟中的珍寶還勝幾分。
  他不禁在暗中嘆了口氣,那麻衣客已自案頭拿起一柄劍鞘滿嵌珠寶的長劍,笑道:“你眼力不差,且看此劍如何?”但見他拇指一按彈簧,“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劍聲有如龍吟,響徹四室,劍光晶瑩奪目,不可方物。
  鐵中棠不禁脫口贊道:“好劍!”
  麻衣客面上微帶得意笑容,環(huán)目四顧,道:“此間珍寶乃是我家數(shù)代收集而得,你看如何?”
  鐵中棠道:“人間少見。”
  麻衣客緩緩笑道:“方才那些少女又如何?”
  鐵中棠道:“人人俱是絕色。”
  麻衣客面色突然一沉,道:“只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這里的珍寶,由你取去,方才的少女,由你選擇。”
  。
  鐵中棠心頭一動,道:“什么事?”
  麻衣客且不答話,伸手在玉壁之上一按,玉壁上突然現(xiàn)出一扇鑲著水晶的小小窗口。鐵中棠忍不住湊過去一看,只見窗子那邊,亦是一間雅室,室中玉榻錦墩上,斜坐著一個白衣女子,秀發(fā)披肩,容貌如玉,不是水靈光是誰?她身前身后,俱都堆滿了各色各樣的珍奇的玩物,時新的鮮果,華麗的衣衫,絕美的珠寶……還有一疊疊書冊,一只毛羽鮮艷的鸚鵡。這所有一切,正都是世間所有女子俱都喜極愛極之物。但水靈光斜坐榻上,卻仍是滿面愁容,她手里雖拿著本書,眼睛卻未瞧在書上,只是呆呆的出神。
  鐵中棠目光動處,但覺心神一陣激蕩,忍不住脫口喚了出來。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雖瞧得見她,她卻瞧不見你。你縱然喊破喉嚨,她也聽不到。”
  鐵中棠冷笑道:“堂堂武林前輩,囚禁個女子,也算不得是什么英雄。”轉(zhuǎn)過頭去,不再看他。
  麻衣客緩緩道:“你只要當(dāng)著她面,對她說永遠不愿再見她面,這里的珍寶美女,由你隨意帶走。”
  此間的珍寶美女,世人見了,莫不心動,他只道鐵中棠萬難拒絕。
  鐵中棠大笑道:“在下只當(dāng)前輩還有知人之明,哪知……嘿嘿,前輩看在下可是這樣的人么?”
  麻衣客面色微變,冷笑道:“你莫忘了,她此刻已在我掌握之中,我若用強,也不怕她飛上天去。”
  鐵中棠笑道:“前輩雖看錯了在下,在下卻不會看錯前輩。前輩若要用強,還會等到此刻么?”
  這麻衣客雖然貪逸好色,但卻自視極高,鐵中棠這句話正說到他心里,眨眼間他面色便已大見和緩。只見他緩步在屋中走了一圈,方自駐足道:“我的武功,你已見過,若是出手助你仇敵,又當(dāng)如何?”
  鐵中棠道:“前輩武功,在下生平未見,若是出手助我仇敵,在下自然萬萬抵敵不過。”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若答應(yīng)了我,我便出手助你將仇敵全都殺死。”他生性奇特,從不愿過問武林中事,此番說出這句話,實是萬不得已,只因他自幼及長,俱是一呼百諾,從未有人敢稍拂其意,此番只當(dāng)稍使手段,水靈光便將投懷送抱,哪知他無論使出什么法子,水靈光還是對他不理不睬。
  水靈光對他越是冷漠,他便越是熱情,也就不屑用強,只有要鐵中棠說出那番話來,好教水靈光死心。是以他才不惜使出千方百計,只求鐵中棠答應(yīng)。
  鐵中棠果然不禁為之怦然心動,暗暗忖道:“若是有他出手相助,何愁‘大旗門’仇不能報?”但瞬即轉(zhuǎn)念忖道:“但我又怎能為了自身之事,犧牲水靈光?何況……‘大旗門’雪恥復(fù)仇,也不能假外人之力。”一念及此,當(dāng)下淡然一笑,搖了搖頭。
  麻衣客大怒道:“好個不識抬舉的東西!”嗖的一掌,往鐵中棠劈來,掌勢之快,便是迅雷閃電,亦所不及。哪知鐵中棠眼見他一掌劈來,竟然不避不閃,但覺冷風(fēng)卷面,有如刀刮,寒氣直透足底。
  麻衣客怒道:“你要死么?”怒喝之中,卻已在那間不容發(fā)的剎那之間,硬生生頓住了掌勢。
  鐵中棠見他掌力收發(fā)由心,武功實已入了化境,也不覺暗暗心驚,口中卻淡淡笑道:“前輩若要動武,在下萬萬不敵,閃避又有何用?”
  麻衣客呆了一呆,手掌反劈不下去,突然狠狠跺了跺足,一掌劈在空間,但聞?wù)骑L(fēng)呼的一響,四下珍寶紛飛,聲勢當(dāng)真驚人已極。他滿腔怒氣,無可發(fā)泄,可憐那些珍寶都倒了霉,叮當(dāng)落在地上,竟已被掌風(fēng)震得粉碎。
  鐵中棠神色不變,冷冷道:“前輩掌力雖強,膽子卻小得很。”
  麻衣客怒道:“你說什么?”
  鐵中棠道:“前輩膽子若不小,為何不敢讓她見我一面?”
  麻衣客又是一怔,突地大喝:“隨我來。”放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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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5:38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此陣只應(yīng)天上有

  鐵中棠知他已中自己激將之計,大喜跟去。只見麻衣客身形奔行在玉石長廊間,望之有如凌虛而行。原來那藏寶之室與水靈光所在之地,相隔雖僅一壁,但兩室間的道路,卻是曲折綿長,繁復(fù)已極。鐵中棠見那道路之曲折變化,竟似暗合奇門生克之理,但他既入虎穴,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奔行了片刻,方至地頭,只聽水靈光歌聲自珠簾中傳出。歌聲如絲如縷,唱的是:“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簡簡單單幾句話,當(dāng)真將相思滋味,刻劃得深深入骨。
  麻衣客冷“哼”一聲,道:“相思有什么好?”一步跨入珠簾,見到水靈光,面上怒容,立刻消失無影。
  水靈光卻已見到他身后的鐵中棠,神情立刻呆住,亦不知是悲是喜,手里的書,也“噗”的落了下來。兩人目光相對,便生似再也分離不開,麻衣客站在一旁,看得心里委實不是滋味,大聲道:“既已相見,快說話呀!”
  但兩人目光還是瞬也不瞬,都覺此時無聲遠勝有聲,縱有千言萬語,又怎說得出自己的心意。
  麻衣客自桌上拈起枚葡萄,一面咀嚼,一面在兩人間走來走去,不知不覺間,竟將葡萄連皮帶核都吃了下去。那葡萄本是異種,芳香甘美,但他此刻卻食而不知其味,口中喃喃嘆道:“容易!容易……唉,難!難!難!”
  只聽門外“噗哧”一笑,陰嬪懷抱著“嬪奴”,款步而來。她烏發(fā)如云,盈盈嬌笑,身披白紗,長裙曳地,更顯得風(fēng)姿綽約。白紗下露出雙白生生的手腕,腕上金釧,隨著腳步口丁當(dāng)作響,看來不但比那日在山谷中更為豐腴,而且更嬌美年輕了幾分。她款擺腰肢,走到鐵中棠身邊,輕輕笑道:“小弟弟,可知道他嘴里方才說的容易是什么?難是什么?”
  鐵中棠感激地瞧了她一眼,微笑道:“此刻殺了我容易,但縱然殺了我,若要靈光將我忘記,仍是難如登天。”
  陰嬪嫣然一笑,轉(zhuǎn)向麻衣客,道:“他說的可對?”
  麻衣客笑道:“你引來的少年,腦筋自然不錯。”
  陰嬪咯咯嬌笑道:“既然不錯,那么你自己也知道永遠不能讓這女孩子回心轉(zhuǎn)意,與你來往的了,那么……就不如放了她吧!”
  麻衣客面色一沉,道:“哼,哪有這般容易?”
  水靈光突然輕掠而來,拜倒在地,仰首道:“你與其將我困在此地,教我恨你,倒不如放了我,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的好處。”她目中淚光瑩瑩,滿面凄楚哀怨,鐵石人見了也不能不為之動心,那顫抖著的吃吃口音,更令她平加幾分缺陷的美,要人自心底對她升起憐惜。
  麻衣客瞧了她幾眼,苦笑道:“我實不愿你恨我,怎奈我若放了你,你立刻便走了,永遠記著我的好處,又有何用?”
  水靈光道:“那……那么你就殺了我吧!”
  麻衣客仰天嘆道:“我又怎忍殺你……”
  鐵中棠道:“你既不殺,又不放,究竟要怎樣?”
  陰嬪笑道:“對呀,你究竟要怎樣,也該讓人知道才是。這樣拖下去,難道當(dāng)我永遠不會吃醋的么?”
  麻衣客失笑道:“哦,原來你也會吃醋的……”負著手又走了幾轉(zhuǎn),突然駐足道:“有了!”
  鐵中棠道:“怎樣?”
  麻衣客道:“你若能闖得過我八門一陣,我便放你兩人。”
  陰嬪面色微變,強笑道:“但……但那八門一陣……”
  麻衣客笑道:“但什么!我昔日也是硬碰硬闖過那八門一陣的,否則先父也不會讓我下山!”
  陰嬪道:“誰不知道你是武林奇才!世上又有幾人能比上你?但是他……唉!他也不差!”
  麻衣客大笑道:“他既不差,就試試吧.怎樣?”最后兩字,自是對鐵中棠說的。
  鐵中棠暗忖道:“你既闖得過,我為何闖不過?”只要競爭公平,他便毫無所懼,決不逃避,當(dāng)下大聲道:“好!”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都隨我來!”大袖飄飄,當(dāng)先而行,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將眾人帶人一間石室。那石室形作八角,共有八門,門上重簾垂地,分作紅、橙、黃、綠、青、藍、紫、黑八色,也不知門內(nèi)藏有何物。暗色垂簾門前,有幾具石榻玉幾,放著些鮮果佳肴,香茶美酒,翠杯玉盞,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鐵中棠暗暗忖道:“八門已見,卻不知一陣何在……”只見麻衣客雙掌一拍,除了黑門外,另七道垂簾里應(yīng)聲走出七個人來。垂簾顏色不同,走出的人身上衣衫顏色也不同,什么樣顏色的垂簾里,走出的便是身穿同樣顏色衣衫之人。
  這七人秋波盈盈,也都是絕色少女,但衣衫不但顏色各異,式樣也無一雷同,有的是寬裙大袖,有的是云披短裙,有的窄腳袖,綴邊褲……反正各種各式的衣衫式樣都有,一時也難說清,那衣香鬢影,嬌聲笑語,卻教人目迷五色,就連水靈光都幾乎看得呆了。
  鐵中棠暗嘆忖道:“這些少女,個個俱是人中絕色,也不知他是何處得來的,但他還不知足,看來……”思念尚未轉(zhuǎn)完,卻見這七個錦衣少女,已嬌笑著將他團團圍住。鐵中棠皺眉道:“這就是前輩要我闖的陣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此陣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你能一闖此陣,縱然輸了,福氣也算不錯。”
  鐵中棠道:“如何闖法?輸贏如何作準?”
  麻衣客笑道:“此陣名喚‘仙女脫衣陣’——”鐵中棠聽了這名字,雙眉已不禁深深皺在一起。只聽麻衣客接道:“這七個小丫頭,武功雖不甚高,但也不弱,她七人將你圍在中央,一面脫衣,一面動手脫你的衣服,等到她七人衣服脫盡了,而你的衣服卻未被她們脫下一件,這一陣便算你贏了一半,還有一半么……哈哈,還有一半先等你贏了這一半再說也不遲。”
  鐵中棠聽得又驚又奇,目定口呆,水靈光卻聽得紅生雙頰,呆在當(dāng)?shù)亍V灰婂\衣少女們秋波亂拋,吃吃嬌笑不絕。
  麻衣客笑容更是得意,道:“我這‘七仙女陣’,武林中敢夸無人見過,能闖過此陣之人,武功便可算是高手了。”
  鐵中棠暗忖道:“此陣雖然匪夷所思,但我又不是死人,怎會被她們脫了衣服……”當(dāng)下大聲道:“她七人衣服要脫多久?”
  麻衣客大笑道:“她七人不住脫衣,決不停頓。”
  鐵中棠微一沉吟,大聲道:“她七人脫衣之時,我若將她們?nèi)即虻梗撽嚩觯@又當(dāng)如何?”
  麻衣客笑道:“你若能將之打倒,自也算你勝了。”
  鐵中棠暗忖道:“這七人武功縱不弱,但她們既不住脫衣,哪里還能動,我乘機將她們?nèi)紦舻梗簿褪橇恕!币荒钪链耍苏律溃溃骸昂茫媚飩冋埑鍪帧!?br />   錦衣少女們輕輕一笑,身形閃動,在鐵中棠身側(cè)圍了個丈余方圓的圈子,那甜甜的笑聲,已足夠令人心動。
  水靈光忽然大聲道:“且慢,他……他若輸了如何?”
  麻衣客笑道:“他若輸了,還有一次機會。你且看這四面石壁之上的人物圖形,所雕俱是破陣之法,只要他能在七日之中,將壁上武功學(xué)會,七日后必能破陣……哈哈,想當(dāng)年,我也是在七日之中破了陣的。”
  水靈光轉(zhuǎn)目四望,只見四面石壁之上,果然滿雕人物飛翔刺擊之勢,不禁垂首道:“如此說來,這倒公平得很。”
  麻衣客笑道:“若要不公平,我自己難道不會與他動手么?與人爭勝,總要人心服口服才是。”他緩步走向黑簾前石榻,笑道:“請來這里觀戰(zhàn)如何?”
  陰嬪嬌笑著當(dāng)先隨去,水靈光瞧著麻衣客暗暗忖道:“此人雖可恨,但有些地方,倒也不失為君子。”一念至此,不禁對他稍生好感,隨過去輕嘆道:“你已有了這么多千嬌百媚的……的人,為何還……還偏偏要……要不肯放我?”
  麻衣客斜倚榻上,微微一笑,也不答話,陰嬪卻咯咯笑道:“好妹子,告訴你,你越是不肯答應(yīng),他越是想你。”
  水靈光呆了,道:“男……男人都這樣賤么?”這卻令麻衣客聽得目定口呆,陰嬪早已笑得花枝亂抖。
  過了半晌,麻衣客方才苦笑著搖了搖頭,拍掌道:“樂起,陣發(fā)!”語聲清朗,直穿出戶,戶外樂聲立起。這樂聲抑揚頓挫,奏的曲調(diào)仍是諸般賞心樂事,要人不由自主聽得心曠神怡。錦衣少女隨著樂聲,輕移蓮步,轉(zhuǎn)動起來。鐵中棠見她們轉(zhuǎn)了兩圈,仍無動手之意,忍不住脫口道:“脫呀!”
  話才出口,臉已不禁一紅,只聽陰嬪咯咯笑罵道:“好個不害臊的大男人,硬逼著人家姑娘們脫衣服么?”
  水靈光雖然心中有事,也不禁聽得一笑。
  這時樂聲突變,由悠揚之聲,變?yōu)檩p柔之調(diào),自紅珠垂簾中出來的紅衣少女嬌笑道:“莫急,這就脫了。”語聲中但見她纖手微揚,嬌軀半轉(zhuǎn),已將身上的紅綢披肩除下,有如一片紅云般,灑向鐵中棠面門。這披肩雖是一方紅綢,但在她手中灑出,但聞風(fēng)聲獵獵,力貫.四指,實如一件極厲害的外門兵刃一般。
  鐵中棠哪敢怠慢,身形一閃,堪堪避過,另一少女已將身上橙色短衫除下,隨手拂來。但見衣角飛揚,斜拂鐵中棠大橫肋外“章門穴”,用的竟是武林罕見的“拂穴”手法,認穴之準,不差分毫。
  鐵中棠一驚之下,錯步折腰,只聽身后咯咯一聲嬌笑,一件綠緞背心,已帶著風(fēng)聲打向他背后椎下“命門”大穴。三招過后,鐵中棠才知道這些少女的每一個脫衣的動作中,都隱含一著極厲害的招式。
  她們的動作,雖然極盡溫柔誘惑,但招式卻是奇詭變幻,人所難測,而且七人聯(lián)手,配合無間,一招連著一招,有如抽絲剝繭,連綿不絕,根本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再加上那柔靡的樂聲,甜甜的笑聲,更令人心旌搖蕩,更何況那眼前飛舞的衫裙,也令人目迷五色,眼花繚亂。
  鐵中棠又驚又奇又駭,雖然勉力支持,但十?dāng)?shù)招過后,便已汗流浹背,舉手出招,都變得困難已極。要知藉脫衣之姿勢發(fā)出的招式,招式自是奇詭百出,武林罕見;以衣衫作為兵刃,自也令人難防。加以七人聯(lián)手,樂聲亂心,衣裙迷目,無論其中任何一事,都足使人手忙腳亂,何況四管齊下。
  就連陣外的水靈光,也不禁暗暗心驚。麻衣客側(cè)目笑道:“且看我這‘七仙女陣’,是否天下第一奇陣?”
  陰嬪嘆道:“別的陣式縱有此厲害,也無此奇詭;有此奇詭,卻又無此香艷悅目,令人動心。我走遍江湖,見的厲害陣式也不少了,但像這樣集威厲、奇詭、誘惑、好看、迷人、香艷于一身的陣法,卻當(dāng)真是從來未見,端的可稱是天下第一奇陣了,也只有你們家這些精靈鬼才想得出這種陣式來。”
  麻衣客滿面得意,大笑道:“好的還在后頭哩,等著瞧吧。”
  這時樂聲更是柔靡誘人,有如怨婦思春,蕩婦呻吟。那些錦衣少女面上笑容更媚,身上的衣衫,也已除下一半,有的露出半段粉腿,有的露出了一雙玉臂,有的衣襟半解,酥胸淺露,有的長衫已褪,圓臍撩人……襯著滿地衣裙錦繡,望去更是五光十色,心醉神馳。要知她們衣衫的式樣各不相同,脫法也不同,是以才能發(fā)出各種不同的招式,出招之姿勢,更是千奇百怪,說也說不盡。這陣法的妙處,果然是越看越多,越多越妙。
  鐵中棠掌風(fēng)虎虎,指東打西,縱施出一身解數(shù),仍是難以招架,只是他招式委實太快,是以還可支持。
  突聽那黃衣少女媚笑道:“你看我的腿好看么?”水蔥般纖指輕輕一抽,裙帶已解,長裙頓落。但見她右足一勾,白生生的修長玉腿,帶著落地的長裙飛起,竟以“鴛鴦雙飛足”,急踢鐵中棠腰下。玉腿紛飛,妙處隱現(xiàn),鐵中棠只覺心頭一跳,后面又是一雙粉腿飛來,他來不及抵擋,只有縱身躍起。
  黃衣少女嬌笑道:“呀,還是踢得著!”如霜白足,輕輕一抖,足上的鞋子,宛如暗器般打了出去。這一招確是妙絕人寰,令人再也想不到的。
  鐵中棠身形凌空,只見四只鞋子,帶著四道風(fēng)聲前后襲來,立刻張臂飛足,要先將前面兩只鞋子踢落。哪知這些少女以足飛鞋,力道之拿捏,竟與暗器高手無異,后面兩只鞋子,竟然后發(fā)先至,直打鐵中棠雙膝。
  鐵中棠驟出意外,眼見避無可避,突然身子一攀,凌空一個斤斗翻落下來,閉起眼睛,雙拳揮出。只因他實在不敢去看人家雙腿飛起之姿,是以先閉起眼睛再出招,但拳風(fēng)虎虎,卻令人不得不退。
  陰嬪拍手笑道:“好招!”
  麻衣客道:“也未見太好。水小妹,你說好不好?”水靈光早已看得目搖神馳,哪里有心聽別人說話。
  一個紫衣少女忽然輕輕抬起腿來。她身上寬衫長裙已褪,只剩下半截緊衣,還有雙淺紫色的襪子,緊裹著那修長勻稱的玉腿。此刻但見她左手五指尖尖,插入了襪口,右手提著襪尖,向外一拉,長襪立刻被脫了下來,有如一條長鞭般,直打鐵中棠面目,口中嬌笑道:“給你只臭襪子聞聞。”玉腿也乘勢飛出,一招兩式,上下交攻,端的厲害已極。
  鐵中棠哭笑不得。這種招式,他哪敢去接,連忙回過頭去,哪知身后也有人嬌笑道:“你不嗅她那只,嗅我這只也一樣!”果然又是一只淡青色的襪子長虹般飛來。
  鐵中棠雖處險境,臨危不亂,他變招是何等迅快,雙臂振處,身子突地竄出,堪堪躲了過去。他本可乘機發(fā)招,雖未見能傷人,但至少也可稍挽頹勢,怎奈他目光轉(zhuǎn)處,只見到一雙白生生的腿,這一招卻教他如何下手。他面前正是那婀娜的紅衣少女,但此刻她衣裙卻已盡褪,只剩下一件鮮紅色的馬甲背心,襯得肌膚更見瑩白。只見她右手抓著馬甲下的左端襟擺,左手抓著右擺,雙手向上翻揚而起,馬甲立刻被脫了下來。無論任何脫套頭背心的姿勢,俱是如此,但她卻將之化作招式,那背心有如紅云般當(dāng)頭向鐵中棠罩下。
  鐵中棠想也不想,雙掌齊出,“黑虎偷心”直打?qū)Ψ叫靥牛且阅羌t衣少女使出那一招后,前胸自然空門大露。鐵中棠這一招“黑虎偷心”,以攻為守,正是好著,但他招式方出,才發(fā)覺對方馬甲內(nèi)已再無別物,但見酥胸如玉,雞頭新剝,鐵中棠眼前一花,這一招哪里還能出手。
  這情勢筆下寫來雖慢,招式卻快如閃電,怎容他稍有失著!就在這剎那間,他雙臂已被人左右托住。紅衣少女咯咯一笑,將那鮮紅的馬甲,輕輕蒙在鐵中棠頭上,纖纖十指,便來解鐵中棠衣鈕。
  鐵中棠驚怒之下,方待掙扎,怎奈左右雙肘之“曲池”大穴,已被輕輕捏住,竟然動彈不得。
  麻衣客大笑道:“丫頭們!莫撕了他衣服,知道么?要將他衣衫好生生剝下來,才顯得咱們這‘七仙女陣’的妙處。”
  紅衣少女嬌笑道:“若要撕他衣服,還會等到現(xiàn)在么?喂,我說你放心好了,咱們決不弄壞你一粒衣鈕。”話說完了,鐵中棠上衣也被脫下,他茫然木立在地,但見四下少女嬌笑如花,媚眼如絲,身上粉光明亮,活色生香,地上滿堆各色錦繡,襯著一雙雙如霜白足,但她們衣衫果然還未脫完,自己果是輸了。
  托著他右肘的黃衣少女媚笑道:“你瞧什么?只怪你太差勁了,你還能再擋片刻,咱們……咱們……”
  另一邊的綠衣少女笑罵道:“小妮子,要說就說,害什么臊?”
  黃衣少女咯咯笑道:“你若能再擋片刻,眼福就更好了,知道么?”她胸膛一挺,鐵中棠連忙閉起眼睛,心中亦不知是羞是惱。
  那紅衣少女提著鐵中棠的上衣輕輕一抖,嬌笑道:“男人的衣服,都有些汗臭氣,你們誰要……”話聲未了,已有一條人影自榻上橫空掠來,秀發(fā)飛揚,衣衫飄飄,姿勢之美,無與倫比,正是水靈光。
  她滿面俱是哀怨愁苦之意,但秋波中卻帶著怒光,嬌叱道:“拿來!”雙手齊出,去搶紅衣少女手里衣服。
  紅衣少女雙手一縮,將衣服藏到背后,輕退了兩步,道:“唷,好不害臊,這衣服又不是你的,你搶什么?”
  水靈光道:“你……你拿不拿來!”她本就不善與人爭吵,此刻又氣又急,更是說不出話來,蒼白的雙頰,也激起了一陣淡淡紅暈,望之更是美如天仙。
  麻衣客不禁瞧得呆了。紅衣少女笑道:“這件臭衣服,咱們也不稀罕,但你若要,就偏偏不給你,妹子們,是么?”
  錦衣少女們本因水靈光奪去她們的寵愛,對她早就有些妒恨,此刻一齊拍掌笑道:“對,對,偏不給你。”
  水靈光輕輕咬了咬嘴唇,目中突然流下淚來。錦衣少女們笑得更是開心,道:“呀,哭了,大姐,你瞧她哭得這樣可憐,就給她吧!”
  紅衣少女笑道:“呀,這副小臉蛋,一哭果然更美了,只可惜我不是男人,你越撒嬌,我越不給你。”水靈光呆呆立在地上,頭垂得更低了。
  麻衣客瞧在眼里,心里又是傷心,又是憐惜,暗嘆忖道:“靈光的天性,委實太柔弱了,任何人都可欺負她。”
  一念尚未轉(zhuǎn)完,突聽“叭,叭,叭”三聲輕脆的掌聲,原來水靈光突然出手如風(fēng),在紅衣、黃衣、綠衣三個少女面上,各各打了一掌,這三掌打得驟出不意,錦衣少女們竟被打得呆了。
  麻衣客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只見水靈光反手一抹面上淚痕,大聲道:“放下衣服,出去。”
  錦衣少女們再也想不到這柔弱的女子,竟會突然變得如此兇狠,目定口呆,面面相覷,一齊怔住。
  鐵中棠更是又驚又喜:“靈光變了,變得好!”他卻不知道水靈光性子原極強韌,否則又怎能忍受在那泥壑中的非人生活?只是她從小就被養(yǎng)成那逆來順受的脾氣,是以看來顯得極為柔弱,但別人若是將她逼得急了,她脾氣發(fā)作出來卻是非同小可。
  只見她突然一把把抓起地上的紅衣綠裙,沒頭沒腦地往錦衣少女們面上拋了過去,錦衣少女們又驚又奇,竟被她拋得四下奔逃,剎時間但見燕語鶯叱,玉腿紛飛,滿堂俱是春色。紅衣少女跑到門口,方自回首道:“臭衣服,誰稀罕,你拿去吧!”遠遠將鐵中棠衣服拋了過來。
  水靈光縱身接過衣服,麻衣客大笑道:“妙極妙極,想不到一群小野貓,竟被個小白兔制服了。”
  陰嬪噗哧笑道:“看來黃鼠狼要吃兔子肉,可真不容易。”
  麻衣客大笑道:“我是黃鼠狼,你就是妖狐貍。”
  水靈光卻似沒有聽到他們的話。呆了半晌,緩緩走到鐵中棠身前,遞過衣服道:“你……你穿上吧!”
  鐵中棠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受侮,才會發(fā)這脾氣,心頭也不知是甜是苦,伸手接過:“好……我穿上。”
  水靈光道:“這七天……”
  鐵中棠道:“這七天我自會好生揣摩。只要他能在七天里學(xué)會破陣的法子,我也一定能學(xué)會的。”
  他緩緩穿起衣服,接道:“這衣服穿上,她們就再也脫不下了。”
  水靈光瞬也不瞬地瞧著他,口中雖未說話,但目光滿注深情,也充滿了對他的信任之意。
  陰嬪瞧了瞧麻衣客,故意長嘆道:“好一對璧人,當(dāng)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抱著“嬪奴”,婀娜走了出去。
  麻衣客冷“哼”一聲,道:“這七日之中,你雖可在此揣摩破陣之法,但足跡卻不可出此室一步。”
  鐵中棠道:“這七日時光,是何等寶貴,你縱以八人大轎來抬我,我也不會走出此室一步的。”
  水靈光道:“對了,我也不擾你,你……你趕緊學(xué)吧!”轉(zhuǎn)過身子,緩步走出,但將出門戶,又不禁回首而顧。
  麻衣客冷笑道:“她對你如此情深意重,我若不讓你為她吃些苦頭,也顯不出你對她的心意。”
  鐵中棠笑道:“前輩要我吃苦之時,想必自己是在吃醋?”
  麻衣客大笑道:“對了對了,猜得不錯,我若不吃醋,也不會要你吃苦了。”大笑轉(zhuǎn)身,拂袖而出。
  水靈光立在門口,惶聲問道:“什么苦頭?”
  麻衣客曼吟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聲音漸遠,終于帶著水靈光走了。
  鐵中棠略作將息,立刻開始揣摩。只見四壁之上的圖形,每一姿勢,果然俱都是演示一著極精妙的招式。這些圖形雖獨立便可自成招式,有的卻須五七相連,方成一招,但招式之間,卻均有聯(lián)系,其中變化之微妙,端的是武林罕睹。鐵中棠暗嘆忖道:“那麻衣人胸襟磊落,性情卻偏激,當(dāng)真是善惡不辨,奇怪已極。但若非如此奇怪之人,又怎會將這種精微之武功,輕易示人?”他天性自極好武,此刻驟然見著這等精奧之武功,自是大喜若狂,當(dāng)下放開一切,眼瞧石圖,手比招式,心中揣摩。
  一個羅衣少女,捧著具沙漏計時之器,飄飄走了進來,嬌笑道:“瓶中之沙漏盡,便是一日過了。”
  鐵中棠全心全意俱沉醉于那招式之變化中,隨口漫應(yīng)一聲,卻連回頭都末回頭去瞧上一眼。他再以這壁上招式與方才少女們的招式比較,只覺那些少女之“脫衣拳”雖是奇詭無比,古今所無,但這壁上之招式,卻果然恰是她們的克星,一招一式,俱都恰恰可將對方脫衣之動作封死。那招式有時看來亦是平平常常,但稍一端詳,便可發(fā)覺對方遇著此招,立刻縛手縛足,再也無法出手。
  鐵中棠如醉如癡,越看越覺巧妙,到后來突又發(fā)覺這壁上招式,俱是守勢,講究的是:封、閉、攔、擋、切、鎖、纏這七字要訣,再一深思,又發(fā)覺那“仙子脫衣拳”,卻俱是攻勢,踢、打、拂、刺、劈、砍、勾,無所不至,應(yīng)有盡有。這攻勢雖然凌厲無儔,但有時一招攻出之后,自己卻不免空門大露。世上的武功雖雜,但似這般只攻不守的招式卻是絕無僅有。
  要知招式攻而不守,那攻勢自然凌厲;守而不攻,那守勢自也嚴密;若將此兩種招式合而為一,正是套絕妙拳術(shù)。但若將此兩種招式分開,本都無法單獨成立,惟因那“仙女陣”乃是七人聯(lián)手,一人失手,救援立至,是以招式之間,自可不必防護自己,何況,她們空門大露之時,也就是羅襟乍解,香澤初聞之時,對方若是正人君子,怎肯放手擊那“空門”?對方若非君子,見此情況,正要銷魂,想來也舍不得下那辣手摧花。所以此陣之攻勢,便可較世上其他陣式俱都凌厲幾分。
  鐵中棠智慧是何等聰明,焉有看不出此中妙處之理,不禁為之又驚又嘆:“若非奇人,又怎能創(chuàng)出這般奇招?”轉(zhuǎn)首望去,突見那漏中黃沙,竟已將完全漏盡,原來他沉醉于武功之中,竟已不知不覺過了一日。不知時間已過去這般久倒也罷了,此番既已知道,鐵中棠才想到自己已有多時未進飲食,頓覺腹饑難忍。只見玉榻上的瓜果飲食,早已不知何時被搬走了,卻有個輕衣少女笑孜孜地瞧著他,正是那送時漏來的女子。
  鐵中棠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抱拳道:“姑娘。”
  那女子不等他話說完,先已笑道:“你可是餓了么?”
  鐵中棠呆了一呆,訥訥道:“姑娘怎會知道?”
  輕衣少女抿嘴一笑,露出只深深的酒渦,笑道:“我等你說這句話已有許久了,那時你學(xué)武學(xué)得肚子都不顧了。”
  她肌膚瑩白,眼波流動,雖非絕色美女,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風(fēng)韻,此刻嫣然—笑,更是撩人。
  鐵中棠道:“姑娘若方便,不知可有食物……”
  輕衣少女?dāng)n了攏鬢發(fā),橫眸媚笑道:“他吃醋,你吃苦,這句話你莫非已忘了么?何況……”
  她咯咯笑著,接道:“世上最最胸襟闊大的人,只怕也不會拿出好酒好肉,來招待他的情敵吧!”
  鐵中棠又一怔,道:“這……這……”他這才知道麻衣客“餓其體膚”這句話之含意。但若無飲食,又怎能支持七日?
  輕衣少女眨了眨眼睛,斜臥到玉榻之上,輕輕笑道:“他要我告訴你,你若要飲食,也不難,但……”橫眸一笑住口。
  鐵中棠脫口道:“但什么?”
  輕衣少女笑道:“你若不再與他賭斗,便是他的客人,他自要好生招待你,否則,便要你做工來換食物。”
  鐵中棠暗暗忖道:“原來這就是‘勞其筋骨’!”他心中雖然氣惱,卻又無可奈何,嘆道:“做什么工?”
  輕衣少女扭動著腰肢,裙腳下露出半段瑩白色的玉腿,媚笑道:“做什么工,卻要看我吩咐了。”她抿嘴、攏發(fā)、扭腰、露腿,使出了百般風(fēng)流解數(shù),鐵中棠卻有如未見,冷冷道:“既是如此,姑娘吩咐吧!”
  輕衣少女突然翻身站起,嬌嗔道:“瞎子,瞎子,你難道是個瞎子么?”她自負一代尤物,即便在這眾香國中,亦屬個中翹楚,此刻自是又氣又惱,秋波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突又嬌笑道:“好,我來吩咐你,你先來替我按摩按摩,捶捶腿吧!”飛身倒落下地,一雙瑩白玉腿,卻斜斜搭在榻邊。
  若是換了云錚,此刻定已不顧一切,一拳打了出去;若是換了沈杏白……咳咳,那情況更是不問可知。
  但鐵中棠卻只是微微一笑,果然坐下為她捶起腿來。這雙腿非但白如瑩玉,而且從臀到腳毫無瑕疵,當(dāng)真是細致白嫩,柔若無骨,觸手之處,宛如玉脂,鐵中棠也不禁心頭一蕩,仰目望去,才發(fā)覺這女子身材之美,端的難以描述,身上每一分寸,都充滿了令人不可抗拒的誘惑。輕衣少女見到他目中漸漸有了異樣的光芒,噗哧一笑道:“原來你也不瞎。”一條腿直伸到鐵中棠鼻端眼前。
  鐵中棠柔玉在手,溫香入鼻,但雙目突又變得十分清澈,只是口中笑道:“想不到身材美妙竟比面容嬌艷,還要令人心動……”
  突聽門外有人笑道:“水姑娘,你瞧瞧,這就是你心愛的英雄男子,想不到他還有這般功夫。”
  榻上的輕衣少女也咯咯笑道:“功夫還真不錯,揉得我好舒服喲……哎,哎呀,輕點……上面點。”
  鐵中棠不用回頭,他知道這自是那麻衣客故意如此羞侮于他,再帶水靈光前來觀看,但他也僅是微微一笑。只聽水靈光輕輕道:“他若不如此,怎能支持七日?他……他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他受的苦越多,我越是對他好,何況……他縱是愛上別的女子,我還是要對他好。”這幾句話說得簡單明了,教人再也無法回口,鐵中棠面上雖然仍是微微含笑,但心頭卻已不禁泛起千般滋味。
  身后半晌都無聲息,顯見麻衣客已被她說得怔住。卻聽得陰嬪的口音嘆道:“難怪這少年連頭都未回,原來他早已知道水姑娘對他信任的了。”她幽幽長嘆一聲,曼聲吟道:“但使兩心相知,又何懼惡魔中傷……”鐵中棠聽得暗暗好笑,知道她乃是故意要氣那麻衣客。
  哪知麻衣客卻縱聲大笑起來,道:“好個不吃醋的水靈光,只恨我無福得到。好,今日苦工做完了,讓他吃吧!”
  鐵中棠一笑住手,忖道:“此人倒不愧是個男子漢。”
  只見兩個少女,端來滿盤雞鴨魚肉,滿樽美酒,當(dāng)真是色、香、味俱美,引人食欲,何況鐵中棠早已餓得發(fā)慌。他咽了口唾沫,便待動手大嚼。
  哪知輕衣少女卻又攔住了他,輕笑道:“這是主子客人吃的酒食,工人仆奴吃的在那邊。”伸出春蔥般玉指輕輕一指。
  鐵中棠隨著她手指望去,只見一個木盤上,放著一碗清水,一個饅頭,當(dāng)下苦笑一聲,也不爭辯,過去吃了。但小小一只饅頭,怎能填饑?他不吃還好,一吃更勾起食欲,更覺饑腸轆轆,難以忍耐。眼見那輕衣少女,在那里吱吱咭咭,吃得極是有味,不住笑道:“你若不再搏斗,愛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且……”她秋波一陣蕩漾,掩口媚笑道:“這里的人和珠寶,你都可隨意帶去,我……我也可跟著你走。”
  她故意散落衣襟,隱約露出了那毫無瑕疵的瑩白肌膚,鐵中棠眼睛卻只瞧了瞧那雞鴨,暗嘆一聲,走回石壁。
  輕衣少女冷笑一聲,突又縱身躍下,微一旋身,扯落了滿身的衣裳,大聲道:“你瞧,我有什么比不上她?”
  那胴體之豐美誘人,當(dāng)真令人眩目。鐵中棠回頭瞧了一眼,又自一笑,便轉(zhuǎn)身揣摩武功,不再理她。他若是不敢回頭去看,那少女倒也不氣,但他回頭瞧了一眼,卻仍無動于衷,卻令她又羞又惱,撕下衣服,一件件全都拋在鐵中棠臉上。
  這樣過了幾日,那少女想盡了各種法子,不住去折磨鐵中棠,苦工越做越多,饅頭卻似越來越小。麻衣客也不時帶著陰嬪、水靈光等人,來這里大吃大喝,但這一切,鐵中棠竟全都只當(dāng)未見一般。
  他全心全意,都用在壁間的武功招式上,自覺進境甚速。他武功本有根基,又復(fù)聰明強記,學(xué)來自然事半功倍。到了第七日開始,他幾乎已將壁上圖形全部記在胸中,自問無論對方使出什么招式,他都可封架。這時他體力雖弱,精神之力卻極為旺盛,全身都似乎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全心躍躍欲試。
  那輕衣少女忽然走了過來,在他對面坐下,笑道:“今日已第七日了,這些日子我對你不好,你莫怪我。”
  鐵中棠笑道:“鴿子姑娘莫客氣,這怎怪得了你。”他此刻已知道這少女名字,原來此間少女,俱是以禽鳥為名。
  鴿子姑娘嘆道:“再過幾個時辰,我們又要動手了。這次你還是不會勝的,你也莫抱太多希望。”
  鐵中棠已胸有成竹,口中卻笑道:“只要姑娘客氣些就是。”
  鴿子姑娘道:“我自不會太難為你,但我那六位姐妹……”
  她話未說完,鐵中棠突覺耳邊轟然一聲,有如迅雷轟頂一般,震得他心驚膽落,再也動彈不得。他方才自以為已可將對方少女出手招式封死,只因他本身之武功本已不弱,再加以學(xué)了壁上秘技。但此刻他卻被鴿子姑娘一言提醒,對方本是七人,招招式式,俱可互相配合,一人失招,另一人立可來救。
  鐵中棠算來算去,竟忘了七人連手之力,而無論任何一種陣勢,威力最強大之處,便是互相配合,他武功縱然勝過對方七人,招式縱能將對方出手一一封死,但對方連綿的招式配合起來,他仍是有敗無勝,除非他能將滿壁千百種招式,全都融而為一。
  但他七日盡心盡力,也不過只能將這些招式分別強記著而已,若要將這些招式之妙用融合,又豈是百十日間所能達到!轉(zhuǎn)目望處,黃沙又已漏去大半,距離較手之時,最多也不過只剩短短三四個時辰了。鐵中棠木坐當(dāng)?shù)兀瑒x那之間,便已汗如雨落。
  鴿子姑娘奇道:“你怎么了?”
  鐵中棠慘然一笑,道:“只剩下最后數(shù)時,姑娘你難道都不能讓我安安靜靜地歇息歇息么?”
  鴿子姑娘瞧他本自神采飛揚,此刻神色卻突然變得如此奇怪,悄然一嘆,不再多話,轉(zhuǎn)身走了開去。
  鐵中棠茫然坐在地上,心頭萬念皆灰,剩下的幾招武功,也不想再去學(xué)了。敵強我弱,情勢太過分明,他縱有通天本事,此刻也是無計可施。他出道以來,屢逢兇險,卻從未有此刻這般傷心失望。不知過了多久,只聽笑聲遙遙傳來,麻衣客、陰嬪、水靈光以及錦衣少女們,嘻笑著走了進來。
  麻衣客笑道:“七日已過,你可準備好了?”
  鐵中棠木然道:“好了。”
  麻衣客道:“此次你若敗了,我立刻送你出山,但……哈哈,想來你勝算無多,你又餓了多日,不如我與你將餞行之酒先吃了吧!”
  鐵中棠也不爭辯,少時果然送來滿盤佳肴。他雖然饑腸轆轆,卻是難以舉箸,只見七個少女亦已魚貫行來。
  這些少女身上,穿的仍是各式各樣的錦衣,但件數(shù)卻似比上次又多了些。鴿子姑娘身穿橙色,艷光最是照人。
  鐵中棠暗嘆忖道:“你們又何苦穿這許多衣衫,故意要增長時間,反正我……”心念一轉(zhuǎn),突然大笑著長身而起。
  水靈光最是關(guān)心,惶聲道:“你……你怎么了?”
  鐵中棠也不答話,坐下只管大吃大喝起來,飽餐之后,精神更增,雙手一拍,長身站起。
  麻衣客微微笑道:“此刻便開始么?”
  鐵中棠道:“稍等片刻。”突然將身上衣服,一件件脫了下來。偷眼望去,麻衣客面上已變了顏色。
  水靈光卻更是驚惶,道:“你……你……”
  鐵中棠精赤著上身,將脫下的衣衫,俱都交給水靈光。水靈光呆呆的接了過去,呆呆的怔了半晌,突也拍掌笑道:“你……你贏了!你贏了!”一躍下地,牽著鐵中棠的手掌,歡呼雀躍起來。
  陰嬪亦白笑道:“真聰明的孩子。”
  錦衣少女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道:“他還未打,怎的便勝了?”只因從來無人破陣,是以她們也不知破陣之法。
  鐵中棠大笑道:“褲子是否衣服?”
  少女們齊地一呆,紅衣少女道:“褲子就是褲子,自然不是衣服。”她還當(dāng)鐵中棠糊涂了,怎的問出這樣的話來。
  鐵中棠笑道:“褲子既非衣服,我此時身上已無衣服可脫,而我之賭約,卻是你們脫完衣服,若還不能脫下我一件衣服,我便勝了。我既已無衣服可脫,你們縱然將我擊倒,也是我勝了。”
  少女們聽得目定口呆,轉(zhuǎn)目去瞧那麻衣客,只見他盤腿坐在榻上,一言不發(fā),面沉如水。紅衣少女道:“但……但你怎能將衣服……”
  鐵中棠截口笑道:“你們既能增加衣服,我自可減少。事前又無規(guī)定要我必須穿多少衣服。”他嘆息一聲,接道:“此陣陣法已是古今少見,破陣之法更是妙絕人寰,當(dāng)真無愧為天下第一奇陣了。”
  紅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道:“但……但……”
  麻衣客突然輕叱一聲,道:“莫要說了,這就算他贏了,否則又有誰能在短短七日之中,學(xué)得破陣之法?”
  陰嬪笑道:“你以前也是如此贏的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
  陰嬪輕輕一嘆,含笑道:“你雖是色狼,但卻當(dāng)真坦白得很。”眼波流動,目光中滿含贊許之意。
  麻衣客故作未聞,但卻掩不了面上的得意之色。
  陰嬪接著笑道:“不但坦白,而且公道。你若出個絕無勝算的難題與他相賭,你豈非就贏定了?”
  鐵中棠、水靈光對望一眼,心頭俱都暗道:“不錯。”
  水靈光瞧著麻衣客面上的得意之色,突然緩緩道:“有人說,若被自己喜歡的人稱贊幾句,那當(dāng)真比什么都要高興。”
  麻衣客笑道:“說得好。”
  水靈光接道:“又有人說女子只會稱贊自己喜歡的人,她若不喜歡那人,誰也莫想要她稱贊半句。”
  陰嬪咯咯笑道:“小妹子,想不到你也懂事得很。”
  水靈光道:“既是如此,你對她有情,她也對你有意,你兩人便該相敬如賓,終身廝守,決不容別人插入才是,若換做是我……唉,所以我真不懂,你兩人為什么要……要如此?”她此番連遭險難,處世經(jīng)驗大增,口舌也大見靈便,此刻平心靜氣,緩緩而言,言浯竟說得十分流暢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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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1-7 16:25:52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回 九天仙子下凡塵

  但是她語聲方了,陰嬪與麻衣客面上的笑容,便俱已消失不見,陰嬪雙目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麻衣客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且莫高興,此陣不過只破了一半,何況,一陣之后,還有八門,每扇門中,俱有一道難題,你若要過這八門,只怕比登天還難。”鐵中棠暗嘆一聲,還未說話。
  只見陰嬪輕撫著“嬪奴”的柔毛,緩緩接著道:“不錯,要過八門,難如登天,幸好剩下的時間已不多了。”
  鐵中棠、麻衣客不由得齊地變色道:“此話怎講?”一言未了,突聽一陣金鈴之聲,遠遠傳了過來。
  陰嬪緩緩下榻站起,秋波四下流動,緩緩道:“你聽,鈴聲已響,這不就是有客人來了么?”
  麻衣客凝目瞧了她兩眼,一躍下榻,大步奔了出去。鐵中棠見他面上一片凝重之色,心頭不禁一動,轉(zhuǎn)目望去,那些少女面上也都泛起了驚詫之容。
  鴿子姑娘皺眉道:“咱們這里,多年來從未有過外客自己闖入谷來,這來的人是誰,陰夫人莫非早就知道了么?”
  陰嬪也不理她,輕拍著“嬪奴”,道:“小乖乖,這里就有熱鬧了,你要瞧瞧么?還是隨我們?nèi)ィ俊?br />   鐵中棠知道自己若是留在這里,此間門戶必將一定關(guān)閉,當(dāng)下毫不遲疑,趕緊笑道:“有熱鬧自是要瞧的。”
  只見這些少女雖然明知事情有異,但仍然是嘻嘻笑笑,嬌聲鶯啼,擁著鐵中棠、水靈光兩人,來到一座大廳,卻都不敢進去,只是悄悄在簾外窺望。
  這間廳堂遼廣空闊,除了些石墩之外,便別無陳設(shè)。四面石壁,發(fā)著青糝糝的光色,與他室的堂皇富麗景象,迥然不同。
  麻衣客卓立大廳中央,已換了一件烏衫,頭束黑帶,面上毫無笑容,神情也突然變得十分沉肅凝重。
  鐵中棠不禁瞧得奇怪,不知這麻衣客為何做出此般如臨大敵之態(tài),他卻不知道此谷已有多年未有外人闖入,此番有人前來,實是大出意料之事——要知鐵中棠前番入谷,實等于麻衣客自愿將他引進來的,自是例外。
  陰嬪抱著“嬪奴”,遠遠立在另一邊角落中,面上似笑非笑,眼波不住流動,手掌不住輕撫懷中的“嬪奴”。
  大廳中寂無聲響,意味十分沉重。忽然間,只聽門外一聲清喝:“陰夫人到!”
  兩個少女左右掀起了門簾,一個身穿碧袍,瘦骨嶙峋,帶著些說不出的陰陰鬼氣的白發(fā)老嫗,緩步走了進來。她容顏雖老,眼波卻甚是明亮,左手扶在一個十三四歲的童子肩上,右手拄著根烏黑的鐵杖。在她身后,卻是一雙極為奪目的男、女少年,男的長身玉立,英俊颯爽,女的明艷照人,身材婀娜。
  鐵中棠、水靈光一見這幾人,幾乎驚嘆出聲來,原來他們竟是“鬼母”陰儀和她的門下弟子易清菊、跛足童子;那英俊少年看來雖無缺陷,其實卻又聾又啞,正是“九鬼子”中的第八位,江湖人稱“無音奪魂,辣手郎君”。
  只見“鬼母”陰儀走入廳來,目光在她妹子陰嬪身上輕輕一掃,微一頷首,立刻便轉(zhuǎn)向麻衣客。這姐妹兩人多年未見,但這樣便算打過招呼,當(dāng)真比陌生人還要冷淡,水靈光不禁瞧得大為奇怪。她自己多情多意,白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情之人。只聽“鬼母”陰儀冷冷道:“閣下雖然號稱‘武林鬼才’,但我此番突然闖來,只怕閣下也未想到吧?”
  麻衣客不動聲色,淡淡笑道:“陰家姐妹行事素來神出鬼沒,這些年來,我早已見怪不怪了。”
  “鬼母”陰儀冷笑道:“這樣最好!”緩緩坐下,再不開口。
  麻衣客道:“你此番遠道而來,就是為了來坐坐的么?”
  “鬼母”陰儀道:“不坐坐又怎樣?”
  麻衣客哈哈笑道:“若有別的事,就請快說。”
  陰儀道:“自是要說的,只是此刻還未到時候。”
  麻衣客奇道:“要等什么時候?”
  陰儀道:“等別的客人來齊了。”
  麻衣客面色微變,道:“還有什么別的客人?”
  陰儀冷笑一聲,閉口不答,易清菊、聾啞少年雙雙立在她身后,那跛足童子更是寸步不離,一雙大眼睛卻滴溜溜四下亂轉(zhuǎn)。
  麻衣客回頭盯了陰嬪兩眼,陰嬪卻抬起頭不去看他。突聽又是一陣鈴聲響動,一個少女匆匆奔入。她手里捧著張素色拜帖,神色也顯得十分驚異,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又有人來了。”
  麻衣客接過拜帖瞧了瞧,變色道:“請進來。”
  過了半晌,只聽一陣腳步之聲響動,走人一個長衫老人和一個勁裝佩劍,英氣勃勃的少年。鐵中棠、水靈光又不覺吃了一驚:“他父子怎的也來了?”原來這老、少兩人,正是李洛陽和李劍白。
  只見李洛陽大步而人,抱拳一揖,沉聲道:“多年不見,兄弟時時未忘閣下,不想閣下具柬相召,在下見了帖子,雖出意外,但也不敢不來。”他仰天一笑,接道:“做生意講究賬目清楚,閣下此番想必是也有了生意人的脾氣,要與兄弟算算舊賬了。”向陰儀微微一揖,轉(zhuǎn)身坐下。
  麻衣客面沉如水,沉聲道:“什么帖子?”
  李洛陽詫聲道:“自是閣下具名的帖子,要在下等于今日趕來嶗山,閣下莫非自己卻忘了么?”
  麻衣客道:“你怎會尋得此谷的通路?”
  李洛陽道:“這更怪了,閣下明明在一路之上,俱有指路的路標,在下又非瞎子,怎會瞧不到?”
  麻衣客冷“哼”一聲,默然半晌,朗聲道:“外面若有人來,莫再敲鈴,也莫再通報,請他們只管進來就是。”
  兩個少女應(yīng)聲去了,麻衣客道:“等人都來齊之后再喚醒我。”盤膝坐下,閉目調(diào)息,已宛如睡著了一般。
  水靈光悄悄一拉鐵中棠衣袖,道:“李洛陽怎會也來了?瞧他神情,還似與麻衣客結(jié)有冤仇似的。”
  鐵中棠嘆道:“今日之事,的確奇怪,我也猜不透。”他兩人只是在簾外窺望,是以別人并未瞧見他們。
  水靈光又道:“瞧這情況,李洛陽收到的帖子,似乎不是這麻衣人發(fā)出的,那么,又有誰會代他發(fā)帖子呢?”
  鐵中棠瞧了瞧那邊的陰嬪,沉吟道:“只怕是……”一句話還未說完,大廳中又走人四五個人來。
  這幾人裝束各異,行蹤奇詭,瞧那舉止之間,武功卻俱都不凡,雖是同路而來,卻又彼此各不相睬。幾個人瞧了瞧大廳情況,分別落座,口中各各喃喃低語,雖聽不清說的是什么,但語氣卻都不善。
  幾個錦衣少女捧上茶來,“鬼母”等人默默接過四杯。一個華服大漢冷笑道:“俺是算賬來的,喝什么鳥茶。”伸手接過茶杯,將茶俱都潑到地上。
  另一個枯瘦道人冷笑道:“這位施主說的不錯,貧道喝了這茶,只怕就要歸天了,喝不得……喝不得……”
  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竟將茶全都潑到地上。
  李洛陽微微笑道:“若說他多行不義有之,若說他下毒害人則絕無此事。”接過茶杯,一飲而盡。
  華服大漢怒喝道:“你這是替他說話么?”
  喝聲未了,只聽門外哈哈笑道:“咱們都是來尋他算賬的,自己先打了起來,豈非可笑得很。”笑語聲中,又有兩人掀簾而人。
  只見這兩人,俱是身材魁偉,豐髯廣顙的大漢,赫然竟是霹靂火與海大少。鐵中棠見這兩人現(xiàn)身,不覺更是吃驚。“天殺星”海大少目光一轉(zhuǎn),大笑道:“妙極妙極,來的似乎都是故人,怎的主人卻不待客,反而睡起覺來。”
  李洛陽微微道:“主人要等客人來齊,一齊接待。”
  海大少笑道:“這倒省事得很。”他瞧了瞧那華服大漢:“想不到你老兄也和這主兒有些過節(jié),妙極妙極。”
  霹靂火哈哈笑道:“看樣子這里只有老夫一人是來瞧熱鬧的了,這幾位大名,你怎不替我引見引見。”
  海大少道:“鬼母夫人與李兄你是認得的了。”他伸手一指那華服大漢,道:“這位老哥你若不識,實是你孤陋寡聞,委實教俺失望得很。”
  華服大漢瞪眼瞧著他,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霹靂火道:“這位兄臺究竟是哪一位?”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俺一個個說來也麻煩,反正這里四位,不是一派武林宗主,便是名震八方的瓢把子。”
  那同路而來的四個奇裝異服之人,俱都霍然長身而起,面上各現(xiàn)出驚詫之容,彼此對望了一眼。這四人俱已多年未在江湖走動,如今見到海大少竟似已識破他們的來歷,是以俱都為之聳然動容。
  華服大漢厲聲道:“俺不認得你,你怎會知道俺?”
  海大少哈哈一笑,還未答話,只聽外面一陣步履之聲響動,高高矮矮,走入六七個人來。簾后的水靈光突然捏緊了鐵中棠的手掌,自語道:“他……他們也來了。”鐵中棠點了點頭,雙眉皺得更緊。
  原來此番來的這些人,竟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大娘母子,與那武功高絕,但卻敗在柳荷衣之手的少年秀士。
  大廳中又是一陣騷動,認識的人,互相招呼,只有那少年秀士神情最是倨傲,誰也不理,自管大咧咧坐下。海大少大笑道:“俺與各位都認識得久了,想不到各位竟與俺有個共同的仇人,今日竟會走在一路,看來世界當(dāng)真是小得很,一根繩子,便可將這些平日各無關(guān)連之人,忽然拉到一處。”
  黑星天微微笑道:“我兄弟可算是新仇,兄臺莫非是舊恨?”
  海大少笑容突斂,沉聲道:“不錯!”
  就在這時,麻衣客霍然睜開眼來,目光閃電般四下一掃,卻生似在每個人面上都盯了一眼。眾人一齊頓住語聲,數(shù)十道目光,也俱都盯到他面上。這些目光強弱雖不同,但卻都充滿怨毒之意。
  只聽麻衣客緩緩道:“各位都是接到帖子來的么?”
  那枯瘦道人陰森森笑道:“若非接到帖子,到何處尋你?”
  麻衣客冷然一笑,霍然轉(zhuǎn)身,閃亮的眼神,已盯到陰嬪身上,緩緩道:“想來帖子必定是你代我發(fā)的了?”
  陰嬪神色不變,笑道:“雖不是我,但也差不多。”
  “鬼母”陰儀冷冷接道:“三妹傳給我消息,我發(fā)的帖子,路標也是我一手包辦的,你此刻明白了么?”
  麻衣客仰天狂笑道:“明白了,早就明白了。”
  鐵中棠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暗嘆忖道:“她平日看來對這麻衣客那般多情,不想競在暗中將他的新仇舊怨、冤家對頭全都找了來,顯然是定要眼看他家毀人亡,才遂心愿,卻不知她與他究竟有何仇恨,莫非是因愛轉(zhuǎn)恨,竟一至于斯……”
  水靈光也不禁悄聲輕嘆道:“好毒辣的女子!”
  他兩人瞧得出神,一時間竟忘了自家的處境,回首望去,那些少女早已不知在何時,走得干干凈凈。等他兩人目光回到大廳中時,廳中竟忽然多出了七八個身穿垂地黑袍,面蒙玄色烏紗的婦人。
  她們幾人一排站在墻邊,既不知是如何來的,也不知來了多久,廳中群豪,竟似全沒有發(fā)現(xiàn)她們就站在自己身后。這其中只有麻衣客與陰嬪面對著她們,但中間卻又隔了一群憤怒的武林豪士,是以也瞧不清楚。一時間廳中情況當(dāng)真紊亂已極,每個人都似與麻衣客有著極深的仇恨,都想自己親手復(fù)仇。
  但大家或多或少,又有些畏懼麻衣客的武功,是以誰都不肯先打頭陣,也不愿開口,是以廳中雖然人頭濟濟,卻只有麻衣客清宏的笑聲在四壁激蕩,掩沒了天地間所有其他的聲息,震得人耳鼓嗡然作響。
  陰嬪待他笑聲漸歇,突也咯咯笑道:“你可笑夠了么?債主俱已臨門,你笑也無用,還是想個法子還債吧!”她笑聲雖無麻衣客洪亮,但尖細刺耳,聽得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陣寒意,眾人一驚,這才知道她武功竟也不弱。
  麻衣客沉聲道:“不錯,債是要還的,但咱家究竟欠了各位什么,要如何還法,各位不妨劃出道來。”
  鐵中棠只道此番群豪必將爭先開口,哪知仍然人人閉緊嘴巴,只是目中的怨毒之意,卻更深了。
  麻衣客目光一轉(zhuǎn),冷冷笑道:“李洛陽、海大少,你兩人武功雖不濟,人望卻不差,就先說吧!”
  李洛陽、海大少對望一眼,卻咬緊了牙關(guān),閉口不答。
  麻衣客目光轉(zhuǎn)向那四個異服之人,道:“南極毒叟高天壽,你活了這把年齡,不妨說說與咱家竟有何仇恨?”
  一個身穿織錦壽字袍,身拄龍頭烏鐵拐,腦門禿禿,端的有幾分南極壽星模樣之人,身子一震,轉(zhuǎn)首不語。
  麻衣客目光立刻轉(zhuǎn)向一個身穿綠袍,手搖折扇,雖已偌大年紀,但胡子卻刮得干干凈凈的人。他手搖折扇,顧盼生姿,一派自命風(fēng)流,強作少年的模樣,麻衣客道:“玉狐貍楊群,你又如何?”
  這“玉狐貍”竟然面頰一紅,更不答話。
  麻衣客道:“快活純陽呂斌,你說得出么?”
  那錦袍枯瘦道人,非但不開口,反而后退一步。他雖作出家人打扮,但全身佩珠嵌玉,裝飾得像是花花公子。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三人都不說話,‘神力霸王’項如羽總該說了吧?”那華服大漢“哼”了一聲,一拳擊在身側(cè)石墩上,只聽“砰”的一聲,那般堅硬的石墩,竟被他這一拳生生打得一裂為二。
  這四人名字一說出來,霹靂火、黑星天等人都不禁為之色變,他們雖都未見過這四人之面,卻知這四人行蹤奇詭飄忽,脾氣怪異絕倫,卻又武功高強,手段毒辣。那“神力霸王”手下更有千百兄弟,遍布江湖,殺人越貨。這四人在江湖中獨樹一幟,便是少林、武當(dāng)?shù)扰桑膊桓逸p易招惹。只是這幾人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走動,是以今日突然出現(xiàn),眾人不禁為之動容。
  鐵中棠奇怪的是,這些人明明與麻衣客有著深仇大恨,又明明是為了復(fù)仇而來,此刻卻不知為何不肯開口說話?
  這時麻衣客目光已掃向司徒笑等人,還未說話,司徒笑已搖手笑道:“咱們?nèi)硕啵蹅兞舻阶詈蟆!?br />   麻衣客哂然一笑,心里卻在奇怪,不知這些膽小怕死的人,今日怎的敢闖入這里來,莫非有了什么靠山不成。目光轉(zhuǎn)處,突然瞧見那少年秀士銳利的眼睛,雙眉不禁一皺。此時“鬼母”陰儀已冷冷道:“他們不說,老身便代他們說吧!”
  海大少、項如羽等人一齊變色道:“咱們的仇恨,你如何知道?”竟是不愿陰儀多話的模樣。
  陰儀冷冷笑道:“常言說得好,仇恨再大莫如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各位與他雖無殺父之仇,但妻子都被他奪去,這仇豈能不報?至于……這仇要如何報法,就要瞧各位自己的意思了。”仰面向上,不住冷笑。
  剎那間海大少等人都已變得面如土色。李劍白身子一震,后退三步,手掌緊握著劍柄,身子不住直抖。霹靂火瞧了海大少一眼,暗嘆忖道:“瞧他平日言語神色,那花大姑想必就是他以前的妻子,不知如何被此人騙了,但此人卻又是個花蝴蝶,始亂而終棄,是以花大姑后來只得去做那買賣。”想到這里,不知怎的忽然暗中松了口氣,喃喃道:“幸好老夫一生從未娶過老婆……”
  鐵中棠不由恍然忖道:“難怪他們方才不肯開口,想他們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白不愿被人知道自己家丑。”
  那“神力霸王”項如羽突然冷笑一聲,瞪著“鬼母”陰儀道:“不錯,咱們老婆都被他玩了。但你呢,你姐妹又與他有何仇恨?”
  “鬼母”陰儀面色一變,半晌無言。
  項霸王哈哈笑道:“你姐妹既無老婆,想必是自己被他玩了……”
  易清菊怒喝一聲,與跛足童子、聾啞少年齊地搶出。跛足童子大聲喝道:“霸王有神力,老婆守不住,不要臉,不要……”
  項霸王大喝一聲,有如霹靂,一掌擊了過去,口中喝道:“小鬼找死!”拳風(fēng)虎虎,果然勢不可擋。突見眼前一花,陰氏姐妹已雙雙擋在他面前,姐妹二人各各發(fā)出一掌,輕輕化解了他的拳勢。
  “鬼母”陰儀回首叱道:“徒兒們,退下!”
  陰嬪懷抱“嬪奴”,咯咯笑道:“我姐妹下帖子帶你們來,難道是請你們來對付我姐妹的么?”
  項霸王怔了一怔,道:“這……”
  陰嬪笑道:“不錯,我大姐是因為遇著他這個薄情郎,后來才會變得脾氣古怪,而我哩,我這一生,更是被他毀了。他毀了我,才使我去毀別的男人,才會變得聲名狼藉。我若不恨他入骨,怎會假情假意地到他這里?我為的就是要親眼瞧瞧他到底落得個什么下場,親眼瞧他家毀人亡!”她口中說得這般狠毒,面上卻滿帶著春花般的笑容,項霸王也不禁瞧得心里直冒寒氣。
  只聽麻衣客仰天狂笑道:“不錯,你們一生都是被我毀了的,這罪名咱家全部承當(dāng)。但你們?nèi)粢壹覕∪送觯撸 彼咳活D住笑聲,接道:“只怕還不大容易!”
  陰嬪嬌笑道:“你說的也不錯,這些人武功以一敵一,誰也不是你敵手,但大家一齊上,你又如何?”
  麻衣客大笑道:“你們?nèi)硕啵译y道人少么?”雙掌一拍,大喝道:“小丫頭們還不快來,看是他們?nèi)硕噙是咱們?nèi)硕啵 ?br />   喝聲嘹亮,穿房入戶。但直到外面回聲俱已消失,還是沒有回應(yīng)。麻衣客微微變色,怒罵道:“死丫頭,臭丫頭,你們都死了么?”
  “鬼母”陰儀冷冷道:“雖然未死,只怕也差不多了。”
  麻衣客面色突然變得蒼白,呆了半晌,方自厲聲笑道:“好,好,難怪你九鬼子、七魔女只到了三個,原來別的人都在外等著收拾我那些女徒弟,但……但她們卻毫無罪孽,你們要算賬的,只管來尋咱家。”
  突見“天殺星”海大少反手甩下了長衫,敞開胸襟,大步而來,道:“大家都等著撿便宜,俺只有先動手了。”
  麻衣客冷冷道:“你一人不是咱家敵手,與他們一起上吧!”
  海大少狂笑道:“俺海大少豈是倚多為勝的人?”
  麻衣客一挑大拇指,道:“好!咱家讓你三招。”
  海大少一整面色,朗聲道:“你讓俺三招也罷,不讓也罷,當(dāng)著這里朋友,動手之前,俺卻有幾句話要說說。”
  麻衣客道:“此刻若是有別人還要在咱家面前嚕蘇,咱家先割下他舌頭,但你海大少要說,就快說吧!”
  海大少道:“你雖然擔(dān)承了全部罪名,俺卻知道這罪名不該由你一人承當(dāng),那些婆娘也未見沒有責(zé)任……”
  眾人又復(fù)變色,項霸王怒道:“放屁!”
  海大少狂笑道:“俺這話雖不中聽,但卻非說不可。老實說,咱們這些人的老婆,實在也沒有一個好東西。常言道: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些婆娘昔日若不是看他年少多金,武功又強,生得也不錯,怎會撇下咱們?nèi)ジ窟@廝雖好色,雖該死,但咱們那些婆娘被他甩了,卻是活該。”
  鐵中棠聽他居然說出這番話來,不禁又是驚異,又是贊佩。只見項霸王、玉狐貍等人雖然滿面怒容,但卻無一人開口反駁,顯見海大少說得不錯,但若非胸懷磊落的本色英雄,又怎肯說出這番話來。
  廳中默然半晌,麻衣客方自笑道:“當(dāng)今天下,想不到還有人會說公道話,而且說話的人是我的仇家,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數(shù)聲,接道:“我知道話雖說得公道,但腹中氣還是要出的,好,來吧,咱家接你幾招。”
  海大少道:“這口氣俺悶了多少年,只因俺明知不是你敵手,也找不著你,今日既見著你……呔,看掌!”喝聲中他已一拳擊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眼見一拳擊來,不避不閃。眾人都知他武功超人,只當(dāng)他此舉必有煞手。
  哪知這一念尚未轉(zhuǎn)完,只聽“砰”的一響,海大少這一拳竟著著實實擊在麻衣客胸膛之上。
  麻衣客武功再高,也禁不住海大少天生神力,直被這一拳打得踉蹌后退數(shù)步,面上頓時變得毫無血色。
  海大少大‘晾道:“你……你這……”
  麻衣客調(diào)息半晌,強笑道:“就憑你方才那幾句話,咱家便不能與你動手,只有捱你一拳,讓你出氣了。”
  眾人見他身受天殺星海大少一拳,不但未受重傷,而且立刻便能說話,都不禁又驚又佩。海大少目定口呆,怔了半晌,道:“俺一生見過的怪人雖不少,但以你這樣性格之人,俺卻從未見過。”
  霹靂火忍不住插口道:“老夫也未見過。”
  麻衣客哈哈笑道:“寡人有疾,這點咱倒從不自諱。”
  海大少定睛瞧了他半晌,大聲道:“好!你我舊賬,全由那一拳勾銷,但俺此刻既不能看你捱打也不能幫你打人,只得走了。”他不等話說完,便轉(zhuǎn)身而出。
  霹靂火大聲道:“等我一等。”正待隨之而去。
  司徒笑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悄悄道:“你我五福同盟,自當(dāng)同進同退,兄臺怎的這就要去了?”
  霹靂火瞧了瞧黑、白兩人,濃眉一皺,也不說話,反手甩脫了衣袖飛步而出,竟與海大少一起走了。
  麻衣客嘆道:“好漢子!”話未說完,不住咳嗽起來。
  玉狐貍等四人對望一眼,都看出他已被海大少那一拳打得多少受了些內(nèi)傷。四人心意相同,便待乘機出手。忽然間,只聽李劍白嘶聲喝道:“別人饒你,我卻不能饒你!”反手拔出了長劍,一掠而出,直刺麻衣客。李洛陽驚呼一聲,變色而起。李劍白長劍如風(fēng),已接連刺出七劍之多,劍劍不離麻衣客要害。
  麻衣客輕輕避過七招,道:“李洛陽,還不令他住手?”
  李劍白滿面俱是悲憤之容,大喝道:“誰說我也不住手!”突然雙手握劍,全力一劍刺了出去。他這一劍雖是拼命的招式,但上下空門大露,遇著麻衣客此等武功高出他數(shù)倍之人,此招實如送死。
  李洛陽驚呼著振衣而出,只見麻衣客身子一側(cè),讓過了來劍,疾伸兩指,閃電般夾住了劍尖。李劍白那一劍是何等力道,但此刻劍被人兩根手指夾住,竟動彈不得,他縱拼全力,亦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剎那間他但覺萬念皆灰,知道自己此仇再也報不成了,撒手拋劍,縱身撞向石壁,李洛陽急地抱住他身子。
  李劍白嘶聲道:“莫拉我……莫拉我……媽……她……她老人家……孩兒不能為她雪恥,只有……”
  麻衣客突然大笑起來,隨手拋去長劍,搖頭道:“李洛陽,看你這莽兒子是誤會了。此間只有你與我的仇恨,大是與別人不同。”
  李劍白身子一震,道:“你……你說什么?”
  李洛陽嘆道:“傻孩子,你母親怎會是那種女人?”
  李劍白掌中匕首“當(dāng)”的落下,道:“但……但……”
  李洛陽嘆道:“為父與他的仇恨,只是因為他曾在珠寶會集之期,奪去了咱們家一批家傳之寶,為父卻無可奈何。”
  麻衣客大笑道:“洛陽珠寶世家,名揚天下,萬萬丟不得這人,是以只有打落牙齒和血吞,丟了珠寶,也一直不敢聲張。”
  李洛陽嘆道:“江湖中只道本宅數(shù)十年俱無珠寶失竊之事,若非小兒今日誤會,我也不會將此事說出來,自壞本門的名頭。”
  麻衣客道:“今日你既說出,想必是要向咱家索回珠寶的了?”
  李洛陽沉聲道:“十年前我武功大不如你,這十年來我已練了一手功夫,今日要與你一拼勝負。”
  麻衣客道:“既是如此,就……”
  語聲未了,只聽那南極毒叟冷冷截口道:“李某人的功夫,最好稍等再拿出來獻丑,這一陣我四人接過了。”
  李洛陽還未答話,李劍白怒道:“你四人憑什么爭先?”
  “南極毒叟”高天壽道:“就憑這個。”他不但言語冰冷如刀,面上也是喜怒難測,與他那壽星般滑稽的生相,顯得十分不配。只見他俯手拾起了地上長劍,隨手一拗,長劍便折為兩段,一齊遞給李劍白,冷冷道:“劍是你的,還給你。”
  李劍白此劍乃是家傳利器,雖非干將、莫邪一類神物,但世家代代相傳的兵刃,自是精鋼百煉,非同小可。他平日將此劍甚是珍惜,絕不離身,此刻見這怪老兒竟隨手便將之一折兩段,李劍白瞧得既是驚駭,又覺心痛,忍不住伸手去接。突聽麻衣客叱道:“劍上已有毒,接不得的。”李劍白一驚縮手,俯首望去,只見那光芒閃耀的長劍,此刻果已變得碧慘慘黯淡無光,他哪里還敢伸手去接。這“毒叟”一觸之下,便將長劍染毒,此等施毒的功夫,不但李氏父子驚駭,別人見了也不禁色變。
  “南極毒叟”哈哈笑道:“我這‘毒叟’兩字,豈是浪得虛名的么?”隨手一拋,兩段劍流星般飛出。
  “玉狐貍”楊群笑道:“此劍丟了多可惜。”語聲方出,他身形已起,竟比那斷劍去勢還疾,兩只長袖凌空一卷,便將兩段劍全都卷入袖里。短短七個字方自說完,他身形又已站回原地,不但來去倏忽,飛翔如意,而且身法更是驚人美妙。眾人見這“玉狐貍”竟然施展出這一手如此驚人的輕功,無論是友是敵都不禁脫口喝出彩來。
  只有那一排黑巾蒙面的黑袍婦人,仍然幽靈般屹立不動,別人若不注意,竟難發(fā)現(xiàn)她們的存在。
  但見“玉狐貍”楊群雙袖一抖,將斷劍抖落地上,“快活純陽”笑道:“丟了既可惜,不如廢物利用了吧!”
  他俯身拾起長劍,走到那方才被“神力霸王”一拳擊裂的石墩前,接著笑道:“項施主神力雖驚人,但卻太失禮了些,將主人家好好一個凳子,弄得坐不成了,貧道正好利用這廢物,為它修補修補。”他一面說話,右手拿著斷劍,左手攏起兩半石墩,胸膛起伏,提氣作勢,突然吐氣開聲。只聽他口中“啃”的一聲,竟將那半截斷劍生生刺入石墩里,生生將兩半石墩釘子般釘在一起。那石又硬又脆,但他以劍穿石,卻有如刺穿豆腐一般,不帶聲息,眾人又不禁喝起彩來。
  “快活純陽”呂斌拍了拍手,長身而起,笑道:“諸位且莫喝彩,貧道手上若是事先未涂解藥,此刻早就被毒死了。”
  “神力霸王”一拳碎石,面不改色;“南極毒叟”折劍如竹,掌上染毒;“玉狐貍”飛身追劍,來去如電;“快活純陽”劍刺堅石,如穿豆腐。這四人一人露了一手功夫,無一不是驚人之作。
  鐵中棠、水靈光雙手相握,瞧得實是心驚。
  “南極毒叟”眼角斜睨著李劍白,冷冷道:“就憑咱們這四人的幾手功夫,可夠資格與你爭先么?”
  李劍白目定口呆,無話可答。
  麻衣客哈哈一笑,道:“既已搶得了先,就動手吧,想不到這十余年來,你四人武功果然精進許多。”
  “南極毒叟”陰森森笑道:“縱然精進,卻也比不上你。我四人商量,只有一齊動手了。”
  四個人身形一轉(zhuǎn),搶了四角,將麻衣客圍在中央。麻衣客看來雖仍氣定神閑,顏色不變,其實暗中早已戒備森嚴。“玉狐貍”楊群微一抱拳,道:“小心著,我……”
  突聽一聲輕叱,道:“且慢!”聲息雖輕,但聽來有如鋼針刺在耳中一般。
  “玉狐貍”等四人齊地一驚,轉(zhuǎn)目瞧去,這才瞧見兩個黑袍蒙面婦人,離群當(dāng)先走了過來。她兩人行路的姿勢極是奇異,肩不動,腿不屈,竟有如浮云飄動,鬼魅移形一般,但見長袍不住波動,人已到了眼前。
  麻衣客與玉狐貍雙方都覺奇怪,猜不出她們是誰,也猜不出她們是何來意。“快活純陽”道:“女施主們有何見教?”
  左面的黑袍婦人緩緩道:“你四人動不得手。”
  她語聲平和輕柔,不帶絲毫煙火氣,但語句卻是命令之式,似是此話一說出來,別人便不得更改。
  玉狐貍等人呆了一呆,齊地放聲大笑起來,只有“南極毒叟”最是深沉,仍然不改聲色,緩緩道:“我四人為何不能動手?”
  黑袍婦人道:“你四人在外奸淫屠殺,無所不為,你既奸了他人妻子,別人自也可奸你之妻子,你有何資格動手?”
  項霸王大喝道:“你是什么東西,敢來管咱們的事?”
  黑袍婦人緩緩道:“蒼天有威無力,不能親管人間之事,所以要借我們的手,為天下婦人女子來抱不平。”
  項霸王大笑道:“如此說來,你們莫非是蒼天的使者不成?”
  黑袍婦人道:“正是。”
  她每句話說來俱是平和輕柔,也無人瞧得見她們黑巾后面上的表情,但這“正是”兩字出口,卻帶著種無比神奇的魔力,讓人無法懷疑,只覺她們真的是白天而降的神使,世人絕不能違抗于她,縱是項霸王這般強橫之人,聽了這短短兩字,也不覺打了個寒噤,別人更是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過了半晌,“快活純陽”干咳一聲,指著麻衣客道:“你既要為女子不平,為何不管這廝,卻來管我們?”
  黑袍婦人道:“我們本是為了要瞧他遭報應(yīng)而來,但此刻卻還未到時候,也不讓你四人動手。”
  “快活純陽”道:“卻是讓誰動手?”
  黑袍婦人道:“蒼天所令之人。”
  項霸王突然怒喝道:“什么蒼天蒼地,裝神弄鬼!俺就不信這一套,滾吧!”出手一掌,向那黑袍婦人擊去。
  黑袍婦人道:“人力不可勝天,你竟敢動手?”
  項霸王呆了一呆,黑袍人衣袖已反撞上來,項霸王曲肘收拳,大喝道:“并肩子一齊上吧,先請她們走路再說。”喝聲中已攻出五拳。他練的外門功力,早已登堂入室,此番五拳攻出,當(dāng)真有霸王開石之勢。
  黑袍婦人身形閃動,不知怎的,已避開了四拳,但等到項霸王最后一拳擊出,她突然站住身子,不避不閃。
  “神力霸王”方才一拳碎石,是何等威勢,眾人眼見他這一拳已擊在這婦人身上,心頭不禁一駭,都只當(dāng)這婦人必將骨折身飛,項如羽亦自暗中大喜,哪知他這一拳方自沾著對方衣服,黑袍婦人衣衫突然向內(nèi)一陷,他拳上力道,竟有如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項霸王這一驚當(dāng)真非同小可,但容不得他心念再轉(zhuǎn),黑袍婦人長袖又已反卷而起,兜住了他手臂。
  剎那間,他只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自對方袖中涌出,身不由主地被兜得離地而起,偌大的身子,忽悠悠自“玉狐貍”頭上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上了石壁,沿壁滑落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來眾人更是大驚失色,李劍白等武功較弱之人,還只當(dāng)這婦人真的身懷不可思議的神通法術(shù)。
  “玉狐貍”等人雖知她這一手乃是“四兩撥千斤,沾衣十八跌”一類內(nèi)力功夫,但卻更不禁為之心驚。這婦人黑巾蒙面,雖瞧不出她年紀,但世上能將此等功夫練到這般地步之人,實是寥寥可數(shù)。要知黑袍婦人方才衣服一陷,便已將項霸王力道全都引入,再自袖中揮出,項霸王做夢也想不到方才乃是被自己力道摔了個跟斗,在地上暈了半晌,方自掙扎爬起,但頭腦一暈,撲地又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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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武道禪宗

  眾人幾曾見過這樣的輕功,但聞身邊風(fēng)聲忽來忽去,吹得人衣袂獵獵飛舞,到后來卓三娘的身形竟完全變作一條銀光,在兩條灰影之中,繞室飛轉(zhuǎn),哪里還辨得出人影。眾人但見銀光忽前忽后,在身側(cè)四面—龜舞旋繞,繞得人頭暈?zāi)垦#瑤缀醣阋獣灥乖诘兀?dāng)下閉起眼睛,不敢再看。
  那赤足漢卻仍瞪著眼睛,行所無事,似因他眼睛瞪得雖大,其實卻什么也未曾瞧入眼里。只聽卓三娘不住嬌笑,風(fēng)九幽微微氣喘,到后來笑聲越來越是清脆,那氣喘之聲也越來越響。
  風(fēng)九幽突然頓住身形,道:“不……不追了。”
  卓三娘道:“你認輸了么?”
  風(fēng)九幽道:“我若生得你那樣矮小,輕功也未必輸給你。”
  麻衣客亦自駐足,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道:“輕功再好,也只是逃命本事,算不得什么手段。”
  卓三娘自他身側(cè)飄過,順手一拍他肩頭,笑道:“你要比拼命的手段,不找風(fēng)老四找誰,他想要你的命呀!”
  麻衣客大喝道:“正是要找他。”舉手拍出三招。
  風(fēng)九幽喋喋笑道:“我也正要找你,抓著你還怕要不到那穿嫁衣裳的么?”兩句話功夫,兩人便拆了十?dāng)?shù)招。
  卓三娘笑道:“你們兩位多打打,我進去瞧瞧。”身子一翻掠入那黑色垂簾。
  風(fēng)九幽道:“不好,莫要被她撿便宜先尋了去。”猛攻三拳,身子一退,方待追蹤卓三娘而去。
  哪知卓三娘已閃電般退了回來,常帶微笑的面容之上,竟已變了顏色,瞧見風(fēng)九幽追來,卻閃身笑道:“你要進去么?請!”
  風(fēng)九幽喃喃罵道:“狐貍精,又玩什么花樣?”
  心里雖已啟疑,還是飛身掠了進去。麻衣客駐足而觀,目中光芒閃動,只聽風(fēng)九幽“呀”的一聲驚呼,飛也似的退了回來。
  只見他雙目圓睜,手指垂簾,道:“她……她還未死。”
  卓三娘嘆了口氣,道:“叫你不要進去,你定要進去。”
  水靈光恰巧醒來,驚喜道:“他……他還未死么?”
  卓三娘道:“小妹子,你那男人是活不成了,我們說的她,是另外一個人,這人你再也不會認得。”
  水靈光聽得“活不成”三字,便又昏了過去。
  風(fēng)九幽嘶聲道:“夫人既還未死,為何不出來相見?”
  只聽那嬌柔甜美的怪聲自黑色垂簾中傳了出來,一字字道:“不錯,我還未死,你可是要見我么?”
  風(fēng)九幽打了個寒噤,道:“我……我……”
  卓三娘冷笑道:“沒用的人,平日枉稱了英雄。”
  風(fēng)九幽挺胸道:“正是,在下正要見夫人一面。”
  那怪聲道:“你等著吧,我這就出來,說不定還將你們要的那東西帶出來,你們可不要走呀!”
  風(fēng)九幽道:“自然不走。”腳下卻向門外移動。他雖然舍不得走,但對方舟中人卻委實害怕已極。
  那矮小之黑袍婦人走到卓三娘身邊,悄聲道:“是……是她?”
  卓三娘道:“不錯,是她。”腳也往外直移。
  黑袍婦人身子一震,也待轉(zhuǎn)身,麻衣客突然橫身擋住了門戶,冷冷道:“家母請各位留下,誰敢走?”
  風(fēng)九幽眼睛一瞪,道:“誰要走?”竟真的坐了下來,斜眼瞧著卓三娘道:“卓三娘,你走不走?”
  卓三娘道:“你不走,我怎舍得走。”
  兩人嘴上雖硬,神情卻已軟了。麻衣客心房怦怦跳動,暗喜忖道:“母親已要出來,鐵中棠已死,當(dāng)真是萬事大吉了。”
  他若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怕再也不會擋住風(fēng)九幽、卓三娘的去路,只因她母親那般說話,本是要將他們駭走的。
  這時大廳中又變得沒有聲息,最擔(dān)心害怕的還是司徒笑等人,既不知道事情的究竟,也不知未來是兇是吉。
  原來鐵中棠武功雖不甚高,但機變急智,卻可算并世難尋,眼見一拳擊來,他雖無法躲閃,但心念一轉(zhuǎn),便乘勢向后倒躍,只是赤足漢那一拳力道委實太強,他仍被打得直飛出去,再加上他自己的倒躍之力,這一下竟飛出四丈多遠,穿過垂簾,向那水池之中落了下去。
  這時他神智猶未完全昏迷,若是換了別人,必定不敢再用真力,只有任憑自己落水,但他卻不惜冒險,竟拼盡最后一點真力,手腳齊動,拼命向旁一掠,于是他身子便恰巧落在那方舟之上。
  他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人便昏了過去。等他醒來之時,鼻端只聞一陣陣淡淡的清香之氣。他不知此香乃是天竺異寶,名為“天師檀”,取意乃是天意垂福,師助下人之意,能助長練武人功力,修習(xí)內(nèi)功時燃此一香,修習(xí)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則他身受那般嚴重之內(nèi)傷,怎會這么快便已醒轉(zhuǎn),只覺香氣入鼻,胸中舒服已極,知道自身必已落入方舟上四面垂紗之中。
  只聽耳邊有人緩緩道:“你重傷之下,還不惜妄拼真力,一心要落在方舟之上,顯見別有用心,是么?”聲音輕柔甜美,世間無雙,鐵中棠聽過一次,永生難忘,知道這就是那麻衣客之母親了,心下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位夫人身在舟中,卻能將自己心意窺破,端的是神目如電,當(dāng)下道:“晚輩內(nèi)腑已被震傷。”他說了這句話喘息半晌,才能接道:“若是無人打救,落水之后,必?zé)o生望,但晚輩年紀輕輕,實不想死。”
  那語聲道:“你明知自身落入水中,我未必會將你救起,但你若落在我面前,我卻不能見死不救了,是么?”
  鐵中棠道:“夫人明鑒,晚輩受的傷雖重,但夫人武功通神,自有回天之力,是以晚輩才存萬一之想。”
  那語聲道:“你倒沒說假話。”隨即不再言語。
  鐵中棠說了這些話,心胸更是干焚燥喘,閉目歇息了半晌,才忍不住睜開眼來,想瞧瞧這位夫人的模樣。他聽這夫人語聲那般柔美,只當(dāng)她必定駐顏有術(shù),貌如天人,哪知這一瞧之下,心頭立刻大吃一驚。
  黑紗中光線灰黯,香煙氤氳,只見這位夫人盤膝坐在方舟中蒲團之上,身子似已縮成一具骷髏,臉上面皮焦黃,全無絲肉,頂上頭發(fā)也已完全脫落,瞧不見一絲毛發(fā),四肢細瘦有如嬰兒,但肚皮卻圓圓地凸了出來。這形狀之奇特恐怖,任何人見了都難免變色驚呼出聲來。
  但鐵中棠素來不輕動容,心里雖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暗忖道:“這位夫人當(dāng)年必是天香國色,只因苦修武功,才變成如此模樣,難怪她不愿與別人相見。”一念至此,心里反而暗生憐憫同情之意,不知不覺自目光中流露出來,正是他遇強不畏,見弱生憐之天性。
  夫人雙目半睜半闔,也未說話。
  鐵中棠瞧了兩眼,終是不敢再望,轉(zhuǎn)過目光,只見蒲團旁有只香爐,爐旁有本薄薄的絹書,面上寫的似是:“武道禪宗,嫁衣神功”。
  他心中一動,方覺這神功名字好生奇怪,暗道:“難怪那風(fēng)九幽要個身穿嫁衣之人,想來必是暗指此本神功秘冊。”
  突聽夫人緩緩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大旗門下?”
  鐵中棠心里更奇,不知她怎知自己來歷,口中恭聲應(yīng)了。
  夫人又道:“你年紀輕輕,居然也會同情寂寞,這倒不易。”
  鐵中棠一驚,才知道石閘未落,外面說的話,這位夫人竟都聽得清清楚楚,連自己對李洛陽的那句話都未漏過。
  夫人道:“但你見了我的模樣,怎不害怕?”
  鐵中棠道:“晚輩從不知道害怕,何況夫人具大智慧,大神通,自當(dāng)將臭皮囊拋卻,晚輩只有尊敬而已。”
  夫人冷漠面容之上,微現(xiàn)暖意,緩緩道:“皮相美丑,本乃智者不取,但當(dāng)今世上,又有幾個能不看皮相之人?”
  鐵中棠不敢答話,只是微微氣喘。
  夫人道:“你還能動,便爬過來。”
  鐵中棠大喜道:“夫人莫非已肯垂憐相救?”
  夫人道:“你若非已受必死之傷,必定不敢擅自闖入來;你既湊巧來了,你我總是有緣,我好歹救你一命再說。”
  鐵中棠驚喜謝過,掙扎著往蒲團爬去。但他傷勢太重,說話又損了氣力,這短短數(shù)尺之地,竟如隔千山萬水一般。
  那位夫人見他掙扎爬動,也不扶他一把,忽道:“有人來了。”
  鐵中棠雖未聽見聲息,但忍不住扭頭望去,透過垂地黑紗,果然朦朧見到一條銀色人影。他知道這是卓三娘來了,心里不覺一驚。那卓三娘見到水中方舟輕煙,更是吃驚,在水邊頓住身形,道:“舟中可有人么?”
  夫人也不答話,突然張嘴在那煙氣之上一吹,只見一條匹練般白煙,穿紗而出,夭矯強捷,有如劍氣一般。那卓三娘驚呼一聲,再不答話,急急退出。等到風(fēng)九幽隨后而入,那夫人也是依樣葫蘆,吹出一道白煙,風(fēng)九幽果也驚呼一聲,風(fēng)也似逃了。
  鐵中棠瞧那白煙非但有形,還似有質(zhì),心下不覺好生羨慕,忖道:“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練到這般地步。”
  只見那夫人似在凝神傾聽,神情十分莊肅。
  過了半晌,風(fēng)九幽怪聲自外傳來道:“夫人既然未死……”兩下那言來語去,幾句問答,鐵中棠自也聽得清清楚楚。
  鐵中棠聽得夫人有出舟之意,心下不覺大喜,又過半晌,聽得麻衣客道:“家母請兩位留下,誰敢走?”
  夫人面容忽變,道:“孽障!我要將他們駭走,他卻偏要將之留住。”
  鐵中棠奇道:“夫人為何……”
  夫人道:“我既已有救你之心,為何不出手扶你一把,卻看你在地上掙扎爬動。”雙目一睜,目光有如明燈一般。
  鐵中棠大駭?shù)溃骸胺蛉四恰巡荒茏邉樱俊?br />   夫人道:“正是。”
  鐵中棠倒抽一口冷氣,道:“這……這……”
  夫人冷冷道:“這不干你事,快過來待我救好你傷勢再說。”這句話說完,鐵中棠也已爬到她面前。只見夫人緩緩伸出手掌,左掌按住鐵中棠額頭正中,直通心經(jīng),主血脈流行之“心經(jīng)大穴”,右掌按住他臍右氣血相交之處“血門商曲大穴”。她雙臂動作,亦是呆拙生澀,但掌心卻炙熱如火,方自按在鐵中棠這兩處大穴之上,鐵中棠便覺一股熱力由她掌心直通心腑。他全身本已疲乏脫力,衰弱不堪,此刻但覺一陣陣新生之力源源不絕而來,化入他體中,有如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舒妙已極。但過了半晌,這本極平和之力,忽似化做兩股烈火,鐵中棠頓覺唇干舌燥,全身也暴漲欲裂。他大驚之下,立刻運功相抗,忽然想起自己傷重欲死,哪有內(nèi)力。但這一念還未轉(zhuǎn)完,體中卻已有一股內(nèi)力生出,原來那夫人掌上之力,瞬息間已化入他體中,變成他原有的一般。
  鐵中棠驚喜之下,也不及細想這內(nèi)力怎會融化得這般迅速,連忙運力將那熱力消散。過了一陣,那熱力非但不減,反似更強,而鐵中棠相抗之力,竟也越來越大,于是抗力越大,熱力越強,而熱力越強,抗力也隨之增大,如此反復(fù)相生,也不知過了多久,鐵中裳忽覺自身體內(nèi)真力,竟似能將這勢力吸為自己之用,那熱力來得越快,自己也吸得越快,那熱力源源不絕而來,但一入鐵中棠體內(nèi),便被鐵中棠那股吸力化為已有,于是鐵中棠吸力更強……
  鐵中棠體中本已無真力,但此刻無中生有,由弱而強,竟有如高山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而此長彼消,那股熱力雖來得更快,但已有強弩之末,不可持久之象,更無法抗拒鐵中棠吸化之力。香煙氤氳中,只見那位夫人焦黃的面目,由黃而紅,由紅而白,鼓漲的丹田下肚,也漸漸縮小。
  原來她數(shù)十年精修之內(nèi)力真氣,此刻竟如江河決堤,倒灌而出,全都灌入鐵中棠體中,竟是不可遏止。
  這時大廳中眾人已等了數(shù)個時辰之久。
  水靈光倚在那黑袍婦人懷中,一雙大眼睛空空洞洞,望著屋頂,目中一無淚痕,眼淚似已流得干了。
  那赤足漢手持宣花大斧,木立當(dāng)?shù)兀瑥奈磩舆^一動。李劍白四下走來走去,神情極是不耐;李洛陽端坐在那里,卻仍悠然自得。
  司徒笑等人或坐或立,人人俱都十分不安。那少年秀士自四下尋來一些食物瓜果,但眾人卻都覺難以下咽。
  麻衣客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亦是忐忑不定,暗道:“母親既已答應(yīng)出來,為何到此刻還不出來?”
  只見風(fēng)九幽與卓三娘負手立在石壁之前,兩人看那壁上的武功圖形,都似已看得癡了。卓三娘不住喃喃道:“好……好,果然好招。”她口中稱贊,其實眼睛卻根本未瞧,只是暗暗忖道:“那女怪物雖未露面,但瞧她方才那一手凝煙穿紗的功夫,似比以前更要精進了,少時她母子兩人若是聯(lián)手來對付我,我卻如何是好,不如乘此刻先與風(fēng)老四聯(lián)起手來,將這小怪物宰了再說。”眼睛不覺向風(fēng)九幽瞧了過去。
  風(fēng)九幽搖頭擺腦,也在怪笑道:“高,高,高招!”心里卻也暗忖:“與其等他母子向我出手,我不如乘這小子落單時先將他宰了再說。但我一人之力,還無把握。”想到這里,一雙眼睛也向卓三娘瞧了過去。
  兩人對望一眼,瞧對方眼神,便知彼此心意相同。
  卓三娘道:“唉,小皇子,令堂大人怎還不出來呀?”
  麻衣客道:“你若等得不耐;怎不去問她老人家自己?”
  卓三娘接道:“喲,我可不敢問,風(fēng)老四你去問吧!”
  風(fēng)九幽喋噪笑道:“她見了我就生氣,還是你去吧,你看來總比我順眼得多。”兩人一搭一檔,逡巡著向麻衣客走了過去。
  麻衣客面色不變,渾如不覺,口中卻忽然笑道:“你兩人等得不耐,莫非是想先打一架么?”
  卓三娘、風(fēng)九幽齊地一呆,卓三娘緩緩笑道:“小皇子,你真聰明,又讓你猜對了,風(fēng)老四想先宰了你哩!”
  風(fēng)九幽暗罵道:“狐貍精,又賴上我了……但我好歹也將這小于宰了再說,免得那怪物出來就更麻煩了。”當(dāng)下喋喋笑道:“宰你可不敢,打一架消遣消遣卻不錯。”長袖一拂,卷起一股狂風(fēng),撲向麻衣客。
  卓三娘笑道:“小皇子,小心了,風(fēng)老四陰風(fēng)厲害得緊;風(fēng)老四,你也小心了,小皇子‘戲花拳’也不是好玩的。”
  話聲中風(fēng)九幽、麻衣客早已動起手來。風(fēng)九幽每一掌發(fā)出,都帶起一股寒風(fēng),吹在人身上有如刀刮一般。麻衣客出招卻是輕巧飄忽,柔若無力。但見他面帶微笑,忽而出手去摸風(fēng)九幽下巴,忽而又似要去撩他面頰,當(dāng)真有如調(diào)戲婦人一般。
  李劍白暗笑道:“這‘戲花拳’倒是名副其實。”
  李洛陽瞧了卻暗地吃驚:“好厲害的拳法!不但出招部位怪到極處,讓人再也料想不到,變化更是奇詭繁復(fù)。”
  只聽卓三娘笑道:“風(fēng)老四,你瞧小皇子已看上你,只是調(diào)戲你,你不如就嫁給他算了。”
  風(fēng)九幽牙齒咬得吱吱的響,道:“這婆娘閑得太舒服了,倒要給她找點事做做……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漢大喝一聲:“在!”
  風(fēng)九幽一招“鳳凰展翅”,右手擊向麻衣客,左手指著卓三娘,大喝道:“快跟她打上一架。”
  赤足漢道:“是!”一斧掄了過去。
  卓三娘笑罵道:“難怪雷老大說風(fēng)老四不是壞人,只是瘋子!但你也不想想,這大猴子碰得到我么?”話聲中身形已飄飄飛了起來。赤足漢掄開巨斧,放開大步,在后一路追趕,一路砍殺。他巨斧掄起雖然聲威駭人,卻又怎傷得了輕功第一的“閃電”卓三娘?只苦了司徒笑等人,一見赤足漢巨斧砍來,便四下奔逃。那赤足漢眼睛發(fā)直,也不管是誰,只要有擋路的,就給他一斧。
  廳中頓時亂了起來,風(fēng)九幽喋喋笑道:“對了,這樣才熱鬧……哎喲,好招。”身子一轉(zhuǎn),也還了一招。
  卓三娘笑道:“大猴子,快些呀……”突然向風(fēng)九幽劈出一拳,等到風(fēng)九幽閃開時,她卻又去得遠了。
  風(fēng)九幽破口大罵,卓三娘道:“你莫罵,我公平得很。”這次飛掠而出,卻向麻衣客連劈三掌。
  但見她身子倏忽來去,忽向風(fēng)九幽打一掌,忽向麻衣客踢一足,但擊向風(fēng)九幽力輕,擊向麻衣客力重。
  風(fēng)九幽何嘗不知道她暗地幫忙,口中雖大罵,心里卻甚是歡喜,暗道:“這婆娘的確有兩套。”只見麻衣客面上笑容漸斂,顯見應(yīng)付已大是吃力。風(fēng)九幽精神一震,道:“再過五十招,要你躺下。”
  卓三娘笑道:“五十招不行,七十招卻差不多了。”李洛陽瞧得清楚,知道麻衣客實難再擋七十招。
  而高手相爭,七十招幌眼便過,他老成持重,心中已在暗暗計算,七十招后,麻衣客若敗了,自己父子兩人又當(dāng)如何?
  這時鐵中棠只覺對方掌心的熱力,突然中止,自己試一運力,不但傷勢已愈,而且氣力更勝從前。他驚喜之下,謝道:“多謝夫人。”睜眼一瞧,卻不禁又是一驚,只見夫人雙目緊閉,滿頭大汗,面上更無血色。
  鐵中棠不禁惶聲道:“晚輩不知夫人療傷竟要損耗這許多內(nèi)力,若是知道,晚輩也不敢妄求夫人了。”
  夫人胸膛起伏,腹下已變得平平坦坦,過了良久,突然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了……”聲音雖仍甜美,卻已變得極是微弱。
  鐵中棠奇道:“夫人明白了什么?”
  夫人睜目笑道:“十余年來的大難題,今日才算明白……爐中香已燃盡,你將香爐捏扁它。”
  鐵中棠道:“晚……晚輩力所不能。”
  夫人道:“你試試看。”
  鐵中棠不敢違命,遲疑著取起香爐。那香爐高達三尺,乃精銅所鑄,沉重異常,刀劍難傷。鐵中棠苦笑暗忖:“夫人將我功力估量得太高了。”
  當(dāng)下用力一捏,只想將香爐之爐耳捏斷,算做交待,哪知他力道過處,那銅鑄香爐竟真的被他隨手捏扁。鐵中棠這一驚當(dāng)真非同小可,張口結(jié)舌,望著那被自己捏扁的香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夫人道:“平日你想捏扁這香爐難如登天,今日捏來卻易如反掌,你可知這是什么原故?”
  鐵中棠道:“晚……晚輩不知。”
  夫人道:“這只因我數(shù)十年性命交修之內(nèi)功,已全被你吸收了去,再加上你本身功力,此時你功力之深,雖不敢說是震古鑠今,天下無雙,但當(dāng)今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得上你了。”
  鐵中棠目定口呆,亦不知是驚是喜,呆怔了半晌,汗流如雨,忽然拜伏在地,道:“晚輩該死,晚輩不知……”
  夫人道:“你聞得如此奇遇,非但不喜,反而惶恐,總算有些良心,何況……唉,此事本是天意,怪不得你。”
  鐵中棠伏地道:“但……但夫人怎……怎會將真……真氣全都給……給了晚輩?叫晚輩好……好生不安。”
  夫人一笑道:“這原因委實奇妙古怪,此刻之前,連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唉,此刻我總算知道了。”
  鐵中棠道:“不敢請……請問夫人……”
  夫人道:“這十七年來,我練的便是這‘武道禪宗,嫁衣神功’。我雖早已知道這神功深奧并世無雙,修練極難,但也知道只要練成此功之后,便將天下無敵,又聽得昔年‘大旗門’開山兩位祖師,也因練成此功,遂至稱雄天下,是以我才摒絕一切,下了狠心,決心來練它。”
  鐵中棠忽然想起麻衣客方才之言,忍不住脫口道:“這……這本神功秘冊,莫非便是‘大旗門’先人故意遺失的么?”他實在想不通本門先人為何要將這練成后便可無敵于天下的秘門神功故意遺失,只是此時此刻,又怎敢問出。
  又聽夫人道:“不錯……但我一開始練此神功,便知不妙,只因一練此功之后,我體內(nèi)真氣,便忽然枯澀起來,難以運轉(zhuǎn),但那時我已欲罷不能,只有再練下去。哪知我真氣雖越練越強,但若要它運轉(zhuǎn)卻是痛苦不堪,那真氣流過之處,都宛如尖針所刺一般。”她嘆了口氣,道:“那痛苦比世上任何苦刑都要難受,但若停止不練,功力立散,那散功之苦,實是非人能忍,是以明知是飲鴆止渴,也只有硬著頭皮去練,而真力越強,痛苦越深,我只有將真氣逼在丹田腹下,不讓它隨意運行,這時我下肢卻已完全癱了。”
  鐵中棠聽得更是目定口呆,作聲不得,但卻已知道她方才丹田腹下為何鼓漲成那般模樣的原因。
  夫人道:“但真氣縱然練得再強,如不能運用,又有何用?試想我對敵運用真氣時,自身內(nèi)脈已如針刺,怎能施展武功?我心中自痛苦不堪,但卻百思不得其解,總以為自己必是練錯了。再看這神功的名字,‘嫁衣’兩字,我雖始終不解,但‘禪宗’兩字,我卻知道。”語聲微頓,接道:“佛家中‘禪宗’最重‘頓悟’,以傳頓悟為第一大事。釋迦牟尼說是:‘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這神功既稱武道中之禪宗,自是也以頓悟為重。頓悟乃立刻悟道之意,而我卻苦練十余年,還是未得其旨,我晝夜苦思,越想越是糊涂,自己越是痛苦。”
  鐵中棠也不禁陪她嘆息一聲,只是無言勸解。
  夫人道:“今日我雖是見你仁厚智高,不忍見你就死,是以才要以內(nèi)力為你療傷,但也是要看看我將體中的真氣逼入你體中之后,你有何反應(yīng),否則我與你非親非故,又怎肯不惜痛苦為你療傷?”
  鐵中棠垂下了頭,不敢答言。
  夫人又道:“哪知這令我痛苦不堪的真氣,到了你體內(nèi),你竟行所無事,我心里奇怪,便將力道加強,這時你竟已將得自我的真氣收為己用,與我相抗,但兩種真氣本屬一源,自然互相吸引,而我之真氣正在外流,便不知不覺被你吸了過去,等我發(fā)覺之時,我已欲罷不能,收不回了。”
  鐵中棠也不覺恍然忖道:“呀,原來如此。”
  只見夫人說了這番話,竟已累得滿頭大汗。但她神情卻仍極是興奮,喘著氣接道:“只是我內(nèi)功雖失,卻終于弄明白了一切,也高興得很!”她緩緩道:“原來這神功之名‘嫁衣’兩字,取的便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之意。嫁衣縫成,讓別人去穿,縫的人雖使千針萬線,怎奈自己卻不是新娘子,這神功練來也是要留給別人享用的。練的人雖然吃盡千辛萬苦,自己卻半分也用不上,這種功夫,難怪‘大旗門’要將它遠遠丟開了。”
  鐵中棠越聽越奇,此刻已是汗流浹背。
  夫人目中微現(xiàn)忿色,但瞬即笑道:“我也知道了為何這神功要稱‘武道禪宗’,原來這‘頓悟’兩字,也是用在別人身上的。”
  鐵中棠惶聲道:“但……但為何如此……為何這神功真氣在夫人體中,便那般澀重,到了晚輩體中,便……便……”
  夫人嘆道:“想來必是因為這神功真氣,太過強猛霸道,但經(jīng)我十余年之磨煉,再入你身體之中,便將火烈之氣,全都濾盡了,而兩股同源真力互相吸引,乃是自然之理。”說到這里,閉目不語,但見那蒲團之上,已有一圈水漬,想來是她全身汗珠,雨水般流下,流在蒲團上。
  鐵中棠五體投地,道:“晚……晚輩身受大恩,實不知應(yīng)該如何……”語聲哽咽,實是難以繼續(xù)。他想到一人若是突然發(fā)覺自己一生心血,俱是為別人所費時之滋味,心里更是苦痛不堪。
  夫人慘然一笑,道:“此事你既無心,我亦非有意,怎能怪你,只是……只是這門神功,也未免對練功之人太殘酷了些。”
  鐵中棠再也忍不住傷心落淚,道:“晚輩……晚輩……”
  夫人長嘆道:“天意……此功本屬‘大旗門’,你又是‘大旗門’弟子,想來必是上天要你重振大旗門,才差你到這里來,否則你等縱然苦練三十年,也未見能復(fù)仇雪恥。”語聲更是微弱,間斷也更多。
  鐵中棠大奇忖道:“司徒笑等人武功并不甚強,她怎會說我等再苦練三十年也無法復(fù)仇?”但此刻他已無暇多想,伏地道:“晚輩深受夫人大恩,沒齒難忘,夫人若不給晚輩報恩的機會,晚輩必將抱憾終天。”
  夫人道:“報恩兩字,本談不上,你再也休要提起。但……但你若肯為我做幾件事,我必當(dāng)感激的。”
  鐵中棠道:“夫人只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夫人緩緩嘆道:“我兒子那些女弟子中,有個瞎眼的女孩子,這些年天天為我送飯,唉,她為了送飯給我,知道我不愿被外人所見,才自殘雙目,但愿你能為我找到這女孩子,替我好生謝謝她。”
  鐵中棠道:“晚輩上天入地,也要將她尋著。”
  夫人凝思半晌,又自嘆道:“我兒子雖不孝,但總是我親身所生,唉!這也怪我與他爹爹情怨糾纏,才令他左右為難,現(xiàn)在你功力已強勝于他,但愿你能照顧他,莫教他被別人殺死。”
  鐵中棠肅然道:“晚輩必將尊他為兄,互相規(guī)過勸善。”
  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孩子。”過了半晌,又道:“這‘武道禪宗,嫁衣神功’你也帶走,替我將它去送給一個人。”目光閃動,忽然現(xiàn)出怨毒之色。
  鐵中棠心頭一凜,道:“送……送給什么人?”他知道若將此秘冊送給別人,實比殺了那人還要毒辣。
  只聽夫人緩緩道:“去送給一個你所見過的人中,最最自私,最最殘忍,從來不替別人著想的人。”
  鐵中棠本在擔(dān)心不知她要自己將此秘冊送給誰,此刻方自松了口氣,道:“晚輩遵命。”
  只因若是將這秘冊送給善良之人,鐵中棠委實于心不忍,但將之送給最最殘忍自私之人,卻是再也恰當(dāng)不過。
  夫人又已接道:“我早已寫下一封書信,夾在這秘冊之中,你決定將之送給誰后,不妨拆開看看。”
  鐵中棠道:“是。”
  夫人嘆了口氣,道:“我心愿僅止于此,但……唉,卻還想見我那孽子一面,不知你可愿為我將他喚進來?”
  鐵中棠道:“晚輩這就去。”
  夫人目光一閃,又道:“但你卻切切不可讓第三者走上這方舟一步,我……我不愿別人見到我如此模樣。”
  鐵中棠心下又是一陣慘然,恭聲應(yīng)了,伏地再拜而起。夫人已又垂下雙目,神色雖疲憊,卻甚是平靜。
  李洛陽避坐一角,縱觀廳中全局,只見水靈光倚在那黑袍婦人懷中,非但姿勢絕未變動,甚至連眼睛都未眨一眨。
  卓三娘身形仍如銀線般飛舞來去,那赤足漢雖追她不上,但一面將那宣花巨斧掄得震天價響,一面大步狂奔,奔了百十圈下來,竟仍然毫未見緩慢,那身子端的有如鐵打的一般,似是永不知勞累。
  風(fēng)九幽與麻衣客之決戰(zhàn),卻已又過了四五十招,風(fēng)九幽喋喋怪笑道:“二十招,再要二十招就行了。”
  卓三娘笑道:“好,我替你數(shù)著,一招,兩招……呀,這招‘雙鋒手’施得真臭……四招,嗯,這還差不多。”
  她身形不停,口中也不停。麻衣客身手更緩,面色更沉重,但招式使出,仍是瀟瀟灑灑,舒卷自如。
  卓三娘道:“十一招……十二招……呀,不好了,看樣子二十招還不行。風(fēng)老四,我替你攻一招吧!”語聲未了,身子恰巧掠過麻衣客身側(cè),左手輕輕一拂,尖尖五指,有如蘭花一般,拂向麻衣客,,但見她拇指、食指微屈,虛扣成環(huán),無名指、中指、小指半伸半張,拂向麻衣客脅下三處大穴。
  這時風(fēng)九幽鳥爪般五只手指,也正抓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知道自己若是被他五指抓上,固是立時穿胸透脅,但被卓三娘那蘭花般二指拂中,卻更是不得了。
  就在這剎那間,忽見他身子一縮,不知怎的已將身上所穿之寬襟麻衣脫了下來,隨手一撒,烏云般卷了出去。
  雖是一件麻衣,但在他手中使出,早巳貫滿真力,風(fēng)九幽怎敢怠慢,大喝道:“好招!”反身躍出。
  卓三娘笑道:“果然不錯!”纖腰一轉(zhuǎn),手腕微震,無名指、小指、中指縮回,食指卻突然變了個方位,呼的彈出。
  她手指雖未點中,麻衣客但聽“嗖”的一聲,竟有一股真氣自她食指頂端“高陽穴”激射而出,嗤的一聲急響過去。
  麻衣客只覺身子一震,肩頭一涼,竟被她指上射出的真氣劃破一條血口,鮮血進出,不禁駭然道:“先天真氣!”
  卓三娘笑道:“不錯,你倒識貨。”身子早已滑走。
  忽然間一股勁風(fēng)泰山壓頂般往麻衣客頭頂直劈而下,原來是那赤足漢見麻衣客擋住去路,便一斧砍下。
  麻衣客不敢硬接,閃身而退,只聽身后獰笑道:“還有我呢!”竟是風(fēng)九幽自他身后又攻出一招,,他若要避過此招,就勢必沖入那赤足漢斧下,眾人瞧得不覺一驚。哪知他前后受襲,竟臨危不亂,右足無聲無息反踢而出,手中麻衣卻向那宣花巨斧卷了上去,麻衣輕柔,巨斧剛猛,但柔能克剛,那麻衣客竟將巨斧卷住,赤足漢振臂一掙,竟未能掙脫。
  那麻衣被扯得筆直,忽見一道銀光過處,一件麻衣,刀切般分為兩半,赤足漢、麻衣客身子齊地向后一倒。
  風(fēng)九幽方自避開麻衣客一腳,此刻見他身子倒下,怎肯失了良機,獰笑道:“這是第十九招。”雙拳齊地擊出。
  群豪眼見麻衣客再難避過這一拳,有的歡喜,有的驚呼,有的卻閉起眼睛,不忍再看!就在這時,忽聽天雷般一聲大喝:“風(fēng)九幽,你敢!”一個黑衣少年站在黑色垂簾之前,那不是鐵中棠是誰?
  風(fēng)九幽雖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駭?shù)妹婺孔兩阶杂|著麻衣客衣衫,一雙手便不由自主垂落下去。
  但聽滿堂俱是失色驚呼之聲,有的歡喜,有的失望,站著的被駭?shù)脫涞刈拢谋粐樀瞄L身而起,齊呼道:“你還未死……”
  水靈光亦自喜極大呼:“你還未死!”但驚喜過度,身子還未站起,又軟軟倒下,原來又昏了過去。
  眾人悲喜雖不一樣,但驚奇之情卻無不一致。只有卓三娘身子仍不敢停留,只因赤足漢仍在她身后掄斧狂追。他但聽風(fēng)九幽之命行事,別的任何事他都不聞不問。只見鐵中棠大步走了過來,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非但毫無受傷之態(tài),而且神采竟似更煥發(fā)。
  風(fēng)九幽揉了揉眼睛,道:“小伙子,你被我那神斧力士打了一拳,居然還能大模大樣走出,這是什么原因,你非得告訴我不可。”舉手一揮,道:“力士且住!”那赤足漢果然如響斯應(yīng),停住腳步。
  鐵中棠道:“我那幺叔本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你竟將他弄成這副模樣,這是怎么回事,你倒說說。”
  風(fēng)九幽怪笑道:“小伙子好沒禮貌,風(fēng)四太爺問你的話,你就該老老實實答出來,還敢反嘴?”
  鐵中棠道:“今日你老實說出如何將我幺叔弄來,再快快將他神智回復(fù),倒也罷了,否則,哼哼!”
  卓三娘拍掌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居然有個小伙子敢向‘風(fēng)梭’風(fēng)九幽如此說話,端的妙極!”
  風(fēng)九幽道:“否則怎樣?”
  鐵中棠道:“否則就要你好看。”轉(zhuǎn)向卓三娘道:“你若不將水姑娘快些還我,也和他一樣。”
  眾人聽他如此說話,都道他必是活得不耐煩了,就連麻衣客也不禁暗暗為他擔(dān)心,準備隨時出手相救。哪知風(fēng)九幽、卓三娘對望一眼,竟未暴怒,也未動怒。
  原來兩人老奸巨猾,見到鐵中棠未死,已覺奇怪,再見他如此發(fā)橫,更當(dāng)他身后必有靠山,而那靠山卻正是他兩人所畏懼之人。但兩人眼睛往他身后垂簾里去瞧,也瞧不出什么動靜,更覺莫測高深。卓三娘道:“這小子太過無禮,風(fēng)老四,你還不教訓(xùn)教訓(xùn)他?”
  風(fēng)九幽“嘻”的一笑,道:“三娘在此,小弟怎敢爭先。”
  鐵中棠大聲道:“我問的話你兩人快答復(fù),否則莫怪我不客氣了。”軒眉怒皺,端的威風(fēng)凜凜。
  李劍白瞧得又驚又羨,恨不得自己也如此露上一手。
  黑星天等人雖都又奸又猾,但卻被鐵中棠三番四次捉弄,早已對他恨之入骨,此刻見他如此神氣,只當(dāng)他又在弄什么詭計。
  司徒笑悄悄一拉黑星天,道:“風(fēng)老前輩不知這小子深淺,看似又被他唬住了,但這小子武功,你我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黑星天道:“不錯,這小子騙了咱們好多次,這次咱們莫再上他的當(dāng)了,司徒兄,是你上還是我上?”
  司徒笑還未答話,只聽盛大娘道:“風(fēng)老前輩不屑動手,待老身來教訓(xùn)教訓(xùn)這目無尊長的小子!”
  原來她對鐵中棠亦是滿腹怨氣。風(fēng)九幽、卓三娘兩人正自無計,此刻見到有人來做試金石,齊地大喜道:“好極!”
  盛大娘一頓鐵杖,長身而起,盛存孝卻已在她身后道:“娘,還是讓孩兒吧!”他生怕母親有甚失閃,當(dāng)下?lián)屜溶S出。
  哪知盛大娘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大喝道:“這次不要你動手。”嗖的掠在鐵中棠前面,雙手持杖,道:“來吧!”
  盛存孝又驚又急,望著鐵中棠道:“鐵兄……”他雖未說出手下留情四字,但眼色已等于說出一樣。
  卓三娘道:“還等什么?”
  盛大娘道:“不必等了。”呼的一杖掃出。
  她年紀雖老,功力不老,一杖掃出,隱隱有風(fēng)雷之聲。
  鐵中棠連讓她三招,暗嘆忖道:“瞧在你那好兒子份上,今日饒你一遭。”隨意揮出幾掌。
  但他功力與昔日相較,強了何止十倍,這幾掌雖是隨意揮出,掌風(fēng)已頗見強勁,遠非昔日可比。
  盛大娘喝道:“好小子,功力進步些了!”她不知鐵中棠功力何止進步“一些”,仍然不懼,一棍當(dāng)頭劈下。
  鐵中棠突然反手一抄,眾人還未瞧見他如何出手,他便已抄住盛大娘棍尾,只有麻衣客知道,這一招正是他石壁上的武功。
  盛大娘只覺一股大力自棍上傳了過來,自己竟萬難相抗,這才大吃一驚,方待撒手拋棍,哪知鐵中棠也在此時松開了手,只是棍上余力未盡,仍震得盛大娘手腕生疼,鐵杖當(dāng)即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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